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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城堡

_2 卡夫卡(奥)
  "很遗憾,我也是这样,"K说,"但是我下定决心要控制住自己。现在请告诉我,太太,假使弗丽达真的也像你这样一往情深,对克拉姆怀着这种吓人的忠诚,那么,面对着这样的忠诚,我该怎样打发我婚后的生活呢?"
  "吓人的忠诚!"老板娘怒声重复了一句。"这是一个忠诚不忠诚的问题吗?我是忠实于我的丈夫的……可这跟克拉姆有什么相干吗?克拉姆曾经一度选上了我做他的情妇,我怎么能失去这份光荣呢?你问我今后你怎么样同弗丽达相处?啊,土地测量员,你到底是什么人,胆敢问起这样一些事情?"
  "太太,"K警告地说。
  "我知道,"老板娘控制着自己说,"可是我的丈夫从来不问这样一些问题。我不知道到底谁更不幸一些,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弗丽达。弗丽达是自己贸然离开了克拉姆,而我自己呢,那是因为他不再召我去了。但是更不幸的可能是弗丽达,尽管她似乎还没有想像到自己有多么不幸。可我所想的整个儿都是我自己的不幸,因为我当时总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实际上到今天我也还在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克拉姆把我叫去了三次,可是他第四次就不来叫了,不来了,从来没有叫过第四次!在那些日子里,我除了这件事还能想什么别的事情呢?我跟我的丈夫在这以后不久就结婚了……除了这件事还能谈什么呢?那时候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刚把这家乱七八糟的客栈接了过来,需得艰苦奋斗把它弄得像个样子,--可是到了夜里!多少年来,我们晚上总是谈克拉姆,谈论他为什么要改变主意。要是我的丈夫谈着谈着睡着了,我就把他弄醒,于是我们又继续谈下去。"
  "呃,"K说,"假若你容许我的话,我想提一个很冒昧的问题。"
  老板娘没有做声。
  "那么,我就一定不问了,"K说,"唔,这也符合我的意思。"
  "呃,"老板娘回答说,"这也符合你的意思,而且是最符合你的意思。你把什么都误解了,甚至把人家的沉默都误解了。你就只会误解。我允许你把你的问题提出来。"
  "要是我把什么都误解了,那么或许我也误解了自己的问题了,或许我这个问题提得并不这么冒昧。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遇到你的丈夫的,这家客栈又是怎么转到你们手上来的。"
  老板娘皱起了眉头,但是她满不在乎地说:"这说起来很简单。我的父亲是铁匠,我的丈夫汉斯是一个大农庄的马夫,他常常跑去看我的父亲。那正是在我跟克拉姆最后一次会面以后。我很伤心,当然,我没有伤心的权利,因为什么事情结果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而不准我再去看克拉姆,正是克拉姆自己作出的决定。因此就必须照办,只是其中的理由搞不清罢了,我有充分的资格去追问其中的道理,但是我没有伤心的权利;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整天在前院里坐着,没法儿干活。汉斯看见我这样,就常常坐在我身边。我并不向他诉苦,但是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他陪着我淌眼泪。那时客栈老板的妻子死了,因此老板就歇业不干了--再说,他也已经是一个老头子啦。于是,有一次他走过我们的院子,看到我们坐在那儿,他停了下来,没费多大气力就把客栈租给了我们,也不要我们预付一文钱,因为他相信我们,而且租金也定得很低。我只想别叫自己成为父亲的负担,此外我什么也不在乎,所以我想这个客栈和新的工作也许能帮助我忘记一点过去,因此我就嫁给了汉斯。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K说道:"那个客栈老板的行动虽然有点轻率,倒是很慷慨的,他之所以相信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特殊的理由?"
  "他很了解汉斯,"老板娘说,"他是汉斯的伯父。"
  "那么,汉斯家里的人一定是很想跟你攀亲吧?"
  "也可能是这样,"老板娘说,"可是我不知道。我也从来不为这个操心。"
  "可是不管怎么说,事实准是这样,"K说,"因为这家人心甘情愿地作出这样的牺牲,而且没有任何保障就轻易地把一个客栈交到了你的手里。"
  "后来事实证明,这样做并不是轻举妄动,"老板娘说,"我一心一意地干活儿,我身强力壮,我是铁匠的女儿,我不需要女仆,也用不着雇用人。我跑来跑去,忙忙碌碌,酒吧间,厨房,马厩,院子,全是我一个人干。我做饭食的手艺挺好,我甚至把赫伦霍夫旅馆的一些顾客都拉过来了。你还从来没有在客栈里吃过中饭,你不知道白天我们有多少顾客;那时候他们来得比现在还多,他们有些人现在已经不上这儿来了。因此,结果我们不仅能够按期缴付租金,而且过不了几年,我们就把这个客栈整个儿买了过来,到今天我们完全没有债务了。我得承认,最后的结果是我把我自己的健康毁了,害了心脏病,而且现在成了一个老婆子了。你可能认为我的年纪比汉斯大得多,可是事实上他只比我小两三岁,而且他也不会再老了,因为他的活儿就是抽抽烟斗,听听顾客们闲聊,再敲敲他的烟斗,偶尔给顾客去拿那么一壶啤酒--一个人干这种活儿是不会老的。"
  "你干的事都很出色,"K说,"这我一点也不怀疑,可是我们现在说的是在你结婚以前,在那时候,就汉斯家忙着置办婚礼这一点来说,那准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要准备豁出一笔金钱,或者至少得冒这么一份风险,把客栈交托到你的手里,--而且除了你的办事能耐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可以信赖的东西,何况,当时也还没有人知道你的办事能耐究竟如何,至于汉斯没有丝毫办事的能耐这一点,那倒是大家早就知道的。"
  "喔,得啦,"老板娘厌倦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事实上,我跟你所想的差得远着哩。克拉姆跟这件事根本没有关系。克拉姆为什么就应该为我操心,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他怎么能够为我操心呢?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情况。他已经不叫我上他那儿去,这就表明他已经把我给忘记了。一到他不再召唤人了,这就是他完全忘记他们的时候。我在弗丽达面前不想谈这一点。这不仅是忘记,简直比忘记更严重。因为任何一个人忘记了谁,总有一天会重新记起他来的。可是对克拉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他要是不再召唤谁了,那就是他已经把这个人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不但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将来也永远不会记起他来了。假使我努力尝试的话,我准能猜到你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念头,也许,这些想法在你们那儿是有道理的。可是假使你认为克拉姆把汉斯给我做丈夫,只是为了将来他要再召我去的时候,我可以用不着费多大事就上他那儿去,那简直就是胡思乱想了。要是克拉姆翘起一个小指头来叫我去,有哪一个男人阻挡得了我呢?所以这是胡思乱想,不折不扣的胡思乱想,一个人要是喜欢胡思乱想,那他一定会感到自己在开始糊涂起来了。"
  "不,"K说,"我一点不想把自己搞糊涂;我还没有你想得那么远,可是说实话,我也正在往这条路上想去呢。目前惟一教我惊奇的是,汉斯的亲属对他的婚姻寄予那么大的期望,而他们的期望,在牺牲了你的心脏和健康以后,居然真的实现了。我承认,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认为这些事情跟克拉姆有关,这可不是出于我的胡思乱想,或者说,在你现在指出这一点以前,我并不认为这是胡思乱想--很明显,你只是为了要讽刺我一下罢了,因为这样能让你自己感到高兴。好吧,那就让你大大地高兴一下吧!我的想法还是这样:首先,克拉姆显然是促使你结婚的原因。要不是为了克拉姆,你就不会郁郁不乐,你也就不会什么事情都不于坐在花园里,要不是为了克拉姆,汉斯就不会看见你坐在那儿,要不是你郁郁不乐,像汉斯这样一个胆小怕羞的人就决不敢跟你讲话,要不是为了克拉姆,汉斯决不会看见你掉泪,要不是为了克拉姆,那位好心的老伯伯也就不会看见你们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要不是为了克拉姆,你也就不会对你今后的生活抱满不在乎的态度,因此也就不会跟汉斯结婚。在我看来,单是这么一些,就已经足够说明是因为克拉姆的缘故了。但是这还不是全部的情况。假使你不是竭力想忘记过去,你决不会那么过度耗费你的精力,把客栈照料得这么出色。所以,这也是因为克拉姆的缘故。但是撇下这一点不说,克拉姆也是你致病的根本原因,因为在结婚以前你对他所抱的那种绝望的感情,就已经把你的心脏折磨坏了。现在留下惟一的问题是,汉斯的亲属为什么渴望他跟你结婚?你刚才亲口说过,当克拉姆的情妇是一个永恒的荣誉,所以,也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他们。可是除此以外,我揣想,他们也许还希望那颗把你引导到克拉姆身边去的福星--姑且依你说这是一颗福星吧--是你的命宫星,因此永远会跟随着你,而不会像克拉姆那样很快地突然离开你。"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老板娘问。
  "是的,我真是这么想的,"K立刻回答道,"不过我认为汉斯的亲属所抱的希望不能说是完全正确,也不能说是完全错误,而且我想,我还看到他们所造成的错误。当然,从表面看来,似乎什么事情都如愿以偿了。汉斯获得了可靠的生活保障,他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他受到人们的尊敬,而且客栈又偿清了债务。可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如愿以偿,如果他跟一个普通姑娘初恋,然后生活在一起,也许反而更幸福一些,假如说有时候他在客栈里好像丧魂落魄似地站在一旁,就像你埋怨他的那样,那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灵魂了--他对自己的婚姻并不愉快,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对他早有深切的了解--像他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聪明人,要是娶了另一个妻子,也许会更幸福一些,我所说的更幸福,是指更独立一些,更振作一些,更有丈夫气概一些,这也都是真的。而你自己呢,又一点也不幸福,因为你自己说,要是没有这三件纪念品,你就没法活下去,而且现在又害了心脏病。那么,汉斯的亲属所抱的希望是不是就错了呢?我想也不一定错,福星悬在你的头上,只是他们不知道怎样把它摘下来。"
  "照你说来,他们有什么事情错过了机会没有做呢?"老板娘问。她这时候正仰天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去问克拉姆,"K说。
  "这样,咱们又回到你的事情上去了,"老板娘说,"咱们俩的事儿是并行不停的。"
  "你想从克拉姆那儿得到些什么?"老板娘问。她已经坐了起来,抽出枕头,让自己的背靠在上面,眼睛直瞪瞪地望着K。"我把我的经历坦白地告诉了你,你应该有些明白了。请你也坦率地把你要问克拉姆的话说给我听听。我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弗丽达上楼去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我生怕你当着她的面不能痛快地说出来。"
  "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K说,"可是,首先我想引起你注意一些事情。你说,克拉姆是健忘的。那么,第一,在我看来,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其次,这也是无法证明的事情,显然是无稽之谈,而且是克拉姆曾经宠爱过的小妞儿们编造出来的。你居然也会相信这种庸俗的虚构,这使我感到惊奇。"
  "这可不是无稽之谈,"老板娘说,"而完全是从一般经验得出的结论。"
  "可我知道,往后的经验就能否定这个结论,"K说,"而且在你和弗而达之间,还存在着另一种不同的情况。就弗丽达的情况来说,根本不发生克拉姆不再召她去的问题,相反的,他召过她,但是她没有答应去。甚至可能现在他还在等待着她呢。"
  老板娘没有做声,只是用眼睛上下打量着K。最后她说:"我愿意冷静地倾听你所要说的话。你尽管直率地说,不用怜惜我的感情。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提克拉姆的名字。你管他叫'他'或者别的什么,可是不要指名道姓地提他。"
  "我乐于遵命,"K回答说,"可是我到底要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这是很难说清楚的。首先,我要求近处见到他;然后我要求听到他的谈话;然后我要弄清楚他对我们的结婚抱什么态度。至于我要向他提出什么要求,那还得看我跟他会见的结果如何而定。在交谈中间可能会引出许多事情来,但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跟他会面。你知道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跟一位真正的官员说过话。这一点似乎比我过去所想像的还难办到。但是现在我得到了恩准,可以用私人的身分对他讲话,在我想来,这就容易安排得多了。如果我以一个公务员的身分跟他说话,我只能在他城堡的办公室里,这也许是办不到的,或者--这也是个疑问--在赫伦霍夫旅馆里,但是,如果以一个私人的身分,在任何地方,在一间屋子里,在街上,在我碰到他的任何地方,我都能跟他谈话。要是我发现这位官员在我前面,我也乐意走上去跟他谈话,我的本意可不是在路上谈话。"
  "对,"老板娘把头藏到枕头堆里,似乎她说的是很羞人的事情,"假使我能设法利用我的影响,把你希望跟他会面的要求传达给克拉姆的话,那就请你答应我,在没有接到回话之前,你自己不要作任何举动。"
  "我无法答应你这个要求,"K说,"虽说我很乐于满足你的愿望,或者说你的任性。你知道这件事已经迫不及待了,特别是在我跟村长谈话得到了不幸的结果以后。"
  "你这种理由是不能成立的,"老板娘说,"村长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要是没有他那个老婆,他这个村长一天也当不下去,他什么事情都靠老婆给他办理。"
  "你说米西?"K问。老板娘点点头。"我去见村长的时候,她也在场,"K说。"她表示了什么意见没有?"老板娘问道。
  "没有,"K回答说,"可是她也没有给我留下她能够表示什么意见的印象。"
  "唉呀,"老板娘说,"你看,你把我们这儿的事情全都看错了。不论怎样,村长为你作的安排,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等我有空的时候,我去跟他的女人说说。假使我现在再答应你,保证至迟在一个星期之内就能得到克拉姆的回音,那你总不会再有任何理由不答应我的要求了吧?"
  "这一切都不足以影响我,"K说,"我的主意已经打定了,我要想法子使它实现,哪怕将来得到的是一个对我不利的答复。既然这是我的坚定不移的愿望,我就不必预先正式提出会见的要求。只要我不提出会见的要求,这始终不过是一种狂妄的企图而已,但是将来如果接到了一个不利的答复,那么这种充满信心的企图,就会变成一件公然违法的事情了。老实说,这样反而更糟。"
  "更糟?"老板娘说。"不论怎样,这都是违法的行为。那你现在可以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请你把裙子递给我。"
  她当着K的面毫不在乎地穿上裙子,匆匆跑进厨房。K听到餐室里已经吵吵嚷嚷地闹了好大一会儿了。有人在敲那扇传送饭菜的小门。两个助手打开了这扇小门,嚷着肚子饿了。接着又有几张脸在门口出现。你甚至还听得见有好几条压低了调门的嗓子在唱歌儿。
  不可否认,K同老板娘这一席谈话,大大地耽误了做午饭的时间,现在午饭还没有准备好,顾客却都已经聚集在餐室里了。可是按照老板娘的命令,谁也不敢跨进厨房里去。这会儿,那些在小门目张望的人向大伙儿报告老板娘来了,女仆们立刻跑回厨房,当K走进餐室的时候,一群为数相当惊人的顾客,不下二十多个,男男女女--全穿着本地的、可又不是乡村式样的服装--便像潮水一般从厨房那扇小门旁边涌向餐桌,各自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只有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上,有一对夫妇带着几个小孩子早已坐在那儿了。那个相貌和善的蓝眼睛男人,灰色的须发都是乱蓬蓬的,弯着身躯站在孩子们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刀子在给唱歌的孩子们打拍子,他不断地想让他们尽可能唱得柔和一点。或许他是在想用歌唱来使孩子们忘记饥饿。老板娘淡淡地向顾客们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没有人抱怨她这种态度。她四面张望着寻找老板,可是老板早已从这种困难的处境下抽身溜走了。于是她慢条斯理地走进厨房,再不理睬K,K也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弗丽达的房里去了。
 
 
第七章
 
  一上楼,K就迎面碰见教师。房间已经整理得教人认不出来,弗丽达已经出色地动手干活儿了。房间里空气流通,炉火熊熊,地板洗刷过了,床也铺得整整齐齐,女仆们的那一堆肮脏东西,甚至连她们的相片也都清除掉了;原先因为积上了尘埃而使人看起来非常刺目的那张桌子,这时铺上了一块雪白的绣花桌布。现在是一个可以接待客人的地方了。挂在火炉前面的K的几件替换衬衫--弗丽达一定是在清早就洗好的--也并不怎么破坏屋子里的观瞻了。弗丽达和教师正坐在桌子旁边,他们看见K进来,就站起身来。弗丽达吻了一下K,作为她对他的问候,那个教师微微地点了一下头。K因为刚才跟老板娘谈过话而还有点心神不宁,他开始为自己没有去拜访教师而表示歉意;他似乎以为教师是因为他没有去而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才登门拜访的。另一方面,恰好教师也似乎慢慢地记起了在什么时候他跟K之间有过这么一个约会。"土地测量员,"他慢悠悠地说,"你准是那天在教堂广场上跟我谈话的那个外乡人吧。""是我,"K简短地回答说,他在无家可归的时候曾不得不忍受他的冷淡的态度,这会儿在自己的房间他可不想再容忍了。他转过身去跟弗丽达商量,说他马上要去拜访一位要人,因此需要穿上最好的衣服。弗丽达没有再问什么,就把那两个助手(他们已经在忙着看那块新桌布了)喊过来,吩咐他们把K脱下来的衣服和鞋子--K已经在开始脱了--拿到下面院子里去刷干净。她自己便从绳子上拿了一件衬衫,跑到楼下的厨房间里去熨了。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了K跟教师。教师又默默地在桌边坐了下来;K让他继续等了一会儿,自己脱下衬衫,开始在水龙头上擦洗身子。他把背朝着教师,这时才问他上这儿来的原因。"我是应本教区村长的要求才上这儿来的。"他说。K准备着听他说些什么。可是教师因为水声哗啦哗啦地响着,听不清楚K说的话,只好自己凑过去,靠在他旁边的墙上。K为自己当着客人的面洗身子和急着要去赴约而向教师道歉。教师并不睬他,只是说:"你对本教区的村长很不礼貌,像他这样一位年老而有经验的人,应该受到尊敬。""我对他是不是失礼,我很难说,"K一面说,一面擦干身子,"可是当时除了礼貌以外,我还在盘算着一些别的事情,那倒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我的生存处在危险关头,受到可耻的官僚政治的威胁,既然你本人也是其中一名代理的成员,我就用不着把各种官僚政治的缺点详细奉告了。村长埋怨我了吗?""他需要埋怨谁?"教师问。"即使有这么一个人,你想他会埋怨他吗?我只不过是从他口授的会谈纪要里看出来的,这段会谈经过的摘要清楚地告诉我,村长是怎样的仁慈,你又是怎样回答的。"
  这时候,K正在找他的梳子,一定是弗丽达把它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什么?会谈纪要?事后我不在场的时候,让一个根本没有参加会见的人来写会谈纪要?这倒是不坏。干吗要来这么一份会谈纪要?这么说,难道这是一次官方的会谈吗?""不,"教师回答说,"这是一次半官方的会谈,会谈纪要也只是半官方性质的。其所以要写出这份会谈纪要,也不过是因为对我们来说,什么事情都必须按照严格的规定办理。不管怎样,现在事情已经完结了,你也没有因此而得到光彩。"K终于找到了他的梳子,原来给塞到床垫里去了,他用更加镇静的语调说:"唔,那么事情已经完结了。你上这儿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一点吗?""不,"教师说,"我并不是一部机器,我还得把我自己的意见告诉你。我接到的指示只是又一次证明了村长的仁慈;我要强调的是,他这次表示的仁慈,对我来说是不可理解的,我只不过是执行他的指示,因为这是我的义务,也是出于我对村长的尊敬。"K已经梳洗好了,这时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他的衬衫和衣服;他并不急于想知道教师带来的消息,再说,又受到了老板娘轻视村长的影响。"现在准是已经过了十二点,是吧?"他一面说,一面在想着自己要跑的路程;接着他又记起了眼前的话题,便说:"你说你要把村长的口信告诉我。""啊,是的,"教师说,他耸了耸肩膀,好像是在摆脱全部责任似的。"村长生怕万一上面对你的事情迟迟不作出决定,你可能会自作主张干出什么唐突的举动来。就我本人来说,我不懂为什么他要担心这一点--依我的意见,你爱怎么干就让你怎么干。我们并不是你的守护神,我们没有义务要为你所有的行动操心。我们跟你毫不相干。可是村长却不这样想。当然,他不能催促及早作出决定,这是官方当局的事情。但是在他自己职权范围之内,他愿意为你提供一个暂时的,但无疑是十分慷慨的解决办法;这就看你是不是接受这样的安排了。他临时任命你担任学校看门人的职位。"K开始并不怎样注意这个任命,但是给予他任命这一事实,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这似乎指出这样一个事实:在村长看来,他能自己照料自己,能自作主张,以致乡村会议正准备采取某些对策。他们把事情看得多么严重!这个已经等候了好一会儿的教师,而且又是在到来以前写了会谈纪要的,当然一定是村长吩咐他来的了。现在教师看到自己终于使K深思起来,便接下去说道:"我提出过反对的意见,我指出到现在为止我们并没有发现需要一个看门人;教堂执事的妻子常常来打扫,只是副教师琪莎小姐不注意清洁工作。我应付孩子们已经够苦的了,我不愿意再让一个看门人来给我找麻烦。不过村长还是指出学校太脏了。我根据事实回答说,学校并不那么脏。于是我接下去说,假使我们把这个人找来当看门人,情况会变得好一些吗?肯定不会的。姑且不说他不懂这种工作,学校只有两大间教室,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房间了;因此,这个看门人和他的家庭就得在其中一间教室里生活、睡觉,或者甚至做饭,这样一来,也就很少可能把教室搞得更清洁一些。但是村长强调的事实是:这个职位可以解决你的困难,因此你就会好好地完成任务;他还进一步指出,随着你担任这个职务,你的妻子和你的两个助手也会为我们效劳,这样,学校就会管理得井井有条,成为第一流整洁的学校,不仅学校如此,而且校园也会变得干干净净。我很容易地就证明了这都是办不到的。最后,村长找不到一句为你辩护的话;他笑了起来,只能说你终究是一个土地测量员,因此你总还能把菜园照料得漂漂亮亮吧。好吧,既然是一句开玩笑的话,那就没有辩驳的必要了,所以,我就带了这个建议上你这儿来了。""你是枉费精神了,教师先生,"K说,"我丝毫没有想接受这个位置的意思。""妙极了!"教师说。"妙极了!你完全无条件地拒绝接受这个职位。"说罢,他拿起帽子,鞠了一个躬走了。
  教师刚走不久,弗丽达立刻就神色慌张地奔上楼来,手里拿的那件衬衫仍旧没有熨过;她也不回答K的询问。为了缓和她的紧张情绪,他把教师的来意和他的建议都告诉了她;她几乎一句也不听,把衬衫扔在床上,又跑出去了。她很快就回来,但是带着教师在一起,教师看来很不高兴,他走进来连招呼也不打。弗而达恳求他耐心等一会儿--很明显,一路上她已经恳求过他好几次了,--然后把K从一扇侧门(K从未想到有这扇侧门)拉到隔壁一间阁楼上去,她紧张得气喘吁吁地终于把她遭遇的事情告诉他。老板娘由于弗丽达贬低自己的身分公然承认同K搞在一起,而且更糟糕的是,完全迁就他的要求,想给他找一个跟克拉姆会见的机会,可是到头来,她这样断言,除了一些冷淡的和虚情假义的表白以外,弗丽达将一无所得,因此她气得决定不再收留K住在她的客栈里了;假使他跟城堡有关系,他应该立刻利用这种关系,因为他必须在当天当时离开这儿,除非有官方的紧急指示或命令,她决不愿意再找他回来;但是她不希望会有那种官方命令,因为她自己跟城堡也有关系,她也知道怎样利用这种关系。况且,他之所以能在客栈里住下来,只是由于老板的疏忽,而且他也并不是无处安身的,因为就在今天早晨,他还夸口说过,有那么一家人家可以随时供他借宿。弗丽达自然要留下来;假使弗丽达要跟K一起走,她,老板娘就会感到十分伤心;她躺在楼下厨房里的火炉旁边的椅子里,一想起这件事就哭。这个可怜的生了病的女人;然而这是一件涉及到克拉姆的纪念品的荣誉的事,如果她现在不这样做,她还能想出其他什么办法呢?在老板娘来说,事情就是这样。弗而达当然愿意跟着他,K,不论他到哪儿去。可是,任凭怎么说,他们俩所处的地位确实是非常糟糕的,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万分乐意地欢迎教师的建议;对K来说,虽然这不是一个很合适的位子,然而,人家一再声明,这只不过是一个临时性的职位;哪怕最后作出的决定对他们不利,那也可以争取一点时间,寻找别的机会。"要是结果更糟的话,"弗丽达最后扑在K的脖子上哭起来了,"咱们就离开这儿,村子里有什么值得咱们留恋的呢?可是现在,亲爱的,咱们就接受这个差事,好吗?我已经把教师找了回来,你只要对他说一声'行'就得了,然后咱们就搬到学校里去。"
  "真叫人讨厌。"K说,这句话并不完全表示他的真心实意,因为他并不很关心自己的住所,他身上只穿着内衣站在两边既没有墙也没有窗的阁楼上,外面刮进来的冷风吹得他直打哆嗦,"你把房间布置得这么舒适,可咱们现在又得离开这儿。我非常、非常不愿意接受这个位子,我从教师那儿受到的几次冷遇已经教我够痛苦了,现在正好又是他当我的上级。咱们只要能在这儿再呆一会儿,今天下午我的处境或许就会好转。要是你一个人能在这儿留下的话,咱们就可以把事情再拖一下,先给教师一个含糊的答复。至于我,要是情况变得更糟的话,我真的总能找到一家酒吧间去过夜吧……"弗丽达把手按在他的嘴上不让他讲下去。"不,不能这样,"她恳求着,"请你不要再这么说。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依你。要是你喜欢的话,我就一个人留在这儿,尽管这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事。要是你喜欢的话,咱们就拒绝这个差事,尽管在我看来这是错误的。因为事情很明显,要是你找到另外一个机会,就说在今天下午找到吧,喏,咱们可以立刻丢下这个学校里的职位;没有人会表示反对。至于说你在教师面前感到屈辱,那让我来应付他,决不让你受到一点侮辱;一切由我来对他说,你只消在一边呆着,什么都不用说,以后也就这样,决不会让你去跟他讲话,要是你不愿意开口的话,实际上只是我,我一个人在当他的下属,甚至我也不会当的,因为我知道他的弱点。所以,你看,要是咱们接受了这个位子,不会有任何损失,要是咱们拒绝了,那就损失大了;况且,今天要是你从城堡里争不到一点东西的话,那你在这个村子里休想给自己找到任何一个过夜的地方,这就是说,你决计找不到一处能使我这个当未婚妻的不感到害臊的地方。要是你在夜里找不到一处容身的地方,当我想到你在寒冷的黑夜到处流浪的时候,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在这儿温暖的房间里睡得着吗?"K一直像一个马车夫那样,用两只手臂抱在自己的胸前取暖,便说道:"那么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接受这个差事了;来吧!"
  他们回到房间里,他径直往火炉边走去,根本不去理睬教师;教师正坐在桌边,取出怀表,说:"时间很晚了。""我知道,可我们最后完全取得了一致意见,"弗丽达说,"我们接受这个职位。""好,"教师说,"可这个职位是给土地测量员的;必须由他本人来说。"弗丽达忙给K解围。"真的,"她说,"他接受了这个职位。可不是吗,K?"这样,K就只需要简简单单地说一声"是",这一声"是",甚至也不是直接对教师而是对弗丽达说的。"那么,"教师说,"现在我只有给你交待任务这件事了,咱们彼此可以把这方面的话一次说清楚。土地测量员,你每天必须打扫两间教室,把火炉生好,负责屋子里的小修小补,还得亲自保管教具和运动器械,清除花园走道的积雪,递送我和女教师的信件,每年在天气暖和的季节里,负责照料花园里的一切工作。作为你的工作酬报,你有权利可以住在你所喜欢的任何一间教室里;但这只是在两间教室没有同时上课的时候才行,而且一旦需要使用你们住的房间,当然,你们就得挪到另一间教室里去。你们决不能在学校里做饭;为了这个缘故,你和你的从属人员将来就由这家客栈供给伙食,费用由乡村会议负担。至于你们的行为,必须跟学校的尊严相称,特别是孩子们在上学的时候,决不允许让他们看到已婚夫妇之间任何毫无教育意义的言语行动,我不过是顺便提一提,因为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你当然一定是知道的。与此有关,我还要说一句,我们坚决认为你必须尽快地把你跟弗丽达小姐的关系合法化。关于所有这一切和其他一些细节,都将订人正式合同,在你们搬进学校的时候就得签字。"对K来说,这一切似乎都无关紧要,好像这根本与他无关,怎样也束缚不了他;但是教师这副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却激怒了他,于是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这些都是普通任务。"弗丽达为了消除这句话所产生的印象,便问起工资有多少。"给不给工资,"教师说,"那得等试用了一个月以后才能考虑。""可是我们这就很困难啦,"弗而达说,"我们将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结婚,而且也没法安排家庭生活。先生,你能不能向乡村会议建议一下,在开始的时候给我们一点儿低微的工资?你能建议他们这样做吗?""不行,"教师回答说,他继续对着K说话。"只有在我许可以后才能向乡村会议提出建议,可是我不会给予你这样的许可。给你这个职位只能说是出于个人的恩赐,要是一个人知道自己明显的责任,他就不该再有更多的奢望。"这时K到底忍不住要插嘴了。"说到恩赐,教师先生,'他说,"在我看来,似乎你搞错了,你应该说恩赐是我给的。""不,"教师回答说,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因为他终于逼着K说出话来了。"我坚持我这个看法。我们迫切需要学校看门人,只能说跟我们迫切需要土地测量员一样,看门人和土地测量员都是我们肩膀上的负担。我还得费尽脑筋想出理由来向乡村会议说明给你这样一个职位是正当的呢。对我来说,最好和最诚实的办法,就是把这份推荐书扔在桌于上,根本不去说明什么正当不正当。""这正是我要说的话,"K回答道,"你是不得已而推荐我的。虽然你因此感到万分不高兴,可是你还得推荐我。当一个人被迫非推荐另一个人不可的时候,如果一个人肯让他推荐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恩赐者。""真奇怪!"教师说。"有什么在强迫我们推荐你呢?强迫我们的只是村长的慈悲心罢了,他的心肠太慈悲了。土地测量员,依我看,你非得丢掉你这一大堆胡思乱想不可,否则你就休想当上一个称职的看门人。像你这会儿说的这些话,可不能为你最后取得工资创造良好的气氛。我也很遗憾地注意到你的态度还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就说现在吧--我自己亲眼目睹的,但几乎又是令人不能相信的,--你一直是穿着衬衣和衬裤在我跟前讲话。""一点也不错,"K大声说道,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了。"我那两个宝贝助手呢,这会儿上哪儿去啦?"弗丽达急忙向房门走去;教师看到K不想再谈什么,便问弗丽达什么时候搬到学校里去。"今大,"弗丽达说。"那么,我明天就来视察工作,"教师说,扬了扬手作为告辞,接着便从弗丽达本来为她自己打开的房门走出去,但是两个女仆正在这时跑了进来,她们已经带了自己的东西重新占领她们的房间来了;从来不给谁让路的教师也只好从她们中间穿过去,弗丽达跟在他的后面走出去。"你们来得真急哪,"K说,这一次他看见这些女仆心里很高兴,"我们还在这儿,你们就要挤进来了吗?"她们没有回答,只是窘惑地揉搓着手里的衣包,K看见他十分熟悉的那些肮脏的破烂儿从衣包里露出来。"这么说,这些东西都还没有洗呢,"K说。他这么说并没有怀什么恶意,倒真有一些宽容的意味。她们看出了这一点,都不约而同地咧开了她们结实的嘴巴,露出了美丽整齐的牙齿悄没声儿地笑着。"来吧,"K说,"把你们的东西放下来,终究这是你们的房间。"看到她们还在踌躇不决--这间屋子在她们眼中一定是大为改观了,--K便拉了她们中间一个人的手臂、领着她走向前来。但是他又立刻松了手,因为两个人都露出了那么吃惊的眼神,她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又直勾勾地盯着K的身上看。"现在你们总该把我看够了吧,"他说,忍住了一阵微微不快的感觉,接着便拿起弗丽达(两个助手怯生生地跟在她的后面)这时刚巧送进来的衣服和皮鞋穿起来。他始终不理解弗丽达对两个助手那么耐心,现在他又产生这种感觉了。她找了好久,才发现他们正在楼下悠闲地吃着午餐,那套他们本来应该在院子里刷干净的衣服,还是原封不动地揉成一团搁在膝头上;因此她只好自己动手把这些东西刷干净,她一向善于督促一般人做好自己的本位工作,可是对他们却连一句谴责的话都没有,也没有当着他们的面说这是严重的失职,倒好像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过失,反而轻轻地,几乎还是爱护地,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脸颊。K原想马上对她讲这件事,但是现在正是要搬家的时候,因此他说:"助手们留在这儿帮你搬家吧。"他们倒万分欢迎这样的安排;他们吃得饱饱的,心情又舒畅,正想稍微活动一下身子。然而他们还是等弗而达说了"当然,你们留在这儿吧"这句话以后,才同意留下来。"你知道我要上哪儿去吗?"K问她。"我知道,"弗丽达回答。"你没有什么事要我再留一会儿吗?""你要克服的困难多着呢,"她回答说,"我说什么也比不上你的事情重要啊!"她吻了一下K,跟他道别。因为在午饭时候他没有吃东西,便递给他一小包面包和香肠,这是她从楼下给他拿来的。她同时提醒他回来的时候到学校里去,可不要再到这里来,然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送他出门。
 
 
第八章
 
  起先,K因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女仆和助手在温暖屋子里的纷扰,感到很高兴。外面有一点霜冻,积雪变得坚实了一些,走路也就比较容易了。可是夜色已经开始降临,他便加快了脚步。
  城堡的轮廓已经开始渐渐隐去,但是仍然静悄悄地耸立在那儿;K看不到那儿有一丝生命的迹象--或许从那么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可是眼睛总想看到一些什么,实在受不住它那样的沉寂。K观察城堡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个坐在他面前凝视着他的人,这个人不是出神,也不是忘却一切,而是旁若无人,无所顾虑,好像并没有人在观察他,他仿佛是独自一个人似的,可是他一定知道有人在观察他,不过他仍旧镇静自若,没有一丝儿局促不安;真的--不知道这是他镇静的原因还是因为镇静而产生的效果,--观察者的目光往往无法集中在他身上,只能悄悄地转移到别处去。在今天这样暮霭未浓的天色下,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你看得越久,就越看不清楚,在暮色苍茫中一切也就隐藏得越深。
  赫伦霍夫旅馆还没有上灯,K刚走到旅馆门口,正巧二层楼的一扇窗子打开了,一个穿皮外套、脸修得光光的结实小伙子探出头来,接着就停留在窗口。他对K的问好似乎没有作丝毫反应。K在大厅和酒吧间里都没有碰到人;变质的啤酒比上次更难闻;即使桥头的那家客栈也决不会有这种现象。K径直走到他上次看到克拉姆的那扇门那儿,小心翼翼地把门栓提起来,但是门锁上了;于是他摸索着寻找那个小孔,但是显然也已经插上了塞子,塞得那么紧,他摸不到小孔在哪儿,于是擦了一根火柴。一声叫喊把他吓了一跳。靠近火炉的地方,一个小姑娘蜷缩在房门和钱柜之间的角落里,在火柴的微光闪耀下,半睁着睡意惺松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毫无疑问,她是接替弗丽达的位置的。她很快镇定下来,扭亮了电灯,脸上露出温怒的表情,接着她认出了K。"啊,是土地测量员,"她笑着说,伸出手来,并且自我介绍。"我叫佩披。"她是个小胖姑娘,红红的脸庞,浓密的带红色的金发编成了一条大辫子,有几绺鬈发技散在额角的周围;她穿了一套发光的灰色料子的衣服,往下搭拉着,一点也不合身;下摆用一根又稚气又难看的丝带束在一起,缀着垂挂的流苏,使她的行动很不方便。她探问弗丽达的情况,问弗丽达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来。这句问话问得有点傲慢。"弗丽达一走,"她接着又说,"我立刻就给叫到这儿来了,因为他们一时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过去我一直是一个女仆,但是这次调动并没有什么好处。干这个差事:在傍晚和深夜有一大堆活儿要干,挺累人的,我想我是坚持不下去的。弗丽达扔下这个活儿,我一点不奇怪。""弗丽达在这儿的时候是挺快活的,"K说,为的是让她明白弗丽达跟她之间的区别,可是她似乎并没有体会到这一点。"你相不相信,"佩披说,"弗丽达板起面孔来,谁都比不上她。她不愿意公开的事情,就决不公开,所以,没有人见到她公开过什么事情。我在这儿已经跟她一起干了好几年。这些年来我们俩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可我跟她并不亲密,这会儿她肯定已经把我给忘了。也许她惟一的朋友就是桥头客栈的那个老板娘,这里也有一段故事。""弗丽达是我的未婚妻,"K一面说,一面在门上找那个小孔。"我知道,"佩披说,"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告诉你。要不然,这根本不会引起你的兴趣。"
  "我懂得,"K说,"你的意思是说,我赢得了像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应该感到骄傲,是吗?""是这样,"她说,得意地笑了起来,好像对于弗丽达的看法,她跟K取得了一种默契。
  但是打扰K而使他一时不能专心去找那个小孔的,实际上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的模样儿,是她出现在这个地方。她的确比弗丽达年轻得多,差不多还是一个女孩儿,她的衣服也是那么滑稽可笑;显然,她的打扮是跟她认为当了一个女招待就高人一等这种夸张的想法一致的。她有这些想法也是十分自然的,因为这个职位她本来还没有资格干,现在却出乎意料地落到她头上,不过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所以连弗丽达平时拴在腰带上的那只皮提包也没有交给她。至于她在表面上不满意这个职位,那不过是故意作态而已。而且,尽管她的心眼儿幼稚,她显然跟城堡也有联系;如果她不是说谎,她还当过旅馆里的侍女哩;她在这儿睡了这么些日子,却还不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虽然,假使他把这个胖嘟嘟的小妞儿搂在怀里,他也不可能攫取她所拥有的东西,但是能使他由此接触到它,激励他去进行艰苦的工作。那么现在她的情况能不能跟弗丽达一样呢?啊,不,不一样。你只消想一想弗丽达的外貌就知道不一样。K决不愿意去碰一下佩披。尽管如此,这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低下眼睛,那么贪婪地盯着她看。
  "开灯是违反规定的,"佩披说着。把电灯重新关上。"我只是因为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才开灯的、你上这儿来到底要干什么?弗丽达有什么东西丢在这儿吗?""是的,"K说,指着那道门,"一块桌布,一块绣花的白桌布丢在这儿隔壁那间屋子里。""对,她有一块桌布,"佩披说。"我记得,那是一件挺漂亮的活儿,我自己就帮她一起做过,可是它不可能丢在那间屋子里。""弗丽达认为是丢在那间屋子里了。那么,现在是谁住在那间屋子里?"K问。"没有人,"佩披说,"那是老爷们的屋子,老爷们都在那里吃喝;也就是说,这是为他们保留着的屋子;可是他们多半都呆在楼上的房间里。""要是刚才我知道屋于里没有人,"K说,"那我早就进去找那块桌布了。可是一个人不可能那么有把握。比方说,克拉姆平常就坐在里面。""克拉姆现在确实不在里面,"佩披说。"这会儿他正准备离开这儿,雪橇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他啦。"
  K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说,立刻跑出了酒吧间;走到大厅的时候,他又返回来,并不向原来的门口走去,却向屋子里走,走不了几步就到了院子里。这儿多么安静可爱!这是一个四方形的院子,三面围着房子,临街的一面--K不知道那是一条小巷--是一堵高高的粉墙,中间是一道沉甸甸的大门,现在正敞开着。院子里的房子似乎比前面的幽静;不管怎样,整个二楼都凸出在外面,有一种更为动人的气派,因为四面围着木头的回廊,只有一条小缝可以看进去。在K的对面。在底楼的对面厢房同主楼联接的角落里,有一个通向屋子去的、没有装门的入口,前面停着一辆黑黝黝的关上了门的雪橇,雪橇上套着两匹马。在渐渐加深的暮霭中,K从站立的地方看去,除了马车夫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这与其说是他看出来的,还不如说是猜测出来的。
  K警惕地四面张望着,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兜过院子的两边,一直走到那辆雪橇跟前。马车夫--昨天晚上在酒吧间里的那群庄稼汉中间的一个--穿着漂亮的皮外套,毫不在乎地望着K走近去,那副样子就像一个人在望着一只猫走动一样。甚至在K站到他的身边,跟他打招呼的时候,连那两匹马也因为望见黑暗里走出一个人变得有点异样,他却还是木然无动于衷。这正投合K的心意。他靠着房子的墙壁,一面拿出他的午饭,心里感激弗丽达和她那份为他着想的热情,一面偷偷地往屋里瞅着。一道很陡的高低不平的楼梯直通楼下,跟楼下一条很低但显然是很深的走廊相接;一切都是那么干净,粉刷得那么清白,轮廓显得又鲜明又清晰。
  K没想到要等待那么久。他的午饭早已吃完了,他感到身上冷起来了,朦胧的暮色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可是克拉姆还没有来到。"也许还得等好大一会儿工夫呢,"突然有人粗声粗气地说,而且声音来得那么近,竟把K吓了一跳。这是马车夫,他好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伸着懒腰,高声打着哈欠。"究竟还得等多久?"K问,他倒有点儿感谢他的打扰,因为他早已受不了这种持续的沉默和紧张。"得等到你离开这儿以后,"马车夫说。K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想这是叫傲慢的人开口的最好办法。在这样的黑暗中,你不睬他就是一种挑战。隔了一会儿,马车夫到底动问了:"你要喝一点白兰地吗?""好啊,"K说,想不到这句话对他竟有那么强的诱惑力,因为这会儿他已经冻僵了。"那你去把雪橇的车门打开,"马车夫说,"在边上的一只袋子里有几只瓶子,你拿一瓶出来喝一点,然后递给我。我穿着这件皮外套,下来实在不方便。"K受他这样使唤,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是又想到,既然跟这个马车夫交上了朋友,那就得听他的话,即使可能坐在雪橇里的克拉姆会使他吓一跳,他也顾不得了。他打开那扇宽大的车门,毫不费事地就从拴在车门里边的袋子里取出一只瓶子来;但是现在车门打开了,他感到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想跨进雪橇里去;他只想在里边坐一会儿S于是他溜了进去。K不敢关上车门,可是尽管车门敞开着,车子里还是异常暖和。一个人说不出自己坐在上面的是不是一个坐位,四周全是毯子、软垫和毛皮;不论哪一边你都可以躺下来,而且总是躺在柔软和温暖里。他张开手臂,把手枕在枕头上(不论你往哪儿靠,似乎到处都是枕头),从雪橇里望着外面那座黑黝黝的房子。为什么克拉姆出来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呢?K在雪地里等了这么久,现在暖烘烘的雪橇似乎把他搞迷糊了,他开始希望克拉姆快些来到。至于在目前情况下不宜让克拉姆看到自己的想法,只是模模糊糊地触动了他一下,就像在舒适之余感到微微有些不安而已。马车夫的态度促成了他的忘我境界,马车夫自然知道他在雪橇里,但是他让他在那儿呆着,一次也没有向他要白兰地。这是一种很体谅他的表示,但是尽管这样,K还是想给他效劳。他没有挪动位置,慢慢地又把手伸到门边的袋子里去。但这不是开着的那扇门边的袋子,而是背后关着的那扇门边的袋子;然而没有关系,在这个袋子里也有好几只瓶子。他拿出一瓶来,旋开瓶塞,闻了一闻,不禁暗自微笑了,那味儿真美极了,可爱极了,就像你最喜爱的人对你说的美好的语言一样,可你又并不十分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也不想去弄清楚,只知道这是自己的朋友说的。心里就乐开了。"这能是白兰地吗?"K怀疑地问自己,便好奇地尝了一口。是白兰地,奇怪极了,居然真是白兰地,而且火辣辣的,身子也暖和起来了。这种喝起来似乎绝对是香气馥郁的白兰地,竟然成了马车夫也配喝的饮料,真是多么奇妙啊!"这怎么可能呢?"K好像在自我谴责地责问自己,接着又呷了一口。
  正当K大口痛饮的时候,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光明,屋子里,楼梯上的电灯照得雪亮,过道里,大厅门口,大门外的上方也都灯火通明。从楼梯上下来的脚步声也听到了,酒瓶从K的手里跌落下来,白兰地泼在毯子上,K猛地跳出雪橇,他刚使劲把车门关上(这一下引起了很大的响声),一位老爷已经慢悠悠地走出屋子来了。惟一使他感到宽慰的是,来的并不是克拉姆,要不然,这岂不是糟糕了吗?他就是K早先在二楼窗口上看到的那个人。一个年轻人,长得很漂亮,脸庞白里透红,可是一派非常严肃的神气。K也严肃地望着他,但是他的严肃是出于自发的。说真的,他还不如派他的两个助手上这儿来的好,他们决不会比自己搞得更蠢些。那位老爷还是一声不响地打量着他,似乎胸脯塞得太饱了,透不过气来说他要说的话。"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听说过,"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同时把额头上的礼帽往上推了一推。接下去他要说什么呢?显然,这位老爷根本不知道K在雪橇里呆过,可是他发现了一件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吗?或许是指K居然敢闯到院子里来?"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这位老爷接着问道,这回他的口气变得温和了一些,呼吸也重新舒畅起来,他不得不忍受无法避免的事情,还要问什么问题呢?教人回答些什么呢?难道K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向这个人承认当初自己满怀希望的企图已经失败了吗?K没有回答,相反,他向雪橇转过身去,打开车门,取回他忘记在雪橇里的帽子。他看到白兰地正从踏脚板上滴下来,心里感到很不安。
  接着他又回转身去望着那位老爷,表示他现在对自己在雪橇里呆过并不后悔,况且这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等到问到他的时候,也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才揭露真相,说明是马车夫自己要他去把雪橇的门打开的。可是真正糟糕的是,他没有想到这位老爷会突然而来,因此来不及躲开他,也就没法使自己在这以后静静地等待克拉姆了,或者不如说,他没有能一心一意呆在雪橇里,关上车门,躺在毛毯里等克拉姆,或者,他至少可以在车厢里呆到这个人走出来。的确,他当然并不知道那个即将来到的人到底是不是克拉姆本人,如果是他本人,那么,在雪橇外面招呼他自然就好得多了。真的,本来有许多事情要考虑,可是现在没法考虑了,因为这一切都完了。
  "跟我来,"这位老爷说,这句话不能说是真正的命令,因为命令与否不在于这句话本身,而在于伴随着这句话的轻视和有意冷淡的手势。"我在这儿正等着一个人,"K说,现在他已经不再抱有任何成功的希望了,只是仅仅从原则上这样说着罢了。"来吧,"这位老爷十分冷静地又说了一遍,似乎想表示他并不怀疑K是在等一个人。一那我就见不到我在等候的那个人了,"K说,为了加重语气,还点了一下头。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到目前为止所干的一切,还是有收获的,诚然,现在他所取得的只是表面的收获而已,但是决不能仅仅为了一声客气的命令就放弃掉。"不管你跟我走或者留在这里,你都不会见到他,"那位老爷说,虽然他说得那么粗鲁,但是对K的心事却流露了一种意想不到的体贴。"哪怕我见不到他,我也宁愿留在这里,"K拒绝地说;他实在不愿意单凭这个小伙子的几句话就让他把自己从这里打发走。于是,那位老爷把头往后一仰。脸上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气,把眼睛闭了几分钟,好像要K放弃目前这种无知的糊涂思想而重新恢复他自己正常的理智,接着他又用舌尖在微微咧开的嘴唇四周舔了一转,最后对马车夫说道:"把马匹卸下来。"
  马车夫怒目地向K瞟了一眼,只得听从老爷的吩咐,尽管身上穿了皮外套,还是从马背上跳下来,非常犹豫地,--仿佛根本没有料到老爷会发出这种相反的命令来,就跟他根本不指望K会说出一句聪明话来一样--动手把马匹和雪橇拉回到厢房的旁边,在那儿的一扇大门背后,显然是一间存放车辆的棚屋。K看到自己给人撂下了,雪橇往一个方向消失,那位老爷也往另一个方向,也就是他自己原先打那儿来的方向退去,两者退得都很慢,仿佛是在向K示意,他还有权力把他们喊回来。
  或许他有这种权力,但是这对他并不会有什么好处;把雪橇喊回来,那就会是把自己送走。所以他继续站在那儿,像一个守住阵地的人,但是这一种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快意。他一会儿望望那位老爷的背影,一会儿又望望马车夫的背影。那位老爷已经走到K早先上院子里来走过的那个门口;可是他又一次回过头来望望他,K仿佛看见他在对自己的固执摇头,最后他下定决心,毅然转过身去,走进大厅,便立即消失了。马车夫还在院子里呆着,雪橇上还有一大堆活儿要他干呢,他得打开车房的沉重的大门,把雪橇放回原处,卸下马匹,把马匹牵到马厩里去;他郑重其事地干着这一切,而且是全神贯注,显然不会有马上再出车的希望了。他默默地专心干活,连瞟K一眼的工夫也没有,他这样埋头工作,对于K来说,是一种比那位老爷的态度还更严厉的谴责。现在马车夫干完了车房里的活儿,迈着缓慢和摇晃的步子走过院子。把那扇大门关上了,接着又踅回来,全部行动都是那么慢悠悠的,除了自己在雪地里的脚印以外,他几乎什么也不留……最后,他把自己关在车房里;这时候,所有的电灯都熄灭了--它们还需要给谁开着呢?--只有在木头回廊的隙缝上方依然透露着亮光,暂时还吸引着一个人的游移目光。对于K来说,似乎那些人都跟他断绝了一切关系,而且现在他也似乎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自由,通常是不准他在这儿逗留的,现在他可以在这儿爱等多久就等多久,赢得了任何人从来没有赢得的自由,似乎没有人敢碰他一下,也没有人敢撵走他,连跟他讲一句话也不敢;可是--一种和上面同样强烈的想法--同时又好像没有任何事情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不可侵犯的特权更无聊、更失望的了。
 
 
第九章
 
  于是他自己解放了自己,走回房子里去--这口不是沿着墙走,而是踏着雪地笔直地走过去,--他在大厅里碰见了旅馆老板,旅馆老板默默地招呼了他,随后又朝酒吧间的门指了一指。K听从了他的暗示、因为他正在打着哆嗦,而且渴望看到人们的面孔;但是当他进门一瞧,不免大失所望,在一张小桌子--这张小桌子一定是特地布置起来的,因为平时顾客们都坐在放倒的桶子上面--旁边正坐着那位年轻的老爷。面前站着--一个K不乐意看到的人--那个桥头客栈的老板娘。佩披神气活现,仰着脑袋,脸上笑容可掬,一副以为无比尊严的样子,她的发辫随着每一个动作左右摆动,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一会儿拿啤酒,一会儿又拿来了钢笔和墨水,因为老爷已经在面前摊开了文件,正从这张文件到桌子另一头的那张文件查对着上面的先后日期,准备动笔批示了。老板娘挺直了身子望着那位老爷和文件,微微地噘起了嘴巴,似乎在沉思。好像她已经把需要说的都说了,并且被充分地听取了。"土地测量员到底来了,"看见K走进来,那位老爷说,他只是抬起头来望了一下,接着又埋下头去忙着处理他的公文。那个老板娘也仅仅向他投来了冷淡的、不带丝毫惊讶的一瞥。但是在K走到柜台前面去要一杯白兰地的时候,佩披却像是才第一次发现K这么一个人似的。
  K靠着柜台,两只手按着眼睛,什么都不想。随后他拿起那杯白兰地呷了一口,可是又放下了,说这种酒简直不能喝。"老爷们都喝这种酒,"佩披冷冷地回答着,把杯子里的残酒泼掉,洗干净酒杯,把它放回架子上去。"可老爷们还有比这好的威士忌喝呢,"K说。"那是可能的,"佩披回答说,"可我这儿没有。"说罢便撤下了K,又跑过去侍候那位老爷,但是老爷并不需要什么,于是她在他的背后踱来踱去兜着圈子,怀着敬慕的心情,不时地想从老爷的背后偷偷张望一下那些公文,这种举动不过是表示她那份无谓的好奇心和优越感而已,所以连那个老板娘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可责她。
  忽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分散了老板娘的注意力,她直瞪瞪地望着空中,凝神听着。K转过身来,他并没有听出什么特别的声音,别人似乎也没有听到什么;但是老板娘踮起脚尖,跨着大步往那道通向院子的大门跑去,从钥匙孔里偷偷往外张望,接着直勾勾地睁大眼睛,涨红着脸回转身来,用手指着屋子里其他的人示意,叫他们到她那儿去,于是他们现在轮流着往钥匙孔里张望;自然,老板娘看的时候最长,可是佩披也受到照顾,总之,三个人中间惟有老爷表现得最不在乎。佩披和老爷不久就走开了,但是老板娘还继续在那儿拼命张望,弯着身子,就像跪在地上一般;你几乎会有这种感觉,她在恳求钥匙孔让她马上钻进去,因为钥匙孔里实在没有那么多的东西要她看得那么久。最后,她站起身来,摸摸脸蛋,理理头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似乎现在终于只好万分无奈地再把自己的眼睛去适应这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人,K为了要抢先宣布一件现在他觉得是对他公开袭击的消息,倒不是完全为了想证实自己的疑窦,于是便说:"是不是克拉姆已经走了?"老板娘默默无语地走过他的身边,但是那位老爷却在桌子旁边回答说:"是的,当然啰。只要你一撤退,克拉姆就脱身了。他是那么敏感,这可真教人惊奇。你注意到没有,老板娘,克拉姆不是那么小心地四面张望着的吗?"老板娘没有表示她看到这一点,但是那位老爷接下去说道:"唔,很幸运,什么都没有让人看到,就连他在雪地里的脚印也让马车夫给扫掉了。""老板娘什么都没有看到,"K说,但是他这样说并没有多大信心,只是因为那位老爷说得这么斩钉截铁,而且带着这样肯定而又教人无法回答的口气激怒了他,才这么说的。"也许刚巧那时候我没有往钥匙孔张望,"老板娘立刻支持老爷说,但是接着她又不得不实事求是地评价克拉姆,于是接下去说:"尽管这样,我可不相信克拉姆会有这样惊人的敏感。我们都关心他,都想保卫他,因此便进一步猜想他有惊人的敏感。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认为克拉姆的意志一定就是这样。但到底是怎样,我们并不知道。的确,凡是克拉姆不愿意跟他说话的人,哪怕这个人费尽心机,无法无天地到处乱闯,他也决不会跟他说话;单凭克拉姆不愿意接谈,不愿意接见这一点来说,就足以说明: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他受不了跟任何这一类人会面吗?可是,不管怎么样,究竟是否受得了,却无法证明,因为他决不会作这样的尝试。"那位老爷连连点头。"基本上这也是我的看法,当然,"他说,"如果我刚才说的有点儿不同的话,那是为了让土地测量员懂得我的为人罢了。尽管如此,这一点也还是事实,那就是克拉姆跨出大门的时候,他向周围张望了好几次。""说不定他是找我,"K说。"也许是吧,"那位老爷说,"这一点我可没有想到过。"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尽管佩披连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弄懂,可是她的笑声却最响。
  "既然现在咱们大家在这儿都这么高兴,"老爷接着说,"我要严肃地要求你,土地测量员,回答我几个问题,好让我把这些公文处理完毕。""这儿有一大堆公文要处理呢,"K说,他从自己站着的地方向那些公文瞟了一眼。"是的,这是挺麻烦的事儿,"老爷又笑着说,"可是你也许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叫摩麦斯,是克拉姆的乡村秘书。"这几句话一说,房间的空气顿时严肃起来;尽管老板娘跟佩披完全知道这位老爷是谁,但是听到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和身分,似乎就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了,甚至连那位老爷也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超过了应该说的范围,好像决心要逃避由于自己这两句话所含有的庄严意义而引起的后果,把头埋在公文堆里动手写了起来,这样,屋子里除了他钢笔尖发出的沙沙声以外,就听不见一点儿声音。"乡村秘书是干什么的?"过了一会儿,K问。摩麦斯作了自我介绍以后,现在认为自己再作解释就不很恰当了,于是老板娘代他回答说:"摩麦斯先生是克拉姆的秘书,那就是说,他跟克拉姆的其他秘书一样,不过他的职权范围,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的职务身分,"摩麦斯一面仍旧批阅公文,一面断然摇着头,于是老板娘连忙改正自己的说法,"唔,唔,他的职权范围,不是他的职务身分,限于这个村子。摩麦斯先生负责处理克拉姆在村里必须处理的文书工作,并且作为克拉姆的代表,受理村子里提出的请求。"因为这些话并没有怎样影响K,他还是茫然地望着老板娘,她便带着有点为难的语气又说下去:"事情就是这样安排的;城堡里的老爷们都有他们的乡村秘书。"摩麦斯一直在听着老板娘说话,他听得比K还专心,现在他提供了一个事实给老板娘作补充说:"乡村秘书大多数只给一位老爷办事,可我却给克拉姆和伐拉宾两位老爷办事。""是的,"老板娘接下去说,现在她自己也记起来了,于是转身对K说,"摩麦斯先生给克拉姆和伐拉宾两位老爷办事,所以他是一个双料的乡村秘书。""确实是双料的,"K点着头对摩麦斯--摩麦斯这会儿微微地向前侧着身子,对准了他的脸瞅着--就像对一个刚听到人家夸奖的孩子那样点着头说。如果说他的点头含有一定的轻蔑意味的话,那么,这种轻蔑要么是没有被人发现,要么这本是在别人的意料之中的。K是一个被克拉姆认为在路过时也不值得看一眼的人,似乎正是对他这种人才毫不掩饰地给他详尽地描述了一个克拉姆圈子里的人的职务,试图逗起他的眼红和钦慕。可是K对这一点并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尽管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想见一见克拉姆,然而他并不怎样看重,比如说,像这么一个在克拉姆眼皮下讨生活的摩麦斯的职位;因为在他看来,值得追求的并不是克拉姆周围的这些人物,应该接近的是克拉姆,只有K,他自己,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去接近他,而且不是去跟他厮守在一起,而是要不断地超越他,远远地超越他,然后进入城堡。--因此,他看了看他的手表说:"可是现在我得回家了。"形势立刻变得有利于摩麦斯。"是的,当然啰,"他回答说,"学校里的工作需要你回去干。可是请你务必稍留片刻一,我只要问你几个小问题。""我没有这份心情来回答你的问题,"K说,接着便向门那边转过身去。摩麦斯把手里的文件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我以克拉姆的名义命令你回答我的问题。""以克拉姆的名义!"K重复着摩麦斯的话。"这么说,难道他本人居然也在为我的事情操心吗?""关于这一点,"摩麦斯回答说,"我不知道,你当然更不知道;咱们大可以留给他自己去考虑。可我还是要凭克拉姆授予我的权力命令你留在这儿回答我的问题。""土地测量员,"老板娘插嘴说,"我不想再劝告你什么。到眼下为止,我给你的劝告是你所能听到的最善意的劝告,但是都给你以闻所未闻的态度拒绝了;所以,我上这儿来看摩麦斯先生--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就是要使官方当局对你的行为和意图有一个充分的了解,从此不再让你住到我的客栈去;这就是为什么咱们又面对面地站在这儿,也就是为什么将来咱们还会一直对立的缘故。要是让我敞开来说心里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上这儿来可不是为了帮助你,只是为了减轻一点儿摩麦斯先生不得不跟你这种人打交道的苦恼罢了。可是就因为我这种心直口快的脾气--我只会开诚布公地对待你,即使要改也改不掉,--要是你能稍稍用心听一听,你还是能够从我说的话里听出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想请你注意这一点,那就是,引你去见克拉姆的惟一途径,就是摩麦斯先生的这份会谈记录。可是我也不想过甚其词,说不定这条路不会把你一直引到克拉姆那儿,也可能在离开他还很远的时候,这条路就不通了;这要根据摩麦斯先生的判断来决定,可是不管怎么样,这是引你走向克拉姆去的惟一道路。难道你不为别的理由,只是为了傲慢,就甘心拒绝这条道路吗?""啊,太太,"丑说,"这既不是到克拉姆那儿去的惟一的道路,也不是一条比别的途径高明多少的道路。可是你,秘书先生,这个问题请你决定一下,我在这儿说的话能不能够一直传到克拉姆的耳朵里去?""当然能够,"摩麦斯说,骄矜地垂下眼睛什么也不看,"要不然干吗我要在这儿当秘书呢?""你可知道,太太,"K说,"我并不需要一条通向克拉姆那儿去的道路,我只需要一条通向秘书先生的道路。""我早就愿意为你打开这条通路了,"老板娘说,"今天早晨我不是表示愿意把你的请求转达给克拉姆吗?通过摩麦斯先生也许就能办到。但是你拒绝了。可打现在起,除了这条路,你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啦。可是坦白地说,在你打搅了克拉姆的私生活以后,走通这条路的希望就很渺茫了。可是,这个最后的、微小的、正在消失的,对啦,实际上也是看不见的希望,仍然是你惟一的希望。""太太,"K说,"起先你千方百计不让我见到克拉姆,现在又把我想见到克拉姆的心愿看得那么认真,而且认为我所以失败,大部分又好像只是由于我的行动不当,这是怎么回事?要是你在那个时候是真心诚意地劝我根本不用去见克拉姆,那为什么你现在又显然也是真心诚意地把我赶到能见到克拉姆的那条道路上去呢,尽管你实际上承认这是一条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道路?""我在赶你走这条路吗?"老板娘问道。"我告诉你,说你的企图是不可能实现的,你能说我这是赶你走这条路吗?要是你打算就这样把责任推卸到我的身上,那简直是太无耻了。也许因为摩麦斯先生在场,你才敢这么干。不,土地测量员,我可不打算强迫你干什么。我只能承认一个错误,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把你估价得太高了一点。当时你一下子就赢得了弗丽达,这使我吃了一惊,我不知道你还要干出什么事儿来。我要防止再造成任何损失,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当时我认为惟一的办法就是用祈求和威胁来动摇你的决心。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比较冷静地看待整个事情了。你可以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你的行动无疑可以在院子的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但是再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作为了。""在我看来,其中矛盾之处似乎还没有澄清,"K说,"但是既然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我也就满足了。现在我恳求你,秘书先生,告诉我,老板娘的话到底对不对,她说你写下来的会谈记录具有使我获得会见克拉姆的作用。假使事情真是这样,那我准备立刻回答你所有的问题。真的,在这方面,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摩麦斯答道,"根本不能这样推论。这不过是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都记录下来,给克拉姆的乡村登记簿提供一份适当的材料,就是这么回事罢了。这份记录已经写好,只差两三处遗漏的地方,由于上级的命令,这应该由你来补充;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其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也不可能达到什么其他目的了。"正一声不响地望着老板娘。"你干吗盯着我看?"她问道。"我还说了些什么?他老是这个样子,秘书先生,他老是这个样子。他自己胡说人家告诉了他什么消息,于是就硬说他受了人家的骗了。我一开头就告诉过他,今天我又告诉他,绝对不要希望克拉姆会接见他;唔,要是任凭怎样也讲不清的话,那就凭这份会谈记录,他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的。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清楚的事情吗?我还说过,这份会谈记录才真正是他接触克拉姆的正式联系。这一点也是够清楚的,无可争辩的。可是,假使尽管如此,他不愿意相信我的话,还是一个劲儿地希望着--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想,也不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以为他总有一天会见到克拉姆,只要他还存着这样的念头,那么,惟一能帮助他的就是这个真正接触克拉姆的正式联系,换句话说,就是这份会谈记录。我说的就是这些,不论是谁,要是坚持相反的主张,那就是恶意歪曲我说的话。""如果真是这样,太太,"K说,"那么,请原谅我,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因为我原先以为--从目前情况来说,我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从你以前说的那些话里,我领会到我还能有一点儿微小的希望。""当然啰,"老板娘回答说,"我的意思正是这样。你又在歪曲我的话啦,不过这一日你是从反面来歪曲罢了。在我看来,你还是有这么一线希望的,这一线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份会谈记录上,而不是在别的上面。然而这种希望,跟你问摩麦斯先生'假若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能让我见到克拉姆吗?'这种问题又毫无共同之处。一个小孩子这样发问,人家都会好笑,可是一个大人问这样的话,那就是侮辱所有的权威;摩麦斯先生用客气的回答好心地掩饰了这种侮辱。但是我所说的希望,仅仅包含着这个意思:你可以通过这份会谈记录而取得一种联系,或许是一种跟克拉姆的联系。难道这还不够吗?假使有人要你干一件事,使你因此可以获得这种希望的权利,你能说这是微不足道的吗?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也可以说这是你最好的一个希望,当然,摩麦斯先生在他的职权范围内自然连一丝儿暗示也不能给你。对他来说,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是由于上级的命令,才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罢了;除此以外,他不愿意再说什么了,即使你这会儿问他对我上面说的这些话有什么意见,他也不会回答你。""那么,秘书先生!"K问道,"克拉姆会看这份会谈记录吗?""不,"摩麦斯回答说,"他干吗要看呢?克拉姆不可能每一份会谈记录都看,事实上他根本不看。'把你这些会谈记录给我拿走!'他平常总这么说。""土地测量员,"老板娘痛苦地喊道,"我给你这些问题搅得烦透了。你以为克拉姆会看这份会谈记录,一个字一个字地了解你的生活琐事吗?你以为这是必要的吗?或者只是你希望这样吧?你还不如虚心地希望这份会谈记录别让克拉姆看见的好……不过这种希望跟前一种同样都是不合理的,因为尽管克拉姆在好多方面显示了他的同情人家的性格,但是又有谁的事情能够瞒过他来着?难道你所说的那种希望也必须让他知道吗?你不是自己说过,你只要能够得到跟克拉姆说话的机会,即使他一眼也不看你,一句话也不听你,你也就心满意足了吗?那你现在通过这份会谈记录不是至少实现了这个愿望,或者还不止这些呢?""还不止这些吗?"K问道。"用什么办法?""只要你不像个孩子似地一个劲儿嚷着要这要那,好像这些是能吃的东西,那是能够的!谁有那么大的本领回答这些问题?这份会谈记录要写在克拉姆的乡村登记簿里,这你已经听见了,也再没有什么能比这说得更清楚的了。可是你恐怕并不知道会谈记录、这位摩麦斯先生以及乡村登记簿的全部重要意义吧?你可知道接受摩麦斯先生审查的意义吗?说不定--至少从各方面的外表看来--他本人也并不清楚。他安静地坐在那儿,执行着自己的任务,这是因为上级的命令要他这样,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可是你想一想,他是克拉姆委派的,他是以克拉姆的名义办事的,他的所作所为,即使不可能都让克拉姆知道,可事先都得到克拉姆同意的。凡是克拉姆同意的事情又怎么会不贯彻他的精神呢?我可决不是给摩麦斯先生说庸俗的恭维话--何况他自己也不会容许我这样,可是我并不把他看作是个独立行动的人,只是在他得到克拉姆的同意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才这么说的;因此,他是克拉姆手里的一个工具,谁不服从他,就要吃苦头。"
  老板娘的威胁并没有吓倒K;但是她想使K就范的企图却使他感到讨厌。克拉姆离开他们远着哩。老板娘有一回把克拉姆比作一只兀鹰,当时在K的眼里看来,这种比拟似乎是非常可笑的,可现在好像并没有什么可笑了;他想到克拉姆离开自己这么远,想到克拉姆的不可攻陷的住所,想到他的沉默(恐怕只有K从未听见过的某种叫喊声才能打破这种沉默),想到他那咄咄逼人地往下瞪着的似假似真的眼神,想到他的畅通无阻的道路,K在下面怎样捣乱也无法拦阻他,只是在那高不可攀的神秘的法律的驱使下,追踪过他的这些道路,而这些道路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在这些方面,克拉姆跟兀鹰确有共同的地方。可是这些显然跟会谈记录毫不相干,这时摩麦斯正在文件上把一块蘸着细盐的面包卷捏碎,作为喝啤酒的下酒物,所以纸上撒满了细盐和香菜子。
  "再见啦,"K说,"我不反对任何形式的审查。"现在他终于向门口走去。"他居然还是走啦。"摩麦斯几乎有点激动地对老板娘说。"谅他不敢,"她说。K不再答理他们,他已经走到客厅里了。天气很冷,而且刮着大风。从对面一扇门里旅馆老板走了出来,他似乎一直在小门洞的后面望着这间客厅。客厅里的风正猛烈地朝他吹过来,他不得不把大衣的下摆裹住自己的膝盖。"你这就走了吗,土地测量员?"他问。"你觉得奇怪吗?"K问他。"是的,"老板说,"那你受过审查了?""没有,"K回答说,"我不愿意受人家的审查。""为什么?"老板问。"我不知道,"且说,"干吗我要让人家审查,干吗我要对这种捉弄或是官方的忽发奇想屈服呢?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也会捉弄人家,或是忽发奇想而接受审查,可不是在今天。""唔,当然,当然,"老板赞同地说,他这么说只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的相信他的话。"现在我得让仆人们到酒吧间去了,"他马上这么说,"他们早该进去了。只是我生怕打搅了审查。""难道你认为审查那么了不起吗?"K问。"唔,当然,"老板回答说。"这么说,我不该拒绝审查了,"K说。"对啦,"老板答道,"你不该拒绝。"因为看见K默默无语,不知是安慰K呢,还是想快点脱身,他又加了一句:"得了,得了,天不会因此就塌下来的。""对啊,"K回答说,"从气象看来,天不会塌下来的。"于是两人大笑着分别了。
 
 
第十章
 
  K走出门来,跨进寒风呼啸的大街,在黑暗里张望着。天气坏透,坏透。他又回想起老板娘是怎样竭力想逼迫他向那份会谈记录让步,他自己又是怎样坚持过来的,仿佛在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似的。老板娘的用心自然不是直截了当表示的,她同时还在暗暗地促使K反对这份会谈记录;事实上,他到底是顶住了呢,还是终于让了步,他自己也说不上。这是按照远方的奇怪的命令而盲目执行的一种阴谋诡计,似乎就像这大自然的狂风一样,教你猜不透其中的真意。
  他沿着大街只走了几步,就看见有两盏灯火在远处晃动;这些生命的标志使他感到欣喜,他急忙朝他们走去,而他们也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当他认出那是他的两个助手的时候,他说不出为什么自己感到那么失望。他们仍旧走上来迎他,显然是弗丽达派他们来的,而且从狂风怒号的黑暗里给他递过来的灯笼也是他自己的;但他还是感到失望,他期待的是一些别的东西,而不是这样一些对他说来是一种负担的熟人。可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黑地里,从他们两人中间还走出了巴纳巴斯。"巴纳巴斯!"K叫道,并且伸出手去。"你是来看我的吗?"他又遇见巴纳巴斯的惊喜心情,一开始就消除了一度对他产生的厌恶的感觉。"是来看你的,"巴纳巴斯回答,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友好,"我带来了一封克拉姆给你的信。""一封克拉姆给我的信!"K把头往后一仰叫了出来。"把灯提到这儿来!"他向两个助手喊道,现在他们两个人一边一个提着灯笼紧紧地挤在他的两边。因为风大,K读信的时候,不得不把大张的信笺折小。他读到:"致桥头客栈的土地测量员。迄至目前为止,我对你所进行的测量工作表示赞许。助手们的工作,同样也应该得到赞扬。你懂得怎样使他们进行工作。不要松弛懈怠!希望你继续工作,以期达到良好的结果。任何工作中断,都将使我不快。以外,则毋庸挂心;由于薪金问题,因立即会引起老爷的不快,故拟以后解决,一切我自有安排。"[注]
  两个助手读得比他慢得多,当他们读到这样的好消息的时候,便高声三呼万岁,并且挥动着手里的灯笼。"别这么大声叫嚷,"他说,接着又对巴纳巴斯说:"这是一个误会。"巴纳巴斯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这是一个误会,"K又说了一遍,他又像下午那样感到疲乏了,到校舍去的路似乎挺长,在巴纳巴斯的后面,他能看到他的整个家庭,两个助手仍旧在他的身边挤得紧紧的,他不得不用胳膊肘把他们推开。他吩咐过他们必须跟弗丽达呆在一起,弗丽达为什么又派他们来接他呢?他自己完全认得回家的路,独自一个人走实在比跟这伙人一起走还要好些。更糟糕的是,一个助手在脖子上裹了一条围巾,垂在下面的两端在风中忽起忽落地飘拂,有几次卷到了K的脸上;诚然,另一个助手总是连忙用他又长又尖的手指一刻不停地给他解开,但是仍旧无济于事。两个助手似乎觉得这样跑来跑去是无上乐事似的,这样的大风,这样荒凉的夜晚,都使他们感到喜不自胜。"滚开!"K大声喝道。"你们既然跑来接我,那为什么不把我的手杖带来?叫我现在拿什么东西来赶你们回家?"他们躲到巴纳巴斯的身子后面,但是害怕尽管害怕,他们还是一左一右地把灯笼举到他们保护人的肩头;然而K立刻把他们推开了。"巴纳巴斯,"K说,他知道巴纳巴斯显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也知道尽管在事情顺遂的时候,他的外套闪耀着美丽的光彩,可是一旦情况变得严重起来,从他那儿是得不到一点帮助的,他反而会默默地反对他,这样的反对,他是束手无策的,因为巴纳巴斯本人是无能为力的,他只会微微地笑着,正如天上的星星要对抗地上的这场暴风雪一样无能为力,所以他心里感到沉重起来。"你看克拉姆写了些什么!"K说,把信举到面前。"他没有得到正确的情报。我根本没有干什么测量工作,你自己也亲眼看得出这两个助手到底有多大的用处。而且,显然我也不可能半途中断一件我从来没有动手干的工作;我也无从引起老爷对我的不快,所以,又怎么能说我已经得到了他的赞许呢?至于叫我不必挂心,那我是办不到的。""我会注意这件事的,"巴纳巴斯说,他一直在瞅着那封信,可是他怎么样也没有办法看清楚,因为他把信跟自己的脸凑得太近了。"啊,"K说,"你答应我你注意这件事情,可我真的能相信你吗?我现在比以往更需要一个可靠的信使。"K焦急地咬着嘴唇。"先生,"巴纳巴斯微微偏了一下头回答道--这个动作几乎又把K迷住了,使他又相信起巴纳巴斯来,--"我当然要注意这件事情,而且我也当然要注意你上次要我传达的口信。""什么!"K叫道。"这么说,你还没有注意我上次要你捎去的口信吗?你第二天没有上城堡去吗?""没有,"巴纳巴斯回答,"我的父亲年纪大了,你亲眼见过他,当时正巧有一大堆活儿要干,我得帮着他干,可现在我马上就要到城堡里去了。""你这是在想些什么,你这个教人猜不透的人?"K一面叫起来,一面用拳头敲自己的额角。"这么说,克拉姆的事儿不比其他事情更重要吗?你处在一个很重要的岗位上,你是一个信使,可是你却用这种卑鄙的态度欺骗我!你的父亲的活儿算得了什么?克拉姆在等着听这份报告,你不是十万火急地给他送去,倒宁肯去打扫马厩!""我的父亲是一个补鞋匠,"巴纳巴斯镇静地回答,"他从勃伦斯威克那儿接了一批定货,而我是父亲的助手。""补鞋匠……定货……勃伦斯威克!"K失声地喊道,好像他要把这几个字永远废除似的。"在这些永远是没有人影的大街上,谁用得着穿什么靴子?而且补鞋子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我把信托付给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胡乱地把它搁起来,让你放在你的凳子上把它揉碎的,而是让你马上把它送给克拉姆的!"K想起克拉姆这一阵显然是在赫伦霍夫旅馆,根本没有在城堡里,因此就稍稍冷静了一点;可是巴纳巴斯偏偏对他说,他并没有忘记K叫他传递的第一个口信,这时他便背起口信的内容来,这又把K激怒了。"够了!我不想再听了,"他说。"别生我的气,先生,"巴纳巴斯说,似乎不自觉地想表示他对K的不满,便把视线从K的身上收了回来,垂头望着地下,但是他可能只是不满意K的一时感情冲动。"我并不是生你的气,"K说,现在他转过来生自己的气了。"我不是跟你生气,可是,我有了你这样一个信使来给我传达要事,对我来说,前途是不妙的。"'你听我说,"巴纳巴斯说,似乎为了要保持自己作为信使的荣誉,他说了他本来不该说的话,"克拉姆实际上并不在等着听你的消息,每逢我到他那儿去,他就发脾气。'又带来了什么消息啦,'他有一次这么说。每当他远远地看见我走过去,他就站起身来走进隔壁那个房间,拒绝接见我。况且,也没有规定我一有消息就必须立刻传送;如果是有这样规定的话,我自然就会马上送去;但是并没有这样的规定,而且,假使我根本不去的话,也没有谁能说我的不是。我给人家传送消息,也只是出于我自愿。""唔,好极了,"K答道,目不转睛地望着巴纳巴斯,故意不去看那两个助手,他们正在轮流地从巴纳巴斯的肩膀后面慢慢地探出头来,好像是从天窗里探出来的一样,接着好像模仿呼啸的风声一般,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又急忙把头藏到巴纳巴斯的背后,好像害怕K似的;他们就这样自得其乐地玩了好大一阵子。"克拉姆到底是怎么样的脾气,这我不知道,可是我也不相信你对城堡里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即使你真的都知道,咱们也不见得就能使事态有所好转。可是你还得给我送一个口信去,这就是我要求你的一切。这是一个很简短的口信。明天你给我送去,当天把回音带回来,或者至少把接待你的情形告诉我,你办得到吗?愿意干吗?对我来说,这就帮了我的大忙啦。而且我也许还有机会给你适当的酬报。你现在有什么或许我能满足你的要求吗?""我当然愿意执行你的命令,"巴纳巴斯说。"你要尽你最大的努力来执行我的命令,把这个口信带给克拉姆本人,立刻带回他本人的答复,所有这一切都要在明天早晨立刻办到,你愿意这么干吗?""我尽力而为,"巴纳巴斯回答,"我一向是尽力而为的。""这一点咱们现在不用再争论了,"K说,"这就是我要你带去的口信:'土地测量员请求长官赐予他一次私人会见的机会;任何与此有关的条件他都乐于接受。这一请求实出于无奈,因为所有中介迄今均未起任何作用;他愿意进一步提供事实证明这一点:迄至目前为止,他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测量工作,根据村长给他的通知,村子里不需要进行此项工作;因此,拜读长官这次来书愧恨交集;惟有亲自谒见长官方能有所获益。土地测量员深知这个要求十分冒昧,但是他将尽可能减少长官由此而受到的干扰;他愿意接受任何时间的限制,也愿意接受谈话字数的限制,如果认为在会见时有必要规定的话,甚至只讲十个字,他自信也可以照办。他怀着崇高的敬意和无比的焦灼企待长官的裁夺。'"K在口授这封信的时候,简直忘记了自己,好像他正站在克拉姆的门口对看门人讲话似的。"这封口信比我原先想的长多了,"他说,"可是你一定得记在心里,我不愿意写信,一封信只会像别的公文一样没完没了地层层照转。"所以,为了让巴纳巴斯有一个依据,他伏在一个助手的背上把这个口信的内容草草地写在一张纸片上,另外那个助手举着灯笼给他照亮;可是K已经能从巴纳巴斯的复述把内容都写下来了,因为巴纳巴斯已经都记住了,尽管那两个助手在旁边七嘴八舌地插话,他还是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你的记性真了不起,"K说,一面把那张纸片递给他,"可是现在我希望你在别的方面也显出你出色的本领来。有什么要求吗?没有?要是你提出什么要求的话,说老实话,我对这个口信的命运反而会放心一点。"巴纳巴斯起初还是没有吱声,后来他说:"我的姊妹要我代她们向你问好。""你的姊妹,"K回答,"喔,对啦,那两位又高又结实的姑娘。""她们俩都向你问好,特别是阿玛丽亚,"巴纳巴斯说。"再说,今天也是她从城堡里把这封信带给我的。"这句话打动了K,因此他问道:"她还能把我这个口信带到城堡里去吗?要不,你们两个人能不能一同去,各自去碰碰运气好吗?""阿玛丽亚是不能到长官的办公处去的,"巴纳巴斯说,"要不然的话,她倒是非常高兴给你效劳的。""明天我也许上你们家去看你们,"K说,"不过你要把回音先带给我。我在学校里等你。请你也代我向你的姊妹问好。"K的诺言似乎使巴纳巴斯很快活,因此,两个人握过手以后,他又情不自禁地轻轻摸了一摸K的肩膀。一切又好像巴纳巴斯当时第一次走进旅馆来,在庄稼汉中间满面春风的样儿,K感到他在自己肩膀上的抚摸是一种荣誉似的,尽管他觉得这种举动很可笑。现在他怀着比较轻松的心情,听任他的两个助手在回家的路上嘻嘻哈哈地逗乐。
 
 
第十一章
 
  到学校的时候,他冻得浑身发抖,天色已经很黑了,两盏灯笼里的蜡烛也点完了;助手们已经熟悉这里的路,在他们导引下,他摸索着走进了一间教室。"这是你们第一次值得称赞的功劳,"他想起了克拉姆的信,便这样说。弗丽达从屋子的角落里带着睡意喊道:"让K睡觉吧!别打搅他了!"尽管她困乏得不能坐着等他回来,但是她仍旧一心一意地只想着K。现在弄来了一盏灯,但是没有办法把灯捻得很亮,因为只剩下了一点儿石蜡油了。新居的日常用具仍旧不多。的确,房间里是生了火炉的,但这是一个大房间,有时是当作健身房用的--周围放的和天花板上挂的都是运动器械,--供应的木柴也全部烧完了,K深信这儿一度是又温暖又舒适的,可是很遗憾,现在已经变得冷气逼人了。在一间技屋里倒是放着一大堆木柴,可是披屋的门锁着;钥匙又在教师那儿;这批木柴他只许在上课的时间作生火取暖之用。如果有几张可以勉强容身的床,这间屋子也许还能够将就对付过去。可是在这方面除了有一个塞着稻草的垫子,上面铺着弗丽达的一条称得上是整洁的羊毛毯子以外,就别无长物了,没有鸭绒被子,只有两条教人没法御寒的又粗又硬的毯子。然而两个助手却贪婪地眼睁睁盯着这只稻草垫子不放,他们自然没有希望能睡到这只垫子上去。弗丽达忧心忡忡地望着K;她懂得怎样把一间屋子,即使是最简陋的屋子,布置得可以住下去,她在桥头客栈里就曾经显过身手,可是在这儿一无所有,她就一筹莫展了。"这些新奇的运动器械就是咱们惟一的装饰品了,"她含着眼泪强笑着说。但是她坚决保证明天就找人帮忙解决缺乏卧具和燃料这些大问题,恳求K耐心等到那时再说。她没有一句话、没有一点暗示或表示,可以使人认为她心底里怀着一丝一毫怨恨K的意思,可是K想到自己当初把她从赫伦霍夫旅馆拉了出来,现在又从桥头客栈把她抱到这儿来,心里却不得不感到内疚。所以,为了报答她的深情,K也就竭力把什么都看得可以容忍,这样做,对他来说的确并不困难,因为他心里仍旧在给巴纳巴斯逐字逐句地复述自己的那封口信,仿佛不是他把这封口信交给巴纳巴斯去转达,而像是他在想像中当面说给克拉姆听似的。况且弗丽达在酒精灯上给他煮的咖啡也使他感到衷心愉快,他靠在那只几乎是冰凉的火炉上,望着她在教师的桌子上铺上一块少不了的洁白的台布,拿出一只镂花的玻璃杯,接着又拿出面包和香肠,居然还有一罐沙丁鱼。她的动作又快又熟练。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弗丽达也没有吃过晚餐,她是等K回来一起吃的。只有两张椅子,K便和弗丽达在桌边坐下来,两个助手只好蹲在讲台上吃,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候,即使在吃饭,他们也还是爱淘气。他们分得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而且也没有吃完,但是他们不时站起来看看桌子上还有什么东西留着,还可以指望分到一些什么;K一直没有理睬他们,只是等到弗丽达嘲笑他们的时候,他才开始注意他们。他温柔地用自己的手按着弗丽达的手,低声问她为什么这样纵容他们,甚至对他们的淘气也那么客气。用这种态度你就别想摆脱他们,只有对他们保持一定程度的严厉(这也是由他们的行为所决定的),你才有办法约束他们,或者可能性更大,而且更适当的是,可以促使他们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难堪,最后溜之大吉。这所学校不像是一个可以久居的安乐窝,唔,无论如何不会长久呆下去的;但是,如果助手们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占用这间屋子,他们就不会去注意那许多欠缺之处了;现在助手们变得一天比一天放肆,好像因为弗丽达在场他们就受到了鼓励似的,而且希望K不至于像在别的场合下那样严厉地对待他们,难道这一点她也没有注意到吗?况且,要立刻摆脱他们也许还有不少直截了当的办法,用不着客气,像弗丽达这样一个无所不知的人,兴许她自己就知道这些办法。从各方面来看,如果要摆脱他们,只消给他们一点好处就行,因为他们留在这里也不可能得到多大的好处,再说,他们到现在为止享受的那种懒散的生活也必须终止了,不管怎样,多少总得改变一下吧,因为弗丽达经过这几天的紧张之后,自己也需要休息一下,而他,K本人,又忙于寻找摆脱目前这种困境的办法,所以他们就必须好好工作了。不过,如果他们走了的话,他也照样会感到如释重负,除了其他的任务以外,他一定还会轻松地担负起学校里的全部工作。
  弗丽达一直在专心地听着,她拍着他的手臂说,他的意见跟她的完全一样,但是他把助手们的调皮淘气也许看得太严重了一些;他们只不过是孩子罢了,刚刚从城堡的严格的纪律下解放出来,浑身是劲,还带一点傻气,现在又第一次干这种陌生的差使,所以难免有一点晕头转向;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要闹不少笑话,这自然是教人恼火的事,但是更聪明的办法是一笑置之。她自己往往就忍不住要笑呢。尽管如此,她还是绝对同意K的意见,最好是把这两个助手送走,让他们自己去过活,就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更偎紧了K,把脸庞贴在他的肩上。这时候,她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声音低得使K不得不低下头来听她说,她说她也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两个助手,她怕K刚才提出的那些办法未必能解决问题。就她所知,这两个助手是K自己要的,所以现在他才会有这两个人、他就得把他们留下来。最好把他们当作逗乐的玩艺儿,他们确实就是这样的料;这也就是对付他们的最好的办法。
  K听了她的回答心里很不高兴,他半真半假地回答说,她似乎真的跟他们结成了联盟,要不,至少是有心袒护他们。唔,他们都是长得挺俊的小伙子,可是只要有决心,没有一个人是摆脱不了的,因此,在对付这两个助手的事情上,他愿意露一手给她看看。
  弗丽达说要是他能够办到的话,那她将非常感激。从现在起,她再也不跟他们嘻嘻哈哈,或者跟他们说什么不相干的话了。况且,现在她也找不到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了,的确,老是给两个男人暗暗地监视着,可不是有趣的事,她也已经学会用K的眼光来看待这两个人了。这时候,两个助手又站了起来,一半是看看桌子上剩下的食物,一半是想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悄声低语地说些什么,这时弗丽达对他们也真的有点望而却步了。
  K便利用这件事来加深弗丽达对两个助手的厌恶,他把弗丽达拉到自己身边,并肩地吃完了这顿晚饭。现在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因为他们大家都很困;一个助手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就睡着了;这一下把另一个助手乐开了,他竭力想叫别人去看他的伙伴那副痴愣愣的面孔,可是他没有成功。K和弗丽达在上面坐着根本没有去理睬他。现在屋子里越来越冷,他们哆嗦着身子上床去;最后K说这间屋子必须生火,否则就没法睡觉。他四下张望,看看是否能找到一把斧子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助手们知道有一把斧子,便去把它拿来,于是他们现在往存放木柴的披屋走去。几分钟之间,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就给砸开了;两个助手好像从来没有于过这么光荣的差使似的,他们动手把木柴搬到教室里去,互相推推搡搡地追逐着;很快就搬来了一大堆木柴,火炉生起来了,每个人都围着火炉躺了下来,助手们分到了一条毯子,他们便把身子裹在里面--他们有一条毯子已经很够了,又规定他们两人中间必须有一个人醒着给炉子添柴,--所以,没有多久,炉子周围热得根本不用盖毯子了,灯已经吹灭,K和弗丽达就在温暖的静寂中幸福地舒展着身子入睡了。
  夜半,K给一阵响声惊醒了。他在睡意蒙眬中首先伸出手去摸索弗丽达,可是发现睡在他身边的不是弗丽达,而是他的一个助手。可能是因为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已经使他情绪万分紧张,这一下更吓得他魂不附体,可以说进村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吃惊过。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没头没脑地给那个助手一巴掌,打得他立刻哭了出来。但是全部事情一会儿就弄清楚了。原来是弗丽达给什么东西惊醒了--至少她是这样感觉,--有一只很大的动物,可能是一只猫,跳到她的胸口上,接着又溜掉了。她爬起来,点了一支蜡烛便满屋子去找那个玩意儿。有一个助手就抓住了这个机会爬到稻草垫子上来享受一下,这一念之差他现在已后悔莫及。然而弗丽达什么也没有找到;也许那不过是她的错觉罢了,她回到K的身边去,走过那个蜷缩着身子在呜咽的助手时,她摸摸他的头发安慰他,似乎她已经忘记了晚上那一番话了。K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吩咐助手不用再往火上添柴,因为那一大堆木柴几乎都烧完了,屋子里也已经够热了。
 
 
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晨,直到小学生们来到教室的时候,他们才醒过来,学生们睁大着眼睛围观这些躺在地上的人。这是很不雅观的场面,原先因为屋子里热,所以他们除了衬衣以外什么都脱光了,可是现在到了早晨,热气已经消失,才感到寒气袭人,正当他们要穿上衣服的时候,琪莎,那位修长、美丽、然而态度有点生硬的年轻女教师,在门口出现了。显然她是来找这个新来的看门人的岔子的,似乎也是受了另一位教师的指示而来的,因为K一走到门口,她就开口说:"这种情况我受不了。真是太出色啦。你可以睡在教室里,只允许你这一点;我可没有义务在你们的卧室里上课。看门人的一家人,在床上懒洋洋地一直躺到天光大亮!啐!"唔,有些事也怨不得人家要说话,特别是这个家和这些床铺,K心里想着,便由弗丽达--两个助手根本派不上用处,只会躺在地板上吃惊地望着女教师和学生们--帮着把双杠和木马拖开,再把一条毯子蒙在上面,这样才划出一小块地方来,至少可以让他们避开学生们的目光躲在里面穿衣服。可是他得不到一分钟的安宁,因为女教师又为了洗脸盆里没有清水而开始责骂他了,他本来想把那只洗脸盆拿来给自己和弗丽达盥洗,现在只好马上放弃这个念头,以免过分激怒那位女教师,但是他的克制并没有收到效果,因为紧接着就听到哗啦一声响;真糟糕,看来他们忘记把教师桌子上的残肴收拾干净,所以她用戒尺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打到地上去了;她用不着担心设得满地的沙丁鱼油和喝剩的咖啡,以及摔成粉碎的咖啡壶该怎么处置,看门人自会马上把它们都收拾干净。K和弗丽达穿好了衣服,靠在双杠上,眼睁睁地望着他们仅有的几件东西遭到了毁灭。两个助手显然还不想穿衣服,从贴近地上的一层毯子里露出了他们的脑袋,逗得孩子们都乐开了。最使弗而达伤心的自然是砸破了那只咖啡壶;经过K的安慰,并向她保证,他一定马上到村长那儿去要求赔偿损失,并且要他当场负责照办,她这才打起了精神,只穿着衬衫和裙子,便从躲着的小天地里冲出去抢救那块台布,至少不让它再沾上污渍。虽然那位女教师依然摆出了一副神经紧张的样子,用戒尺不断地打着桌子吓唬她,她还是把台布抢过来了。等到K和弗丽达自己穿戴整齐以后,他们还得逼着助手们--他们似乎被眼前这些事情吓愣了--把衣服穿起来,不仅是吩咐和催促他们穿,实际上有几件衣服还是帮着他们穿上去的。一切都准备停当以后,K就分配其余的工作了;他让助手们去拿木柴生火炉,但是先得给另外那一间教室生好,那儿有另一个更大的危险在威胁着他,因为教师本人可能已经在那间教室里了。弗丽达的工作是洗地板,而K自己则是给她去取清水和整理一般物件。就眼前来说,早饭就别想吃了。为了要摸清女教师的态度,K决定自己先从他们的小天地里走出去,其余的人等他叫的时候再出去;他之所以采取这个措施,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助手们做出任何蠢事来,向当前的处境预先表示妥协,另一方面是他照顾弗丽达,想尽可能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因为弗丽达还抱着奢望,而他没有,她很敏感,而他一点也不,她想到的只是眼前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苦恼,而他想到的却是巴纳巴斯和他们的未来。他的话弗丽达没有一句不听,她的眼睛也几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他一露面,女教师就在孩子们一直没有停止过的哄笑声中大声说道:"睡得好吗?"她看到K没有理她--因为这实在算不上是一句问话,--便一面开始收拾那只洗脸架,一面又问道:"你们把我的猫怎么搞的?"一只又大又胖的老猫正懒洋洋地躺在桌子上,女教师正在检查它的一只脚爪,那只脚爪显然受到了一点轻伤。这么说,弗丽达毕竟是对的,当然,这只猫并没有跳到她的身上去,因为它已经超过了蹦跳的时期了,但是它一定在她的身上爬过,当它看到在这间空屋子里有那么多人的时候,它吓坏了,便连忙藏起来,因为平时懒惯了,不善于匆忙逃避,结果把自己跌伤了。K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向女教师这样解释着,但是她眼睛里只看到老猫受伤,所以她回答说:"唔,那么,这就是你们上这儿来的不是了。你看看这里,"她叫K到桌子那边去,举起那只脚爪给他看,他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就用皮教鞭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诚然,皮鞭的末梢并不尖锐,可是因为这次她用不到顾虑猫,所以鞭子下得很猛,竟抽出了好几道血痕。"现在你去干你的活儿吧,"她不耐烦地说,又低下头去看猫了。弗丽达跟助手们一直躲在双杠后面望着,这时看见了流血,便惊叫起来。K举起那只手来对孩子们说:"瞧,这只狡猾的恶猫把我抓成这个样子。"他的这句话并不是要说给孩子们听,因为他们大喊大笑一直没有停,再也不需要什么刺激了,而且说什么话也压不住他们的声音,对他们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他说这句话是因为他看到女教师对他的伤痕仅仅瞟了一眼,算是她道歉的表示,接着又专心一志地去看她的猫了;她原有的气却由于K手上流血而消失了,因此,K招呼弗丽达和助手们出来,这样,工作就开始了。
  正当K把桶子里的污水倒掉,准备走出教室去提清水的时候,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从他的课桌旁边走上来,碰了碰K的手,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是在一片喧嚷声中K听不清他的话。接着,嘈杂的声音突然一下子都停止了,K回过头去一看,整个早晨他一直在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教室的门口正站着那位教师。这个身材矮小的家伙一手抓住一个助手的脖子。看来他是正当他们在拿木柴的时候把他们逮住的,因为他开始大声地一字一顿地喝道:"谁胆敢闯进柴屋里去的?那个坏蛋在哪儿?我要把他干掉。"弗丽达本来已经在洗女教师脚边的地板了,便连忙从地板上站起来,向K瞟了一眼,似乎想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勇气,过去的大胆作风又在她的眼神和态度之间稍稍流露出来了,她说:"是我干的,教师先生。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要是教室应该及早生好火炉,柴屋就得打开;我可不敢半夜三更去问你要钥匙,当时我的未婚夫还在赫伦霍夫旅馆里,说不定他也可能在那儿过夜,这样,我就不得不自作主张了。要是我做错了,原谅我没有经验;我的未婚夫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我已经给他埋怨得够受的啦。是呀,他甚至不准我一早就生炉子,因为他想,从你锁上柴屋这件事来说,就知道你要在你来到以后才生炉子。所以,没有生炉子是他的过错,至于闯进柴屋,却是我的不是。""是谁把柴屋的门砸破的?"教师转过脸去问那两个助手,他们还在徒然地挣扎着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是老爷砸的,"他们两人回答,而且为了表示确实无误起见,还用手指着K。弗丽达大笑起来,她的笑声似乎比她的话还更明确;接着,她又从水桶里把那块她一直用来擦地板的抹布绞干了水,好像她的声明已经结束了这个插曲,两个助手的招认也只是一场不合时宜的玩笑而已。只是等她重新跪下来擦地板的时候,她才又添加说:"我们的助手都还不过是小孩子呢,尽管年纪这么大,还应该上学读书哩。昨天晚上,的确是我自己用斧子把门砸开的,一点也不费劲,我根本不需要助手帮助我,也许他们只会给我添麻烦。可是等到我的未婚夫深夜回来后,他跑出去察看那扇砸坏了的门,要想修好它,两个助手这才跟着他跑出去,大概因为他们不敢两个人呆在这儿,于是他们看见了我的未婚夫正在拾掇那扇破门,所以现在才这么说……可是他们还只是小孩子呢……"真的,在弗丽达编造故事的时候,两个助手一个劲儿地摇头,又用手指着K,竭力想用这种哑剧来打岔,不让她编造故事;但是他们看到没有效果,最后只得屈服了,把弗丽达说的话当作应该服从的命令,所以当教师再一次盘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不再回答了。"这么说,"教师说,"你们是在撒谎?要不然,你们至少是诬告看门人?"他们还是不咬一声,可是他们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和不安的眼神,都好像表示他们是犯了罪的。"那么,我就得立刻狠狠地揍你们一顿,"他说,接着就派一个孩子到隔壁那间教室去拿他的棍子。等他举起棍子要打的时候,弗丽达叫道:"这两个助手说的是实话!'她失望地把手里的抹布摔到水桶里,弄得水花四溅,接着便跑到双杠后面躲了起来。"一个满口撒谎的人!"女教师批评道,她刚刚包扎好猫的爪子,把它抱在膝头上,猫太大了,她的膝头上简直放不下。
  "这么说,这原来是看门人干的,"教师一面说,一面推开那两个助手,朝着K转过脸去,K这会儿一直靠在手里的扫把柄上听着,"好一个看门人,自己没有胆子承认,却让别人弄虚作假来承担你自己犯下的罪行。""唔,"K说,他没有放过这个事实,那就是弗丽达的一席话已经和缓了教师最初那股不可遏制的气愤,"要是这两个助手尝到一点儿棍子的滋味,我决不表示遗憾;如果他们逃避了十次应有的惩罚,那么,给他们一次代人受过的处罚,也是完全应该的。况且这样一来,教员先生,也可以避免我跟你两人之间的直接冲突,这对我来说倒是值得欢迎的。也许你自己也同样是欢迎的吧。不过,现在我看到弗丽达已经为这两个助手而牺牲了我……"K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在寂静中听到弗丽达在幕后的饮泣声,"当然,这一切完全是由于她清白的胸怀。""这是无中生有!"女教师说。"我跟你的意见完全一致,琪莎小姐,"教师说。"至于你,看门人,搞了这些丢丑的事情,你的职务自然解除了。同时,我保留进一步给予你处分的权利,但是现在,你本人连同家属必须立刻给我离开这所学校。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解除了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且我们总得想法子上课啊。你们赶快给我走吧。""我不打算从这儿挪动一步,"K说,"你是我的上司,可是聘我来担任这个职务的人并不是你;我是村长请来的,我只接受他的解聘,而且他给我这个职位也决不是为了让我跟我的家属上这儿来挨冻,而是--像你自己亲口告诉过我的那样--为了兔得我做出任何莽撞的事情来。因此,现在突然把我解职是完全违背他的意愿的;除非他亲口对我说他已经改变初衷,否则我决不相信你的话。而且我不接受你这种草率决定的通知,可能对你也有莫大的好处。""那么,你不打算接受吗?"教师问。K摇摇头。"你好好地考虑一下吧,"教师说,"你的决定并不总是万无一失的;你应该反省一下,比如说,昨天下午你拒绝接受审查的事。""这会儿你提起这件事情干吗?"K问。"因为这是我一时高兴,"教师回答道,"现在我最后再说一遍,滚出去!"但是看到还是没有效果,教师便走到桌子那边去跟琪莎小姐低声商量;琪莎主张喊警察,但是教师反对,最后他们似乎取得了一致意见,教师命令孩子们到他的教室里去,他们可以在那儿跟其他的孩子们一起上课。这个变更使大家都很高兴,片刻之间,随着一阵嬉笑的声音,孩子们都跑出了这间屋子,教师和琪莎小姐最后出去。琪莎手里捧着上课的点名簿,簿子上面大模大样地躺着那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老猫。教师本来想把猫留下来,但是琪莎给他提起了K的虐待牲畜的行为,他也就毫不犹豫地改变了主意。于是,教师除了其他使他恼火的事情以外,现在又为了这只猫谴责起K来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对K说了最后这几句话:"这位小姐和她的学生们是被迫离开这间教室的,因为你坚决不肯接受我的解职通知,可是谁也不能要求她,这么一位年轻姑娘,在你的肮脏的家务纠纷中进行教学。所以你尽管请便吧,你爱怎样放肆都可以,规规矩矩的人是不会来反对你或干涉你的。可是我告诉你,这是捱不了多久的。"说罢,他砰的一下把房门关上了。
 
 
第十三章
 
  所有的人刚刚走完,K就对两个助手说道:"给我出去!"冷不防听到这声命令,在仓皇失措之余,他们服从了,但是K等他们刚走出屋子,便把房门锁上了,这时候他们想再进屋来,便在外面抽抽搭搭地哭着,敲着房门。"我已经把你们辞退了,"K叫道,"我再也不要你们给我干活儿了!"当然,这正是他们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因此他们不停地往门上拳打脚踢。"让我们回到你那儿去,先生!"他们似乎即将被一股洪流卷走,而K就是陆地。但是K并不怜悯他们,他急切地等待这震耳欲聋的打门声逼迫那个教师跑出来干涉。这样的情况果然很快就发生了。"让你这两个宝贝助手进屋去吧!"他大声喝道。"我已经把他们俩给辞退了,"K也报之以高声大喝;这件事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可以借此向教师表示,自己不仅有坚强的解职权,还有同样坚强的执行权。于是教师只得说好话安慰这两个助手,劝他们只要安静地等待着,K迟早一定会让他们进屋去的。说着他便走开了。如果这时K不再向他们大声说他们永远给辞退了,再也没有复职的机会了,那么,事情也许就此解决,可是他们一听到他这两句话,便又往门上拳打脚踢起来。教师再次走出来,但是这一回他不再对他们说理了,干脆用他那根吓人的棍子把他们赶出了学校。
  他们不久又出现在健身房的窗子前面,在窗玻璃上敲着,喊着,但是他们的话已经听不清楚了。他们也没有在那儿呆多久,在积得很深的雪地里狂蹦乱跳究竟不方便。于是,他们冲到校园的栏杆旁边,跳上墙头,虽然距离远了一点,房间里的情景倒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他们扶着栏杆在人字形的墙上跑来跑去,后来又立在那儿,伸出了两只手向K抱拳哀求。他们就这样哀求了好大一会儿,根本不去想这全是白费气力;他们好像着了魔似的,甚至在K为了不愿意看到他们而拉下百叶窗的时候,他们还在不停地哀求。K在黑黝黝的房间里走到双杠那边去寻找弗丽达。弗丽达一碰上他的眼光,便站了起来,抿了抿头发,擦干了眼泪,默默地动手准备咖啡。尽管她什么都知道,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向她宣布说他已经把那两个助手辞退了。她只是点了点头。K在一张课桌上坐了下来,眼睛跟着她那疲惫的动作转着。她本来有无穷的生气和毅力,她的平凡的身躯也因此而显得很美丽,现在这种美丽消失了。跟K在一起生活了短短几天,就已经断送了她的那种美丽,以前她在酒吧间里干的活儿并不轻松,可对她来说显然是比较合适的。她形容憔悴是不是真的因为她离开了克拉姆?她的不可思议的诱惑力是因为她亲近了克拉姆才有的,而吸引K的又正是这种诱惑力,可是现在她在他的怀抱里枯萎了。
  "弗丽达,"K说,她立刻放下研咖啡的磨子,走到K的课桌边来。"你生我的气吗?"她问。"不,"K答道,"我想你这么说是不得已的。你原先在赫伦霍夫旅馆过得挺愉快。我实在应该让你呆在那儿。""是的,"弗丽达悲哀地望着前面说,"你应该让我呆在那儿,我是不配跟你在一块儿生活的。假使你把我甩掉了,说不定你就能够实现你所有的愿望。为了我,你才不得不忍受教师的专横,接受了这个卑贱的职位,并且正在付出全副气力争取跟克拉姆见面。这都是为了我,可我却不能多多报答你的恩情。""不,不,"K伸出手臂搂着她欣慰地说。"这些全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丝毫也伤害不了我,我想见克拉姆,也并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缘故。再说,你想想你为我做的一切吧!我没有认识你以前,我像在五里雾中瞎闯,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我,假使我跟谁沾上了边,那我很快就会给人家撵走。等到有人稍稍愿意款待我了,可那些人往往又是我避之惟恐不及的人,比如像巴纳巴斯这家人……""你本来想避开他们吗?真的吗?亲爱的!"弗丽达迫不及待地喊了出来,等K犹豫了一会儿,回答了一声"是的"以后,她又像原先那样冷淡了。但是K也决定不再向她解释正由于他结识了弗丽达,事情才变得对他有利了。他慢慢地抽回了他搂着她的手臂,他们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的手臂似乎给了她温暖和慰藉,现在没有这些她就受不了--弗丽达说:"这儿的生活我受不了。假使你要我跟你守在一起,那咱们就得离开这儿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法国的南方或者西班牙去。""我不能离开这儿,"K回答说,"我来到这儿,是想在这儿呆下来的。我得在这儿呆着。"接着又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可是他并不想进行解释,仿佛他接着说的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诱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的呢,难道就只是为了想在这儿呆下来吗?"于是他又接着说:"可你也得在这儿呆下来,这儿毕竟是你自己的故乡啊。你只是因为失去了克拉姆,才使你这样心灰意懒。""我失去了克拉姆?"弗丽达说。"我需要的克拉姆,在这儿有的是,克拉姆太多了;正是为了躲避他,我才想走开。我失去的不是克拉姆,而是你。我是为了你才想走开的,因为在这儿我没法整个儿得到你,这儿什么事情都使我心神不定,我宁愿失去我的美貌,宁愿害病,宁愿痛苦,只要能让我跟你安安静静地在一起过活。"K只注意一件事,所以他急忙问道:"这么说,克拉姆跟你还有来往吗?他派人来叫你去吗?""克拉姆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弗丽达回答说,"这会儿我说的是另外一些人,我是说那两个助手。""喔,助手,"K失望地说,"他们欺侮你吗?""唔,难道你没有发觉吗?"弗丽达问道。"没有,"K回答说,他回忆了一下,但是记不起什么事情来,"他们虽然是两个讨厌的小色鬼,可我从来没有发现他们胆敢抬起眼皮来看你一眼。""没有吗?"弗丽达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他们赖在桥头客栈咱们的房间里怎样也不肯出去,只是妒忌地望着咱们俩的一举一动,有一个居然睡到了我的稻草垫子上,刚才他们不是还告发你来着,想就此把你赶跑,把你给毁了,这样岂不是就可以留下我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了吗?这一切你都没有注意吗?"K直瞪瞪地望着弗丽达,没有回答。她对助手们的指控一点不假,可是这些指控也可以解释成完全清白无罪,这两个小伙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本性幼稚、荒唐可笑、不负责任和缺乏教养。而且,不论K上哪儿去,他们总是要跟他一块儿去,从不想留下来跟弗丽达在一起,这不是也可以为他们的罪名辩解吗?K便半信半疑地提出这种看法。"这是他们故意耍的花招,"弗而达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那么,要不是为了他们垂涎我,那你又干吗把他们赶跑呢?"说着她走到窗前,把百叶窗拉开一点,向外面张望,接着叫K走过去。那两个助手还紧紧地抱着栏杆不放;尽管他们现在一定是很累了,但是他们仍旧施出全身气力,不时伸出了两只手臂对着学校哀求着。他们中间有一个还把自己大衣的下摆钩在后面的栏杆上,这样他就用不着一直用手去抓了。
  "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弗丽达说。
  "你问我为什么把他们赶走吗?"K问道。"完全是因为你。""我?"弗丽达问,但是她的眼睛并没有从助手们的身上移开。"因为你对助手们太客气了,"K说,"对他们的放肆行为,你总是采取宽容的态度,给他们笑脸看,抚弄他们的头发,一刻不停地向他们表示同情--'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你刚才还这么说来着,--最后终于发生了这件事,那就是你竟毫不犹豫地牺牲了我去解救这两个助手,免得他们挨一顿打。""是的,确实是这样,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使我心里不痛快的就是这个,使我不能跟你呆在一起的也就是这个,虽然我承认没有比跟你守在一起更大的幸福了--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尽管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可以供咱们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不论是在这个村子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因此我又希望有那么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面咱们俩紧紧地搂抱着,像用铁条缚在一起那样,这样我的脸藏在你的怀里,你的脸藏在我的怀里,谁也不再看见咱们。不是在这儿……你瞧,就有这两个助手!他们抱着拳哀求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你,而是我。""这会儿一直望着他们的,也不是我而是你,"K说。"的确是我,"弗丽达说,她几乎要冒火了,"我这会儿一直在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即使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也没有老缠着我的必要吧?""克拉姆的使者?"K重复了一句,弗丽达指出了这一点使他感到万分惊讶,尽管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当然是克拉姆的使者,"弗而达说。"尽管是使者,他们也还是淘气的孩子,需要有人给他们的脑子灌输一点道理进去。两个面孔长得又丑又黑的小鬼;两张完全不同的脸生得多么难看,人家会说他们的长相是大人啦,颇像大学生的样儿啦,可是他们的行动举止却又是那么幼稚可笑。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我真替他们害臊呢。唔,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并不讨厌他们,可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所以我禁不住要望着他们。人家给他们气得要死的时候,我只会对他们发笑。人家要打他们的时候,我也只会摸摸他们的头发。在夜里,我躺在你身边的时候,我睡不着,我总是要伏在你的身上望着他们,一个裹着毯子躺在那儿睡着了,一个跪在炉门前添柴,我把身子探得那么出,几乎要把你惊醒了。我怕的不是那只猫--哦,猫我是见惯的,酒吧间里嘈杂的夜生活我也是过惯的,--我怕的不是那只猫,我是怕自己。不,用不着一只猫那么大的畜生来惊醒我,只要有一点轻微的响声,我就会吓得跳起来。起初我怕惊醒你,生怕把一切事情都破坏了,但是,我又爬起来点蜡烛,逼着你马上醒来保护我。""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K说道,"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点怀疑,所以就把他们撵走了;现在他们走啦,也许一切都会变得顺利起来。""是的,他们总算走啦,"弗丽达说,但是她满脸愁容,并不快乐,"可咱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管他们叫克拉姆的使者,虽然不能当真,可也说不定是真的。他们的眼睛--天真而炯炯发亮的眼睛--使我想起克拉姆的那双眼睛;是的,就是这样,有些时候,那是克拉姆的眼光通过了他们的眼睛射透了我的身子。因此,方才我说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是不真实的。我倒希望是真的。我总觉得,他们的行为要是发生在别的地方或别人身上,那似乎是可笑和可恼的,可是发生在他们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望着他们可笑的鬼把戏,总是又尊敬又钦佩。假使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那有谁愿意给咱们想法子摆脱他们呢?再说,摆脱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要是摆脱他们并不好,你愿意马上召他们回来吗?假使他们还是愿意回来,你会感到高兴吗?""你要我把他们再召回来?"K问。"不要,不要!"弗丽达说。"我绝对不要他们回来。如果他们现在奔进来,我就会看到他们重新看见我的那股乐劲儿,像孩子似地围着我蹦蹦跳跳,又像大人似地伸出手臂要拥抱我;不,我可不相信我能受得了这种举止行动。可是我一想起,假使你继续这样硬着心肠对待他们,说不定你就会永远见不到克拉姆,那我就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来帮助你避免那样的后果。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惟一的愿望就是为了你的缘故让他们进来,马上让他们进来。不要为我担心;我怕什么呢?我会尽量坚持地保卫自己,假使我必须屈服,那我会意识到这也是为了你的缘故才屈服的。""你这么说,只能加强我驱逐这两个助手的决心,"K说,"我决不会让他们回来。从我把他们赶出去这一点来看,至少证明:在一定的情况下,要对付他们也不是束手无策,因此,这也证明他们跟克拉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联系。昨天晚上,我还接到一封克拉姆的信来着,从这封信看来,虽然有人把这两个助手的情况向克拉姆作了完全不真实的汇报,但从这里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克拉姆对他们完全是漠不关心的,因为要不是这样,他无疑会获得关于他们两个人的正确的报告。至于你从他们的身上看到克拉姆这一点,那也是不足为凭的,这是因为很不幸你仍旧受了老板娘的影响,所以你才处处看到克拉姆。你仍旧是克拉姆的情妇,还完全说不上是我的妻子呢。有时候这使我非常沮丧,我感到仿佛失去了一切,我觉得我仿佛刚刚来到这个村子,可是不像我真正来到这儿时那样满怀希望,现在明知道自己的前途只会是不断的失望,还得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部吞下去。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是偶尔才有,"K看见弗丽达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色,便又含笑地说:"实际上这种感觉也证明了一件好事,就是你对我是多么重要。要是说你现在叫我在你和这两个助手之间选择的话,这就足以决定这两个助手的命运了。多糊涂的想法,在你和这两个助手之间选择!现在我要再说一遍,永远摆脱他们,我这么说,也这么想。再说,咱们俩变得这样儒弱,谁知道是不是由于咱们到这会儿还没有吃上早饭的缘故呢?""可能是这个缘故。"弗丽达说,她疲倦地笑着跑去干她的活儿了。K也重新拿起了扫帚。
  过了一会儿,房门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巴纳巴斯!"K叫了一声,扔下手里的扫帚,匆匆几步就走到门边。弗丽达直勾勾地望着他,她听到这个名字比听到什么都吃惊。K两只手颤抖着,一时拧不开门上那把旧锁。"马上就开啦,"他不问外面到底是谁,只是一迭连声这么说。可是接着他就不得不面对事实:从敞开的房门口走进来的不是巴纳巴斯,而是起先曾经想跟他说话的那个小孩子。可是K不愿意再去记起这个孩子了。"你上这儿来干吗?"他问道。"各个班级都在隔壁上课。我是从那儿来的,"孩子宁静地抬起深褐色的大眼睛望着K,垂手立正着回答说。"那么,你想干什么?给我出去!"K微微向前俯着身子说,因为孩子说话的声音很低。"我能帮你一点儿忙吗?"孩子问道。"他要帮咱们的忙哩,"K对弗丽达说。接着他又对孩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汉斯·勃伦斯威克,"孩子回答说,"四年级生,马德雷因加斯的鞋匠奥托·勃伦斯威克的儿子。""喔,你的名字叫勃伦斯威克,"K说,这会儿,他的声气和善一点儿了。原来汉斯看到女教师把K的手抽出了血痕,感到非常气愤,立刻决定支持K。他刚才就冒着要受到严厉处罚的危险,像一个投向敌人的逃兵似的,从隔壁那间教室里大胆地溜出来。实际上,主要可能还是他的孩子气驱使他做出这种举动来的。他做什么事情都显出那么一本正经的神气,这似乎就说明了这一点。开头因为羞怯,他有点儿拘束,但是很快就跟K和弗丽达搞熟了,等他们给了他一杯热咖啡以后,他就变得活泼起来,并且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开始迫切而坚决地向他们发问,似乎他想尽快地知道问题的实质,好让他独立思考,决定他们该怎样办。他的个性有点专横,但是包含着天真无邪的童心,因此他们带着一半玩笑一半正经的态度听他摆布。不论怎样,他要求他们全神贯注地听他的;工作完全停止了,早饭也不知不觉地耽误了。尽管汉斯坐在一张课桌旁边,K和弗丽达并排地坐在讲台上的一张椅子上,但是看起来汉斯倒像是教师,仿佛他正在考问他们,评定他们的答题似的。他温柔的嘴角上浮着一丝微笑,似乎说明他自己也完全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但是这个想法只是使他更一本正经地导演着这场游戏;也许他嘴边流露的并不是真正的笑容,而是他童年的幸福。非常奇怪的是,他在跟他们谈了很久以后,才承认自从K上雷斯曼家去了以后他就认识他了。K感到很高兴。"在那位太太脚边玩着的就是你吗?"K问他。"是的,"汉斯回答说,"那是我的妈妈。"这时他不得不谈到他的妈妈,但是显得吞吞吐吐,要人家问了几遍才开口;现在事情很清楚,他只是一个孩子,从他的口气听来--特别是他提的问题,--有时候似乎真是一个有毅力有远见的大人在说话;可是一会儿又突然恢复成只是一个小学生,好多问题都弄不懂,别人的意思也误解了,而且因为孩子气,不知道体谅别人,话也说得太轻,尽管一再给他指出了破绽,但又固执地连其他问题也不肯回答了,而且毫无窘态,一个大人要像这样是做不到的。他觉得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有提问题的权利,要是让K和弗丽达提了问题,那就破坏了规则,浪费了时间。他就会一声不响地坐上好大一会儿,挺直了身子,垂着头,噘起了下嘴唇。这时候弗而达给他的这种表情迷住了,有时便故意问他几个问题,想逗他做出这种表情来。有几次她成功了,但是K却只感到不高兴。他们探问了半天,得到的并不很多。汉斯的母亲身体不大舒服,可是她生的是什么病,还是没有弄清楚;她膝上的那个孩子是汉斯的妹妹,名字叫弗而达(汉斯对他妹妹跟问他的这位太太同名这点并不高兴),这一家人住在村子里,但并不跟雷斯曼家住在一起--他们只是上那儿去串门儿,顺便洗一次澡,因为雷斯曼有一只大浴桶,除了汉斯以外,年幼的孩子们都喜欢在那桶子里洗澡,泼水。汉斯提到他的父亲时,一会儿怀着敬意,一会儿又怀着恐惧,但也只是在不讲到母亲的时候才提起父亲;跟他的母亲相比,父亲显然是不重要的,但是问起勃伦斯威克这家人的生活情况,尽管他们费了不少口舌,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K知道他的父亲拥有着当地最大的制鞋铺,没有人能同他匹敌,这样一个人所共知的事实也问了一遍又一遍;实际上他父亲还把活儿让给别的鞋匠去做,比方说让给巴纳巴斯的父亲,这他当然是作为特殊照顾才出让的--单凭汉斯那么得意地把脑袋一仰的姿势,也就看出这一点来了,这个姿势引得弗丽达跑过去吻了他一下。又问他有没有在城堡里呆过,这个问题只是在他们反复问了好几次以后,他才回答一声"没有"。问起他母亲有没有在城堡里呆过,他就根本置之不理。最后K感到厌倦了,而巳这些问题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他承认这个孩子是对的;再说,利用一个小孩子来探听别人的家庭隐秘,也是一件丢人的事;加之他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却没有问出什么名堂来,那就更加丢人。因此,作为收场,他便问孩子打算给他们什么帮助,汉斯说他只想帮他们干一点学校里的活儿,免得教师和他的助手骂得他那么凶,他也就不再感到惊异了。K向汉斯解释说他不需要这种帮助,骂人是教师的一种个性,即使你拼着命干,你也还是要挨他的骂,活儿本身并不繁重,只是由于情况特殊,今天早晨才起来得那么迟,况且,责骂在他身上产生的影响,跟在一个学生身上不同,他几乎不把它看作一回事,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了,他还希望不久就离开这个教师。虽然汉斯只想帮助他对付教师,他还是真心诚意地感谢他,可现在他最好还是回去上课,要是他马上回去,说不定运气好还不会受到处罚。尽管K并没有强调而只是无意中表示他不需要他帮忙去对付教师,却保留了有关其他方面的帮忙,汉斯却已经清楚地领会了他的意思,便问K是否还有其他事情需要他帮忙;他是很乐意帮他的忙的,要是他本人帮不了他的忙,他愿意请他的妈妈来协助,这样,问题保证就能解决。爸爸碰到困难的时候,也是找妈妈帮忙的。他妈妈有一回曾问起K,她自己难得出门,那一天她上雷斯曼家去是非常少有的事。可是他,汉斯,却常常上那儿去跟雷斯曼家的孩子们玩耍,有一回他妈妈向他问起土地测量员是不是又上雷斯曼家去过。不过他估计妈妈不能多讲话,因为她身体很弱,很疲乏,所以他只回答了一句:他没有看到土地测量员,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可是他现在看到K在学校里,而且还跟他说了话,他就可以把这件新闻告诉给妈妈听了。因为在妈妈没有紧急的事情要你做的时候,她最喜欢你讲一些新闻给她听。K想了一想,便说目前他不需要任何帮助,凡是需要的他都有了,汉斯愿意帮他的忙,当然再好也没有,他感谢他的好意;将来他可能有事情需要人家帮忙,那时他会去找汉斯的,他知道他的地址。为了答谢起见,他,K,或许也能帮他一点儿小忙;他听到汉斯的妈妈生病很不安,村子里显然没有人懂得她生的是什么病;假使这样疏忽大意,小病有时也会引起严重的后果。而他,K,倒有一点医药知识,而且更难得的是,有看护病人的经验。有许多病例医生束手无策,他倒有治疗的办法。正因为他有这种治病的本领,在家乡人们都管他叫"苦药草"。无论如何,他很乐意去看汉斯的妈妈,跟她谈谈。或许他能给她提供一点有益的意见,因为哪怕只是为了汉斯的缘故,他也乐意这样做。开头汉斯一听到K愿意去给他妈妈看病,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K也更急于要去看了,可是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因为后来对好几个问题汉斯毫不表示歉意地回答说,家里是不准陌生人去看他妈妈的,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虽然那天K几乎没有跟她说什么话,她后来还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这样的事情确实经常发生。可爸爸当时对K还是非常气愤,他决不会准许K上他们家去;当时他确实想找K算账,惩罚他的冒昧,还是给妈妈劝阻了。可是不论怎么样,妈妈决不愿意跟任何人谈话,不论那个人是谁,她是问起过K的情况,这也不算是超越常规的事情;相反,既然有人提到他,她就会表示她愿意见见他,但是她并没有真的见到他,从这一点也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本意。她只是想听到一些关于K的情况,但是她决不想跟他交谈。何况,她也并不是真的生什么病,她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实际上也常常这样告诉大家;很明显这是因为她受不了这儿的气候,可是尽管这样,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她还是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再说,她的身体已经比往常好多了。听他说到这里,K发觉汉斯为了要保护他的妈妈不受到K的纷扰,使她不受到这个表面上要帮助的K的纷扰,他的思索能力显著地提高了;不错,为了要说出正当的理由来制止K去看他的母亲,在好些方面他甚至讲出跟刚才说过的互相矛盾的话来,特别是关于他母亲的疾病方面。但是,K认为即使这样,汉斯对他还是有好感的,只不过一提起他的母亲,他就把别的都忘掉了;谁要是跟他的母亲相提并论,谁就立刻处于不利的地位;眼前,K就是这样,但是,比方说,他的父亲,也同样是如此。K想试验一下这个假设到底是否正确,便说汉斯的父亲不让他的母亲受到任何纷扰,这的确说明他很能体贴人,如果他,K,那天知道这种情形,他就决不会冒昧地跟她说话了,现在他请汉斯代他向母亲表示歉意。另一方面,她致病的原因既然十分清楚,就像汉斯所说的,那他不明白为什么汉斯的父亲要留住她,不让她到别的地方去疗养;人们不得不推测是他不让她去,因为她只是为了他和孩子们才留下来的,可是她可以带了孩子们去,而且她也用不着离开很长的时间,也不必到很远的地方去,即使在城堡的山上,那儿的空气就已经大不相同了。汉斯的父亲既然是本地最大的制鞋匠,那他根本就不用担心假日旅行的费用,而且在城堡里他或者她一定有亲戚或熟人,他们准会乐于邀她上城堡去住的。干吗他不让她去呢?他不该低估她的病情,K只看了汉斯的母亲一眼,可实在是因为她的憔悴和衰弱叫人太吃惊了,这才迫使他跟她谈话的。甚至在那时候他就感到奇怪,她的丈夫怎么能在她正生着病的时候让她冒着蒸气坐在洗澡和洗衣的屋子里,而且一点也不肯压低一下自己跟别人高声讲话的声音呢。汉斯的父亲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她的病情即使在最近几个星期里有了好转,那也只是一时的起伏,要是你不把这种时起时伏的征象消除,最后就要变本加厉地复发,那时候病人就没救了。即使K不能跟汉斯的母亲谈一谈,那么,如果他能跟他的父亲谈谈,让他注意这一切情况,或许也还是有益的。
  汉斯专心听着,这一番话他大部分都听懂了,这个悲观的忠告所包含的威胁意味深深地打动了他。不过他的回答还是说K不能去跟他的父亲谈话,因为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可能会像教师那样对待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在提到K的时候脸上含着羞涩的笑容,但一提到他父亲的时候,就显得又悲哀又痛苦。但是他又说,K也许可以去跟他的母亲谈谈,只要不让他的父亲知道就行。接着汉斯望着前面,深思了一会儿--就像一个女人想找一个机会做一件坏事,但又想不受到制裁那样,--然后说后天晚上他的父亲要上赫伦霍夫旅馆去参加一个会议;他,汉斯,就在那天晚上来带K去见他的母亲,当然,假定她母亲同意的话,但是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她从来不做一件他父亲不同意的事,她什么都依顺他,甚至有些连他汉斯都看得出来是不合理的事情,她也都依着他。
  K早就把汉斯叫上台去,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一直愉快地爱抚着他。尽管汉斯偶尔还要倔强一下,但是这样的亲近,到底帮助他们取得了谅解。最后,他们一致同意这样办:汉斯先把一切如实地告诉他的妈妈,但是,为了易于取得她的同意起见,还得告诉她K也要去见勃伦斯威克谈一谈,不是去谈她的事情,而是谈他自己的事情。况且,这也是事实;因为在谈话过程中,K还记得勃伦斯威克,尽管他是一个又坏又危险的人物,但现在还算不上是他的敌人,假使真像村长所说的那样,他还是赞成招聘土地测量员的首领呢,尽管只是为了政治上的原因。因此,K到村子里来,勃伦斯威克应该是表示欢迎的。可是第一次冷冰冰的招呼和汉斯所说的他对他所抱的恶感,又几乎教人大惑不解--也许就因为K没有先向他求助,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也许还有别的误会,那么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假使能够办到这一点,K就可以取得勃伦斯威克的支持来反抗教师,不错,同样还可以反抗村长;村长和教师不让他去见城堡当局而强迫他接受看门职务的政治阴谋--这不是政治阴谋又是什么?--也可能因此而被全部揭穿;在勃伦斯威克和村长之间,要是为了K而再度引起一场斗争的话,勃伦斯威克就可以把K算在他自己这一边,K将一变而为勃伦斯威克家的座上客,勃伦斯威克的作战资源就可以由他支配而不必会顾虑什么村长了;凭着这些条件,谁能说他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不管怎样,这样他总可以常常跟他的太太在一起--K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做着这些美梦,而这些美梦也漫不经心地戏弄着他,这时一心只想着自己妈妈的汉斯却痛苦地望着他沉吟不语,就像望着一个为了要治疗重病而苦苦思索药方的医生一样。汉斯同意K提出想去跟勃伦斯威克谈谈土地测量员的职务的建议,但是也只是因为这个建议可以保护他的妈妈不受爸爸的谴责,又因为,如果运气好,这只是一个备而不用的计策。他只是追问K将怎样去跟他的父亲解释这次访问。K说学校的工作和教师的迫害都使他无法忍受而陷于绝望,因此不顾利害就去访问他了。汉斯听了这种说明,虽然脸色还有点儿阴郁,不过也终于满意了。
  现在,看来既然已经诸事齐备,至少是有了成功的可能性,汉斯也就解除顾虑,变得快活起来,便跟K又聊了一会儿,接着又跟弗丽达闲扯了一会儿--她一直坐在那儿若有所思,这会儿才重新开始参加他们的谈话。在谈话中间她问起他将来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略一思索便说他愿意做一个像K这样的人。再问他理由时,他又讲不出道理来,问他是不是愿意当个看门人,他一口回答不愿意。后来经过进一步追问,他们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个愿望的。就K眼前的处境而论,可以说又狼狈又屈辱,实在没有什么可羡慕的;这一点汉斯不用问旁人也看得清清楚楚。他自己也一定要保卫妈妈,别让她听到K说的哪怕是一句最轻的话,甚至连看也不要看到他。可是尽管这样,他还是上K这儿来,请K允许他帮他的忙,在得到了K的同意以后又感到非常高兴;他还认为别人也会跟他一样想;最突出的例子就是他的妈妈自己也亲口提到K的名字。这些矛盾在他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信念,那就是尽管K眼前的处境又狼狈又受人轻视,然而在不可思议的遥远的未来,他一定会出人头地。而吸引着汉斯的也正是这个可笑的遥远的未来和通向未来的飞黄腾达;这就是在目前情况下他为什么还是愿意接近K的原因。这种特别幼稚而又特别成熟的精明打算,还由于事实上汉斯把K看成好像是一个年龄远比自己幼小,但是前途却比自己远大的弟弟一样。他最后承认这些事情是因为给弗而达的许多问题逼得没有办法,才不很乐意地一本正经说出来的。当K说他知道汉斯羡慕他的是什么,他才又快活起来;K说他羡慕的是他的那根放在桌子上的漂亮手杖,汉斯在谈话时无意中一直在玩着的那根手杖。K会做这样的手杖,要是他们的计划成功了,他一定给汉斯做一根比这更漂亮的手杖。现在已经弄不清楚到底汉斯是不是真的就只想那根手杖,可是K这个诺言使他乐开了;他满脸喜色地跟K道别,一面紧紧地握了握K的手,一面说:"那么,后天再见啦!"
  汉斯走得正是时候,因为没有多久,教师就一下推开了门,看见K和弗丽达悠闲自在地在桌边坐着,便喊道:"原谅我闯进来!可是你们能否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这儿才能整理好?我们的坐位挤得像沙丁鱼一样,课也上不成啦。你们却在这间大健身房里懒洋洋地躺着,还嫌不够宽畅,连两个助手也给撵走啦。现在总该站起来干点什么了吧!"接着又对K说道:"现在你给我到桥头客栈去把我的午饭拿来。"这些话虽然比较起来说得还算客气,但仍然是怒气冲冲的大喊大叫。K完全准备服从教师的指挥,但是有心要逗他一下,便说:"可是你已经把我辞退了。""不管辞退不辞退,去给我把午饭拿来。"教师回答说。"我要弄清楚,我到底给辞退了没有。"K说。"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教师问。"你自己知道,你根本没有接受我的解雇通知。""那么,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把它宣告无效呢?"K问。"这不是由我来决定的,"教师说,"你信我的话,看来得由村长来决定,尽管我不懂得是什么道理。你现在赶快去吧,要不然,我可当真要把你撵出去了。"K心里感到很满意,教师大概跟村长谈过了,也可能根本没有谈过,只是仔细考虑了村长可能表示的意见,而村长的意见是袒护K的。于是K连忙动身去拿午饭,可是刚走到门口,教师又把他喊了回来,一来是因为他想用这样出尔反尔的命令来试验K愿意为他效劳的程度,以便掌握将来使用他的分寸;二来是因为他心血来潮,喜欢把K呼来喊去地当作一个侍者那样来使唤。在K这方面呢,他知道如果对教师过分地百般依顺,他就会沦为教师的奴隶和替罪羊,不过他决定,在一定限度以内,目前还是顺着这个家伙的性子再说,因为尽管已经知道教师没有辞退他的权利,可是他完全可以给他的工作制造困难,教他干不下去。现在这个差事在K的眼里显得比过去重要得多了。跟汉斯谈了那番话,在他心里产生了新的希望,他自己也承认,这些希望未必能实现,甚至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把这些希望从脑子里赶跑;这些希望几乎取代了巴纳巴斯。假使他一心抱着这些希望--除此以外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就得节省自己的全部精力,什么事情都别去操心,吃食,住所,乡村当局,甚至连弗丽达都可以撇开不管--而事实上整个事情的关键就是弗丽达,只有同弗丽达有关的事情他才关心。为了这个缘故,他就必须想方设法保住这份差事,这多少能给弗丽达一点安全的感觉,要是为了这个目的,他要在教师的手里忍受一般所不能忍受的苦痛,他也绝无怨言。这一类事都可以容忍,这是生活里不断出现的平淡无奇的、微不足道的烦恼,跟K所追求的事业对比之下,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并不是仅仅为了要过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到这儿来的。
  所以,他现在表示愿意接受他的第二个命令,就像他愿意上客栈去一样,首先把屋子收拾整齐,好让女教师和孩子们回来上课。可是得赶快收抬好,因为K接着还得去拿午饭,教师已经饿极了。K向他保证一切都照办不误;K便急忙动手把稻草垫子搬走,把运动器械放回原处,在弗丽达洗刷讲台的时候,并把屋子打扫干净。教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们的于劲似乎平息了教师的怒气,他只叫他们注意堆在柴门外生火炉用的木柴--当然,他不容许K再上披屋里去拿柴了,--说罢便回到他的教室去了,临走时还吓唬着说他很快就要回来检查他们的工作。
  弗而达默默地于了几分钟活儿以后,便问K为什么他现在对教师这样俯首帖耳。她问这句话的口气是同情的和迫切的,但是K正在想弗丽达当初的诺言,她本来答应要保护他,不让教师支配他和侮辱他,但是结果她并没有做到,因此,他只是简短地回答说,他既然当了一个看门人,他就得于看门人的工作。接着他们默默无语了,后来还是这短短的交谈引起了K的注意,原来弗丽达一直在埋头想心事--特别是在他跟汉斯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他便一面直率地问她有什么不乐意的事,一面把门外的木柴搬进屋子里来。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到K的身上,回答说,她也说不上到底是在想什么,她只是在想那个客栈老板娘和她说的那许多很有道理的话。在K逼问之下,她踌躇了几次才说下去,但是她没有停止工作抬起头来看--并不是她专心工作,因为工作并没有进展,只是借此可以不必望着K讲话罢了。于是她告诉他说,在他跟汉斯谈话的时候,开头她原是静静地听着的,可是接着她就给他说的某几句话吓住了,于是开始搞清楚他这些话的意思,从那以后她就不断地从他的话里证实了老板娘一度给她提出的警告,而这种警告她本来是一直不相信的。K听了这种吞吞吐吐的话已经生气了,再听到她那副哭鼻子抹眼泪的抱怨声调,非但没有感动,反而更冒火了--最气人的是因为老板娘又插手到他的事务中来了,尽管只是一种回忆,而迄今为止就她本人来说也没有赢得什么胜利,--他便把怀里抱着的木柴猛地往地上一扔,在木柴上面坐了下来,用严肃的口气要求她把全部事实都说出来。"不止一次,"弗丽达又开始说道,"是的,打从开头起,老板娘就撺掇我怀疑你,她倒不是说你撒谎骗人,相反,她说你坦率得像孩子,可是你的个性跟我们截然不同,她说,甚至在你说得很坦白的时候,我们还是很难相信你;要是我们不听取人家的忠告,我们就得通过惨痛的经验才能学会怎样相信你。甚至像她这么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也几乎上了你的当。可是她在桥头客栈跟你作了最后一次谈话以后--我只是重复她的原话,--她才清醒过来,看出了你的阴谋诡计,她说,从此以后,不管你怎样竭力想把你的本意掩盖起来,你也骗不过她了。但是你并没有掩盖什么,这一点她是一再声明的,后来她接着说:今后但凡碰到第一个有利机会,就得试着仔细地听他说些什么,不要泛泛地听,而是要仔细又仔细地听。她说的就是这些,谈到我本人,她说是你自己告诉她的:你搞上了我--她用的就是这样的字眼,--只是因为你正巧碰上了我,因为我没有真正拒绝你,因为你完全错误地以为酒吧间的女招待原是任何客人可以随意伸手猎取的对象。老板娘还在赫伦霍夫旅馆里打听到,那天晚上你出于某种原因要在那儿过夜,这样,也只有通过我才能达到目的,否则你就没有别的办法。这一切就使你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我的情人,然而要使这一下成为更严肃的事情却还需要一些别的什么。这就是克拉姆。老板娘没说她知道你要从克拉姆那儿得到什么,她只是一再说你在认识我以前就一心想接近克拉姆,认识以后也同样如此。所不同的只是在认识我以前,你没有一线希望,而现在你既稳妥又迅速地在我身上取得了接近克拉姆的可靠手段,连你自己也处于有利的地位了。今天你说你在认识我以前,好像在五里雾中瞎闯,我听了这话多么吃惊--不过这还是没有充分根据的表面上的吃惊而已。这些话简直跟老板娘说的完全一样,她也说你只是在认识我以后,才认清了你的目标。这是因为你认为你从我的身上获得了克拉姆的情妇,你就拥有了一个只有用高昂代价才能赎取的人质了。你的奋斗目标就是用这个人质去跟克拉姆打交道。在你的眼睛里,我是无足轻重的东西,而这笔代价却是你的一切。所以,凡是与我有关的,你都准备作出任何让步,而对这笔代价,却寸步不让。所以,我失去了赫伦霍夫旅馆的职业,对你来说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我离开桥头客栈也无所谓,我在这个学校里于着这种繁重的活儿,在你看来,同样也是无所谓的事。你对我没有一点温存,连跟我在一起的时间也几乎没有,你把我交给两个助手,你从来也没有起过妒忌的念头,在你看来,我惟一的价值就是我一度是克拉姆的情妇,你在无意中拼命教我别忘记克拉姆,这样,一旦决定的时刻到来,我就无法抗拒了;可是同时你跟老板娘大吵大闹,你认为她是惟一能把咱们两个分开的人,这就是你要跟她吵翻的原因,这样你就得跟我一起离开桥头客栈了;但是就我来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属于你的,这一点你是毫不怀疑的。你把自己同克拉姆的会见当作了一桩买卖,一场现金交易。你估计一切可能性;假使你能达到目的,你就准备什么都于;如果克拉姆要我,你就准备把我献给他,如果他要你缠住我,你就缠住我;如果他要你扔掉我,你也就会扔掉我,你自己也准备好扮演一种角色的;要是对你有利的话,你会声明你是爱我的,你会用强调你的渺小来对抗他的满不在乎,然后再用你是他的后继者这一事实去羞辱他,或者随时准备把你听我说过的我对他的爱情的表白告诉他,央求他重新跟我相好,当然,须得按照你的条件;假使得不到任何答复,那你就于脆用你K和妻子的名义跑去求他答复。老板娘最后还说,一旦你发现你在每一件事情上--在你的傲慢、你的希望、你对克拉姆和他同我的关系的看法上--都打错了主意,那么,我的炼狱生活也就开始了,因为到那个时候,我才头一遭真正变成了你非依靠不可的惟一资产,然而已经证明是一份毫无价值的资产了,你当然也会视若敝屣,因为你对我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一种所有权的感情罢了。"
  K嘴唇闭得紧紧地凝神谛听着,连坐着的那堆木柴已经滚散也没有发觉,他几乎坐在地板上了,后来他终于站了起来,坐到讲台上去,握住了弗丽达的手,她无力地想把手抽回去,他说:"你说的这些话,我始终分不清这是老板娘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全都是老板娘的意思,"弗丽达说,"我听她的话,只因为我尊敬她,然而这次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听,还是生平第一遭呢。她说的这些话在我听来显得非常可笑,跟咱们两个人之间的实际情况差得多远。我觉得实际情况正好跟她所说的相反。我想起咱们第一夜在一起以后的那个阴郁的早晨。你跪在我的身边,你的神气好像一切都完了。从那以后,尽管我竭尽所能地干着,然而真的好像我不是在帮助你,而是在妨碍你。为了我的缘故,老板娘才变成了你的敌人,一个强有力的敌人,甚至到现在你还是把她估计得过低了;为了我的缘故,你才心事重重,你才要争取职位,你才会在村长的面前陷于不利的处境,你才会在教师的面前俯首帖耳,你才会落在那两个助手的手里,但是,最糟的是,也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也许就此失去了会见克拉姆的机会。你至今还在想方设法要接近克拉姆,这不过是企图争取他谅解的无力挣扎罢了。所以我自己思忖,老板娘当然比我懂事得多,她只是想用她的劝告来提醒我,免得我自己后悔莫及。这是一种出于善意然而是多余的企图。我对你的爱情使我经受得住一切考验,到头来也会给你以鼓舞的力量,假使不在这个村子里,也会在别的地方;它已经证明了它的威力,它已经把你从巴纳巴斯的家庭里拯救了出来。""这是你当时的看法,那么,"K说,"从那时候起,你的爱情变了没有呢?""我不知道,"弗丽达回答道,垂下眼睛看了一下K的手,K的两只手仍旧握着她的手,"也许什么都没有变;现在你跟我挨得这么近,这么安详地问我,我就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事实上……"她把手从K的手里抽回来,挺直了身子跟他面对面地坐着,默默地啜泣着,却并没有掩着脸;她满面泪痕地望着他,好像她并不是在为自己而哭,因此不用掩饰,而是为K的忘恩负义而哭,如果他看到她的眼泪而痛苦,那是他罪有应得,"可是,事实上,自从我听了你跟这个孩子的谈话以后,一切就全都变啦。你开始打听他们家里的事情的时候,你那副神气是多么天真呀,问这问那的!在我看来,就跟你那天晚上走进酒吧间的那副又冒昧又坦率的神气一模一样,你是想用这种孩子气的热情来引起我的注意。当时你的情形就像那个样子,我但愿老板娘当时也在场,让她听听你说的话,咱们就可以知道她是否还要坚持自己的看法了。可是,突然之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注意到你是抱着一种诡秘的意图在跟他说话的。你用充满了同情的话语赢得了他的信任--要赢得他的信任可真不容易,--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你的目的,你的目的我也开始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你的目的就是要那个女人。听了你那些显然是很热心的打听她的话,我能够一目了然地看到你的肺腑,你只是在打算你自己的事情。甚至还没有赢得她,你就在欺骗她了。从你说的那些话,我不但认清了我的过去,而且看到了我的将来,就好像老板娘坐在我的旁边给我解释着这一切,我却还要用全身的力气把她撵走一样,但是我又明明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不过,真正要被出卖的不是我,真正在被出卖的也不是我,而是那个陌生女人。后来我恢复了镇定,我问汉斯他将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说他想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于是,我知道他已经完全受了你的影响,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这儿被你利用,跟我那时在酒吧间里被你利用,这两者之间又有多大区别呢?"
  "所有这一切,"K说,他已经恢复了镇静,平心静气地听着她说话。"你说的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有道理的,也不是虚妄的,不过只是一种偏见罢了。这些全是老板娘的想法,我的敌人的想法,尽管你以为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这么一想,我就宽心了。可是这些话颇能发人深思,人们能从老板娘那儿学到很多东西。她本人没有给我说这些话,虽说她在别的方面并不顾惜我的感情;很明显,她把这件武器放到你的手里,希望你对准我的弱点或者要害之处袭击。如果说我欺骗你,那么她也同样是在欺骗你。可是,弗丽达,你不妨想一想,即使全都像老板娘所说的那样,她的那个假设总是可耻的,那就是说你并不爱我。这样,只有这样,才好像我真是为了想从中渔利而且施用了阴谋诡计把你骗上手的。这么说来,连那天晚上我跟奥尔珈手挽手地在你面前出现,也可以说是我为了博得你的爱怜而有意安排的了,老板娘历数我的罪状可偏偏忘记了这一条。不过,要是事实并不是像她说的那么坏,那天晚上并不是你给一只狡猾的凶兽逮住了,而只是你爱上了我,正像我爱上了你一样,我们情不自禁地互相爱上了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弗丽达,请你告诉我,事情又将如何呢?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我为自己打算,那也是为了你,这里没有什么区别,只有敌人才能从中看出什么区别来。事情就是这样,甚至我跟汉斯的谈话也是这样。况且,在你谴责我跟汉斯的谈话中,你已经神经过敏得把事情夸张到了惊人的地步,因为如果汉斯的意图跟我的并不一致,那也决不能说我和他的意图就处于对立的地位,而且你我之间的分歧也不会在汉斯的身上消失,如果你相信这一点,那你就大大地误解了这个小心谨慎的小家伙了,即使我们之间的矛盾因为汉斯而得到了解决,我想,那也不会有谁因此而更倒霉。"
  "看清一个人的脾性有多么困难啊,K,"弗而达叹了一口气说。"我自然并不怀疑你,要是我真从老板娘那儿学会这种本领的话,那我宁愿把它扔掉,跪下来恳求你宽恕我,就像我平素那样,请相信我,哪怕我说着这些教人厌恶的事情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可是到底你还是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你一会儿来了,一会儿又去了,我不知道你往哪儿去,也不知道你打哪儿来。刚才汉斯敲门的时候,你又喊出了巴纳巴斯的名字来。我不懂为什么那个可恨的名字,你却喊得那么亲热,但愿我的名字也能有一次让你喊得那么亲热就好了。要是你不信任我,那教我怎么能不起疑心呢?这样就把我完全交给老板娘了,你的行动似乎证明她说对了。不是样样事情,我不是说样样事情你都证明她说对了,你把两个助手打发走,不就是为了我的缘故吗?啊,我是多么渴望能从你的言行找到一点一滴给我安慰的东西,即使因此忍受痛苦我也心甘情愿,如果你能知道我这份苦心就好了。""我只说这一遍了,弗丽达,"K说,"我没有一丁点儿的事情瞒着你。你看老板娘是多么恨我,她又是怎样千方百计地想把你从我身边拉走,她用的是多么卑鄙的手段,而你,弗丽达,对她又是多么俯首帖耳,多么俯首帖耳啊!现在告诉我,我有哪方面的事情瞒着你呢?你知道我要见克拉姆,你又帮不了我的忙,因此,我只好靠自己去努力了,这你也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成功。这一切枉费心机的企图也许已经把我自己屈辱得够受的了,难道我还要把这些都告诉你,这样来加倍屈辱自己吗?那天在克拉姆的雪橇的车门前白白地守了整整一个下午,冻得浑身发抖,这难道也要我来自吹自擂吗?正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再去想这些事情,我才匆匆地跑回到你身边来,可是迎接我的却又是你给我的这许多谴责。你说巴纳巴斯吗?不错,我是在等他。他是克拉姆的使者,可不是我让他当克拉姆的使者的。""又是巴纳巴斯!"弗丽达叫了起来。"我不相信他是一个好使者。""也许你说得对,"K说,"可是他们给我派来的只有他这么一个使者。""这对你更不利,"弗丽达说,"这一切更有理由说明为什么你应该提防他。""不幸,直到今天,他还没有给我任何需要提防他的理由,"K笑着说。"他很少来,带来的信息也是无关紧要的;只是因为那是从克拉姆那儿来的,才有一些价值罢了。""可是你听我说,"弗丽达说,"这是因为现在就连克拉姆也不是你的目标了,也许就是这一点使我心里最不安了;你原先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惦记着克拉姆,这已经够糟了,可是现在你好像连克拉姆也不想见了,那就更糟了,这一点连老板娘也没有预见到。据老板娘说,有一天当你终于发现你寄托在克拉姆身上的希望落空了,你的幸福,一种靠不住的然而是非常真实的幸福,也就完结了。可现在你连那一天也不再等待了,一个小孩子突然出现了,你就为了他的母亲开始跟他周旋,仿佛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在作斗争似的。""我跟汉斯的谈话,你理解得完全正确,"K说,"真是这样。可是你过去的全部生活难道都忘掉了吗(当然,老板娘除外,她的过去的生活是不愿意忘掉的),难道你忘记了一个人应该努力往上爬,特别是在他处于底层的时候?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利用一切可能给他带来希望的机会吗?我到这儿的第一天,偶尔闯到了雷斯曼家里,就在他家里,这个女人亲口告诉我说她是从城堡里来的。向她请教或者甚至向她求助,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假使老板娘只知道接近克拉姆的重重障碍,那么,这个女人可能就知道通向克拉姆的道路,因为她自己就是打那条路上来到这儿的。""到克拉姆那儿去的道路?"弗丽达问道。"当然,到克拉姆那儿去,不到他那儿去,还上哪儿去呢?"K说。接着,他跳了起来:"可现在正是我去拿午饭的时候了。"弗丽达怀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渴望,迫切地央求他留下来,仿佛只有他跟她呆在一起,才能证实他所说的一切安慰她的话。但是K想到了那位教师,他指了指那扇随时都会霹雳一声打开的房门,并答应她马上就回来,告诉她连炉子也不用生,他自己会回来料理的。最后弗丽达默默地让步了。当K踩着积雪出门时--这条路上的积雪早该铲除了,真奇怪,工作进行得多慢!--他看见一个助手这会儿还筋疲力尽地抓住了栏杆不放。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上哪儿去了呢?这么说,他至少已经挫败了其中一个人的耐心了。这留下来的一个却还是满腔热诚,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他一看见K就更活跃了,比以前更狂热地向K伸出了两只手臂,翻着眼睛。"他倒是固执得惊人,"K暗自思忖着,可是他不禁又想,"要是他再这样扶下去,他要冻死在栏杆旁的。"但是表面上他没有向助手作任何表示,只是威胁地向他扬了扬拳头,不让他挨近一步;助手也就真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弗丽达为了要在生火以前让房间里通一下风(这是她答应K的),这时正巧打开了窗子。助手的注意力立刻从K的身上转移到那边去了,仿佛禁不住吸引似地往窗子那边爬去。弗丽达的脸上露出了可怜助手的神色,又对K投来了无益的求情的目光,她犹豫地把一只手伸到窗外,不知道是在招呼他呢,还是叫他走开,助手却并不因此而打消向她走近来的决心。于是,弗丽达急忙关上了外面的一道窗子,但是她仍旧在窗子后面站着,把手搁在窗沿上,侧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一直含着笑容。难道她不知道,她这样站着只会吸引助手而不会赶走他吗?但是K不再掉头去望了,他想,他最好还是速去速回。
 
 
第十四章
 
  直到傍晚,天色已经擦黑,K才扫清了校园的小径,把积雪堆在两旁,敲得结结实实的,这一天的工作总算干完了。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静寂无人的校园门口。原来留下的那个助手在几个钟头以前给他赶走了,他在那个助手后面追了好长一段路,但是那家伙在花园和校舍之间的一个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找不到了,从这以后他没有再露面。弗而达在屋子里可能在动手洗衣服,或者仍旧在给琪莎的那只猫洗澡;琪莎把这个差使交托给弗丽达,这是一种了不起的信任的表示,其实,这是一件并不愉快而且是额外的差使,K要不是看到他们自己有种种弱点因而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赢得琪莎的好感,他是决不会让她去干这样的差使的。琪莎带着赞许的神情看着他从阁楼上把孩子的洗澡盆拿下来,烧了热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帮着把猫放进澡盆里去。于是她就真的把猫完全交给弗丽达去照料了,因为希伐若来了,他是K进村第一个晚上就认识的熟人,他带了又是尴尬(由于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又是盛气凌人(就像是个债主似的)的神气向K打了一下招呼,就同琪莎一起到另一间教室里去了。他们两个人这会儿还呆在那儿。K在桥头客栈时人家告诉过他,希伐若虽然是一个城守的儿子,但是他在村子里已经住了有一段时期,因为他爱上了琪莎,而且凭着他同当局的关系,他给自己搞到了一个小先生的职位,他专门利用这个身分去听琪莎上课,不是跟孩子们一起坐在课椅上,便是干脆靠着琪莎的脚边坐在讲台旁。他的出现也不再打扰什么人了,孩子们早就安之若素了,这也许是因为希伐若既不喜欢孩子,也不懂得孩子的心理,除了代替琪莎上体育课以外,他很少跟他们说话,他只是满足于跟琪莎共呼吸,沉醉在她的温暖和亲近之中。
  在这方面惟一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希伐若的行动可笑,不值得赞许,但是至少在桥头客栈,人们谈起他的时候,总还是带着一定程度的尊敬,连琪莎都笼罩在这种尊敬的气氛里。如果说希伐若所担任的这个小先生职位比K优越得多,那是没有根据的,因为这种优越性并不存在。一个学校看门人对于学校的其他成员来说,是一个重要人物--对于像希伐若这么一个助理人员来说,更是如此,--是一个不能等闲视之的人物,如果种种从职务的考虑不足以阻止人们对他表示轻视,那至少应该适当地加以抚慰。K决定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而且他还记得,由于进村第一个晚上同他打过交道,希伐若至今还欠了他一笔债,这笔债并没有减轻,因为从紧接着以后几天所发生的事件来看,证明希伐若接待他的方式是有影响的。因为决不能忘记,这一次接待也许就决定了后来种种事态的发展。由于希伐若的缘故,K在到达的第一个小时,当局就毫无道理地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了,当时他在这个村子里还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没有一个熟人,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选择的容身之处;他长途跋涉,跑得那么精疲力竭,躺在他那只草包上,简直是一筹莫展,只能听任官方的摆布。一夜过后,一切也许本来会来一个截然不同的变化,事情也可以静悄悄地进行,用不着闹得满城风雨。无论如何,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情况,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怀疑,至少有朝一日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当作一个迷途的流浪人来收容,他的左邻右舍也许会承认他的手艺灵巧和诚实可靠而为他传扬开去,他可能很快就会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类似仆役那样的食宿之处。当局自然就会发现他来到了这里。但是发生的情况却截然不同:如今是中央局或者不论是哪一个听电话的人,为了他的缘故半夜三更给希伐若--他在当地的名声可能并不怎么好--的电话惊醒,虽然他在表面上问得很客气,但是坚持着要马上做出决定;另一种情况是等到第二天,在办公时间由K自己悄悄地去拜访村长,用一个外乡流浪人的恰当名义向他报告自己已经在一家体面人家找到了安身的地方,可能再过一天就离开这儿,除非发生了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那就是他在村子里找到了什么活儿,当然只干一两天,因为他不打算在这儿呆久。要是没有希伐若的话,本来可能会出现后一种情况。当局自会作进一步的追查,然而是按部就班地按照一般办事常规处理,而不受当事人的干扰,他们最恨当事人缺乏耐心。唔,这一切都不是K的过错,这是希伐若的过错,可希伐若是一个城守的儿子,外表上又做得很得体,所以事情就只能落到K的头上来了。造成这一切的又到底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原因呢?也许是那天琪莎的心情不好,因此搅得希伐若整夜不睡,在街上游荡,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出在K的身上。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希伐若的态度,也有人争辩说是K应该表示感激的。它是造成目前这种形势的惟一特效药,K自己决不能,也决不敢,而且官方也是不可能容许造成目前这种形势的,那就是说,从一开始,用不着丝毫弄虚作假,他就发现自己跟官方当局面对面地碰上了,完全可能那么逼近地面对面地碰上了。不过这仍然是一件值得怀疑的礼物,这样,K固然可以不用说谎和施展手腕了,可是也因此使他处于几乎无法防御的地位,在斗争中吃亏,要不是他提醒自己,官方当局同他自己之间的实力相差那么悬殊,他能施展的策略即使都施展出来,也不能改变这种情况而造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那他可能早已灰心丧气了。可是这只是他为了自我安慰而作的回顾罢了,不管怎样,希伐着总还是欠下了他的债,伤害了他,因此,现在他可以找他来帮忙。在采取非常细小而又带有初步试探性的行动方面,他是需要帮助的,因为巴纳巴斯这次似乎又使他失望了。
  为了弗丽达的缘故,K一整天都没有上巴纳巴斯家去打听消息;又为了免得在弗丽达的面前接见巴纳巴斯,他一直在门外干活儿,活儿干完以后,他还是留在外边等巴纳巴斯,但是巴纳巴斯没有来。现在他惟一能够做的事就是去拜访那两个姐妹,他只消站在门口问几句话,要不了一两分钟就可以马上赶回来。于是他把铲子往雪里一插,飞奔前去。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巴纳巴斯家的门口,砰的一声就把门推开了,也没有看清是谁在屋子里,就问道:"巴纳巴斯还没有回来吗?"他问了这句话以后,才注意到奥尔珈不在屋里,两位老人又是那样毫无表情地坐在桌子最远的一头,还不知道大门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慢悠悠地朝着门口转过头去,K后来又注意到那个阿玛丽亚蒙着毯子睡在火炉旁边,她看到K突然出现吓得跳了起来,一手按着额头,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假使奥尔珈在的话,她也许早就马上回答了,K也就可以回去了,可是奥尔珈又偏偏不在,他只得往阿玛丽亚跟前走上一两步,向她伸出手去,她默默地握了握他的手,K请她劝两位受惊的老人不用走过来了,她便说了几句话劝阻了他们。K接着便知道奥尔珈正在院子里劈柴,阿玛丽亚因为累极了--为什么缘故,她没有说--才躺下了不多一会儿,巴纳巴斯确实还没有回来,但是准定马上就可以回来了,因为他从来不在城堡里过夜。K感谢她告诉他这些消息,他本来可以走了,但是阿玛丽亚问他是否愿意等一下见见奥尔珈。可是她又说他在白天已经跟奥尔珈谈过话了吧。他惊奇地回答说没有这回事,于是他问奥尔珈是不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话要跟他说。阿玛丽亚似乎有一点生气的样子,默默地噘起了嘴巴,向他点了点头,显然是跟他告别的意思,然后重新躺了下去。她一面躺着,一面用眼睛盯着K,看见他仍旧站在那儿,似乎觉得很奇怪。她的眼光是冷漠的、清澈的,也像往常一样是固执的,她的目光又从不正对着她所要看的目标,总是带点儿苦闷的神气对它微微地斜睇着,虽然不大看得出来,可是毫无疑问,决不是正视,这显然不是因为她懦弱,也不是因为困惑,也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出于一种坚持不愿与人往来的强烈欲望,或许只有她自己本人才懂得这种表情。K想起来他还记得,进村第一个晚上使他在这儿局促不安的正是这副眼神,甚至使他对全家人立刻产生厌恶印象的,可能也是由于她的这副眼神,眼神本身并不可厌,隐含着矜持和正直的神色。"你』总是这样郁郁寡欢,阿玛丽亚,"K说,"是什么在折磨着你呢?你能告诉我为了什么事儿吗?我从来没有在乡村里见到过像你这样一个姑娘。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惊讶过。你真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你是在这个村子里生的吗?"阿玛丽亚点了点头,仿佛K只是问了最后那两个问题,接着她说:"那么,你要等奥尔珈来吗?""我不懂你为什么老是问我这个,我不能再等了,因为我的未婚妻正在家里等着我呢。"阿玛丽亚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她没有听说过他们订婚这件事。K告诉她弗丽达的名字。阿玛丽亚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她问K,奥尔珈是否知道他们订了婚。K想她是知道的,因为她看见过他跟弗丽达在一起,而且像这样的消息,是很快就会传遍全村的。但是阿玛丽亚对他说,她敢担保奥尔珈一定不知道这回事,而且这可能会使她非常伤心,因为她似乎爱上K了。她没有直率地这么说过,因为她非常矜持,但是爱情这个东西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泄露出来的。K认为阿玛丽亚准是搞错了。阿玛丽亚微微一笑,她这一笑虽然笑得那么忧郁,却使她忧郁的脸上出现了光辉,于是沉默变成了流畅的谈话,冷漠也变成了亲热,还打开了一直保藏到现在的嫉妒的秘密,一个自然还可以重新隐藏起来的秘密,可是再也无法完全隐藏了。阿玛丽亚说她确实没有搞错,她甚至进一步肯定K也爱慕着奥尔珈,他几次上门拜访,表面上是为了要向巴纳巴斯打听传来的消息或其他什么,实际上是想看看奥尔珈。可是现在这一切既然她阿玛丽亚都知道了,他就用不着那样严格地对待自己了,以后不妨经常来看看她们。这就是她所要说的话。K摇了摇头,并且提醒她,他已经是订了婚的人了。阿玛丽亚似乎并不怎样重视这件婚约,她从K身上所得到的最初印象决定了她对他的看法,她认为K始终还是一个单身汉,所以她只问了一下K什么时候认识那个姑娘的,因为他在这个村子里呆了还只有几天。K把那天晚上在赫伦霍夫旅馆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听了只短短地说了一句,她本来就非常反对把他带到赫伦霍夫旅馆去。
  这时奥尔珈正抱着一捆木柴走进来,她央求奥尔珈给她作证明,奥尔枷因为从外面凛冽的寒气中进屋,显得清新、焕发、健壮和活泼,跟她平时呆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的样子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丢下木柴,坦率地向K问好,接着又问弗丽达的情况。K跟阿玛丽亚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似乎一点也没有窘态。K稍稍宽心了一点,便用比较从容的口吻谈起弗丽达(否则他是不会那么从容的),他描述她在学校里竭力设法把屋子收拾得整齐一些的困难处境,他匆匆地叙说着,因为急于想马上回家去,所以在向姐妹俩告别时,一时忘情竟邀她们上他的家去玩。可是阿玛丽亚却不让他再有收回这句话的时间,马上一口接受了这个邀请时,他又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这样,奥尔珈也只好说她也愿意去看他们。可是K仍旧一心只想马上回去,在阿玛丽亚的眼光逼视下又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便不再犹豫,承认自己发出这个邀请是没有经过考虑的,只是出于个人一时感情冲动,但是很遗憾,弗丽达和她们这家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敌意,这是他无法理解的,所以他不能保证他的邀请是否可以实现。"不是敌意,"阿玛丽亚把毯子往身后一丢,从睡椅上坐起来,说,"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不过是她在什么地方听到人家这么传说,她也就跟着这么说罢了。得了,走吧,回到你那个年轻的女人那儿去吧,我看得出来,你急着要走呢。你用不着担心我们会上你们那儿去,我起先是有心想捉弄捉弄你,开开玩笑,才那么说的。你尽可以常常来看我们,谁也不会阻拦你,你只要说是来向巴纳巴斯打听消息的就行,这可以永远作为你的借口。我还可以告诉你,即使巴纳巴斯从城堡里带来了口信,他也不能老远地上学校去找你,这你更可以作为借口了。他不能那么赶来赶去,可怜的孩子,他干了这份差使已经把自己累垮啦,你得自己上这儿来取消息。"K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阿玛丽亚一口气说上这许多话,而且听起来也跟她平常的语气不同,含着一种威严的意味,显然,不仅给K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平时同她相处惯了的奥尔珈也给她打动了。她稍微侧向一边站着,两只臂膀抱在胸前,又一次像往常那样呆头呆脑地微微弯着身子,眼睛盯着阿玛丽亚,可是阿玛丽亚只望着凡"这是一个误会,"K说,"你说我不是真心诚意来找巴纳巴斯的,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最迫切的愿望,也正是我惟一的愿望,就是把我的事情跟当局取得适当的解决。在这方面,巴纳巴斯得帮我的忙,我的希望大部分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哩。我得说他已一度使我大失所望了,可是追究原因,我的过错比他的大得多;我刚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以为那天晚上只要走几步路,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了,可是后来证实了办不到的事情毕竟是办不到的,我却把过错推给他了。这甚至也影响了我对你们这一家和对你们俩的看法。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啦,我想我现在更了解你们了,你们甚至可以说是……"K竭力想找一个恰当的词句,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来,所以他暂时只得这样说:"就我的经验来说,你们甚至可以说是村子里心眼最好的人。可现在,阿玛丽亚,你又要把我从正题岔开了,因为你贬低了巴纳巴斯对我的重要性,如果不说你贬低了你哥哥的工作的重要性的话,也许你并不了解他的事情,要是这样,倒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也许你了解他的事情--而且我也倾向于这种想法,--如果是这样,那就坏了,因为这说明你的哥哥在骗我。""你冷静一点吧,"阿玛丽亚叫道,"我才不了解他那些事情呢,什么都引不起我的兴趣去注意他那些事情,丝毫都引不起我的兴趣,连我关心你的这份心意也引不起我去注意他那些事情,我对你的关心倒也许会驱使我去干许多事情,因为,正像你所说的,我们是心眼最好的人。可是我哥哥的事情是他自己的事情,除了偶尔违背我的本意听到一两句以外,他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奥尔珈倒是能够把巴纳巴斯的事情全部告诉给你听的,因为她是他所信任的。"说罢,阿玛丽亚就走开了,她先走到她的父母亲那边,给他们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接着就到厨房里去了,她走开的时候并没有给K道别,似乎她知道他还要呆好大一会儿,因此,她不需要跟他道别。
 
 
第十五章(1)
 
  奥尔珈看到K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气,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不由得对他笑了起来,接着又把他拉到火炉旁边那张高背长椅那儿,能有这样的机会跟他在一起促膝谈心,她似乎感到由衷的快活,但这是一种不带丝毫嫉妒的心满意足的快活。正因为她没有丝毫嫉妒,因此对K也没有任何企求,这对K来说都是无害的,所以他很高兴地望着她那对蓝眼睛,这对眼睛既不媚人,也不吓唬人,而是质朴,坦率。似乎弗丽达和老板娘的警告,并没有使他对那些事情抱更多的怀疑,而是变得更善于观察和鉴别了。奥尔珈说刚才他称道阿玛丽亚的心眼儿好,她感到很惊奇,这时,他跟她一起笑了出来,因为阿玛丽亚尽管在各方面有不少好的品质,可是心眼好却说不上。于是K解释说,他这句赞语实在是指奥尔珈说的,只是因为阿玛丽亚那么专横,她不仅把别人在她面前说的话都扯到自己身上去,而且还要迫使别人不论说什么都把她包括进去。"这可是真的,"奥尔珈说,她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这比你想的还真实。阿玛丽亚年纪比我小,也比巴纳巴斯小,可是她的话,是决定我们一家是祸是福的至高无上的命令,当然,我们一家不管是祸是福,她担负的责任也比任何人都重。"K心里想,这是夸大其词,例如阿玛丽亚刚刚说过,她从来不关心她哥哥的事情,他的事情奥尔珈倒都知道。"教我怎么说清楚呢?"奥尔珈说。"阿玛丽亚说不关心巴纳巴斯,也不关心我,她除了两个老人以外实在谁也不关心,她只是日日夜夜照料老人;刚才她又去问他们需要什么,上厨房去给他们煮吃的东西了。为了他们,她连自己身子不舒服也不顾了。因为从晌午起她就觉得不舒服,一直躺在这张高背长椅上。可是虽然她不关心我们,我们仍旧依靠她,就好像她是我们的大姐姐似的,要是她对我们的事情提出什么劝告的话,我们一定会接受,只是她从不肯这样做罢了,她跟我们很不相同。你见识过很多人,又是从外乡来的,你是否也认为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给我的印象似乎是个很不快活的人,"K说,"照你说,你们都尊重阿玛丽亚,可是就说巴纳巴斯吧,阿玛丽亚明明不赞成他当城堡的使者,甚至还讥讽他,他还是接受了这个差事,这又怎么能说你们尊重她的劝告呢?""要是他还能干别的活儿,他马上会辞掉这个差事的,因为他自己并不满意这份差事。""他不是一个熟练的皮鞋匠吗?"K问道。"当然,他是一个熟练的鞋匠,"奥尔珈说,"他在空闲的时候,就常给勃伦斯威克干活,而且只要他喜欢,他可以找到日夜忙不完的活儿,还可以挣到不少的钱。""唔,"K说,"那他可以在使者和鞋匠中间选择一个啊。""选择一个?"奥尔珈吃惊地问。"你以为他当城堡使者是为了钱吗?""他可能是为了钱,"K说,"你不是说他自己也并不满意这份差事吗?""他是不满意,可那是为了其他种种原因,"奥尔珈说,"不过这是给城堡当差呀,不论怎样,这总算是城堡里的差事,至少人家会这么想。""啊!"K说。"难道你对这一点也有怀疑吗?""暧,"奥尔珈说,"我并不真的怀疑,巴纳巴斯确实是到城堡的那些机关里去的,侍从也把他当作自己人接待,他也可以远远地见到各种官员,也会把相当重要的信件委托他传送,甚至还叫他传递口信,这种情况毕竟是很多的,因此,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小伙子已经有这样的成就,我们应该感到骄傲。"K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已经不再想到回家了。"他自己也有制服吗?"他问道。"你是说那件外套吧?"奥尔珈说。"他没有制服,那件外套是早在他当使者以前阿玛丽亚给他做的。可是你现在倒是触到痛处了。他早就应该有一套--不是制服,因为城堡里制服不多--部里发的衣服,他们也答应过发给他一套的,但是城堡办这一类事总是拖拖拉拉的,最糟的是你永远不知道拖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这可以理解为这件事情正在考虑之中,但也可以理解为这件事还没有进行,比方说,巴纳巴斯还在试用阶段,从总的看来,也可以理解为整个事情已经确定了,那就是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已经撤销了这个诺言,巴纳巴斯得不到那套衣服了。你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要过了很久才能弄清楚。我们这儿有这样一句话,也许你已经听人说过了,那就是:官方的决定就像大姑娘一样羞答答。""这倒是一句很确切的评语,"K说,他把这句话看得比奥尔珈还认真,"一句很确切的评语,官方的决定,可能还有其他一些特点也是跟大姑娘相似的。""也许是吧,"奥尔珈说,"可是就这套官方的衣服来说,这是巴纳巴斯一个最大的苦恼,既然我们大家都同甘共苦,所以也是我的最大的苦恼。我们都问自己为什么他得不到官方的衣服,可是都说不出一个道理来。整个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例如,官员们显然不穿官方发的衣服,就我们这儿所知道的以及根据巴纳巴斯告诉我们的来说,官员们来往都穿便服,当然是很讲究的便服。唔,你见过克拉姆。巴纳巴斯自然不是一个官员,连最低一级的也算不上,他也决不至于僭越地梦想当一个官员。可是听巴纳巴斯说,高级侍从也不穿官方的衣服,当然,人们从来没有在村子里看见过他们,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自我安慰,可这种自慰是靠不住的,难道巴纳巴斯也可以算是高级侍从吗?他不是;任凭你怎样偏袒他,你也没法说他是,单凭他常常在村子里,甚至还住在乡下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不是高级侍从了,因为高级侍从甚至比一些官员都难以接近,也许他们是不大接见人的,也许他们比许多官员的级别还要高,这是有证据的,因为他们活儿干得很少,巴纳巴斯常说,望着这些在回廊上缓步走着的身材高大、身分高贵的人可真了不起,巴纳巴斯总是远远地躲开他们。唔,他可能是一个低级侍从,可是,这些人总有一套官方发的衣服,至少在他们下乡来的时候总穿着官方的衣服,精确地说,那并不是正式制服,这种衣服有许多不同的式样,可是不管怎么样,人们一看他们的衣服就知道他们是城堡里来的侍从,你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就看见过一些这样的侍从。这种衣服最突出的一点是剪裁得特别合身,一个庄稼汉或者手艺匠是没法穿的。唔,这样的衣服他们就没有发给巴纳巴斯,这不仅仅是可耻或者丢脸的事情--这一点你还是能够想得开的,--而且是因为事实上每逢我们情绪沮丧的时刻--我和巴纳巴斯就常常有这种时刻,--我们就会怀疑一切。这时我们就禁不住要问,巴纳巴斯真的是在干城堡的差使吗?不错,他是出入办公室的,但这果真是城堡的办公室吗?如果城堡里果真有办公室,那么容许巴纳巴斯进去的,是不是那些办公室呢?
  "有一些房间他能进去,但那只是整个机关的一部分,因为有一道道壁垒挡着,壁垒后面还有更多的房间。他们又并不是真的不准他通过那道壁垒,只是在碰见上司时,他们就会喝退他,这样他也就不知道怎样才能通过这些壁垒了。再说,在那儿人人都被人监视着,至少我们是这样想的。而且,如果没有什么任务要他去执行而冒冒失失闯进去,那么,即使他闯了进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不应该想像这些壁垒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巴纳巴斯总是给我这样的印象。甚至在那些容许他进去的房间门口也有壁垒,因此你就可以知道有些壁垒他是可以通过的,这些壁垒跟那些他没有通过的是一模一样的,由此看来,一个人似乎不该去猜测在那最终的层层壁垒后面的办公室跟他已经见过的不同。我们只是在心情沮丧的时刻才会这样猜测。但是我们的怀疑并没有到此为止,我们无法约束我们的怀疑。巴纳巴斯见过官员,巴纳巴斯传递过信件。但是那些官员是谁,那些信件又是什么?现在,他说,他指定给克拉姆送信,克拉姆亲自向他作指示。唔,这可能是一个莫大的恩宠,连高级侍从都没有得到这样的恩宠,简直教人无法相信,简直吓人。你只要想一想,直接派给克拉姆,而且跟他面对面地说话!可是,情况果真是这样吗?呢,假设真的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巴纳巴斯要怀疑人们说他就是克拉姆的那位官员,到底是不是真的克拉姆呢?""奥尔珈,"K说,"你准是在开玩笑了;你对克拉姆的面貌怎么也怀疑起来了呢,谁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就连我也看见过他。""当然不是开玩笑!K,"奥尔珈说,"我这一点儿也不是开玩笑,我说的完全是正经话。我把这一切告诉你,并不单是为了要在感情上宽慰我自己而增加你的负担,这是因为你既然问起巴纳巴斯,阿玛丽亚就叫我把他的事情告诉你,也是因为我觉得,让你多了解一些情况,也许对你是有用处的。我这样做同时是为巴纳巴斯着想,这样你就不会在他的身上寄托太多的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的痛苦,而你的失望,也会使他痛苦。他很敏感,比如,昨天晚上他就因为你对他不满而一夜没有睡着。他特别注意你说的那句话,你说你有了他那样一个使者前途就不妙。他就是为了这句话一夜没有睡着。我相信你不知道他有多么难受,因为城堡的使者必须严格控制自己。他简直没有一刻轻松的时候,甚至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在你自己看来,你并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苛求,因为你对使者的职权有你自己的一贯看法,你是根据这种看法提出要求的。但是在城堡里,他们对使者的职权却有不同的规定,跟你的看法是无法取得一致的,即使说巴纳巴斯应该全心全意地做好这份工作吧--不幸,似乎他也常常想这样做的。人们会承认这一点,也不会提出任何异议,要不是存在着巴纳巴斯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信使这个问题的话,当然,不管怎样,当着你的面,他可不能对这个问题表示任何怀疑,要是这样,那就不啻是损害他自己的存在,严重地触犯他深信自己一直在俗守的法律,他的这种怀疑甚至对我也不是直截爽快地说出来的,我得甜言蜜语哄他,骗他,爱抚他,他才有所流露,而且还不承认他的怀疑真是怀疑。他有些像阿玛丽亚的性格。我敢说他准是没有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哪怕我是他惟一的知己。可是我们俩常常谈起克拉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你知道弗丽达不喜欢我,她从来就不让我瞧他一眼,可是尽管这样,他的模样在村子里大家都是很熟悉的,有些人看见过他,人人都听到过他,从见过的几次印象和一些传闻以及各种歪曲的因素,构成了一幅基本上是真实的克拉姆的形象。可这也不过只是基本上真实罢了。至于细节,大家就莫衷一是了,也许同克拉姆的真面目还不怎么像。因为人家说,他到村子里来的时候是一副样子,离开村子的时候又是一副样子;他喝过啤酒以后跟喝啤酒以前不一样,他醒着的时候跟睡着的时候也不一样,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又跟他对人们说话的时候不一样,而且--这一点教人最无法理解--当他在城堡里的时候,他几乎又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在村子里,人们对他的描述也都大不相同,大家对他的长短、大小、举止风度和胡子式样都各有各的说法;幸而其中有一点却是大家一致的,就是他始终穿着同一套衣服,一套有着长长的燕尾的黑色晨礼服。各种不同的说法当然不是什么魔术的变幻,这是很容易解释的;这取决于当时观察者的心情如何,取决于他激动的程度如何,取决于他在谒见克拉姆时所抱的希望或失望的种种不同的程度如何,况且,一般说来,他见到克拉姆的时间也不过一两秒钟而已。我告诉你的这一切,正是巴纳巴斯常常告诉我的,总的说来,对一个与此并无切身利害关系的人来说,这种解释也就很充分了。可是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够的;巴纳巴斯对着他说话的那个人是否真的是克拉姆,这对巴纳巴斯可是件生死攸关的事。""对我也是如此。"K说,他们在高背长椅上彼此挨得更近了。
  奥尔珈说的这一切教人丧气的话当然影响了K,但是发现别人至少在表面上也和自己处于十分相同的境地,在他看来却是极大的慰藉,他可以同他们联合起来,可以在很多方面同他们接近,这跟弗丽达的情况不同,可以跟她接近的方面并不多。固然,他逐渐放弃了所有打算通过巴纳巴斯获得成功的希望,但是巴纳巴斯在城堡里的处境越糟,他觉得巴纳巴斯在村子里就会跟自己结合得越紧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村子里联合巴纳巴斯和他的姐妹一同去进行这样一场绝望的斗争。自然,情况解释得还远远不够全面,可能也会得出相反的结果,一个人不应该被奥尔珈这种无可怀疑的天真所左右,就把巴纳巴斯的正直误认为真的。"各种有关克拉姆模样的描绘,巴纳巴斯都听熟了,"奥尔珈继续说道,"他收集了许多说法,还进行了比较,也许收集得太多了,他甚至有一次在村子里从车窗外看见了克拉姆,或者是他相信他看到的就是他,因此他作了充分的准备,打算下次好好地认识一下克拉姆,可是--你怎么解释这一点?--当他在城堡里走进办公室,他们给他指出那就是克拉姆的那个官员时,他又不认识了,后来有好久在他的想像中总以为这不是他常见的克拉姆。但是假使你问巴纳巴斯,这个克拉姆跟平常大家所描摹的克拉姆到底有什么不同,他又答不上来,或者他也会试着告诉你,给你描述城堡里的那个官员,但是他所描述的跟我们平常所听到的克拉姆恰恰又是一模一样的。那么,巴纳巴斯,我对他说,干吗你要怀疑那不是克拉姆呢?干吗要自寻烦恼呢?于是他又显然是痛苦地开始琢磨起城堡里的那位官员的特点来,但是他似乎只是追忆而不是描述那些特点,再说,他所回忆的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比如,一种特殊的点头的姿态,或是一件没有扣上的背心,--你简直没法认真对待。据我看来,克拉姆接见巴纳巴斯的方式倒是比较重要的。这是巴纳巴斯常常形容给我听的,他甚至还描画了那间房间的样子。通常容许他进去的是一间很大的房间,但是那不是克拉姆的办公室,甚至也不是任何一位官员的办公室。一张长书桌把这间屋子隔成了两个房间,书桌的两端靠着两边的墙壁;书桌这一边的一间狭小得几乎两个人都很难擦肩而过,这是给官员们使用的,另一边的那间很宽敞,那是一些当事人,观察者,侍从和使者们等候的地方。书桌上并排地放着一本本翻开的大书,官员们站在书桌旁边,大半都是在翻阅那些书。他们并不盯着一本书看,可是他们又并不交换书本,而是交换站的地方,看他们那样你挤我搡地交换地方的情景,巴纳巴斯总是觉得非常惊讶,因为那儿简直没有转身的余地。紧挨着书桌放着一张张矮桌子,录事们就坐在矮桌子旁边,在官员需要笔录的时候,他们就根据口授写下来。巴纳巴斯对这种工作方式一向感到很惊奇。官员们从不明确地发布命令,也不高声口授指示,你几乎说不上这位官员到底是否在口授什么东西,因为他似乎就像原先那样在继续看着书本,只不过在看书的时候低声说着什么话,而录事们却听得清这种悄声低语。有时声音实在太低了,录事坐在自己的坐位上怎样也听不清,那时他就得跳起来,听清了口授的内容以后,又马上坐下去写下来,然后又跳起来听,再坐下去写,就这样跳起坐下忙个不停。这是多么奇怪的工作!简直教人无法理解。当然,巴纳巴斯看这一类事情有的是时间,因为在克拉姆偶尔召见他的时候,他总得常常在这间大房间里先站上好几个钟头或好几天。而且,即使克拉姆看见了他,他也向克拉姆作了一个立正的敬礼,但是这也并没有多大的意思,因为克拉姆可能又会转过脸去看他的书,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像这样可有可无的送信任务到底有什么用处呢?当一清早听到了巴纳巴斯说他又要上城堡去,我就很悲伤。这又是一次完全徒劳无益的跋涉,一个白白浪费的日子,一个毫无结果的希望。这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家里却堆满了补鞋匠的活儿,永远做不完,勃伦斯威克又老是在催。""哦,这么说,"K说,"巴纳巴斯就得这样坚持下去才能分配到任务啊。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个地方好像冗员太多了,每一个人不可能每天都分配到事情于,你不用因此抱怨,大家一定都是这样的。总的说来,像这样一个巴纳巴斯终于也接到了任务,他已经给我带来两封信了。""这是对的,当然,"奥尔珈答道,"我们可能是抱怨错了,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姑娘,只知道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不像巴纳巴斯那样什么都懂,他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藏在肚子里没有告诉我。可是让我告诉你,他们是怎样把信交给他的,比如说,你那两封信。巴纳巴斯不是直接从克拉姆手里拿到那些信的,而是从一个录事手里拿到的。没有具体的日子,也没有具体的时刻--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份差事看起来好像很轻松,实际上却使人精疲力竭的道理,因为巴纳巴斯必须随时随地保持着警觉,--一个录事忽然想起了他,给他做了一个手势,当时克拉姆显然并没有作任何指示,他只是继续在看他的书。的确,巴纳巴斯走过去的时候,克拉姆正在擦他的眼镜,但他是常常擦眼镜的,不过,如果他不戴眼镜仍然看得见东西的话,当时他也许会瞧一瞧巴纳巴斯,然而,巴纳巴斯却怀疑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克拉姆的眼睛差不多总是闭着的,看起来好像已经睡着了,只是在梦里擦着他的眼镜罢了。当时那个录事在桌子下面的一堆文稿里搜索着,随手捡出了那一封给你的信,因此,那封信实在并不是最近写的,从外面的信封看来已经很旧,撂在那儿已经有好久了。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要让巴纳巴斯等那么久呢?为什么也让你这么等着呢?自然,那封信也一定搁了好久,因为它早已失去时效了。他们就是这样使巴纳巴斯落得了一个又差又慢的信使的名声。录事心安理得地说一句'这是克拉姆给K的信',就把信交给了巴纳巴斯,随后便叫他退下。可是巴纳巴斯却得贴身藏着那封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来,于是我们就像这样坐在这张高背长椅上,他告诉我拿到这封信的经过,我们俩就分析所有的细节,估计他所获得的成就有多大,最后发现他所获得的原来是微不足道,于是两个人便对这个成就怀疑起来,到临了弄得巴纳巴斯撂下了信,也不再想送给你了,可是也不想去睡觉,就那样整夜坐在他的矮凳上修补鞋子。事情就是这样,K,现在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全部秘密,你也就不会奇怪为什么阿玛丽亚对这些事情这么冷淡了。""可是那封信后来怎样了呢?"K问道。"那封信吗?"奥尔珈说。"哦,过了一些时候,等到我为了那封信把巴纳巴斯折磨够了,这可能是过了好几天或者好几个星期以后,他才又捡起那封信来,把它送出去。在这些实际事务上,他倒总听我的话。因为我听了他告诉我的经过以后,往往能从最初得到的印象中清醒过来,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可是他却不能,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所以我总是找这样那样的话对他说,比如说:'你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巴纳巴斯?你梦想的是什么样的前程,是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难道你想爬得那么高,把我们,把我,全都甩在你的后面吗?你追求的就是这些吗?我怎么能相信你对自己所有的成就会这样不满呢?现在我只能认为你对你的成就不满意!你只要看一看周围的人,看看咱们的邻居有哪一个人能混得像你这样好。我承认他们的处境跟咱们不同,他们除了日常的营生以外,再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让他们产生非分之想了,可是即使不跟他们比较,也一眼看得出你混得很好。可能会有障碍、疑虑和失望,但是,这只意味着你所获得的一切都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也意味着你必须为每一个细小的事情而奋斗,这是咱们事先就知道的;这一切使咱们更有理由感到骄傲,而不是灰心丧气。再说,难道你不也是同样在为咱们大家奋斗吗?难道这一点对你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吗?这一点没有给你倾注新的力量吗?我有你这样一个弟弟感到幸福,甚至骄傲,这样的事实难道还不能给你信心吗?使我失望的并不是你在城堡里所获得的微小的成就,而是我对你的成就所作出的贡献太少啦。你可以到城堡里去,你可以按时上办公室去,你一整天一整天地跟克拉姆呆在同一间屋子里,你是一个公认的官方使者,你有权利要求官方发给制服,你接受了人家委托给你的重要使命,你有着一切你当之无愧的荣誉,可是你从城堡回到家里来,不是拥抱我,也不是乐得掉下泪来,一看到我你就灰心丧气,对什么都怀疑起来,除了修补鞋子,什么都不感兴趣,你把那封有关咱们未来命运的信都撂在角落里不管啦。'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等到我一天又一天翻来复去说了这些话以后,他终于叹了一口气,捡起那封信走了。然而促使他出去送信的动力,也许并不是我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想再到城堡里去的欲望,如果他不把信送到,他是不敢去的。""可是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K说,"你对这一切理解得这样透彻,真教人惊叹。你有着一个多么聪明的头脑啊!""不,"奥尔珈说,"你上了这些话的当了,或许他也上了当了。因为他到底又有什么成就呢?他能上办公室去,但那似乎根本不是一间办公室。他同克拉姆谈话,但是那个人真的是克拉姆吗?是不是某个有点像克拉姆的人呢?或许至多是一位秘书吧,他有一点像克拉姆,于是竭力想使自己更像他一些,装出一点克拉姆的那种睡眼惺松的架势来。他这一方面的性格模仿起来是最容易不过的,有不少人学他这种样子,尽管他们都知道其他方面是不容易学的。像克拉姆这样的人是大家都想见的,可他又难得露面,这就很容易在大家的想像中产生出许多不同的形状。比如,克拉姆在这村子里有一个名字叫摩麦斯的秘书。你认识他,是吗?他也是躲在幕后不见人的,可我看见过他好几次了。一个长得挺结实的年轻小伙子,你说他不是这样的吗?所以,显然他一点儿也不像克拉姆。可是你在村子里会发现有人发誓赌咒地说摩麦斯是克拉姆,他就是克拉姆,此外不再有别的克拉姆了。人们就是这样把自己闹得迷迷糊糊的。所以,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说城堡里的情况就不是这样呢?有人指定一位官员当作克拉姆介绍给巴纳巴斯,他是否像克拉姆,巴纳巴斯始终犯疑。而且每一件事情都证明他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我们能设想克拉姆会和其他官员一起,耳朵后面夹了一枝铅笔,在一间普通屋子里挤来挤去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巴纳巴斯像一个孩子,也像孩子一样信任人家,他常常说:'那位官员的确很像克拉姆,要是他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办公桌上,门上写着他的名字,那么,我就一点儿也不会有什么怀疑了。'这是孩子气的话,可是说的也有道理。自然,假使他在城堡里就向人家探问事实的真相,也许就更有道理了,因为从他的谈话看来,当时周围站着的人一定很多。他们的说法尽管并不比那个给他介绍克拉姆的人所说的话更可靠,但是在众说纷坛中准会有一点共同的根据,一点可供相互比较的共同根据。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巴纳巴斯的想法,可他不敢实现他的想法,他不敢对任何人说出这些想法,惟恐无意中触犯了某一条未经宣布的法令而失去了他的职业;你看他是多么疑惑不决;这种可怜的疑惑不决,比他所作的全部描绘更清晰地说明了他在城堡里的地位。他连开口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都不敢,在他看来,这一切该是多么模糊和可怕啊!我一想到这点,就责备自己不该让他独自一个人到那些情况不明的房间里去,虽然他还算有勇气而不能说是一个懦夫,但那儿的环境还是影响着他,当他站在那儿的时候,显然是吓得发抖。"
  "我想,说到这里你已经接触到问题的关键了,"K说。"正是这一点。你到底告诉了我,我相信我能够清楚地了解这种事情了。巴纳巴斯年纪太轻,担当不了这样的差事。他告诉你的这些事情,在表面上没有一点是值得认真看待的。他在城堡里既然吓得神志不清,他自然就失去了观察事物的能力,你逼着他把看到的情形说给你听,你听到的也就只是乱七八糟编造出来的东西。这并不使我奇怪。害怕官方是你们这里的人生来的脾性,它通过各种方式和各个方面影响了你们的全部生活,你们自己又尽量加强这种影响。不过,基本上我也并不反对敬畏官方;假使官方是好的,那又为什么不应该受到别人的敬畏呢?只是不该突然派一个像巴纳巴斯这样毫无经验的小伙子到城堡里去,他从来也没有跑出村外一步,你却指望从他嘴里探听到一切真实可靠的情报,把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作为解释的根据,又把自己的一生幸福寄托在这样的根据上。再没有比这种事情更错误的了。我承认我自己恰恰也是这样让他引上了错误的道路,我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然后又忍受失望的苦痛,这两者都不过是根据他说的话,换句话说,也都是没有根据的。"奥尔珈不吱声。"我要说服你别再相信你的弟弟是很不容易的,"K继续说道,"因为我知道你是多么爱他,对他的期望又那么大。但是我必须说服你,哪怕只是为了你对他的爱和期望。我要指出的是,总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阻碍了你,使你看不清巴纳巴斯究竟得到了人家多大的恩赐--我不想说他的成就。人家准许他上办公室去,你也许喜欢说接待室,好吧,就算是接待室吧,那一定还有通到接待室后面去的门,假使一个人有勇气的话,那些壁垒是能够通过的。比如拿我来说吧,这间接待室就绝对走不进去,至少在目前走不进去。我不知道跟巴纳巴斯说话的那个人是谁,或许是全部人员中最低级的录事,但即使是最低级的,你也可以通过他同他的上司发生关系,假使这一点也办不到,他至少能告诉你他上司的名字,假使他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他也能告诉你谁能知道他上司的名字。那个所谓克拉姆的人,也许跟真的克拉姆毫无共同之处,两个人的面貌也可能并不相似,只有在巴纳巴斯的眼中看来才会相似,那是因为他害怕得连眼睛也看不清楚了,这个克拉姆可能是一个最低级的官员,甚至根本不是一个官员,但他总还是在办公桌上办公的,他总还是翻阅那本大书的,他总还是在给录事低声口授什么,当他的眼光偶尔落在巴纳巴斯的身上时,他总还是有所思索的,即使这些也都不是真实的,他和他的动作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把他安置在那儿至少是有一定的用意的。这一切都说明,在那儿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有着一些可以给巴纳巴斯利用的机会的,至少有那么一两件事物他可以利用;如果巴纳巴斯除了怀疑、焦灼和失望以外一无所得,那是他自己的过错。这只是从事情的最不利方面来解释,事实却绝不会那么不利。因为我们实实在在收到了两封信,当然,我并不把这些信看得多么重要,但是比巴纳巴斯所说的却重要一些。就算这些信是毫无价值的陈年旧信,是从一大堆同样毫无价值的旧信里随手捡出来的,并不比市集上鹦鹉表演衔牌算命时叼出来的书信高明多少;就算完全是这样吧,这两封信还是跟我的命运有关系。这两封信对我显然是有意义的,尽管并不一定有利,因为根据村长夫妇的证实,它们是克拉姆亲笔写的,村长还确认,这种信意义重大,尽管确实是私人的和非公开的,可是仍然很重要。""村长是这样说的吗?"奥尔珈问道。"是的,他是这样说的,"K回答她。"我一定得把这件事告诉巴纳巴斯,"奥尔林连忙说道,"这会给他一个很大的鼓励。""但是他并不需要鼓励,"K说,"你鼓励他,就等于说他做得对,他就会按照目前这样继续干下去,然而,这正是他于不出任何名堂来的原因。要是一个人的眼睛缚上了绷带,不管你怎样鼓励他,叫他透过绷带往外瞧,他决不会看见什么东西。只有把绷带拿掉了以后,他才看得见。巴纳巴斯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鼓励。只要想一想,在城堡这样一个庞大的统治机构有着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我来到这儿以前,我还以为我对这种统治机构的性质是有所认识的,我这种想法多么幼稚!--在城堡里,唔,全都是权威人物,他们的对方是巴纳巴斯,只有巴纳巴斯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一间办公室的又黑又冷落的角落里消磨一生,对他来说,这就是够光荣的啦。""K,你别以为我们把巴纳巴斯面临的困难估计低了,"奥尔珈说,"我们对权威当局怀着足够的敬意,你自己也这样说过的。""但这是一种不恰当的敬意,"K说,"你们的敬意不该用在这种地方,这种敬意反而亵读了对方。巴纳巴斯获得了进入办公室的特权,但是他在办公室里什么事情也不做,白白浪费了时间,回来后还要轻视和贬抑那些自己刚才还在他们面前发抖的人,或者就是心灰意懒,连信也搁下不肯送了,交给他的使命也不去执行了,难道这样滥用特权你能说是出于敬意吗?这跟敬意差得远哩。可我还要说一句责怪的话,奥尔珈,我也应该责怪你,我不能宽恕你。尽管你以为你对当局是相当尊敬的,可是你却把这么一个年轻、懦弱和孤单的巴纳巴斯送到城堡里去,至少你没有劝他别上那儿去。"
  "你的谴责,"奥尔珈说,"也是我开头自己所作的谴责。其实并不是我叫他到城堡里去的,我没有叫他去,那是他自己去的,但是我应该尽量设法不让他去。用强迫的办法,用巧妙的办法,用说服的办法。我应该拦住他不让他去,可是如果今天要我再下决心的话,如果现在我对巴纳巴斯和我们全家所处的窘迫境地,也像当时那样感到痛心的话,如果巴纳巴斯尽管明明知道摆在他面前的责任和危险,还是含着微笑离开我到城堡去的话,那么,虽然在这中间已经发生了这许多事情,我还是不会把他拉回来的,而且我相信,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也不会拉他回来的。你不知道我们的处境有多么困难,这就是为什么你对我们大家,特别是对巴纳巴斯不公平的原因。那时候我们抱的希望比现在大,不过也并不是很大,而我们的处境却是很苦的,现在也还是这样。弗丽达一点也没有给你谈起我们的情况吗?""只是隐隐约约地谈了一些,"K说,"没有说到什么具体的事情,可是一提起你的名字她就生气。""旅馆的老板娘也没有告诉你什么事情吗?""没有,没有谈起什么。""旁人都没有谈起吗?""一个人也没有。""当然啰,谁能告诉你什么事情呢?关于我们的事情,人人都晓得一点,有的是他们打听到的事实,有的不过是夸大其词的传闻罢了,大部分是编造出来的,他们毫无必要地猜测我们的事情,但是又没有一个人真的愿意说出来,大家不好意思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他们不说是很对的。K,甚至在你的面前也很难说出来;你听了这些事以后,你可能就会离开我们--你不会吗?--再也不跟我们来往了,哪怕这些事对你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这样,我们就会失去你,而我可以坦白地说,现在对我来说,你几乎比巴纳巴斯在城堡里干的差事还更重要。可是,尽管这一下午的话已经谈得我昏头昏脑,可我还得把事情告诉你,要不然你就看不透我们的处境,而使我感到最苦痛的是,你会继续亏待巴纳巴斯。我们之间要达到完全的一致也就不可能了,你既不能帮我们的忙,我们也不可能再给你帮什么忙。可是我还得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要听吗?""你问这干吗?"K说,"假使必要的话,我是很愿意听的,可你为什么这样巴巴地问我?""这是因为迷信,"奥尔珈说,"像你这样天真,几乎跟巴纳巴斯一样的天真,你会卷人到我们的旋涡里来的。""快点告诉我吧,"K说,"我并不害怕。像你这样婆婆妈妈大惊小怪的样子,倒真是要把事情越搞越糟啦。"
 
 
第十五章(2)
 
  阿玛丽亚的秘密
  "让你自己去判断吧,"奥尔珈说,"我警告你,这事情听起来很简单,一个人不能马上就懂得为什么它有这样重要的意义。城堡里有一位名叫索尔蒂尼的大官员。""我已经听到过他的名字了,"K说,"我上这儿来跟他也有关系。""我可不这样想,"奥尔珈说,"索尔蒂尼很少露面。你是不是听错了,把他当作了索尔提尼,把'提'听成了'蒂'了吧?""你说对啦,"K说,"那是索尔提尼。""是呀,"奥尔珈说,"索尔提尼是很出名的,他是一个最勤劳的职员,大家常常谈起他;可是索尔蒂尼却不大爱交际,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是在七月三日救火会举办的庆祝会上,城堡也参与了这次庆祝会,并且还赠送了一辆新式救火车。索尔蒂尼据说是担负着救火会的领导责任,也许他只是代理别人的--官员们就这样互相遮掩,所以很难知道真正负责的到底是哪一位官员,--索尔蒂尼参加了救火车的赠送仪式。自然,还有不少从城堡里来的人参加,其中有官员,也有侍从,索尔蒂尼保持了他的一贯作风,把自己藏在幕后。他是一个矮小、老弱、思虑沉着的绅士,凡是见到他的人都会注意他额头上的那种皱纹;布满在额头上的扇形皱纹--虽然他肯定还不到四十岁,皱纹却实在不少--一直延伸到他的鼻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我们也参加了那次庆祝会。阿玛丽亚跟我为了这次庆祝会,早就兴奋了好几个星期了,我们也准备好了参加这次盛会的节日衣服,一部分还是特地新做的,阿玛丽亚的衣服更漂亮,一件雪白的罩衫,胸前镶着一道道像泡沫一般耸起的花边,妈妈为了缝这件罩衫,把她所有的花边全用光啦。我妒忌死了,在参加庆祝会的前夕哭了整整半夜。只是当第二天早晨,桥头客栈的老板娘跑来看我们的时候--""桥头客栈的老板娘?"K问道。"是呀,"奥尔珈说,"她是我们的一个亲密的朋友,唔,她来了,她不能不承认阿玛丽亚打扮得比我漂亮,于是她安慰我,答应把她自己那副波希米亚红宝石项链借给我戴。当我们准备动身的时候,阿玛丽亚站在我的旁边,我们大家都夸赞她,爸爸说:'你们听我这句话,今天阿玛丽亚准会找到一个丈夫。'于是我不知怎么的,就把我最大的骄傲,我那副项链脱下来,戴在阿玛丽亚的颈上,心里也不再妒忌了。我拜倒在她的胜利面前,我觉得别人也一定都会拜倒在她的面前的。也许使我们感到非常惊奇的是,她的风度与往常大不相同,因为她本人实在并不怎么美,但是,她那忧郁的眼神(从那天以后就一直是这样)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她膜拜。每一个人都注意到这一点,甚至雷斯曼跟他的妻子来领我们去的时候,他们也这样说。""雷斯曼?"K问。"对,雷斯曼,"奥尔枷说,"我们是一向受到人们尊重的,要是我们不去,庆祝会就不能顺利地开始,因为我的父亲在救火会里是第三把手。""你的父亲居然还那么活跃?"K问道。"你说我的父亲吗?"奥尔现反问道,好像没有完全听懂他的意思。"三年以前他还是一个相当年轻的人呢,比如说,有一次赫伦霍夫旅馆失火的时候,他背上驮了一个官员一口气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这个官员名字叫格拉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那时我也在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危险,不过是火炉附近的一根干柴开始冒烟了,格拉特就吓得向窗子外面喊救命,救火队赶去了,虽然火早已灭了,但是爸爸还是把他背了出来。因为格拉特当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然还是小心的好。只是因为你提起爸爸,我才告诉你这个故事;从那时到现在不到三年多,可是你瞧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这时,K才发现阿玛丽亚已经回到房里来了,但是她离得远远的,在她父母坐的桌子旁边,母亲害了风湿症,两只手臂不能动弹,她一面喂母亲吃东西,一面劝父亲耐心等着,一会儿就要轮到他了。但是她的劝告没有效果,因为她的父亲馋着要喝汤,顾不得身子软弱,想自己拿来喝,先用匙子舀,后来干脆想捧起碗来喝,可是都没有能喝成,他气得嘴里直嘟囔;他的嘴唇还没有碰到匙子,匙子里的汤早就没有了,他的嘴也喝不到碗里的汤,因为搭拉着的胡须早已浸到了汤里,撒得到处都是汤,就是到不了嘴里。"难道三年的时间就把他变成了这副样子吗?"K问道,然而他对这两个老人却产生不出一点同情心来,那整个角落包括那张桌子在内,只能使他感到厌恶。"三年,"奥尔枷慢慢地回答道,"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在庆祝会上的几个钟头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庆祝会是在村子靠近小溪的一块草地上举行的;当我们到达时,那儿已经挤得人山人海了,好多人是从邻近的几个村子来的,声音喧嚣,闹得人心里发慌。爸爸当然首先带我们去瞧那辆救火车,他一看见就乐得笑呵呵的,这辆新救火车使他感到非常快活,立刻就开始进行检验,并且给我们讲解,他听不得一句反对或者怀疑的话,一碰到他有什么东西非要指点给我们看不可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让我们大家弯着身子趴在车身下面看,巴纳巴斯不想看,就挨了他一巴掌。只有阿玛丽亚没有理会这辆救火车,她穿着那套漂亮的衣服笔直地站在救火车旁边,谁都不敢跟她说一句话,我有时跑到她的身边拉拉她的手臂,她也不吱一声。我们在救火车前面站了那么久,就没有注意到索尔蒂尼,这一点我到今天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后来还是在爸爸转过身去的时候才发现了他,很明显,他一直就靠在救火车后面的一只轮子上。当然,当时我们周围是一片可怕的喧闹声,还不光是平常的那种喧闹声,因为城堡送给救火会的除了救火车以外,还送了几只喇叭,这种与众不同的乐器,你只要轻轻吹一下--连一个小孩子也会吹,--就会发出震天响的哒哒声;这种喇叭声就会教你想起准是来了土耳其人啦,这种你怎么也听不惯的喇叭声,听到一声你就会吓得跳起来。而阻因为喇叭是新的,谁都想去试一试,又因为是庆祝会,谁都可以吹。有几个吹鼓手就在我们的耳朵旁边改,也许是阿玛丽亚把他们引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保持头脑灵敏就很难了,再加上我们还得听爸爸的话,把最大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辆救火车上面,因此这么久我们都没有发觉索尔蒂尼在场,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那是索尔蒂尼,'最后还是雷斯曼悄悄地对我的爸爸说--我正在爸爸旁边,--爸爸兴奋得不得了,就对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还挥手教我们也鞠躬。爸爸一向崇拜这位以前从未见过的索尔蒂尼,把他看做是救火会事务方面的权威人物,在家里常常谈起他,所以,我们现在能够亲眼看到索尔蒂尼,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十分震惊、十分重要的大事情。但是索尔蒂尼并没有理睬我们,这倒并不是只有他才这样,因为官员们在公开场合大都是不招呼人的,况且他已经很累了,只是因为公务在身才不得不呆在那儿。感到这类任务特别费劲的还不算是最糟的官儿,有的官儿和侍从索性跟老百姓混在一起了。只有他一声不响地呆在救火车那儿,却把那些原想挨过去请求他什么事情或者说一句恭维话的人都吓跑了。所以,他也是在我们发觉了他好半天以后,这才注意到我们。那也只是在我们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躬,爸爸为我们向他表示了歉意以后,他才向我们这边看,带着厌倦的神气逐个打量着我们,好像为了发现自己得一个又一个地看下去而唉声叹气,一直到最后他的眼睛落到了阿玛丽亚身上,他得抬起头来才能看清楚阿玛丽亚,因为她的个儿比他高得多。他一看到她便怔住了,跟着就跳过车辕来挨近她,起先我们误会了他的意思,爸爸还领着我们迎上前去,但是他举起手来制止我们,接着又挥手把我们赶走。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取笑阿玛丽亚果然找到了一位丈夫,我们就这样傻里傻气地快活了整整一个下午。但是阿玛丽亚比往常更沉默了。'她深深地陷入了索尔蒂尼的爱情中去啦,'勃伦斯威克说,他平时为人比较庸俗,不理解阿玛丽亚那样的性格。但是这一回我们都认为他是说对了。那天我们大家乐得几乎发狂了,每一个人,连阿玛丽亚也在内,半夜回家的时候都好像喝了城堡的美酒似地晕头转向了。""那么,索尔蒂尼呢?"K问。"对,索尔蒂尼,"奥尔珈说,'那天下午我在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看到好几回,他交叠着双臂坐在救火车的车辕上,一直呆到城堡里的马车来接他回去。他甚至连救火演习都没有跑过去看,爸爸是十分希望索尔蒂尼会去看的,因为他在这场演习中表演得比所有跟他年龄相同的人都出色。""你们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吗?"K问道。"你好像很关心索尔蒂尼似的。""哦,是的,我很关心,"奥尔珈说,"啊,听到的,我们当然听到有关他的事情。第二天早晨我们从熟睡中给阿玛丽亚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别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躺下去睡了,可是我却完全给她吵醒了,便跑到她那儿去。她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窗口,这是一个人刚从窗外递进来的,他还在外面等候回音呢。信写得很短,阿玛丽亚已经看过了,握在她垂着的手里;我看到她这副倦情的娇态,感到她是多么可爱啊!我在她身边跪了下来,读着那封信。我还没有读完,她瞟了我一眼,就从我手里把信拿回去了,但是她实在没法子再读第二遍,便把信撕得粉碎,又抓起碎片照准窗外那个人的脸上扔去,接着就关上了窗子。我们的命运就在这天早晨决定了。我说'决定了',但是在前一天的下午,每一分钟也都同样是具有决定意义的。""那么,信里说了些什么呢?"K问。"对啦,我还没有把这告诉你呢,"奥尔珈说道,"这是索尔蒂尼写给那个戴了红宝石项链的姑娘的一封信。我不能复述这封信的内容。这是召她到赫伦霍夫旅馆他那儿去的一张便条,要她马上就去,因为半小时以后,他就得离开了。这封信是用最最下流的话写的,那种话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我只能从字面上猜测其中的一半意义。凡是不认识阿玛丽亚的人,看到一个姑娘接到这样的信,一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尽管人家并没有碰她一下。这不是一封情书,连一句温柔的话也没有,相反的,索尔蒂尼由于阿玛丽亚的出现而变得心神不宁,工作的注意力也分散了,显然他因此大发雷霆了。后来,我们为了了解真相,把所有的碎片都拼凑起来;很明显,索尔蒂尼原想在当天下午直接回城堡去,但是为了阿玛丽亚的缘故,他在村子里留下来了,但是过了一夜还没有能把她忘掉,第二天早晨,他气极了,于是就写了那封信。任何人读到这种信,最初也必然会勃然大怒,连一个最冷血的人也不会例外,不过,假使换了别人,再读信里那种威胁的语气,恐惧心马上又会占上风,可是阿玛丽亚只感觉到愤怒,她从来不知道为自己或是为别人害怕什么的。当我重新爬上床去睡觉的时候,心里不断想着信上最后的那一段话--那一段话只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你得给我马上来,要不然,我就……'阿玛丽亚仍然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好像在等着再有什么送信的人来,她准备像对付第一个送信人那样去对付他们。""当官儿的就是这个样子,"K勉强地说,"这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类型罢了。你的爸爸又怎么办呢?我希望他向有关部门提出强烈的抗议,要是他不想直截了当上赫伦霍夫去提出抗议的话。这件事最糟的并不在于阿玛丽亚所受到的耻辱,这是容易补偿的,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夸大其词地强调这一点;索尔蒂尼写的这样一封信怎么会使阿玛丽亚蒙受一辈子的耻辱呢?……听了你讲的故事,人家还以为这是她终身洗不掉的耻辱呢,这是绝对可能的,要挽回阿玛丽亚的名誉是很容易的,过不了几天,事情就会全部烟消云散,真正可耻的倒是索尔蒂尼自己,而不是阿玛丽亚。使我感到恐怖的是,索尔蒂尼居然可能滥用威权到如此地步。这种事情这次是失败了,因为干得太露骨了,太赤裸裸了,又碰到阿玛丽亚这样一个有力的对手,但是这种事情要是在条件比这稍为不利的场合下,再有一千次也能成功的,甚至连受害者本人都发觉不出自己的耻辱来。""嘘,"奥尔珈说,"阿玛丽亚正往这边瞧着哩。"阿玛丽亚已经侍候父母吃完了东西,现在忙着给母亲脱衣服。她刚解开了母亲的裙子,让母亲的手臂搂住她的脖子,在脱裙子的时候,又把母亲抱起一点儿,然后再轻轻地把她放下来。她的父亲还在生气,因为先照顾了他的妻子,其实这不过显然因为她的身子比他更不行罢了,他这会儿正想自己脱衣服,或许他也想借此作为对他所认为的女儿行动太缓慢的一种谴责;可是尽管他开始干的是最轻易和最不必要的事情,只是脱去那双松松地穿在脚上的大拖鞋,然而他连这双拖鞋也脱不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不得不就此罢手,重新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可是你还不知道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是什么,"奥尔珈说,"你说的话也许都对,但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是,阿玛丽亚没有上赫伦霍夫去;她对待信使的态度也许是能够得到宽恕的。人家也不会去追究;但是因为她没有上旅馆去,诅咒就落到我们一家人的头上,这样也就使她对待信使的态度变成不可饶恕的冒犯行为了,是的,这一点到后来甚至是公开提出的一条主要罪状。""什么!"K大声叫了出来,但是看到奥尔珈举起两只手来恳求他不要大声叫嚷,便又立刻压低了声音。"难道你,作为她的姐姐,也竟然说阿玛丽亚应该顺从索尔蒂尼的意思,赶到赫伦霍夫旅馆去吗?""不,"奥尔珈说,"老天保佑我,可别这样怀疑我,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不知道还有哪个人能像阿玛丽亚那样什么事情都干得那么正确的。假使当初她上赫伦霍夫旅馆去了,我当然也会照样支持她;可是她没有去,这是了不起的英雄行为。至于我,我坦白地承认,要是我接到了那样的一封信,我准要去了。我受不了那种威胁,我害怕会发生什么意外,只有阿玛丽亚才受得住。因为对付这样的事情是有很多办法的;比如说,换了另一个姑娘,就会把自己打扮起来,故意磨磨蹭蹭地挨上一些时间,然后再到赫伦霍夫旅馆去,目的只是去扑一个空,也可能会发现索尔蒂尼打发信使出去后就马上离开了,这是非常可能的,因为这些老爷们的心请是变幻无常的。但是阿玛丽亚既不那样做,也不采取任何其他方式,因为她受到的侮辱太深了,所以绝无保留地一口回绝了。她只要做出一点顺从的样子,在恰当的时刻跨进赫伦霍夫旅馆,那么惩罚就不会落到我们身上来了,我们这儿有不少非常聪明的律师,哪怕无中生有,他们也能编出一大套来,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连无中生有的影子都没有,然而相反却有什么蔑视索尔蒂尼的信啦,侮辱他的信使啦,等等。""可是这一切惩罚和律师又算得上什么呢?"K说。"阿玛丽亚决不会因为索尔蒂尼的罪恶的起诉而受到控告和惩罚吧?""她会的,"奥尔珈说,"她会受到的,当然不是按照正式的司法诉讼程序;她并不是直接受到惩罚,可是照样在其他方面受到惩罚,她跟我们一家人受到的惩罚有多么沉重啊,这你也一定开始看得出来了。在你看来,这是不公正的,是可怕的,但是全村就只有你一个人抱着这样的看法,这种看法是对我们有利的,应该是使我们感到安慰的,如果这种看法显然不是建筑在错误的观点上,我们就真会感到安慰了。我可以很容易地证明这一点,你得原谅我,要是我顺便提起弗丽达的话,可是在弗丽达跟克拉姆之间,抛开这两件事情的最后结果不谈,一些最初发生的情况是同阿玛丽亚跟索尔蒂尼之间的情况非常相似的,而且,尽管开头听起来你也许会大吃一惊,但是现在你听起来就觉得很自然了。这不仅是因为你已经听惯了这样的事情,光是习惯还不能减弱一个人的正常判断力,还因为你已经摆脱你原来的偏见了。""不,奥尔珈,"K说,"我不懂得你干吗要把弗丽达也扯进来,她的情况跟这不一样,别把这两件不同的事情混淆在一起,现在你还是继续讲你的故事吧。""如果我坚持要比较的话,请你不要见怪,"奥尔珈说,"在你身上还保留着偏见的残余,所以一提到弗丽达,你就觉得非保护她不可,不让人家拿她来作比较。她是用不着保护的,而是应该受到赞扬的。拿这两件事情来比较,我并不是说它们完全一样,而是说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正如黑与白的关系一样,而白的是弗丽达。一个人对弗丽达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嘲笑她,像我那回在酒吧间就很粗鲁地嘲笑过她--事后我感到很抱歉,--可是即使有人嘲笑她,那也是出于嫉妒或者敌意,不管怎样,总还能叫人发笑。而在另一方面,除了有血肉关系的亲人以外,人们对阿玛丽亚只能表示轻蔑。因此,如你所说,这两件事情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它们也还是相像的。""这两件事根本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K固执地摇着头说,"别把弗丽达扯进来,弗丽达可没有接到过像索尔蒂尼那样的妙信,她也真的爱着克拉姆,要是你不相信,你只消问一问她就知道了,她到现在还爱着他呢。""可这就真的不同了吗?"奥尔珈问道。"你以为克拉姆就不会用索尔蒂尼那样的口气写信给弗丽达吗?这些老爷们就是这样,当他们办完公事站起身来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怎样打发他们日常的业余生活才好,于是便心烦意乱地说出了最粗野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写给阿玛丽亚的信也可能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完全没有考虑到写在信上的字所代表的意义。咱们知道这些老爷们在想什么主意呢?你自己听到过或者听人家说起过克拉姆对弗丽达说话的口气吗?克拉姆是以粗野出名的,他能够一连几个钟头像哑巴似地坐着一声不响,然后猛地冒出那么粗野的话来吓得你禁不住发抖。倒还没有听说索尔蒂尼有这样的情况,但是那时候知道他的人还很少呢。关于他的情况,大家真正知道的就不过是他的名字像索尔提尼而已。要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相像的话,可能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他。甚至作为救火会的一个权威人物,人家显然也把他当作了索尔提尼,当作了真正的权威人物,他利用名字的相似把许多事情推在索尔提尼的身上,尤其是碰到任何任务要他当代表的时候,好让自己不受干扰地工作。现在,像索尔蒂尼这么一个不善于社交的人,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乡村姑娘,对待这样一件事,他跟别人,比方说,跟隔壁小木匠的学徒,自然是迥然不同的。人们也必须记住,在一个官老爷跟一个乡村补鞋匠的女儿之间是隔着一道鸿沟的,上面必须有一座桥梁才能通过,索尔蒂尼就想这样干,换了别人也许就不是那样干了。当然,我们这些人都被认为是属于城堡的,在我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鸿沟,也不需要什么沟通的东西,在一般情况下,这也可能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一旦发生了真正重大事情的时候,我们所有的无情的证据却又证明这些都是不真实的了。不管怎样,这一切应该使你对索尔蒂尼的行径比较理解,也不那么可怕了;跟克拉姆的行径比较起来,他还是比较合理的,甚至对那些受到影响的本人来说,也比较容易忍受一些。克拉姆写的情书,比索尔蒂尼写的最粗野的信还更教人生气。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可不是在冒昧地批评克拉姆,我只是在比较这两个人,因为你看不出这两个人的不同在什么地方。克拉姆是凌驾在女人之上的暴君,他开头传召这个到他那儿去,接着又传召另一个上他那儿去,他跟谁都搞不长,他撵走她们就跟找她们来一样随便。哦,克拉姆甚至不屑于首先写一封信,认为太费事啦。所以,相比之下,这样一个不爱交际的索尔蒂尼,他跟女人的关系至少人们还不知道,居然肯屈尊用他漂亮的官方手笔写上一封信,虽说内容写得很不好,难道能说他这样的行径跟克拉姆一样可怕吗?假使受到克拉姆的垂青并不是荣誉而是相反,那么弗丽达对克拉姆的爱情又怎么能被认为是荣誉呢?女人和官员之间存在这种关系,请相信我的话,是很难断定的,或者不如说是很容易断定的。因为在男女的关系中总会发生爱情。一个官员决不会有情场失意的事情。所以,就这方面来说,一个姑娘--我不光是指弗丽达,也是指别的许多姑娘--只是出于爱情才献身给一个官员。她爱他,于是就献身给他,仅此而已,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可是你会反驳我说阿玛丽亚根本不爱索尔蒂尼。唔,也许她并不爱他,可当时也许她是爱他的,谁又能肯定呢?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当她那么激烈地拒绝他的时候,她怎么能想像她就不爱他呢?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官员被女人拒绝过。巴纳巴斯常说,有时候她还会气得浑身发抖,跟三年前她死劲把窗子关上的时候的情形一样。这倒是真的,因此,谁也不敢去问她什么;她跟索尔蒂尼已经一刀两断了,这就是她知道的一切;她爱他还是不爱他,她就不知道了。可我们都知道,官员们只要对女人稍假颜色,她们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们,是的,甚至早就爱上他们了,如果她们要否认,就让她们否认去吧,而索尔蒂尼不仅对阿玛丽亚表示好感,而且一看到她就跳到车辕这边来;尽管他的两条腿在办公桌旁坐得直僵僵的,但一下子就跳过了车辕。可是你会这么说,阿玛丽亚不过是一个例外呀。是的,她是例外,她拒绝上索尔蒂尼那儿去,这的确是一个例外,但是,假使再加上一句,说她根本不爱索尔蒂尼,那么,她这种绝无仅有的例外,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了。我得向你承认,那天下午我们都给搞得晕头转向了,可是尽管我们心里糊涂,我们认为我们还是看到了阿玛丽亚堕人情网的迹象,至少流露了一些爱的迹象。但是一旦我们把这一切都考虑在内,弗丽达和阿玛丽亚之间还有什么不同呢?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弗丽达干了阿玛丽亚所不愿干的事。""也许是这样吧,"K说,"但是对我来说,主要的不同之点是,弗丽达是我的未婚妻,而我关心阿玛丽亚,只是因为她是城堡使者巴纳巴斯的妹妹,她的命运也许跟他的职务联结在一起了。假使正像你开头讲的情况那样,阿玛丽亚在一个官员手里遭到了严重的屈辱,那么,我应该严肃地正视这件事,然而这是出于社会舆论的责任感,而不只是出于对阿玛丽亚个人的同情。但是你所说的这一切已经改变了我的处境,尽管我不明白是怎样改变的,可既然这是你告诉我的,我也就准备接受这种已经改变了的处境,因此,我想把这件事完全丢开不谈;我不是救火会会员,索尔蒂尼跟我毫不相干。可是弗丽达跟我是有关系的,我毫无保留地信赖她,而且要继续信赖她,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你离开了正题,在谈论阿玛丽亚的时候竟攻击起弗丽达来,想动摇我对她的信任。我并不以为你是有意这样做的,更不是出于敌意,因为假使那样的话,我早就该离开了。你不是存心这样的,而是为形势所迫,出于对阿玛丽亚的爱,你要把她捧得比其他所有的女人都高,你就不自觉地说出这些话来了,而且由于你在阿玛丽亚身上找不到足够的美德,你就只好用贬低别人的办法来自圆其说。阿玛丽亚的行动是够出色的,可是你说得越多,就越说不清她的这个行动到底是崇高还是卑微,是聪明还是愚蠢,是勇敢还是怯懦;阿玛丽亚把她的动机深深地藏在心里,谁也猜不透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另一方面,弗丽达却没有干出什么惊人的事情来,她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对于任何一个怀着善意去观察她的行动的人来说,那是一目了然的,是可以用事实来证明的,因此也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让别人飞短流长。可是我既不想贬低阿玛丽亚,也不想卫护弗丽达,我所希望的只是让你明白我跟弗丽达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对弗丽达的攻击也就是对我本人的攻击。我到你们村子里来,是出于我的本意,我要在这儿安家,也是出于我自己的本意,可是自从我来到这儿以后,我所遭遇的一切,尤其是我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前途--尽管前途黯淡,前途毕竟还是存在的,--我得完全依靠弗丽达,这一点你是怎么也辩驳不掉的。是的,我是作为一个士地测量员应聘上这儿来的,可是这不过是一个托辞,他们是在戏弄我,每家人家都把我给撵了出来,直到今天他们还在戏弄我;可是现在我碰到的这场游戏却更加错综复杂了,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大圆圈--这是有用意的,但是也不会有多大意思,--可是我已经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职务,有了要干的实际工作,我有了一个未婚的妻子,在我有别的事情要办的时候,她分担我的职务,我准备跟她结婚,成为本村的一个居民,除了跟官方有联系以外,我跟克拉姆还有私人的联系,尽管目前我还没有利用这一点。这些难道还不够多吗?我到你这儿来的时候,为什么我会受到你的欢迎?为什么你推心置腹地把你们家庭的历史告诉我?为什么你想我也许可能给你帮一点忙呢?当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在一星期以前给人家,比如说,给雷斯曼和勃伦斯威克,撵出门的土地测量员,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在背后有一些势力的人。但是这些,我全靠弗丽达,而弗丽达本人又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即使你问她这一点,她也不知道真有这回事。因此,全面考虑了这一切,天真无邪的弗丽达所作出的成就,似乎比自高自大的阿玛丽亚所作出的成就大,所以我要说,我得出的印象是你在为阿玛丽亚乞援。向谁乞援呢?作为最后的一着,除了弗丽达还有谁呢。""难道我真的攻击了弗丽达吗?"奥尔林问道。"我确实没有那个意思,我还以为我并没有说她什么坏话,虽然如此,可能是贬低了她;我们的处境很糟,我们的整个世界都毁了,而一旦我们开始怨天尤人,我们就不知不觉地言过其实了。你说得很对,现在我们跟弗丽达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有时强调这一点也是一件好事。三年前我们是受人尊敬的姑娘,而弗丽达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野孩子,桥头客栈的一个女仆,我们走过她身边时连正眼都不望她一下,我承认,我们未免太傲慢了,可是我们就是这样教导出来的。然而你看了那天晚上在赫伦霍夫旅馆的情景,可能就明白我们今天各自所处的地位了。弗丽达手里握着鞭子,而我却混在一群仆人中间。可是还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呢!弗丽达可能瞧不起我们,她的地位也有资格瞧不起我们,实际情况也迫使她瞧不起我们。又有谁不藐视我们呢?谁要是决心藐视我们,谁就会得到很多的朋友。你认识弗丽达的接替人吗?她叫佩披。前天晚上我第一次碰见她,往常她是旅馆里的一个女仆。她比弗丽达还更瞧不起我。我跑去买啤酒的时候,她从窗子里一看见我,就跑去把门锁上了,我不得不央求她好大一会儿,答应把我头上的缎带送给她,她这才开门让我进去。可是等我把缎带给她的时候,她又把它扔到屋子的角落里去了。得啦,假使她要藐视我,那我也没有办法,我多少还得仰仗她的好感才行呢,她是掌管赫伦霍夫酒吧间的女招待哩。自然,她只是临时性的,因为她还没有当正式女招待的资格。人们只要听一下旅馆老板是怎样对佩按说话的,再把他的语气同他对弗丽达说话的声调比较一下就明白了。可是这并不能使佩披不藐视我,甚至还想藐视阿玛丽亚,阿玛丽亚只消眼睛一瞪,就可以把她跟她所有的辫子和缎带一起撵出屋子去,比她用自己两条肥腿跑得还要快。昨天我又听她说那些恼人的中伤阿玛丽亚的话,直到最后顾客们都来帮我说话了,她才住口,至于他们是怎样帮我的忙的,你已经看到过了。""你真容易生气,"K说,"我只是把弗丽达摆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存心小看你们。你们这一家对我有着特殊的利害关系,这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但是这种利害关系又怎么能成为我鄙视你们的理由,我就不明白了。""哦,K,"奥尔珈说,"我怕连你也会明白这是什么道理;阿玛丽亚对索尔蒂尼的态度就是我们受到鄙视的起因,难道你连这一点也不明白吗?""这的确要教人奇怪,"K说,"人们也许会称赞或者责备阿玛丽亚这样一个举动,可是怎么会鄙视她呢?而且即使她由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而受到人家的鄙视,这种鄙视又为什么要扩大到你们其他人身上,扩大到她清白无辜的家庭呢?比方说佩披鄙视你,这是她不懂礼貌,假使我再上赫伦霍夫旅馆去的话,我要向她指出这一点。""如果你要去改变那些鄙视我们的人的看法,K,"奥尔珈说,"那你就会丢掉你的工作,因为这一切都是由城堡操纵的。救火会开庆祝会的第二天早晨发生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勃伦斯威克,他那时还是我们的助手,跟往常一样来到我们的家里,领了他那份活儿便回家去了,我们正坐着吃早饭,每一个人都兴高采烈,包括阿玛丽亚和我自己在内,爸爸不停地谈着这次庆祝会,给我们讲着关于救火会的计划,因为你一定知道城堡也有一个救火会,它派来了一个代表团参加庆祝会。大家对城堡的救火会议论纷纷,在场的从城堡里来的老爷们看了我们救火会的表演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城堡的救火会比不上我们的,因此曾说起要在本村教练员的协助下改组他们的救火会;有好几个人可能当上教练候选人,但是爸爸认为自己颇有当选的希望。他谈论着这些事情,像他平时那样心情愉快,张开两只手撑着桌子,到后来他的两只手臂把半张桌子都抱住了,当他抬头从打开的窗子望着天空的时候,他的脸显得那么年轻而又洋溢着希望的光辉,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脸色。接着阿玛丽亚带着一副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镇静而又自信的神情说,对老爷们说的话不要过于认真,在这种场合他们惯于说些动听的话,但是并没有多大作用,或者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们的话一说出口就忘得干干净净,当然,下次人们照样又会重新上他们的当的。妈妈不许她讲这种话,爸爸却觉得她这副像大人一样懂事的神气很好笑,接着,他吃惊地跳了起来,好像向四周寻找他刚失去的东西似的--可又并没有失去什么,--并且说勃伦斯威克告诉过他关于送信使者和撕掉一封信的事,问我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这件事跟谁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大家都不吱一声,巴纳巴斯那时很年轻,像一只小羊羔似的,说了一句特别淘气或是失礼的话,于是变换了话题,整个事情也就忘掉了。"
  阿玛丽亚受到的惩罚
  "可是不久以后,我们就被四面八方向我们提出有关那封信的问题搞得不知所措了,不论是朋友还是仇人,是熟人还是素不相识的人,都来访问我们。可是谁也不肯多呆上一会儿,我们平时最亲密的朋友走得最快。雷斯曼平时走路慢条斯理,一本正经,这回也匆匆地跑来,仿佛只是来看看房间的大小似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就走了,好像孩子们玩一种吓人的游戏似的,他逃跑的时候,爸爸推开了身边的人赶上去追他,一直追到大门口才停下来;勃伦斯威克跑来通知我们,他说得很老实,说他打算自己开张承接活儿干了,他是一个机灵人,懂得怎样抓住恰当的时机;顾客们都来了,在爸爸的贮藏室里寻找他们交给他修理的皮鞋,起初爸爸还劝他们改变主意--我们也竭力在旁边帮他说话,--可是后来他也就算啦,一言不发地帮他们寻找他们的鞋子,定货簿上的定户一行一行地注销了,他们留在我们家里的一块块皮革也都拿回去了,欠我们的账也都付清了,每一件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一丝儿麻烦,他们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尽快地彻底地同我们断绝一切关系,即使他们因此受到损失,也毫不在意,临了,正像我们可能预计到的那样,救火会的队长西曼来了,那情景我到今天还历历在目,西曼个儿长得又高又结实,只是因为有肺病,身子微微有点怄偻,他是一个严肃的人,从来不苟言笑,当时他站在爸爸的面前,现在他不得不对这个他一向佩服而且私下还答应让他当副队长的人说,队里再也不需要他去效劳了,并且要求他交还他的证件。那时所有碰巧在我们家里的人一时都丢下自己的事情,簇拥在这两个人的周围,西曼踌躇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拍着爸爸的肩膀,好像要从爸爸的身上拍出他应当说而不知道怎么说的话来似的。因此,他不停地笑着,可能是想提起一点自己和所有在场者的兴致来,可是因为他不会笑,谁也没有听见他笑过,所以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真的在笑。爸爸忙着帮人家找了一天的东西,他很累,累得连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都不知道了。我们也都感到非常沮丧,可是因为年纪轻,还不相信我们已经彻底毁灭了,还指望在这一大群客人中间会有那么一个人来结束这一切,让一切事情重新向另一个方面转变。我们愚蠢地以为西曼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们都紧张地等待着他的笑声停下来,等待着他最后宣布决定性的通知。假使他不是笑我们遭遇的一切都是愚蠢而又不公正的迫害的话,那他笑的又是什么呢?啊,队长,队长,现在你终于可以告诉大家了吧,我们这样想着,并且挨到他的身边去,但这只是使他非常古怪地躲开我们。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并不是回答我们所抱的秘密愿望,而是回答人们向他发出的鼓励的叫喊声或是愤怒的吼叫声。可是我们仍旧怀着希望。开头他大大地赞扬我们的爸爸,称他是救火会的光荣,是后辈无法仿效的典范,是救火会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成员,要是把他免职,救火会必然会濒于毁灭。这些话说得都非常好,如果到此为止的话。可是他接下去说道,虽然如此,救火会已经决定,要求他立即辞职,当然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大家都懂得救火会非这样做不可的重要原因。假使爸爸在前一天的庆祝会上不是表现得那么出人头地的话,或者还不至于要采取目前的措施,但是正因为他技艺高超,才引起了官方对救火会的注意,给救火会造成了这样声名卓著的地位,因而它的纯洁性也就比荣誉更重要了。现在送信的使者既然受到了侮辱,救火会就不得不向他传达这个决定,而他,西曼本人,也深感为难。他希望爸爸不会再增加他的为难。西曼因为自己终于把话说了出来而感到高兴。他高兴得连自己的夸大其词的伎俩都忘掉了,只是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张证书,用手指做了一个手势。爸爸点了点头,便跑过去把证书取下来,可是他的两只手直哆嗦,简直没法子把它从钩子上取下来。我就爬到一张椅子上去帮他取了下来。从那以后,他就完啦,他甚至连证书都没有从镜框里取出来,就整个儿把它递给了西曼。接着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既不动弹,也不跟谁说话,这样我们就得尽我们自己的力量应付最后留下来的那些人们。""你从哪儿看出这中间是受了城堡的影响呢?"K问道。"城堡似乎至今并没有在这中间起什么影响。你告诉我的这一切,不过是一般人毫没来由的恐惧,不过是幸灾乐祸,伤害邻居,不过是虚伪的友谊,这种事情哪儿都有,而且我得说,你的爸爸--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也未免心胸太狭窄了一点,那张证书算得了什么呢?那不过是一张证明他的本领的纸头罢了,他的本领人家是拿不走的,假使他那些本领对于救火会来说是不可缺少的,那就更好办啦,他能够教队长感到难堪的一个办法,就是不等他讲第二句话,便把那张证书扔在他的脚下。可是我认为重要的事情,倒是你一句话也没有提到阿玛丽亚;这一切全得怪阿玛丽亚,她显然是悄悄地躲在幕后眼看着全家的崩溃。""不,"奥尔珈说,"这不能怪哪一个人,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局面,一切都是城堡的影响。""城堡的影响,"阿玛丽亚重复地说着,他们没有注意到,她已经从院子里悄悄地溜进了屋子;老人们早已上床睡觉了。"你们是不是在聊城堡的事情?你们俩还坐在这儿交头接耳吗?可是你来的时候说马上就要走的,K,现在快十点啦。你真喜欢这种胡扯吗?村子里就有靠胡扯过活的人,他们就像你们这样头挨着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互相谈笑取乐。可是我想你决不会是他们这样的人。""恰恰相反,"K说,"我正是这样的人,而且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不爱闲扯而让别人去闲扯的人。""的确,"阿玛丽亚说,"唔,你知道喜爱各有不同;有一回我听说有一个小伙子,他别的都不想,日日夜夜只想城堡,什么事情他都不干,因此人家便为他担忧,他的心眼儿完全给城堡迷住啦。临了,原来他真正想的并不是城堡,而是城堡机关里的一个女工的女儿,后来他得到了那个姑娘,一切也就平安无事了。""我想我倒是很喜欢那个人的,"K说。"你说你喜欢那个人,我可不大相信,"阿玛丽亚说,"可能你喜欢的是他的妻子吧。得啦,我不打搅你们,我得去睡觉了,为了老人家的缘故,我得把灯熄灭了。现在他们已经睡得沉沉的,可是他们实在睡不上一个钟头,一个钟头以后,一星星亮光也会刺得他们睡不安生的。晚安啦。"灯真的马上熄灭了,阿玛丽亚就在靠近她父母的地板上睡下了。"她说的那个小伙子是谁?"K问。"我不知道,"奥尔珈说,"也许是勃伦斯威克,又不挺像他,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她的话是不容易听得懂的,因为你往往说不准她到底是在说讽刺话呢,还是在认认真真说话。她大部分说的是真话,可是听起来却像在讽刺。""别费神解释啦,"K说,"你们怎么会这样依赖她的呢?在发生这次灾难以前就这样依赖她了吗,还是在以后才依赖她的呢?你们从来没有觉得要摆脱对她的依赖吗?你们这样依赖她到底有什么意思?她是年纪最轻的一个,应该让着你一点。不管她有罪无罪,她总是给你们家带来毁灭的人。她没有因此每天请求你们的宽恕,却反而把头抬得比谁都高,除了给父母于一些事情以外,什么事情也不操心,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什么也不能诱使她来了解你们的事儿,假使她有什么话要对你们讲,而且多半是正经话,可是听起来还是像在讽刺人。是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你不只一次谈起这一点,因此就像女王一样统治着你们?唔,你们三个人长得都很像,可是阿玛丽亚与众不同的地方,很难说是一种逗人喜欢的优点,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很不舒服,我是说她那对又冷漠又严峻的眼睛。而且,虽然她是最小的一个,可是她的样子却不像是最小的,她的容貌好像永远是这个年龄,再也不会变老了,但也从来没有年轻过。你每天看见她,所以你看不出她脸上那种严峻的表情。细想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不能把索尔蒂尼对她的爱情看得过分认真的理由,他给她送去那封信或许只是为了要惩罚她而不是要找她去。""我不想跟你争辩索尔蒂尼的事情,"奥尔珈说,"对于城堡里的老爷们来说,什么都是可能的,一个姑娘是债是丑,也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是除此以外,就阿玛丽亚来说,你全错啦。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机要把你争取到阿玛丽亚这边来,要是我想这样做的话,那也只是为了你的缘故。从某一方面来说,阿玛丽亚是造成我们不幸的原因,这是事实,可是就连爸爸,他是受到打击最严重的一个,他骂人是从不吝惜他的舌头,特别是在家里,可是就连他,即使在我们最倒霉的时候,也没有对阿玛丽亚说过一句责备的话。这并不是因为他赞成她的举动,他是一个崇拜索尔蒂尼的人,怎么会赞成她的举动呢?尽管事情过去了很久,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干,因为他是愿意为索尔蒂尼而牺牲自己和他所有的一切的,尽管显然是由于索尔蒂尼发怒了,结果事情并没有真的这样发生。我说显然是,那是因为我们再也没有听见索尔蒂尼说过一句别的话;假使说他在这次生气以前从来没有发过脾气,那么,他从那一天以后也就跟死去了一样无声无息。现在你就可以想见阿玛丽亚当时是怎么样了。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会受到什么明确的惩罚。人家只是躲避我们。村子和城堡都躲避我们。可是当我们不得不注意到村子在跟我们断绝往来的时候,城堡却没有向我们作任何表示。当然,过去城堡照顾我们的时候,它也并没有给我们作什么表示,所以,现在又怎么会作相反的表示呢?这种教人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使你最难受。这比村子里的人们躲避我们还要难受,因为他们抛弃我们并不是出于坚信我们有罪,也许他们对我们并没有什么严重不满的地方,那时候他们不像今天这样蔑视我们,他们抛弃我们只是由于害怕,只是等着瞧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当时我们也不怕生活桔据,因为欠户都把钱付给我们,他们偿付给我们的欠款都很优厚,我们没有食物,亲戚们偷偷地给我们送来,对我们来说,日子过得挺轻松,那真是一个收获的时节--虽然我们自己没有一寸土地,也没有人愿意雇我们去干活儿,这样我们就平生第一遭被判处了一种几乎整天无所事事的刑罚。在七八月的大热天,我们大家就这样关上窗子在屋子里坐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没有邀约,没有消息,没有上门来访的人,什么也没有。""那么,"K说道,"既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们头上也没有悬着什么明确的惩罚,那你们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呢?你们这班人真教人猜不透!""这教我怎么解释呢?"奥尔珈说。"那时我们并不害怕将来会怎么样,在当时我们就已经在受折磨了,实际上就是在受惩罚了。村子里的人在等着我们再上他们那儿去,等爸爸的作场重新开张,等阿玛丽亚--她能做上等人家穿的最漂亮的衣服--重新上他们那儿去承接定货,他们对自己被迫干的那些事感到抱歉;一家平素受人尊敬的人家突然退出社会活动,这是每一个人的损失,所以他们同我们断绝来往的时候,他们认为只是尽自己的责任罢了,换了我们处在他们的地位,我们也得这样办。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并不十分清楚,他们只晓得那个信使抓了一把碎纸片回到了赫伦霍夫旅馆。弗丽达看见他跑出去,后来又看见他跑回来,她跟他谈了几句话,因此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到处传播开了。但是这丝毫不是出于她对我们的敌意,而只是出于一个处在同样地位的人的一种责任感。正像我所说的,要是这一切能获得圆满的结局,人人都会感到高兴。如果我们突然公开宣布说什么事情都解决了,这件事不过是一个误会,这个误会现在已经完全消除了,或者说冒犯信使的事确实是事出有因,但是现在已经作了补救,或者其他等等--就是这样的话也会使人们感到满意,--或者说通过我们在城堡里的影响,这件事已经一笔勾销了,那么,我们毫无疑问会重新受到人们热情的接待,会受到多少亲吻和祝贺,这样的事我已经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一两回了。甚至并不需要说这么多,假使我们跑出去公开露露面,假使我们同亲戚朋友重新来往,绝口不谈那封信的事,这就已经足够了,他们也会乐于避免旧事重提;他们不得不躲避我们,不仅是由于害怕,也因为提起了这个话题就使人难堪,只是想别再听到这件事,谈到这件事,想到这件事,别再为这件事而受到牵连。弗丽达宣扬这件事的时候,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警告大家,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出事了,大家应该小心别牵连进去。大家禁忌的不是我们这一家人,而是这一件事,我们这一家人不过跟这一件事有关罢了。所以,要是我们静静地重新走向前去,让过去的事情就此过去,并用我们的行动来表示事情已经结束,不管是怎样结束的,向大家保证这件事大概不会再提起了,不管当初这件事是怎样的性质,这样,一切也就平安无事了,我们也就会跟以前一样从四面八方找到朋友,即使我们自己还没有完全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人们也会谅解并且会帮助我们把它完全忘掉。我们并没有这样做,相反,我们在家里坐着。我不知道我们当时在期待什么来着,可能是在期待阿玛丽亚作出一个什么决定来,因为就在那天早晨她成了一家之主,到现在她仍旧保持了这个地位。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计划,也没有命令或者要求我们什么,她仅仅是用沉默来领导我们。我们这些人自然是议论纷纷,从早到晚总是悄声低语谈论着,有时爸爸心里突然会惊慌起来,叫我到他那儿去,我就得在他的床沿守上半夜。或者,我跟巴纳巴斯两个人往往就蹑手蹑脚地一起溜走,巴纳巴斯起先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此他总是热切地要我解释给他听,总是这样,因为他深知跟他一般年纪的小伙子所指望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年月,他现在是绝对得不到了,所以我们俩常常头挨着头,K,就像现在咱们俩一样,谈啊谈的,忘记了已是黑夜,也忘记了早晨已经重新来临。我们的妈妈是我们中间最衰弱的一个,可能是因为她不仅要忍受我们共同的苦难,而且还要分担我们每一个人各自的苦难,所以,我们看见她变得那么厉害,都吓住了,按照我们的猜想,这种变化是在等待我们大家。她喜欢坐在一张沙发的角落里,那张沙发我们早已出让了,如今正在勃伦斯威克家的起居间里放着,那时她坐在那儿--我们说不上她到底是什么毛病,--常常不是打瞌睡便是长时间地自言自语,我们是根据她的嘴唇的翕动猜测的。自然我们老是谈那封信,老是翻来复去地谈着我们知道的内容和不知道的潜在涵义,老是互相争先恐后地想着各种挽回命运的计划;这是很自然的,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毫无稗益,我们只是在原来想逃避的困境中越陷越深。那些异想天开的主意,不管是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处呢?没有阿玛丽亚参加,什么计划都无法实施,一切计划都是假定的,一碰到阿玛丽亚就立刻给挡住了,因此毫无用处,而且即使向阿玛丽亚提出了这些主意,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沉默。唔,说起来我很高兴,我对阿玛丽亚现在比那时了解得多了。她得忍受比我们大家更多的折磨,她是怎样忍受住这么多折磨而且仍旧活下来的,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妈妈也许不得不忍受我们所有的灾难,但这是因为这些灾难全都倾注在她身上的缘故;而且她也没有坚持多久;没有一个人能说她今天还继续在受灾受难,甚至在那时候她的神志就开始不清了。可是阿玛丽亚不仅忍受着痛苦,她还具有那种理解力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受的痛苦,我们只看到事情的结果,她却知道事情的原因,我们还希望减轻一丁点儿痛苦或其他什么的,她却知道一切都已经决定了,我们还得低声细语,而她只消沉默。她那时候跟现在一样,面对事实,继续生活,忍受痛苦。在我们困难的时期里,我们的日子比她好过得多。当然,我们不得不搬出我们原来住的房子。勃伦斯威克住了进去,我们住进了这所茅屋,我们把家具用一辆手车报了好几趟,巴纳巴斯跟我在前面拉,爸爸跟阿玛丽亚在后面推,妈妈坐在这儿的一只箱子上,因为我们先把她送到这儿来,那时她一直在抽抽搭搭地哭泣。然而我记得,甚至在我来回奔波搬着东西的时候--人们也同样感到难过,因为我们常常碰见收割庄稼的马车,人们一看到我们就变得沉默起来,把他们的脸转过去,--即使在我们搬家的路上,巴纳巴斯和我也没有停止讨论我们的灾难和计划,因此我们常常在半路上停下,总得让爸爸在后面'喂'的一声吆喝才惊醒过来。但是这些谈论并没有使我们搬家以后的生活有所改观,倒是渐渐感到贫困桔据了。我们的亲友不再给我们送东西了,我们的钱也差不多花光了,就在那个时候,人们才第一次开始用那种你现在所能看到的态度鄙视我们。他们看到我们没有力量摆脱加在我们身上的诽谤,因此,他们恼怒起来了。他们并不低估我们存在的困难,尽管他们不确切知道那是些什么困难,他们知道,要是他们自己对付那些困难,他们也不会比我们高明多少,但是这一点只是更加促使他们感到需要跟我们划清界线--要是我们胜利了,他们就会跟着尊敬我们,但是既然我们失败了,他们就把过去采取的临时措施变为最后的决定,于是永远割断了我们跟社会公众的来往。这样,我们就为人们所不齿了,从此我们的名字就不再被人提起,如果他们不得不提起我们,他们就管我们叫巴纳巴斯家的人,因为他是罪愆最轻的一个;甚至连我们这所茅屋也沾上了邪恶的名声,如果你是诚实的话,你自己也会承认,你第一次踏进这所茅屋的时候,你也一定认为这是名副其实的;后来,当人们偶尔重新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对一些最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嗤之以鼻,比如说,对那盏挂在桌子上面的小油灯。这盏小油灯如果不挂在桌子上面,该挂在哪儿呢?可是他们看了受不了。但要是我们把灯挂到别的地方去,他们还是要讨嫌的。不论我们干什么,不论我们有什么,那都是教人瞧不起的。"
 
 
第十五章(3)
 
  请 求
  "在这时候,我们干了些什么呢?我们干了我们所能干的最糟糕的事,比原来冒犯信使更应当受到鄙视的事--我们背叛了阿玛丽亚,我们摆脱了她的沉默的约束,我们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没有任何希望,我们是活不下去的,于是我们开始用各自的方式--用祈求或者愤怒的叫喊--恳求城堡的宽恕。当然,我们知道,我们这样做,是与事无补的,而且我们也知道,我们跟城堡惟一可能有的联系也只有通过索尔蒂尼,他是爸爸的上司,而且称赞过爸爸的,然而,因为发生了这次事件已经断绝了,不过我们还是全力以赴。爸爸第一个开头这么做,他开始向村长、秘书、律师和职员们提出了毫无意义的请求,人家往往根本就不接见他,可是如果因为施了什么计谋,或者碰巧他获得了一次发言的机会--我们听到这样的消息曾经多么欢欣若狂,拍手庆贺!--但他总是立刻就给撵了出来,从此再也不许他去了。再说,他提出的问题容易得简直不屑于回答,城堡总是占上风的。他要求的是什么呢?他受到了什么委屈啦?他要求宽恕他什么?城堡里在什么时候有谁哪怕伸出过一个指头来反对过他呢?就算是他穷了,失去顾客了,等等,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的遭遇,任何店铺和市场都曾经遭遇过;难道城堡连这类事情也要管吗?当然,它关心公共福利,但是它不能单单为了给一个人的利益服务而去干预那些合乎常轨的事情。他难道指望城堡派一批官员去把他的顾客们追回来,强迫他们重新回到他那儿去吗?可是爸爸并不想这样做--接见前和接见后,我们总要议论爸爸跟他们谈话的全部内容,我们坐在一个角落里,仿佛是避开阿玛丽亚似的,她完全知道我们是在干什么,但是根本不理睬我们,--唔,爸爸并不想这样做,他并不是在抱怨自己穷,他要恢复失去的一切是很容易的,只要他得到宽恕,这算不了一回事。答复是:可是有什么要宽恕的呢?从来没有向他提出过控诉,至少在村镇记录簿上没有,在那些律师可以看到的记录簿里也没有控告他的材料,因此,可以想见,既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控告,也没有谁准备向他提出控告。或许他可能是指官方发布过什么斥责他的命令?爸爸又指不出来。那么,他既然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那他要求什么呢?有什么需要宽恕的呢?他这样无理取闹地浪费公家时间,倒是一条不可宽恕的罪状。爸爸并没有罢休,那时他还是非常坚强的,并且因为情势所迫,他闲着没有活儿干,因此他有的是时间。'我要恢复阿玛丽亚的名誉,现在不会拖得很久了。'他每天都要对巴纳巴斯和我说好几遍,不过声音说得很低,兔得让阿玛丽亚听见,可是他也只是为阿玛丽亚着想才这么说的,因为事实上他并不希望她的名誉能得到恢复,只希望得到宽恕。可是在他求得宽恕以前,他必须证明自己有罪,而所有的机关又都否认这一点。他突然又想出了一个办法--这说明他的脑子已经不行了,--他认为自己的税款缴得不够,所以人家才不肯把他的罪行告诉他;直到那时为止,他只缴纳了规定的税款,按照我们的经济情况来说,这些税款已经够高了。可是现在他认为他必须要再多缴一些,这自然是一种错觉,因为我们的官员为了避免麻烦和议论而接受人家的贿赂,可是像他这样做是决不会收到什么效果的。尽管如此,假如爸爸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想法上,我们也不愿意打破他的希望。我们把留下来的能出卖的东西全卖出去--几乎把我们必不可少的东西全卖光了,--让爸爸拿了钱去奔走,有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早晨,我们知道在他出去奔走的时候,口袋里至少还有几个铜子儿在丁当作响,心里便感到一点欣慰。当然,我们简直是成天饿着肚子,这点钱惟一真正做到的一点是,它使爸爸多少保持了希望和兴致。可是这很难说是一种好处。他一天天这样奔走,累得筋疲力尽,这点钱只能使他这样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而不能获得一个迅速而又自然的结局。因为事实上不论你上哪儿,办事人员都不可能因为他付了额外的钱就额外给他帮忙,他们假意答应一定给他留意这件事情,暗示他们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他们正在追查,这完全是他们向爸爸表示的好意,并不是他们的职责……爸爸呢,丝毫也不怀疑,反而越来越轻信人家的话了。他常常把这些显然毫无价值的诺言带回家来,好像这些诺言是天大的胜利似的,他站在阿玛丽亚背后强作笑容,睁大了眼睛,指着阿玛丽亚对我们做手势,表示阿玛丽亚的得救(没有人会比她本人更感到惊奇的了),由于他的努力将越来越近了,可是现在还是一个秘密,谁也不准泄漏出去,他这副模样教人看了心里实在难过。要不是我们最后落到了再也没有钱给他的地步,那么事情肯定还会像这样长时间地继续下去,这当儿,经过我们无数次的恳求,勃伦斯威克总算收巴纳巴斯做了他的帮手,条件是傍晚去领活儿,当夜再把活儿送回去--应该承认,勃伦斯威克为了我们这样做,在营业上是冒着风险的,可是作为一种交换,他付给巴纳巴斯的工资少得几乎跟没有一样,而巴纳巴斯可是一个模范匠人呢!--不过他的工资刚够使我们免于活活饿死。等到这个打击有所缓和以后,我们慢慢地告诉爸爸,说我们再也没有钱给他了,可是他听了这话倒很平静。他已经不能懂得他想找人调解的希望是多么渺茫,他给接连不断的失望搞得疲惫不堪了。他说,的确--他说话不如以前清楚了,平时他说话却是很清楚的,--只要再给他一点点钱就行了,因为明天,或者就在当天,他原可以把什么事情都搞个水落石出,可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就因为没有钱,什么都完啦,等等,可是从他说话的声调听得出来,他自己也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另外,他马上又自动提出了一个新的计划。既然他无法证明自己有罪,因此不可能指望从官方的途径得到什么结果,他只得求助于呼吁了,他想亲自去打动官员们的善心。官员中间肯定会有一些富有同情心的人,他们在行使职权时,固然不能凭同情心来办事,但是在公余之暇,要是时间凑巧,你找到他们,那他们是肯定会动心的。"
  K一直在专心听着,听到这里,他打断了奥尔珈的话,问道:"那你觉得他的想法对吗?"尽管奥尔珈继续说下去,他的问题自然会得到解答,但是他急着要马上知道。
  "不,"奥尔珈说,"根本没有同情不同情这种问题。像我们这样年轻无知的人尚且知道,爸爸当然也是知道的,但是就跟他把什么东西都忘记了一样,他把这一点也忘掉了。他想出的主意,就是到那条靠近城堡的大路上站着,等官员们乘着马车经过的时候,他就抓住机会向他们哀求宽恕。说老实话,即使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的哀求真的让某一个官员听到了,这也只是一个疯狂而文糊涂的主意。因为单单一个官员怎么能下令赦免呢?充其量也只有政府才能行使这个权力,而且很明显,就连政府一般也只能判罪而不能随便赦免。不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即使有一个官员跨下马车,愿意受理这件事,听了像爸爸这么一个可怜而又疲惫的老头子的含含糊糊的话,他又怎么能清楚地了解这件事呢?官员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但也是片面的;一个官员在自己的部门里,只要听一句话就能领会全部意义,但是把另一个部门的事情讲给他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解释给他听,他可以很有礼貌地点着头,但是实际上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这是很自然的,即使是跟普通人有关的小公事--一个官员只消耸耸肩膀就能处理的小事情,--如果你想彻底了解其中的一件,那你把一生的时间花在这上面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即使爸爸碰巧遇上了一位负责官员,他没有必要的文件,又能处理什么问题呢,也决不能在大路上处理啊;他不能赦免什么,他只能公事公办,干脆把它交给有关部门去处理,这对爸爸来说,早已完全失败啦。爸爸想到坚持这样一个主意,他该落进一个多么尴尬的境地啊!要是连这样的做法也能有一丝取得成功的希望的话,那么,那条路上就会塞满请求的人了;可是因为连三岁孩子也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这条路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可是也许就连这一点也支持了爸爸的希望,他从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一些东西来支持他的希望。他迫切需要这种能支持他的希望的东西,对一个头脑正常的人来说,根本不会有这样离奇的想法,只要从表面的迹象看一下,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官员们下乡来或者回城堡去,都不是为了玩儿,而是因为村子里或者城堡里有事等着他们去办,所以他们来去匆匆。望着车窗外面寻找请愿人,对于他们来说,多半是没有这回事的,因为车厢里塞满了文件,他们在路上还得批阅文件哩。"
  "可是,"K说,"我在一位官员的雪橇里看过,车厢里没有什么文件,"奥尔珈讲的故事,给他打开了这样一个巨大而几乎教人无法相信的天地,使得他忍不住想把自己那些微小的经验跟它联系在一起,同样也为了说服自己相信这个故事跟自己的经验一样真实。
  "这是可能的,"奥尔珈说,"可是在那种情况下,那就更不利,因为这说明那位官员的公务是多么重要,他的文件大珍贵了,也太多了,所以不能随身携带,那些官员一定都是马不停蹄的。不论在什么情况之下,谁也不可能腾出时间来接见爸爸。况且,到城堡去的大路有好几条呢。有时大家走惯了这一条路,许多马车就都打这儿过,一会儿又喜欢走另外一条,各式各样的车辆又乱哄哄地在那儿来往奔驰。究竟怎样去掌握路线的变化规律,人们从来都不知道。早上八点钟,车辆可能都在另一条路上,十分钟以后也许就转到第三条路,半个钟头以后又可能回到第一条路上去了,此后一整天它们可能就一直走这条路,可是每一分钟都有变换的可能。当然,这些大路都是在村边会合的,那时所有的车辆都像发疯似地你追我赶,等渐渐逼近城堡的时候,速度就不那么快了。车辆来往的数量也多寡不同,数量的悬殊就跟道路的选择一样不可理解。常常一连几天看不见一辆马车,而在其他的日子里又往往拥挤不堪。现在就请你根据这些情况再想想爸爸吧。他穿了一套最好的衣服,不久这就成了他惟一的一套衣服了,每天早晨,他带着我们良好的祝愿从家里出去。他把救火会的小徽章带在身边(其实他已经没有资格佩带这枚徽章了),一走出村子就把它别在上衣上,因为在村子里他怕给人看见,尽管徽章小得两步以外就几乎看不见,可是爸爸却坚决认为正是这枚徽章才能吸引过往官员的注意。距离城堡入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菜园市场,业主名叫波尔图赫,他的蔬菜专门供应城堡,爸爸就守在菜园围篱下面的一块狭长的石条上。波尔图赫并不反对,因为他跟爸爸一向感情很好,也是爸爸最忠实的一个顾客--你知道,他有一只脚是破的,他认为只有爸爸做的靴子才适合他那只跛脚。唔,爸爸就一天又一天地坐在那儿,那是一个常有暴风雨的潮湿的秋天,可是天气是好是坏他根本不在乎。每天早晨到了规定时间,他便一面把手搭在门栓上,一面跟我们挥手告别,傍晚又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家里来,背也似乎一天比一天更驼了,一回到家就倒在屋子的角落里。开头他还经常告诉我们,他在这一天遭遇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经历,像波尔图赫怎样出于同情和往日的交情,从围篱那边给他扔过来一条毯子啦,或者从一辆马车里他认出了这个和那个官员啦,或者这个和那个车夫又认出了他,开玩笑地用马鞭在他身上轻轻打了一下啦。可是后来他不再告诉我们这些事情了,显然他放弃了打算在那儿得到什么收获的希望了,他只是把它看作是他的责任,一件枯燥无味的差事,才跑到那儿去呆上一整天的。他的风湿痛就是打那时候开始的,冬天到了,很早就下着雪,我们这儿冬天开始得很早;呶,他就这样坐在那儿,有时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有时就坐在雪地里。晚上他疼得直哼哼,到了早晨,他好多次拿不定主意到底去还是不去,可总还是克服了厌倦的心情出门去了。妈妈守着他不让他去,他也显然担心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所以答应她陪他一起去,这样,妈妈也患上风湿痛了。我们常常跑到他们那儿,给他们带吃食去,或者只是去看看他们,或者劝他们回家;我们常常看见他们蜷在一起,坐在他们那个狭小的坐位上相互偎依着,在一条薄薄的和盖不周全的毯子下面缩成一团,周围除了一片灰蒙蒙的白雪和雾气以外,什么也没有,有时一连几天,远近看不见一个人影儿或是一辆马车;就是这么一幅景象,K,这么一幅景象真够瞧的!直等到一天早晨,爸爸那双直僵僵的腿怎样也下不了床了,我们谁都没法安慰他,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就在这当儿,他看见一个官员在波尔图赫家附近停下马车,沿着围篱在到处找他,接着摇了一摇头,怒气冲冲地爬进了马车。对这番情景,爸爸大声尖叫了起来,他这一声高喊似乎是要让那位官员在远处听见他的声音,以便向官员解释他是万不得已才缺席的。从此,他就长期缺席了,再没有回到那儿去,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起床。阿玛丽亚便把喂食、看护和治疗的责任都担负起来,凡是他所需要的事情她都干,除了偶尔中断过几次以外,她一直干到今天。她懂得怎样去采集给他解痛的药草,她几乎可以不需要睡觉,她从来不会惊惶失措,也从不害怕或烦躁,为着两位老人家,她什么事情都干;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当我们一筹莫展、心里不安地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她还是镇静自若,不动声色。当最险恶的处境过去了,爸爸在我们扶持之下,又能小心翼翼地挣扎着起床了,这时候,阿玛丽亚就重新退到幕后去,把他交给我们来照应。"
  奥尔珈的计划
  "这样,就又需要给爸爸找一种他还能干的活儿了,至少要让他相信,他在干着帮助一家人洗刷罪名的活儿。这样的活儿并不难找,事实上,什么事情总不会比坐在波尔图赫的园子里那样更没用了吧,不过我找到的,倒是一种真正能给我小小希望的事情。官员们、职员们或者其他任何人每次谈到我们的罪行的时候,他们总是只提我们侮辱了索尔蒂尼的信使,此外就没有人再敢说什么了。这么着,我暗自转念,既然舆论(尽管仅仅是表面上的)只认为是侮辱了信使,那么,尽管这仍旧还是表面上的原因,只要有人向这个信使赔礼道歉,什么事情也就可以解决了。人家告诉我们,实际上没有人对我们提出过什么控诉,因此也还没有哪个部门受理过这件事,所以就信使个人而论--如果没有任何其他问题的话,--他是有权宽恕阿玛丽亚对他的侮辱的。当然,所有这些,都不可能起什么决定性作用,不过是个形式罢了,除了形式以外,再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可是爸爸却会因此高兴起来,还可以阻止那群官吏再去折磨他,这样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首先,自然要找到那个信使。当我把我这个计划告诉爸爸的时候,开头他听了很生气,说实在的,他已经变得十分固执,一个理由是,他坚决认为--这是在他生病时候发生的,--是我们拖了他的后腿,结果才功亏一篑,先是我们不给他钱,接着是逼着他躺在床上;另一个原因是,他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任何新的主意了。我的计划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推翻了,他坚决认为他的工作还是继续在波尔图赫的园子里等候,而他现在的情况又不能自己每天跑到那儿去,于是便要我们用双轮手推车推他去。但是我没有让步,而他也渐渐地接受了我的主张,惟一使他苦恼的一点是,他得完全依靠我办这件事,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看见过那个信使,而他不认识他。实际上所有的信使彼此都很像,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是否能认出那个信使来。我们马上便上赫伦霍夫旅馆去,在那些侍从中间找那个信使。这个信使当然是侍候索尔蒂尼的,索尔蒂尼已经不再到村子里来了,可是这些老爷们是时常更换侍从的,你也许很容易就能从另外一位老爷的侍从中间找到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即使找不到他本人,你或许也可能从其他侍从那儿打听到一些他的消息。当然,要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每天晚上都呆在赫伦霍夫旅馆,可是不论什么地方,人们都不大乐意看到我们,更不用说像赫伦霍夫旅馆这样的地方了;我们又不能像花钱的顾客那样上那儿去。可是后来他们终于发现我们还有一些用处。你知道,对弗丽达来说,这些侍从是一班多么折磨人的家伙,他们大多数实在并不是喜欢叫叫嚷嚷的人,但是因为活儿太少,都给纵容坏了,变成了懒汉--'但愿你像侍从那样过得称心如意',这是官员们祝酒时最爱说的一句话,--的确,从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来说,侍从似乎是城堡里的真正主人,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尊严,在城堡里,他们的一举一动必须符合规章制度,所以他们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这种情形人家告诉过我好几次了,甚至你在村子里的侍从中间,也能隐隐约约地看出这种迹象来,只不过是微小的迹象罢了,既然城堡的规章制度并不完全约束他们在村子的行动,他们往往就肆无忌惮,变得和在城堡里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他们简直成了一群没法控制的撒野的家伙不县遵照规矩行事,而是任着性子胡作非为。你们那种可耻的行为简直是无法无天,村子还算侥幸,因为他们非经许可不准离开赫伦霍夫,可是在赫伦霍夫旅馆里,你多少总得想办法应付他们哪;比如说,弗丽达就觉得跟他们打交道伤透脑筋,所以她很乐意找我去抚慰这些侍从。有两年多,每星期至少有两个夜晚,我是在马房里跟这些侍从一起消磨的。起初爸爸还能跟我一同上赫伦霍夫旅馆去,他睡在酒吧间里,等着我在早晨把消息告诉他。可是带给他的消息并不多。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找到那个信使,他一定仍旧跟索尔蒂尼在一起,索尔蒂尼很看重他,索尔蒂尼退隐到较远的部门里去的时候,他一定也跟索尔蒂尼一同去了。从我们上次亲眼见过他以后,许多侍从也没有再看见过他,有一两个人说曾经见过他,那可能是认错人了。这样,我的计划实际上可能已经吹啦,但还不能说完全告吹;我们没有找到那个信使,这是实话,我们上赫伦霍夫旅馆去和在那儿过夜--或许爸爸对我的怜惜,那时他还能怜惜人哩--也不幸地把爸爸给毁了,他处于你现在看到的这种状况已经有两年了,可是他的情况也许还比妈妈好,因为我们每天都守着她,生怕她就要死去;只是多亏阿玛丽亚用了超越常人的本领照护着她,她才拖到今天。可是由于我在赫伦霍夫旅馆这么干着,结果我毕竟跟城堡有了一定的联系;当我说我并不后悔我干的一切的时候,你不要看不起我。毫无疑问,你一定要想,这怎么说得上是跟城堡的联系呢;你想得对,这实在说不上是怎样的联系,当然现在大部分的侍从我都认识了,这两年到村子里来的老爷们的侍从,我几乎全都认识,这样,要是我能进城堡的话,我在那儿就不会是一个陌生人了。当然,他们只是在村子里的时候才是侍从,一到城堡里他们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在那儿可能会不认识我,凡是在村子里跟他们打过交道的人,他们都会不认识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哪怕他们在马房赌一百次咒,说他们要是在城堡里再见到我准会非常高兴,那也是一样。再说,这样的诺言有多大价值,我已经有过经验了。可是这还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通过侍从跟城堡建立联系,并不是我惟一的希望,除了这一点以外,我还希望并且深信,城堡上一定会有人注意我现在做的事情--照料侍从人员是一件极端重要而又辛苦的任务,--谁要是看到我做的事情,他最后或许会对我产生比别人更好的印象,他也许会看出,尽管我干得这么微贱,但是我这样干是在为我的家庭奋斗,是在继续实现我爸爸未偿的宿愿。假如他能这么看,那么或许他也会原谅我接受侍从们的钱,用这些钱来维持我们一家的生活。我还获得了一些其他成果,这一点,我怕甚至连你也会责怪我的。我从侍从那儿学到许多谋取城堡工作的途径,不需要经过困难的、有时需要好几年的官方规定的准备阶段;的确,在这种情况下,你不是官方的正式雇用人员,只是一个私人的半官方的雇员,你既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最糟的是你没有任何义务,--但是你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在现场,你可以注意有利的机会,你可以利用这些机会,尽管你不是雇员,碰上运气好,自会遇到工作,也许当时正式雇员不在身边,于是一声'来人哪',你应声跑上去,你就变成了一分钟以前你还不是的那种人,变成了一个雇员。不过,究竟什么时候一个人才能碰上这种机会呢?有时候你一下子就能碰到,你刚到那儿,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形势,机会就在那儿等着你啦,只是很多人因为新来乍到,甚至还心不在焉,没有能抓住这样的机会罢了;但是在另一种情况下,你也许比正式雇员等的年月还要长,半官方雇员当久以后,从此就当不上合法的正式雇员了。所以这就足以使你望而却步,但是当你考虑到官方任命要经过非常严格的考试,而且任何一个家庭出身可疑的人,未经考试就会被淘汰,那么,这就算不得一回事了;姑且让我们谈谈最后参加考试的人吧,他一连好几年胆战心惊地等待着考试的结果,而打从第一天起,大家就惊讶地问他怎么敢做出这样异想天开的事,但是他还是继续希望着--要不是这样,他怎么能活着呢?--这样过了多少年以后,也许作为一个白发皤皤的老人,他才知道他已经被拒绝,才知道一切都已经失去,而他这一辈子也已经白白地虚度了。这里,当然也有例外,人们就是由于这一点才轻易受到诱惑的。有时候也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些确实来历不明的家伙倒真的得到了任命,有些官员简直是不知不觉地被那些歹徒迷住了;在举行招聘考试的时候,他们忍不住要东嗅西闻,咂着嘴巴,张大着眼睛拼命找那样的新进人员,对他们来说,好像那种人特别配他们的胃口似的,他们得严格遵守他们本本里写的规章条文办事,才顶得住这种人的诱惑。但是有时参加考试的人并不能因此得到任命,而只是无限期地拖延准备阶段,没完没了,一直到这个苦命的家伙死去才完事。所以,官方的任命跟这另一种途径一样,充满了种种或明或暗的困难,因此,一个人在从事这类事情之前,应该慎重考虑。这一回,我和巴纳巴斯可没有忘记这样做。每次我从赫伦霍夫旅馆回到家里,我们就一起坐下来,我把最近收集到的消息告诉他,我们一谈就是几天,巴纳巴斯的活儿也因此耽误了,超过了平时需要的时间。这一点在你看来,或许应该怪我。我完全知道侍从们讲的话是不足凭信的。我也知道他们并不十分愿意给我讲城堡里的事情,他们总是变换话题,每一句话你都得从他们的嘴里逼出来,可是当他们开始讲的时候,往往又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自吹自擂,大家各自编造了荒诞的谎话来压倒对方,因此在黑洞洞的马房里的不断叫嚷声中,一个侍从没有说完,另一个就插进来,七嘴八舌,很明显,从这中间你至多也只能找到一鳞半爪的真情实话。我把所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给巴纳巴斯重新说一遍,尽管他还没有辨别真伪的本领,但是为了家庭的处境,他几乎是如饥似渴地想听这些事情,他把这一切一口气吞下去,并且渴望再听一些。事实上,巴纳巴斯正是我这个新计划的支持者。从侍从们那儿再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了。索尔蒂尼的信使找不到,而且决不会找到了,索尔蒂尼和他的信使一起,似乎退隐得越来越远了,许多人已经忘记他们是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了,因此我常常还得详细描述他们的容貌长相,可是尽管那样,我所得到的至多也不过是使我对他说话的那个侍从好不容易才记起了他们而已,除此以外,人们对于他们的情况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至于说我结交侍从的行为,我自然没有权力去决定人家应该怎样看,我只希望城堡能根据我之所以要结交他们的动机加以判断,只希望能稍稍减轻我家所犯的罪行,可是我没有受到任何这种公开表示。可我还是坚持这一点,因为就我来说,我看不出有其他机会可以使城堡为我们解决任何问题。但是对巴纳巴斯来说,我却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从那些仆从告诉我的故事中--如果说我有这种倾向,那我满脑子都是这种倾向,--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谁要是能在城堡里效劳,他就能为他的家庭做许多事情。可是在那些故事中,又有哪一点是值得相信的呢?这些故事是无法证实的,很少是头绪清楚的。因为比方说,当一个侍从--这个侍从我不会再见到他了,或者即使见到了他,我也不会认识他了--他曾经一本正经地答应要给我的弟弟在城堡里找一个位置,或者,假使巴纳巴斯有别的事上城堡去的话,他至少会支持他或者协助他--因为根据侍从们讲的故事,那些待职人员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都变得没有知觉或者神经失常了、要是朋友不照应他们,他们就完了--这样的事情以及其他更多与此类似的事情都是他们告诉我的,这些可能就是对我们的警告,可是他们在警告的同时许下的诺言,却大都是信口雌黄。但巴纳巴斯却不这样想;的确,我提醒他千万别信这些,可是单凭我告诉他的话,就足够使他支持我的计划了。我自己提出的种种理由,倒没有给他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而主要是那些侍从讲的故事。所以事实上这是我自食其果。阿玛丽亚是惟一能让爸爸妈妈明白的人,我越想用自己的这套办法继续我爸爸原来的计划,阿玛丽亚就越不理睬我,在你或者旁人面前,她还跟我讲几句话,可是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跟我讲话了;而在赫伦霍夫旅馆,我是侍从们恣意蹂躏的玩物,在那两年的时间里,我没有跟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过一句知心话,我从他们嘴里听到的只有狡猾的、骗人的或者愚蠢的话,所以只有巴纳巴斯跟我在一起,那时候巴纳巴斯还太年轻。我把那些事情告诉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从那时候到现在,他的眼睛里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光芒,我感到害怕起来,可是我没有停止,因为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我承认,我没有像我爸爸那样的伟大然而空洞的计划。我也没有男人那样的决心。我只是把自己局限在弥补我们对那个信使的侮辱这点上,我只是要求把我现在的这么一点卑微的努力看作是我的一份功绩。可是,凡是我自己过去没有做到的,现在我决心用一种不同的方法,通过巴纳巴斯来完成。我们侮辱了一个信使,并且把他赶到了一个更僻远的机关;那么,我们就把巴纳巴斯送去当新的信使,原来那个信使的工作可以由他去干,让那个信使安安静静地爱退隐多久就多久,他需要多久才能忘掉他所受的侮辱,就给他多久的时间,难道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合乎常情的吗?当然,我深深感觉到,尽管我的计划是多么谦卑,可是其中隐隐含有傲慢的意味,也许会给人一种印象,我们想给当局指手画脚,吩咐他们应该怎样处理私人问题,或者以为我们对当局是否有妥善处理这个问题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在我们想到这件事应该怎么办之前,他们早该作出处理了。可是,当时我又想,当局不可能对我产生这么大的误会,如果他们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他们有意要这样,换句话说,我所做的一切,他们不作进一步调查,就把它们都推翻了。所以,我决不屈服,巴纳巴斯野心勃勃,也不愿屈服。巴纳巴斯在这一段准备期间变得那么高傲,居然觉得补鞋这个活儿,对他这么一个未来的机关雇员来说,未免太下践了,是的,他甚至跟阿玛丽亚也敢顶嘴了,有一两次阿玛丽亚就直截了当地跟他谈起这一点。我并不妒忌他的短暂的欢乐,因为他一到城堡,他的欢乐和高傲就会消失,这是不难预料的。这样他就开始了那种滑稽模仿似的工作,我在前面已经告诉过你了。使人惊奇的是,巴纳巴斯第一次并没有经过多大困难就进了城堡,或者更正确地说,进了机关,也可以说,这个机关就变成了他的工作室。那天晚上巴纳巴斯回家后把消息悄悄地告诉了我,他得到这样的成功,当时几乎把我乐疯啦。我跑到阿玛丽亚跟前,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拉到一个角落里,死劲儿吻她,吻得她又疼又怕,禁不住叫了出来。我说不出我激动的道理来,我们好久没有互相交谈了,这件事我也是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告诉她。可是以后几天,就实在没有什么再可以告诉她的了。第一次马到成功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在这漫长的两年里,巴纳巴斯就过着这种辛酸的日子。那些侍从使我们完全失望,我给巴纳巴斯写了一张小字条叫他带在身边,把他介绍给那些侍从,请他们照应他,同时提醒他们过去亲口许下的那些诺言,巴纳巴斯往往看到一个侍从就拿出这张字条,举在手里,尽管看到字条的人,有的不认识我,有的认识我,可是都给他那种一声不响就把字条递过去的样子惹恼了--因为他在城堡里不敢说话,--可是没有一个人帮助他,终究是一件丢人的事,幸而后来有一个侍从,因为不止一次地给这张字条缠得厌烦透了,就把它一把扯碎扔进了字纸篓……这倒是一种解脱,我得承认,我们早该这么干,自己获得解脱--我想,他似乎还在说:'你们自己对待信件也是这样。'尽管这回在其他方面毫无收获,但在巴纳巴斯身上却起了良好的作用,如果可以说是一件好事的话,那就是他已经过早地成熟了,已经成了一个少年老成,是的,在好些方面,他甚至比许多大人还要老成持重,明白事理。我望着他,拿他两年前还是一个孩子的模样,跟他现在的样子比,心里常常感到难过。按理说,作为一个成人,他无疑是能够给我支持和慰藉的,可我仍然既没有支持,也得不到慰藉。他没有我就进不了城堡,可是自从他进了城堡以后,他就不需要再依靠我了。我虽然是他惟一的知心朋友,但我可以肯定说,他心里的话只告诉了我一小部分。他告诉我一大堆城堡里的事,可是从他那些故事里,从他谈的详情细节里,你一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事居然能把他变成这副样子。我特别闹不懂的是,他原先是一个大胆的孩子--我们曾经还为此感到不安,--现在成了大人,进了城堡,怎么就变得胆小怕事了呢。当然,那样毫无益处地整天站在那儿等待着,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的,看不到一丝儿改变的前景,这准定把一个男人的志气磨灭了,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最后真的什么事都干不了,只会毫无希望地站在那儿。可是为什么他在开头不进行斗争呢,尤其是,既然他不久就看出了我是对的,那儿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改善我们家庭情况的希望,但是根本没有实现他的雄心壮志的机会。因为在城堡里,尽管侍从们是那么任性,事情却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雄心壮志只能在工作中寻求满足,而由于在这样的情况下工作本身改进了,雄心大志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余地了。幼稚的欲望,在城堡里是没有容身之地的。虽然如此,巴纳巴斯还是这样认为,他这样告诉我,他说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官员,即使是准许他进去的那个机关里的一些可疑的官员,都是大权在握而且博学多闻。他们口授指示的时候说得多么快啊,半闭着眼睛,做着简单的手势,只消竖起一根手指,就能使那些倔强的侍从屈服,侍从们即使受到他们的申斥,也都是笑眯眯的;或者他们在一本书里发现了一段重要的章节,便会看得出神,尽管地方狭窄,这时其他一些官员也都会伸长了脖子紧紧地围着他一起看。这些事情和其他同样性质的事,使得巴纳巴斯把这些人看成是了不起的人物,他有这样的感觉,假使他能接近他们,引起他们的注意,他就可以壮着胆子跟他们交谈几句,不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分,而是以一个本部门的同僚的身分交谈--自然是一个职位非常低的同僚,--那么,可能给我们家庭带来无法估计的收获。可是事情从来没有达到这样的地步,巴纳巴斯也不敢冒险做任何可能有助于达到这样地步的事情,虽然他完全知道自己尽管是那么年轻,由于发生了这一连串不幸的事故,他已经被推到负责赡养我们一家这样一个艰难而又责任重大的主要人物的地位上了。现在我该作最后的坦白了:这是你来到我们村子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我在赫伦霍夫旅馆听到有人提起这回事,可是我并没有怎么注意,有一个土地测量员来了,我连土地测量员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可是第二天傍晚--我平常总是在我们约定的时间跑到半路上去接巴纳巴斯回家的,--巴纳巴斯回家比平常早,他看见阿玛丽亚在起居间里,便把我拉到街上,他把头搁在我的肩上,大声叫嚷了好几分钟。他又变成往常那副小孩子的样子了。他碰上了一件从来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好像突然之间在他的面前展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简直受不住这种崭新的变化给他带来的喜悦和激动。可是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他们给了他一封送给你的信罢了。可是这确实是他们委托他传送的第一封信,也是他第一次接受到的任务。"
  奥尔珈说到这里停止了。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老人们不时发出的沉重而困难的呼吸声。K只是漫不经心地仿佛要补足奥尔珈的故事似地说:"你们都是在捉弄我。巴纳巴斯送那封信给我的神气,完全是一个繁忙的老信使,你跟阿玛丽亚--那时候她准是跟你一起在家里呆着的吧--的表情呢,也好像都认为传递书信和消息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你必须分清楚我们之间的差别,"奥尔珈说。"巴纳巴斯的确由于那封信又变成了一个快活的孩子,尽管他自己也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这种能耐。他的这些怀疑也只有他自己和我才知道,可是他又觉得,如果能打扮成一个他想像中的真正的信使,那也不失为一种光荣。所以,尽管这时他痴心妄想,居然想要有一套官方的制服,我还是得在两个钟头之内赶着给他改制一条裤子,至少有点儿像制服那样的紧身裤,好让他穿着在你的面前出现,当然,我们知道,在你面前蒙混过去是很容易的。我谈巴纳巴斯已经谈得够多啦。阿玛丽亚可真的瞧不起他这种信使的工作,现在他似乎有了一点儿成绩--她从巴纳巴斯、我和我们悄声低语的谈话中很容易就猜到了这一点,--她比以前更瞧不起这种工作了。所以,她刚才说的是真话,这你可不要自欺欺人。至于我,K,要是我说我似乎也曾小看过巴纳巴斯的工作,那倒并没有任何欺骗你的意思,而是出于我的忧虑。巴纳巴斯经手的这两封信,虽说令人可疑,毕竟是我家三年来第一次受到恩宠的标志。这一个变化,假使这是一个变化,而不是个骗局的话--骗局比变化更常见,--那么这跟你来到这儿是分不开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命运要依靠你来决定了,也许这两封信还不过是一个开端,巴纳巴斯的才干不仅限于传送这两封与你有关的信,还可能发挥在其他方面--我们必须这样希望,能坚持多久就多久,--可是眼前,一切都集中在你身上。现在,在城堡里,不论那儿发生什么事,我们只能平心静气地听天由命,可是在这村子里,我们也许还能做一点事情,那就是,一定要博得你的好感,至少不让你厌恶我们,或者,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用我们全部力量和经验来保护你,使你跟城堡的关系不至于中断--也许这也是帮助我们自己。现在,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那就是在我们接近你的时候,要消除你对我们的任何怀疑--因为在这儿你是外乡人,这样就难免满腹疑虑,这样满腹的疑虑也是有道理的。何况,人人都瞧不起我们,你也就一定会受到舆论的影响,特别是通过你的未婚妻,所以,在我们毛遂自荐的时候,即使完全出于无心,又怎么能不使我们与你的未婚妻处于对立的地位,这样也就冒犯了你呢?至于说那两封信,在你收到以前我都看过--巴纳巴斯没有看,作为一个信使,他是不能让自己看信的,--乍看起来,似乎都已经失去了时效,没有多大意义,可是就他们把你托付给村长这一点而论,那又是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的。那么,在这样一些情况下,我们该怎样对待你呢?要是我们强调这些信件的重要性,人们就会怀疑我们夸大了显然是毫无价值的东西,而要是我们以自己是传递这些信件的工具而夸耀,人们也会怀疑我们这样做是追求自己的目的,而不是为了你;再说,我们这样做,也可能会使你轻视这些信件本身的价值,而变得灰心失望,这又违背了我们的本意。可是如果我们不强调这些信件的重要性,我们也同样会使自己受到人们的怀疑,因为人们会问,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我们又要找这份麻烦来传送这种无关紧要的信件呢?为什么在我们的言行之间有这样明显的矛盾呢?为什么我们要教收信人失望,而且还要教发信人也失望呢?因为他把信件交给我们,并不是为了要我们向收信人解释这封信是无关紧要的啊。那么,采取折衷的态度吧,既不强调它的重要性,也不贬低它的价值,换句话说,正确估计那些信件的价值,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的价值在不断变化,它们引起的反应,也是无穷无尽的,而偶然的机遇又往往决定一个人的反应,所以连我们对这些信件的估价也是一种偶然性的东西。当在这一切之上,又加上你的焦虑不安时,什么事情就都搞糊涂了,所以,你对我所说的任何事情都不必过于认真。比如说,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回巴纳巴斯回家带来消息,说你对他的工作不满意,起初他痛苦极了--我应该承认,这也损伤了他对自己职业的虚荣心,--决定干脆辞职了事,当时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我确实愿意欺骗、说谎、出卖别人,什么都干,不管那是多么坏的事,只要有用处我都干。不过,当时即使我这样做了,也不仅是为我们自己,同样也是为了你,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有人敲门了。奥尔珈跑去开了门。一道光从一盏黑魆魆的灯笼里射到门槛里。那位深夜来访的客人低声问着,奥尔珈也同样低声回答着,但是来客还不满意,想闯进屋来。奥尔珈发现自己再也没法挡住他了,便喊阿玛丽亚,显然是希望阿玛丽亚能用什么办法阻止这位不速之客闯进来,以免惊动老人们的安睡。阿玛丽亚果然立刻赶过去,推开了奥尔枷,走到大街上,随手把门关上了。她只在门外呆了一会儿,几乎马上就回来了,奥尔珈办不到的事情,她很快就办妥了。
  接着,K从奥尔珈那儿知道,那个不速之客就是来找他的。是他的一个助手受了弗丽达的吩咐来找他的。奥尔珈不想让助手看见K在这儿;假使事后他愿意把这次上她们家来串门的事儿告诉弗丽达,他可以这么做,但决不能通过这个助手发现这件事儿;这一点K同意了。可是奥尔珈还请他在这儿过夜,等巴纳巴斯回来,他却拒绝了,就他本人来说,他本来也许是可以接受这个邀请的,因为夜已经很深了,而且时到如今,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似乎已经跟这家人连在一起了,这儿有供他过夜的一榻之地,虽然有不少原因使他感到苦恼,可是考虑到这种共同的结合关系,这儿终究是这个村子里最适合他住的地方;但他还是拒绝了,助手的来访使他惊慌起来,他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弗而达既然完全知道他的愿望,助手们也懂得应该惧怕他了,怎么会又这样搞在一起,以致她毫无顾忌地派了一个助手来找他,而且只派一个,这时那另一个助手可能还在陪伴着她呢。他问奥尔珈有没有鞭子,她没有鞭子,可是有一根很好的藤条,他拿了过来;接着他又问这所屋子是否还有别的出口,穿过院子原来还有一个门,不过得翻过隔壁花园的墙头,才能走上街道。K决定走这条路。在奥尔珈领着他穿过院子的时候,K匆忙地劝她不用害怕,还告诉她说他一点儿也不见怪她讲给他听的那些小花招,他完全理解她耍的那些花招,感谢她这样推心置腹地把这段故事讲给他听,而且嘱咐她等巴纳巴斯一回家,就马上叫他到学校去,哪怕是在夜里也得叫他去。当然,巴纳巴斯带给他的那些信件并不是他惟一的希望,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可就真的对他不利啦,可是他也决不把那些信件看得无足轻重,他会重视它们,也不会忘记奥尔珈,因为在他看来,比那些信件本身更重要的是奥尔珈,是她的勇敢和持重,假使他必须在奥尔珈和阿玛丽亚之间进行选择的话,那他是用不着花多少时间考虑,就能作出抉择来的。在跳上隔壁花园的墙头时,他又一次诚挚地握了握她的手。
 
 
第十六章
 
  当他走到街上的时候,他在黑地里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助手还在离巴纳巴斯家门前不远的地方徘徊着;有时他停下步子,竭力想从拉下的百叶窗外往屋子里张望。K喊了他一声;他没有流露出惊慌的神色,只是不再偷偷张望这所屋子,便往K这边走过来。"你在张望什么?"K问道,同时在自己的腿上试试那根藤条是不是合用。"是你,"助手走近了说。"可你是谁?"K突然问道,因为这个人看起来不是他的助手。他似乎变老了,显得更疲惫了,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可是脸膛却比以前丰满,走路的步子也跟原来那两个助手那样轻快的步子大不相同,给人的印象好像他们的关节都通上了电流似的,走起来有一点儿破,像弱不禁风的病人。"你不认识我吗?"那人问道。"我是杰里米亚,你的老助手。""我知道啦,"K一面说,一面又试探地把那根藏在背后的藤条拿出来。"可是你的样子变得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这是因为我孤零零地剩下了一个人的缘故,"杰里米亚说。"每当只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可是阿瑟在哪儿?"K问。"阿瑟吗?"杰里米亚问。"你问那个小家伙?他不干这个差使了。你知道,你对我们又严厉又粗暴,他这么一个斯文的人受不了这种虐待。他回城堡告状去了。""那么,你呢?"K问道。"我能在这儿坚持下去,"杰里米亚说。"阿瑟也代我去告状呢。""你们有什么可以告状的呢?"K问。"那就是你不懂得什么叫开玩笑。我们做了些什么呢?我们不过开了一点儿玩笑,嘻嘻哈哈地笑了几声,跟你的未婚妻开了一点心,仅此而已。我们也是根据上面的指示才这么做的。格拉特派我们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格拉特?"K问道。"是的,格拉特,"杰里米亚回答说,"那时候他正代理克拉姆管事。他派我们到你这儿来的时候,他说……他这段话我很注意,因为这是我们的本分,他说:你们这就要下去当土地测量员的助手啦。我们回答说:可是我们一点儿也不懂得测量啊。他回答道:这不是主要问题,假使需要的话,他会教你们的。主要的是要使他快活一些。根据我接到的报告,他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太认真了。他刚到村子里,就自以为有了不起的经验,实际上根本算不了什么。你们一定得教他明白这一点。""是吗?"K说。"格拉特说得对吗?你们执行了自己的任务没有呢?""这我就不知道了,"杰里米亚答道,"在这么短短的几天里,那是不容易做到的。我只甚至还不是城堡的雇员,怎么能不知道这种职业是多么苦的工作,给可怜的工人造成工作上更大的困难该有多么错误,而且你干得那么放肆,简直幼稚可笑。你让我们在栏杆上挨冻,你没有一点儿怜惜之心,你一拳几乎把阿瑟打倒在草垫上--阿瑟是一个挨了一句粗话也会难过几天的人,--你在雪地里追了我整整一个下午,累得我直到一个钟头以前才刚刚恢复过来,而且我也不再是一个年轻的人了!""我亲爱的杰里米亚,"K说,"你说的这些都很对,你应该抱怨格拉特。是他自动把你们派到我这儿来的,我可没有请求他派你们来。而因为我并没有要你们来,所以我有自由重新把你们送回去,我也愿意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和和气气地把你们打发走,并不想用暴力的手段,可是用别的手段你们又不肯走。再说,你们起初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像你现在这样直率地给我说清楚呢?""因为当时我公务在身,"杰里米亚说,"这是很显然的。""那你现在不再有公务在身了吗?"K问。"是的,"杰里米亚说,"阿瑟已经向城堡提出报告,说我们辞职不干这个工作了,至少我们正在采取能最后摆脱这个工作的步骤了。""可是你还来找我,好像你还干着这个工作似的,"K说。"不,"杰里米亚答道,"我只是为了让弗丽达安心才来找你的。你抛弃了她,去勾搭巴纳巴斯的姐姐,她感到非常伤心,她伤心的是你忘恩负义,倒并不完全是因为失去了你,而且她好久以前就知道要发生这样的事情,为这件事也已经折磨得够苦了。我跑到学校的窗口那儿,本来只想看看你有没有变得通情达理一些。可是你不在那儿。弗丽达一个人坐在一张凳子上哭。于是我走到她的身边,我们俩就达成了协议。什么事情都谈妥了。我上赫伦霍夫旅馆去当一名侍者,至少在城堡决定我的工作以前是这样,弗而达也要重新回到酒吧间去。这样对弗丽达要好多了。她做你的妻子是毫无道理的。而你也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珍视她为你作出的牺牲。可是这个心地善良的人还有一些犹豫不决,这样做也许冤屈了你,她想,也许你毕竟并没有跟巴纳巴斯家的姑娘在一起。尽管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为了一劳永逸弄个水落石出,我还是跑到这儿来了;因为经过这一阵子烦恼,且不说我自己,总该让弗丽达睡一个安心觉啦。这样,我就来了,不但发现你在这儿,而且还看见你在支使着这两个姑娘。尤其是那个黑姑娘--那真是一只野猫,--她在向你卖弄风情哩。唔,萝卜青菜各人喜爱。可是尽管这样,你用不着转弯抹角地打隔壁花园那条路走出来,我知道那条路。"
  这样,K本来可以预见到而没有加以防止的事,现在到底发生了。弗丽达已经离开了他。这不可能是最后的结局,情况还不至于这样坏,弗而达是能够重新争取回来的,任何一个陌生人要影响她,都是容易的,甚至就这两个认为弗而达的处境跟他们自己很相像的助手来说,也是这样的。他们既然向城堡打了报告,这就促使她也要这样做,可是K只要自己露一露面,提醒她过去对他说过的那些爱恋的话,她就会后悔,就会回到他的身边来,特别是,如果他能证明自己的成果完全是因为这次拜访了那两个姑娘的缘故的话。然而,尽管这样反复思量,宽慰自己别为弗丽达担忧,他还是放心不下。仅仅在几分钟以前,他还对奥尔珈夸奖过弗丽达,管她叫做自己的惟一支持者;唔,她可不是最坚决的支持者,用不着什么强有力的人物从中干预,就把弗丽达从K的身边抢走了--甚至这么一个差劲的助手就够啦,--这个木偶似的人,有时给人的印象似乎根本不像是个活着的人。
  杰里米亚已经走得快要看不见了。K把他喊了回来。"杰里米亚,"他说,"我愿意跟你坦率地谈一谈;你也坦率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咱们现在已经不再是主仆的关系了,这不仅对你,而且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这样,咱们就没有必要互相欺骗了。现在你亲眼看到我拿着这根藤条,这是为了对付你的,我并不是因为怕你才走后门,而是想给你一个措手不及,在你的肩膀上抽上几下。可是你别生气,这一切全都过去啦;假如官方没有把你强加给我当我的仆人,只是把你作为一个熟人介绍给我,那么,咱们完全可能相处得很好,尽管你那副模样有时会使我感到不舒服。可是咱们现在还来得及补救过去所损失的一切。""你是这样想的吗?"助手打着哈欠,疲倦地闭着眼睛问道,"我当然可以更详细地给你解释这件事,可我现在没有时间,我得赶到弗丽达那儿去,这可怜的孩子正在等着我,她还没有开始工作,在我请求之下,旅馆老板同意她再休息几个钟头--她倒是愿意马上投入工作,也许这样能帮助她忘记过去,--我们想至少在这短短几小时内呆在一起。至于你的建议,我当然没有理由要欺骗你,可我同样也没有理由要把我的任何事情向你吐露、换句话说,我的情况是跟你不同的。只要我还跟你保持着主仆关系,你在我的眼里自然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这可不是因为你的品德高尚,而是因为我的职责需要这样,我应该做你要求我做的任何事情,可是现在你对我已经是无足轻重了。哪怕你把这根藤条抽断了,也奈何不了我,这只能使我想起我有过一个多么粗暴的主人,而不能使我因此对你发生好感。""你这样给我讲话,"K说,"好像已经可以肯定,你今后再也不用怕我了。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从所有的迹象看来,你还不能就此摆脱我,事情不会解决得这样快……""有时甚至比这还要快呢,"杰里米亚插嘴说。"有时可能是这样,"K说,"但是这一回却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事实是这样,至少你和我都拿不出任何白纸黑字的证据来。看来事情还刚刚开头呢,我还没有运用我的力量来过问这件事,可是我会过问的。假使事情结果对你不利,你就会知道你确实没有得到你的主人的欢心,那么,现在折断这根藤条也许毕竟是多余的呢。你拐走了弗丽达,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即使你对我已经不再有丝毫敬意,可是就凭我对你这个人的敬意,只要我对弗丽达讲几句话,就足够揭穿你用来欺骗弗丽达的谎言……我完全有把握。因为只有谎言才能离间我和弗丽达。""你这些威胁吓不倒我,"杰里米亚回答道,"你根本不需要我当你的助手,你甚至害怕我这个助手,你对助手什么都怕,就因为你害怕,你才打可怜的阿瑟的。""也许是吧,"K说,"但是否因此打得不够痛呢?用这种方法来表示我怕你,也许我还能用好多次哩。一旦我发现你不高兴干助手的工作,尽管我怕你,把你留下来,就能再一次给我最大的满足。而且,下次我要尽可能留神你一个人来,没有跟阿瑟一起来,那么,我就能对你表示更多的关心。""你是不是认为,"杰里米亚问道,"我对这一切还会有那么一丁点儿畏惧呢?""我确实这样想,"K说,"你有点儿害怕,这是肯定的,如果你是聪明的话,你还会觉得非常害怕。假使不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到弗丽达那儿去?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了她了,唔?""我爱她!"杰里米亚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好姑娘,是克拉姆以前的情妇,不论在哪方面都是很值得尊敬的。再说,她一直在恳求我把她从你的手里救出来,我干吗不给她效劳呢?我这样做,更不损害你一根毫毛,你不是已经跟巴纳巴斯家那两个该死的妞儿在一块儿寻欢作乐了吗?""现在我看得出你很害怕,"K说,"你已经吓得晕头转向了;你这会儿正竭力想用谎话蒙住我。弗丽达所要求的就是要摆脱你们这两个像肮脏的猪仔似的助手,因为你们变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可是不幸,我没有来得及完全实现她的愿望,现在这就是我疏忽的结果。"
  "土地测量员,土地测量员!"街上有人在这样喊着。这是巴纳巴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可是没有忘记给K鞠躬致敬。"行啦!"他说。"什么事情行啦?"K问道。"你已经在克拉姆跟前提出了我的请求了吗?""那可办不到,"巴纳巴斯说,"我尽了我的力量,可是仍旧办不到,我急啦,整天站在那儿没人理睬,跟办公的桌子挨得那么近,因此有一次一个职员干脆把我给推开了,因为我站在那儿正挡着他的光线,这时克拉姆正抬起头来,我举手向他报到--这样的行动是禁止的--这时候我是最后一个留在机关里的人,只留下我一个人跟那些侍从在那儿,但我还是幸运地看见克拉姆又回转来了,可是他并不是为了我才回来的,他只是想在一本书里再匆匆看一眼什么东西,就又马上走开了;最后,因为我还是站在那儿不动,侍从们几乎要用扫帚把我赶出大门了。我把这些经过情形都告诉你,这样你就不用再埋怨我没有出力啦。""一点儿成绩也没有干出来,"K说,"巴纳巴斯,你对我这一片热心又有什么用呢?""可我是干出了成绩啦!"巴纳巴斯回答说。"在我正要离开我的机关的时候--我管那个机关叫我的机关,--我看见一个老爷沿着一条走道慢慢地往我这儿走过来,走道都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这当儿时间确实已经很晚了。我决定在那儿等候他。这是再呆在那儿的最好借口,的确,不管怎么样,我宁肯在那儿等着,免得回头只能给你带来失望的消息。即使这样,也是值得等的,因为这位老爷就是艾朗格。你不知道他吗?他是克拉姆的主要秘书之一。一位身体虚弱、个儿矮小的老爷,走起路来有点儿跛。他立刻就认出了我,他以记性好,熟识人出名,他只要眉头一皱,不论是谁,他都能记起来,即使他从来没有见过,只是听到或是在文件上读到的人,他也常常能认出他是谁来,比如说,他就根本不可能看见过我。可是尽管他能立刻把每一个人认出来,他总是先问你一声,好像他不很有把握似的。'你是不是巴纳巴斯?'他问我。接着他说:'你认识土地测量员,是吧?'接着他又说:'巧极啦。我正要上赫伦霍夫旅馆去。土地测量员应该上那儿去向我汇报。我住十五号房间。可是他必须马上去。我在那儿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清早五点钟我就要动身回城堡的。告诉他,这事情非常重要,我得跟他当面谈一谈。'"
  杰里米亚猛地撒腿跑了。巴纳巴斯因为情绪激动,一直没有注意到他在场,直到现在才发觉,便问道:"杰里米亚这会儿上哪儿去?""想抢在我前面去见艾朗格,"K说罢,便拔腿去追杰里米亚。他追上了他,抓住了他的臂膀,说道:"是不是突然想起了弗丽达?我也想她呢,咱们还是一块儿去吧。"
 
 
第十七章
 
  在黑黝黝的赫伦霍夫旅馆前面站着一小群人,有两三个人带着灯笼,因此,能辨认出一张张脸来。K只认出一个熟人,马车夫盖斯塔克。盖斯塔克向他问好并问他:"你还在村子里吗?""是的,"K回答说,"我上这儿来是打算一直留下来的。""这跟我没关系,"盖斯塔克说,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就转过身子去跟别人说话了。
  原来他们都在等候艾朗格。艾朗格已经到了,但是他要先跟摩麦斯商量以后,才接见这些当事人。他们都在抱怨不让他们在屋子里等,只能站在外面的雪地里等候接见。天气并不很冷,但是让他们在黑地里,在旅馆门前站着,也许要等上几个钟头,终究不是体谅人的表现。这肯定不是艾朗格的过错,他一向是很随和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要是知道了,准会非常生气。这是赫伦霍夫旅馆老板娘的过错,她一味讲究仪态,受不了一大帮人同时跑进赫伦霍夫旅馆去。她常常这么说:"如果是绝对必要的话,他们非来不可,那么,老天爷,就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来吧。"于是她设法作了安排,这些当事人原先就在走廊里等,后来在楼梯上等,后来在大厅里等,以后在酒吧间里等,最后就干脆给赶到大街上去等了。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感到不满足。她说,她受不了老是给他们这样"包围"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同不懂为什么那些当事人要等在那儿。"为的是要踩脏大门的台阶呀,"有一次一个官员这样对她说,他显然是有点恼火了,可是在她听来,这句话似乎说得非常高明,她永不厌倦地一再引用着这句话。她竭力主张在赫伦霍夫旅馆对面造一所房子--这一点那些当事人倒也都赞同,--让当事人可以在那儿等候。她巴不得让这些接见和审查都到赫伦霍夫旅馆外边去进行,可是官员们反对这样做,而当官员们严肃地表示反对时,老板娘自然就不能违拗他们,然而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凭着她那股不屈不挠然而是女性的细搅慢缠的劲头,她还是能行使一点小小的暴政的。这样,老板娘可能就不得不容忍那些继续不断的会见和审查在赫伦霍夫旅馆进行了,因为城堡里的老爷下乡来办公事,一到旅馆就一步也不想动了。他们总是行色匆匆,又是迫不得已才到村里来的,所以无意在绝对需要的时间以外再延长他们逗留的时间,也决不肯仅仅为了使赫伦霍夫旅馆更加井井有条而带了全部文件搬到旁的地方去,因为这就会浪费时间。真的,官员们宁肯在酒吧间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办公,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在吃饭或者在晚上睡觉以前躺在床上办理,或者在早上因为过度疲倦而还想再躺一会儿的时候把那些事务处理掉。如果在外面再造一间接待室,似乎是个圆满的解决办法,可是这对老板娘来说,实在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人们对这一点不免有点好笑,--因为一间接待室这件事本身就必然会招来数不尽的接见,这样,赫伦霍夫旅馆的门厅就永远不会有空的时候。
  等待着的人群都在低声谈着这些事情,他们借此消磨时间。K觉得惊奇的是,尽管大家都表示不满,却没有一个人对艾朗格深夜传见当事人这件事表示反对。他问人家为什么要在深夜传见,得到的回答是他们只有因此感激他。因为这完全是出于艾朗格的好意和他的高度责任感才到村子里来,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只要随便派一个下级秘书来--而且可能还更加符合规定,--让他给他写一份汇报就好了。可是他往往不愿意这样办,他要亲自观察和亲自听取一切,因此他就得牺牲晚上的时间,因为在城堡的办公时间表上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出差到村里来了。K不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即使克拉姆也是白天到村子里来的,甚至呆了好几天;艾朗格仅仅是一个秘书,在城堡里难道比克拉姆还更不可缺少吗?有一两个人听了他这么说,开心地笑了起来,其他的人都窘困地一声不响,后者占了优势,几乎没有一个人回答K。只有一个人犹豫地回答说,克拉姆当然是少不了的重要人物,在城堡里和村子里都是这样。
  这时候大门打开了,摩麦斯在两个提着灯的侍从中间出现了。他说:"最先准许去见艾朗格先生的是,盖斯塔克和见这两个人在这儿吗?"他们两个人都报了到,可是他们还没有走上去,杰里米亚说了一句"我是这儿的服务员"就溜了进去,摩麦斯也笑嘻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作为招呼,就在门里不见了。"我得提防着杰里米亚,"K暗暗对自己说,虽然同时他深知道杰里米亚可能远远没有那个现在正在城堡里跟他作对的阿瑟危险。或许他还是让他们当助手的好,尽管他们使他生气,实际上总比让他们毫无监督地到处逛荡,无拘无束地搞阴谋好,他们搞阴谋似乎倒很有专长哩。
  K走过摩麦斯面前的时候,后者吃了一惊,好像只是现在才认识他是土地测量员似的。"啊,你是土地测量员吗?"他说。"原先是那么不愿意接受审查的人,现在却急着要接受审查了。当时要是让我审查,也许就省事多了。是啊,要找一个恰当的时间听取申诉,真是不容易啊。"看见K听了这些话停下来不走了,摩麦斯便接下去说道:"进去,进去吧!当时我需要听你的答复,现在我可不需要啦。"可是摩麦斯说话的口气激怒了K,他回答说:"你们只想到自己。我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仅仅因为某一个人的职务就接受什么审查,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摩麦斯回答说:"那我们该想到谁呢?这儿还有谁呢?难道就是你自己吗?"
  在大厅里,一个侍从向着他们迎上来,带着他们走那条K已经走过的老路,穿过院子,然后走进一个入口,接着又穿过一条低低的稍微有点儿向下倾斜的走廊。上面的几层楼显然只是保留给高级官员们住的,而那些秘书就住在这条走廊的房间里,就连艾朗格自己也住在这里,尽管他是最高级的秘书之一。侍从把手里的灯吹灭了,因为这里电灯照得一片通明。这里什么东西都是小模小样的,可是却布置得非常优雅,充分利用了空间。走廊高得刚够一个人直立着走路。走廊两边一扇扇门几乎可以互相碰触。墙壁没有砌到天花板那么高,可能是为了流通空气的缘故,因为在这条像地窖似的低矮的走廊上,那些狭小的房间是不可能有窗子的。那些没有砌没的墙壁的缺点是,走廊上人声嘈杂,室内必然也同样嘈杂。不少房间似乎已经有人住下了,大多数房间里的人还没有睡,可以听到他们在说话、捶打和碰杯的声音。可是这些声音却并没有给予人特别欢乐的印象。那些说话的声音是压抑的,偶尔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出一两个字来,似乎也不像是在谈话,可能只是有人在口授或者大声读着什么东西;发出杯盘丁当声的房间听不见一声人语,而捶打声使K想起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告诉过他,说有些官员偶尔自己也搞些木工、翻砂等等的活儿,为的是要调剂一下连续不断的紧张的脑力劳动。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脸色憔,淬、又瘦又高的老爷,穿着一件皮外套,看得出里面穿的是睡衣,坐在一扇房门前面。可能是因为他在房间里觉得太问了,才坐到外面来,他在读着一张报纸,但读得并不十分仔细;他常常放下报纸打哈欠,然后探出身子沿着走廊望去,也许他在等待一个失约的当事人。他们走过他身边时,侍从对盖斯塔克说:"那是平士高尔。"盖斯塔克点点头说:"他好久没有下乡来啦。""好久不来了。"侍从同意地说。
  最后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来,这扇门跟别的门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侍从却告诉他们,在这扇门后面住着的就是艾朗格。侍从叫K把他举到肩膀上,让他从隙缝里张望一下房间里的情景。"他正躺着哩,"侍从爬下来说道,"和衣躺在床上,这可是真的,可我还是觉得他是睡着了。到了这儿村子里,他常常累成这副样子,因为生活习惯改变了。咱们得等他醒过来。他醒了会打铃的。再说,以前他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一到这儿就睡觉,把他在村子里停留的时间都睡掉了,于是,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就得马上动身回城堡去了。当然,他是自愿到这儿来工作的。""那么,要是他就这么睡下去,也许还更好些,"盖斯塔克说,"因为他醒来以后发现剩下的工作时间不多了,他会因为打盹而生自己的气,就想把什么事情都急急忙忙地解决了事,这样,你就连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了。""'你是为了承包那座新造房子的装运工程来的吗?"侍从问他。盖斯塔克点了点头,把侍从拉到一边去跟他低声谈着什么,可是侍从并不听他,他比盖斯塔克高一个头,因此,他越过了他望着别处,同时慢条斯理地一本正经地抚弄着自己的头发。
 
 
第十八章
 
  这样,正当K在漫无目的地四面张望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弗丽达在走廊的拐角处出现了;她显出根本不认识他的样子,只是毫无表情地望着他;她手里正捧着一盘空碟子。他便对侍从说--可是不管你对他说什么,他都不在意,你越跟他说话,他似乎越是心不在焉--他一会儿就回来,接着就往弗而达那儿跑去。他跑到她的身边,就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好像他重新夺回了他的财产似的,又盯住了她的眼睛问了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她那种直僵僵的态度,似乎丝毫没有软化下来,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便把盘子里的碟子重新摆整齐,一面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呢?回到别的姑娘那儿去吧……啊,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我看得出你还刚从她们那儿来呢。"K立刻改变战术,决不能这么突如其来地给她解释,并目。不应该从这最棘手的一点,对自己最不利的一点开始。"我还以为你在酒吧间里呢,"他说。弗丽达惊愕地望着他,接着用她那只空着的手温柔地摸着他的额角和脸颊,好像她已经忘记了他的脸是什么样子,现在想重新把它记起来似的,甚至在她的眼睛里也带有人们在痛苦地回忆往事的那种隐秘的神色。"我已经重新派到酒吧间去工作了,"最后她慢悠悠地说道,可是在这句话的下面,她似乎在跟K谈着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这儿的工作可不是我干的,这种工作谁都能干;谁会铺床叠被,而且看起来性子和顺,客人向她献殷勤她不介意,实际上正喜欢这一套,那谁就能当侍女。可是酒吧间的工作就完全不同了。我是直接派回到酒吧间去的,虽说我没有做出多大的成绩来,可是,当然,有人给我说了好话。旅馆老板很高兴,既然有人给我说好话,他给我恢复工作就容易啦。结果实际上也是他们逼着我接受这个职务的;你要是仔细想一想酒吧间会使我想起什么,你就会懂得这一点。最后我决定接受了下来。我在这儿帮忙只是临时性的。佩披恳求我们不要让她马上离开酒吧间,免得她难为情,既然她什么事都情愿干,而且非常卖力,所以我们给她二十四小时的延期。""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K说,"但是为了我的缘故,你已经一度离开了酒吧间,现在咱们不久就要结婚了,你怎么还要回到酒吧间去呢?""谈不上结婚这回事啦,"弗而达说。"因为我对你不忠实吗?"K问道。弗丽达点了点头。"啊,你瞧,弗丽达,"K说,"咱们已经多次谈起这种所谓不忠实了,结果每次总是你不得不承认你的怀疑是不公正的。从那以来,就我这方面来说,没有丝毫改变,我所做的事情都跟当初一样清白,而阻一定永远这样。所以,一定是你变了心了,受了陌生人的撺掇或是什么的了。不论怎么样,你冤屈了我,你且听一听我和那两个姑娘是怎样的吧。那个姑娘,黑黑的一个--我这样不厌其详地为自己辩护实在有点害臊,可是我给你逼得没有办法了,--唔,那个黑炭,我可能正同你一样讨厌她;我总是尽可能地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倒也毫不在意,没有人比她更爱孤独了。""是呀,"弗丽达喊道,这句话似乎是违背了她的本意滑出来的,K看到她的注意力已经分散了,心里很高兴,她说的并不是真心要说的话,"是呀,你把她看做是个爱孤独的人,你把其中最无耻的一个说成是个爱孤独的人,这固然教人没法相信,可你说的倒是真心话,不是在骗人,这我知道。桥头客栈的老板娘有一次跟我谈起你,她说:'尽管我受不了他,可是我又不能把他孤零零一个人撂在一边不管,就像一个人看到一个小孩还不会走路就想跑远路,你就非阻止他不可。'""这回你就听一听她的劝告吧,"K微笑着说,"可是那个姑娘--不管她是爱孤独还是最无耻的,--我不愿意再听人提起她了。""可你为什么要说她是爱孤独的呢?"弗丽达固执地问道--K认为她对这一点表示关心倒是好迹象,--"这是你在她身上发现的还是从别人身上联想到的呢?""两者都不是,"K说,"我是出于感激,才说她爱孤独,因为她这样就使我可以随便不理睬她了,因为哪怕她只要跟我讲上一两句话,我就不愿意再上她们那儿去了,这样,对我就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因为你知道,为了咱们两人的前途,我是非上她们那儿去不可的。而且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不得不跟另外那个姑娘讲话,我得承认,我尊敬这个姑娘,因为她能干,谨慎,而且毫不自私,但是决不能说她是引诱人。""可是侍从们却跟你的看法不同,"弗丽达说。"在这一点上以及其他许多问题上,我跟他们都有不同的看法,"K说。"难道你要根据那些侍从的趣味来推断我是不忠实的吗?"弗丽达一声不响,憋得K把她手里的盘子拿过来放在地板上,挽着她的臂膀,在走廊的角落里缓步地踱来踱去。"你不懂得什么叫忠实,"她说,他跟她挨得这样近,使她有点处于守势的地位了,"你跟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并不是最关紧要的一点;你上她们家去,而且衣服上沾着她们厨房里的气味回来,这个事实的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不能忍受的屈辱。再说,当时你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奔出了学校。而且还跟她们在一块儿呆了半个晚上。等到我派人来找你的时候,你又让这两个姑娘否认你在那儿,特别是那位非常爱孤独的姑娘否认得最坚决。你还从另一条秘密的通道溜出来,也许正是为了保护姑娘们的好名声吧,这两位姑娘的好名声。得啦,咱们别再说这些啦。""对,咱们不谈这个了,"K说,"谈谈别的事情吧,弗而达。再说,关于这件事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知道为什么我非上她们那儿去不可的道理。这对我来说可不是轻松的事情,但我到底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够受的了,你不应该把它搞得使我更难对付呀。今天晚上我只不过想上那儿去问一声,看看巴纳巴斯到底回来了没有,因为他有一件重要的消息,早该给我捎来的。他没有来,但是他一定会马上来的,她们这样向我保证,似乎也很可能是这样。我不愿意让他回头来找我,免得他在你跟前露了脸,侮辱了你。几个钟头过去了,不幸得很,他没有来。可是另外一个人,我厌恶的一个人倒来了,我不想让他来监视自己,所以,我才从隔壁花园里走出来,可我也不愿意躲着他,我到了街上就光明正大地朝他那儿走去,我承认,当时手里还拿了一根挺称手的藤条呢。这就是全部事实经过,因此,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至于说别的事情,那么可说的还有的是呢。那两个助手怎么样啦?提起他们的名字,正如你听到提起那家人的名字那样,就教我作呕。拿你跟他们的关系同我跟那家人的关系比一比吧。我理解你对巴纳巴斯这一家人所抱的反感,并且我对此也有同感。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事务才跑去看他们的,有时候,我好像几乎是在虐待他们,剥削他们。可是你跟这两个助手!你从来没有否认过他们在折磨你,你承认你被他们迷住了。我没有为这件事跟你生气,我当时看得出那些力量正在发挥作用,这不是你所能匹敌的,可是在我看到你至少是在抵抗那种力量的时候,我很高兴,我也帮着你保护自己,可是,就因为我离开了几个小时,相信了你的坚贞不渝,我承认,我也相信了自己这种想法:以为房子已经安全地锁上了,助手们也终于给撵走了--恐怕我还是把他们估计得过低了,--就因为我离开了不过几个小时,这个杰里米亚--你仔细看一看,他是一个年老体弱的家伙了,--居然胆大妄为地爬上窗子;就因为这一点,弗丽达,我就得失去你,就得听你讲这种问候的话:'现在谈不上结婚这回事啦。'难道应该责怪别人的不正是我吗?可是我并不责怪谁,也不曾责怪过谁。"说到这里,K觉得似乎应该再稍稍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于是央求她去给他拿一些吃的东西来,因为从中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呢。这个要求显然使弗而达感到宽慰,她点了点头,便跑去拿吃的东西了,K猜测厨房就在走廊不远的地方,但是她还往左边走下了几步阶梯。一会儿她拿来一碟肉片和一瓶酒,这明明是一些残酒余肴,吃剩的肉片是匆匆忙忙重新装在碟子里的,免得给人看出来。可是香肠的皮却忽略了,那瓶酒也只剩下四分之一了。但是K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你刚才是在厨房里吗?"他问道。"不,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说。"在那下边我有一间房间。""你原本可以带我一块儿上那儿去的,"K说,"现在我想到你的房间里去,这样我吃的时候可以坐一会儿。""我给你拿一张椅子来,"弗丽达说着就动身要走。"谢谢你,"K一面回答,一面把她拉了回来,"我不到你的房间里去,也不再需要什么椅子了。"弗丽达老大不情愿地让他的手抓住她的臂膀,低下了头,咬着嘴唇。"唔,他在那儿,"她说,"你还想要些什么吗?他这会儿正躺在我的床上,他在外面着了凉,这会儿正在打着哆嗦,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说到底,这都是你的过错,假使你不赶跑这两个助手,不去追他们,咱们现在可能正舒舒服服地在学校坐着哩。就是你一个人破坏了咱们的幸福。如果杰里米亚还在跟咱们当差,你以为他敢把我带走吗?你完全不明白我们这儿的规矩。他要我,他折磨自己,他暗地里守着我,可这不过是一场儿戏罢了,就像一只饿狗跳来跳去,却不敢跳到桌子上去。他跟我的情形就是这样。我本来就跟他很接近,他是我童年的游伴--那时我们一起在城堡山的斜坡上玩耍,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你从来没有问起过我的过去,--可是只要杰里米亚还在当助手,他就有所约束,这一切就都不能起决定作用了,因为我知道我的本分是你的未婚妻。可是当时你赶走了那两个助手,而且还因此自吹自擂,好像你这样是为我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真的。就阿瑟的情况来说,你的计划是实现了,但这也只是暂时的,他比较脆弱,他没有杰里米亚那种不折不挠的热情,此外,你那天晚上打了他一拳,几乎把他的身子都打垮了--这一拳也是对我的幸福的一个打击,--他上城堡去告状了,即使他马上回来,他也不会呆在这儿啦。可是杰里米亚却留了下来。在当差的时候,他只要稍稍看一下主人的脸色就感到害怕,可是一旦他不干这个差使了,他就什么也不害怕了。他跑到我那儿去,把我带走了;你抛弃了我,他,我的老朋友,来支配我,我可没法拒绝他。我并没有打开学校的大门。他打破了窗子,把我抱了出来。我们跑到这儿来,旅馆老板一向是尊敬他的,也没有谁比这个服务员更受顾客欢迎的了,所以,就让我们在这儿干上啦,他现在没有跟我在一起生活,但是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尽管发生了这一切,"K说,"我并不后悔把这两个助手辞掉。假使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的忠实也只是取决于这两个助手是否当仆人,那么,事情就此了结,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跟两头富生一起过婚后生活是不会有多大幸福的,因为只有鞭子才能管教他们。这样一来,我倒应该感激这家人家,因为他们在无意中却促成了咱们的分离。"两人都不响了,又开始并肩地来回踱着,虽然这一次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先举步的。弗丽达紧挨在他的身边,因为K没有再挽着她的臂膀,她似乎有点生气。"这样一来,似乎什么事情都安排好啦,"他接着说,"咱们也可以互相说一声再见了,这样你到你的杰里米亚那儿去,自从我在花园里把他撵跑以后,看来这次他一定是着了凉了,你也已经让他这样独自一个人呆得太久了,我就要到人去楼空的学校里去,也许因为没有了你,那儿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地了,那我就得上他们愿意收留我的其他地方去。尽管如此,假使我还有些犹豫不决的话,那是因为我对你给我讲的话还有一些怀疑,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我对杰里米亚的印象跟你不同。他在咱们这儿当差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你,我不相信他的这个职务能长期约束他对你不起歹念。但是现在他认为他已经解除了雇佣关系,情况也就不同了。请宽恕我,我不得不给自己作这样的解释:打从你不再是他主人的未婚妻以后,你在他的心目中就决不是过去那样叫人着迷的美人儿了。你是他童年的朋友--我只是在今晚短短的谈话中才知道,--可是照我看来,他根本不珍惜这类情意。我不懂得为什么在你的眼睛里,他居然好像是一个热情的人。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他的心肠好像特别冷酷呢。他从格拉特那儿接受了一些关于我的指示,一些可能与我不利的指示,他便努力执行,竭诚效劳,我应该承认--这在你们这儿是并不少见的--指示之一就是他必须破坏咱们的关系;可能他用过好多种方法来完成他的使命,一种就是用他那淫邪的眼光来勾引你,另一种--在这方面他还得到老板娘的支持--就是捏造出一些事实来诽谤我对你不忠实;结果他的阴谋实现了,这也许是他忘不了的克拉姆的影子或者其他什么帮了他的忙。他失去了他的职务,这是事实,但可能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职务了,于是他获得了劳动的果实,把你从学校的窗口里抱了出来,这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现在他效劳的热情已经消失,他也许感到了厌倦,他宁愿跟阿瑟交换一下位置,阿瑟这会儿实在并不是在城堡告状,而是在接受表扬和新的任命,但是还得有人留在后面注意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他不得不留下来照看你,对他来说,这实在也是一个负担。至于对你的爱情,他可一丝儿也没有,他曾经坦率地向我承认过这一点;作为克拉姆的一个情妇,他当然是尊敬你的,而溜到你的卧室里去尝尝当个小克拉姆的滋味,他当然是快活的,但也仅此而已,在他看来,你现在已经算不上是什么了,他给你在这里找上一个位置,这不过是他的主要任务中的一个附属部分罢了;这样,为了不使你感到不安,他自己也留在这里,但这也只是暂时罢了,他一天没有得到城堡下一步的消息,他对你的这种冷冰冰的爱情也就一天不会完全消失。""你竟这样诽谤他!"弗丽达说,她握紧了两个小拳头。"诽谤?"K说。"不,我不想诽谤他。可我也许是冤枉了他,这是很可能的。我所谈的关于他的这一切,并不是显露在表面大家都看得到的,而且也可能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可是诽谤呢?诽谤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与你对他的爱情作斗争,假使有这样的必要,假使诽谤是最适当的手段,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诽谤他。没有一个人能因此责备我,他所处的地位跟我比较起来,他占有很大的优势,我只能依靠我自己孤军奋战,所以,我即使稍稍诽谤他一下,也是可以容许的。这是一种比较无辜的,但作为最后一着,也是软弱无力的自卫手段。所以,把你的拳头放下来吧。"说着,K把弗丽达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弗丽达想把手缩回来,可是脸上露着笑容,并不十分认真地想那样做。"可是我用不着去诽谤他,"K说,"因为你并不爱他,你只是以为你在爱他,你应该感谢我把你从自己的错觉里摆脱出来。因为你只要想一想,假使任何人想把你从我的手里抢走,不能用暴力,只能用最周密的策划,那也只有通过这两个助手才办得到。从表面上看来,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城堡派来的两个善良、幼稚、愉快和没有责任感的小伙子,还带来了一连串童年的回忆;所有这一切,当然好像是挺不错的,尤其当我是这一切的对立面的时候,我又总是为着一些别人不容易理解的事情奔走着,这些都叫你生气,你就把我扔到你所厌恶的那一伙人里面去了--你对我也就多少厌恶起来了,尽管我毫无过错。整个事件是恶毒而又非常聪明地利用了咱们两人关系中的缺点。人与人之间总是有隙可乘的,连咱们俩也是如此,咱们俩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自从咱们互相结识以后,我们各自的生活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咱们仍旧感到不安全,因为一切都太新奇了。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没有多大关系,事实上,从你的眼睛注视着我的那一刹那起,我的生活就大大地丰富了,一个人使自己习惯于财富并不太难。可是--别的且不说吧--你是我从克拉姆手里夺过来的,我不知道这到底有多大意义,可是我终究慢慢地对它有了一点模糊的观念,可是你却走上了迷途,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才好,即使我准备随时帮助你,可我不能老是守在你的身边。而当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又给你的梦想或者什么更明显的东西迷住了,比方说吧,老板娘……总之,有些时候,你撂开了我,渴望着一些无法形容的迷迷糊糊的东西,可怜的孩子,在那样的时间里,任何一个差强人意的男人,只要能闯进你的幻想,你就会迷上了他,向假象屈服,这不过是一时的幻想,鬼魂呀,昔日的回忆呀,往事和不知道哪一年的陈年旧账呀,一度经历过的生活呀--这就是你今天的现实生活。这是一个错误,弗丽达,要是处理恰当,那不过是在咱们最后和解之前的一些最后的,恰切地看来,也是不足挂齿的困难。请你清醒过来吧,振作起来吧;即使你以为这两个助手是克拉姆派来的--这根本不是事实,他们是格拉特派来的,--即使他们靠着这种幻象把你完全给迷住了,使你在他们那些卑劣的花招和下流的行径中以为看出了克拉姆的影子,这就好像一个人以为在粪堆里看见了自己失去的一块宝石一样,而实际上即使粪堆里有宝石,他也没法找到--同样,他们不过是跟那些在马棚里的侍从一样的蠢货罢了,不过他们还没有那些侍从健康,吹上一点冷风就要闹病,就得躺在床上,可我必须说,他们倒是能像狡猾的侍从那样用鼻音哼哼唧唧的说话。"弗丽达已经把头靠在K的肩上了,他们互相搂抱着,默默地踱来踱去。"假使当初,咱们只要……"停了一会儿,弗丽达悠悠地、静静地、几乎是平心静气地说道,仿佛她知道她只有这么一段很短的时间能这样安静地靠在K的肩膀上了,因此她要充分地享受一下似的,"假使那天晚上,咱们只要马上逃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咱们现在就平静无事了,就永远在一起了,你的手也就永远在我的旁边,可以让我握着了;啊,我是多么需要你陪着我,自从我认识了你,没有你跟我作伴,我就感到像迷了路一样,相信我,我惟一的梦想就是要跟你在一起,只有这一个梦想,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时,有人从旁边的那条走廊里在喊叫,那是杰里米亚,他正站在最低一级的台阶上,他只穿了一件衬衫,但是身上裹了一条弗丽达的围巾。他站在那儿,头发披散着,稀稀拉拉的胡子又长又软,好像给水浸湿了似的,他的眼睛痛苦地恳求着,同时又充满了谴责的神情,他那憔悴的双颊涨得通红,然而又显得松弛无力,他赤裸着大腿,冷得直打哆嗦,连围巾的流苏也在颤动着,他像一个从医院里偷偷地溜出来的病人,那副模样只能给人一个想法,那就是重新让他睡到床上去。事实上,这就是他在弗丽达身上产生的效果,她挣脱了K的搂抱,立刻就跑到杰里米亚的身边。她挨着他,亲热地给他裹紧围巾,急着想强迫他回到房间里去,这一切,似乎给了他新的力量,他似乎这会儿才认出K来,"啊,土地测量员!"他说,一面拍着弗丽达的面颊,请她别见怪,因为她不想再让他说下去。"原谅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可是我身子不舒服,这』总是我的理由吧。我觉得我在发烧,我必须喝一点茶,出一身汗才行。我还想起校园里该死的栏杆,当时,我已经冷彻骨髓了,可是后来又奔波了一夜。一个人为了一些毫无价值的事情竟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可当时还根本不知道呢。可是你,土地测量员,别让我打扰你啦,跟我们一起到房间里来吧,探望一下我的病情吧,同时,给弗丽达讲完你还要跟她讲的话。两个在一起相处惯了的人,最后告别的时候,自然都会有一大堆话要说的,一个躺在床上等着喝茶的第三者,是不会懂得这些话的。千万请你进来吧,我会一声不响,决不打扰你们。""够啦,够啦!"弗丽达拉着他的手臂说。"他在发烧,他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话。可是你,K,你可千万别到这儿来,我请求你别来。这是我的房间,也是杰里米亚的房间,或者不如说是我的房间,是我一个人的房间,我禁止你跟我们一起进来。你总是虐待我;啊,K,你为什么老是折磨我?我决不,决不会回到你那儿去,我一想起我还有可能回到你那儿去,我就会发抖。回到你那些姑娘那儿去吧;人家告诉我,她们只穿着一件衬衣对着火炉坐在你的身边,有谁来叫你回去的时候,她们就向他啐唾沫。既然那个地方吸引你,你在她们那儿准是感到挺自在的。我一直劝你别上那儿去,可是没有用,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劝阻你;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你自由啦。在你的面前有着一个美好的生活,因为以前那一种生活,你也许还得跟助手们争吵,可是现在这另一种生活,不论哪儿都不会有人抱怨你了。因为这是天赐良缘呀。别否认啦,我知道什么事情你都会辩驳,可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驳倒。杰里米亚,你想想看,他有什么事情没有辩驳过吗!"他们彼此会心地微笑着点头。"可是,"弗丽达接下去说,"即使什么事情都给你驳倒了,那又会得到什么呢,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在她们家发生的事情完全是她们的事情,也是他的事情,可不是我的事情。我的事情是看护你,直到你重新恢复健康,像过去那样健康,像K还没有为了我的缘故而折磨你的时候那样。""那么,你不准备进来了吗,土地测量员?"杰里米亚问道,可是,这时弗丽达拼命把他拉走了,她再也不回转身来望K一眼了。台阶下面有一扇小门,比走廊里的那些门还要矮--不仅杰里米亚,甚至弗丽达也得弯着身子进去--里面似乎又亮又暖和,听得见里面说了几句轻轻的细语声,大概是她在爱恋地哄着杰里米亚上床去,接着房门就关上了。
  (德文本第一版正文到此为止)
 
 
第十八章(续篇)
 
  这时K才看到,原来走廊里已经寂静无声。看样子这一带是客房的走廊,就是他刚才跟弗丽达一起呆过的地方,眼下不单是这儿静悄悄的,而已连早先房里人声喧嚷的那条长廊也是静悄悄的。这么说,那些老爷到底睡着了。K也累极啦,照说刚才应该跟杰里米亚斗一场,也许正是身子疲劳,才没跟他斗吧。说不定学学杰里米亚的样倒来得聪明,他说什么浑身冷得够呛,显然是夸大其词,其实他哪里是受了风寒才难受的,天生就是这样,喝什么药茶都不管事,要是聪明点,还是彻底学杰里米亚的样,同样显出自己实在疲劳得要死,就在这儿走廊里倒下去,这一来就会轻松得多呢,然后再睡上一会儿,说不定也会有人来照看他。只是做起来不会像杰里米亚那样顺遂罢了,在这场争取同情的角逐中,杰里米亚一定会得胜,这大概也是理所当然吧,在其他斗争场合中,他显然也是回回必胜的。K累极了,他不知是否可以闯进一间客房,在一张舒舒服服的床上好好睡一觉,想必有些客房空着呢。照他看,这一睡,就可能解决很多事情。他还有杯现成的宵夜酒。弗丽达刚才放在地上那只托盘里有着一小瓶朗姆酒呢。K不怕还得奔波回到原来地方去,因此就把那小瓶酒都喝干了。
  如今他至少感到有了精神,可以去见艾朗格了。他四下寻找艾朗格的房门,只因为眼前再也看不见侍从和盖斯塔克,所有房门看来又都是一个样,就此找来找去找不到了。可他自以为多少还记得那间房间在走廊哪一段,不妨就去把那扇房门推开来,照他看,这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扇。试一下不会出多大毛病;如果是艾朗格的房间,艾朗格准会接待他,如果是别人的房间,还是可以赔个不是再退出来,要是碰上里头的人睡着了,那倒也可能,这下子K闯进去,就根本不会有人看到啦;只有碰上间空房间,才叫糟糕呢,因为K简直忍不住要上床去睡个几辈子呢。他又一次朝走廊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过来可以给他指点一下,免得白白冒险,可是长廊上偏偏寂静无声,一个人也没有。于是K在门口听听。这里也没人呢。他敲敲门,声音那么轻,可吵不醒人,既然到现在也没出什么事,他自然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谁知这下子却迎面听到轻轻一声喊叫。
  这是间小客房,一张大床倒占了大半间,床头柜上点着盏电灯,旁边放着个旅行手提包。床上有个人蒙头盖脸地裹在被窝里,不安地挪挪身,透过被窝和床单间一条缝低声问道:"谁?"这下子K再要脱身可没那么容易了,他对着那张挑逗人心、偏巧又有人睡着的床铺不满地打量一通,方才记起人家问什么话,就通报了姓名。这一说似乎顿时见效,床上那人掀开点被子,露出脸来,可又急急作好准备,万一碰到门外事情不妙,就马上重新蒙头蒙脸地盖好。谁知一下子又疑惧顿消,呼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不消说,决不会是艾朗格。这位老爷是个小个儿,相貌不坏,只是脸上的五官有些不相配,两颊胖嘟嘟,像个娃娃脸,眼睛笑眯眯,像双娃娃眼,可是高高的前额,尖尖的鼻子,窄窄的嘴巴,简直闭不拢的嘴唇,还有几乎看不出的下巴,半点也不像个娃娃,倒显得聪明绝顶呢。毫无疑问,他对这点不免洋洋得意,又是自鸣不凡,这才显然还保留几分胖娃娃的天真味儿。"你认识弗里德里希吗?"他问。K说不认识。"他倒认识你,"这位老爷笑道。K点点头,认识他的人是不算少,这确实是摆在他路上的难关。"我是他秘书,"这位老爷说,"我叫布吉尔。""对不起,"K伸手去抓门把,说,"打扰了,我找错门了。其实我是艾朗格秘书传来的。""真可惜,"布吉尔说。"我不是可惜你是别处传来的,我是可惜你找错了门。事实上我一旦给吵醒,管保再也睡不着。话又说回来,你倒用不着过意不去,这是我个人的不幸。唔,不管怎么说,这些门难道都锁不上,呃?当然,这里头自有道理。因为有句俗话说得好,秘书房门应当永远开着。可话说回来,对那句话也用不着按一个个字眼死扣。"布吉尔又疑又喜地看看K,跟K那副愁眉苦脸一比,他反倒显出一副歇足睡好的神气,不用说,布吉尔这辈子从没像K眼前这样累过。"你现在想上哪儿去?"布吉尔问。"都四点钟啦。不管你想去找谁,都会给你吵醒,人家可不是个个像我这样给吵惯了的,也不是个个都肯原谅你呢。做秘书的都是神经质的人。所以你就呆一会儿吧。到五点左右,这儿的人方始起身,最好你在那时去应召。所以请你现在放开门把,随便在哪儿坐坐,就算这里地方不大,你坐在床边再好也没有啦。想不到我这里竟连桌椅也没有吧?说起来,给我的选择是要么住家具齐备的房间,睡张狭窄的客铺,要么睡这张大床,除了洗脸架就别无长物。我还是要了大床,在卧房里,不用说,床毕竟是主要东西!啊,对一个躺平了就能够睡得熟的人来说,也就是对一个睡得香的人来说,这张床确实是再好也没有了。即使对我这种一年到头都叫累、又捞不到觉睡的人来说,能睡得上这张床也算是好福气了。我今天大半天都在床上度过,一切书信来往都在床上办理,在这里接见申请人,干得挺顺利。申请人当然没地方好坐,可他们都对付过去了,何况他们自己站着,让做记录的安安心心,终究也比自己舒舒服服坐着,却让人家对自己大肆咆哮来得痛快呢。所以我只有这儿床边好让你坐下,但这也不是个正式坐位,只是夜里聊天时坐坐罢了。可你怎么一声不吭,土地测量员?""我累极了,"K说,他接受了邀请便立刻冒里冒失。毫不客气地在床上坐下,背靠着床柱。"当然啰,"布吉尔笑道,"这里的人没一个不叫累的。比如说,昨天我办完的差事,甚至今天已经办完的差事,都不是小事。要不是出了这件完全意外的事,我现在应当睡觉,那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你就是还在这儿,我也应当睡觉,所以请你呆着别响,也别开门。可也不必担心,我不一定会睡熟,要睡也最多几分钟。我养成这个习惯,大概是因为我跟申请人打交道已经习惯,往往觉得有人作伴,最容易睡着。""秘书先生,请睡吧,请吧,"K说,这番话使他很高兴。"你要不反对,我也睡一会儿。"'不,不,"布吉尔又笑道,"不幸的是我光凭人家请我睡,是睡不着的,只有在交谈之中才可能有睡着的机会,大都是谈谈说说使我合眼的。是啊,干我们这一行,神经可受罪啦。比如说,我是个联络秘书。你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吧?呃,我在弗里德里希和村子之间……"说到这儿,他不由乐得急忙搓搓手,"担任最重要的联络工作,联络他的城堡和村子的秘书,虽说我多半呆在村子里,也不是固定在这里;随时都得准备赶到城堡去。你瞧这旅行包……生活可没个安定,这不是人人都配干的。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不干这种差事也确实不行,其他任何工作我都觉得枯燥无味呢。土地测量的事情搞得怎么样啦?""我没在干那一行,我没当上土地测量员,"K说,他的心思并没放在这件事上,实际上只是一味盼望布吉尔睡着罢了,不过这么想也无非是自我安慰,心底深处他肯定布吉尔要睡着时间还早呢。"那倒奇怪极了,"布吉尔脑袋猛然一扭说,顺手从被子里掏出本笔记簿来做笔记。"你是个士地测量员,可又没土地测量的活好干。"K机械地点点头,他已经伸出左臂搁在床柱高头,脑袋枕在胳膊上,尽管他早已试过各种不同的姿势想坐舒服,可只有这种姿势才最最舒服,而且现在听起布吉尔的话来也可以清楚些。布吉尔接下去说:"我准备进一步追究这件事。像这样埋没专门人才这种事,在我们这儿绝对不会有。想必这也叫你痛苦吧。叫你苦恼吗?""叫我苦恼,"K慢腾腾说,心里暗自发笑,因为眼下这工夫心里丝毫也不苦恼。再说,布吉尔那番好意也打不动他的心坎。这完全是隔靴搔痒。他一点也不了解K在什么情况下接到任命,在这村子和城堡里碰到些什么困难,K在这里的时候已经出了些什么纠纷,还有些什么纠纷已经露出了苗头,这一切他丝毫也不了解,按说做秘书的理当装出心中有数的样子才是,可是他连这点门面都不装,反而想靠那本小笔记簿,当场就把全部事情立刻解决呢。"看来你有些失望,"布吉尔说,这句话倒表示出他对人毕竟有些了解,其实一进房,K就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小看布吉尔,不过在他目前这种状况下,除了疲倦之外,对什么事情都难以提出个公正看法来。"不,"布吉尔说,仿佛在回答K的心思,一番好心地免得他花力气说出口来。"你千万别叫失望吓退了。看来这里有不少事搞得要吓退人,初来这里的人们,还以为这些难关都闯不过去呢。我可不想追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现象真是跟事实相符,处在我这地位,没有真正的独立见解,不能就这事得出个结论,不过请注意,有时毕竟也碰得到几乎跟一般情况不同的机会,碰到这种机会,单凭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信任的手势,获得的成绩反而比终生苦斗要大得多呢。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捞到这种机会也不利用,那就跟一般情况没什么不同了。可为什么不利用呢?我一再这么问。"K不知道为什么;他自然明白布吉尔谈的大概跟他有密切关系,可眼下凡是跟他有关的事,他都讨厌透啦,他把头稍微偏过一边,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开布吉尔的问题,可以不再让他的话灌到耳朵里去了。"做秘书的,"布吉尔接下去说,一边舒展胳膊,打个哈欠,这副举止跟他认真的口气截然不同,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做秘书的经常埋怨,说什么他们给逼得没办法,村子的审查工作多半只好在夜间进行。可他们干吗抱怨这点呢?因为害得他们太紧张了吗?因为他们情愿在夜间睡觉吗?不,他们抱怨的决不是这个。在秘书当中,当然有的卖力,有的差劲,这点到处都一样啊;可是他们谁也不会抱怨自己鞠躬尽瘁的,更不用说公开抱怨啦。这绝对不是我们的作风。平常时间也好,办公时间也好,我们在这方面并不两样看待。这种两样看待的作风可不对我们的劲。那么做秘书的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夜审呢?难道是为了体贴申请人吗?不,不,也不是那个缘故。凡是有关申请人的问题,秘书总是铁面无私的,固然并不比对待自己更狠一点,但也是一模一样的无情。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这种铁面无私实际上也只是做事一丝不苟,严守职责罢了,对申请人说来,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体贴啦。其实这是完全看得出来的,就算眼光浅的人看不到这点也罢;说真的,比如拿这件事讲吧,申请人欢迎的恰恰是夜审,原则上并不反对夜市。那么秘书干吗偏偏讨厌夜审呢?"这点K也不知道,他知道得不多,甚至也摸不清布吉尔哪句话才是真正要他回答,哪句话只是表面上问问罢了。"你要让我在你床上躺下,"他心想,"到明天晌午,我就统统回答你,能等到明天晚上,那更好啦。"谁知布吉尔似乎一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着自己提出的问题呢。"就我所知,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秘书对夜市有下面几点顾虑:夜间不适宜跟申请人谈判,因为在夜里要保持谈判的官方性质是有困难的,或者说绝对办不到。这可不是什么外表上的问题,如果要严格遵守形式的话,无论白天黑夜当然都办得到。所以问题不在这上面,可是另一方面,在夜间,官方的判断力总不免受点影响。在夜间判断事物,往往不知不觉地容易带上私人的看法,申请人辩解起来,作用也比应有的要大得多,在判断案情上难免搀杂种种毫不相干的考虑,考虑到申请人其他情况,以及他们的痛苦和焦虑,申请人和官方之间应有的那道墙,即使表面上还照样存在,也一定会因此不大牢靠,还有,在本来理当一问一答的场合中,有时似乎出乎意外,居然来个反客为主。秘书至少是这么说的。他们这种人由于职业关系,当然生来对这种情形十二万分的敏感。不过连他们在夜审中也不大注意那些不利影响,这一点在我们圈内倒也常常讨论到;他们非但不大注意,反而一开头就尽力削弱这些影响,临了还以为收到十二万分的好效果呢。但如果你事后通读一遍记录,看到里面那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缺点,往往大吃一惊。这些是不足之处,对申请人倒常常是一种不大正当的外快,根据我们的规章,这种缺点至少不能用一般正面方法来补救。固然过些时候监督官会把这些缺点加以纠正,也只是对法律有所改进罢了,对那个申请人可再也伤不了一根毫毛啦。在这种情况下,做秘书的难道完全不应该抱怨吗?"K已经似睡非睡地睡了一会儿,这工夫又被吵醒了。他不由纳闷:"这是干什么呀?这是干什么呀?"从下垂的眼皮里看来,他可不把布吉尔当作个官老爷在跟他讨论难题,无非是当作个扰人清梦的讨厌东西,至于对方还有什么用意,他就摸不透了。可是布吉尔呢,一脑门子都在想着心事,笑了笑,好像刚才真把K搞得有点迷糊了,却又打算马上把他开导过来。"说起来,"他说,"在另一方面,谁也不会糊涂得说是不应该这么抱怨。规章上的确没有真正规定夜审这一节,所以谁想避免夜审,也不算触犯规章。不过看看情况,看看工作又多得忙不过来,看看城堡里那帮官老爷的办事作风,可少了他们还真不行呢,再看看规章上规定,只有在其他一切调查研究工作最后结束之后,才能对申请人进行审查,于是一下子就看出,由于这一切情况和其他许多情况,夜市到底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道手续了。但要是如今夜市已经成为一道必要的手续--这话是我说的,--这也是规章的产物,至少是间接产物,要挑夜审的毛病,那就几乎等于说--当然,我说得有些夸张,只因为是夸张,我才能这样说来的,--那实在等于说是挑规章的毛病。
  "另一方面,不妨让秘书在规章条款的范围内,可以尽量避免夜市,尽量避免处于或许是惟一的明显不利地位。实际上他们就是这么做的,自然是尽最大的努力啰。他们把谈判局限在尽可能毫不可怕的题目上,在谈判之前,他们自己先仔细地试验一番,如果试验结果需要的话,即使在最后关头,他们也会取消一切调查,在正式跟申请人打交道之前,往往先传召他十来回来加强自己的声势,又喜欢把事情交给没有资格承办该案的同僚去代办,因此办起来更无拘束,还把谈判的时间至少安排在天刚黑或天快亮那个时候,尽量不安排在当中那段时间里,这种措施还有好多好多,秘书这种人可不容易一下子让人家制服,他们是能屈能伸的。"K睡着了,可不是真睡,他听得见布吉尔的话,也许比刚才累得要死的那种清醒状况下听得还要清楚,一字一句都传人耳朵,只是那种讨厌的思想意识消失了,他感到自由,布吉尔再也抓不住他了,只是他时时还在布吉尔身旁摸索着,虽说还没有酣睡,也确是入睡了。如今谁也不会来吵醒他啦。他仿佛觉得这一下就是打了场大胜仗,那儿早有一伙人在庆祝呢,是他,或者别人。在举着香摈酒祝贺这场胜利,因此大家都应当知道这场搏斗的全部底细,这是又一次胜利,或许根本不是又一次,只是目前才取得的,以前早已庆祝过,庆祝也一直没停止过呢,因为幸亏结局是肯定胜利的。一位秘书,精光赤条,活像一尊希腊神像,在这场搏斗中,给K紧紧逼住了。这真好玩极了,K在睡梦中嘻嘻笑了,笑的是在他一次次殴打下,那秘书吓得忘记了原来的傲慢架势,不时匆忙举起胳膊,握紧拳头来挡住身体没防护的部分,可总是来不及。这场搏斗没进行多久;K步步进逼,而且步子大得很呢。这到底算得上一场搏斗吗?眼前可没什么大难关,只有秘书不时叽叽叫罢了。这位希腊神叫得像个姑娘给人可着痒呢。终于他不见了,剩下K一个人在大房间里,他转过身来寻找对手,准备再打一架;谁知一个人也找不到,那伙人也都分散了,只有破酒杯扔在地上。K把酒杯踩得稀烂,不料给碎片戳痛了,一吓又醒了过来,他觉得恶心,就像个给吵醒的娃娃。话虽这么说,他一眼看到布吉尔赤裸的胸膛,脑子里不由想起一部分梦境:这就是你的希腊神!动手吧,把他拖下床去!"可是,话又说回来,"布吉尔说,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对着天花板,好像想凭记忆找到个例子,可又一个也找不到。"可是,话又说回来,尽管有种种预防措施,还是有个空子可以给申请人钻一钻,利用秘书夜里的弱点,一般说向来认为这是个弱点。不用说,这一可能非常罕见,或者不如说,几乎千载难逢。申请人在半夜里不召自来才钻得到这空子。说不定你会奇怪吧,这种事看来大家都明白,又怎会这么难得呢?呢,是啊,你对这里的情况还是不熟悉。可是,你对政府机关这种简单透顶的作风,想必也吃惊过的吧?现在就说说这种简单作风的结果,凡是有什么请求的人,或者因其他缘故有什么事必须审查的人,往往在本人还没把问题提出的时候,甚至连他本人还确实没把事情搞清楚时,就已经被传召了,立时三刻,说传就传。不过这时还没有问他什么,往往还没有问呢,那件事往往还没到要讯问的地步呢,可他已经被传召了,从此他再也不能不召自来啦,至多在不是传召的时间来,这一来,他只能一心记住传召的日期和时刻,如果他按照规定时间再来的话,照例是又会给撵走的,那不会造成什么困难;不错,有了申请人手里拿的传票和档案里记载的案件,虽然说不上是秘书最完备的防御武器,但总还不失是强有力的吧。固然这只是指这件事的主管秘书而言;可是,谁要想在夜里出其不意闯进去见人家,当然还是容易的。不过这样的事几乎没有人愿意干,这样做几乎是毫无意义的。首先会大大得罪那位主管秘书。不错,我们做秘书的在工作上决不彼此猜忌,因为每个人的工作负担都太重了,肩上一副担子确是重得没个底,不过在跟申请人打交道这方面的权限,我们是绝对不容许有所侵犯的。过去有许多人所以失败,是因为心想跟主管人士打交道没有进展,就打算通过跟其他什么非主管人士接触,借此溜过去。再说,这种企图所以必定失败,也是因为一个非主管秘书,即使在深更半夜冷不防给人打扰了,也诚心诚意肯帮助人家,但恰恰由于他不是主管人士,干预起来简直不比第二流律师的效力大多少,实质上的确要小得多,因为他当然缺少一些什么,拿不属他主管范围的事情来说,他缺少的就是时间,连半点工夫也匀不出来,否则的话,他是有办法的,因为法律上的秘诀,他终究比那帮律师知道得多啊。既然前途如此渺茫,那么谁会一夜一夜地开非主管秘书的玩笑呢?说真的,如果申请人除了办理日常事务,还想听从主管当局的传讯和指示,那无论如何是十分忙的,'十分忙'这句话的意义是就申请人来说的,当然啰,这句话跟就秘书来说的'十分忙'的意义是大不相同的。"K点点头,笑了笑,他自以为如今一切都完全明白了;不是因为这跟他有关系,而是因为如今他确信不出几分钟就要睡熟了,这回可没有梦,也没人打扰,他左面是主管秘书,右面是非主管秘书,他自己夹在当中,面对着一群十分忙的申请人,转眼就要沉人黑甜乡,这下子什么都可以撇开不管了。布吉尔那沉着、自负的声音,分明是尽力在催布吉尔本人入睡,这种声音如今他倒听惯了,不会再来扰乱他,反而会催他入睡呢。"净唠叨,净磨牙启叨个没完,"他想,"你就是为我唠叨的。""呢,那么,"布吉尔说,两个指头径自捋着下唇,睁大着眼睛,伸长着脖子,倒有些像经过一番紧张的长途跋涉,美景在望了。"呢,那么,刚才提到过那种几乎千载难逢的可能性在哪儿呢?秘密就在主管权限的规章上。其实规章上并没有规定每件案子只准一位秘书专门办理,在那么个生气蓬勃的大机构里也不能那么规定。说得更恰当些,一个人有着凌驾一切的权力,不过其他许多人在某些方面也有权,只是权力小些罢了。有谁伏在案上,连芝麻般小事都能面面俱到,一览无遗呢,就算他是个办事最卖力的也不成吧?我刚才说起那个凌驾一切的权力,连这个说法都说得过火了。因为在最小的权力中不也包含着整个权力吗?难道在这上面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正是办理案件的那份热情吗?这份热情难道不是始终如一,始终充沛吗?在种种方面,秘书之间都可能有所差别,这种差别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是在热情这一点上并没有差别;如果需要他们办理一件有权过问的案件,哪怕只是最低程度的权限也好,那是没一个人会克制自己的热情的。外表上,的确必须建立一套办理交涉的公式,这一来每个申请人就都有个出面应付的专门秘书,他们也就各有自己主管的当事人。不过,这个人倒也用不着是那案件的最高主管,在这上面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这个机构和当时的特殊需要。那就是一般情况。好,土地测量员,想想看吧,由于这些或那些情况,尽管我已经跟你讲过要碰上些难关,一般说来这些难关也讲得够多了,可是,一个申请人还是有可能在半夜里,出其不意去见对该案握有相当权限的秘书。想必你从没想到有这么个可能性吧?我倒很愿意相信呢。可心里也用不着存这么个念头,因为说到头来,事实上从没碰到过这种事。要想溜过这无比严密的筛眼,这么个申请人得是种什么构造奇妙、组织独特、精巧灵活的小谷粒啊?你以为根本不会出这种事吧?想得对,根本不会出这种事。可是,谁敢样样都打保票呢?有天夜里竟然真出了这种事。不用说,我不知道熟人当中有哪个碰到过这种事,说起来,那确实算不了多大证据,我的熟人圈子可以说只限于这里几个,何况一位秘书碰到了这种事,也绝对不会承认,因为这毕竟完全是件私事,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严重地触犯了当官的廉耻心。虽然如此,凭我的经验也许可以证明,我们经办的事是非常少见的,实际上只有作为谣言存在,其他一切都不能证实真有这么回事,因此,实在用不着害怕。即使真的出了这等事,不由人不想:费不了什么手脚,就能证明天下根本不可能出这等事,就此把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不管怎么样,碰到这种事就吓得躲在什么地方,比方说,躲在被窝里,连张望一下都不敢,那可不正常。就算这种毫无可能的事突然一下子成为事实,难道一切都完了?恰恰相反。毫无可能的事不会有,一切都完了这种事更不会有了。当然,如果申请人真在房里,事情就大为不妙。叫人心都收紧了。不由人不奇怪:'你能抗拒多久?'可心里不会不知道,根本不会有什么抗拒。你得丝毫不差地把情况想像一下。我们从未见过的日盼夜望的那个申请人--真叫人望眼欲穿,而且按理认为决看不到的--就坐在那儿呢。只消他默默坐在面前,我们就禁不住想去看透他可怜的一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四下张望,还在那儿跟他一起受罪,为他种种无谓的要求操心。在寂静的夜里,他的诱惑力真是迷人。我们禁不住这个诱惑,实际上我们如今已经没资格当官了。在这个处境下,马上变得非照顾一下不行啦。说得确切些,我们是豁出去了,说得更确切些,我们非常愉快。我们说豁出去,那是因为我们坐在这儿束手无策,只好听候申请人提出请求,心里也明白,一提出请求,就得答应,哪怕这请求管保害得政府垮台也得答应,我们对这情况至少有个数吧:想来,在执行职务中,碰到这事最最倒霉啦。撇开其他一切不谈,最主要的是因为在这问题上我们暂时越了权,也好算是升了官,莫名其妙地升了官。因为按照我们的职位,本来没资格答应我们在这里牵涉到的那类请求,不过,由于接近了那个夜间来的申请人,可以说我们的职权大了,就此发誓要干我们职权以外的事;说真的,我们说到还要做到呢。申请人好比绿林大盗拦路打劫,在半夜里逼得我们作出牺牲,要不然我们才作不出这种牺牲呢;好吧,说起来,眼下碰到申请人还在那儿,鼓励我们,强迫我们,催促我们,同时一切都还在半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着,事情就是这么着;不过等到完事了,等到申请人心满意足,无忧无虑,离开了我们,光剩下我们自己,面对着滥用职权的罪名,毫无招架余地,那时候会怎么样呢--这真是不堪设想!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愉快的。这种愉快岂不等于自杀吗!当然啰,我们可以尽力向申请人隐瞒自己的真正身分。他本人哪会自动看出什么来呢。说到头来,照他自己的看法,大概只是由于什么不相干的偶然原因--过度疲乏啊,失望啊,过度疲乏和失望引起的粗心大意啊,--他竟然走错了房间,他糊里糊涂坐在那儿,要说起来呢,他光是想着自己的心事,自己的错误,自己的疲劳。难道我们不能由他去吗?不能。我们只能像个心情舒畅的人那样唠唠叨叨,把什么都对他解释一下。既然芝麻般小事都不能不谈,就一定要详详细细讲给他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出了这等事,这个机会又是多么特别罕见,又是无比重大,这一定要讲个明白,虽然这个申请人是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凑巧碰到了这机会,这等事旁人做不到,只有申请人才做得到,可如今哪,土地测量员,他倒可以随便摆布一切了,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他只消想法子提出请求就行了,因为人家早在等着满足这种请求呢,而且确实早在等着提出这种请求呢,所有这些事情都得讲清楚,这是当官的辛苦时间。可是等到我们连这点也做到了,土地测量员,那么,所有该做的事都做到了,那时我们就得听候下文了。"
  K睡着了,眼前出什么事他都不知道。起初脑袋枕在床柱高头的左臂上,睡着时滑下来了,眼下没着没落地吊着,慢慢又搭拉下来;眼看上面那条胳膊撑不住了;K不禁用右手紧紧抵住被窝,再找个地方撑撑,凑巧布吉尔的脚在被窝里跷起来,无意中给他一把抓住。布吉尔往下一看,脚给他抓住了,虽然讨厌,可还是由它去了。
  就在这时,隔板上有人猛力插了几下。K刷地惊跳起来,看看墙壁。"土地测量员在吗?"只听得一声问。"在,"布吉尔说,脚就从K手里脱出来,突然像个小孩子那样顽皮放肆地躺平了。"那就跟他说该上这儿来啦,"那声音接着说;声调里没顾到布吉尔,也没顾到他还要不要K在身边。"是艾朗格,"布吉尔悄声说,看样子根本不奇怪艾朗格就在隔壁房里。"快去见他,他已经上火啦,想法子消消他火气。他睡起觉来可熟呢;不过,我们刚才谈的声音还是太大了;我们一谈起某些事情,就管不住自己,也管不住嗓门啦。好,去吧,看来你总睡不醒。去吧,你还在这儿干吗?不,你困了也用不着向我赔不是,何必呢?我们体力总有个限度。事实上恰恰这个限度在其他方面也重要,这有什么法子呢?不,谁也没法子。世道就是这样子纠正偏向,保持平衡的。这种安排确实妙得很,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有这么妙的,哪怕就其他方面看来未免叫人扫兴也罢。好,去吧,我不知道你干吗那样瞧着我。要是你再耽搁下去,艾朗格就要拿我出气啦,我说什么也不愿惹上那种麻烦呢。这就去吧。谁知道那儿有什么在等着你?这里毕竟多的是机会。当然啰,只是有些机会,可以说太重大了,利用不上,有些事情坏就坏在事情本身。不错,那是令人吃惊的。至于其他嘛,我倒希望眼前能给我睡上一会儿。当然,现在五点啦,不久就要有闹声。只要你走就好噗!"
  K在沉睡中突然给惊醒,弄得直发愣,还需要睡个不休,刚才又是坐得那么不舒服,浑身上下都在酸痛,好久他都站不起身,只是托住额角,朝膝下看着。就是布吉尔一次次撵都撵不走他,只有心里感到再在这间房间里呆下去也没用,他才慢慢挪动了腿。照他看,这间房间说不出有多沉寂。是变得这样的呢,还是一直如此,他不知道。这下子他再要睡也睡不着了。这种信念确实是决定性的动力;他对此淡淡一笑,撑起身,找到什么地方就往什么地方上靠,床上也好,墙上也好,门上也好,好像他老早就向布吉尔告辞过,不道个别就走了。
 
 
第十九章
 
  要不是艾朗格站在敞开的门口,食指一句,向他打了个手势,他大概会照样糊里糊涂地走过艾朗格的房间。艾朗格已经穿戴舒齐要出去了,他穿着一件扣紧颈脖的直领黑皮大衣。有个侍从正给他递上手套,手里还拿着顶皮帽子。"你早该来啦,"艾朗格说。K打算赔个不是。艾朗格厌倦地闭上眼,表示他没兴致听。"事情是这样的,"他说,"以前酒吧间里雇着一个叫弗丽达的女招待;我只晓得她的名字,不认识姑娘本人,她跟我可不相干。那个弗丽达有时侍候克拉姆喝酒。如今仿佛那儿换了个姑娘。说起来,这种换人的事,当然啰,大概对什么人都没多大影响,对克拉姆更不用说啦。克拉姆的职位当然数最高,但是职位越高,就越没精力对付外界的麻烦,结果嘛,碰到芝麻小事有什么小变动,都能引起大麻烦。写字台上只要有一点点变动,谁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就沾上的一块污点给抹掉了,只要碰上这一类变动,都能给人添麻烦,同样的,换一个女招待也是如此。唔,当然啰,所有这一切,即使给其他任何人招来麻烦,在任何特定工作中添上麻烦,也没搞到克拉姆头上;那是不在话下的。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不得不密切关心克拉姆的安宁,哪怕不是找到他头上的麻烦--或许根本没什么麻烦要找到他头上,--如果我们觉得这可能给他添上麻烦,就把它除掉。我们这样做,可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他的工作,而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让我们问心无愧。因此,那个弗丽达必须马上回到酒吧间来。也许恰恰因为她回来了,反而招来麻烦;那我们就再把她打发掉,不过,暂时她必须回来。据说你跟她同居,因此你要立刻准备让她回来。这可不能顾到私人感情,当然,那是不消说的,因此这件事我不想再讨论下去。这件芝麻小事你只要办得叫我信得过,将来碰到什么机会对你总会有好处,我提醒你这一点,已经是多余的了。我要跟你说的话就这些。"艾朗格对K点下头叫他走,戴上侍从递上的皮帽子,就此带着侍从朝走廊尽头走去,脚步虽快,只是有点瘸。
  有时这里下的命令很容易执行,不过这命令K可不满意。不仅因为这搞到弗丽达头上,虽然本来是命令,K听起来也像是嘲笑,而且主要是因为眼看他全部心血都要落空。无论什么命令,不利的也好,有利的也好,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哪怕最最有利的命令,大概归根到底也是不利的,但反正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再说他的地位又太低贱,干涉不了,更不必说去禁止下令,找个机会发表自己意见了。要是艾朗格不让你开口,那你怎么办呢?要是他让你开口,那你能对他说什么呢?说真的,K仍旧觉得今天害就害在身子疲倦上,一切不利的情况倒在其次,当初他自以为身体撑得住,要没有那股信念,也决不会出来闯啦,为什么他不能苦熬几夜,熬一个通宵呢?在这儿,没一个人感到累,说得更恰当一点,在这儿尽管人人都始终感到累,不过对工作倒没什么危害,说真的,甚至看来反而能推动工作呢,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地方,他竟累得吃不消呢?由此可以断定,这种疲劳跟K那种疲劳性质完全不同。在这儿,疲劳无疑是包含在愉快的工作中,表面上看来像疲劳,实际上倒是破坏不了的休息,破坏不了的安宁。如果在午时感到有点累,那也是一天当中可喜的一个自然过程呀。"对这儿那帮老爷来说,始终是晌午时分。"K自言自语道。
  眼下五点钟,走廊两旁到处都活跃起来了,此时此景跟上面那句话说的情况倒是八九吻合。房里那种嘈杂声中有种喜气洋洋的味道。一会儿听_〔去像孩子们准备去野餐的欢呼,一会儿又像拂晓时的鸡窝,那股欢乐跟天亮的气氛水乳交融。不知什么地方倒真的有位先生在模仿鸡叫呢。虽然走廊上仍旧空落落,房门已经忽开忽关了,不时有人把门拉开条缝,顿时再关上,走廊上只听得乒乒乓乓的一片开门关门声,在一堵堵没挨到天花板的隔板墙的上空,K还不时看见清晨时分那种乱蓬蓬的头伸出来,马上又缩回去不见了。远处,有个侍从推着辆放档案的小车,慢慢过来。还有一个侍从在车旁走着,手里拿着一份名单,分明是在对照档案上注明的房间号码。小车推到一间间房门口多半都停下,通常这时房门也就打开,该送的档案顿时递了进去,可是,有时只是一张小纸片,碰到这种情况,房间里跟走廊上就响起一阵对话声,八成是侍从挨骂。如果房门仍然不开,就小心地把档案堆在门口。碰到这种情况,K仿佛觉得,即使档案已经挨门分送完毕,四下房门开开关关的次数好像并没减少,反而增加了。也许是因为别人巴不得偷看一下莫名其妙给搁在门口的档案吧,他们弄不明白,谁想把他名下的档案拿进去,只消开下门就得了,可怎么偏偏不开;也许没人捡去的档案,过会儿就可能分送给其他几位老爷,这几位老爷连眼前都在不断偷看,看看档案是否照样搁在门口,是否还有希望分送到他们手里。说来也巧,这些还搁着的档案多半是一大捆一大捆的二心里想,那些档案暂时搁着不拿走,可能是人家想要夸耀一下,也可能是不怀好意,甚至也可能是出于名正言顺的得意感,借此刺激刺激同僚。往往碰到他偏巧不在看的时候,那包搁了老半天的档案突然一下子给拖进了房,房门就又照旧纹丝不动了,那时四下的房门也重新悄没声息了,尽管眼看这经常叫人眼痒的东西终于搬掉了,不免失望,说是满意也可以,可后来房门又忽开忽关地忙了起来,他看到这事实,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不错了。
  K细细想着这一切,心里不仅好奇,而且还满怀同情。他凑在这片热闹里简直高兴极了,这边看看,那边望望,跟在两个侍从后面,哪怕隔开相当距离也好,固然他们已经不止一次低下头,嘟起嘴,回过身来朝他狠狠瞪一眼,他还是眼巴巴看着他们分送档案。分送档案的工作越来越不顺利了,不是名单不大对头,就是侍从对档案老是对不上号,再不就是那帮老爷为了其他原因提出抗议;总而言之,有些送出的档案还得收回来,于是小车就往回走,隔着门缝办交涉,要求退回档案。办这种交涉固然困难重重,但常常碰到这种事,如果恰恰是要退回档案的问题,那些房门本来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闹得好欢,如今却紧紧关着,死也不开了,好像根本不想再过问这种事了。只有这时才真正开始碰到难关呢。那种自以为有权拿到档案的人,就此急躁透顶,在房里吵翻了天,拍手顿脚,还时时隔着门缝,冲着外面走廊大声喊出一个档案号码。这一来小车往往给扔下没人管了。一个侍从忙着要那位急躁的官老爷息怒,另一个在关着的门外吵着要回档案。两个人都大吃苦头。那位急躁的官老爷往往越劝越急躁,再也听不进侍从的空话,他才不稀罕人家哄劝呢,他要的是档案;有一回,这么位老爷竟在高头的空隙间,把一脸盆水都倒在侍从身上。另一个侍从,分明职位还要高些,吃的苦头却还要大呢。如果那位老爷肯降格进行交涉,势必要来番实事求是的讨论,侍从就查看他的名单,那位老爷就查看他的笔记本,再查看那些要他退回的档案,话虽这么说,暂时他还把档案紧紧捏在手里,弄得侍从眼巴巴想张望档案一个角都不成。于是,侍从也只好跑回小车那儿去打新鲜证据,小车却早已顺着一头稍低的走廊自动滑走了一段路,要不然他就只好去见这位索取档案的老爷,当场报告眼前抓着档案不放的那位老爷怎么抗议,结果又挨到了对方一场反驳。这样交涉了老半天,有时总算双方讲妥了,那位老爷也许交回部分档案,或者赔他其他档案,因为都是出了一次差错,才会惹出这么些事情来;不过有时也碰到有人干脆只好把该退回的档案统统都放手,不是因为侍从提出证据,把他将死了,就是因为他不耐烦再讨价还价,可是他偏偏不把档案还给侍从,反而突然一狠心,把档案全扔到外面走廊上,扔得绳子也松开了,纸头四下飞散,害得两个侍从费了好一番手脚才重新整理好。不过这一切跟侍从恳求退回档案,人家根本不答理的情形比起来,还算相当简单的呢。碰到那种情形,他就站在紧闭的门外,苦苦哀求,一味央告,列举名单,引证规章,可是全都白费劲,房内一声也没响,擅自进去吧,分明侍从又没这个资格。到那时,连这个耐心够好的侍从也往往禁不住发脾气,索性走到小车跟前,坐在档案上,抹掉眉心的汗水,片刻间什么事也不于,无法可想,光是摆动两条腿。周围的人对这桩事都大感兴趣,到处都听得有人嘀嘀咕咕,简直没一扇房门是安静的,在隔板上空却见一张张脸都奇奇怪怪,用围巾和手绢蒙着,几乎一直蒙到眼睛,眼睛眉毛片刻不停地看着这一切经过。在这场骚乱当中,K看到布吉尔的房门一直关着,侍从已经走过这一带走廊,可是不见有档案分发给他,这事倒叫K大吃一惊。也许他还在睡觉,说真的,在这一片喧闹声中,他居然还睡得着,可见他是个睡得非常死的人,可他为什么没收到档案呢?只有极少数几间房间是这样放过去的,但这些房间八九里面没人。另一方面,艾朗格的房间里已经新来了一个特别坐立不定的人,艾朗格必定是在夜里给他撵走的,这点虽跟艾朗格那种冷淡寡情的脾气不大符合,但看他刚才不得不在门口等K这一事实,毕竟表明是这么回事。
  K动不动就分了心,一下子又马上拉回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侍从;说真的,过去K听到人家谈起一般侍从的情况,什么他们偷懒啦,生活过得舒服啦,态度傲慢啦,跟这个侍从完全配不上,在侍从当中无疑也有例外,更可能的是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类别,因为就K看到的,这里头就有许多小小的差别是他至今还没见过一眼的呢。他特别喜欢的是这侍从的坚决态度。这侍从跟这些顽固的小房间斗争起来可从不屈服,在K眼里看来,往往觉得这是跟房间的斗争,因为房间里的人,他连一眼也没见过呢。这侍从有时真吃不消了--谁吃得消呢?--可他马上又打起精神,从小车上滑下来,挺直身子,咬紧牙关,再去进攻那扇一定得征服的房门。碰巧他也会接二连三给顶回来,那办法也很简单,人家只是一味该死的不理不睬罢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没有给打败。眼看正面攻击一无所得,他就会另想别法,比方说,要是K理解得不错的话,那就是耍手腕。当下他看上去好像放弃那房门了,可以说由它去不睬到底,径自把一颗心转放到其他房门上,过了一会儿再回来,把另一个侍从叫来,这一切都存心做给人家看,弄得一片响声,接着在紧闭的房门口动手堆起一叠叠档案,好像他改变了主意,似乎没有理由再向这位老爷讨还什么东西了,相反的,还有一些东西应该分送给他。接着他就走开了,可是,眼睛仍旧盯着那房门,一赶上那位老爷照常谨慎地打开门,打算把档案拖进去,这侍从就三脚两步跳回去,一脚插在房门和门柱之间,这样就逼得那位老爷起码也只好跟他当面交涉了,这下子通常总是多少取得些圆满结果。要是这一手不成,或者他觉得这一手对某一扇门不合适,就再另想别法。他把一颗心转放到那位索取档案的老爷身上。于是他把另一个侍从推开,那下手做起事来只会一板一眼,丝毫帮不了他的忙,他自己就油嘴滑去,跟那位老爷悄声悄气、鬼鬼祟祟地说起话来,在房门周围伸头探脑,大概在答应人家,向人家担保,下回送档案时那位不该收档案的老爷也会受到相应的报复,总而言之,他时常指着那位老爷的房门,笑得动就尽量大笑。可是,也有一两回,他真的放弃一切努力,但即使到此地步,K也认为这只是表面上的放弃,或者至少也有个名堂,因为看他默默走着,眼睛也不朝四处溜一下,听凭那位给得罪的老爷去大吵大闹,只是眼睛偶尔多闭住一会儿,才表明这片吵闹叫他头痛。可后来这位老爷也渐渐安静下来了,像孩子一样哇啦哇啦地哭个不停,渐渐越哭越低,成了偶然一两声啜泣,他的叫嚷也是这样,不过那儿即使变得十分安静后,有时还是难免听得到一声叫喊,或者急匆匆一下开门声和砰的一下关门声。总之,看起来侍从在这点上大概也做得完全正确。最后只剩下一位老爷不肯安静下来,他会半天不出声,但只是为了养精蓄锐,过后又破口大骂了,火气并不比刚才小。为什么要这样又叫又嚷,大发牢骚,可弄不大明白,也许根本不是为了分送档案的事吧。这时候侍从已经办完事了;小车上只剩下一份档案,其实只是一张小纸片,笔记簿上撕下的一张纸罢了,都怪他那个帮手不好,弄得现在不知该送到谁的手里才好。"那很可能是我的档案,"K脑子里一下闪过这念头。当初村长倒还经常说起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呢。虽然K心底深处也认为自己那个想法未免自欺欺人,荒唐可笑,可他还是想挨近那个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纸片的侍从;要这么做可不容易,因为侍从对K那番同情竟然思将仇报,甚至刚才在他工作最紧张的时刻,也老是抽空回头看看K,不是脸有怒色,就是暗暗急躁,脑袋还紧张地一抽一动呢。只有现在,档案分送完毕了,看来才多少把K忘了,好像他的确已经变得更加冷漠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落个这样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他对小纸片也不愿多费手脚,也许连看都没看一遍,只是装做看着罢了,虽然在这儿走廊里,他把这张纸片分给任何房间里的人,大概都会叫人高兴,他却作出了相反的决定,眼下他对分送东西可厌倦了,他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做个手势叫伙伴别响,就此把纸片撕得粉碎,塞进口袋里,这时K离他身边还远着呢。K在这里看到的管理工作中,这大概还是头一件拆烂污的事呢,不用说,他可能把这点又弄错了。就算是件拆烂污的事吧,也是可以原谅的;照这里的风气,侍从做起事来不能没有差错,日积月累的烦闷、日积月累的忧虑,总有一天得发泄出来,如果只是发泄在撕碎一张小纸片上,比较起来还算不了什么。走廊上至今还响遍那位老爷的叫嚷,不管人家用什么办法,他都安静不下来呢,他那帮同僚,在其他方面,彼此态度都很不客气,对于这片吵闹却似乎完全抱着同样的心情;因为事情慢慢儿清楚了,好像大家都在对那位老爷喝彩助威,点头怂恿他吵下去,他这才为大家效劳而吵闹的。可现在侍从不再注意那件事了,他事情已经办完,指指小手推车的车把,意思是叫另一个侍从去掌车,就这样他们又像刚才来时那样走了,只是更加安心,脚步飞快,推得小车在他们前头格蹦格蹦地一路过去。只有一回他们听出蹊跷,才大吃一惊,再回过头看看,那时K正在那位叫闹不休的老爷的门外徘徊,因为心里很想知道这位老爷真正要干什么,分明那位老爷看出叫嚷没用了,大概是找到了电铃按钮吧,有了这种台阶可下,自然是心花怒放,就此不再叫嚷,不断接起电铃来了。铃声一响,其他房里顿时响起一大片嘀嘀咕咕声,听来似乎表示赞同,看来那位老爷干的事,正是大家早就想干,只是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才只好不干的。那位老爷按铃也许是叫侍从,也许是叫弗丽达吧?如果是叫弗丽达,他不知要接到几时呢。因为弗丽达正忙着把杰里米亚裹在湿被单里,就算他现在身体又好了,她也没工夫,因为这一来她就在他怀里啦。不过,铃声一响,倒是立刻见效。眼下连赫伦霍夫旅馆老板也亲自从老远赶来了,他照例穿着一身黑衣服,扣紧钮扣;但好像忘了老板架子,赶得那么急;两臂半张,正如出了什么奇灾大祸,叫他来是为了把这祸根一把抓住,马上搂在胸前把它灭掉,碰到铃声长一声短一声,他就仿佛刷地跳到半空,脚下跑得更快了。这时他老婆也露面了,跟在后面隔开一大段路,也张开两臂跑着,不过步子很小,装模作样的,K暗自想道,她来得太晚了,等她赶到,老板早把要做的事都做完了。K眼看老板一路跑来,为了要给他让路,就贴墙站着。谁知老板笔直冲到K的面前竟停了步,好像K就是他的目标似的,刹那间老板娘也赶到了,两口子把他一顿痛骂,由于事出突然,猝不及防,真叫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因为这里头还夹杂着那位老爷的铃声,而且其他电铃也响起来了,如今倒不再表示有什么急事,而只是开开玩笑,乐极忘形罢了。K一心想要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就此听凭老板揪住胳膊,随着他离开了那片吵闹声,如今是越闹越厉害了,因为在他们后头,房门都敞开了,走廊上热闹起来了,那里似乎也有人来人往了,挤得像条闹嚷嚷的狭小胡同,K可没回过头去看一眼,因为老板在一边,何况另一边还有老板娘,火急燎毛地在跟他说话;他们前头的房门,显然也急着要等K走过去,走了过去就可以把那帮老爷放出来了,在这一片吵闹中,电铃不断地在按,响个不停,好像在庆祝胜利。他们几个这时又走到一片雪白的、寂静的院子里,那儿有几辆雪橇等着,这时K才渐渐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板也好,老板娘也好,都闹不清楚K怎么敢于出这种事来。可他干了什么呀?K几次三番问他们,可是半天都得不到一句解答,因为对他们两口子来说,他当然是罪大恶极,所以绝对没想到他这么问完全是一片诚心。K一点一点地才把全部情况摸清楚。原来他没资格呆在走廊上,一般说来,至多只能走进酒吧间,而且也只有获得格外恩赐,取消成命才行。如果有一位老爷传他,那他当然得按址报到,但他至少总该有点普通常识吧?他应该心里有数,他呆的地方实际上不是他该去的,他是由于老爷传讯才去的,再说人家传他去也是出于万分无奈,只因为公事上需要罢了。因此,他应该赶快前去报到,听候审查,不过事后也应该赶快离开,办得到的话,走得越快越好。难道他一点也不觉得逗留在走廊上的严重错误吗?可要是他觉得了,怎么敢像牧场里的牲口一样在那里徘徊不走呢?难道他从没给传去受过夜审吗?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采用夜市吗?说到这里,K才听到对夜市的一番新解释,原来说到头来,夜审的目的只是为了要调查申请人,那帮老爷在白天看到申请人实在不顺眼,在夜里灯光下看到这副模样,就有可能在审问后睡觉时把这种丑态忘个干净。但是,K的行为真是跟这种措施开玩笑。即便是鬼怪,到天亮时也会销声匿迹,可K却还呆在那儿,两手抄在口袋里,好像他自己不走开,反而在等着整个走廊连同全部房间和那帮老爷自动走开似的。他拿得准,如果有任何可能的话,管保也会出这种事,因为那帮老爷都说不出地敏感。他们没一个会把K撵走,也不会说出什么他终究该走了这种话来,这毕竟是不在话下的;虽说K在眼前,他们八成都要心惊肉跳,而且早晨这个宝贵的时刻就此给断送了,可他们也没一个会这样做的。他们非但不会采取任何步骤跟K作对,反而情愿忍受痛苦,这里头自然多少可能存着一丝希望,但愿K对这一看就清楚的事终于会不由渐渐明白过来,看到自己在早晨众目睽睽下,偏偏不识相,站在那儿走廊上,也会跟那帮老爷一样感到痛苦,苦得实在受不了。这真是妄想。他们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心地善良厚道,不愿承认世上还有什么冷酷的心,铁硬的心,任何敬意都感化不了的。就连夜间的飞蛾,这可怜的小生物,不也是一到白天就找个僻静的罅缝隐藏在那儿,一心巴望能变得看不见,却因为变不成而发愁吗?K倒反而恰恰伫立在众目昭彰的地方,如果这样做能不让天亮,他早就这样做了。虽说他不能让天不亮,可是妈呀,他却能妨碍天亮,给天亮添上麻烦。难道他不是眼巴巴看着分送档案的吗?那种事,除了密切有关的人之外,谁也不准看呢。那种事,连老板夫妇在自己客店里也不准看呢。那种事,他们只有听人说说,而且只是听到暗示罢了,比如说,今天就是从侍从嘴里听到的。他当时难道没看出是在什么困难情形下分送档案的吗?这是一件根本弄不明白的事情,因为每一位老爷毕竟都只是为公家办事,从不计较个人利益,所以都是竭尽全力,设法让分送档案这一重要的基本准备工作做得又快又轻松,不出丝毫差错。不过分发档案时,全部房门都还紧闭着,各位老爷根本没有彼此直接联系的机会,要是他们能直接联系的话,自然一眨眼就能取得谅解了,现在却要侍从来转达,那就难免要拖上几个钟头,而且还不会做得顺顺当当,这对老爷也好,侍从也好,都是长时期的痛苦,或许还会损害日后的工作效果呢,这就是困难的主要原因,难道K竟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吗?可那帮老爷干吗不能互相打交道呢?说起来,K难道至今还不明白吗?那一类事情,老板娘生平从没碰到过,至于老板呢,也证实了这点,到底他们得跟不少种难弄的人打交道呀。凡是你一般不敢多提的事情,就得老实告诉他,否则他就不会明白最要紧的事情。那么既然得说出来,就说吧:都是他不好,完完全全是他不好,那帮老爷才不能走出房来,因为在早上,刚一觉睡醒,就抛头露面地给陌生人看,未免太难为情,容易给人说闲话;不管怎么穿戴整齐,他们总是真正感到像光着身子,见不得人。他们为什么感到这种事丢脸,这显然很难说,这帮一天干到晚的人感到丢脸,大概只是因为自己睡过觉吧。不过见生人也许比抛头露面更叫他们感到丢脸;他们用夜市的办法解决了的事,换句话说,就是对申请人简直看不顺眼这事,他们可不愿意在眼下早上这时刻,事先也不通知一声,就突然一下子原封不动地照本重演。那正是他们碰都不敢碰的事。不把那件事放在眼里的,该是怎么种人啊!呃,说起来,该是像K这种人吧。这种人一副冷漠无情、睡意蒙眬的神态,横行霸道,任意破坏一切,既不顾法律,又不顾最普通的体恤;这种人根本不管自己搅得人家几乎无法分送档案,害得旅馆声名扫地,而且还惹起一场空前未有的风波,逼得那帮老爷走投无路,就此起来自卫,压下了常人难以想像的愤激情绪,才按铃求救,叫人来把这个别无办法对付的人撵走!那帮老爷,他们竟然求救!老板夫妇和全体勤杂工,只要他们胆敢在这早上不经吩咐就来到这些老爷面前,哪怕只是为了来帮个忙,帮了忙再马上退下,岂不是老早就可以冲上来了吗?他们一边给K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又安不下心,只恨自己使不上劲,都等在走廊尽头,真万万没想到竟然响起了铃声,他们这才如奉圣旨!说起来,如今大难总算过去了!那帮老爷好容易才摆脱K的折磨,那副兴高采烈的情绪,可惜你看不见!说到K呢,当然大难还没过去;他在这儿惹下的祸,当然要由他自己来承当。
  这时他们已经走进了酒吧间;尽管老板窝了一肚子火,居然还把K带到这儿,这是什么道理,可不大清楚,也许他终究体会到K目前这副疲劳的样子,实在出不了门吧。也没等人家请坐,K转眼就瘫倒在一只酒桶上。在那儿暗头里,他倒感到舒坦。偌大一间房间里,只有啤酒龙头上面点着一盏昏暗的电灯。而且外边仍旧是漆黑一片,看来好像在飘雪。呆在这儿暖处真是谢天谢地的好事,你得小心提防给人家撵出去才是。老板夫妇仍旧站在他面前,好像眼下他还是一大威胁,好像他为人根本靠不住,所以保不定会突然跳起身来,再想闯到走廊上去。再说,他们夜里刚受过惊,又比平时起得早,身子也累了,尤其是老板娘更累得够呛,她穿着件棕色宽摆绸衣服,一动就窸窸窣窣响,又扣得不大整齐,也不知她匆忙中打哪儿找出这身衣服来的,她就这么站着,脑袋像朵凋谢的花,靠在丈夫肩上,用条精致的麻纱手绢擦着眼睛,不时像孩子般狠狠地对K瞅上一眼。为了要安安那两口子的心,K说他们现在告诉他的一番话,都是他根本没听说过的,要不是他对这些事实毫不知情,也不会在走廊上呆那么久了,当时他确实不该到走廊上去,他也的确不想在走廊上打扰什么人,要不是他太累了,可不会闹出那种事来的。他感谢他们给这一场风波收了篷,如果他为这事该受责备,也非常欢迎,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免得大家误解他的行为。怪只怪疲劳罢了。可是,他这么疲劳,只是由于他还不习惯这种紧张的审查罢了。他在这里毕竟还没有多少日子呢。只要他多些经验,就决不会再出那种事情啦。也许他把审查看得太认真了,不过,说到头来,那么做原本也许没什么害处。当时他不得不受两场审查呢,一场紧接着一场,一场应付布吉尔,另一场应付艾朗格,特别是头一场大大耗精伤神,虽说第二场没多少时间,艾朗格只不过请他帮个忙罢了,可是要他一口气受两场审查总吃不消啊,也许换做别人,比如说老板,对这种事也会吃不消吧。等他受完第二场审查时,走起路来真可以说晕头转向了。几乎像喝醉酒一样;他毕竟是头一回见到两位老爷的丰采,听到他们的训谕,而且还不得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呢。就他所知,当时一切都相当顺利,谁知先前这么样,后来竟出了那种倒霉事,那简直不能怪到他头上。可惜只有艾朗格和布吉尔才了解他当时的情况,他们本来倒一定会看住他,那就不会惹出其他一切事来了,可偏偏艾朗格审查过后不得不立即出门,显然是为了要赶到城堡去,布吉尔呢,审查过后大概也累了,就此去睡了,在分送档案那段时间里自然是睡着了。布吉尔尚且如此,K受完审查,体力怎能一点也没耗损呢?如果K也捞得到那样的机会,他就会高高兴兴地加以利用,就是不准他看透那儿是怎么回事,他也会欣然从命,这样他心里反而格外轻松,因为实际上他不大会看出什么来,因此连最最敏感的老爷给他看见也用不着发窘。
  一提到那两场审查,特别是应付艾朗格那场,还有K谈到两位老爷时那份敬意,倒叫老板不由对他起了好感。看样子他打算答应K的请求,让他在酒桶上架起一块板,至少也可以让他在上面睡到天明,可是老板娘明明不答应,她一个劲摇着头,白白地在衣服上这边拉拉,那边扯扯,似乎到现在才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一场显然由来已久。有关旅馆整洁的争论,又快闹开头了。眼下K浑身疲乏,听听两口子说来说去的话,就更加觉得事关切身。在他看来,再从这儿给撵出去,倒是空前的倒霉事。决不能让它发生才好,哪怕老板夫妇合起来跟他作对也罢。他在酒桶上缩成一团,眼巴巴望着他们两个人,老板娘那副暴躁异常的脾气早就把他吓呆了,到后来只见老板娘一急,突然跳在一旁,大概眼下正在跟老板争论其他的事,只听得她大声喊道:"瞧他盯着我那副德行!快打发他走!"谁知K简直满不在乎,如今反而完全深信自己可以留下不走了,就此趁势说:"我不是在看你,只是在看你的衣服罢了。""干吗看我的衣服?"老板娘气呼呼说。K耸耸肩。"来啊!"老板娘对老板说。"难道你看不出这粗坯醉了吗?让他在这儿睡睡醒吧!"等到佩披听得一声唤,蓬着头,身子又累,懒洋洋地拿着把扫帚,打暗头里出来,老板娘竟还吩咐她扔个靠垫什么的给K呢。
 
 
第二十章
 
  K刚一醒来,还以为压根儿没合过眼;只见房里照旧空落落,暖呼呼,四壁漆黑,啤酒龙头上面那盏电灯已经熄灭,窗外是夜色一片。谁知他伸了伸懒腰,靠垫匐地掉下地,铺板和酒桶吱吱嘎嘎一响,佩披顿时来了,到这时他才弄明白,原来天早就黑了,自己已经足足睡了大半天。在白天时,老板娘曾经几次三番打听过他的情况;还有盖斯塔克也来探听过,原来清晨K跟老板娘谈话那工夫,他一直借喝啤酒为名,等在这儿暗头里,但是他总不敢把K吵醒,不时上这儿来看看K睡醒没有;此外还有弗丽达也来过,而且在K身边站过一阵子,至少是那么说的,其实她不是为了K才来的,而是因为在这儿有好些事要安排一下,到晚上她终究要重操旧业啦。"她再也不喜欢你了吧?"佩披把咖啡、蛋糕端来时,问了一句。可是她跟以往有所不同,不再语带怨恨,而是意味凄凉,好像这会儿才识透人间怨恨,相形之下,个人的怨恨真可说是小巫见大巫,就此显得没名堂了;她跟K谈话那口气,好比跟同病相怜的人在谈心呢。他尝了口咖啡,她自以为看出他嫌咖啡不够酣,赶紧跑去端来一满缸白糖。说真的,尽管她伤心,今天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要说起来,甚至比上回还要下功夫;她把头发编成一根根辫子,不知打上多少蝴蝶结,系上多少缎带,额上和鬓间的头发都用火钳仔细卷过,颈上还挂着一根小项链,直垂到露胸短衫的领口里。K眼看自己终于睡足了觉,如今又可以喝杯喷香的咖啡,不由乐得偷偷伸出手去抓住一个蝴蝶结,想要解开,这时佩披却厌烦地说了句"别惹我",就在他身边一只酒桶上坐下。倒用不着K问,她马上开口讲出是怎么回事了,一边讲一边还死盯着K的咖啡杯,好像连讲话时也少不了什么消遣,好像连诉苦时心里也苦不起来,怎么也办不到似的。K首先弄明白的是,佩披倒尽了霉,其实他是祸首罪魁,只是她不见他恨罢了。她一面讲一面连连点头,免得K提出什么异议。开头他把弗丽达带出酒吧间,这样佩披才趁机抖了起来。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叫弗丽达放弃差使的,她隐守在那儿酒吧间,正如蜘蛛牢牢守在蛛网中,一条条蛛丝全都抓在自己手掌心,这里头的蛛丝也只有她一个人才有底;要想硬牵着鼻子把她拉走,可万万办不到,只有她心里爱上什么下等人,换句话说,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家伙,才会逼得她抛弃自己的身分地位。至于佩披呢?她有没有想过夺取那个差使?她是个侍女,地位低贱,也没多少出息,虽说跟其他姑娘一样,对远大的前程有过种种憧憬,做梦可由不得自己的呀,不过,她倒从没诚心想要出人头地,只想保住差使不丢就算了。谁知如今弗丽达突然一下子离开了酒吧间,事情来得太突然,当初老板手头还没一个合适的替工,他四下一看,就此看中了佩披,不用说,佩披是拼着命挤上来引人注意的。当时她对K那份情,在任何人身上都没用过呢;她总是一个月又一个月地呆在楼下那小间暗室中,打算过上几年,万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准备在那房里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可如今从天上飞来了个K,一个英雄好汉,一个不幸少女的救星,给她打开了平步青云的路子。固然他对她什么也不了解,这不是为她才干的,可她还是感激不尽;虽说她还不一定提升,如今也有八成把握啦,在那提升的前夜,她花了不少时间跟他谈心,悄声对他道了多少谢意。在她眼里,他偏偏拿弗丽达这个大包袱背上了身,这一举动尤其显得高贵;他让弗丽达当情妇,来给佩披铺平路,这里头不知包含多少无私精神呢--弗丽达不过是个丑八怪,年纪又不轻,瘦得皮包骨,头发又稀又短,外加还是个骗子手,肚子里老是怀着什么鬼胎,归根到底,这跟她的外貌不无关系;如果一眼就看出她神态中透着可怜相,那至少可以说她心里准保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隐私,比如她跟克拉姆相好那个公开秘密。当时佩披脑子里竟还想到下列几个问题:难道K是真心爱弗丽达不成?他在自骗自呢,还是八成仅仅骗骗弗丽达罢了?这一来,归根到底大概只会让佩披飞黄腾达吧?到那时K会看出错误呢,还是再也不愿掩盖错误,从此不去找弗丽达,一颗心专门放在佩披身上呢?这倒是明摆着的事,用不着佩披多费心思来个异想天开,一则是因为就弗丽达说,她们两人是棋逢敌手,双方势均力敌,这点可没人会说个不字的,再则,当初把K蒙住眼睛的,毕竟主要还是弗丽达的地位,还有弗丽达能用来作进身阶的荣誉。所以佩披才梦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爬上那个地位,不怕K不来求她,到那时她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不是答应K的请求,丢了差使,就是一口回绝,爬得更高。她心里还打好主意,到那时就要抛弃一切,降格迁就他,教他懂得什么才叫真正的爱情,这一套他从弗丽达身上可休想学到,这一套也不是天下所有的高官显爵所能领略得到的。谁知结果偏偏相反。这该怪什么不好呢?首先要怪K不好,其次当然是弗丽达那套鬼心计害人。首先是坏在K的手里;他有什么企图呀,他算哪号怪物呀?他打算追求什么目的,是什么重要大事叫他大起忙头,害得他就此忘掉什么是最亲的、最好的、最美的呢?佩披当了替死鬼,一切都是无聊,一切都落了空;谁有能耐放把火,把整座赫伦霍夫旅馆全部烧掉,烧得片瓦不剩,毫无痕迹,像炉膛里的纸片那样烧得精光,今天他就会给佩披选为心上人啰。回过头来说吧,四天前,将近午饭时刻,佩披就此进了酒吧间。酒吧间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简直累死人,但也捞得到不少好处。就算佩披以前做人不是千盼万盼地单单盼望这一天,哪怕她连胡思乱想时也未曾一心巴望争到这个差使,可她还是用心观察过不知多少回,晓得这差使得怎么混才行,当初来接这差使时也不是心中无数的。你来接这差使,可不能心中无数,否则不消几个钟头,差使准得丢。在这儿的一举一动,要是跟侍女那套相仿,那就更糟!你身为侍女,早晚总要感到自己一生给埋没了,看不到出头日子了;好比在矿下干活,至少在秘书那条走廊上一连呆个几天,免不了兜起这股心情;那里除了白昼有几个申请人连眼都不敢一抬地跑进跑出,只看得到另外两三个侍女,她们也同样在受苦呢。在早晨你根本不准离开下房一步,那工夫那帮秘书可不愿有人打扰他们的清静,他们吃的饭菜都由侍从从厨房里给他们端来,做侍女的向来不管这号事,连吃饭时刻也不准人在走廊上露面。惟有那帮老爷办公时,才准侍女去收抬房间,但自然不是指有人呆着的房间,只有当时凑巧空着没人的才准进去,而且打扫起来还得没响声,免得打扰老爷们办公。可是,那帮老爷总是一连几天呆着不走,外加还有侍从那帮邋遢鬼也在房里厮混,等后来终于放侍女进去,房里早已脏得连洪水也洗不干净啦,这时候打扫起来,怎能不出声呢?不错,他们是贵人老爷,可你得使劲憋住恶心,才能趁他们走后把房间收拾干净呢。虽不能说侍女不知有多少事要做,不过,做起来真够呛的。耳朵里听不到一句好话,听到的只有数落,特别是下列一句最受不了,次数也最多,就是:收拾房间时把档案弄丢了。其实什么也没弄丢过,没一片纸头不是交给老板的,但事实上档案明明是不见了,只是偏巧不是侍女的过错罢了。于是来了批委员,做侍女的都少不得离开下房,委员们就此掀被翻枕,把床铺搜个遍,那批姑娘当然没什么财物,三两件东西只消一只篓子就装得下,可是委员们还是搜了好几个钟头。不用说,什么也没找到。档案怎么会跑到那儿来呢?做侍女的怎会稀罕档案呢?但结果总是一个样,先是大失所望的委员连骂带吓唬地吆喝一通,接着再由老板照样搬演一场。白天也好,黑夜也罢,都捞不到半点清静,吵声直闹到半夜,天刚一亮又响起来了。如果用不着住在店里,怎么也要好得多,可又非住不行,因为在休息时间,尤其是夜里,做侍女的一听到客人叫点心,就得上厨房去端来。事情往往如此:开头,下房猛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传下吩咐,接着,跑到楼下厨房里,摇醒烧火小厮,在下房门外放下那盘客人叫的点心,由侍从取走--这一切有多惨啊。不过那种事还算不上最糟的。最糟的是在什么吩咐也没有的时刻,换句话说,那是在深更半夜,人人都该睡着了,多半人也终于真的睡着了,有时竟有人在下房门外踮着脚走来走去呢。于是姑娘们纷纷下床--床铺都是一层叠一层的,因为房间小得很,实际上整间下房无非是一架三格大碗橱罢了--她们--走到门口听听,跪在地上,吓得不由互相搂住。无论谁在房门外踮着脚走路,自始至终都听得到呀。只要他立刻进房,不再来回打转,她们大伙都会感激不尽的,可是什么事也没出,什么人也没进来。这工夫你也只好暗自承认,用不着担心有什么大祸;临头,只不过是什么人在门外来回走着,打算吩咐什么,可后来到底还是拿不定主意。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你对那帮老爷真的一点也不认识,简直没朝他们看过一眼呢。不管怎么说,几个侍女在房里都吓得快要晕死过去,待等到房外终于又安静了,她们才纷纷靠在墙上,可怎么也没力气回到床上去啦。等着佩披回去重新过的,正是这种苦日子呀,就在这一夜晚,她又要回到下房去当侍女喽。可为什么呢?都因为K和弗丽达的缘故。她好容易才脱出身,如今倒又要去过那种日子了,不错,多亏K帮忙,她才脱出身来,当然这上面自己也下过好一番功夫。因为在那里当侍女,大家都不讲究打扮,连本来最重修饰、最爱整洁的姑娘也都马马虎虎了。她们打扮给谁看呢?谁也看不见她们,至多是厨子火夫之类罢了;有谁以此为满足的,倒不妨去打扮一番。不过,就其余的人来说,进进出出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小房间,就是老爷们的房里,若要穿上干净衣服踏进去,那才叫发痴,才叫糟蹋呢。眼睛里见到的老是灯光,鼻子里闻到的老是那种闷人的空气--老是开着暖气,--实际上身子老是累得很。一个礼拜轮到一个下午休假,最好是在厨房一个堆货间里无忧无虑地睡个大觉。那又何必打扮得漂漂亮亮呢?对,你压根不会在穿戴上多费心的。如今既然佩披突然一下子调到了酒吧间,在那里,如果你想要保住饭碗不丢,就少不了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在那里,你老在人眼前打转,这里头还有批眼光犀利的老爷素来见惯好的,用惯好的,因此在那里,你的一副模样总要尽可能显得漂亮可爱才行。说起来,这是个转变。佩披也说得上,自己不是不能随机应变。无论将来是怎么副局面,佩披都不担心。干这差使少不了一套本领,她知道自己样样具备,这她倒十拿九稳,就连眼前也有这份信心,谁也抢不走,哪怕今天,她栽斤斗的一天,也没人抢得走。难只难在一开场怎么才能挺过这个考验,一则,她毕竟只是个苦侍女,要衣服没衣服,要首饰没首饰呀,再则,那帮老爷可没耐心等着看你慢慢地像起样来,而是希望立时三刻来个道道地地的女招待,否则他们掉身就走。或许你会这么想:既然弗丽达也能称他们的心,他们的要求总不至于太高吧。可是这想法不对头。佩披倒常常琢磨这问题,到底她跟弗丽达常常相处,有一度还跟弗而达合过铺呢。弗丽达是怎么个人,可不容易摸清楚,哪个不留神,就要给她一下蒙住眼睛,再说究竟有哪位老爷处处留神的呢?只有弗丽达本人才最清楚自己一副模样有多难看,比如说,你初次看到她技下头发,免不了替她暗暗叫苦,照理说这种姑娘就连当个侍女也不配;这她自己心里也有数,有不少个夜晚,她紧紧贴着佩披,把佩披的头发绕在自己的头上,哭了一宿。不过一到上班,所有疑虑就顿时消失,她自以为美貌无双,还有本领能叫大家都这么看。她晓得人家是怎么种人,实则上这正是她的手段所在。何况她脱口就是一套鬼话来骗人上当,因此大家来不及把她看个透。自然啰,久而久之,西洋镜免不了戳穿,大家脑袋上都长着眼睛,凭着这对眼睛,迟早总会晓得该怎么想才对头的。但是,她一看出大事不好,就马上想出另一条妙计,拿最近的来说,比如,她跟克拉姆相好那回事。她跟克拉姆相好!要是你不信,尽可以去搞到真凭实据;尽可以去问克拉姆。多狡猾啊,多狡猾啊。要是偏巧你不敢去向克拉姆打听这号事呢,万一你想打听比这重要百倍的事,也无从见到他呢,事实上克拉姆对你完全是高不可攀--只有你这号人才见不到他,比如拿弗而达说吧,她倒是多咱高兴多咱就能闯进去见他,--真要是那样的话,你还是可以搞到真凭实据,只消等着瞧就行啦。说到头来,对那么种风言风语,克拉姆可没法长期忍受下去呀,他包管消息灵通,听得到酒吧间和客房里在沸沸扬扬地讲他什么闲话,这一切对他都关系重大,如果讲得不对头,就马上来个驳斥。对这件事他倒没驳斥;如此说来,这里头没什么可驳的,统统都是事实。说真的,你所看到的,无非是弗丽达把啤酒端进克拉姆的房间,再拿着钱出来;你没看到的,正是弗丽达讲给你听的事,你只好听信算了。其实她连讲都不讲呢,毕竟她不打算泄漏那么种秘密;不不,她无论上哪儿,哪儿就漏了风声,既然风声到底漏了,她本人倒真的不再避而不谈,但总是适可而止,什么也不一口咬定,讲的反正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可不是样样都讲。比如说,有一件事总是绝口不提,就是,自从她进酒吧间以后,克拉姆喝的啤酒比早先少了,虽不能说少得多,也还是看得出少喝了,这里头自然有种种原因,或者说,到这阵子克拉姆不大爱喝酒了,或者说,弗丽达把他迷得忘掉喝酒了。不管看起来多奇怪,反正弗丽达是成了克拉姆的情妇。连克拉姆都看得中的人,旁人怎会不中意呢?这一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弗丽达就此成了个大美人,酒吧间里需要的正是这流姑娘;说真的,她简直太漂亮了,大威风了,如今连酒吧间都再也容不下她这号大人物啦。事实上,大家也觉得奇怪,她怎么还呆在酒吧间里;虽说当个女招待很了不起,由此着眼,跟克拉姆私通这件事也未尝不可能,不过,要是酒吧间女招待一旦成了克拉姆的情妇,克拉姆干吗还让她留在酒吧间,而且还做得那么久呢?他干吗不提拔她呢?你尽可以对人家说个千百次:这里头没什么矛盾;也可以说:克拉姆那么做自有道理;也可以说:有朝一日,或许就在眼前什么时候,弗丽达会突然一下子提升的;凡此种种说法都起不了多大效果;人家心里自有一定看法,到最后不管听到什么话,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不会随便改变看法的。谁也不再疑心弗丽达是不是克拉姆的情妇,连那批明明有见识的人,到如今也腻烦得不愿多怀疑啦。"当克拉姆的情妇,活见鬼,"他们想道,"如果你真是克拉姆的情妇,我们也想在你能否得发这件事上看出点苗头。"谁知什么苗头也看不到,弗丽达照旧呆在酒吧间里,她看看一切都原封不动,私底下真高兴极了。可是她没什么威望了,这她当然不会不看到,说真的,她对什么事情向来都有先见之明呢。一个真正漂亮、讨人喜欢的姑娘,她一旦在酒吧间安下身,倒用不着使什么手段啦;只要色相一天不衰,就在酒吧间当一天女招待,除非出了什么天大的倒霉事。可是,像弗丽达这号姑娘,想必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丢掉差使,自然啰,这号人也有头脑,不会透露什么口风,相反的,动不动就怨天尤人,对这差使百般咒骂。但私下里却是时时留神呢。因此弗丽达就看出人家渐渐冷淡了,她一露面,不再引起轰动,人家连眼也不屑一抬,甚至连侍从也不再来给她添麻烦,他们都有了头脑,纷纷去缠住奥尔珈之流的姑娘啰,看看老板的举止眼色,她也看得出自己越来越不红了,老编什么克拉姆的新鲜事可不行,凡事总有个限度呀,因此好弗丽达就决心试试新花招了。只要哪个有本领一眼看透就好啦!佩披虽然明白这里头有毛病,可惜也没把它给看个透。弗丽达决心搞出件桃色新闻,她,克拉姆的情妇,碰到头一个求爱的,就委身给他,如果办得到的话,最好嫁个最最下贱的下等人。这消息会闹得满城风雨,这消息会轰动一时,久而久之,大家终于会想起,当克拉姆的情妇是什么意义,热恋新欢而扔掉这份体面是什么意义。难只难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串演这出鬼把戏。千万不能挑个熟人,更不能挑个侍从,因为那号人许会给她个白眼就走开,尤其是对这件事不会认真到底,尽管她生就利嘴滑舌,也不可能把事情四下传遍,瞎说什么她弗丽达不防他扑上来,怎么也抵挡不了,不出个把钟头就糊里糊涂顺从了他。虽说非得找一个最最下贱的下等人才好,可也得让人相信,那种人尽管是粗坯,天生鄙俗,但是念念不忘的只有她弗而达一个人,心里无非只有把弗丽达娶到手这么个高尚的念头……啊呀,天呐!虽说非得找个普通人才好,可如果办得到的话,最好找到个比侍从都不如的,比侍从还要下贱得多的,不过落得个个姑娘都笑话的人也找不得,应该找个让旁的姑娘,有眼力的姑娘迟早也能看出什么妙处的才好。可是,打哪儿去找那么种人呢?旁的姑娘兴许一辈子都在物色那么种人吧。总算弗而达造化好,大概就在她脑子里刚刚想出那条妙计的当天晚上,土地测量员居然来到了酒吧间她跟前。土地测量员!是啊,K在转什么念头呢?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打算呢?他打算干出什么特别事情吗?功名利禄?他在追求名利吗?如此说来,他打一开头就应该另有一番安排。毕竟他是个窝囊废,看看他的境遇,真把人心都撕碎了。他是个土地测量员,那也许多少有点名堂吧,所以他多少有点见识,可要是不晓得怎么派个用处,到底还是一场空。他却偏偏提出种种要求,虽说背后没个靠山,要求不是公开提出的,可人家也看得出他在提什么种要求,那到底叫人看了生气呀。他知道吗,就连做侍女的,不管跟他谈多久的话,都是在降格迁就他呢?他脑子里装满这种种特别要求,在刚到的那天晚上,就一头落到了那一眼就看得出的圈套星啦。难道他不害臊吗?他在弗丽达身上看到什么魅力呀?那个黄脸瘦皮猴,她难道真能合他心意吗?才不呐,他连看也没朝她看过,她只消对他说说她是克拉姆的情妇就行了,在他耳朵里那还是件新闻呢,这下子,他可给迷住心窍啰!但如今她不得不搬走,不消说,如今赫伦霍夫旅馆里再也容不下她啦。在她搬走的那天早晨,佩披见到了她,勤杂工纷纷跑上楼来,毕竟大家都想看看热闹呀。她威力真不小,连当时都有人可怜她,个个人都见她可怜,连她的冤家也在所难免;她那番估计打一开头就证明分毫不差;她为什么委身给那么种人,在大家眼里都是个谜,还以为她交上坏运呢,那批小厨娘,当然对个个女招待都眼红,她们伤心得劝也劝不住。连佩披也动了感情,即使当时一颗心都放在其他事上,也不能一直无动于衷呀。她忽然觉得弗丽达不过是个小可怜虫。归根到底,她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固然她举止间透着一副很不痛快的模样,可惜装得还不到家,这种做作可骗不了佩披。那么是什么推动她那么干的呢?大概是有了新欢那分乐劲儿吧?啊呀,怎能想到那上面去呢?那么另外还有什么原因呀?大家早把佩披当作她的后任,她哪来这股子力量,居然还能让佩披觉得她还是那样可爱而不可亲?当时佩披可没工夫多琢磨,她不知有多少事要安排妥当,才好去接那个新差使呢。大概不出几个钟头就要去上班,可她还没做好头发,还没身时髦衣服,还没件漂亮衬衣,还没双好鞋呀。这一切都得在几个钟头里搞到手;如果穿戴得不得体,最好别想干这差使,否则不出半个钟头,管保丢了差使。说起来,十之七八都办到了。她在做头发方面天生有一手,说真的,有次还给老板娘唤去给她做过头发呢,这只要一双手生得特别灵巧就行,她倒是生就一双巧手,不消说,她那一大堆头发也是要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衣服嘛,也有现成的来路。她两个同事对她真讲义气,她们伙里要是有个姑娘给选中当女招待,她们脸上终究也贴了点金呀,何况到将来佩披一旦当权,还能沾她不少光呢。有个姑娘长期来手里一直留着段名贵料子,那是她的宝贝,常常让其他姑娘眼红,她必定梦想着,自己早晚会拿它派个大用处,眼下碰到佩披需要,她竟割爱了,这个心眼儿实在太好啦。两个姑娘都甘心情愿帮她缝,换做给自己缝的话,恐怕也不见得更起劲吧。那件活儿干起来的确叫人非常轻松愉快。她们各自坐在床铺上,一个在上铺,一个在下铺,边缝边唱,缝好什么前襟后摆,镶边滚条就传上递下。如今佩披一想到这副情景,心头不由格外沉重,想想一切都白费了劲,自己要空着双手回去见那两个朋友啦!多倒霉啊,怪只怪K轻薄才倒这霉呀!当时她们三人对这件衣服别提多满意啦,仿佛就此保险成功,赶上最后关头,一看还可以再缝条缎带,最后一点疑虑也都化为乌有了。这件衣服,难道当真算不上漂亮?虽说佩披没第二件衣服替换,成天价都得穿着这一件,如今已经穿皱了,而且沾上了几个污渍,不过还看得出这件衣服有多漂亮,连那个巴纳巴斯臭婆娘都拿不出一件更好的呢。此外,还可以要紧就紧,要松就松,上头也行,下头也行,因此衣服尽管还是那一件衣服,却显得变化多端了--这是个独到好处,确实也是她的发明。当然啰,给她做衣服也不太难,佩披可不是吹,事情是明摆着的嘛--凡是年轻、健壮的姑娘,穿什么都合适呀。要搞到衬衣、靴子就难得多,实际上事情就在这上面坏开了头。虽然她那两个女朋友也曾尽力帮过忙,只是力不从心。她们凑来凑去只凑到粗布衬衣,而且还要补一补才行,她弄不到高跟小靴子,只得拿拖鞋来代替,其实这种拖鞋穿出去现眼,还不如藏起来的好。她们都安慰佩被说:弗丽达到底穿得也不大漂亮,有时候她在人前打转,一副邋遢相,客人看了宁可叫看管酒窖的来侍候呢。事实尽管如此,弗丽达邋遢倒不要紧,她早已博得欢心,有了威信啰;有身分的女人难得一次弄得像个大花脸,穿得马马虎虎,那反而显得分外妩媚--可是碰到佩披这种初出茅庐的新手,那会怎么样呢?再说,弗丽达要打扮也打扮不出来,她根本俗不可耐;如果有人生来不巧是黄皮肤,那当然应该认命算了,用不着像弗丽达那样,再去加一件露胸的奶油色短衫,穿着到处打转,让那一片黄色看得人眼花缭乱。就算不是那个缘故,她也太小气,舍不得穿得体面些;挣的钱都死不放手,谁也不知道她图个什么。她干活倒用不着花一个子儿,说说鬼话,耍耍花招也就对付过去了,佩披可不愿学这个样,也不能学这个样,因此理该打扮得那么漂亮,才能一开头就受到充分注意。只要她手段高明些就办得到的话,那不管弗丽达多狡猾,不管K多愚蠢,到头来也会得手的。一开头倒可说是非常顺利。这一行的几样诀窍,还有必须了解的情况,她事先已经大致摸清。一到酒吧间就如鱼得水了。弗丽达不上班,也没人看出来。到第二天才有客人打听弗丽达的消息。她一件事也没做错,老板称了心,头一天可把他给急坏了,一直呆在酒吧间里,到后来,只是隔会儿来走走,到最后,看看钱箱里一分钱也不差,平均收入甚至比弗丽达在时还要多一点,才把什么都交给佩披管了。她一来就搞了些革新。当初弗而达连侍从也要管,至少要管个账,特别碰到有谁在看,更要露一手,这可不是出于对工作热心,而是出于贪得无厌,存心独揽大权,惟恐旁人侵犯她的权利,佩披嘛,却把这项工作统统派给看管酒窖的去管,到底他们干起来要在行得多。这下子,她就有更多时间用来侍候上房,客人一唤就到;忙虽忙,倒还能抽工夫跟大家聊上几句,这可跟弗丽达不一样,据说弗丽达整个人都包给克拉姆了,其他人说一句话,亲近一下,她都看作是对克拉姆的侮辱。这当然算得上是她聪明,因为一旦让人亲近,无异是开了善门。佩披可讨厌这种手段,再说,一开头就来这一套,反正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佩披对大家客客气气,大家也对她客气。一看就知道人人都高兴这一改变;赶上那帮老爷公事忙累了,终于抽出身坐下来喝会儿啤酒,你说句话,耸下肩膀,丢个眼风,管教他们换个样。人人都心痒难抓地伸手来摸佩披的鬈发,佩披就只好一天做上十来回头发,看到这些鬈发和蝴蝶结,谁都禁不住着迷,连K也在所难免,哪怕他本来总是那么心不在焉也罢。就这样,紧张的日子一天天飞过去,事情虽多,倒也顺手。只要这种日子不是一眨眼飞走就好了,只要再多上几天就好了!哪怕拼着命干得筋疲力尽,只干四天总是太少啦,大概再干一天就行了,可是只干四天未免太少啦。固然,即便在四天内,佩披也碰到了不少好心人,交上了不少朋友,每逢她端着啤酒走来,看到人家纷纷向她瞟一眼,要是她信得过这种种眼色,她管保是沉浸在友情的汪洋大海中呢,有个名叫巴特米尔的文书还痴心爱上了她,拿这小小的鸡心项链送给她,在鸡心里还嵌上自己的照片,这当然可见他脸皮之厚;固然出了诸如此类的事,可还是只有四天时间罢了,如果佩披趁热打铁的话,在四天内,弗丽达虽不至于给人忘个干净,人家还是能把她淡忘的;要不是当初她拿那惊人的桃色新闻到处宣扬,千方百计,尽力挽回,恐怕已经给人忘怀,说不定老早给人家忘了呢,谁知她使了那套手段,大家眼里又觉得她是新闻人物了,大概只是一时好奇,才想再见见她吧;怪都怪K这个无聊透顶的家伙干下了好事,才让大家对原来已经讨厌到了令人作呕地步的人物又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当然啰,只要佩披还在他们眼前,到处招摇,他们也不会把佩披放手的,可是,他们多半是上了年纪的老爷,生性头脑迟钝,行动缓慢,碰到新来了一个女招待,总要过些时日才习惯,尽管这次人事更动大有好处,那帮老爷还是要过几天,要勉勉强强过上几天才习惯,说不定只消五天就行了,不过四天时间总嫌短些,不管怎么样,佩披到底还是给当作临时替工罢了。此外,这恐怕也算得上是天大的不幸:在那四天内,头两天克拉姆虽在村子里,也没有到楼下大厅里来过。他要来了,佩披才会碰到一场决定命运的考验,对这场考验,她偏巧一点也不怕,她朝思暮想的倒正是这一场考验呢。她既不会成为克拉姆的情妇,也不会靠讲鬼话爬上那个地位,当然,这种事还是不谈为妙,可话又说回来,尽管这跟她无缘,她至少也能跟弗丽达一样,姿势美妙地把啤酒放到桌上,就算没有弗丽达那份殷勤劲儿,也会和颜悦色地请安、道别的,如果克拉姆真想在哪个姑娘的眼里找到什么的话,那看看佩披的眼睛,管教他如愿以偿。可他干吗不来呢?难道是不巧吗?当时佩披也这么想来的。在那两天里,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他,连夜里也在等他呢。"克拉姆这可来啦,"她不断想着,还来来回回乱闯,这无非是因为等得心焦,而且存心想要头一个迎接他光临。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弄得她心灰意懒;她功亏一篑,大概正是这个道理。她一抽出点工夫,就偷偷走到那条勤杂工严禁人内的走廊上,缩在角落里等着。"只要克拉姆这下来到就好了,"她想道,"只要我能把那老爷带出房,抱到楼下大厅里就好了。不管多重,也累不垮我。"可他偏偏不来。楼上那条走廊上静得很,要不身历其境,想也想不出有多静呢。那里静得叫人呆不久,这份静把人逼走了。但是,佩披却一次一次跑去:十次有八次给逼走,十次有八次又跑去。这么做当然没名堂。要是克拉姆想来,就会来,要是不想来,佩披勾也勾他不出来,哪怕她躲在那儿角落里,心跳得快把人憋死也罢。这真没名堂,可要是他不来,几乎什么都没名堂啦。谁知他偏偏不来。今天佩披才知道克拉姆不来的原因。如果当时弗丽达能撞见佩按双手按在胸口,躲在楼上走廊里,躲在角落里,管教她觉得有趣透顶。克拉姆不下楼,是因为弗丽达不准呀。这倒不是靠她求出来的,她才求不动克拉姆的心呢。不过,她不愧是个蜘蛛精,关系多得没人闹得清。碰到佩披跟客人讲什么话,总是堂而皇之,连隔桌也听得清。弗丽达可没什么要讲的,她把啤酒一放上桌就走开;只听得见她那条绸裙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有买裙子,她才舍得花钱呢。万一碰到她有什么话要讲,也不肯堂而皇之,总是弯下腰跟客人悄声细语,轻得隔桌客人只有竖起耳朵来静听。固然她讲的八成是鸡毛蒜皮小事,她跟对方还是有点关系,即便不是个个都有关系也罢,她总是靠一个关系拉一个关系,如果多半关系都断了--谁愿意老为弗丽达操心呀?--可是,这儿那儿总还有一个关系抓得牢牢的呢。如今她开始利用这种关系啦。K偏偏让她这么利用一下;他非但不跟她守在一起,好好看住她,反而一刻也不呆在家里,总是四处溜达,到处跟人论长道短,事事关心,独独不关心弗丽达,后来为了让她更加自由些,竟还迁出桥头客栈,搬进那所空校舍里。这真算得上新婚生活的一个绝妙开场。说起来,自然轮不到佩披来数落K一顿,责怪他不想办法忍着点跟弗丽达过日子;谁跟弗而达过日子也受不了呀。可是,他干吗不就此跟她一刀两断呢?干吗几次三番回到她身边去呢?干吗到处打转,叫人还以为他在替她奔走呢?看样子倒真像他只有跟弗丽达来往了,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窝囊废,但愿自己能配得上弗丽达,但愿自己好歹也能抖起来,为了这个缘故,就此暂时不跟她相处,到日后闲下来才能尝尝苦尽甘来的滋味。另一方面,弗丽达倒不白白糟蹋时间,当初八成是她把K带到那所校舍去的,如今她就守在那里,牢牢看住赫伦霍夫旅馆,牢牢看住K。她手下掌握着几个头儿尖儿的信使:K的两个助手,K居然统统交给她支配,这可叫人弄不懂,哪怕了解K的为人,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打发他们去见她那批老朋友,提醒人家她还活在人间,抱怨自己不该让K这号人抓在手掌心,煽动人家跟佩披作对,通知人家自己马上就到,请人家帮忙,求人家别对克拉姆露出半点口风,一副模样装得好像不能让克拉姆伤心,好像为了这缘故,怎么也不能让他踏进楼下酒吧间了。她对人家先是说什么这可以免得克拉姆伤心,接着又得心应手地回过头来说什么看住克拉姆,别让他再下楼来,对老板不无利害关系。楼下只有佩披在侍候客人,克拉姆怎能下来呢?说真的,这不能怪老板,到底再也找不着比这个佩披更好的替工啦,可惜这个替工还不够理想,只当几天也不行。对弗丽达这种种活动,K一点也不知情,赶上他不出去溜达时,他就躺在她脚边,心里可糊里糊涂的,她嘛,心里却在盘算还有几个钟头就可以回到酒吧间去呢。那两个助手倒不光是给弗而达跑腿,而且还给她效劳,惹K吃醋,让他那颗心一直热辣辣的!弗丽达从小就认识那两个助手,到如今彼此间自然是无话不谈了,但是为了替K脸上增点光彩,眼下反而你贪我爱起来,对K说,就此大难临头,日后免不了大闹一场相思病。此外,弗丽达要怎么办,K就怎么办,连前后不对头、一点没名堂的事也一律照办,一方面,他听凭那两个助手燃起他的炉火,一方面,他独自出去溜达时又让他们三人一起呆着。他几乎像弗丽达的第三个助手。这一来,弗丽达凭着自己观察的结果,终于决心一施妙计:决定回去。目前倒正是时候,真叫人钦佩,弗丽达这个滑头竟看清了这个事实,而且还加以利用;这种眼力和这种决心正是弗丽达的绝技;如果佩披有这套本领,她的一生经历管保不同啰。假如弗丽达在那所校舍里再呆上一两天,就怎么也撵不走佩披啦,从此她当定了女招待,既得众人欢心,又得众人扶持,挣下的钱多得可以买到一柜子奇装异服,把她那口空空如也的衣柜都装满,只消再多一两天工夫,不管施什么诡计,再也拦不住克拉姆到大厅里来啦,他会进来喝喝酒,享享清福,万一看出少了弗丽达的话,对这一人事变动也会大感满意的;只消再多一两天工夫,弗丽达,还有她那件桃色新闻,还有她那种种关系,还有那两个助手,还有一切的一切,统统都会给人忘得一干二净,她从此再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啦。到那时,她或许有本领把K抓得更紧,就算有这个能耐,难道她当真懂得爱他吗?不,那也不见得。因为连K这种人也不消一天就会见她腻烦的,也会看清她用尽一切办法,凭她那所谓的美貌,她那所谓的坚贞,特别是利用克拉姆那所谓的爱情骗他上当的恶劣行径;只消再过一天,用不着多,他就会把她撵出屋,连带她跟那两个助手串演的整出鬼把戏一起滚蛋;请想想看,连K这种人不消两天也能看穿啦。谁知她正遭到两面夹攻,眼看的确只有死路一条了--可K偏偏笨得还给她留着最后一线生机,--就在这节骨眼上,她突然一下子脱身了。真是突然一下子--事情来得简直出人意外,异乎寻常,--突然一下子,她竟把照旧爱着她、照旧追求她的K赶跑了,外加她的一批朋友和那两个助手施了压力,她在老板眼里就此成了救命恩人,凭着她那件桃色新闻,她的魅力比早先更要大得多,上等人也好,下等人也好,明明都在动她脑筋,谁知一时竟落在下等人的手里,转眼间又照例把他甩掉了,他也罢,其他所有人也罢,又照旧近不了她身啦;只是早先大家对这一切大大怀疑,如今却又深信不疑了。所以她回来了,老板朝佩披瞟了一眼,心里拿不定主意--明摆着她是把好手,难道要拿她开刀吗?--可是不久他给人说服了,替弗丽达说的好话真是多极了,最要紧的当然是她会让克拉姆重新回到大厅来。今天晚上,我们就是呆在这大厅里呢。佩按可不打算等弗丽达得意洋洋地来接班。她早把钱箱交给老板娘,如今可以走了。楼下下房里那张床铺在等着她呢,她的朋友,两个哭哭啼啼的姑娘,都会迎她进去,剥掉她身上那件衣服,扯掉她头发上那些缎带,统统都塞进个角落里,藏得严严密密,决不会让人无谓想起最好忘怀的那段时光。之后她就要拿起提桶扫帚,咬紧牙关,动手干活啦。不过,她另一方面还得把一切都告诉K,要没人提醒,他到眼前也不会了解呢,听了这番话,他或许就此明白过来,晓得自己对佩披有多狠,把佩披害得有多苦。不用说,他在这件事上也无非是受人利用了,而且还吃了亏呢。
  佩披讲完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拭掉脸上、眼里的几滴泪水,看看K,点点头,好像是说,她倒霉其实无所谓,反正她会逆来顺受,因此根本用不着人家帮忙,也不需要安慰,更犯不上K费心,虽说她还年轻得很,也多少晓得怎么做人了,她倒霉确实也是意料中的事罢了,不过,K这个人才有所谓呢,她想给他指明他是怎么种角色,即使她心头的种种希望都化为泡影了,她还是认为有必要一提。
  "你这真是胡思乱想,佩披,"K说。"因为你决不是目前才看出那种种情况来的;不消说,那一切无非是你们做侍女的在楼下那间小暗房里想出来的罢了,在那里想想倒正合适,在这儿客来人往的酒吧间里就显得可笑啦。你抱着那么种念头,在这儿可保不住差使,那是不在话下的。就连你那件衣服和你那种发式,虽给你大吹特吹了一通,其实也无非是你们在房间暗头里,躺在床上想人非非罢了,我敢说,在那儿的确显得很漂亮,在这儿可要叫人笑话,不是暗笑就是明笑。至于说到你那番话的其余几点呢?原来我吃了亏,上了当,是吗?不,好佩披,我可跟你一样,半点也没吃亏,半点也没上当。不错,弗丽达眼下是离开了我,照你说,是跟个助手私奔了,你是看到了点真相,她确实绝不可能嫁给我,不过,我见她已经腻烦这一点,可完完全全不对头,更不必谈什么我在第二天就把她撵跑这种话了,也用不着说她会像其他娘们骗男人那样骗我了。你们做诗女的在钥匙孔里偷看惯了,就此凭这一孔之见,对全局有了那一套想法,下了那一套结论,好是好,可惜不对头。因此,比如拿我说吧,在这件事上就远远不如你知道得多。弗丽达离开我的原因,你能讲得头头是道,我可半点也讲不出。照我看,最讲得通的一层道理是给你提到了,但是你没有琢磨透,那就是我不把她放在心上。这虽不幸是事实,我是不把她放在心上,不过这里头也自有原因,跟这次讨论可不相干;万一她回到我身边,我自然高兴,但又会马上不把她放在心上的。就是这么回事。她跟我同居那时,我经常出去,正如你大大挖苦的那样,出去到处溜达;如今既然她走了,我几乎闲得没事干,我累了,巴不得连半点事也不于呢。难道你没什么指点我吗,佩披?""有啊,有啊,"佩披说,她突然一下子精神抖擞了,一把抓住K的肩头,"我们俩都上了当,让我们俩牢牢守在一起吧。随我到楼下侍女那儿去吧!""只要你还说什么受骗上当那种气话,我跟你就说不到一块。你总是自称上当,因为你觉得这么说说既动听又动心。可事实上你确是不配于那活。照你看来,我比哪个人都不懂事,要是连我这种人都看得出来,可见你一定不配啦。你是个好心人,佩披;不过这真不容易看出来,比如我吧,开头还以为你心狠气做呢,其实并非如此,这只是因为你不配干那活,才把你给搞糊涂了。我可不打算说,这个活太重要,你干不了;这个活也许还算不上头儿尖儿的呢,如果仔细看看,是比你以前那个活多少体面些,可大体上也没多大差别,确是性质相似,简直分也分不出来;说真的,几乎可以肯定说一句,当女招待还不如做侍女,因为做侍女嘛,老是在秘书堆里打转,但是当女招待嘛,虽说可以到上房去侍候秘书长,也要跟平民百姓打不少交道,比如说,跟我吧;实际上,我除了可以在这儿酒吧间坐坐,哪儿也没我坐的地方--难道跟我这号人打交道,是莫大的光荣吗?唔,你是这么看的,也许你这么想自有道理吧。不过,正是这么想,你才不配干这个活。这活虽跟其他活一样,可对你来说,好比是天堂,因此你干什么都过分热心,一身打扮照你看就像仙女一样--其实并不一样,--你生怕丢了这个差使,自以为经常受欺,想用股异乎寻常的甜劲儿来拉拢人,照你看来,人人都可能撑你腰,谁知这下子反而叫他们烦心,反而叫他们厌恶,因为他们在旅馆里原想图个清静,可不愿听女招待发愁来个愁上加愁。自从弗丽达离开后,没有一个贵宾看出来,这说法倒也不是讲不通,但是今天他们看出来了,都在真心想念弗丽达呢,因为弗丽达办起事来的确大不相同。不管她骨子里是怎么种角色,也不管她多看重她那个差使,她侍候人方面还是经验丰富,又冷静又沉着,固然你什么也没学到,你不也是那么亲口强调来的吗?你有没有注意过她的眼风?那不仅仅是当女招待的眼风,简直像做老板娘的在左顾右盼呢。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且连个个人都看在眼里,给她眼光一扫,那股余力还足以把人家的魂儿都摄住呢。也许她是瘦得有点皮包骨头,是上了点年纪,也想不出有比她更乱的头发,可那有什么大不了呢?--跟她的真正好处一比,那都是些芝麻小事,有谁对这种缺陷感到不顺眼,无非是说明他对大事没见识罢了。自然步,谁也不能就此责备克拉姆,你没法相信克拉姆爱弗丽达,那只有怪你这姑娘年纪轻,没经验,看法不对头。在你眼里,克拉姆是高不可攀的,那也有理,因此你就以为弗丽达也近不了他身。你看错了。在这点上,即使我拿不出铁证,也情愿相信弗丽达亲口讲的话。不管你觉得多么靠不住,不管跟你那套对人生、官场、豪门、女色魔力的看法多么格格不人,事实总是事实,眼下你我并肩坐在这儿,我双手捧住你的手,想来克拉姆和弗丽达也照样并肩坐在一起,好像这是天经地义,他也是自愿下楼的,确是匆匆下来,可没人躲在走廊上专门等着他,其他什么事也不管,克拉姆总得劳驾下楼来呀,说到弗丽达衣着上的短处,是引起了你反感,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顺眼的。你不信她那一套!你不知道你就此露出了马脚,这正好表明你缺乏经验!即使有人一点也不知道她跟克拉姆相好那回事,看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不会看不出她受过什么人熏陶,这种人比你我和全村人都要高明得多;也不会看不出,他们两人谈起话来跟一般顾客同侍女之间的打情骂俏不同,看来那种谈心方式倒正是你做人的目的呢。可我把你给冤枉了。弗丽达的长处你倒看得很清楚,你看到她的眼力、她的决心、她的威力,不消说,可惜你统统误解了,还以为她自私自利地一心只为自己打算,存心不良,甚至拿来当武器跟你作对。不,佩披,哪怕她有那么种暗器,隔得那么近也放不出呀。说到自私自利呢?倒不妨说,她放弃了眼前所有的一切和日后享有的一切,给我们个机会证明一下是否配高升,可我们俩都叫她失望了,势必逼得她回到这儿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一点也摸不清自己错在哪里,只有跟你比一比,才多少明白这种事:好像我们俩只要像弗丽达那样沉着、那样实事求是,心头所追求的目的就不难达到,也不消煞费苦心,可我们劲使得太足,闹得太凶,孩子气太重,经验又太少啦。我们想达到目的,就哭啊,抓啊,拖啊--正像小孩子拖桌布,什么也没捞到,反而把所有好东西都带下了地,就此再也够不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可我敢说,比你讲的那一套多少像一点。""啊呀,"佩披说,"你原来爱着弗丽达呢,因为她把你扔了;她不在眼前,爱她倒不难。不过,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就算你什么都对,连拿我当笑柄也罢,可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弗丽达已经离开你,无论照我讲的一套也好,照你谈的一套也罢,休想她再回到你身边,就算她要回来,在这以前你也得有个地方安身,天又冷,何况你既没事做,又没床睡,就上我们那儿去吧,你会喜欢我那两个女朋友的,我们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你就帮我们做事,这种活叫姑娘们自己干起来,实在吃不消,今后我们姑娘就用不着样样都光靠自己啦,在夜里再也不会心惊肉跳啦!上我们那儿去吧!我那两个女朋友也认识弗丽达,我们要把她的事统统讲给你听,让你听个腻。去吧!我们也有弗丽达的照片,统统都要拿给你看。当初弗丽达可不像今天那么神气,你简直认不出她来,也许只有看了那对眼睛才认得出,甚至在当时她那副眼神都流露出她多疑、谨慎呢。好吧,你去吗?""这行吗?昨天我刚在你们那条走廊上给人闯见,闹得满城风雨呢。""这都因为给人闯见了,可你跟我们在一起,就不会给人闯见。除了我们三个人,谁也不会知道你。啊,往后的日子才美呐。即便是眼下,那儿的日子也叫我觉得比前一会儿要好受得多。现在我没办法只好离开这儿,说不定也落不到什么损失吧。听着,哪怕当时只有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们倒也不觉得心烦,一个人总得让苦日子过得甜美些,我们年纪还轻就尝到苦日子的滋味喽,说起来,我们就三人死守在一起,在那儿尽可能过得美好,你会特别喜欢亨莉爱塔的,也会喜欢爱米丽亚,我跟她们讲过你的事,那种故事在那儿房里听起来,总不会教人相信,就好像房外当真出不了什么事似的,房里是又温暖又舒适又局促,而我们三人挤得格外紧;不,虽说我们只有互相依靠,倒也没有彼此嫌弃;相反,我一想到那两个女朋友,简直高兴自己又要回去了。我干吗要比她们过得好呢?当初我们三人连成一条心,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出头的日子,可如今我到底出了头,才跟她们分了手。我当然没把她们忘掉,牵肠挂肚的头一件事,就是怎么给她们办点事;尽管我自己的差使还不牢靠--究竟怎么个不牢靠,我也不摸底,--可我已经跟老板谈到亨莉爱塔和爱米丽亚的事了。在亨莉爱塔身上,老板倒不是一点情面也不讲,至于爱米丽亚呢,必须承认,她比我们两人年纪都大,跟弗丽达差不多,可别指望老板提拔她。想想看吧,她们都不愿离开,明知道在那儿过的是种苦日子,可都甘心受苦,真是好人啊,我们分别那时,她们掉了眼泪,我看这多半是因为可怜我,一来,不忍心看我离开我们那一间房间,到外面冷风里去--我们在那儿还以为房外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呢,--二来,不忍心看我闯进陌生的大房间去接触陌生的大人物,这为来为去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其实我们三人一起过日子,到那工夫,我也毕竟可以凑合过去啦。如今我重新回去,她们大概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想要顺我的心意,才会流下几滴眼泪,叹惜我的命不好罢了。但是等她们看到了你,就看出我走掉倒也是件好事。这下她们就会高兴如今我们总算有了个男人当帮手,做保缥;眼看什么都得守秘密,有了这个秘密,我们三人的心连得更紧了,这真要叫她们乐到极点呢。来,请上我们那儿去吧!决不要你尽什么义务,你用不着像我们那样老呆在我们房里。等到来年春天,你在别处找到安身地方,要是不愿再跟我们一起过,那么要走就走;不过,即使到那时,你当然也得保守秘密,别把我们出卖掉,因为那一来,我们在赫伦霍夫旅馆的日子就算完啦,自然啰,你跟我们一起过时,在其他方面也得小心,哪儿也别去露面,要么是我们认为太平的地方,处处都得听我们的;你只有这点受管束,你跟我们都得把这点事放在心上,除此以外,什么都随你便,我们分给你干的活可累不死你,这你用不着害怕。话说到这儿,你去吗?""到春天还有多久?"K问。"到春天?"佩披照着说了一遍。"这儿的冬天长,很长很长呢,而且也没个变化。可我们在那儿楼下从不抱怨,我们吃不到冬天的苦头。是啊,有一天春天也会来到,还有夏天呢,想来总也有个夏天吧;可如今回想起来,仿佛春夏两季都短得不到两天似的,就连在那种日子里,就连在最美好的日子里,就连在那时候,也往往下雪呢。"
  这工夫,门打开了。佩披吓了一跳,她心坎里还以为自己不知离开酒吧间多远了呢,不过来的倒不是弗丽达,原来是老板娘。她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好像没料到K还在这儿。K一边辩解说是在等她,一边连声感谢她让他在这儿过夜。老板娘弄不懂K为什么等她。K说他以为她再要跟他谈次话,如果弄错了,那就请她原谅,此外还说什么反正他马上就得走,他本在学校里当看门的,当时随随便便走开了,到如今出来得可太久啦,这都怪昨天的传讯误了事,对这号事他还没多少经验呢,自然从此不会再像昨天那样给老板娘添麻烦啦。临走,他还鞠了个躬。老板娘好像在梦里头那样看看他。这一看,倒把K多拉住了一会儿。这时她笑了笑,可以说,只有看到K脸上那份惊讶,她才醒过来;好像她原来等着人家回她一笑,可看看对方面不改色,这才醒过来。"你昨天厚着脸皮议论过我的衣服吧。"K不记得了。"你想不起了?那你不光是脸皮厚,而且还加上胆子小呢。"K借口昨天身子疲劳,很可能讲过什么胡话,但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了。他能议论老板娘衣服什么啊?他生平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呢。至少也没见过哪个老板娘穿着那么种衣服做事来的。"别跟我来这一套啦!"老板娘赶紧接口说。"我再也不想听你议论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关你什么事?干脆一句话,往后不许你再议论我的衣服。"K又鞠了一躬,就向门口走去。老板娘冲着他背后嚷道:"你说你从没见过哪个老板娘穿着那么种衣服做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讲那么种胡话,是什么意思?真是胡说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K回过身来请老板娘不要发火。那种话当然是胡说八道。说到头来,他对衣服可什么也不懂。在他这等人眼里,不管什么衣服,只要干净,没打过补钉,就很阔气。当时他只觉得惊奇,老板娘怎么会在夜里穿上那么件漂亮的夜礼服,跑到那儿走廊上,跟那些一身寒酸相的人混在一起,就是这么回事。"好啊,"老板娘说,"看样子你倒终于想起昨天讲的那句话啦。你竟然又胡说一通,来个添枝加叶。不错,你对衣服确是什么也不懂。可我规规矩矩对你说一句,你既然不懂,还是请你别充内行,胡说什么衣服阔气,什么夜礼服穿着不合式这类话……我还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她浑身上下仿佛直打冷颤,"我的衣服根本不关你什么事,听明白吗?"眼看K不声不响,转身又要走,她就追问了一句:"穿衣服的学问你究竟打哪儿学来的?"K耸耸肩,说是他这方面没什么学问。"你没半点学问,"老板娘说。"好得很,那也别装做有什么学问。上账房间去,我给你看点东西,但愿你看了从此不再厚着脸皮乱议论。"她领先走出了门;佩被借口跟K结账,一阵风似地赶去:他们俩一下子想出了办法,这倒不难,因为K晓得那个院子里有扇门通小巷,院门旁边还开着扇小门,回头佩披在小门后站上个把钟头,一听到笃笃笃三下就把门打开。
  账房间就在酒吧间对面,只消穿过门廊就到了,老板娘早已站在灯光通明的账房间里,急躁地望着K。不料半路上又出了个岔子。原来盖斯塔克一直等在门廊上,想跟K谈谈。甩掉他可不容易,连老板娘也走了过来,责怪盖斯塔克不该来打岔。"你们上哪儿去?你们上哪儿去?"门关上后,还听得见盖斯塔克在门外这么嚷嚷,一边喊一边煞风景地唉声叹气,还夹着几下咳嗽。
  这房间并不大,烧得实在太热了。横里两端,挨墙搁着一张账台和一只保险箱,直里两边,靠墙放着一口衣柜和一张长榻。那口衣柜占了一大半房间;不但把直里一边墙都占了,而且横里也弄得房间很窄,装着三扇拉门,可以拉到底。老板娘指指长榻,意思是叫K坐下,她自己在账台前那张转椅上坐下。"你曾经学过裁缝吗?"老板娘问。"没,从没学过,"K说。"你目前是干什么的?""土地测量员。""那是干什么的?"K解释了一番,这可听得她昏昏欲睡。"你讲的不是实话。干吗不讲实话?""你也不讲实话呀。""我?原来你又要厚着脸皮胡说起来了?就算我没讲实话--难道我还得对你担保讲实话吗?到底我是怎么样不讲实话来的?""你装得倒像个老板娘,其实哪里只是个老板娘。""倒听听你说的!什么都给你看出来啦!那么我另外还算个什么呢?老实说,你的脸皮真厚到家了。""我不知道你另外还算个什么。我只知道你是个老板娘,而且还穿着件不合老板娘身分的衣服,据我所知,这儿村里再也没人穿这种衣服的。""好,我们这可谈到正题啦。其实你心里也憋不住,或许你脸皮还不算厚,你无非像个娃娃,晓得有什么无聊事,心里可怎么也憋不住。好,说出来吧!这种衣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一说,你免不了生气。""哪儿话,我可免不了笑出来,那不过是小孩子家乱嚼舌头。到底是什么种衣服?""你硬要听吗?好,那种衣服料子是不错,挺值钱,可是式样过时了,做工太讲究,常常要翻新,穿旧了,论你年纪也好,身材也好,地位也好,都不配你穿。大约一个礼拜前,我在这儿门廊上头一回看见你,那身衣服可叫我看呆了。""这下到底把话都抖出来了!式样过时了,做工太讲究,你另外还说什么来着?你怎么样样都看得出来?""我凭两只眼睛就看得出来,这可用不着什么训练。""你不费什么事就看得出来。用不着到哪儿打听,就晓得时兴什么式样。这下我可少你不了啦,因为老实说,我好穿漂亮衣服。我告诉你,这口衣柜里净是衣服,不知你要怎么说呢?"她把拉门统统拉开,只见衣服一件件紧紧挨着,把整口衣柜都塞满了,多半衣服是深色的,灰色的、棕色的、黑色的都有,一件件都仔细挂着,摊开着。"这统统是我的衣服,照你看来,都是式样过时了,做工太讲究了。可这不过是我楼上房里放不下的衣服,我房里还有满满两衣柜呢,两柜子衣服,每口衣柜都跟这一口差不多大。你可没想到吧?""哪里。这倒没出我意外;我不是说过你哪里只是个老板娘,你心里还另有打算呢。""我只打算穿得漂漂亮亮罢了,你要不是个傻瓜,就是个娃娃,再不就是个危险分子,心眼儿坏得很。走,走吧!"转眼间K到了门廊上,盖斯塔克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谁知这时竟还听见老板娘冲着他背后嚷道:"明天我就要拿到件新衣服,说不定要打发人找你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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