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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

_9 墨式辰(当代)
  剑,依旧是隐藏在袍下。
古铜雕水花的剑柄,锐利如长虹出海的剑身,不是被流水身上紧张的汗水浸渍就被水汽浸渍的沾上一滴滴的水珠儿。
  风筝还是一身短短的白衣。
  惟有黑黑的发在雾气中变的微凉。
  雾渐渐的浓了。
  浓到那顶小软轿出现在流水身边不足五丈处,流水才发现。
  抬轿子的四人都是一身翠绿,绿的像雨打芭蕉,绿的滴水。
  他们说:“请——坐——恭迎江家二少爷。”
  他的语气是对待亲人熟人友人的语气,而不是对待仇家的语气。试想一下,在晨曦的暮霭中,一个人终于迎来了他等待已久的知己,他怕他劳碌,他体贴温文,他就会对他的客人说——请,恭迎。
  流水的表现也是好的了。经历了攀爬悬崖和与敌人的战斗之后,他的阅历一下子增长了很多。当面对抬轿子的人时,他少有的没有退缩没有愤怒,反倒是镇静的点头,满是嘉许。
  又看了眼风筝,说:“还是让他坐吧,他看不到。我陪着走就好。”
  抬轿子的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欣然允许:“既然是江家二少爷的意思,那就请……”
  “风筝。”风筝报出自己的名字。
  “……就请风公子上轿吧。”
  翠竹的小轿,虎皮的软垫子,四个轿工摇摇晃晃。
  风筝坐在轿子上,山间的云雾笼了他一身,有打湿羽毛的蝴蝶落在他的鼻尖上休憩。龟山上本来就是灵圣的所在,这下,连四个轿工都不得不多看了风筝几眼。
  流水走在风筝的身边,悄悄的问:“风筝,你在想什么?”
  “我在听——万物生长的声音。”风筝答的飞快,“时光是水,岁月是飞梭,而生命只是渺小的过客。万物生长的声音就成了急促的音乐,每一刻钟它们都在努力的生活。”
  流水怔了一怔:“我却在想——我该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这不像是一向的你呢。”
  “人在江湖,总有些身不由己。”
  是这样么?
  风筝默然不语。他鼻尖的蝴蝶终于扇动它五彩缤纷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几圈又落到风筝的指尖。风筝只知道,指尖的茧子被蝴蝶触手弄的酥酥麻麻,一种冲动悄然从指尖泛上胸口。
  有,一点想杀人的,冲动。
  江鄂一共聚集起八十七人。
  江鄂知道依靠这少少的八十七人要想对付汉阴的三百多人甚至燕山贝家,是绝对的绝对不够。
  所以他要利用风筝,先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先不管他对江流水是什么样的存在,只要能够拯救汉江会拯救江逐云他就不惜一切。
  山上早早的下了雾,而且没有散去的倾向,反而越聚越浓。
  江鄂一向不是卤莽的人。
  这一次,他却说,捡日不如撞日。他和江流水的约定是:江流水和风筝从正面去攻打龟山,而自己则带领三会剩下的人马从背山处放火接应。
  他心里雪亮亮的,那个叫风筝的人应该已经看透了自己计策。他真正是想把流水和风筝作为诱饵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若是能,最好牵制住姓贝的老头,而自己带领的这八十七人才是真正的拯救大部队!
  所以那个时候,白衣的人才会说——他只为这个叫江流水的孩子。
  他是吃定了江流水对汉江会的执著,吃定了风筝会帮忙江流水。
  江鄂身边一个人走了上来。
  那个人是汉江会侥幸逃出来的人之一,姓曾名青,追随江鄂七年,追随江逐云三年。
  曾青看着耸立的龟山,轻轻的叹气:“好浓的雾啊。”
  江鄂随口答道:“雾气本是极盛的阴气,是由索命的冤魂和被苦苦折磨的生灵形成。……这是个大开杀界的好日子。”
  “你不怕伤了二少爷?”
  江鄂转头,一双炯炯的眸子盯住曾青:“……你要记住,没有什么比大少爷更重要,只有大少爷才能继承老爷的汉江会。”
  他的话音方落,便有个女子的笑声从林中传来。
  女子的笑似银铃,一身丫鬟般俏皮的打扮,边笑边向着江鄂走来。
  看着女子,曾青握住自己衣袍下的长剑,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长剑出壳,饮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的血。
女子注意到江鄂的动作,也不着恼,盈盈的拜了一拜,说:“我家老爹让我来迎接各位呢。”
“你家老爹是谁?”曾青好奇的问。
  “我家老爹?”女子微笑,“你去问问江鄂吧!这里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曾青才把注意放在江鄂的身上。
  他注意到,江鄂的额头流了太多的冷汗,每一颗都顺着他钢硬的脸部线条扑簌簌直下。而他的表情——没有比他的表情更像青铜的了!
  江鄂早在女子出现的瞬间就注意到她的长相了。
  这个长相他虽然没有见过,但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张脸,一张老朽如枯木的脸,如今这张脸生动起来,变的鲜活和年轻,既而接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这个……女人。
  江鄂咬着牙:“若是我们不肯跟你走呢?”
  他身边的八十七人也先后高喊——我们怎么会听你一个臭丫头的摆布!
  女子愣了愣,叹道:“……哎!傻子!你们以为这雾为什么这么浓,为什么总是散不去呢?”
  众人一个寒颤。
  ——这雾中莫非有毒?
  “也不是毒,只是些迷烟而已。苗疆一个普通毒师制的云雾散,用在你们这些平平常常毫无经验的莽人身上,也已经足够了!”女子笑道,“好了,乖,都躺下吧。”
  “……对了,忘记告诉你们,我的名字是——贝丫头。”
  六月二十一日,清晨。
  龟山上有浓重的雾。
  江流水看见汉江会的总会址已经近在咫尺。
  轿夫们抬起右脚跨进大门的门槛,正殿前“永镇永安”四个字便刹然入眼。
  桃木窗柃,宝剑镇宅。
  四周的红灯笼还是遥遥悬挂在宅子的四角,红的刺眼,红的像血。
  江流水扶着风筝下了轿子,四个轿工默默的退下,又有人上来为他们引路。这些举动流水实在觉得可笑,这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家,每一寸土地他都可以闭眼走来走去,现下反而要别人来引路。可他又笑不出来。再多的桃木也镇不住发水的汉江,再利的宝剑也安不了汉江的人心。原来这般景物尤在,惟独主人已经偷换了去。
  现在的“主人”是正座上那个高瘦的汉子。
  那人流水见过一次。
  他七岁的那一年,那人匆忙的跑来找他的父亲,两个人像兄弟一样拥抱,然后谈一些七岁的流水不明白二十岁的流水不记得的事情。
  如果流水没有记错,那人叫做“安——”
  那人终于见到了二十岁的流水,那双带水的眸依旧亮的像九月的露。
  只是多了那么一点的憎恨,多了那么一点伤心。
  那人说:“江二少,还记得我么?我是‘安——陆’……”
  汉阴的首领安陆,五十有一,从小的愿望就是能够彻底的逃离汉江的水患,有一块“安稳的陆地”。
  今天,面对着江家的小少爷,他终于有一种心愿能够达成的喜悦。
  所以,他开心,他微笑,他带着胜利而倨傲的笑看着流水,也看着流水身边的人。
  一个叫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的人。
  他问:“这位是?”
  风筝淡淡的说:“我叫风筝。”
  “风筝?……这可是个不大吉利的名字。”
  风筝不笑:“什么叫吉利?难道‘鸠沾鹊巢’这个名字才吉利?!”
  流水一呆!
  风筝是怎么了!他,似乎沉不住气了!
  他本有泰山压顶都不畏惧不动摇的资本,可是他为什么要沉不住气呢!
  流水偷睨着风筝木讷的脸,左手,已经握住了衣袍下的长剑。
  四周的汉阴护卫听到风筝的齿冷,看到流水的动作,也全部握住自己武器。
  一时,剑拔弩张。
  可是。
  可是安陆说了一句话,就这一句,叫风筝的身体一僵,所有的气势所有的杀气顿时灭于无形。
  他说——
  “你怎么会知道,汉江每发一次水,我们这些靠陆地生活的人就会死掉近一成!”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风筝这些,他乍一听,竟有些无措。这个时候,他真切的希望看的见。看一看身边的孩子听到这些是个什么表情,他才好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
安陆轻哼了一声,对手下人说:“把他们都带上来吧。”
  最先被押解上来的是江鄂,之后是江逐云。
  再后是桃歌。
  流水眼中的桃歌还是那么美,玲珑钗环,双眉微黛。即使强烈的悲怆引的她憔悴了许多,可流水觉得桃歌还是十多年前那个摇着船一脸羞赧的小女孩;那个掀起竹帘,露一双白皙皙娇乏乏双手的小女孩。
  江逐云却老了很多。他们就在他眼前把他的父母劈成了两节,他亲眼看到父母支解的肢体处还牵连的血丝肉丝,像汉江上一句缠绵的情话,藕断了,丝还连。他已经二十三了,他是个有担当有抱负的成年男子,可谁规定一个成熟的男人就能够忍受辛勤哺育自己的双亲以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死去?!
  还有江鄂,他直直的看着风筝,看着流水,看着安陆。没人说的清他在想什么,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
  桃歌眼尖看到流水重重包裹的右手:“流水,你的右手……”
  流水的嘴角牵扯了一下,应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受了伤。我的左手还能用,有人教过我的左手。”
  风筝在流水的身边轻轻微笑。
  逐云对流水说:“如果我死了,记得给爹娘还有我报仇!”
  流水点了点头,说:“那是理所当然的。”
  风筝拉住了流水的衣角,然后寻觅着把孩子那瞬间冷到极点的手指塞进自己的手掌中。
  第三个说话的不是江鄂。
  第三个说话的人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迈着四平八稳的八字步从门外缓缓走来。他的步子不大,但每一脚踩的都很稳;他的腿有陈年旧疾,抬的不高,可他一步就能踩穿汉江的江底;他的脚落的没有声息,流水逐云桃歌江鄂安陆每一个人都觉得他重重的踩到自己心坎上,发出“砰”的一声。
  他进了屋,吸了一口烟斗里的烟,再吐一个烟圈。舒服了,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拉拉身上的破棉袄。他像受了一生的苦一样,脸色炭灰还有青青的菜色,甚至连坐都是随便找个角落双腿一盘,坐定。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终于说出他今天的第一句话:“俺贝老汉扫了一生的地都没睡过这样好的一觉!”
  他的一句话说来,近乎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一个贝家扫地的老头就有这种工夫,那要是贝家上层的人呢?!
  不能,想象。
  贝老头再打个哈欠,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落在江流水的脸上:“呦!不是三年前那个傻娃娃么?”
  流水咬住自己的下唇。
  贝老汉抽了口烟:“怎么样?那树的红花可保佑你找到个娇妻美眷晚上给你暖床?”
  流水“唰”的拔剑出壳,剑尖直指贝老头的鼻子:“我记得,三年前你告诉我你姓‘张’……”他的剑拔的很慢,因为他知道如果对方真的是燕山贝家的人,即使自己的剑拔的再快,对方也能随时制止。所以他选择用最普通最慢的方式拔剑。
  贝老汉叹了口气,遂又哈哈大笑:“傻娃娃!俺若是告诉你俺姓贝,你还能给老头子解闷么?!”
  流水大怒,一剑刺出。
  ——“千江横渡”!
  流水的剑在刺出的时候,江鄂江逐云桃歌安陆甚至其他的人都吃了一惊。很多人使剑的时候,外泻的剑气往往会殃及身边无辜的人,而流水的剑快的像不及掩耳的迅雷,剑气锐利集中,不松不泻,只对着贝老头而去。
  如果不是出剑的是流水的左手而是他的右手,江流水的剑竟能成为汉江流域第一的快剑!
  然而,当他刺出他的剑时,他就后悔了——他的剑再快,他也不会快过传说中燕山贝家的贝壳!更何况他用的是左手!
  贝老头也似乎吃了一惊。他这样年纪的人仿佛不大吃惊,因为他吃惊起来,五官全部扭在一起,使他苍老很多。他又叹气,才自袖笼里弹出一枚贝壳,蓝色的贝壳。
  贝壳飞的不快也不霸道,相比一件武器,它更像白云中露出的一角蓝天。云,自在青天;水,自在净瓶;小小的贝壳也躺在一望无垠的北海,任海风默默的吹。
 贝壳就这样惬意的飞在空中,忽而撞到流水的手。撞的不是很重。贝壳没有碎裂,流水没有受伤,只是那把流水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有这样一个传说。
  燕山贝家的贝壳一共九个等级——白赤橙红绿青蓝紫黑——每个人根据自己身份而使用不同颜色的贝壳。
  也有这样一个传说。
  燕山贝家的贝壳从不失手,除非对方不想伤人,否则必死无疑。
  贝老头没有再看流水,反而凝视风筝,那个一直没有制止流水的白衣人。
  贝老头皱着眉头,看的出他在思索一个很难的问题,他问:“是你?”他说的是问句,可是他的口气是肯定的。
  风筝一怔,有点困惑的对着苍老声音的来源:“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我是谁?”
  贝老头似乎听到三个很好笑的问题:“你是谁?……套用三年前那个傻娃娃的一句话,你是谁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俺又怎么能知道?”又转头看向流水,叹道:“傻娃娃,这下子你可糟了。一定是你给人家暖床了。”
  风筝说:“你分明是认识我的。就算我是个瞎子,可你的口气也骗不了我。”
  贝老头“咿”了一声:“你看不见了?”这才注意到风筝深沉幽暗没有光彩的眸子,“……真的是瞎了呢。”又猛抽了了几口旱烟,“丫头!过来!给你老爹捶捶腿!”
  话音刚落,那个制服了江鄂等人的女子轻飘飘的落在老头身边。贝丫头伸出她的手,那是一双由于长期干粗活而变的粗粗大大的手。这双手在贝老头的腿上拍拍捏捏了好一阵,贝老头才伸挥挥手让她推下了。站起来,向安陆恭了一下手,叹道:“安陆啊,这下子你们的事情俺老汉可管不了了。”
  安陆自从风筝和贝老头说上话时就隐约察觉事情不对了,当贝老头这一句话说出来,他的全身比掉入了冰窖还冷。
贝老头接着说:“我说安陆啊,你还是把大家都放了,老老实实的回你的汉阴作头头吧。”
  安陆咬牙:“这是燕山贝家的意思么?”
  贝老头摇头:“这和俺们主人家有什么关系?这是俺老头的劝告。”
  世上还有什么比差一点做了一辈子的梦就实现更残忍的呢?!
  更何况安陆今年五十有一,怎么说在汉江流域也是个说话响当当的人物。他知道如今他要是听话的把人都放了,不但今后汉阴会定要受到耻笑,就是他自己从此后也将无法服众!
  于是,他拔出了他的刀,雕刻睚眦的刀。
  ——睚、眦、必、报。
  他砍的人是风筝。
  他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底细,他凭的什么让他失了强援,他凭的什么要让他放人!
  可他刀让一柄泛着水光的长剑接了过去。
  二十岁仅有技巧和速度优势的江流水用左手接下了五十一岁内力充沛的安陆的一击。
  流水的手臂麻了一麻,可他恨恨的瞪着安陆:“我要保护他!我要给我的爹娘报仇!我也要给所有在这场无辜的战役中死去的汉江会弟兄报仇!”
  安陆挑眉:“那好啊!我就先杀了你祭刀!”
  那个时代一切的事物都带有一种固定的烙印,武器也是如此。最贵族娟秀的理当是剑,最贫民飒爽莫过于刀。
  江流水一生二十个春秋。他出生在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他有爹有娘有哥哥也有手下。他可以光着一双脚丫,坐在汉江会的码头上,看着船头乌黑发亮的鸬鹚;他可以站在龟山顶眺望江边的蛇山,听着他娘讲龟蛇锁大江的故事;他更可以在一个清闲的午后坐在一棵被雨水洗的憔悴的梧桐树下吃一节洪湖的莲藕。
  二十年的生活,只在他身上烙下少数的世故,当他遇到风筝后,他身上少数的这些世故也被风筝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纯粹气息净化的寥寥无几了。
  他举剑,仅有左手,为的是保护他身边所爱的一切。
  安陆一生五十一个春秋。他出生不久就跟着娘流浪,他没有爹没有兄弟没有吃穿没有少年人应该拥有的美好童年。在一个大水漫天的日子里,他的娘被翻滚的洪水卷走,再也找不到尸首。他爬在一棵古树上,眼前都是被水耨透的尸体,扭曲,黝黑,发出地狱的味道。他从此不信佛,他只信鬼,他知道富贵贫贱都是前生的报应,而鬼是上天惩罚的手段,他怕有一天他会被黑色的尸体撕的四分五裂。
君非芙蓉,独对逝水
  六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汉阴诸人撤出了龟山,六月二十二日的夜晚,龟山上挂满了白色的灯笼。
  六月二十二夜晚的江流水跪在白色的灵位前,哭哑了他的嗓子。
  江楼月夫妇的尸首早就找不到了。或许被山中徘徊的野狼寻觅了去,或许落在滚滚汉江里养了武昌的鱼,或许却化成了天陷下那楚楚的梨花,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将低声的遗言吹入流水梦中,这才把流水从世外桃源唤醒,这才叫流水立的决心要回到汉江,这才,成全了流水和风筝。
  只可惜,没人会注意人间早就凋零的梨花,汉江会所有弟兄全都跪在代替灵柩尸骨而存在灵位前。
  白纱灯,白蜡烛,白莲花,白色灵位。
  幽幽的白色月光。
  灵堂里触目可及都是白色,汉江会的众人也是一身白色的麻布衣,白的惨淡无力,白的萧索阴蠡。
  江流水磕了九十九个头,还有一个就满一百。其实他不必,可是他说他要赎罪,他要赎没能在最后爹娘身边的罪。身边的和尚念的是往生咒,每一句梵文都是一种企求,流水每听一句就觉得心头的痛多了一份,听到最后,流水已是三重生死轮回。
  第九十九个头抬起来的时候,桃歌看到鲜红的血顺着流水的额头落下来。
  白色的灵堂中,唯一的一点红。
  桃歌摸出手绢递给流水,流水没有接,固执的磕下第一百个。
  究竟是一起长大的孩子呢,桃歌可怜着这个孩子,只怕这样下去,这个孩子会先折磨死自己。
  她四处看了一看,悄声唤来他的丫鬟,说:“去请风公子劝劝二少爷。”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没有跟流水在一起守灵。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坐在流水的房间里,感受着江边湿润的风,听到大厅传来的哭声。
  他摸着他指尖的茧子,想到那个孩子曾指摘自己用手去接武器是一项不智举动。可他想到了他为什么能用手指去捏兵器——他手上的茧子在内力的保护下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结实的盾牌!
  这个记忆好象一下子蹦到他的脑海里,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就更困惑了。
  他喃喃自语,可是,流水,你说,为什么我的手指上会这样的长茧子呢?
  丫鬟就在这个时候敲了门。
  他抬头,满是诧异。
  她说:“风公子,请劝劝二少爷吧。”
  “流水?流水怎么了?”
  “……二少爷会哭坏身子的。”
  桃歌做对了一件事,只有风筝才劝的了流水。
  桃歌做错了一件事,她高估了汉江会对风筝的谅解程度。
  就算贝老头不肯说出风筝的身份,可从贝老头的态度上不难看出——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定和燕山贝家有关系。既然有关系,管他什么关系,只要有关系就足够让众人迁怒他了。
  于是,当风筝终于摸索到灵堂门口,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江流水,而是一把剑。
  剑名“离魂”,取“离魂暗逐郎行远”之意;剑的主人是江家大少爷,名字里暗含了个“逐”字。
  冰冷的剑锋对着风筝的咽喉,江逐云冷冰冰的问:“你来干什么?看热闹么?”
  风筝没有搭理逐云,更没有在乎威胁自己的剑,只向茫茫黑暗中唤了一声:“……流水……”被召唤的小小青年就一下子扑到风筝的怀里了。
  流水一摸脸上泪水,一手拍掉他哥哥的剑:“你要干什么!他是我们的恩人!”
  剑的主人说:“他是燕山贝家的人!他也算是害死爹娘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贝家的人!我和他一直住了三年!”
  “他为什么不能是贝家的人?!贝老头认识他!”
  “哥!你冷静一下!我问你,燕山贝家使的是什么武器?!”
  “贝壳。”
  “可风筝用不是贝壳!”流水大喊,“江鄂!你站出来!”
  一直跪在人群中的江鄂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握住逐云的剑,帮他还剑回壳:“这位风筝用的的确不是贝壳,这是我亲眼所见。……可是,小少爷,你总要多提防一下不是么?”
 前一句话刚出来的时候流水还在默默感激他,可后一句就足够让他跺脚。
  谁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流水的心本就是悲伤的时刻,这一句在他听来无易于一道青天霹雳。他居然这么说!明明是这个人给风筝下跪,明明是这个人逼着风筝去冒险。事到如今他反而说出这样的话!
  混帐!
  都是一群混帐!
  他睁大他哭的红肿肿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哥哥被仇恨蒙蔽的眼睛,咬牙切齿:“……听好了。是风筝救了坠崖的我。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也已经只属于他一个!……
  “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怀疑他,我也永远相信他!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
  这真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这里是灵堂,一个该给死者安宁的神圣地方。
  今晚,却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人袒露他对另一个人的不容于世俗的感情,和他如荧火般无力的信任。
  更不要说这个人是一向懦弱如水的江流水。
  记忆中的江流水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脸胆小的跟在自己身后,不敢背着父母遛出去玩,不敢随便吃奇怪的东西,不敢和同年龄的孩子去无人的荒野探险,甚至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慕。就算是面对他心中暗恋了很久的桃歌也只是静静躲在角落,脸红羡慕的看着他们快乐他们欢笑他们一同欣赏细雨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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