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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13 吉川英治(日)
  “大叔!大叔!我在这里啊!”
  终于,他自己变成神明似的。
  “你们这群野兽!要是杀了我师父,我绝不原谅你们!”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吼叫。
  远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形成一片黑鸦鸦的漩涡。从漩涡当中,噗咻———噗咻———一道道血柱不停喷洒,一个人、两个人相继扑倒,原野到处布满尸体。城太郎一看———
  “耶!大叔砍得好!我师父厉害的很喔!”
  这少年铁定从没看过人类犹如野兽般互相厮杀,血流满地的光景。
  城太郎不知不觉也陷入那个漩涡当中,想像自己血染全身,陶醉其中。这异常的兴奋,震撼了他的心窝。
  “活该!怎么样?你们这些无赖!现在知道我师父的厉害了吧?宝藏院的乌鸦们!嘎嘎嘎———活该!拿着长枪,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
  宫本武藏 水之卷(37)
  但是,远方形势一变,本来静观不动的宝藏院众人,突然举枪,开始行动。
  “啊!不好了,要总攻击了!”
  武藏危险!城太郎也知道危机现在才开始。他顾不得自己,小小的身体像个火球,宛如岩石从山丘上滚落,直驱而下。
  尽得宝藏院第一代枪法真传,无人能出其右的第二代胤舜,一直握枪静观。门下十几个和尚蓄势待发。此时,胤舜厉声对他们一声令下:
  “出击!”
  话声刚落,咻———地一道白光,往四面八方轰然散开。和尚的光头,显露出一种特别的刚毅和野蛮。
  长枪、单镰枪、菱形枪、十字枪,人手一柄平常惯用的武器,与和尚头一样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啊哦!
  ———嘿!
  呼声一起,有些枪尖已沾上血迹。今天就像是绝无仅有的实地练习日。
  武藏突然感到对方是———
  一股生力军。
  不觉向后退一步。
  壮烈牺牲吧!
  已经疲惫不堪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个念头。武藏立刻握紧手上血肉模糊的大刀,努力睁开充满血汗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支枪是朝他刺来的。
  “……咦?”
  接下来的事情更令人无法相信,他茫然望着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实。
  和尚手持的长枪,竟然对着应该是跟他们一伙的浪人。就像猎犬看到猎物,穷追不舍。
  有些浪人好不容易从武藏手中脱逃出来,正想喘一口气,却听到和尚叫他们:
  “等一等!”
  于是停下脚步,却被和尚骂道:
  “你们这些蛆虫!”
  用枪一戳,把他们打得老远。
  有的人连滚带爬地大叫:
  “喂!喂!干什么?你疯了?笨和尚!你搞清楚,别打错人了!”
  和尚却对着他们的屁股,或打或戳。有些和尚甚至用枪从左颊刺穿右颊,让浪人们就像衔着一柄枪。
  “滚开!”
  然后他们当作沙丁鱼串烧般抡起舞弄。
  一阵恐怖屠杀之后,整个荒野笼罩着诡异的气氛。太阳也似乎不忍卒睹,躲到云后。
  全杀光了!和尚竟然将仅存的浪人赶尽杀绝,没放一个活口走出这般若荒野的沼泽。
  武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一片茫然,但是握着大刀的双手,还有贲张的气势却一点也不敢松弛。
  为何他们要互相残杀?
  他无法了解。武藏自身仍然身陷毫无人性的血肉争夺中,还没有从魔鬼和野兽合而为一的体热中苏醒过来,但是,眼前的赶尽杀绝,却令他瞠目结舌。
  不,应该说他会有这种感觉,正是他人的屠杀促使他恢复了人性。
  同时,他也发觉城太郎抓着自己那僵硬得好似钉在地面的双脚———还有双手,嚎啕大哭呢!
  “———您是宫本先生吧?久仰大名。”
  身材高大、脸色白颀的僧侣,慢慢走向武藏,态度彬彬有礼。
  “噢……”
  武藏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垂下刀刃。
  “我是宝藏院的胤舜。”
  “哦!你就是……”
  “前几天你特地到敝院,刚好我不在,真是遗憾。当时门下的阿岩行为无状,丑态毕露,身为师父的我觉得非常惭愧。”
  武藏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沉默了片刻。
  这个人的言辞,还有谦恭有礼的态度,令武藏不得不以礼相对。但是,他得先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首先是宝藏院的人为何将原本朝向自己的枪尖,突然转向跟他们一伙,并且因信任他们而显得轻忽大意的浪人,甚至杀得片甲不留?
  武藏无法理解,对这结果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自己竟然还活着,也让他自己感到惊讶。
  “请先清洗身上的血渍,休息一下吧!请,这边请。”
  胤舜先行,带领武藏到火堆旁。
  城太郎则跟他寸步不离。
  和尚们撕开早已准备好的奈良白布,擦拭长枪。这些和尚,看到武藏和胤舜在火堆旁,一点也不觉讶异。他们自己也神态自若地开始闲聊。
  “你看!这么多乌鸦。”
  有一人手指天空。
  “乌鸦已经闻到血腥味,看到这原野上的遍地尸体,正准备大快朵颐呢!”
  “它们不敢下来耶!”
  “等我们一走,它们就会争先恐后,飞向尸体了!”
  他们竟然聊得这么轻松。看来武藏心里的纳闷,若不主动发问,没人会来告诉他。
  所以他对胤舜问道:
  “其实在下今天来此之前已经觉悟要独自一人踏上黄泉路了。可是,现在你们不但未把我当敌人看,还对我礼遇有加,让我困惑不已。”
  胤舜听完,笑道:
  “不,我并未把你当作自己人。我们只是替奈良大扫除,虽然手法有点粗暴。”
  “大扫除?”
  此时,胤舜指着远方道:
  宫本武藏 水之卷(38)
  “这件事,与其由我来说,倒不如由对你了若指掌的前辈日观师父来告诉你。你看!在那原野尽头,有一队豆点大的人马,那一定是日观师父跟其他的人了!”
  “老师父!您脚步真快。”
  “是你们太慢。”
  “您比马还快呢!”
  “那当然!”
  只有驼背的老僧日观,不屑骑马,是自己徒步走来的。
  日观身后还跟着五名骑马的官差,勉勉强强跟上他的脚步,往般若荒野中的焚烟走去。
  在火堆这边的人望见他们走近,小声相传:
  “老师父,是老师父!”
  和尚们立刻退得老远,犹如在寺院里进行庄严仪式,并排成一列,迎接这位师父以及骑马的官差。
  日观到达后,劈头便问:
  “都解决了吗?”
  胤舜执弟子之礼,恭敬地回答:
  “是,完全遵照您的指示。”
  说毕,又对骑马的官差们说:
  “请你们来验尸,辛苦了!”
  官差们一个个从马背上跳下来,说道:
  “不,辛苦的是你们,我们只做例行公事———”
  接着,他们检视横躺在地的十几具尸体,登记好之后,说道:
  “善后工作由官府来做。其他的事你们大可不必管,可以先回去了。”
  交代完毕,这些官差重返马背,又朝着原野边际,驰骋而去。
  “你们也回去!”
  日观一下命令,举枪并列的僧侣们立刻安静无声地离开原野。胤舜领着他们,向日观和武藏打声招呼,掉头离去。
  人一走散,一群乌鸦立刻嘎嘎嘎毫不客气地飞落地上,争食尸体,犹如面对佳肴美馔,兴奋得不断拍打翅膀。
  “吵死人了!这群乌鸦。”
  日观嘀咕着,神情轻松地走到武藏身旁。
  “上回失礼了!”
  “啊!哪里哪里……”
  武藏赶紧双手扶地,他情不自禁要如此做。
  “不必多礼!在原野上,这么礼貌周到反而可笑。”
  “是。”
  “怎么样?今天多少学到一点了吧?”
  “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使出这种计策?”
  “本来就该如此。”
  日观娓娓道来:
  “刚才回去的官差是奈良奉行大人大久保长安的手下,因为奉行刚上任,所以对这些人、这块土地尚未熟悉。眼看这些浑水摸鱼的浪人到处放高利贷、强盗赌博、敲诈勒索、玩女人、调戏未亡人等为非作歹,奉行大人也非常头痛。———这十四五个为非作歹的浪人,就是以山添团八、还有野洲川安兵卫等人为中心的。”
  “原来如此……”
  “这山添、野洲川等人对你怀恨在心吧?但因为他们知道你的实力,所以打了如意算盘,想借宝藏院的手报仇,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贴打油诗,然后来院里说这是宫本某某做的———他们以为我是瞎子呢!”
  武藏眼中浮现了笑意。
  “我想这是个好机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把奈良大扫除一番。因此,才吩咐胤舜将计就计。不,高兴的不只是门下的和尚,还有奈良的奉行所,再来就是这野地里的乌鸦。啊哈哈哈哈!”
  不,除了乌鸦之外,还有一个人最高兴,那就是在旁边一直竖耳聆听日观解释的城太郎。这一来他的疑惑和不安一扫而光。这个少年雀跃地展开双臂,像小鸟般边跑边大声唱着:
  大扫除!
  大扫除!
  武藏和日观回头望向城太郎。他正挂着他的面具,拔出原本插在腰际的木剑,对着无数的尸体,还有聚在尸体上的乌鸦,拳打脚踢,挥舞木剑。
  喂 乌鸦啊
  不只奈良
  要经常大扫除啊
  大扫除是自然的规律
  万物因而欣欣向荣
  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焚烧落叶
  清扫原野
  下场大雪
  来个大扫除
  喂 乌鸦啊
  你们也可饱餐一顿
  眼球当汤料
  红血当醇酒
  可别吃撑喝醉喽
  “喂!小弟弟!”
  听到日观叫他,城太郎立刻停止乱舞,回道:
  “什么事?”
  “别像疯子一样在那边乱舞乱跳了!捡些石头来这里。”
  “这种石头可以吗?”
  “再多捡一点。”
  “好、好!”
  城太郎捡完,日观在每一颗小石头上都写上南无妙法莲华经这几个字,然后说:
  “来!把这些撒到尸体上。”
  城太郎将石头撒到原野四方。
  他撒的时候,日观合掌默诵经文。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你们可以先走了,我也要回奈良了。”
  说完,飘然转身,驼背的身影像一阵风,迈步向原野的另一端走去。
  武藏连道谢都来不及,也没机会约定再见的时间,一派云淡风轻的潇洒。
  宫本武藏 水之卷(39)
  武藏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快步追了上去,拍拍刀柄,说道:
  “老前辈!您忘了一件事。”
  日观停下脚步。
  “忘了什么事?”
  “我们能够相见,是难能可贵的缘分,还请您给武藏一些指导。”
  这一说,日观无齿的口中,发出一阵干笑。
  “你还不了解吗?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太强了。要是以你的强壮自负,那你一定活不过三十岁,像今天就差点送了命。你要自己决定变成什么样的人!”
  “……”
  “像今天的事,根本不应该发生。你现在还年轻不打紧,但是,若认为兵法是愈强愈好,那就大错特错。连我都还没资格谈武学呢!对了!我的前辈柳生石舟斋先生,还有上泉伊势守大人———你跟着他们经历过的事走一遍,就会明白了。”
  “……”
  武藏俯首聆听。当他意识到已经听不到日观的声音时,猛一抬头,已无他的踪影了。
  11
  此地位在笠置山中,但是人们不叫她笠置村,而称之为神户庄柳生谷。
  柳生谷虽然是个山中小村,却是山明水秀,地灵人杰。民情风俗也淳厚有序。街道人烟稀少,丝毫不见浮华之气,就像通往中国蜀地途中的“山城”,饶富野趣。
  这山城中央有个大宅第,人们叫它“御馆”。御馆风格古老,石墙围绕,是此地的文化中心,也是领下人民的精神寄托。领下的人民,自千年前即在此居住。领主也是从很早以前,平将门① 作乱时代就在此居住,并在此地宣化布教,是拥有武器仓库的土豪。
  他们把这地方四周的村庄,当成祖先之地,视为自己的乡土,由衷爱护。不管有任何战祸,领主和人民都未曾迷失方向。
  关原战后,邻近的奈良城被浪人占领,浮华糜烂,各大小佛寺的法灯亦受波及。然而,柳生谷到笠置这一带,不法分子根本无从进入。
  仅此一例,即可知这一带乡土风气和制度之严谨,不容许任何不纯之物进入。
  不只领主贤明,人民纯良。笠置山的晨昏风光更是十分宜人。汲水煮茶,香醇甘甜———还有,梅花盛开的月濑附近,黄莺从雪未融化到雷鸣季节,歌声不断,音色比这山水还要清澈。
  诗人曾经歌颂此地———山清水明英雄出。这样的乡土,要是不出个伟人,那诗人就是大骗子了。这里的山河,不是虚有其表,徒有秀丽的风景而已,乡土中还流着顽强的血液,人杰辈出。领主柳生家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些人杰都是出身乡野,到军中立了大功,成为有名的家臣,优秀人物着实不少,他们可说都是柳生谷的山河和黄莺的歌声孕育出来的英雄。
  现在隐居在这“石墙御馆”的柳生新左卫门尉宗严已改名为“石舟斋”,住在城内的小山庄里。目前政务由谁掌管谁任家督,他都不知道,反正石舟斋优秀的子孙众多,家臣也都信得过,一切跟他掌政时期毫无两样。
  “不可思议!”
  武藏在般若荒野事件发生后十天左右来到此地。走访了附近的笠置寺、净琉璃寺等建武时代② 的遗迹,并找了个地方住下,充分休养身心。此刻他出来散心,穿着随意,连跟屁虫城太郎也穿着草鞋。
  他一路上观看民家的生活、田里的作物,还特别注意人们的风俗习惯,每次武藏都会情不自禁喃喃自语着:
  “不可思议。”
  “大叔!什么事不可思议?”
  城太郎问道。听到武藏不断喃喃自语,城太郎才觉得不可思议呢!
  “我从中国地区出来,走过摄津、河内、和泉诸国,就是没见过这样子的地方。所以才说不可思议。”
  “大叔!这里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呢?”
  “山上树木茂盛。”
  城太郎听到武藏的回答,不禁噗嗤一笑:
  “树木?树木不是到处都长得很茂盛吗?”
  “这些树不一样。这柳生谷四周村庄的树木,树龄都不小,表示这地方没受过兵燹灾祸,所以树木也没被敌军滥伐。可以想见,这里的领主和人民没受过饥寒交迫的苦。”
  “然后呢?”
  “田园青翠,小麦根头扎实,家家户户传来纺织声。农夫们看到穿着华丽的路人,一点也不羡慕,继续埋首耕作。”
  “只有这样?”
  “还有。田里很多年轻姑娘在工作,这点跟别的地方很不一样———田里可以看到很多红腰带,表示这个地方的年轻女子没有流失到外地。因此,这个地方一定是经济繁荣,幼有所养,老有所终,年轻男女绝不会向往别处的浮华生活而出走。从这些看来,可知这里的领主英明,也可想像这里的武器一定随时磨得光亮,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呀?我以为您被什么事感动?原来是这些无聊的事啊?”
  “你当然不会觉得有趣了!”
  “可是,大叔!您不是为了跟柳生家的人比武,才来这里的吗?”
  宫本武藏 水之卷(40)
  “所谓武者修行,并不是只会到处找人比武,就表示他很厉害。如果只能勉强求得一宿一餐,扛着木刀到处比武,这不叫武者修行,这叫流浪汉。真正的武者修行,内心的修养要比武技来得重要多了。除此之外,还要走访诸国,测量地理水利,牢记各地乡土人情,观察领主跟人民的相处之道,洞悉城里城外动静。脚踏实地,云游四海,善用心思,仔细观察,这才叫武者修行。”
  虽然武藏心想对小孩说教无益,但是面对这个少年,他无法随便找个说词搪塞了事。
  对于城太郎幼稚的问题,他一点也不觉烦躁,边走边聊,耐心回答。
  走着走着,两人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向他们渐渐靠近。马上骑士是一位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武士,大声喊着:
  “让开!让开!”
  当马超过他们时,城太郎抬头一看,不觉脱口而出:
  “啊!庄田先生!”
  这个武士满脸胡子,像只大熊,城太郎绝不会忘记———他就是在通往宇治桥的大和路上,捡到城太郎掉在半路的信筒的那个人。马上的庄田喜左卫门听到城太郎的声音,回过头来。
  “噢!小毛头!是你啊!”
  他虽然露了一下笑容,但仍然马不停蹄,消失在柳生家的石墙里。
  “城太郎!刚才那个冲着你笑的骑士是谁?”
  “庄田先生。听说是柳生家的家臣。”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来奈良途中,受到他不少亲切照顾呢!”
  “哦!”
  “另外还遇到一个叫什么来着的女子,我们三人一路同行,直到木津川的渡口才分手。”
  武藏将小柳生城的外观,以及柳生谷的地理形势全部看过一遍,才说道:
  “回去吧!”
  他们住的客栈位在伊贺街道上,虽然是独栋建筑,但是空间宽广。来往于净琉璃寺和笠置寺的人,都会在此歇脚。所以每到黄昏,客栈门口的树木或是厢房外面,必定会系着十头左右的驮马。客栈为了替客人准备米饭,连门前的水沟,都被洗米水染得浊白。
  “客官!您上哪儿去了?”
  才进房间,就来了个身穿蓝褂子、山村裤的小孩子。等看到她腰上绑着的红腰带,才知道是个女孩子。她直挺挺地站着催促道:
  “快点去洗澡吧!”
  城太郎看她年龄与自己差不多,正好交个朋友,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笨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小茶。”
  “好奇怪的名字喔!”
  “不要你管。”
  小茶打了他一下。
  “你敢打我!”
  武藏在走廊回头问道:
  “喂,小茶!澡堂在哪里———前面右边?好、好,知道了!”
  门外的棚架上,已放着三个人脱下的衣服,所以武藏知道加上自己,澡堂内总共有四个人。他打开澡堂室门,一片雾蒙蒙的。先入浴的客人原来正聊得兴高采烈,但一看到武藏强壮的身体,就好像看到什么异类一样,立刻三缄其口。
  “呼———”
  武藏近六尺的身子一沉到水里,水位突然高涨溢出,另外三个客人差点漂了起来。
  “?……”
  有一人望向武藏,武藏则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那三个人似乎放了心,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离开的柳生家使者叫什么名字?”
  “是叫庄田喜左卫门吧?”
  “是吗?柳生竟然派人出面拒绝比赛,看来他的功夫并不如其名。”
  “就像那使者说的,最近他们对任何人都表示石舟斋已经隐居,而但马守仪到江户出任官职,所以谢绝比赛。”
  “不是吧!他们大概听说我方是吉冈家的二儿子,所以才慎重其事,敬而远之。”
  “还教他带来糕点,好让我们在旅途中吃,看来柳生还真是圆滑呢!”
  这些人肤色白皙,肌肉松弛,看来是城里人。在洗练的会话中,有理智、有诙谐,可见其心思细腻。
  武藏突然听到吉冈这个名字,不觉歪着脖子,凝神细听。
  吉冈家的二儿子?那就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喽?
  是不是那件事?
  武藏想起来了……
  自己拜访四条武馆的时候,有个门人说过,小师父之弟传七郎跟友人到伊势宫参拜,不在家。此刻可能正好在返家途中,说不定这三个人正是传七郎和他的朋友。
  我和澡堂真是犯冲啊!武藏心想。
  武藏暗自戒备着。以往曾在自己家乡中了本位田又八母亲的计谋,被敌人困在浴室。现在在偶然之中,又和宿有怨仇的吉冈拳法一子,有裸裎交手的可能。
  他虽然出门在外,但对武藏跟京都四条武馆之间的恩怨,想必也有所耳闻。要是他知道宫本就在这里,一定会拔刀相向的。
  武藏先做此猜测。但是,那三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样。看他们得意洋洋,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是一到此地就到柳生家投了挑战书。武藏心想,吉冈一门自从足利公方时期,便已是拳法名门,宗严在未改名石舟斋的时候,跟吉冈家上一代的拳法好手,一定多少有所来往。因此,现在柳生家尚顾念旧情,特地派使者庄田喜左卫门带着薄礼,到客栈探望吉冈家的人。
  宫本武藏 水之卷(41)
  对这些礼仪,这几个年轻的城里人却嗤之以鼻,说是:“柳生真圆滑。”
  还说:
  “他是心生恐惧,敬而远之。”“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实地踏过这片土地,从小柳生城的外郭到风土民情,全都细细观察过的武藏而言,他们的自鸣得意和放肆的理解方式,实在可笑至极。
  虽然谚语中有“井底之蛙”,但反过来看这些城里的家伙,虽然身处都会的大海里,目睹时势变化,却没注意到,井底之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修炼一身的功力及涵养。他们远离中央的势力和盛衰,隐居在深井里,历经几十年的岁月,映着月光,浮在落叶上。就在外界还认为他们只是啃着地瓜,生活毫无变化的乡下武士之时,柳生家这口古井,到了近代,出了一位兵法家始祖石舟斋宗严。他的儿子中,出了一位备受家康青睐的但马守宗矩;他的兄长当中,出了以勇猛闻名的五郎左卫门和严胜;他的孙子当中,出了一位麒麟儿兵库利严,受加藤清正高薪聘用,在肥后任官职。这些“伟大的井底之蛙”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
  以兵法之家来看,吉冈家地位崇高,非柳生家所能及。但是,这种差别已是前尘往事。然而,在此歇脚的传七郎和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这个事实。
  武藏觉得他们的得意既可笑又可悲。
  最后———不由得苦笑。为了摆脱这些念头,只好到澡堂角落解下发结,拿一块粘土擦发根,他已经好久没有洗头了。
  此时又听到那三人的声音。
  “真舒服。”
  “泡泡澡,才有旅行的气氛。”
  “要是有女人陪酒……”
  “那就更棒了!”
  他们边说边擦干身体,先出去了。
  武藏用毛巾绑着洗好的湿发,回到房间,看到像个小男生的小茶正蹲在墙角哭泣,武藏问道:
  “怎么了?”
  “客官!那个小孩打我。”
  “她说谎。”
  城太郎在她对面的角落,鼓着腮帮子辩解。
  “为什么打女生?”
  武藏骂道。
  “可是,那个臭丫头,她说大叔软弱无能。”
  “胡说!”
  “你没说吗?”
  “我哪有说客官软弱无能。是你自己耀武扬威,说什么你的师父是日本第一的兵法家,在般若荒野斩了几十个浪人。我说日本第一的剑术师父,除了这里的领主之外,别无他人,你就打我耳光了,不是吗?”
  武藏笑道:
  “原来是这样。是他不好,等一下我会骂他。小茶!原谅他吧!”
  城太郎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城太郎!”
  “什么事?”
  “去洗澡吧!”
  “我不喜欢洗热水澡。”
  “跟我很像嘛!可是一身臭汗,不洗不行啊!”
  “明天到河里游泳去。”
  跟武藏一熟络,这个少年便开始露出倔强的本性。
  但是武藏就是喜欢他这点。
  吃饭的时候,城太郎又嘟着嘴巴了。
  小茶端着托盘,送上饭菜,却不开口,两人怒目相向。
  武藏这几天若有所思,内心一直在思考一件事———要成为一名独行侠。这个愿望似乎太大了,但并非不可能,所以才会在这客栈逗留这么久。
  他期待能够与柳生家的祖师石舟斋宗严见个面。
  说得更强烈一点———用他年轻、野心勃勃的话来说———就是真的要打就要面对大敌。用生命作赌注,不是打倒大柳生家的名望,就是坏了自己的剑名。只要能见柳生宗严一面,跟他交上手,就算死也无憾。
  要是有人听到他这种志愿,一定会笑他有勇无谋。武藏自己也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再怎么说,对方至少是一城之主,他的儿子是江户幕府的兵法老师,全家族不但都是典型的武将,而且在新时代潮流中,昌隆无比的家运正照耀整个柳生家族。
  ———要打倒对方不是那么简单的。
  武藏心里有所惦记,连吃饭的时候都念念不忘。
  12
  他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年近八十,品德与时俱进,高洁之风日增,而且牙齿完好,耳聪目明。
  他经常说:
  “我会活到百岁呢!”
  这位石舟斋之所以这么有自信,是因为:
  “柳生家代代都很长寿。二三十岁就去世的,都是因为战死沙场。我们家的祖先,没有一个是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就老死家园的。”
  不,即使没这样的血统,石舟斋的处世态度,以及老年的修养,能够活到百岁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他身处在享禄、天文、弘治、永禄、元龟、天正、文禄、庆长这漫长的乱世中,尤其是在四十七岁之前的壮年期,正逢三好党乱、足利氏的没落、松永氏及织田氏的兴亡等等,即使是这块乐土,也没有放下弓箭的余暇。他自己也常说:
  “能活着实在是奇迹。”
  宫本武藏 水之卷(42)
  四十七岁之后,不知为何,他突然放下屠刀。不管是足利将军义昭重金礼聘,还是信长三顾茅庐,连称霸四海的丰臣氏也请不动他。虽然他居住在距离大阪、京都只有咫尺之地,但他表示:我又聋又哑。
  从此韬光养晦,像只冬眠的熊守着这山里的三千石土地,安享余年,不问世事。
  后来,石舟斋经常对别人提起:
  “这座小山城经过朝不保夕的治乱兴亡,至今还能安然无恙,简直是战国时期的奇迹……”
  原来如此———
  听到的人,莫不佩服他的远见。要是当时他跟随足利义昭,信长一定会讨伐他;要是跟随信长,他跟秀吉的关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接受秀吉的恩惠,在后来的关原之役中,家康一定不会放过他。
  还有,在这兴亡的惊涛骇浪中,要掌稳船舵,保护家族平安无事,还要维持家名清誉,真不容易。乱世中,人情世故变化无常,今日的朋友,常是明日的敌人。人们丧失节操,不讲义气,有时同族或亲戚之间也会拔刀相向,互相厮杀。因此,若非在武士道精神之外,还有其他的坚定信念,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是,石舟斋却虚怀若谷。
  “我的能力,尚有不足之处。”
  他在客厅墙上挂着一幅自题的诗歌:
  世事多变
  只有隐藏兵法的家族
  才能历久不衰
  然而,这位老子型的智者在家康重礼召见时,也不禁动了凡心。他喃喃自语:诚心召见,难再置之不理。
  他走出了隐居几十年的茅庐,到京都紫竹村鹰峰的军营,第一次晋谒大御所① 。
  当时,他带在身边一同前往的是五男又右卫门宗矩,二十四岁。还有他的孙子新次郎利严,未满十六岁的及冠之龄。
  他带着这两个凤雏晋见家康,接受了旧领地三千石的安堵令②。家康提议:
  “将来请到德川家的兵法所任职。”
  而他则推举自己的儿子。
  “犬子宗矩,还请多多提拔。”
  自己又退居柳生谷的山庄里。后来,其子又右卫门宗矩要到江户出任将军家兵法指导时,这位老者传授给他的,不是刀剑技巧,而是———
  治世的兵法。
  他的“治世兵法”,也是他的“修身兵法”。
  石舟斋常说:
  “这些全都是老师的恩德。”
  丝毫没忘记上泉伊势守信纲的德望。
  而且,也常提醒大家:
  “伊势大人才是柳生家的守护神。”
  他的房间里,供奉着伊势守颁给他的新阴流证书,以及四卷古目录。每逢伊势守忌日,他一定不忘以鲜花素果祭拜。
  这四卷古目录,又名图绘目录,是上泉伊势守亲笔用图画和文字记录的新阴流秘传刀法。
  石舟斋即使在晚年,还是经常翻阅此书,悼念恩师。
  “他的画也惟妙惟肖。”
  书上的画经常让他爱不释手。每次看到这些天文时代装扮的各种人物,以各式利落的大刀刀法互相攻击的形态,就有一种神韵飘渺,云雾直逼山庄屋檐的感觉。
  伊势守造访这小柳生城的时候,石舟斋大概三十七八岁,正是野心勃勃、血气方刚的年龄。
  当时,上泉伊势守带着外甥匹田文五郎,以及弟弟铃木意伯,在遍游诸国兵法家之后,经由人称“伊势太御所”的北留具教的介绍,来到宝藏院求教。宝藏院的觉禅房胤荣,经常出入柳生城,把这事告诉尚未改名石舟斋的柳生宗严,说道:
  “有一名男子来求教。”
  这便是他们相会的机缘。
  伊势守和宗严连续比武三天。
  第一天,一开始,伊势守都会喊:
  “要打喽!”
  而且先言明要攻击的部位,然后依言进攻。
  第二天,宗严还是输了。
  宗严自尊严重受损,第三天屏气凝神,采取不同的姿势应对。
  这一来,伊势守说道:
  “这招不好,我可以这样对付你。”
  与前两天一样,他还是针对事先言明的部位发动攻击。
  最后,宗严终于弃刀,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兵法。”
  之后,恳求伊势守留在柳生城住了半年,一心向他求教。
  后来伊势守必须离开时,说道:
  “我的兵法尚未练成,你还年轻,希望你能继续完成它。”
  同时丢下一个公案给他。这个公案难题是———
  要如何修炼无刀的刀法?
  宗严从那时起,花了数年的时间废寝忘食,仔细钻研无刀刀法的道理。
  后来,伊势守再次造访他的时候,他已胸有成竹。
  “练得如何了?”
  两人一过招,伊势守即说:
  “嗯!你已能把握真理,不必用到大刀了。”
  说毕,留下证书和图绘目录四卷之后,翩然而去。
  柳生流从此诞生。石舟斋宗严晚年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也是从此种兵法中悟出的一流处世术。
  宫本武藏 水之卷(43)
  现在他住的山庄,虽然在小柳生城里面,但是该城都是石墙铁壁,跟石舟斋老年的心境不甚搭配,所以他又另外盖了一间朴实的草庵,入口也另建,犹如隐居山林,安享余年。
  “阿通!怎么样?我插的花生动吗?”
  石舟斋把一枝芍药花投入伊贺花瓶,欣赏自己所插的花,看得入神。
  “真的……”
  阿通在后面欣赏着。
  “主公一定花了很多心血学习茶道和花道吧?”
  “我又不是公卿,没跟老师学过插花或茶道。”
  “但是您看起来像是拜师学过的。”
  “我是用剑道之理来插花。”
  “咦?”
  她瞪大眼睛。
  “用剑道可以插花吗?”
  “当然可以,花也是用气来插的。用手去弯曲花茎,或是调整花朵,都是一种伤害。维持它从野地里采来的样子,运气投入水中———就像这样,花就会显得栩栩如生了。”
  在这个人的身边,阿通觉得学到了各种哲理。
  柳生家的家臣庄田喜左卫门在路上与她萍水相逢,希望她能够为他的老主公吹笛,以排遣无聊的日子,所以她才来到这里。
  石舟斋非常喜欢听她吹笛,再加上这个山庄里一直缺少像阿通这样年轻温柔的女子,所以每次阿通说:
  “请早点休息。”
  老主公一定会说:
  “唉,再多留一会儿吧!”
  或是:
  “我教你泡茶。”
  有时则说:
  “来吟咏几首和歌吧!我也来试试古今歌风。《万叶集》也不错,但是像我这种草庵主人,还是比较喜欢《山家集》那种淡泊风格。”
  反正就是不希望阿通离开。而阿通也知所回报。
  “主公,我给您缝了这个头巾,希望合您的意。”
  这种细心是那些勇猛的武将家臣做不到的。
  “哦,太好了。”
  石舟斋戴上那头巾,他对阿通就更加疼爱了。
  阿通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吹奏令人神往的悠扬笛声,常常传到小柳生城城外。
  庄田喜左卫门更是如获至宝,十分欣慰:
  “这真是飞来的福气。”
  喜左卫门现在刚从城外回来,穿过古旧栅垒后面的林子,来到主公幽静的山庄。
  “阿通姑娘!”
  “哪一位?”
  她打开木门。
  “噢!是您啊……请进。”
  “主公呢?”
  “正在看书。”
  “麻烦你通报一下,说是喜左卫门奉命办事回来了。”
  “呵呵呵!庄田先生,这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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