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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回忆录

_6 戴晴(当代)
赢得这条横幅不容易,小平先生。这是那些读书人自己制作的,没有任何官
方指令。当你的地位越来越高,高到在中国战史上,与武昌起义、南昌起义、广
州暴动等等相比,并不具特别地位的百色起义不但被拍、还进而被说成是怎么好
得不得了的影片时,再也不会有一个有着独立的人格与高傲的心的知识分子为你
扯出一幅自制的横幅了。前者不过块把钱,后者大概耗资数十万,你掂了吗,哪
个重?
宾客渐渐到齐了。作家们来了不少,都是亮亮的朋友。他们大都有着显赫的
名声与之相配的地位,足够把外省的文联小干部吓个半死。我没往他们那儿凑。
他们太正规,太如星座般高低分明,是我这种游荡散神绝对受不了的。我瞄住一
个空位,恰在我喜欢的美学家李泽厚先生身边。他也愿意与我为邻,我们开始喝
茶吃杏仁。他没怎么讲话,但我能体会出他隐隐的不安与不耐烦。
后来,在静静的监房里,我常常想起这一幕,我们怎么把茶送到唇边,怎么
默无一语地用眼睛扫向全场。我不禁想,如果我当时不那么挑剔,而是憨憨地扦
进作家一群,就不会有后来的阎明复部长径直来到桌旁的谈话,也不会有由他联
系的与胡启立的见面,就不会有十二名作家学者的《紧急呼吁》及联袂走上天安
门广场,也就不会有这铁栅与牢门了。选择与谁一起吃杏仁,这是多么偶然; 但
我的更喜爱学者而不大喜爱作家,以及我只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却是
必然的。我的坐牢,并不取决于我说了什么与做了什么,它只取决于今天中国当
权者所握着的坐牢标准。所以,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那天的那个有东西吃的茶会,即所谓高茶(high tea)会,由副局长亮亮主
持,到场的大人物一共两位:阎明复与李铁映。阎的出场显然是对部下的创造力
及活动能力的一种赞赏与支持; 李可能纯粹出于与陶斯亮的私交,当然也可能
因为他本人的父亲曾是在位最久的统战部长。
陶副局长站在麦克风前。她从小就是个细致温存的女孩,虽然对文学有着超
乎寻常的爱好乃至憧憬,但我不认为这就是能作漂亮讲演的充分必要条件。然而
她并非脱口而出的话还是让我们大吃一惊。她几乎一上来就说:“二十七日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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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过去了,孩子们——我们的青年学生太可爱了,我们党也经受了一次民主的
考验。”大家先是怔了一下,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没有踮起脚来看看北京
市和海淀区的干部们,但李泽厚鼓了,同桌的科技日报孙长江鼓了,作家们还有
站着与坐着的记者们也鼓了。这些人都十分了得,他们接受别人的掌声不少,但
要他们真心为一位官员鼓掌,这确是我几年来经历的第一次。亮亮,干得漂亮,
你了解中国知识分子对政府的期待,你知道什么才能真正打动他们,赢得他们。
接下来是几个“大腕儿”唱歌。他们当然唱得很好,也令人感动地开宗明义地
宣称这是献给学生们的。但我们似乎不是那种大白天听歌之辈,于是一个个溜了
出去。后来南宁告诉我,这也是貌似敦厚的亮亮的诡计之一: 她何尝不知道我们
无闲心听歌,但她掐指一算,这 high tea 要从 3:00 开到 6:00,时间是极具
危险地长了一点,她很担心哪位名人一高兴或一不高兴,跑到麦克风前说几句让
人难堪的话,于是在早上 9:00 就把南宁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令她火速找几名
歌星把可能出问题的时间填满。
我溜到酒店宽敞华丽的走廊,立刻被中新社的耿军咬住。还好他使的是快刀,
几分钟后我就从他的利爪下脱开了。就在这时,我见到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荡过来
的包遵信。
包遵信是最激烈的传统文化的反对者。他曾单枪匹马鏖战台湾数名国学大
家,且战绩不错。他开创《读书》、开创《走向未来》丛书,又一一被人一脚踢
出。好在他不恋旧栈,转眼间,又以他不足 50 公斤的体重,开创令人瞠目结舌
的别的去了。他历来是我最推崇也最常遭我打趣的对象。他在我面前只有三个字:
没脾气。我一见他便说:
“小老包,咱们得给党中央来一份致敬电,27 号没动手在中国历史上非同小
可。”
他很同意,立刻掏出纸笔,我们俩坐下来开始想开头。
我当时的想法是,乘着今天这个劲头和这个阵容,那致敬电一定足够壮观。
我不打算避嫌,比如我是共产党的孩子或者文稿是在统战部高茶会上起草的等
等,只要对局面有好处。我坚信怀有偏见的谣传抵御不住真知灼见与真情实感。
不幸的是此时陈鼓应先生又踱了过来。他是台湾的教授,我的邻居,还是病号,
我们不得不放下电文,向他嘘寒问暖。
于是,这份电文没有出笼,又是一个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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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包遵信以最激烈的反政府面目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并且进了监狱。
有谁知道他在四月二十九日那个乱哄哄的下午曾打算真心帮助政府、赞扬政府的
开明呢?
就在这些偷偷溜会的人还没有说到酣处的当儿,工作人员跑过来了:
“快,快回去,要向大家介绍你们了。”
当我们像鸭子一样被赶回原位的时候,麦克风前的陶副局长已经有点不耐
了。
她先介绍李铁映与阎明复,她用在他们二人名字前边的头衔是高级工程师和
高级翻译,大家又报以掌声。她很知道大家的脾性:我们能扳着指头把政治局委
员的名头数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可能会搀着一名瞎了眼的乞丐过街,却未必
肯在省委书记进门的时候站起来问好。
接着她又把几名有头有脸的官员点出来给我们看,不过我都没记住。然后转
向知识分子们。文坛星\简{斗}好象最先被她提溜起来几位,著名这著名那的,我
没大注意。然后转向我们这张桌。
李泽厚被她点了起来,形容为“著名的美学家,看上去就像个小伙子。”55
岁的李先生只好频频点头致谢。下边轮到了我。可怜的亮亮,她竭力想把气氛弄
得轻松活泼,但她本质上是个谦和柔情的人而不是讲俏皮话的好手,我想大家只
因为理解她、支持她才一阵递一阵地笑笑的。
她除了将“著名”二字也慷慨地赠给我之外,又加了这么一句:“她在文坛被
认为领导服装新潮流,你们能想象得出她是一个那么厉害的铁嘴钢牙的女记者
吗?”我连李先生般地点头致谢都不可能了,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恭维还是挖
苦。
那天我穿了一条极普通的黑窄裙,白底黑点子的上衣是用那种哪家百货公司
都推得满满的料子缝制的。我不否认我对穿衣服比较在意,但这种在意是防卫式
的。我绝不愿在衣饰上引人注意,因为一旦这种局面出现,只能说明我穿冒了,
冒傻气了。再者,我绝不会为买一条裙子而吃一个月咸菜; 我更不具照料自己
衣饰的精力。我也曾想过请一位服装顾问,但几试之后发觉,选衣服正如选恋人
一样,是一种只能由自己品味而绝对无法对人道的感受,任何外人在这种地方插
杠子都只是帮倒忙。我的观念背晦到如此地步,已根本与潮流无缘,哪里谈得上
领导?至于铁嘴钢牙,更是亮亮随便检个词往我头上扔。我的口才并不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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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主要靠卖力气,靠当别人看电视、逗孩子、追赶服装新潮流的时候打着磕睡
啃书本。
一一介绍过之后,亮亮还嫌不够成色,开始让两位大人物演节目。
高级翻译先唱了一首《卡秋莎》,又唱了一曲比较现代的,可能流行于六十
年代末的苏联歌。他唱得不错。他能在这种场合将嗓子放松到那种程度是很不容
易的。如果他没有经过训练,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接着轮到高级工程师。他声称不会唱,但可以指挥,因为他是运动员。李铁
映留学期间在布拉格坚韧的长跑是很有名的,但就算我们认可了双腿的移动能力
可以推演为双臂的挥动能力,但再把它推至对音乐的理解与把握,未免太牵强了
一点。好在他决定指挥的是一支名叫《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而不是
德彪西的《海》,这确实只要运动员的肌肉就行了。
全场大约有五分之四的人跟着他的手臂挥动或大声或中、小声唱,我没有唱。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陶斯亮导演的一出双簧。但即使是,我也完全理解。她是伴着
这首歌长大的,而且直到今天她可能依旧真诚地认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就算她对这一见解稍稍打点折扣,她也一定切望在共产党治下将会有一个更新更
好的中国,否则她就不会去当中共中央的统战干部。
我当然也认为没有共产党就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的中国; 但它有没有“领导
中国走向光明”、有没有“实行民主好处多”,不是写在歌里并且由数亿条嗓子一天
唱三遍就定得了案的。当然别人爱唱是别人的事,我的耳朵不能象眼睛一样闭起
来; 正如已经被写进《宪法》“共产党领导”,我虽然觉得这种做法在人类宪法
史上尚属罕见,但也只有认可一样。
唱完歌,鸡尾酒会式的谈天开始。阎明复简直是径直朝我们坐的桌子走来。
我想他是冲着李泽厚来的,因为李先生的《美的历程》,他的三大部中国思想史
和近期的研究,一直为国内外所瞩目。但这些显然都不是在这种场合下好抖出来
随便谈谈的题目; 李先生更不是一个爱把自己的肠子肚子亮给人看的人。他就
从来没跟我谈过一句美学方面的话。但局面不能干着,只好由我这个刚被册封的
“铁嘴钢牙”的来打园场了。
如果走过来的是一位八、九十岁,但由于“全国人民的爱戴”,仍身居高位的
老人,我一定也会象报上常描述的那样,伴着最无邪的笑容,用双手握着他“温
暖的大手”,代表大家“问某老好,祝某老健康长寿”,说几句“一定坚决跟党走”,
“学习雷锋好榜样”之类与他的智力水准及应对能力相适应的话。但走过来的是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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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航之子阎明复,博学而干练,又处在他的智慧最发达与成熟的年龄,我就不打
算客气了。
“阎部长,我们可都是共产党啊!共产党员成了中共统战部的工作对象,究
竟什么发生了变化,你们还是我们?”
这时周围已经围了好几层人,有人叫道,“好厉害的记者!”阎明复则转攻为
守:“你说呢?”
我不想在这个貌似促狭的问题上和他较量,因为我知道,我们双方都明白,
这本是一个眼色就能沟通,但也足够写一部专著来论述的问题。我发起第二攻击
波:
“四月二十七日的处置,统战部作了不少工作吧?究竟谁在哪个节骨眼上起
了关键作用?”
这回他不笑了。他的面容非常严肃,眼睛里似乎还含着一丝忧愁:“大家都
作了工作。大家。”
不知道周围的人有没有像我一样感到这其中的艰苦与沉重,说不定还潜伏着
只有亲历者才知道的深深的不安。但我感到了,这使我绝没有心境再去为难他。
还好这时有一位社科院新闻所的女研究人员挤上前:
“阎部长,我们新闻界也要和中央对话。”
真是傻透了。我不好责备她,但我自己决不在这一水准上行事。学生们什么
都提不出,只一味要求对话,已被证明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首先,对话,外加
直播,是解决不了任何实质性问题的。第一,古今中外没有哪一个要害决定不是
在私下作出的; 第二,如果对话的双方都很精彩也罢了,我们站在旁边看的人
起码还有一种观剧般的享受。但从电视上看官员学生那种对法,我连气都懒得生
了,只剩下心里的一份伤感,为他们双方,也为同为中国人的自己。
新闻界对话能对出什么来?新闻改革是一件多么艰巨、复杂、敏感、细致的
活儿,能靠对话解决吗?特别当你追求的不是某种渲泄式的快乐,比方说把对方
逼得抓耳挠腮,甚至让他出乖露丑,而是实质性的进展,哪怕只前进扎实的、再
也退不回来的一毫米,你就更不能对,尤其不能对赢。你唯一的选择是装孙子,
并且让爷爷高高兴兴打开他的钱袋。
但阎明复的反应非常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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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以。你们要见谁?”
大家七嘴八舌点出了当时中国意识形态四巨头:政治局常委胡启立、书记处
书记芮杏文、中宣部长王忍之、新闻出版总署署长杜导正。这四位中的三位,如
今也已从中国的报刊上消失了,而我们当时还总嫌他们不够开明,嫌他们压制了
我们的创作力。我们曾经批评学生太急躁,不谙政情,我们自己又比他们好多少?
阎部长说:“好,我立刻联系。你们这边也提个名单。”他说着用手一指,把
我与陈女士划了进去。
在他走向别的桌子以后,陈立刻找我商量。应该说,这事我本不愿介入。因
为我不但对新闻界人头不熟,对新闻业务与新闻理论也很陌生。只因为在中国当
个记者实在太容易了,容易得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也就那么胡乱充了个小数。
但此时我不忍扫她的兴。同时,我也觉得,如果那时真的存在新闻界与中央协调
的这种必要性的话——我认为无此必要,新闻是党的工具,这早已说得明明白白,
斧头能向手要求什么吗——而且中央也真的想向新闻从业人员了解点什么的话,
首当其冲的就是《世界经济导报》。我于是向她建议请《导报》的张伟国一道商
量。
有一篇大约在九月中发出的、署名“忻华实”的文章煞有介事地讲到我怎么与
张通电话密谋,又怎么和他一起在这次会上串联征集签名。我在狱中读到该文时
真是啼笑皆非。我估摸这“忻华实”恐怕是新华社上海分社一类吧。当然,考虑到
新华社在世界上的名声,对我这点小小的编造倒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既然我现在
还活着,又在写这篇文章,也就顺手把它澄清一下。
那天茶会,张伟国作为在北京最活跃的记者之一,当然到场了。我看见他在
人群里走来走去,好象在散发什么——后来知道是在发他们 329 期,也就是最
后一期的复印件——我一直没机会与他讲话,直到陪着陈女士把他抓到了。
抓住他之后我向他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给老板拍了一封电报。”可见自四
月二十六日之后我们还没有讲过话,包括通电话。因为如果要讲,以我的脾气,
这件最有意思的事那时一定就讲过了。
“看见了,”他笑着说,“这是编辑部收到的第一封,大家都觉得真好玩。”说
毕,我和陈告诉他阎部长答应联络新闻界与中央对话事,我们三人开始拟名单。
我因为对新闻界不熟,当时只提了一个我认为选人时应遵奉的原则,即“部
主任以下在第一线从事新闻业务工作的人”。这条后来也被署名“邝言”的文章批了
一通,好象我在有意打击受到党信任与重用的骨干。“邝言”这种狠挖深究实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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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一点,当然如果考虑到他那篇重头长文实在没什么东西好说,倒也还可以
谅解。我提的这原则其实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部主任以上的总编、副总编有多少
机会见这四巨头? 有话不早就说了,何必非使用这次?
当陈女士在中间为了什么事情跑开一会儿的时候,张伟国告诉了我严家其起
草的对上海市委抗议一事,并请我也联署。他没有把那份抗议的原文给我看,我
至今也没有读过这份文件,也不知当时都有谁签了名。
我在前面说过,张伟国是我私交很好的朋友,对他的请求,我一般都不拒绝,
但我认为他此时之举实属“当事者迷”。这抗议是无论如何不该做的。我这样认为
不是因为这是一件对极了的好事,上海市委在处理这件事上当然有不妥之处,甚
至可以上升到越权违宪; 但中共各级可挑的毛病多了,都抗议?严家其怎么想
不到,从策略角度看,此刻这么做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把事情做死,用工程语
言形容,就叫卡在盲点上,不凭籍外力再也转不起来; 从道义上考虑,即便没
有这抗议,真理与正义在哪方,世人自有公论,更无须多言。当前,最重要的是
保住这张报纸,哪怕再吃些委屈,哪怕眼睛一闭出它几期废话,只要班子在,刊
号在,就值得。
这是我近年来第一次拒绝他,他没有讲话。不过以后事实发展证明,我的“不
抗议主张”同属白搭。因为如果要消灭这张报纸的决心已下,而且这消灭之意并
非来自这张报纸本身和它所踞的层次,再忍让后退也不会使对方手软了。
这时大厅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走散,连桌上的残食都已经收拾干净了。我告
诉张伟国此事与陈女士直接联系,我就不管了,然后我们一同下楼朝外走去。
在饭店门外的车道上,门卫突然向我大声喝叫。我回头一看,一部漂亮的黑
色轿车正从我身后驶来。我向右边跨出一步,那轿车却在我身边停了下来。车门
开了,阎明复先生跨出。他与我握手道别,很诚恳地说:“以后常到我们这里来。”
态度如此谦和的高干真是不多见。我点点头。我想,一定是我的单刀直入给他留
下了印象。
那年十月份以后,最后在黄镇的葬礼上露了一面,他的名字从此从报纸上消
失了。
1989 年春夏之交,他是最勇敢、最热忱、最不计一己之私利、最不念官场
的沉浮,以最坦诚与积极的态度一心为党为国效命的高级干部。共产党居然连他
都容不下,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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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五月十三日 与前政治局常委胡启立的见面
从四月底到五月上旬,北京的学术界很平静。研究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学
者们显得很疲倦。不能说他们对半个月来发生的事已经兴趣全无,只能说他们很
矛盾:他们爱学生,也觉得社会不改造不行,但他们对纷乱怀着一种本能的反感。
他们是作学问的人,而作学问需要环境安定、空气自由,饭桌上有几样菜倒还在
其次。
1942 年以来,随着红色中国在地盘上的一步步扩展,她的子民在精神上可
以舒展舒展的地域已越来越逼仄。这局面在几经反抗与镇压之后,终于在枪弹与
镣铐的护持下固定下来:对不起,你既然已经享受了“说不完的共产党的恩情”,
你就得接受这只可以有一种哲学、一个主义、一套思想体系的局面。对此,学子
们先是震惊,继而是厌恶与恐惧,最后终于麻木了。当然,在整个大社会中他们
有自己小小的一席,他们当中也有一些出类拔萃者如费孝通、林巧稚辈出来装点
门面,但总的说来,他们的劳动价值从未被看重过,他们从未有过酣畅淋漓的工
作,没有过精神的巨大喜悦; 用已故历史学家黎澍的话说,“还想有什么成就?
还想得到鼓励嘉奖?不批判你已经求之不得了。”
如果说念过《诗经》《小雅》的毛泽东,因为沾了点旧文人积习,还有几个
研究历史或哲学的朋友——其实也只是他捏在手里玩的朋友——他的继任连这
点风雅都懒得附庸了: 1986 年赵紫阳在北戴河海滨招待十数对有突出成就的知
识分子夫妇,颇显出一点人情味。其中造机器者有之,种花生者有之,独独一名
研究社会科学的都没有。
直到 1978 年,只有十几个人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依旧门可罗
雀。无论是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还是《十四条》、《六十条》、《八十
条》,外加学大寨、学林县等等这些把中国没完没了地翻了好几个个儿的最要紧
的农业政策,跟农业经济学者们竟没有丝毫的关系。
不能说干社科的在中国的日子就那么难,你完全可以数十年什么都不干,月
月干拿那百十块钱; 想要发达也不是一点路子都没有: 为已经出台的政策作注
脚,为大人物已出口的外行话补台帮腔,这都需要有点小本事、小聪明。要是你
以此为耻而加以拒绝,那就只好忍受终生的冷落了。
这情形自著名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有了令人瞠目的改变。一批老学者从冬
眠中醒转,捧出他们藏在柜橱顶上经年的研究成果; 更重要的是,一批年轻学
者杀出来了。在中国,什么事都讲究“大帮轰”,50 年代的青年热衷工业,6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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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的热衷尖端科技,70 年代的热衷念洋文出国捞外快……这些,在他们眼里都
是小打小闹。他们从充满了玫瑰幻想的上层掉到底层,亲身经历了一种制度、一
种政策、一种独特的统治可能对人的精神与肉体的全部戕害。当他们再度踏上金
碧辉煌的殿堂的时候,把自己敏锐的目光——它们还不曾象他们的父辈的一样因
没完没了的顶礼膜拜而失去光彩——投向政、经、文、史、哲,他们不想零敲碎
打,他们要彻底变革这个国家。
但这与动乱完全两回事。他们甚至对著名诗人、前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在四
十年代末的过问政局持否定态度。因为在他们看来,特务谁都可以谴责,而一位
优秀的诗人、文史学家就这样永远失去了。他们叹惋一批又一批有功力的学人卷
进“救亡”而放下了“治学”,痛感人类璀灿的文明在中国这块广袤的土地上不过象
东丢一块、西丢一块的碎砖头,他们立志从打地基做起,。他们的计划宏伟又切
实,与之相比,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觉得余生短促。要干的事太多了,种
种莫名其妙的禁令固然让他们火冒三丈,但可干的事是如此诱人,他们把时间看
得比生命还要宝贵。就连最激进、最率直的严家其,为了能在精力最旺盛的年龄
写出三本他已经打了腹稿的书,不但视一切社交活动为年华摧残,还苦苦地辞去
他一手创建,且受到真正拥戴的政治学研究所所长的职务。他们会热衷颠覆、动
乱?
但他们有话还是不能憋住不说。五月初,李洪林起草了一篇为纪念“五.四”
运动七十周年的《倡议》,苦口婆心建议中共对前一段学生运动作出正确评价以
理顺民心。我带着这份《倡议》到一大批中外学者的聚集地——卧佛寺,他们正
在那里开一个国际学术交流会。我把那《倡议》拿给两、三个人看,他们的反映
竟是冷淡又疲倦。
“这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研究比较文学的北大教授乐黛云说。记得 1981
年,北大的学生竞选海淀区人民代表的时候,即将赴美研习的乐先生就亲口对我
说过,“要是对学生动手,我们是要说话的。”但此刻她已颓惫至此。可是不过半
个月后,我看到一张发在报上还是刊物上的照片,她和几名长者站在天安门广场,
头顶上的横幅是:“与同学共存亡。”
我在这里可以比较肯定地说,那时,正宗学者中,没有人成立组织,没有人
想过要过深地介入学生的行动,即使在五月八日深夜,当北大的学生列队到教工
宿舍区,“恳请恩师”对他们予以声援的时候,学者教授们依旧沉默着。当然,到
了后来,五月底、六月初,有一部分人,恰如诚朴率直的乐黛云教授一样,被感
动了、被激怒了,参加了一些活动,说了一些所谓过头话——若使用人类共同认
可的标准,只属于最自然的正义与同情的流露——但硬把他们说成是煽动、策划、
组织“动乱”,包括烧汽车和用碎砖块打士兵的“暴乱”的罪首,真是不知处于何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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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心。这种硬指,在中国历史上虽然不乏先例,但也只有赵高等有数的几个丑类
才干得出来。不错,学者教授们都有著作; 近年来,因为党允许了,他们还得
以很克制、很委婉地在自己的著作里表述了一些属于他们个人的见解,这就是“暴
乱”?这就是“颠覆”?这就是要“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而让中国人民重新沦为
帝国主义的奴仆”?你旷岩、忻华实有本事文字上见嘛!把论战的一方封住嘴巴、
赶出国、关进监狱,自己再化了名大写特写,这算什么好汉?!这还有什么公理?
但我也得承认,对于陈子明、王军涛、李盛平等人那时在做什么,我吃不准。
他们是和魏京生、任畹丁同时办刊物的一批青年,当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对他
们没有追究。接下来的十年他们没白活,每个人都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虽
然就个人素质而言,他们在学界尚不能得到交口一致的赞许,但也没有人能否定
他们的能力与成果。他们创办了不少有声有色的机构,署名或挂名的作品也不少,
但从骨子里讲,他们不是学者而是社会活动家、政治鼓动家。这要在别处也许也
算不了什么,但十年来中国的保安机构从来没放过他们。无论他们在哪里开什么
会组织什么活动,都有警察朋友自费在旁边租间屋子作陪。
所以,在这种心态下,当我得知五月四日学生们要大游行而记者们决定“集
体旁观”、“集体采访”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与学者们比,这已经又是一个领域。在“春夏之交”,无论就联系面之广还是
涉入之深,记者们比学者们不知要多出多少倍。这本来也最自然不过。有了热闹
而不往那儿跑,怎么称得上好记者?但这回当局似乎是轻轻地饶过了他们,只在
仅仅属于他们的领域,比如新闻导向问题——顺便说一句,这本身就是个荒诞不
经的概念,既可导向,还称得上新闻吗——适可而止地点了点,“坚持资产阶级
自由化”,外加“颠覆”“推翻”等,都没找他们的麻烦; 待到重点打击的时候,对
新闻界也轻得多。理由么,可能恰如在延安时对《轻骑队》与《野百合花》予以
的“分别对待”同。康生的门徒们倒是奉祖训唯谨,但也太不具创造力了一点。这
总让人打不起精神。
无庸讳言,记者们的“集体采访”给了学生与市民极大的鼓舞。
中国人从没把党的喉舌看作是他们的良心、他们的代言人。笨一点的觉得这
帮小子们谋上了美差,上窜下跳惹不起; 聪明的人则比较宽容地认为记者们一
个个分别看倒还可爱,不象他们加在一起那么令人厌憎。发表他们的文章的报纸
不代表民意只代表各级官方的意见,甚至代表说变就变的政策倾向,这是谁都知
道的。唯其如此,现在他们也走上街头,“走到人民中间来”,怎么不使青年们和
普通百姓欢欣鼓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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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这暂时协同一致的行动之下,记者们希望达到的目标也不尽一致。
他们对中国现阶段情况的了解,无论就深度还是广度而言,都无人可企及; 他
们所设想的兴利除弊的方案,比起学者们的原理性叙述,也实际得多。他们也都
知道新闻不改不行,但路子怎么走?不但各执一辞,从对原则的理解上就有很大
差异。
我体会,以《中国青年报》为代表的革命热情高涨的一批,所怀的主要是不
受信任、不被重用的痛苦; 而另一批冷峻些、阅读面也广一些的记者,则更倾
心于全世界都认可的标准:新闻的独立与客观。
那天的游行有人打电话通知我,但我没去。应该说不是对自己的同行的藐视,
也不是对这件事有多么目光如炬的反感,更没想到悠着点劲给自己留条后路。恐
怕又是一个巧合,一个技术问题: 我家离市中心太远了。我的新闻界的朋友对我
的消极很失望,他们调侃我:“队伍里有条横幅你看见了么?”我问是什么,他们
说: “‘戴晴,你在哪里?’”
这次“集体旁观”、“集体采访”产生了一个很具体的结果,即记者们也要求与
中央对话,并立即有 1031 名首都各报记者在请愿书上签了名,我的名字也被朋
友们代签进去了。
五月十二日,统战部一名工作人员打电话到我家,通知我四月二十九日阎部
长所应允的事已兑现,第二天新闻界人士即与胡启立见面,地点是统战部会议室。
我忙问他知不知道千名记者请愿事,他说知道。我说若只见一次应以他们为准,
因为他们代表的面更宽。他说这事和他的工作无关。我因特别不愿被人指斥为侵
吞他人斗争成果,哪怕仅仅出于误会,一再表示请他再与 1031 人的代表联系一
下。那名工作人员已经很不耐烦了:
“告诉你,完全是两码事。明天的会属我们部的工作范围,好不容易才安排
上的,已经定下了,你一定要来。”我还没有想出应对的话,他那边已经挂断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点踏进统战部会议室的门,没想到竟是被大家等候着的最
后一名。胡启立、阎明复、陶斯亮都已在座; 除我们六名被邀的新闻界——更
确切地说应是新闻理论界——人士而外,记协的两名头头也到场了。
我一进门,胡启立先生不但站起身、还走出座位、绕过桌子上前与我握手,
并且说了一句所有的女性都爱听的话:“哟,这么年轻,吓了我一跳。”他是北大
物理系的毕业生,知道怎么尊重人。这与我的同行孟晓云到王震副主席家请他审
听一篇她写的关于他的文章的情景完全相反。据传,那天孟晓云坐在一边念,王
戴晴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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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席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听。文章读完了,老人家一动不动,良久,突然嚷了
一句:“我 X 他祖宗!”孟晓云不知哪里出了毛病,正不知怎么才好,秘书在一
边提醒她:“这就是说很好,通过了,你快走吧!”
在那天的见面会上,他们五人都作了很好的发言。我因为对新闻理论不大通,
一直没有插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社科院新闻研究所年轻的所长孙旭培谈到
的新闻立法问题。他从这部法的动议、搭班子、换马、数易其稿一直谈到迫在眉
睫的送交人大审议。他认为这里边埋藏了很多问题,垦请提交前将草案公诸于世,
给新闻工作者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我当时觉得这真是新闻界的头等大事。
胡启立频频点头,当场答应一定认真研究、慎重对待。但我觉得,这番话对
他说来并不新鲜,这一部重要的大法的份量,他心里很清楚。我甚至有一种感觉:
我们讲的这些,他早已了然于胸: 他们并不是浑浑噩噩之辈,不象毛泽东垂暮之
年那样,只凭几名亲随在耳边叽叽咕咕。他们的低效率,他们时时表现出的蹒跚
迟回,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已经快到中饭时间了。我先匆匆将昨天深夜张伟国给我
打电话要我在今天的会上转达的《导报》编辑部的意见如实报告,一共四条,具
体内容现在已不能确切,总之很强硬。接着谈了我对这一问题的见解。我力主淡
化处理:钦本立不必检查但也不必复职; 工作组撤走,保留第三审的顾问权甚
至暂时的三审权; 编辑部恢复正常工作。
接着我开始谈我们魂牵梦系的民办报纸——我自己并不打算办,我受不起那
份苦。但我知道很多人想办,也一定能办得非常出色,我只想替他们撰稿并当读
者——我从来没提过新闻自由,不是不爱它,只是此生对此已不抱奢望,恰如我
不期求登月,不期求觐见教皇一样。不过有着发育正常的大脑的人只作工具与喉
舌,总不那么对劲; 况且我们也觉得,以一个人的思索与判断来代替亿万人的,
这人如果不是上帝,难免出点岔子; 而出了岔子,最后倒霉的,又总是那被剥
夺了思索权利的人。
但这番道理没人要听,如今能打动中共高层的,只有孔方兄。他们是那么坚
定忠贞的马列主义者,面对腐朽反动的资本主义,只有孔方兄才能使他们的眼珠
略转一转; 如果这话说得太不具学术气息,也可以改为:枪子儿什么都对付得
了,唯独在通货膨胀面前无能为力。
我那天提出,如今政府将所有的报纸杂志全包下来,财金负担过重了。我提
出能否按报纸的重要性从财政上分为三种管理办法。第一级,党报,如《人民日
报》,各省党的机关报。对这级报纸,政府财政全包,包括人员工薪、住房、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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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发行、生活娱乐设施等等,他们则完全起传达党的指令的喉舌作用,各级干
部也完全由党的组织部门直接任命; 第二级为比较重要的专业性报纸,如工、
青、妇的机关报,经济日报、科技日报、光明日报等,对他们,国家只负担员工
的基本工资,剩下的一切就得靠自己挣了。为此,在版面上,也必须给他们一点
自由度,允许他们发表一些使读者愿意掏腰包订阅的文章; 对这样的报纸,主
要干部上边任命,但应充分考虑本单位职工的意见,因为经营好坏直接关系到大
家的饭碗问题。第三级为零杂小报,对他们,我建议政府原则上不要管,由他们
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干部任免也由自己的董事会决定,但要严格接受新闻出版
法及各种法律法令的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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