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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10 吉川英治(日)
  “所以,我说什么也要当个武士。要当武士,最重要的是要练好剑法吧?大叔!拜托!收我为徒———我愿为您做任何事。”
  武藏当然不肯,但是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时之间还没认真考虑答不答应,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八字胡———叫青木丹左的人———会是如此下场。既然投身剑术,早就应该有赌上身家性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觉悟,但是,亲眼目睹这样的人生起伏,却勾起了他另一种落寞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连酒都醒了。
  宫本武藏 水之卷(17)
  想不到这小孩这么倔,怎么哄都不肯听。连客栈的老爷爷也来帮腔,又骂又劝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他缠着武藏,抓着他的手臂,又抱着他,死求活求,最后竟哭了起来。武藏拗不过他,只好说:
  “好,好,收你为徒。但是,今晚一定要回家去跟你老板说清楚,再下决定喔!”
  城太郎总算心甘情愿地回家去了。
  次日早晨。
  “老伯!这段日子,劳您照顾了!我想到奈良去,请帮我准备便当。”
  “咦?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爷爷非常惊讶。
  “是不是那小毛头求您那些无聊的事,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小家伙的缘故。我老早以前就有这个愿望,听说位于大和的宝藏院的长枪术非常有名,我要去看看。等一下小家伙来了,可能会不高兴,就交给您处理了!”
  “唉呀!小孩子哭闹一下就没事了!”
  “还有,酒馆老板那儿,也帮我交代一下。”
  武藏离开了客栈。
  红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泞的地上,今早已不再下雨,微风抚着肌肤,跟昨日的风雨大不相同。
  三条口的水位高涨,水色混浊。桥旁有许多骑马武士,正对来往的人一一盘查。
  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户将军即将上京,先遣的各大小诸侯今天已先到达,所以以此压制蠢蠢欲动的浪人。
  武藏答话时,态度从容,安然过了关。此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既不属大阪方面,也不属德川方面,而是一名毫无政治色彩的真正浪人了。
  ———回想当年,真是太可笑了。
  当年,自己竟凭着一股豪气,背着一把长枪就去参加关原之役。
  他的父亲跟随的主君是大阪方面的人马,他的故乡也深受英雄太阁① 的威势影响,少年时在火炉边听到的也全是那位英雄的事迹和伟大人格,这些深植在他脑海里。现在要是有人问他:
  要投效关东还是大阪?
  他的直觉反应一定会回答:
  大阪。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着这种情怀。
  ———然而,在关原他已有所领悟,手持长枪,混在步兵里,在大军中不管怎么卖力,对结果根本毫无影响,也无法完成他伟大的奉公理想。
  如果抱着一切只为主君的心情,也就死而无憾,而且这种死也非常有意义。但是,武藏和又八当时的心情并非如此。当时内心燃烧的只有功名,只是要去捡拾不需本钱的利禄而已。
  之后泽庵教他,生命就是一颗明珠。仔细思量,那根本不是不需本钱,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本钱去换取微薄的俸禄———而且是像抽签一样抱着侥幸心理。想到当时那份单纯,武藏不觉苦笑。
  “看到醍醐城了!”
  肌肤渗出了汗水,武藏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已爬到高山上。突然,他听到远方传来叫声:“大叔!”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
  “大叔!”
  “啊?”
  武藏眼前立刻出现了那像河童般的少年迎风跑来的画面。
  果不出所料,城太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
  “大叔!大叔骗人!”
  城太郎口里骂着,脸上一副就快哭出来的表情,上气不接下气,追了过来。
  ———他还是追来了!
  武藏虽然心里很无奈,却露出明朗的笑容,转身等他。
  他的速度很快,非常的快。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立刻飞奔过来。他的身影,活像只小黑天狗。
  等他一靠近,看到他那一身七拼八凑的打扮,武藏嘴边又添上了一抹苦笑。城太郎换了跟昨夜不一样的衣服,看得出是刻意打扮的。当然,上衣只到腰的一半,袖子也一半,腰带上斜插着一把比身子还长的木刀,背上挂着跟雨伞一样大的斗笠。
  “大叔!”
  城太郎叫了一声,便扑到武藏怀里,抱着他说:
  “大骗子!”
  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啦?小家伙!”
  武藏亲切地抱着他,城太郎心知在荒郊野外,所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武藏终于开口道:
  “谁是爱哭虫呀!”
  “不知道啦!不知道啦!”
  城太郎摇着身体,说道:
  “大人可以骗小孩的吗?昨天晚上您才说要收我为徒,可是今天却丢下我一走了之,大人可以这样做吗?”
  “是我不好!”
  他一道歉,城太郎的哭声立刻变得像在撒娇一般,吸着鼻涕,小声饮泣。
  “好了,别哭了……我不是存心骗你,但是,你有父亲,有主人,没经过他们同意,我不能带你走,所以才叫你跟他们商量后再来。”
  “那您应该等我的回音啊!”
  “所以我才向你道歉啊———你跟老板说过了吗?”
  “嗯……”
  他终于安静下来,从身旁树上摘了两片叶子。正纳闷他要干什么,原来是用来擤鼻涕。
  宫本武藏 水之卷(18)
  “那你主人怎么说?”
  “他说‘去吧!’”
  “唔……”
  “他说像你这样的小毛头,有头有脸的武术家或武馆,绝不可能收你为徒。那个住在客栈的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刚好当你的师父。临别时还送我这把木剑。”
  “哈哈哈哈!你老板真有趣!”
  “后来到客栈爷爷那儿,老爷爷不在,我看到屋檐下挂着这个斗笠,随手就拿来了!”
  “那不是客栈的招牌吗?上面还写着‘客栈’两个字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下雨没斗笠,可就麻烦了!”
  这会儿拜师之礼算是完成了。武藏也死了心,知道是无法阻止了。
  一想到这小孩的父亲青木丹左的落魄,还有自己的宿缘,武藏也认为自己真的应该照顾这个小孩,直到他长大成人。
  “啊!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大叔!”
  城太郎一放心,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手探入怀里摸了半天。
  “有了……就是这个。”
  他拿出一封信。
  武藏好奇的问:
  “那是什么?”
  “昨晚我拿酒去给大叔的时候,不是说过店里有个浪人抓着我硬是问了很多关于大叔的事吗?”
  “对,你提过这事。”
  “后来我回到店里的时候,那个浪人醉醺醺地又问同样的问题。他喝得烂醉,总共喝了两升喔!最后,还写了这信,叫我交给大叔。”
  “?……”
  武藏斜着头,狐疑地翻过信封的背面。
  信封的背面竟然写着———
  本位田又八
  字迹潦草,纠在一起。看起来连字体都醉了。
  “啊……又八写的……”
  他急忙打开信封。武藏读着信,又是怀念又是悲伤,心情非常复杂。
  又八喝了两升酒,字迹虽然不到无法辨认的地步,但是语句已经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看懂,信上写着:
  伊吹山下一别以来,无法忘怀乡土,更难忘旧友。不想日前在吉冈武馆,忽闻兄台之名,百感交集,见面与否,举棋不定,因而到酒馆买醉。
  这些字句写得还算清楚,接下来就越来越潦草了。
  然而我跟兄台分别后,却为女色所困,好吃懒做,连肉都要生蛆了。怏怏无为过了五年。
  今日,君之剑名已传遍京都。
  有人说:武藏很厉害!有人却说:武藏懦弱,最会开溜。又有人说:那个剑侠像个谜。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暗自庆幸兄台的剑在京都已掀起了阵阵涟漪。
  想来———
  君原本就聪明,理应成为剑道高手,出人头地。
  反观现在的我———
  愚蠢,愚蠢,如今蠢人瞻仰贤友,不觉羞愧欲死。
  但是,等着瞧吧!人生还长,未来尚不可测。此刻不欲见君,只盼后会有期。
  祝君健康。
  本以为信已结束,没想还有补充,看来似乎十万火急。内容大致是这样:
  吉冈武馆数千门人,为了前次事件,怀恨甚深,正大肆搜寻君之踪迹,宜特别注意。君之剑法,好不容易才开始崭露头角,绝不可平白送命。我立志要等成大器之后,才与君碰面,促膝长谈,回忆过往。就当作跟我比赛,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这段文字看来友情洋溢,但忠告当中,又夹杂着又八夸大的老毛病。
  武藏阅毕,黯然神伤,心想:
  为何他不说———哇!好久不见,好想念你?
  “城太郎!你问过这人住哪里吗?”
  “没问。”
  “酒馆的人知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吧!”
  “他常来吗?”
  “不,这是第一次。”
  ———可惜!武藏心想如果知道又八住哪里,一定立刻回京都找他,可惜毫无线索。
  真想见他,想再一次敲醒又八。武藏现在仍然没放弃对又八的友情,想帮他从自暴自弃中站起来。
  这样做才可以消除又八母亲对自己的误会。
  武藏默不作声地走在前头。此路通往醍醐城城下,六地藏四街道的岔路,已出现在眼前。
  “城太郎!有件重要的事想拜托你,可以吗?”
  武藏突然开口。
  “要我做什么?大叔!”
  “我想拜托你跑一趟。”
  “去哪里?”
  “京都。”
  “好不容易追到这里,又要我回去啊?”
  “我想拜托你带信到四条的吉冈武馆。”
  “……”
  城太郎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头。
  “你不愿意?”
  武藏低下头探视他的脸。
  “不是……”
  他摇摇头,神情暧昧。
  “不是不愿意,大叔!您这么做是不是又想把我甩掉?”
  看他用怀疑的眼神望着自己,武藏一阵羞愧。城太郎不信任武藏,也是有原因的啊!
  宫本武藏 水之卷(19)
  “不,武士绝不说谎。昨天的事,请原谅大叔。”
  “好,我去。”
  两人进入六阿弥陀岔路上的小茶馆,叫了便当和茶水。武藏利用这个空当把信写好,内容大致如下:
  致吉冈清十郎
  听说阁下与门下弟子大举寻找在下的行踪,现在我人在大和路上,无意改变行程,预定以一年的时间,游历伊贺、伊势,还有其他地区,自我进修。先前拜访阁下,不巧无法一睹尊容,在下同感遗憾。在此跟您约定,明春一月或二月间,一定再度拜访———当然,阁下也会继续修行练习。在下也期许这一刻,介时定要磨炼自己的钝剑,重新拜访。在此祈求名声响亮的拳法老师之门,不再发生惨败事件,敬请自重为荷。
  语气郑重,又有豪迈之气,他署名“新免宫本武藏敬上”。
  收件人则写着“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全体门徒”。
  写完之后,交给城太郎。
  “只要把这个丢到四条的武馆,就可以回来喽?”
  “……不,一定要到大门交给门房之后才能离开。”
  “……好,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可是,这事对你来说可能困难了点……”
  “什么事?什么事?”
  “昨晚叫你给我带信的醉汉,叫本位田又八,是我的旧友。我很想见他。”
  “那简单!”
  “怎么找呢?”
  “上每个酒馆问。”
  “哈哈哈!这也是好办法。但是,从他的信上看,他好像认识吉冈家的人。所以我想可以问问吉冈家的人!”
  “问到了之后呢?”
  “你去见那个本位田又八,转告我的话。就说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间,每天早上我都会在五条的大桥上等他,要他到那里跟我会面。”
  “只要这样跟他说就好了吗?”
  “嗯———我一定要见他。你要告诉他是武藏交代的喔!”
  “知道了!———可是,我回来之前,大叔要在哪里等我呢?”
  “这样好了,我先到奈良。你到那边后,只要向长枪宝藏院打听一下,就知道我住哪里了!”
  “一言为定喔!”
  “哈哈哈!又开始怀疑我了,这回要是我食言,就砍我的头!”
  武藏笑着走出茶馆。
  然后武藏往奈良。城太郎回京都。
  此刻,四街道上斗笠、飞燕、马嘶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城太郎回过头,看见武藏还站在原地看他。两人远远地会心一笑,挥手道别。
  6
  恋情之风
  抚着袖角
  哎 袖子本已不轻
  再添上恋情
  其重无比
  朱实哼着看阿国歌舞团表演时所学的小调,从后门下到高濑川河里,在那儿清洗衣物。布在水中扬开的时候,飘着落花的水面,也掀起阵阵漩涡。
  满腹的思念
  却佯装不相思
  宛如表面安详的情海
  底下却是波涛汹涌
  有人在河堤上对她说:
  “阿姨!你唱得真好!”
  朱实回头问道:
  “是谁?”
  原来是个矮个儿的小毛头,腰上横插着长木刀,背着大斗笠。朱实一瞪眼,他便转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露齿而笑,神情老练。
  “你是哪来的小子?竟然叫我阿姨,我还是姑娘呢!”
  “那———叫你丫头。”
  “呸!你还是个小毛头,没资格戏弄良家妇女。看你还淌着鼻涕呢!”
  “可是,人家有事要问你嘛!”
  “哎呀!只顾着跟你讲话,衣服都流走了啦!”
  “我去捡回来。”
  城太郎追着那块被河水冲走的布裙,长木刀刚好派上用场,一勾就勾到了。
  “谢谢你!你要问我什么事?”
  “这附近有没有叫做艾草屋的茶馆?”
  “叫做艾草屋的,就只有那边那间,是我家开的。”
  “真的啊?———找得我好辛苦。”
  “你从哪里来的?”
  “那边。”
  “那边?那边是哪边?”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从哪里来。”
  “这小孩真奇怪。”
  “你说谁奇怪?”
  “好了好了!”朱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到我家有何贵干?”
  “本位田又八是不是住在你家?我问过四条吉冈武馆的人,他们说到这里问就知道了。”
  “他不在。”
  “骗人!”
  “真的不在———虽然他以前是住在我家。”
  “现在他在哪里?”
  “不知道。”
  “帮我问问好吗?”
  “我母亲也不知道———因为他是离家出走的。”
  “真伤脑筋!”
  “谁要你来的?”
  “我师父。”
  “谁是你师父?”
  “宫本武藏(musashi)。”
  “有带信或东西来吗?”
  宫本武藏 水之卷(20)
  “没有。”
  城太郎脸转向一旁,眼神迷惘,望着脚边的漩涡。
  “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没带信,你这小信差真奇怪!”
  “我带口信。”
  “什么口信?也许———说不定他再也不回来了,但要是回来,我可以帮你转告又八哥哥。”
  “这样好吗?”
  “跟我商量也无济于事,自己决定吧!”
  “好,就这么办……是这样的,有一个人说一定要见又八。”
  “谁?”
  “宫本先生。他说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间每天早上会在五条大桥上等候,请又八先生在这七天中,找一天去跟他会面。”
  “呵呵呵!呵呵……哎呀!这口信可真长呀!你师父跟你一样与众不同呢……啊!笑痛肚皮了!”
  城太郎鼓着腮帮子骂道: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臭茄子!”
  朱实吃了一惊,马上停住自己的笑声。
  “哎呀?生气了?”
  “当然生气,人家可是很有礼貌地在拜托你喔!”
  “抱歉、抱歉!我不笑了———如果又八哥哥回来,我一定转告他。”
  “真的?”
  “真的。”
  她咬住嘴唇,以免再笑出来,点头回答。
  “你说……他叫什么来着……要你传话的人。”
  “你真健忘,他叫宫本武藏。”
  “‘武藏’是哪两个字?”
  “武(mu)是武士的武……”
  一边说,城太郎一边拾起脚边的树枝,在河边沙地上写给她看。
  “就是这样。”
  朱实一直盯着着沙上的字:
  “啊……这不念做‘takezou(武藏)’吗?”
  “是musashi(武藏)。”
  “但是也可念成takezou(武藏)。”
  “你真顽固!”
  他把树枝往河里一丢,看着它飘走。
  朱实盯着着沙地上的字,眼睛眨也不眨,一直沉思不语。
  好不容易,她的双眸才从城太郎脚边移到脸上,又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一遍,然后叹口气问道:
  “这个叫做武藏的人,老家是不是在美作的吉野乡?”
  “没错啊!我是播州人,师父住在宫本村,我们是邻居。”
  “他是不是身材高大,很有男子气概?对了!他头发从不剃成月代形① ,对不对?”
  “你可真清楚啊!”
  “以前他告诉过我,因为他小时候头皮上长过疔疮,若是剃成月代形,结的疤就会露出来,不好看,所以才留着头发。”
  “你说以前,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就是关原之役那年的秋天。”
  “你以前就认识我师父了?”
  “……”
  朱实没回答。她没空回答,此刻,美好的回忆充满胸怀,正奏着甜美的曲子呢!
  ……武藏哥哥!
  朱实很想见到武藏,浑身颤抖不已。看到母亲的所作所为———又目睹又八的转变———她深深觉得自己当初选择武藏是选对了。她暗地里庆幸自己还是单身———武藏果然跟又八截然不同。
  她在茶馆不知见过多少男人,深知自己的未来绝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她看不起那些恶心的男人,却把五年前武藏的影子偷偷地埋在内心深处,有时还伴着歌声,独自享受着这惟一的梦想。
  “那么,拜托你了。如果看到那个叫又八的,一定要转告他喔!”
  交代好之后,城太郎又急着赶路,跑上河堤。
  “喂!等一等!”
  朱实追了过去。抓住他的手,好像有话跟他说。城太郎看见朱实脸上泛着红晕,娇美无比。
  朱实热血沸腾,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城太郎回答“城太郎”,看着她迷人的兴奋模样,觉得很奇怪。
  “这么说来,城太郎小弟!你经常跟武藏(takezou)先生在一起喽!”
  “应该是武藏(musashi)才对吧?”
  “啊……对对!是武藏先生。”
  “嗯!”
  “我一定要见那个人,他住哪里?”
  “他家吗?他没家。”
  “咦?为什么?”
  “因为他还是修行武者。”
  “他住的旅馆呢?”
  “到奈良的宝藏院去问就知道喽!”
  “唉……我还以为他在京都呢!”
  “明年他会来。明年一月。”
  朱实好像中了邪一样,神思恍惚。突然,阿甲从她背后的厨房窗口喊道:
  “朱实啊!你在那边干什么呀?别跟那野孩子在那儿偷懒。事情做完了就快点回来。”
  朱实平常对母亲就很不满,在这种情况下,竟脱口而出。
  “这个小孩来找又八哥哥,我不是在跟他解释吗?你以为我是供人使唤的吗?”
  阿甲的脸探出窗口,皱着眉,仿佛又生病似的。是谁把你养大的?会这样跟我顶嘴———但她没说出口,只瞪着白眼,说道:
  宫本武藏 水之卷(21)
  “又八?……又八有什么好说的?这种人已不是我们家的人了!跟他说不知道,不就打发了吗?又八没脸回来了。你拉着那野孩子,在拜托他什么事啊?别理他了!”
  城太郎吓呆了,嘀咕着:
  “不要把人当傻瓜,我可不是野孩子喔!”
  阿甲好像在监视城太郎和朱实讲话,说道:
  “朱实!进来!”
  “……可是,衣服还留在河边呢!”
  “等一会儿叫下女去拿。你去梳洗梳洗,还得化妆呢!要是清十郎先生又突然来访,被他撞见你这副样子,他对你的印象就要大打折扣喽!”
  “啐……那种人!对我印象打折扣,我才高兴呢!”
  朱实愤愤不平,很不情愿地跑进家门。
  阿甲的脸也随之消失在窗口。城太郎对着关闭的窗户扮鬼脸。
  “耶!老太婆还擦那么厚的白粉,真恶心!”
  话刚说完,那窗户又开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看看!”
  “啊!被她听到了!”
  他急忙想逃,可是一锅洗锅水已哗啦啦地浇到了他的头上,城太郎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扮着鬼脸,抓掉领口上的菜叶,用全力大声唱出他的嫌恶,边唱边逃出去———
  本能寺西边的小路
  有个阴森老巫女
  化着白妆
  生了汉娃
  还生了红毛子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
  7
  路上来了一辆牛车,车上堆满了麻袋,里头装的不知是稻米还是豆子,看来是有钱施主的布施品。车上面插着一块木牌,用黑墨写着“奉献兴福寺”。
  一提到奈良就会联想到兴福寺,而一提到兴福寺就会想到奈良。城太郎好像也只知道这座有名的寺庙。
  “哎呀!我的车子跑掉了。”
  他飞奔追上,立刻跳上车尾。
  转身坐好,位子大小刚刚好。更奢侈的是,软软的布袋正好当他的靠背。
  沿途映入眼帘的有绿油油的茶园、含苞待放的樱花,还有一面荷锄耕作一面祈求老天保佑今年麦田不再受兵马摧残的农夫,河边还可看到女人舀水洗菜。
  这是安详宁静的大和街道。
  “这牛车可真舒服!”
  城太郎心情愉快,打算一路睡到奈良。偶尔,轮子碾到石块,嘎嘎作响,车身的摇晃也让他乐不可支。一想到是坐在会动的东西上———不只会动,还会前进———就足以让这少年心花怒放。
  哎呀!哎呀!那里在鸡飞狗跳喔!阿婆阿婆!你没看到小老鼠在偷鸡蛋呀?……谁家小孩跌倒了,哭个不停啊?有匹马跑过来了!
  这些景象从眼角飞逝而过,都在引起城太郎的兴趣。离开村子,眼前出现两排树,他顺手抓了路边一片茶花的叶子,放在双唇间吹起调子来。
  同样一匹马
  大将一骑
  威风凛凛
  镶金轮子
  亮晶晶
  亮———晶———晶
  同样一匹马
  身陷泥田
  拉呀驮呀
  年年贫
  贫———贫———贫
  走在前头的车夫听到了,回头看个究竟。
  “是谁?”
  车夫看不到任何人,又继续赶路。
  亮晶晶啊
  亮———晶———晶
  这回车夫把牛绳一丢,绕到牛车后头,当头一拳。
  “你这野孩子!”
  “哇,好痛!”
  “谁让你偷搭便车的?”
  “不行吗?”
  “当然不行!”
  “又不是老伯你在拉车,有什么关系?”
  “还贫嘴!”
  城太郎像颗球一般地被丢到地上,滚到街边的树根前。
  车轮像在嘲笑他一样,嘎嘎嘎地离他而去。城太郎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忽然脸色大变,瞪着大眼睛,在地上四处寻找———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咦?不见了!”
  他把武藏的信送到吉冈武馆之后,对方交给他一封回函,要他带回。他特地把信装在竹筒里,还挂在脖子上以免遗失———现在,这个东西不见了!
  “糟了!糟了!”
  城太郎找的范围越来越广。此时,有个一身游客装扮的女子看到他的模样,笑着靠近他问道:
  “是不是掉东西了?”
  城太郎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女人斗笠下的脸,回道:
  “嗯……”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立刻回到地上。歪头皱眉,继续寻找。
  “掉了钱?”
  “唔……唔……”
  不管女人问什么,城太郎都当作耳边风,什么也没听进去。
  旅行的女子面露微笑。
  “那……是不是个一尺左右、绑着绳子的竹筒?”
  “对!就是那个!”
  “如果没错的话,刚才你在万福寺是不是逗弄过绑在路旁的马匹,被马夫臭骂一顿?”
  宫本武藏 水之卷(22)
  “啊……”
  “你吓一跳逃跑的时候,竹筒的绳子断了,掉在路上。当时有个武士,正在跟马夫讲话,好像被他捡去了,你回去问问看。”
  “真的?”
  “真的。”
  “谢了!”
  他正要跑去。
  “啊!喂喂!不必去了!那个武士刚好走过来了。你看!那个人穿着粗布裤子,正笑眯眯地走过来了,就是他。”
  城太郎看着女子所指的人。
  “那个人?”
  城太郎瞪着大眼,等他过来。
  那人年约四十,身材魁梧。蓄着山羊胡子,胸肩宽厚,异于常人。他穿皮袜草鞋,走起路来,脚踏实地,虎虎生风。城太郎猜想那人可能是哪个诸侯的家臣,一向圆滑的他现在竟无法开口。
  还好对方先开口:
  “小毛头!”
  “是。”
  “在万福寺掉了这信筒的人,是你吧?”
  “是,没错!”
  “什么没错?也不道谢。”
  “对不起。”
  “里头装的是重要的回信吧?信差还一路逗马、坐便车,这么贪玩,要是耽误了时间,对你主人如何交代?”
  “武士大叔!你看过内容啦?”
  “捡到东西,应该检查一下才物归原主。但是,我没看信的内容。你也确定一下再收回。”
  城太郎拔掉信筒盖,往里头瞄了一眼。吉冈武馆的回函确实还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刻将竹筒挂到脖子上,自言自语道:
  “这回不会再搞丢了!”
  旅行的女子看到城太郎欣喜若狂,也感染了他的喜悦,帮他道谢:
  “谢谢您,帮了大忙,还这么客气。”
  山羊胡武士、城太郎和那女子并肩走着,问道:
  “姑娘!这小毛头跟你一路吗?”
  “不是,根本不认识。”
  “哈哈哈!怪不得怎么看都不相称。这小毛头真有趣,斗笠上还写着‘客栈’呢!”
  “真是天真无邪,不知要到哪里?”
  城太郎夹在两人中间,又活蹦乱跳了。
  “我吗?我要到奈良的宝藏院。”
  说毕,却直盯着着她腰带上的旧锦袋说道:
  “咦?姑娘,你也有信筒啊?可别弄丢喽!”
  “信筒?”
  “插在你腰带上的那个啊!”
  “呵呵!这不是装信用的竹筒,这是笛子。”
  “笛子———”
  城太郎闪着好奇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靠近她的胸部。然后若有所思地,又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虽然是小孩子,但还是分得出美丑。除了美丑,还能率真地感受到清纯与否。
  城太郎尊敬地望着眼前的女性,心想她好美呀!一想到能跟这么美丽的女性同路,真是个意外飞来的福气,突然间心中小鹿乱撞,接着便飘飘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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