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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29 吉川英治(日)
  清十郎的颈骨好像断了,被抱起来之后,头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吸汗的白布条上,一滴血也没有。无论是衣襟或衣服,甚至四周的草丛,丝毫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但是由清十郎的眉尖和眼神中,都可以感受到他痛苦万分,且他的嘴唇已经发紫了。
  “还、还有呼吸吗?”
  “相当微弱。”
  “喂!来人呀!赶紧把小师父抬回去。”
  “要抬回去吗?”
  “没错!”
  其中一人转过身,将清十郎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来,清十郎痛苦喊道:
  “好痛啊……”
  “门板!门板!”
  清十郎这么一说,三四人马上飞奔去找门板。好不容易从附近民家抬来了一片门板。
  门徒让清十郎仰躺在门板上。每当呼吸他就痛苦不堪,甚至大吼大叫,狂乱不已。门徒无可奈何,只好解下腰带,把清十郎捆绑在木板上,由四人各抬一角。众人像举行丧礼般,默默地抬着门板向前走去。
  清十郎两脚在木板上叭哒叭哒踢个不停,几乎要把木板踢破了。
  “武藏……武藏走掉了吗……哎唷!好痛啊!整只手都痛死了!骨头好像断了……呼!呼!呼!受不了啦!弟子们!把我的右手腕砍了吧———快砍!谁快砍断我的手腕吧!”
  清十郎凝视着天空,痛苦地哀号、叫嚣着。
  受伤的人实在太痛苦,抬门板的人,尤其是清十郎的徒弟们都不忍正视,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御池先生!植田先生!”
  众人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抬门板的人回过头,向前辈们讨教计策:
  “小师父看起来非常痛苦,才会叫我们砍断他的手腕。我想,是不是砍掉手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呢?”
  良平和十郎左卫们大声叱喝道:
  宫本武藏 风之卷(5)
  “你瞎扯什么!”
  “再怎么痛也只是痛,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砍断手腕,说不定会因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总之,赶紧将清十郎大人抬至武馆,再好好看一下他右肩骨头的状况,查看到底被武藏的木剑伤了多深。即使打算砍掉手腕,也得有万全的止血准备才行。否则,绝不能砍———对了!谁先赶到武馆去请医生。”
  两三名弟子为了尽早将医生请来,个个飞奔而去。
  从乳牛院草原聚集过来的仰慕群众,像蛾蛹般并排在街道旁的松树下,眺望着这边。
  这事令人头痛,植田良平脸色黯淡,向走在门板担架后面沉默不语的人说道:
  “你们先去把人群支开!怎可让这些人看到小师父的狼狈相!”
  “知道了!”
  好几个弟子板着忿怒的脸孔跑向草原。敏感的人群像蝗虫般逃之夭夭,扬起漫天尘土。
  家仆民八跟随在门板旁,边哭边走。良平抓住民八的肩膀,一脸的忿怒,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民八!过来一下。”
  民八看到植田良平眼光恐怖,吓得合不拢嘴,声音颤抖地回答:
  “什、什么事?”
  “你从四条武馆就一直陪着小师父吗?”
  “是、是的!”
  “小师父是在哪里做准备的呢?”
  “到了莲台寺野之后才准备的。”
  “小师父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在乳牛院草原等候,他怎么会直接前往呢?”
  “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
  “武藏比小师父早到还是晚到?”
  “武藏先到,站在那座坟墓前。”
  “只有一人?”
  “没错!只有一人。”
  “如何比武的?你看到了吗?”
  “小师父跟我说:万一我输给武藏,请把我的尸骨捡回去吧。弟子们天亮后会聚集到乳牛院草原。在我和武藏尚未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去通报他们。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想当一个卑鄙的胜利者———绝对不能以多欺少。小师父说了这番话之后,便朝武藏走去。”
  “嗯……然后呢?”
  “我从小师父的肩膀望过去,看到武藏微笑的脸孔。一切静悄悄的,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我定睛一看,小师父的木剑已飞向天空,只剩下缠着橘红色头巾、鬓发散乱的武藏伫立在那儿……”
  如台风过境,街上已看不到任何看热闹的人影。
  清十郎躺在门板上呻吟,抬着门板的那群人垂头丧气有如驮着败旗回归乡里的兵马。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惟恐增加伤者的痛苦。
  “咦?”
  突然,众人停住脚步。抬着门板走在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手抚胸口,后面的人则抬头探看。
  枯萎的松叶,哗啦哗啦地掉落到门板上。原来树梢上有一只小猴子,眼睛咕噜噜地向下望,还故作调皮状。
  “啊!好痛!”
  有人被飞过来的松果打到脸,痛得大叫。
  “畜生!”
  那人向猴子丢射一把小刀。小刀穿过树叶,被阳光反射得闪闪发亮。
  远处传来了口哨声。
  小猴子立刻跳到站在树下的佐佐木小次郎的肩上。
  “啊!”
  抬着门板的吉冈门徒现在才看清楚,除了小次郎之外,还有朱实站在那里。
  “……”
  小次郎直盯着横躺在担架上受伤的清十郎,毫无半点嘲笑的表情。反倒是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对战败者显露出怜悯之意。但是吉冈门徒立刻想到小次郎刚才的话,一致认为:他是来嘲笑我们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还是其他人,催促抬门板的人说道:
  “是猴子啦,不是人,不需要和它计较,快走吧!”
  正要赶路,小次郎突然向躺在门板上的清十郎说道:
  “好久不见了。”
  “清十郎阁下,怎么了?吃了武藏那小子的亏了?比武的地点在哪里?什么?右肩不舒服……啊!这可不行!说不定骨头已经碎得像袋中的细沙了。如果这样晃来晃去,体内的血液也许会逆流到脏腑。”
  他面对众人时,一如往常,态度仍然傲慢不羁:
  “快把门板放下来,还犹豫什么。快放下来!”
  接下来,他对垂死边缘的清十郎说道:
  “清十郎阁下!起得来吗?您也有起不来的时候啊!您的伤很轻,顶多伤一只右手而已。摇摆着左手,还是能走路的。拳法大师之子清十郎被门人用门板抬着走在京都大马路上,如果这件事传开来,恐怕已故的大师就要名声扫地喽!有比这更不孝的事吗?”
  突然,清十郎站了起来,右手好像比左手长了一尺,好像是别人的手垂挂在他肩膀一样。
  “御池、御池!”
  “属下在。”
  “砍!”
  “砍、砍什么?”
  “笨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当然是砍我的右手。”
  “但是?”
  宫本武藏 风之卷(6)
  “唉!真没出息———植田,你来砍,快点动手。”
  “啊……是!”
  此刻,小次郎说道:
  “我来帮你砍。”
  “好!拜托你!”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抓起清十郎将断未断的右手,同时拔出身前的小刀。接着,大家身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瓶塞拔出时“砰”的一声,一道血柱泉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应声落地。
  清十郎失去重心,踉跄了几步。弟子们赶紧上前扶住他的伤口。
  清十郎脸色惨白,狂嚣道:
  “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们围绕着他,走了十几步。沿路滴下来的血被地面的沙土吸干。
  “师父!”
  “小师父!”
  弟子们停住脚步,围绕着清十郎。有人小心翼翼说道:
  “您躺在门板上比较舒服吧?别再听小次郎那家伙饶舌胡说八道了。”
  众人在言词间对小次郎充满了愤怒。
  “我说要走的!”
  清十郎一口气又走了二十来步。这不像是脚在走路,倒是毅力使他向前迈进。
  但是,毅力无法持久。才走了五十米,“啪”一声,清十郎便倒在门徒手里。
  “快叫医生!”
  这群人狼狈不堪,像抬尸体一般,抬着毫无力气的清十郎仓皇地跑去。
  目送清十郎等人离去,小次郎回头向树下的朱实说道:
  “朱实!你看到了吧?觉得过瘾吗?”
  朱实脸色发青,瞪着小次郎邪恶的笑脸。
  小次郎又继续说道:
  “你啊!日日夜夜不忘诅咒清十郎,骂他好像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了!此刻,想必你是心情大快了吧……夺走你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场,不是罪有应得吗?”
  “……”
  朱实觉得此时的小次郎比清十郎更应该被诅咒,而且也更令人可怕、厌恶。
  清十郎虽然玷污自己,但清十郎不是坏人,不是罪不可赦的人。
  跟清十郎比起来,小次郎才是坏人。虽然不是世上所谓的坏人,但却是一个变态人。他不会因为别人得到幸福而高兴;反而袖手旁观他人的灾祸与痛苦,当做自己快乐的源泉。这种人比盗贼、恶霸更坏,不能不提防。
  小次郎让小猴子骑在肩上:
  “回去吧!”
  朱实很想逃离这个男人。但是,她觉得她无法巧妙逃开,况且也没那个勇气。
  小次郎自言自语道:
  “听说你找过武藏,结果徒劳无功吧?他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他边说边向前走去。
  “为什么无法从这恶魔身旁离开?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
  朱实虽然气愤自己的愚昧,最后还是不情愿地跟在小次郎身后离去。
  骑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转过头来吱吱叫着,露出满口白牙,对着朱实堆满笑容。
  “……”
  朱实觉得自己和这只猴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心里觉得清十郎颇为可怜。暂且撇开武藏不谈,她对清十郎也好,小次郎也罢,各抱着不同的爱与恨。此时此刻,她才开始认真、深入地思考男人。
  胜利了!
  武藏内心为自己奏着凯歌。
  “我战胜吉冈清十郎了!我打败了室町以来京流的宗家名门之子。”
  但他的内心却毫无喜悦之情,只低着头走在原野上。
  咻———低空飞过的小鸟,像鱼儿翻挺肚子一般。他双脚踩着柔软的落叶和枯草,一步步沉重地走着。
  胜利后的落寞感,这原是贤人才有的世俗感伤。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不该有这种感觉。但是武藏却压抑不住这分落寞感,独自一人在原野上踱步。
  他突然回首一望。
  他清楚见到与清十郎会面的莲台寺野的山丘耸立着细长的松树。
  “我没砍第二刀,应该不会致命吧?”
  他惦记起手下败将的伤势,重新检视自己手上的木剑,上面一点血迹也没有。
  早上带木剑到此地赴约之前,他心想敌人必定带了许多随从,也可能施展卑鄙的手段。所以当时他已抱着必死无疑的想法,而为了不让自己的死相太难看,他特地用盐巴将牙齿刷得雪白,连头发也洗过才出门。
  见到清十郎之后,发现他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禁怀疑,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拳法之子吗?
  武藏眼中的清十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京流第一的武术家,倒像是大都市里小家子气的公子哥儿。
  他仅带一名贴身随从,其他的随从、打手都没来。两人互报姓名,正要开打之际,武藏立刻心生后悔:这是不值一比的。
  武藏希望挑战强过自己的人。今日,才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另外,清十郎的眼神显得毫无信心。以往的对手,即使功夫再差,只要是比武,便个个充满斗志。然而清十郎不但眼中透露出缺乏信心,全身更是毫无朝气。
  宫本武藏 风之卷(7)
  “今早我究竟为何而来?看他毫无自信,我宁可取消比武。”
  武藏这么一想,开始可怜起清十郎。清十郎是名门之子,继承父业,被一千多人尊奉为老师。但那是前代的遗产,并非他的实力。
  武藏心想,不如找个借口,取消比武。却没有机会。
  “真令人遗憾!”
  武藏再次望向四周耸立着细长松树的坟墓,心里祈祷着清十郎的伤能尽快痊愈。
  无论如何,今日的比武是结束了。姑且不论胜败,武藏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根本不像个兵法家,这使他遗憾万分。
  武藏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正想快步走开。
  枯野中,有一老妪跪在草丛里,用手拨开泥土,好像在找寻什么。她听到武藏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诧异的眼光盯着武藏:
  “哎呀……”
  那老妪穿着和枯草同色的素和服,只有外褂的系带是紫色的。她身穿寻常衣服,以头巾包着光头,年纪约莫七十上下,看起来是位瘦小而气质脱俗的尼姑。
  “……”
  武藏也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杂草丛中,更何况老尼的衣服和原野同色,如果不注意,也许就会踩到她呢!
  武藏渴望与人接近,他亲切地问道:
  “老婆婆!您在采什么啊?”
  老尼全身颤抖地蹲在原地看着武藏。从袖口隐约可瞧见她手上戴着仿佛是南天果实串起来的珊瑚念珠。手上拿着小竹篓,里面装着扒开草根寻得的野菊、款冬藤等各种菜根。
  老尼的手指和红色念珠,一直颤动着。武藏想不通她到底在害怕什么?老尼该不会是误以为他是拦路抢劫的山贼吧!他刻意露出亲切的表情,走到老尼身旁,看一看竹篓中的青菜,然后说道:
  “老婆婆!这种青菜已经长出来了啊?对了!春天到了啊!您采了芹菜,也采了蔓菁和子母草。啊!原来您在摘野菜呀!”
  突然,老尼吓得丢下竹篓,边跑边喊道:
  “光悦呀!”
  “……”
  武藏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老尼瘦小的身影逐渐远去。
  放眼望去,原野一片辽阔平坦。但若仔细瞧,平坦中仍可见起伏,老尼的身影便消失在低洼的一端。
  武藏心想,刚才那老尼喊着人名,应该另有同伴。此刻,隐约中看到远处升起袅袅炊烟。
  “那老尼辛辛苦苦所摘的野菜,却……”
  武藏捡起掉在地上的菜叶,放回小竹篓中。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表明自己的善意,于是赶紧抓起竹篓,跟在老尼身后追了过去。
  很快又看到老尼的身影,她并非独自一人。另外,还有两人在那儿。
  这三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他们为了躲避北风,选了一处微微倾斜的山坡地,在阳光下铺着毛毯,上面摆着茶具、水壶、锅子等器具。像这样以蓝天、大地为茶室,将自然视为自家庭院的生活,倒也悠闲风雅。
  2
  三人中,一人是男仆,还有一人像是老尼的儿子。
  虽说是儿子,也已是四十七八岁的人了。此人的长相像极了京都出土的烧瓷人偶,肤色雪白,肌肉丰盈亮丽,脸上、内心洋溢着舒畅和愉快。
  刚才,这位老尼叫着:
  “光悦呀———”
  想必这人的名字就叫做光悦吧!
  当今,在京都本阿弥路,也住着一位名闻天下的光悦。
  传言加贺大纳言利家每月给他两百石的资助金,不知羡煞多少人。他住在商店街,靠两百石的资助金过着豪奢的生活。而且,又受德川家康特别的赏识,准予自由进出朝廷。因此,天下诸侯行经这一家门前时,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因他住在京都本阿弥路,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光悦。他的本名叫做次郎三郎,职业是刀剑的鉴定、研磨和修理。就因为这三种技能,所以从足利时代到室町时代,家世一直兴盛不衰。而且,在今川家、织田家、丰臣家时代,世世代代都受到宠信及优厚待遇,一直延续至今日,堪称拥有崇高声誉、显赫家世的家族。
  除此之外,光悦既能画,又会捏陶,还会泥金画。而他自己对书法最具信心。如果说当今的名书法家以住在男山幡的松花堂昭乘、乌丸光广卿和近卫信尹公① 最有名的话,那么,和这三人并驾齐驱的就是光悦。
  但是,他自己却不满意世人如此的评价。
  街头巷尾甚至流传着———
  有一次光悦拜访素日往来密切的近卫三藐院。信尹公是氏长者前关白名门贵公子,现为左大臣,是位严肃的达官显要。个性不像一般的世俗之人,但毕竟是经历过朝鲜之役的人,所以他经常说:
  “征韩不能说是秀吉一人的事,它关系着日本国的兴亡,所以,为了日本,我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他上表天皇,自愿参加征韩之役。
  秀吉听了他的奏表之后,大声驳喝:
  “天下最无用的人莫过于他了!”
  宫本武藏 风之卷(8)
  秀吉如此嗤笑他,最后世人却也批评秀吉的征韩政策是天下最无益的事,这实在可笑。此事暂且不提。话说光悦拜访近卫三藐院时,书法是经常的话题。
  有一次,三藐院问光悦道:
  “光悦!如果让你选出天下三大名书法家,你会选哪三位?”
  光悦胸有成竹,即刻回答:
  “首先是您,其次是八幡潼本坊———就是那位昭乘吧!”
  三藐院显出不解的神情,再次问道:
  “你说首先、其次……到底书法第一是谁呢?”
  此刻,光悦脸上毫无笑容,瞧一眼对方之后说道:
  “那就是我。”
  这就是本阿弥光悦。但是,现在出现在武藏面前,仅携带一名男仆的母子,会是那位本阿弥光悦吗?如果是,怎么会只带一名家仆,而且穿着简朴,使用如此平凡的茶具呢?
  光悦手持画笔,膝上放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他精心描绘的原野景色,而四周则散了一地的废纸,上面尽是画着流水线条,大概是用来练习的吧。
  突然,他回过头。
  “怎么了?”
  光悦以询问的眼光,看着站在家仆身后全身颤抖的母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武藏。
  武藏与他沉稳的眼光接触时,也感到心平气和。说他的眼神让人感到亲切还不够。在自己周遭很少碰到这样的人,他的眼神令人倍觉怀念。就像他满腹经纶、眼眸深处闪烁智能的光芒。对武藏来说,他那一瞬的眼神,就像久违的老朋友的笑容。
  “阁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儿子,但也已四十八岁,所以请您体谅家母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乍看她的身体还挺硬朗,只是有点眼花,常看不清楚。在此,我为家母的疏忽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还请多包涵。”
  他将膝上的纸和手上的笔放在毛毯上,跪在地上,正准备恭敬地行礼赔罪。武藏听了光悦的话之后,手足无措,更觉得有必要向他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惊吓他的母亲。
  “唉呀……”
  武藏慌慌张张,也赶紧跪到地上,阻拦光悦的行礼。
  “您是老婆婆的儿子吗?”
  “是的。”
  “该赔罪的是我,我丝毫不知道令堂为何如此惊吓。令堂一看到我,就丢下竹篓逃跑……令堂年纪老迈,辛苦采摘的各种野菜掉了一地。我想,在这荒野摘这些野菜,需花费不少心力,所以将野菜捡起,送到此地,就是这样,还请您多包涵。”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光悦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边微笑边向母亲说道:
  “母亲!您听到了吧?是您误会人家了。”
  他的母亲这才放下心,从家仆身后稍稍探出头来说道:
  “光悦呀!这么说来,这位先生是不会加害我们喽,是吗?”
  “他不但不会加害我们,而且他看到您把青菜丢在地上,感念您在荒野采摘青菜的辛苦,特地将竹篓送到这里。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武士啦!”
  老婆婆感到过意不去,走到武藏面前,深深地行礼赔不是,脸颊几乎要碰到手腕上的念珠了。
  “非常抱歉!”
  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向光悦说道:
  “回想刚才的事,实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实说我一看到这位武士的时候,总觉得他充满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看,他并非这种人啊!”
  听了这位老母亲的一席无心之言,武藏内心受到一阵冲击。他这才回过意识,觉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人。
  光悦的母亲毫不掩饰地直言。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武藏被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气和血腥味。那老母亲的感觉如此准确,使得武藏感到未曾有过的羞耻。
  “这位侠士!”
  光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武藏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炯炯有神、闪亮无比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抹油却杀气四溢———全身就像火药桶,一触即发。对这位年轻人,光悦感到一分莫名的喜爱。
  “如果您不急着走,请休息一会儿吧!这里非常寂静,即使不和人交谈,也会觉得神清气爽,一颗心就像要被蓝天融化一般。”
  老母亲也说道:
  “待我再摘点野菜来煮咸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弃,请喝杯茶吧!”
  武藏和这对母子交谈时,植在体内的杀气荆棘,已被连根拔起,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双方越谈越投机,他对这母子渐渐有所了解。老母亲叫做妙秀,在京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而儿子光悦,是本阿弥街的艺林中,名闻遐迩的大师。此刻,终可确定他就是传说中的本阿弥光悦。
  一提到刀,大家就会联想到家喻户晓的本阿弥家。虽然这么说,但是武藏仍然无法将眼前的光悦和妙秀这对母子,与自己印象中赫赫有名的本阿弥家做联想。即使这对母子具有显赫家世,但也许是因为在荒野中邂逅,所以让人觉得他们和普通人毫无两样。况且,他们和蔼可亲的态度,令人一时无法忘怀。
  宫本武藏 风之卷(9)
  妙秀边等着水沸腾,边问儿子:
  “这孩子几岁?”
  光悦瞧一眼武藏之后,回答道:
  “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武藏摇摇头说道:
  “不是!是二十二岁。”
  妙秀露出讶异的眼光说道:
  “还这么年轻啊!正好二十二岁,那可以当我的孙子喽!”
  接着,妙秀又问家乡在哪里、双亲是否健在、和谁习剑等,问个不停。
  武藏被老母亲当成孙子,唤起了童心。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气息。
  武藏直至今日一直走在严格的锻炼之路,欲将自己锻炼成铜墙铁壁,而不曾让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谈之时,他那久经风吹日晒、麻木不仁的肉体,突然渴望开怀畅谈、躺在地上撒娇的心情。
  然而武藏却无法做到。
  妙秀、光悦以及这块毛毯上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只茶杯,均和蓝天协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犹如原野中的小鸟,闲静、愉悦地享受着大自然。只有武藏自己始终感到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只有在交谈的时候,武藏才感到与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开始望着茶壶沉默不语,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他画画。这一来,武藏无法和他们交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只感到无聊、孤独和寂寞。
  武藏心想:
  这有什么乐趣?这对母子在初春之际,来到这荒野,不觉得冷吗?
  武藏觉得这对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单纯为了采野叶,应该等天气较暖和、来往行人较多的时候才对。那时,草也长出来、花也开了;如果是为了吃茶享乐,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将炉子、茶壶等器具带到此地,用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本阿弥家是望族,住处必定有好茶室。
  是为了画画吗?
  武藏又这么猜想着,眼睛望着光悦宽广的背。
  稍微侧身,看到光悦在纸上画着和先前一样的图,而且只画流水。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枯草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光悦专心一意画着这流水的线条。他想藉用水墨将它呈现在纸上,就是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光悦不厌其烦地画了几十遍同样的线条。
  啊!原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武藏忘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的一端,自己达到忘我之时,内心的感觉犹如与天地合而为一。噢!不!连感觉都消失的时候,剑才能砍中敌人。光悦大人大概还将水看成对手,所以才画不好。要是他能将自己视为水就好了!
  无论观看什么,武藏都会三句不离本行,马上想到剑。
  由剑观画,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无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如此快乐?虽然母子两人静静地背对着背,却可以看出他们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时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吧!
  他单纯地下了结论———
  在这危险重重的时势下,也有人整日里只是画画图、沏沏茶吧……我就没有这种缘分。他们大概就是那种拥有祖先庞大财产,却不管时势、与世无争、游山玩水的闲人雅士吧?
  过不了多久,他又开始觉得意兴阑珊。对武藏来说,懒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兴起这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待下去了。
  武藏准备穿上草鞋,表情看来好像即将从无聊中解脱一般。
  “打扰你们了!”
  妙秀颇感意外地说道:
  “啊!你要走了吗?”
  光悦也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
  “虽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诚心想请您喝杯茶,所以刚才全神贯注烧开水。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刚刚您不是跟家母说过,您今早在莲台寺野和吉冈家的长子比武吗?比武之后,没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这是加贺大纳言大人和家康公经常说的话。没有比茶更能养心的东西了。我认为动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这儿离莲台寺野有一段距离,难道光悦已经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冈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尽管他已知道,却把这件事当做与他毫无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骚动,这才能如此宁静吧?
  武藏再次看了光悦母子一眼之后,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悦非常高兴:
  “我并非要强迫挽留您。”
  他说完将砚台盖好,并将盒子压在纸上,以免画纸乱飞。
  光悦置物的箱子,外面镶着沉甸甸的黄金、白金、螺钿,光辉灿烂有如吉丁虫,闪闪发光,相当刺眼。武藏不自觉地伸伸懒腰,看了一眼描金镶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面一层放砚台,这一层的泥金画,一点都不灿烂刺眼。但是,却将桃山城美丽景象,缩小汇集在这一处,尽入眼底。而且,泥金画上头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无比。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
  “……”
  武藏百看不厌,眼睛直盯着箱子。
  比起十方苍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武藏认为这个小小的手艺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
  “那是我闲暇时的作品,您好像蛮中意的!”
  武藏回答:
  “哦?您也画泥金画吗?”
  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好像对这艺术品比对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里笑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个乡巴佬。
  武藏浑然不知面前这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他,仍然盯着箱子赞美道:
  “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补充:
  “虽然我说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构图的和歌,都是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亲笔字。因此,这件作品也可说是两人合作而成的。”
  “是关白家那位近卫三藐院吗?”
  “没错!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长年在近卫家工作。”
  “请问令姨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卫家都承蒙他的关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经常到寒舍来。”
  “真的吗?”
  “母亲!”
  光悦将此事告诉母亲妙秀之后,接着说道:
  “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呢!”
  妙秀也答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喽!”
  妙秀边说边离开风炉,来到武藏和儿子身边,姿态优雅地按茶道礼仪泡起茶来。
  虽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却相当纯熟,自然熟练的举止,甚至手指移动的细微动作,充满了女姓优雅柔美的神韵。
  粗鲁的武藏,学着光悦正襟危坐,双脚难过极了。他的膝前摆了一个木制点心盘,虽然放着不值钱的小馒头,但却用在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绿叶铺着呢!
  就像剑有剑法,茶亦有茶道。
  现在武藏直盯着妙秀泡茶的举止,心里由衷赞叹:真是好本领!简直无懈可击!
  他仍旧以剑道来解释。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剑凛然而立,其态度之庄严,令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现在武藏从这泡茶的七十岁老母亲身上也看到了如此庄严的姿态。
  他看得出神,并在心里想着:
  难道,是技艺的神髓,无论任何事,只要精通了,道理都是相同的。
  但是———
  武藏望着摆在膝前小绸巾上的茶碗,他不知道该如何端茶?如何喝茶?因为他从未正式喝过茶。
  那茶碗好像是小孩捏的朴拙之作。然而碗内深绿色的泡沫,却比天空的颜色更深沉、更宁静。
  “……”
  光悦已吃过甜点。接着,就像寒夜中,握着温暖的物品一般,光悦两手端起茶碗,两三口就喝光了。
  “光悦阁下!”
  武藏终于开口说道:
  “我是学武的人,对茶道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喝茶的规矩。”
  此时,妙秀像是在责备孙子般,温柔的眼光瞪了武藏一眼:
  “你这说什么话……”
  “对茶道无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喝茶并不需要高智慧、高知识。你是武士,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这样子啊!”
  “茶道并非就是礼仪,礼仪是要聚精会神的。你所熟知的剑道,不也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
  “聚精会神时,如果肩膀僵硬,会损坏煞费苦心所泡的茶味。而剑道也是一样,如果身体僵硬,会令心与剑无法合而为一,你说对不对?”
  “没错!”
  “哈!哈!我对剑法完全不懂呢!”
  武藏原想倾听妙秀接下来要说什么,岂料妙秀接下来只是哈哈几声就将话题结束,武藏不自觉低下头来。
  武藏膝盖坐麻了,便改变跪姿,换成盘腿而坐。接着端起茶碗,也不管它烫不烫,就像喝汤般一口气喝完。咽下之后,他心里喊着:
  “好苦啊!”
  只有这件事,他无法佯装说很好喝。
  “再来一杯吧?”
  “不!已经够了。”
  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嘛!为何人们如此看重,而且还定出一套泡茶规矩呢?
  武藏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和先前对这对母子所持的疑问,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茶道只是自己粗浅地感受到的东西,那它就不会历经东山时代长远的文化而如此发扬光大。而且也不会如此受到秀吉和家康等大人物全力的支持而历久弥新。
  柳生石舟斋也在晚年隐遁于此道。印象里泽庵和尚也经常提起茶道。
  武藏再次望着小绸巾上的茶碗。
  武藏想着石舟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突然想起石舟斋送他一枝芍药的事情。
  不是想起那枝芍药花,而是想到那花枝的切口,以及手拿芍药枝时强烈的颤栗。
  宫本武藏 风之卷(11)
  “啊呀!”
  武藏几乎要叫了出来,一只茶碗,却令他内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他将茶碗放在膝上,仔细端详着。
  武藏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的眼神充满热情,仔细地端详茶碗上的刻纹。
  “石舟斋切芍药枝的切口,与这茶碗陶器上的刻纹,两者的锋利度是一样的……嗯!两者的手艺都技术非凡。”
  武藏肋骨膨胀,感觉呼吸困难———他无法说明原因。只能说茶碗上潜藏着名师的力量。这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直沁心肺。而武藏比别人更有这种感受力。他心里暗暗问道:
  到底是谁做的呢?
  他拿着茶碗,爱不释手。
  武藏禁不住问道:
  “光悦阁下!就如刚刚我说过的,我对陶器一窍不通。只想请教您,这只茶碗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呢?”
  “为什么问这个呢?”
  光悦说话的语气,如同他的脸一般,非常柔和。虽然他的嘴唇浑厚,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女性特有的娇柔。下垂的眼角像鱼一样细长,看起来颇具威严。偶尔,带点嘲笑人的皱纹。
  “您问我为什么问,实在令我无法作答,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光悦不怀好意又问道:
  “是哪个地方,或是什么东西,引发您想到这个问题?”
  武藏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不过,我试着说说看吧!这个用小竹片切割的陶土刻纹———”
  “嗯!”
  光悦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况且他认定武藏没有艺术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意外地,武藏竟然说出不能等闲视之的话,因此,光悦那犹如女人般温柔丰厚的嘴唇突然紧紧闭住。
  “武藏阁下,您认为小竹片的刻纹怎样?”
  “非常锋利!”
  “只有这样吗?”
  “不!不只这样,相当复杂,这个人一定很有器量。”
  “还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产的,非常锋利,而且还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体来说,虽然朴实,却有着优越感,有一股王侯将相骄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感觉。”
  “嗯!嗯……原来如此。”
  “因此,我认为作者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定是位名师……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艺家烧了这只茶碗呢?”
  此刻,光悦厚厚的嘴唇这才绽开来,他噙着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闲暇时烧的碗啊!”
  光悦真是有失厚道。
  让武藏尽情批评之后,才说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这种故意嘲弄对方,令武藏感到不舒服,应该罪加一等。何况光悦已四十八岁,而武藏才二十二岁,单就年纪的差异,就是不争的事实。武藏却一点也不动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悦,心想:
  “这个人竟然连陶器都会烧……更想不到这只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对于光悦的多才多艺,不!与其说是才能,倒不如说他像那只朴实的茶碗隐含着人类的深度。武藏自觉相形见绌。
  武藏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剑术来衡量这号人物,但却派不上用场,便对他倍加尊敬了。
  武藏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无形中便显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于这一类人的天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在成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伙子罢了。
  光悦说道:
  “您好像很喜欢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识英雄。”
  “我是门外汉,我只是猜想而已。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事实就是如此,想烧一只好茶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您有艺术的感受性,且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的人,才能自然地培养好眼力。”
  光悦心里已默认武藏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这么好面子,即使心里颇受感动,嘴上也绝不夸你半句。
  武藏忘了时间这回事。他们交谈的时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并盛在光悦亲手做的小盘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酱菜,开始享受一顿简单的野宴。
  武藏觉得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浓厚较有油脂的食物。
  虽然如此,他还是打算好好品尝野菜、野萝卜淡淡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但是,说不定吉冈门徒为了替师父报仇,会追到这里来。因此,武藏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他不时眺望远处的荒野。
  “感谢您热情款待!虽然没什么急事,但是深怕对手的门人追赶过来,连累你们。如果有缘,我们后会有期。”
  妙秀站起身来送客:
  “若到本阿弥来,请到寒舍一坐。”
  光悦也说道:
  “武藏阁下,改天请到寒舍一叙———届时再慢慢聊。”
  “我一定去拜访。”
  武藏一直担心吉冈家的人会追来,但是宽广的原野上,未见吉冈门徒的影子。武藏再次回头眺望那片光悦母子享乐的毛毯世界。
  宫本武藏 风之卷(12)
  他心里想着:自己所走的路,只是一条又小又危险的路。光悦所悠游的天地既明亮又宽广,两者真是天壤之别。我望尘莫及呀!
  “……”
  武藏静静地朝着荒野的另一端走去。跟先前一样,他仍是低头默默前行。
  3
  “吉冈第二代丢尽脸了!真令人痛快!喝酒!喝酒!干杯!”
  郊区养牛街有家酒馆,泥地间内弥漫着柴火的烟雾,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味,屋内已逐渐暗了下来,但是屋外,晚霞却将街道照得通红,仿佛火烧一般。每次掀起门帘,便可从屋内望见远处东寺塔犹如一团黑炭的乌鸦。
  “喝吧!”
  围着板凳坐着三四位商人,也有独自一人静静吃饭的六部① 还有一群工人掷铜板、划拳喝酒,这些人把狭窄的泥地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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