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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42 吉川英治(日)
  原来有一个持枪从武藏身后攻击的人,也跟着摇摇晃晃地向前倒了下去,正好和源左老人叠在一起,血染满身。一眨眼,第四个人从武藏的正前方猛扑过来———那人才踏出脚步,肋骨便被切成两截。头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双脚支撑着没有生命的身体,走了两三步……
  “应战!”
  “在这边!”
  接下来,六七个吉冈门人发出骇人的叫声,企图告知其他同伴。但是,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距离本营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本营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无法得知。结果,这些惨叫声夹杂在松涛和竹林的摇晃声里,消失于天际。
  从保元、平治时代以来,平家的逃亡者流落近江的时候,以及亲鸾或睿山的民众来往于都城的时候,这几百年来,都会经过这个巨松的路口。没想到,今天此处竟然会血染大地。也许是巨松吸吮到土中的血腥而欢呼,也许是树心因此而哭泣,使得巨大的树干和树梢也跟着颤栗。每当烟雾般的山风吹来,冰冷的水滴便洒向松树下的刀光和剑影。
  接下来,已经没人再去注意一名死者和三名负伤的人了。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双方喘了一口气,武藏已将背紧贴在树干上。粗大的树干,正好成了他的防御。但武藏认为长时间定在原地反而对自己不利。他如狼般的眼神,顺着刀锋横扫过七名敌人的脸,并思考着下一个有利点。
  树枝声———云声———竹声———草声———所有事物都在风中摇摆、打颤。此刻,有人大声叫着:
  “到下松去!”
  声音是从附近的小山丘传来的。正是佐佐木小次郎,他原本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在岩石上,现在站了起来,向躲在三岔路草丛中或树阴下的吉冈门人吼叫道:
  “喂!喂———下松!到下松去应战!”
  此时,响起炮弹的声音。由于声音过大,大伙儿赶紧捂住耳朵。
  人群当中,应该有人听到小次郎的声音。
  哇!
  大竹丛、树阴以及岩石后起了一阵骚动,所有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蜂拥而出。
  “啊?啊?”
  “已经逃走了!”
  “追呀!快追呀!”
  “给他跑了!”
  二十几名门人从三岔路跳出,如一股狂流般直驱下松。
  武藏听到炮弹声,靠着树干闪躲,炮弹从他脸颊飞过,射在旁边的树干上。武藏接着与面前七名持刀枪的敌人对峙。那七个人也随着武藏的移动围着树干移动。
  突然,武藏持剑冲向七人中最左边的男子。那男子是吉冈十剑客之一的小桥藏人,小桥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觉得意外,不禁叫道:
  宫本武藏 风之卷(94)
  “啊!呀!”
  他单脚站立,闪开这一剑。武藏便趁这个空隙冲出重围。
  众人看着武藏的背影,叫嚣道:
  “别逃!”
  大伙儿紧追不舍,正要扑向敌人的那一刹那,整体的行动突然变得凌乱,每个人也失去原有的备战状况。
  原来武藏像秤锤一般,突然回转身,看准跑在最前面的御池十郎左卫门猛扑过去。然而十郎左卫门早有所警觉:
  “这是他的诡计。”
  所以在追赶武藏时,事先特别留意自己的脚步和速度。当武藏突然反身刺过来时,他立刻纵身一闪,躲过了大刀。
  武藏的刀法不像一般武士,挥下一刀后,力量消失了重新举刀,再砍第二刀,这样的话速度太慢了。
  武藏未拜师学艺,所以在练功上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没有师承也有它的好处。
  好处在于不受任何流派的限制。他的剑法既无形,也无限制,更无秘诀,只是将天地四方与自己的想像、行动合而为一,自创一种无名无形的剑法。
  譬如在这种情况下———他在下松决斗时———砍杀御池十郎左卫门的刀法就是如此。御池十郎左卫门不愧是吉冈的高足,当武藏故意逃跑,再出其不意回头挥刀的时候,他确实是躲过了———无论京流、神阴流,任何既成的剑法,御池都能够应付自如。
  然而武藏自创的剑法却不容易躲过。他的刀砍下去,一定反弹回来。向右砍的同时也蕴含着左弹的动力。因此,他的剑在空中比划时,有如双叶松有两道光芒。刀一挥出,立刻反弹至敌人身上。
  “啊!”御池十郎左卫门惨叫一声,脸颊随即被那有如燕尾的剑锋扫过,像一盏残破的鬼灯般染红了鲜血。
  以京流派剑法立足于世的吉冈十剑,首先是小桥藏人被杀死,现在连御池十郎左卫门这样的人物也相继倒地。
  死伤的人数已经不在少数。但包括掌门人源次郎在内,光是这场决斗的序幕就已经有一半的人死在武藏刀下了。血染大地,情况惨不忍睹。
  当时,如果武藏利用杀十郎左卫门的刀锋余劲,趁其他人慌乱之际,乘虚砍杀,一定又可以砍落几颗项上人头。
  但是,他似乎想起什么,往三岔路之一直奔而去。
  武藏看似逃跑,却又折回。看似准备与敌人应战,却又像燕子般轻轻滑行而过,失去踪影。
  “畜牲!”
  剩下的半数人马,咬牙切齿地痛骂。
  “武藏!”
  “胆小鬼!”
  “真是卑鄙的家伙!”
  “还没分出胜负呢!”
  大家一边吼一边追。
  他们的眼睛像要喷出火似地。看着地面上血流成河,闻着随风飘来的阵阵血腥味,大伙儿像着了魔般站在血泊中,勇敢的人更冷静;而胆怯的人更心虚。这群人看到武藏逃走而急忙追赶的表情,活像是地狱里的鬼魂。
  “在那边!”
  “别让他逃了!”
  武藏完全不理睬对方的喊叫声。他放弃开启战端的丁字路口,选择三岔路中最狭窄的一条,也就是是通往修学院的道路。
  当然,这条路上也有吉冈门人驻守。他们知道下松出了问题,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武藏跑不到三十五米,便迎头碰上这批人。现在武藏前有敌人,后有追兵,看来要受两队人马的夹攻了。
  这两路人马在丛林道上相遇。这回人多势众个个都显出英勇的神态。
  “喂!武、武藏那小子呢?”
  “没见到!”
  “怎么可能?”
  “但是———”
  正在一问一答时。
  “我在这里!”
  武藏从路旁的岩石后面跳出来,站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道路中央。
  他已准备好应战,一副尽管放马过来的样子。追赶过来的吉冈门徒愕然了,因为在狭小的路上,根本无法集中众人的力量。
  手腕加上刀剑的长度,以身体为圆心画圆的话,就可知道,在这么狭窄的道路上,两人并排是件危险的事。不仅如此,站在武藏面前的人,一步一步往后退,而在后面的人却争着想挤到前面。因此,人多反而造成混乱,只会自缚手脚罢了。
  但是,众人的力量,也不是这么脆弱。
  刚才众人被武藏的敏捷与气势慑住而不敢前进。
  有些人曾想逃跑。
  “喂!不要退后!”
  “他只不过一人而已啊!”
  众人此时才自觉到团结,而几位仗着这股强势力量的人,带头叫骂道:
  “一起上啊!”
  “让我来解决他!”
  叫嚣的人挺身而出,后面的人见状,也大喊“杀”,光是这声势就比武藏强多了。
  武藏面对眼前一波波惊涛骇浪,被逼得直往后退。他心想:与其攻击倒不如防身。
  敌人冲到武藏身边,且逼得他无法出手,只能节节后退。
  在这种状况之下,杀两三人,对整体而言,不但无关痛痒,而且稍有松弛,长矛就会刺过来。敌人的刀尖较容易躲过,但是,众多像稻穗末端那么细长的枪尖却是躲避不及。
  宫本武藏 风之卷(95)
  吉冈的人乘势追击。
  哒!哒!哒———对方看武藏节节败退,更是紧追不舍。武藏脸色变得苍白,几乎要窒息了。假使现在武藏被树根绊到,或是被绳子绊住,吉冈的人随时会出手攻击。但是谁也不敢靠近视死如归的人,与他共赴黄泉。因此,大家口中虽然喊着“杀”、“杀”,却没有真正逼近武藏,只是用枪矛对着武藏的胸部、手掌、膝盖等处逼近两三寸而已。
  “啊?”
  一不留神,武藏再次从他们眼前消失。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竟然无法对付一个武藏,原因是人太多自乱了阵脚。
  武藏既未乘风而跑,也未跳到树上,只不过纵身跳到路旁的草丛中罢了。
  那是一片土质松软的孟宗竹林。武藏有如小鸟一般穿梭在绿色的竹林间。此时,林中突然闪出一道金色光芒,不知何时,朝阳已从睿山连峰的山头露出红通通的半边脸来了。
  “站住!武藏。”
  “卑鄙的家伙!”
  “有人以背迎战的吗?”
  众人分头在竹林中追赶武藏,此时,武藏已离开竹林,跳到小河的对岸,再跳上一丈高的山崖,喘了两三口气,稍做休息。
  山崖下是一片微倾的原野。他望着破晓的旭日升起,天色已经大亮了。下松的岔路口就在他眼前,那里大约聚集了四五十名吉冈门人。当他们发现武藏站在山崖上时,一齐“哇”的大叫一声,往这边冲了过来。
  此时的人数大概比先前多了三倍,黑压压地往山崖聚集过来。这是吉冈所有的人马。以这样的人数手牵着手的话,足以将这原野整个包围起来。武藏的剑此时看起来像一根闪着光的小针,他摆好架势,冷眼注视对方,远远的站在原地等候。
  远处传来嘶马的嘶叫声。这时无论是街头或是山中,已是人来人往的时刻了。
  尤其在这附近,早起的和尚有的从睿山下来,有的要上睿山。几乎每天天刚亮,就可以看到穿着木屐,抬头挺胸走在路上的僧侣们。
  现在,路上的僧侣、樵夫以及老百姓们大喊:
  “有人在打斗呀!”
  “在哪里?”
  “在哪里?”
  人群一骚动,连牲畜也跟着鸡飞狗跳。
  八大神社也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飘流不绝的雾气,笼罩着山坡和人群,一片雾蒙蒙。没多久,云消雾散,视线又清楚了。
  才这么一瞬间,武藏的样子已经变了。系在额头上的白布,已经渗满桃红色的血汗。散乱的头发紧贴着鬓角。他的样子看起来恐怖极了,像个地狱魔王。世间绝不会再有比这个样子更凄厉的了。
  “……”
  他的呼吸已经恢复顺畅。如铜墙铁壁般的肋骨,因呼吸而上下鼓动着。裤子已破,膝盖的关节处被砍了一刀。伤口隐约可见石榴子般白色的骨头。
  手臂上也有一处伤痕。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但是滴下的血染红了胸口到佩剑的腰带。全身沾满鲜血,真像刚从坟墓爬出来的人,惨不忍睹。
  不!还有比起这景象更令人鼻酸的。那些被武藏砍伤的人,捂着眼睛呻吟不止,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受了伤,有的已经死了。当武藏跑到原野的台地时,大约有七十名敌人袭击他。但是立刻就被他砍死了四五名。
  吉冈门人并非在同一地点受伤或毙命,而是七零八落,且相距甚远。武藏不断改变位置,在这广大的原野占取有利的位置,与敌人打斗,不让他们有集结众人力量的机会。
  但是武藏的行动也有一定的原则,就是绝不站到敌人队伍的侧面,尽可能避开敌人横队的攻击。他一直绕到众人的一端,再施以闪电般的攻击———也就是攻击敌人队伍的末端。
  因此,从武藏的角度来看,敌人一直是呈纵队,就是像刚才在狭窄的路上那样。所以从纵队的末端迎战,即使敌人有七十人或是上百人,以他的战法,只要对付队伍末端的两三名就行了。
  虽然有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但也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而且敌人也不会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有时候,数不清的人一起云集而来,在他身前身后叫嚣着。
  这个时候,才是武藏最大的危机。
  同时也是武藏达到忘我的境界,发挥高度热力的时候。
  武藏手上不知何时已拿着两把刀。右手的大刀沾满了血迹,剑柄的丝带也染红了;而左手的小剑,仅刀尖沾着一点油脂,仍闪着锐利的光芒,砍几个人绰绰有余。
  虽然如此,武藏却没注意到自己正拿着两把刀在打斗。
  这场打斗有如燕子乘风破浪。
  燕子扑向冲过来的浪头上,然后一个翻身,迎接下一个浪头。
  双方的打斗几乎没有停止的一刻,刀刃一交锋,旋即有人扑倒在地。每当吉冈众人看到这种情形,都会倒吸一口气。
  “呀!”
  回过神后,一起发出:
  “哼!”
  只听到草鞋哒———哒的声音,一群人已将武藏团团围住。
  宫本武藏 风之卷(96)
  “……”
  武藏趁这个时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左手的剑瞄准敌人的眼睛,而右手的大刀则举向旁边,也就是从肩膀到手腕到刀尖都保持水平。
  以他炯炯有神的双眸为中心,大小二刀加上两只张开来的手臂长度,使得武藏的防守距离变得非常宽广。
  如果敌人不攻他正面。
  而攻他右侧时,他随即将身体重心移向右边以牵制敌人。
  如果直觉敌人会向左袭击,则立刻伸出左剑,将敌人钳在两把剑之间。
  武藏向前刺的左剑,有磁铁般的魔力。在剑端前的敌手,有如被粘在竹竿上的蜻蜓,进退两难。一瞬间,长长的右剑挥了出去,立刻就有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如火花迸出般地掉落地上。在好几年以后,有人称武藏这种战法为“以寡敌众二刀流”。但是此时的武藏,完全不自觉地使用这种方法。因为他已经达到忘我的境界。有时候人被逼急了,会发挥最大的潜力。平常不太使用的左手,在紧要关头也能将潜力发挥到极致。
  但是以一个剑法家的观点来看,武藏还是稚嫩的阶段。他的流派及剑法毫无章法、体系或理论根据。这也许是他的命运吧!坚信不疑的信念,都要实际去体验。理论则等之后躺在床上想也还不迟。
  相对地,从吉冈十剑到末流之辈,都是以京八流派的理论为依据。能达成一家之风的人,少之又少。武藏未拜师学艺,只是以荒山野地的险难和生死巷,做为修行的摇篮。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剑为何物,为学习剑道经常徘徊于生死之间。两者在心态上、锻炼上根本就不同。因此抱着这种常识的吉冈门人,看到武藏气喘吁吁,脸上毫无血色,全身沾满鲜血,手上却还拿着两把刀,一碰到人“唰”一声地就鲜血四溅。吉冈门人看到武藏犹如罗汉一般,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大家屏气凝神,汗水渗入眼中,看到同伴鲜血四溅,个个惊慌失措,且武藏的身影越来越难捉摸。到后来,大家都认为好像在和一位全身血红的妖怪打斗,大家显得精疲力竭,不知所措。
  逃吧!
  以一抵百的人呐!
  逃吧!赶快逃吧!
  山这么说。
  树木也这么说。
  白云也这么说。
  来往的行人以及附近的百姓,看到重围中的武藏,也都感受到他的险境,才会忘我地向他呼叫。
  然而即使天崩地裂、天打雷劈般的巨响,也传不到武藏的耳中。
  他的心力驱使身体转动。他眼中的肉躯不过是一个假象罢了。
  他可怕的精力,简直要将身体和灵魂烧尽了。现在武藏已不是肉体之躯,而是一团燃烧炽热的火焰。
  突然———
  “哇”地一声喊叫在三十六峰间回响。声音之大有如天崩地裂。原来是远处围观的人群以及武藏面前的吉冈门人不约而同弹地而起所发出的声音。
  哒———哒———哒———
  因为武藏出其不意地像头野猪般从山腰跑往村庄去了。
  当然七十名吉冈门人不可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管。
  “在那里!”
  黑暗中,有五六人赶紧追向武藏。
  “杀!”
  “就是现在!”
  一群人一齐扑上来,武藏低身,“铿”一声右刀已砍向他们的脚胫。其中一名叫道:
  “你这家伙!”
  武藏“铿”一声把扑过来的长矛拨向空中。他怒发冲冠,奋力迎敌。
  “铿、铿、铿!”
  右剑左剑、右剑左剑———剑剑交锋如水火相交。武藏咬紧牙根苦战,甚至想用牙齿攻击敌人呢!
  “啊!被他逃掉了!”
  远处众人一阵哗然,同时吉冈门人也一阵惊慌。此时,武藏已从原野的西端,下到青麦田地了。
  有人立刻叫道:
  “回来!”
  “站住!”
  哒———哒哒———又有几个人跟着他下山。就在此时,出乎意料地响起了两声惨叫。原来是跟踪武藏的吉冈门人,被埋伏在山崖下的武藏砍杀的哀号声。
  唰!
  噗!
  两支长枪飞向麦田正中央,深深地刺入泥土,直立在地面上。那是吉冈门人由山腰往山下掷过来的。然而武藏的身影却像个泥球跳过麦田,才一会儿功夫,已经和吉冈的人拉开约五十多米的距离了。
  “他逃往村庄了。”
  “他逃向街道了!”
  大家七嘴八舌。武藏爬过田畦,从山上不时地回头观看分头追赶他的人。
  此时,朝阳一如往常映照在草原上。
  25
  这里位于大四明峰南岭的高地。别说东塔、西塔,就连横川、饭室的山谷都尽入眼帘。带着三界混浊泥水的河流蜿蜒在霞雾当中。此时还是严寒时节,睿山上的法灯透着孤寂之气,而树上也才刚冒出芽苞,还听不到鸟叫声。
  位于云端的无动寺,山林泉水仍笼罩在一片寂静当中———寂静的无动寺林泉,在白云之上。
  宫本武藏 风之卷(97)
  ……
  与佛有因
  与佛有缘
  佛法僧缘
  常乐我常
  朝念观世音
  暮念观世音
  念念从心起
  念念不离心
  是谁?
  无动寺后苑传出十句观音经。那声音不像诵经,也不像清唱,倒像是自然发出的低语。
  独自低语的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吟。
  地板黑得发亮的回廊上,有位穿白衣的小僧,双手端着斋饭,朝传出念佛声的房间走去。
  “施主!”
  小僧将斋饭放到房间的角落。又叫了一声:
  “施主!”
  小僧跪在地板上。那位施主弯腰背对着小僧,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进来。
  前几天早上,有位满身是血的修行者,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到这里。
  想必已经可以猜到是什么人了。
  从南岭往东下山,会到达穴太村白鸟坡;如果往西下山,就可直达修学院白河村———从这里可以通往云母坡和下松。
  “施主,我把午餐送来了,就放在这里。”
  武藏终于听到了。他伸伸懒腰,回头看送来斋饭的小僧:
  “非常谢谢你!”
  他坐直身子,行了个谢礼。
  他的脚边散了一地的白木屑。更细的木屑则散落在草席上以及床边。空气中似乎飘着梅檀木的香味。
  “您马上用膳吗?”
  “是的,我现在就用。”
  “那么,我来服侍您!”
  “谢谢你!”
  武藏接过饭碗,开始吃了起来。小僧直瞪着武藏身后闪闪发亮的小刀,还有他刚从膝上拿下来的一块大约五寸长的木头。
  “施主,您在刻什么啊?”
  “佛像。”
  “是阿弥陀像吗?”
  “不是,我想刻观音。可是我从未雕刻过,所以不但刻不好,还一直戮到手指呢!”
  他伸出手,让小僧看他手指上的伤口。小僧看武藏的手指时,被他袖口下绑着绷带的手肘吸引了。小僧皱着眉头。
  “您脚上和手腕的伤恢复得怎样了?”
  “啊!托你们的福,这些伤已无大碍,请代我向住持说声谢谢。”
  “如果您想刻观音,最好到中堂去。那里有座名人雕刻的观音像喔!您可以在饭后过去看看。”
  “我很想去看一看,请问到中堂的路怎么走?”
  小僧回答道:
  “从这里到中堂,大约只有一公里。”
  “这么近啊?”
  于是,武藏决定饭后随小僧到东塔的根本中堂走一趟。他已经十几天没有踏到地面了。
  本来以为伤口已经完全好了,没想到一踩到地面,左脚的刀痕还会疼痛。而手腕上的伤痕被山风一吹,也隐隐作痛。
  眼见山风轻拂的枝叶间飞舞着山樱花瓣,天空也呈现初夏的颜色,令武藏感到体内像萌芽的枝干充满向外伸展的本能,全身的细胞也跟着活跃起来了。
  “施主!”
  小僧看看他的脸:
  “您是位兵法修行者吧!”
  “没错!”
  “为什么要雕观音像呢?”
  “……”
  “为什么不把学雕佛像的时间拿来练剑呢!”
  童真无邪的问话,有时听来让人格外锥心。
  比起手脚的刀伤,小僧的话更刺痛武藏的心。更何况问话的小僧才十三四岁而已。
  武藏在下松树下大开杀戒,头一个便砍死少年源次郎———他的年龄、体型都和眼前这个小僧差不多。
  那天,他究竟杀伤了多少人?又杀死多少人?
  武藏现在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杀敌的?又是如何从死亡的地狱谷逃脱出来?对这些只有片断的记忆。
  那天之后,他经常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源次郎在下松的地方大叫:
  “好可怕!”
  随着叫声,源次郎的人头连着松树皮一起滚落地面,那尸体看来可怜极了。
  “不容宽待,格杀勿论。”
  武藏怀着此一念头毫不留情地砍下去之后,存活下来的自己经常反问自己:
  为什么我要杀死他呢?
  武藏后悔莫及。
  不至于非致他于死地不可啊!
  他对自己的行为憎恨不已。
  “自己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他曾经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誓言。但是,只有杀死源次郎这件事,无论当时再怎么有理,还是逃不过内心的折磨和悲哀。一想到剑的绝对性———还有必须排除修行路上的荆棘,就觉得自己下手太残忍、太不人道。
  武藏甚至想过:
  “索性将剑折断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这几天,身处佛陀的世界,整个人从腥风血雨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的所做所为,心中不禁产生菩提的慈悲念头。
  在他等待手脚伤势痊愈的日子里,他试着雕刻观音像以供奉源次郎。然而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忏悔,为了赎罪而有的菩提行。
  宫本武藏 风之卷(98)
  “小师父!”
  武藏终于开口了。
  “在这山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师所雕的佛像呢?”
  小僧歪着头说道:
  “这个嘛!经您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很多出家人既会画图又会雕刻。”
  虽然武藏一时不了解,但却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说舞剑的人雕刻佛像是为了琢磨剑的真意,而学佛的人持刀雕刻是因为想从忘我境界接近弥陀的心。不管是绘画或书法,每个人都仰望着同一轮明月。有的人经过许多迷惘才爬上高山,有的人则绕远路而行。但不管怎样,最后都能殊途同归。这些都只是为了让自身更圆满的手段而已。”
  “……”
  小僧听了这番大道理觉得没意思,于是快步向前走去,并指着草丛中的一块石碑说道:
  “施主,这块石碑上的字是慈镇和尚所写的。”
  他自告奋勇领着武藏走近石碑,念着石苔上的文字:
  佛法式微
  想到末世令人心寒
  犹如比睿山萧飒的凉风
  武藏一直站在石碑前面,觉得这座长满苔藓的石碑就像个伟大的预言家。织田信长先行破坏,再行建设,大刀阔斧整顿比睿山之后,其他五座名山上的佛堂寺庙便远离政治和特权的纠葛,现在已恢复宁静,回到往日一穗法灯的单纯世界。但是,有些法师仍然不改以往的横行霸道,而且经常为了住持的宝座争权夺利。
  灵山本来是拯救众生的地方,如此不但没有拯救人类,反而被俗世之人利用,靠布施来维持下去。武藏默默地站在石碑前,对这个无声的预言感慨万千。
  “我们走吧!”
  小僧才往前走,就有人从后面挥手呼叫。
  原来是无动寺的中间法师① 。
  法师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对着小僧说道:
  “清然,你打算带这位施主到哪里去?”
  “我想带他到中堂。”
  “做什么?”
  “这位施主不是每天在刻观音像吗?我听他说老是刻不好,便建议他到中堂去看看名师所雕的观音像。”
  “这么说来今天不去也没关系喽!”
  “这个我不敢说。”
  小僧怕武藏生气而含糊其词。武藏向法师赔礼道歉:
  “是我贸然请小师父作陪,实在抱歉。请您将小师父带走吧!”
  “不是的,我追过来并非要向你讨人,而是想请您回去。”
  “什么?是找我?”
  “是的,您难得出来走走,实在很抱歉。”
  “有人找我吗?”
  “有位客人来找您,我推说您不在。但是那人方才看到您了,说是非见您不可,要我来请您过去。这个人非常固执,没见到您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到底是谁啊?武藏猜不着,只好跟着法师回去。
  虽然山法师① 的猖狂势力已被逐出政坛和武家社会,但是他们的余踪仍残存在这山中。
  他们的衣着不变,有的脚趿高木屐、横背大刀,有的腋下插着长柄刀。
  一群大约十人左右站在无动寺门前等待。
  “来了!”
  “就是他吗?”
  众人交头接耳。其中一名绑着茶色头巾、身穿黑衣的人走向这里,他直盯着武藏和小僧,以及前来寻找两人的中间法师。
  “到底有什么事?”
  传话的法师不知道什么事,武藏更不得而知。
  途中只听说对方是东塔山王院的堂众,其他一概不知。但是这些堂众之中,没有一个是武藏认识的。
  “辛苦了。现在,没你们的事,请退到门内。”
  其中一位大法师,挥着长刀,指着那位传话的中间法师和小僧。
  然后,又对着武藏问道:
  “你就是宫本武藏吗?”
  对方并未行礼,因此武藏只是站在原地点头回答:
  “正是。”
  老法师向前踏了一大步,以宣读诏书的口气说道:
  “敝人是中堂延历寺的众判。”
  “睿山是个既清净又有灵气的地方,绝不允许有人背负恩怨潜藏在此。应该说是不允许不法决斗之辈潜伏到这里。刚才,我也跟无动寺住持说过,请你即刻离开本山……如有违背,得照山门的法规严加处置,请你务必谅解。”
  “?”
  武藏哑然地瞧一眼对方严肃的神情。
  为什么?一定有什么可疑的原因。当初到无动寺请求寺里照顾的时候,曾向中堂打过照面,中堂曾说:
  “没问题。”
  征得中堂许可之后,他才住进寺内。
  然而现在却突然把武藏当成罪人般驱逐出境,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我了解您的意思。只是我完全没有准备,天色也不早了,是否能让我明早再出发呢?”
  武藏完全顺从,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道:
  “这是执法师父的命令,还是各位的意思呢?我先前已经向无动寺提出申请,并获得许可。现在突然对我下逐客令,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宫本武藏 风之卷(99)
  “喂!既然你问起,就说给你听吧!当初我们只知道你是一位武士,单枪匹马在下松和一大群吉冈门人决斗,才满怀热忱让你住下来。谁知你的恶评不断,我们不能再收容你了。这是我们众人的决定。”
  “恶评?”
  武藏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是这么回事。他不难想像比斗之后,吉冈门人会如何中伤他。
  现在又何必和这些人争执呢!
  武藏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了。但事出突然,我明早一定离开此地。”
  武藏正要转身进门,背后立刻传来其他法师的破口大骂:
  “坏蛋!”
  “魔鬼!”
  “邪魔外道!”
  “你们说什么?”
  武藏一定非常生气。他停下脚步,对着嘲骂他的堂众怒目而视。
  “你听到了啊!”
  说这句话的人是刚才从武藏背后骂坏蛋的人。武藏遗憾地说道:
  “因为这是寺里命令,我恭敬地接受。没想到你们竟然口不择言谩骂一通。难道你们故意要挑起事端?”
  “祀奉佛祖的我们,绝无和你争吵之意。只是不自觉地从喉咙发出这些言语,这是没办法的啊!”
  这时,其他的法师也都说道:
  “是上天发出的声音。”
  人多势众,他们更加咆哮道:
  “我们是代天行事,惩戒恶人。”
  轻蔑的眼神、嘲笑怒骂的口沫一起对着武藏。武藏无法忍受这种耻辱。但是他极力地克制自己保持沉默,不让对方挑衅成功。
  这座山的法师,向来以饶舌著称。而所谓堂众,就是学寮的学生,尽是一些骄傲自大、炫耀学问的人。
  “什么嘛!乡里间那么大肆宣传,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呢!看来,也只不过是个没趣的家伙罢了!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怎么着,不吭一声呢!”
  武藏心想,再沉默下去反而招来更恶毒的话,因此,他稍稍变了脸色:
  “你刚才说是代天惩罚,难道这次也是上天的声音吗?”
  “没错!”
  那人说话的态度非常傲慢。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山门的众判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不懂。”
  “是吗?你未免太迟钝了,真是可怜虫!但是,将来你一定会了解什么是轮回。”
  “……”
  “武藏……世间对你的评语非常不好。你下山得小心喔!”
  “我才不管世上的评论,就让人们去说吧!”
  “哼!你说得好像你是对的!”
  “我没有错!那天的比武,我丝毫没使卑鄙的手段……仰天俯地我无愧———”
  “等等!”
  “我哪里使诈了?我哪里胆小怯懦了?我对剑发誓,我的战术一点也不邪恶。”
  “你真是大言不惭呀!”
  “如果是别的事,我可以充耳不闻,听听就算了。但是我绝不允许别人诽谤我的剑道精神!”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吧!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回答我的问题。吉冈门的确是派了不少人马,而你单枪匹马竟然也敢赴约,这种勇气,或者应该说是暴勇,还有你视死如归的作为,我们都能够接受,甚至会赞扬你很厉害。但是,你为何要杀死一名年仅十三四岁的孩子?为何残酷地砍死叫源次郎的少年呢?”
  “……”
  武藏的脸像冰冻般,渐渐失去血色。
  “第二代清十郎断了一只手,遁世隐居;他的弟弟传七郎,也遭你毒手。最后留下来的血脉……就只剩那个年幼的源次郎了。杀死源次郎,等于断了吉冈家的香火。这怎么合乎武道精神,这种作为不是太过冷血、太过残酷了吗……你还算是个人吗?在这开满山樱的国家中,你配称一名武士吗?”
  武藏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那位法师又说道:
  “山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才对你感到憎恨。我们可以体谅其他的事情,但却无法原谅你杀了那个少年。这个国家的武士,岂能有如此残暴的行为。越是高强杰出的武士,应该更亲切、更体贴、更悲天悯人才是……睿山要把你赶出去,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希望你快点从这座御山消失。”
  对方的谩骂、嘲笑,武藏心中多少也同意。堂众们说完之后,渐渐离去。
  “……”
  武藏终于甘心接受批评,直到最后他都未发一语。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没有理由响应批评。
  “我没有错,我坚信我的信念!那种场合,只能那样做才能贯彻自己的理念。”
  在他心里,绝没有借口。到现在仍然坚信不移。
  可是,为什么要杀源次郎呢?
  他的内心可以清楚地解释这件事。
  “敌方名义上的掌门,就是敌方的大将,同时也是三军旗帜的象征。”
  既然如此,杀他有何不对?另外,他还有一个理由———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0)
  敌方约有七十人,在这比斗中,如果能在自己战死之前便砍杀十人,也称得上是善战之士了。但是,即使杀掉二十个吉冈的嫡传遗弟子,剩下的这五十人在打斗之后仍然会高唱凯歌!因此,为了取得胜利,得先夺取敌方大将的首级。如果能先击垮全军的首领,即使惨遭不测,事后也还能证明自己是胜利的。
  如果还要再说下去的话,从剑的绝对法则和性质来说,还有几个理由。
  但是,武藏面对堂众的谩骂,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为什么呢?纵使有这些坚信的理由,他仍逃不过良心的苛责———他感到伤心和惭愧———比堂众们的责骂更令他感到锥心之痛
  “啊!我就此放弃修行吧!”
  武藏抬起无神的眼睛,一直站在门前。
  白色的山樱在傍晚的微风中飘散着。以往毫不紊乱的意志,现在也像那花瓣在空中飘零。
  “然后和阿通共奔前程……”
  他突然想起都市人的享乐,想起光悦、绍由等人所住的欢乐世界。
  “不……”
  他迈开大步,走进无动寺。
  房间里已经点起灯火。这里只能待到今夜了。
  “不管雕得好坏,只要自己的心意能传达给菩萨就够了。就趁今夜把它刻好,留在寺院里吧!”
  武藏坐在灯下。
  他把观音像放在两膝之间,手握雕刻刀又开始专心地刻了起来。
  无动寺夜不闭户。这时有个人如猫般蹑手蹑脚地从走廊偷偷地爬到武藏的房门外。
  灯光逐渐暗了下来……
  武藏赶紧剪掉一段灯芯。
  接着,又坐下来继续雕刻。
  天才一暗下来,山里就一片寂静。锐利的刀尖不断削着木头,掉落的木屑发出有如积雪般的声响。
  武藏整个人都沉浸在刀尖上了。他的个性就是如此,只要决定一件事,便会埋头苦干。现在他刻观音像的样子充满了热情,似乎永远也不会疲累。
  “……”
  武藏边刻,口中还边诵观音经。有时会忘我地大声念出来,之后才又警觉地压低声音。然后再次剪去灯芯,开始雕刻。最后恭敬地凝视着观音像。
  “嗯!总算完成了。”
  他伸了伸懒腰,此时东塔的大梵钟敲了二更的时刻。
  “对了,该去打声招呼,而且今晚得将这尊雕像交给住持。”
  虽然是一尊粗糙的雕像,但是对武藏来说,它却是自己注入灵魂以及惭愧的眼泪为一位死去的少年祈福而刻的雕像。他发愿要将它留在寺内,伴着他的忏悔,一起凭吊源次郎的灵魂。
  他带着雕像走出房间。
  他一走开,立刻有个小僧进来清扫地上的灰尘,并铺好被子之后才扛着扫把回到厨房。
  此刻应该没有人的房间里,纸门却静悄悄地开了一下又关上了。
  不久———
  毫不知情的武藏回到房间来,带着住持所送的斗笠和草鞋等饯别的礼物,并放在枕边,然后吹熄烛火,上床睡觉。
  武藏没有关上门窗,所以风从四面吹了进来。纸门映着星光,呈灰白色,非常明亮。纸门上的树影,令人想起海边萧瑟的景象。
  武藏渐渐发出鼾声,似乎已经熟睡了。
  熟睡之后,呼吸也变得缓慢。这时候房角的小屏风动了一下。有个驼背的人影,跪着移向床铺。
  武藏偶尔鼾声一停,那个人影也立刻趴得比棉被还低。他一边测量武藏的呼吸深度,一边耐心地等待良机。
  突然,那个人影像块黑布骑坐到武藏身上。
  “哼!给你颜色瞧!”
  那人拿着短刀,正要使劲刺向武藏的喉咙。
  接着,刀尖突然“咚”一声飞开,那个人也弹向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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