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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皇帝之刘秀:嗜血的皇冠

_7 曹昇(当代)
一个人太过英俊,往往总会比较无情,邓奉便是如此。不管有多少女子痴迷于他,非他不嫁;不管有多少男子愿意变为女儿身,任他糟蹋;而他总是神情冰冷,毫不动心。
唯有无情,方能专情,一旦认真,便将以燃烧毁灭为最终命运。他想,他是爱她的,只是不敢确定这份爱究竟能有多深。他只知道,她越在身边,他反而越想她想得厉害——我总是通过自己想念你,却永远无法通过你想念自己。
然而,该如何诉说?
我所以英俊,并非自己愿意,只是为了让你看着欢喜。我所以无敌,不是为了欺负人,更不是要货于帝王家,而是为了保护你而已。天地虽大,而我只愿意守着你,哪里也不去。壮丽江山、功名尘土,都与我无关,也非我所期盼。
你看那山峦吻着天宇,
河水涟漪偎着涟漪,
花儿在一起和睦相处,
姐姐怎能鄙弃弟弟?
阳光拥抱着大地,
月光亲吻着海波,
这一切还有什么价值,
如果你不吻我?
日期:2009-04-0602:10:32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94
情场中人
时间流动如水,而人却无法自在如鱼。潮湿的空气,从鼻腔一直滋润到肺里,深呼吸,带来的既是强烈的存在感,又有强烈的虚无感。邓奉眼望桃花,满心却只有阴丽华,她虽飘渺,却足以成为他的依靠;她虽娇弱,却足以成为他的城堡。真的不能一起吗?毕竟,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只有那轻如鸿毛的一纸婚约而已。
然而,轻重只是相对而言。五行山虽重,并不能镇住孙悟空,真正让孙悟空动弹不得的,反而是如来佛那一张金字压帖。金字压帖虽轻,却有大法力在。一纸婚约,同样有其大魔力在,它代表着两个家族间的庄重承诺,揭不开,撕不脱。
邓奉将自己的愤怒,归罪于阴氏家族。是他们为阴丽华许下了这门亲事,他们看重的是自己的面子,而并不在乎阴丽华是否真正快乐。这些老人,他们的来日已经无多,还偏要以折腾后生为乐。他们自以为真理在握,证据就是吃过的盐很多,论点就是麻木照样过活,于是心安理得地安排着子女的命运,既不反省自己是否会偶尔眼光失准,更不担心是否会被子女怀恨。
关于这门婚事,邓奉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阴丽华是被强迫、被牺牲,并对她寄予深深的同情——人一旦成长,便无法不变得残忍,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在众多的义务和压迫下,开始对自己不负责任、漠不关心,至于宝贵的生命,也不再是为了经过,而只是为了完成。然而,且请长久凝视镜子中的自己,着衣或裸体随意,关键是看着自己,那可是可怜的转瞬便逝的小玩意!
邓奉不得不这么想,这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风吹过,花瓣迎空飞舞,体态轻盈,暗香浮动。天色向晚,寒意渐起,阴丽华拢衣而立,暗暗拭泪。邓奉见状,于心不忍,道,“你想让我去昆阳看看吗?”
阴丽华又惊又喜,“你真愿意去?”
看着眼前的明媚笑靥,邓奉心如刀割。你担心刘秀死在昆阳,难道你就不怕我也会死在昆阳吗?
在隐秘的内心深处,邓奉暗暗期望刘秀战死昆阳,刘秀一旦战死,婚约自然作废,一切障碍不复存在,阴丽华将再次属于他。然而,阴丽华的要求,他怎能拒绝?为了她,他不惜一切,包括拯救情敌。
邓奉尚未回答,阴丽华却已马上说道,“不,你不能去,昆阳形势太过危急。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失去你。”
然而晚了,伤害已经造成。邓奉掩饰着内心的痛苦,大笑道,“不用担心。我也该出门走走了。太久没出门,群众们都开始有意见了。”
他还能怎么做?他只能以毒攻毒,不断地用更大的失望和痛苦来代替现有较小的失望和痛苦,就像滚雪球,或者非法集资的链条。明知太过危险,明知终有崩溃的一天,但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然身处绝境,而结局仿佛注定,他只能目送她慢慢淡出他的生命。
桃花在手,轻如泪,红如血。
感恩,小到一碗稀粥,大到一场爱情。
第70节
日期:2009-04-0701:42:34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95
战场中人
六月初一,刘秀领着郾城、定陵的数千援兵,返回昆阳。翻过最后一道山岗,居高远眺,郾城、定陵诸将顿时傻眼,意识到被刘秀坑了。但见昆阳城外,官兵绵延数十里,黑压压铺满大地,如此阵势,看看都让人发虚,这可是冷兵器时代,百万官兵就算站着不动,任你砍杀,砍到刀卷刃,手抽筋,也杀不过来啊。这仗怎么打?没法打。
刘秀也是大吃一惊,他突围时,没这么多人呀。殊不知,那时抵达昆阳的只是官兵的先头部队。如今官兵悉数集结,规模和气势自然加倍恐惧。
然而,吃惊归吃惊,既然来了,便非战不可。见诸将狐疑不安,刘秀慨然道,“某愿先行,为诸君开路。”诸将大喜道,“刘将军请,我们会暗中保护你。”
刘秀撇嘴一笑,领步骑千余,自山岗直冲而下,向远处的官兵阵营奔去。决战就在今日,马儿,狂奔吧,让我们在昆阳大醉一场,以人为酒,饮血或伤,剑锋三千寒光,搏一杯生死之觞。战士们,冲锋吧,我们只有一个怕死的理由,那就是在死之前,你的刀还干干净净,连一个敌人也没杀过。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能看到的人注定是幸福的。阴丽华,请为我祈祷,我将为你而战,为谶而战。请打扫来路,在树下等我,我必将归来,风尘仆仆,历尽沧桑。
此时的王邑,尚不知刘秀来袭,意气甚逸:征服,不是因为野心,而是因为使命。这是空前的大军,而我统帅,尔等是我的臣民,为我而战,为帝国而战。有我在,没人可以击败你们。我不会变着法地虐待你们,没有敌人,我会和你们一样高兴,我不会硬去拉几个敌人来,塞到你们中间,让你们杀个你死我活。天下太平,大家开心。赌钱吃酒养老婆,三者备也;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随行的政府官员感激涕零,匍匐在地,小心启奏道,“大将军,我们把天地煮来吃了吧。”对这个建议王邑嗤之以鼻,你到哪儿找那么大的锅去?
此时的昆阳城,同样不知道刘秀的来临。心理学中有所谓的疲乏律,他们已承受了太多恐惧,如今反而不再恐惧。他们彼此鼓励,勇气用之不竭,顽强地迎击来犯官兵,当战争成为一种习惯,人反而无比坦然:只要能比官兵晚一秒死去,我们也可以大声宣告,我们赢得了胜利,然后各自托梦给倚门而望的亲人,告诉他们,我们胜利了,我们将永远胜利。我们不是为失败而生,也绝不带着失败而死。再深入地幻想一下,援军终归会来,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带着粮食和美酒、鸡鸭牛羊,戏班子、说书的,还有那个以风骚和浪叫闻名于整个京城的青楼妓女。
人已到齐,戏将开场。这场戏,演员多达百万,观众更是整个帝国。
日期:2009-04-0803:26:04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96
第三种解释
且说刘秀率众自山岗猛冲而下,以光速狂奔,在离官兵大营四五里地时,却戛然而止,命部下安营结阵。军士们冲得正爽,忽然要硬生生停下,皆困惑不已,问刘秀道,“我等既然追随将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理应一冲到底,直奔敌阵,何故半途而废?”
刘秀遥望敌营,面容严峻,道,“我等不必主动赴敌,官兵自会前来邀战。”
当刘秀在山巅俯视之时,见昆阳孤城犹在,不由得满心欣慰,大赞守城的王凤、王常等人,坚守至今,实属不易。然而,率众狂奔十余里之后,热血渐渐冷却下来,刘秀顿觉事有蹊跷,这才赶紧命部下停止前进。百万官兵,并非木偶泥人,统帅王邑更是威震天下的名将,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何以昆阳居然还能坚守不下?是因为王凤、王常等人太过勇猛?只怕未必。是因为官兵太过废物?只怕也未必。
一定存在第三种解释!而在找到这种解释之前,刘秀决定放弃冒进,谨慎为上,以静待动,坐等王邑出牌。
刘秀之行踪,早有探子飞报王邑。王邑正与严尤围棋,绞杀正酣,随口应道,“终于来了。”抬头又问,“来了多少人?”探子答道,“千余人。”
王邑皱眉道,“才这么点人马。为首之将是谁?”
探子答道,“其人七尺许,须眉甚美,不知是谁。”
严尤在一旁道,“此必刘秀也。”
王邑一愣,刘秀?这名字耳生得很。
严尤道,“刘秀,乃刘縯之三弟也。”
王邑哦了一声,又问道,“此刘秀在汉军中现居何职?”
严尤答道,“太常偏将军。”
王邑再次皱眉,自语道,“官衔居然如此之低?”说罢,手敲棋子,陷入沉思。
昆阳久攻不下,官兵诸将无不怀愧在心,闻听刘秀前来,而且才千余人马,正是立功的大好时机,于是纷纷向王邑请战。王邑伸手指点诸将,大笑道,“轻浮,轻浮!”
诸将请战不得,不甘之态,形于颜色,不知王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王邑扫视诸将一番,徐徐说道,“诸君虽未曾明言,但我也看得出来,自我领兵以来,诸君对我之用兵,颇有不满。”说完之后,特意瞪了严尤一眼。
诸将低头不语,严尤也是顾盼左右,拒绝和王邑做眼神交流,心中却在冷笑,哼,你知道就好!这两个月的作战指挥,你小子可谓是昏招连出,一错再错。先是不肯救战略地位更为重要的宛城,非要死磕小小的昆阳。死磕就死磕吧,人家昆阳见势不妙,主动投降,这下你总该满足了吧。然而偏不,这等送上门来的好事,你却一口回绝,实在莫名其妙。百万大军,干耗在小小的昆阳,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战术?你又究竟算哪门子的名将?
王邑见诸将沉默,笑道,“诸君皆不言语,便是默认对我不满了。”
诸将继续沉默着。王邑不以为忤,大笑道,“诸君之不满,实属正常。”说完,面容一肃,郑重言道,“我虽早有破敌方略在胸,却一直未曾宣示诸君,故而诸君多有非议。然而,今天却可以说与诸君听了。”
诸将顿时来了精神,就是嘛,王邑号为名将,没道理如此草包,于是延颈而望,侧耳而听,等待着王邑为自己正名。
第71节
日期:2009-04-1023:37:39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97
苦心孤诣
王邑道,“吾之方略,四字足以尽也——围城歼援。”
诸将此时方才明白过来王邑的苦心,而王邑此前的那些昏招,因了这一策略,现在也都显出妙味来了。他就是要留住昆阳,把昆阳变成一个无底洞,诱使汉军来救,然后凭借绝对的兵力优势,在野战之中,将汉军援兵渐次吞噬干净。也正因为此,所以王邑才会不合常理地拒绝了昆阳的投降,也始终不尽全力攻打昆阳,眼看昆阳有被攻破的迹象,甚至还会荒唐地鸣金收兵,给昆阳以喘息重整之机。
王邑再道,“所谓方略,也是因敌而设,因敌而异。围城歼援,对付赤眉不会奏效,对付汉军却正好恰当。赤眉胸无大志,流窜游击,一见官兵,辄遁逃而去。汉军则不同,汉军主帅刘縯,一时枭雄,观其用兵,攻城略地,步步为营,显然志在天下,定会寻机和我军正面决战。”
王邑再道,“然而,想诱使汉军和我百万大军决战,便必须要给汉军以决战的勇气,让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说完,王邑看着荆州牧扁祁等人,又道,“在此,必须感谢荆州的大小官员和将领,是你们让汉军连战连胜,纵容汉军横行南阳颍川,从而大大毁坏了官兵名声,助长了汉军骄气。”扁祁等人听着王邑的明褒暗贬,皆面红耳赤,恨不能尸解而去。
“在汉军眼中,官兵不堪一击。汉军的此一认识,对我们极其有利。我久攻昆阳不下,正是故意显示外强中干。我拒绝昆阳投降,则故意显示我之昏庸无能。等汉军自以为看清了官兵之底细,便将主动前来寻求决战。”
王邑再道,“举国之兵,系于我一人之身,不敢不谨慎。是以此方略一直秘而不宣,惟恐万一走漏风声,让汉军知道昆阳是一个陷阱,便再也不肯来也。”
诸将皆拜服在地,齐声道,“大司空神算,臣等望尘莫及。”
王邑捋须大笑,又道,“此次来援汉军,仅千余人,为首者,也只是一个太常偏将军。此必是前来试探虚实,后面定有大军接应。咱们得给他们尝点甜头,不能把他们吓跑了,更重要的是,要把后面接应的大军引诱出来。”说完,掷下令牌,道,“偏将徐庆听令,命你领步骑两千,前往迎战,只许败,不许胜。败则大功一件,胜则军法论处。”
徐庆大喜,这活儿我爱干,美滋滋地接令而去。
日期:2009-04-1218:10:14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98
局外人
故意打败仗,而且要败得不露痕迹,其实并不容易。好比你陪老丈人打麻将,你得大输特输,让老头子大赢特赢,这事挺操蛋,但你还得干,不是吗?首先要喂张,老头子缺啥牌,第一时间乖乖送上,把老头子喂饱了,喂足了,喂到听牌了,接下来再放铳。放铳麻利,掏钱更要爽快。万一你手贱,不小心胡了一把小屁胡,还得愧疚地作揖四方,承让承让。
麻将输了,最多赔上点钱,仗打输了,赔上的却是人命。且说徐庆领兵来战刘秀,满心以为只是来走走过场,可人家刘秀不知道呀,一上来就玩真的,如猛虎下山,率众狂奔,一顿冲锋,将徐庆杀得七零八落,斩首数十级。徐庆溃散回营领功,然后这事就变得很怪,连徐庆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故意败了,还是真的败了。
汉军诸将远远望见刘秀取胜,胆气大壮,赶来合会,大赞刘秀道,“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甚奇怪也。且复居前,请助将军!”
刘秀见诸将从暗处出来,心中不免暗自叫苦。王邑只派两千人前来迎战,显然意在试探虚实。诸将这一出来,汉军实力彻底暴露,敌暗而我明,恐非善策。不过再一想,却又释然,反正就这点家底,藏着掖着,也蒙混不了多少时间,既然已经暴露,索性放手直干,决一死战。
探子回报王邑:汉军援兵已达七八千人。官兵诸将再度纷纷请战,王邑沉默半响,摇摇头道,“汉军援兵,当不止此数。”说完,顿了一顿,再道,“如我所料不差,宛城此时已为汉军攻下。刘伯升的大军,或者已经来了,或者正在路上。在见到刘伯升的大军之前,我军不得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汉军诸将聚集一处,见官兵始终无动于衷,迟迟不对他们采取行动,也都困惑不已,不知王邑用意。忽听背后马蹄声狂乱传来,急如奔雷,诸将尽皆失色,莫非王邑分兵,从后面包抄而来?正待提枪迎战,便有金龙旗先行跃入眼帘,上书一大字——邓。
邓晨大喜道,“此必邓奉也。有奉儿在,吾等无忧也。”果不其然,来者数十骑,皆青春少年,俊朗矫健,其时阳光普照,而这数十少年,竟有与太阳争光之意,让人头晕目眩,无力逼视。为首者一袭白袍,正是自新野赶来的邓奉。
邓奉翻身下马,见过叔父邓晨之后,直行至刘秀面前,施礼道,“受人之托,特来探视文叔近况。”
刘秀一阵温暖和兴奋,不用问,邓奉是代表阴丽华而来,她还记得他,她在挂念着他。刘秀克制住内心情感,回礼道,“有劳远道而来,还望回告,此间一切无恙,毋须为念。”
邓奉并未马上答应,而是打量了一番汉军,又远眺官兵大营,随口道,“看来将有一场硬战。”
刘秀神色坚定而惆怅,叹道,“是啊,只在这一两日,命运将见分晓。”
邓奉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我便等在此处。你若存活,我便将喜讯带回。你若战死,我便将你尸首带回。”
刘秀忽然对邓奉肃然起敬,在这少年的形体,有某种古老的瑰丽。刘秀郑重答道,“多谢邓君。”
邓晨插口道,“奉儿既来,何不同战?”
邓奉摇头道,“此乃诸君之战,与我无关。我当退后五里,作壁上观。”
李轶早听说过邓奉大名,今日一见,不过一少年耳,又见邓奉只和邓晨与刘秀说话,浑不将他及其余汉军高级将领放在眼里,心中大为不快,按剑而立,拦住去路,冷哼道,“小儿狂傲,不知尊卑。此乃战地,岂容你自由来去?”邓晨大惊失色,连忙劝阻李轶,“使不得,使不得。”李轶哪里肯听。
邓奉看着李轶,目光空虚而忧伤,又渐渐涣散开去,到后来,连李轶也化为乌有。李轶握剑,手汗淋漓,以为必有一战。邓奉忽然灿烂一笑,道,“奉固小儿也,将军大人,何须与小儿计较。”说完,低头绕过李轶,自顾行去。
邓晨大感意外,邓奉何以今日竟如此温顺。李轶也怔在当地,在他的挑衅面前,邓奉居然选择了回避,这不免让他感到寂寞和无味,冲邓奉的背影啐了一口,道,“乳臭小儿,浪得虚名而已。”
第72节
日期:2009-04-1402:03:27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99
定计
且说刘秀大败徐庆,初战告捷,因趁胜冲入官兵阵中,汉军诸将随之,在官兵阵中五进五出,所向披靡,斩首千余级。
官兵将领情绪激昂,大感耻辱,百万雄师,焉能任数千汉军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纷纷向主帅王邑施压,请求主动出击。王邑稳坐如山,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刘秀等人只是先遣部队,真正的汉军主力还在后面,因此必须忍耐再忍耐,对刘秀等人宠着惯着,不能击败,更不能歼灭,以免因小失大。
王邑重申军令,在见到刘縯的大军之前,诸营必须按部不动,只可自保,严禁主动出击。官兵将领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奉命而行。
汉军连战连胜,胆气益壮,正酝酿新一轮的冲锋,刘秀却果断叫停——再这样打下去不行。诸将杀红了眼,哪肯罢休。刘秀一笑,“我等虽连战告捷,官兵损失却极其有限,远未伤筋动骨。再这样打下去,虽能百胜,仍不足以撼动官兵之根本,而我等只要一败,便将一蹶不振。”
经刘秀这一提醒,诸将这才觉出后怕。不到长安,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昆阳,不知道自己兵少。放眼看去,百万官兵绕昆阳城呈大饼状铺开,有如死寂而浩瀚之海,让人望而兴叹,如许多官兵,就凭他们七八千人,哪里杀得完,杀得尽?
李轶没好气说道,“照你这么说,咱们战也是白战,不如早早散伙回家。”
刘秀笑道,“不然。窃以为,百战百胜,不如一战制胜。”
短短数日之内,从定计突围,到说服援兵,再到冲锋陷阵,刘秀用他的勇气和胆略,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和信任。诸将虽未曾明言,却已俨然奉刘秀为临时统帅,惟其马首是瞻。
李轶敛容道,“愿闻刘将军方略。”刘秀也不客气,依次打量职位远在自己之上的诸将,缓缓问道,“我军连战连胜,原因何在?”
诸将大笑道,“这不是逼咱们自己夸自己吗?”
刘秀正色道,“诸君勇猛,自不待言。然而依我之见,官兵似乎也并未尽全力迎战。我等远道而来,官兵以逸待劳,正应对我等迎头痛击,却反而只守不攻,不亦怪哉?”
遭此一问,诸将再回想此前数战之情形,也不由疑窦丛生。刘秀道,“只有一个解释——王邑在等!他在等宛城大军前来,所以一直姑息忍耐,不愿对我等痛下杀手。这是王邑致命的误算,也正是我等的机会所在。”
诸将兴致高涨,静候刘秀下文。刘秀接着说道,“我军轻装前来,粮草短缺,利在速战。此前数战,大扬我军之军威,重挫官兵之士气,目的已然达到。接下来,该是制胜一击的时候了。”
诸将听得兴起,连连点头。刘秀以剑画地,推演战场之形状,道,“首先,打通与昆阳之联系,告以宛城已经攻下,大军正在来援。只需如此如此,则既能坚定城中之守志,又足以乱官兵之军心。”
李轶惊问道,“宛城已经攻下?我为何不知?”
刘秀笑道,“我也不知,姑妄言之耳。即便是谎言,昆阳和官兵又安能辨其真伪?”
诸将点头,有理有理。刘秀再道,“二,乱战无益,擒贼先擒王,必须设法找出官兵的中军所在,然后以敢死精锐直捣中军。中军溃,则官兵自乱,虽百万众,也是群龙无首,无能为也。”
诸将大喜,齐声道,“愿听刘将军调遣。”
于是,刘秀率众佯攻官兵西边阵线,李轶则领数百轻骑向昆阳东门突进。邓晨和刘秀并辔而行,不时拿眼瞥向刘秀,目光中满是对这个小舅子的赞叹和欣赏。刘秀被邓晨看得很是不好意思,一催战马,顿时将邓晨甩下几个身位。邓晨追上刘秀,笑言道,“如果我没猜错,早在昆阳突围之时,你便已拟定今日之谋。”
刘秀笑而不答。邓晨又问,“以你之见,今日之战,我等胜算究竟能有多少?”
刘秀道,“我说必胜,你信吗?”邓晨摇摇头。刘秀再问,“我说必败,你信吗?”邓晨再次摇头。刘秀道,“既然不能必胜,又未必必败,则事在人为而已。”说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远方,叹道,“话虽如此,然而人事终有尽时。你我如欲取胜,恐怕尚需两数眷顾才行。”
邓晨问道,“哪两数?”
刘秀望着邓晨,徐徐答道,“一是变数,二是天数。”
日期:2009-04-1501:32:14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0
守望者
且说李轶这边轻骑突进,一路向昆阳东门冲杀,接近百步之时,弯弓搭箭,将书信射向昆阳城中。这一箭,李轶故意只用了七成力气,箭离城墙尚有二十步,便仓惶坠地,为官兵拾去。李轶再挽弓,这一箭再无保留,划一道悠长弧线,直飞入昆阳城中。
官兵拾书,交付王邑。王邑览书大喜,遍示众人,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宛城已然沦陷,汉军主力,正向昆阳进发。”又复诫诸将道,“诸公且再忍耐一两日。小战百败,只为大战一胜!”
然而有人不干了。巨无霸自负勇力,哪里肯受被动挨打的窝囊气,一怒之下,领随身八百小校,自中军而出,向东截杀李轶。
李轶等人任务已经完成,正一路砍瓜切菜,且战且退,忽然眼前一黑,便见巨无霸骑跨独角犀,提百斤长矛,直冲而来。犀蹄踏处,如踩虫豸;长矛挥处,如扫枯叶。汉军心胆俱寒,大溃。
李轶败逃而回,逃至三岔路口,见邓奉和一众骑士正在树荫下抱臂而观。李轶勒马,语邓奉道,“后有追兵,幸勿泄漏我之行踪。”
邓奉冷冷答道,“我只是在此守望,战事与我无关。”
李轶心内暗骂,看巨无霸呆会怎么收拾你。李轶去不多时,巨无霸率众赶到,见邓奉等人甲胄在身,仿佛即将战斗,而神态悠闲,却又像在郊游,不由大感稀罕,手指邓奉,喝问道,“可见有人从此逃过?”
邓奉点头,“有。”
“从哪条路逃去?”
邓奉指了指李轶逃去之路,道,“就这条路。”
巨无霸追不几步,却又折回,问邓奉道,“你会不会骗我?”
邓奉笑道:“你随口一问,我随口一答,信不信由你。”
巨无霸瞪圆铜铃大眼,狐疑地看着邓奉等人,问道:“尔等是官兵?”
“不是。”
“反贼?”
“不是。”
“那尔等是何人?”
“局外人。”
巨无霸怒喝道,“不是官兵,就是反贼,哪里有局外人?说,到底何人?”
邓奉一脸厌倦,冷声道,“追你的人去吧。别再多话。”
邓奉身边骑士连忙朝巨无霸摆手,道,“赶紧走吧,真的,为了你好。”
巨无霸嗷嗷怪叫,捶胸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骑士指着邓奉,反唇相讥道,“你知道他是谁?”
巨无霸长矛一挥,大吼道,“我乃新朝第一勇士巨无霸是也。无礼小儿,还不报名受死!”
邓奉笑道:“你真是新朝第一勇士?”
巨无霸怒道,“现在再想求饶,晚了。”
邓奉笑道,“很好,那我来验验你。”说完,一催坐骑,人马合一,闪电般来到巨无霸面前。巨无霸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邓奉一枪扫落犀下。巨无霸仰面朝天,躺于地平面之下,一柄寒光凛冽的枪头,直逼其咽喉。
邓奉轻叹道,“咦,新朝第一勇士,也不过凡人耳。”
巨无霸大叫,“不服,不服。”
“何解?”
“你偷袭。”
邓奉收枪一笑,“再来。”
巨无霸狼狈爬起,跨上犀牛,举矛再战邓奉,不几回合,再度被邓奉一枪挑飞。巨无霸还没落地,便已在空中大嚷起来,“不服,还是不服。”
邓奉笑道,“又是何解?”
巨无霸道,“我今天兵器不趁手。”
“你惯使何种兵器?”
“锤,大锤,极大的锤。”
邓奉道,“很好。你且回营取锤,我等你。”
巨无霸喉咙依然很粗,嘶声道,“好,你等着。”说完,眼珠一转,改口又道,“不行,你要是真有本事,便该你来寻我。”
邓奉傲然笑道,“今晚三更,你在营中举火为号,告知方位,我来取你人头。”
巨无霸逃回中军,尽调精锐护卫,又多伏弓箭手,静候邓奉之来。
汉军诸将听闻邓奉将夜入官兵大营,取巨无霸性命,皆难捺好奇,聚于远山瞭望。是夜三更,官兵营中果有火起,未几,火光冲天,惊叫声一片,良久,复归沉寂。诸将正为邓奉性命担忧,便有探子来报,邓奉数十骑夜闯敌营,已力取巨无霸人头。诸将闻而惊呼,“这也太假了吧。”
诸将悚然之际,刘秀却仰天大笑,喜谓邓晨道,“说变数,变数便到。邓奉正是我等之变数也。”
第73节
日期:2009-04-1602:36:10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1
静夜思
刘秀之喜,先喜邓奉力斩巨无霸,为汉军除一强敌,更喜邓奉夜闯敌营,探出了官兵的中军所在。刘秀连夜召集诸将,以树枝、石块、泥土模拟战场,拟定作战方案,只等明日日出,便告实施。
部署完毕,刘秀远离人群,拥衣独坐树下。夜色渐渐深沉,四野寂静,耳畔传来士兵们的鼾声。刘秀了无睡意,头顶的树枝,呈现出含糊而优美的剪影,而高远的天空,繁星灿烂。这是远古的天空,清澈明净,不辜负任何一次仰望,对得起任意一双眼睛。凉爽的夜风,吹拂着宁静,恍惚间,天地间只剩他独自一人。这种熟悉的感觉,勾起了他童年的记忆。那时他喜欢躺在山坡,闻稻香,听蛙声;那时他和这天空一样干净,他总说,我要歇会,然后再考虑要不要长胡子、娶媳妇。
刘秀举目四顾,这里是昆阳,是离家数百里的异乡,远处的官兵大营,此时只能看见巨大的阴影,仿佛沉默的怪兽,口却大张。而明天一早,他们便将与这怪兽搏斗,有死无伤。
这是大战的前夜,身为主将,刘秀既兴奋又迷茫。虽然明知明日之战将极端艰苦,没有暂停,没有中场休息,只能连续作战,用尽所有力气,而此刻的睡眠,正可为此积攒宝贵的体力,但刘秀就是睡不着,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失眠。
他想起阴丽华来,美丽的姑娘,你是否每晚向远方点一盏油灯,守候我归家的脚步?你是否每当桃花盛开,便相信自己必将幸福?这个夏天,我们无法见面,天空卷曲的睫毛,是暂时艰难的生活。亲爱的,等着我,要耐心等着我。如果能够获胜,我将捎给你一封信,信上有桃花和清晨,信在你的手心,象远山的一片碎云。请触摸这封信,那上面有娶你的日子,那日子就藏在这封信。如果我不能幸存,邓奉会带着我的尸首,来到你的面前。到那时,请为我合上眼睛,为了我们那短暂的缘份。
举手摘星,却遥不可及;伸手攫风,却杳无痕迹。夜色之下,一切恍如幻境,无真实可寻。刘秀慢慢躺下,嘴角晕开微笑,思绪越发飘渺。
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明天根本没有战争。此刻便是人生的最后一天,只需投身夜色,将四肢打开到极限,若有若无地呼吸,而这样就是永远。
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战争早已结束。他拂去征尘,埋下雄心,成了游荡山林间的自由人,流水是歌,落花是琴。
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从来都没有战争。他将在这星空下融化,化为烟云,关心万事万物,为他们吟唱虚无的命运。
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他已不再是刘秀,不再是任何人。
终于,梦乡降临。而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一个普通人睡去。
且停留于今夜吧,刘秀,别急着让这夜太快过去,如果有梦,那便做一个史诗般的长梦,以奇迹开始,以神话结束。因为你永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夜,你无名然而惬意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今夜过后,一切将会不同,世界将向你敞开,大事件纷至沓来,你再也无法回头,只能被历史的狂澜席卷,无休止地奔流向前。
日期:2009-04-2101:53:08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2
深入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汉军已然踏上征途,谁也不曾说话,惟有凝重的沉默。初生的太阳自背后照来,拉长着他们的影子,而他们却向黑暗走去,再过一会,他们便将如同熟练的工人,制造出一具又一具尸体,其中也许还包括他们自己。
行不数里,遭遇邓奉及其麾下骑士,列队于路旁树下,树上赫然挂着巨无霸的人头,面目狰狞,双眼大睁,犹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李轶等人自觉下马,牵马而过。不管他们是否喜欢邓奉,至少对于邓奉的绝世神勇,他们没法不表示应有的敬意。
邓奉目送这群赴死之人,神色庄重,再无惯常的藐视和调笑之意。适逢刘秀经过,邓奉问道,“决战就在今日?”
刘秀点点头,“正在今日。”
邓奉道,“好,等你的消息。”
面对百万官兵,区区八九千汉军,大有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之感。刘秀之战略,便是不顾其余,直冲中军——王邑和王寻的嫡系,官兵最精锐的部队。
王邑接报,称刘秀率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水上强攻而来,此时的王邑,依然抱定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最终的决战,命中军万余人布阵迎战,其余部队坚守待命,不得擅自行动。
殊不知,一夜之间,官兵的战斗力便已大幅衰退。昨夜巨无霸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脑袋,给官兵的心理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从而对汉军的武力产生了强烈的畏惧。刘秀又多仿造邓奉的金龙旗,一路呐喊招摇,官兵望而胆寒,以为又是昨夜那个白袍妖人,于是朽如枯草,见风而倒。刘秀身先士卒,率众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杀至中军帐前,正逢大司徒王寻,刘秀催马迎上,一刀断其头颅。
王寻一死,中军大乱。王邑奋力指挥,重布防线,和刘秀等人苦战。官兵其余部队,鉴于王邑的严厉命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中军挨揍,以为王邑又在施展骄兵之计,佯装失败,都不敢擅自来救。
李轶等人则向昆阳城挺进,一路散布谣言,先是说宛城已经攻下,汉军十万主力已经抵达昆阳;意犹未尽,又说官兵中军大溃,王邑已经阵亡;造谣造得兴起,越发离谱放肆,又说洛阳已经攻下,长安正在造反。到后来,干脆说王莽已经驾崩,新朝已经不复存在。昆阳城中的王凤、王常等人见汉军势如破竹,也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之声,惊天动地。
王邑自食苦果,后悔不迭,但却并未慌乱,对战局仍然有着清醒的认识。其余部队不来救援,没有关系,只要他们能一直坚守不动,局面就尚可收拾。百万大军,只要不自乱阵脚,就根本不可能被击败。至于刘秀,虽然攻势甚猛,然而中军只要能抵挡住一阵,等汉军锐气耗尽,便可以凭借人数优势,周旋反击。刘秀等人深陷众围,断然不敢恋战,久攻不下,必然撤退。
然而,王邑并不知道,无论是理论上还是事实上,官兵的混乱都已经是一种必然。
第74节
日期:2009-04-2301:05:59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3
溃奔
东坡兄作《记游松风亭》,云:“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也就是说,哪怕身处战场之上,攻击已经开始,前进则死于敌人之手,后退则死于军法,然而只要此心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照样可以想歇便歇,谁在乎这些那些!
写作此文之时,东坡身处深山老寺,夜深无人,自然容易心猿意马,下笔浪漫而无边际。然而,东坡一生未经行伍,更未曾上过战场,因此很难明白作为一名普通士兵的处境和感受。
事实是,东坡兄,一旦你上了战场,你就不再是天才苏轼,你只能是宋兵甲或者宋兵乙。你再也无法进行理性的思考,你也不再有自由意志,你成为了军队集体中的一员,在你的身上,更多体现出来的只能是集体无意识。集体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毫不留情地将身处其中的个人予以磁化,个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变成了一个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工具,这几乎是无论博学之士或者白痴都无法逃避的现实。
因此,你根本不可能歇,你要么跟着大伙一起冲,要么跟着大伙一起退。
军队作为一个特殊的集体,具有强制构成性,士兵在加入军队时,通常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选择的自由。通过违背个人意愿组织起来的军队集体,之所以能够保持稳定,不会马上瓦解,主要依靠两根情感纽带维系,一是士兵对其领袖的情感,一是士兵对其同伴的情感。
而盘桓于昆阳的新朝官兵,虽然有百万之众,但这两根纽带却极为脆弱。这些士兵,乃是从帝国各个州郡临时招募,仓促乌合,既未经过训练,彼此之间也极其陌生,至于统帅王邑,对这些士兵而言,更是一个遥远得近乎不存在的人。
出乎刘秀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们散布出去的谣言,远比他们刀剑的杀伤力更大。在这样的谣言面前,官兵作为一个集体,其劣根性暴露无遗——集体总是急躁而冲动,易于暗示和轻信,并彼此传染,然后迅速转化为行动。
谣言的传播,其直接后果便是,维持官兵稳定的两根情感纽带瞬间断裂,从而产生了巨大的惊恐,士兵们不再听从上级发出的任何命令,每个士兵都开始关心自己的利益,试图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不再顾及同伴们的安危。
与此同时,战场上也是天象骤变,黑云笼罩,霹雳惊雷,狂风大作,雨下如注,屋瓦、帐篷、旗帜,满天飞舞,天地之间,黯淡无光,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这无疑进一步加剧了官兵的惊恐,他们只剩下一个本能的念头——逃。
于是争先恐后溃奔。一支高度组织化的强大军队,转变成一个逃亡的集体,几乎是在瞬间完成。而在逃亡过程之中,恐惧在彼此传染中进一步加强,最终变成歇斯底里的恐慌。
日期:2009-04-2322:33:29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4
最大的恐惧
根据日常经验,人群在缺乏统一指挥的前提下,总是选择最为混乱的方式相处,这也正和宇宙的熵增原理吻合。当昆阳的官兵突然溃不成军,各自飘零之时,同样选择了最为混乱不堪的方式逃亡。他们仿佛一群受惊的动物,丢下所有的一切,向洛阳的方向狂奔,互相碰撞,互相挤搡,互相践踏,只要有一人在途中不幸倒下,立即会被随后的人流踩成肉酱。
官兵如同洪水,一泄百里,根本无可阻挡,王邑和严尤率军连杀数百人,企图阻止溃逃,但这点威慑无疑太过渺茫,洪水总归要去它想去的地方。
官兵逃至滍水岸边,持续的大雨,让滍水水位暴涨,滚滚波涛,如海洋般宽广,舟船尚且不能渡,何况是人?然而,官兵们对眼前的危险视如无睹,纷纷奔入滍水,旋即被狂涛席卷吞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官兵依然前赴后继地跳进滍水,仿佛那里就是天堂,那里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很明显,当这些士兵一个人独处之时,对于此刻的处境,他们一定能认真考虑清楚,仔细权衡利弊,从而得出合乎逻辑和最符合个人利益的结论:与其被河水淹死,不如回身和汉军战斗,百万之众,对付对方八九千人,怎么可能失败?
然而,在集体之中时,这些士兵已经无法思考,无法质疑,歇斯底里的恐慌,仿佛巨神手中的皮鞭,抽打着他们,使他们只能麻木而驯从地向前,哪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要比回头来得更为安全。
最大的恐惧,往往是恐惧本身。对这些官兵而言,他们甚至已经不是在恐惧死亡,让他们恐惧的,正是恐惧本身。
譬如高楼失火,住户一旦开始恐慌,甚至根本就不设法自救,或者等待消防队的到来,而是拉开窗户直接就往下跳。从理性的角度分析,跳楼生存的概率也许更低,然而,强烈的恐慌已经让他们无法思考。
再譬如几十人的军队,往往可以将数千战俘管得服服帖帖。战俘们并不会作这样的理性思考:只要他们团结起来反抗,将有着更大的幸存希望。而更极端的例子是:即使战俘们明知自己将被屠杀,依然不会选择反抗,而是逆来顺受,如同羔羊,可怜而悲壮。
类似非理性所能解释的事例,在历史和现实中比比皆是。重要的是,要让人群沉浸在集体无意识中,无法醒来思考。
第75节
古罗马贵族便精通此道。古罗马拥有大量的奴隶,总人数甚至占到全国人口的一半以上。有人建议让奴隶穿上一种特别的衣服以便识别,却遭到元老院明智的驳回,理由很简单,如果奴隶们一旦看出自己的人多势众,就将胡作非为,甚至起而造反。而满清入关之后,不顾汉族的巨大反弹,强制推行剃头易服令,数百万汉人因此丧生,无意中也正起到了类似的效果:汉人依了满族的装扮,汉满混同至于无法分辨,于是再难以意识到汉族和满族之间其实存在着悬殊的力量对比。
再回到昆阳战场,在恐惧之中崩溃的,不仅是官兵,也包括动物。天地霹雳,暴雨惊雷,在如此的天威肆虐之下,王邑随军带来的虎豹、犀牛、大象、豺狼,也都开始惊恐不安,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地挣脱牢笼,发足狂奔。一时间,战场上便出现了这样的诡异奇观:虎豹犀狼在人群中穿梭狂奔,却并非为了吃人,而是为了逃命。人类看见这些凶狠的猛兽,非但不畏惧,反而和它们相伴狂奔,而猛兽一旦挡住了人群的去路,人群甚至还要对它们动手殴打。
是的,这已经不是一场败仗,而是一场溃灭。王邑痛哭流涕,却束手无策,局势再也无法挽回。他只能暗恨早生了三百多年,没法汲取淝水之战的后车之鉴。王邑悔恨彷徨,万念俱灰,拔剑便要自刎,部下慌忙救起,不顾王邑的抗拒和辱骂,将王邑强行推上马背,簇拥着向洛阳撤退。
数千精兵护卫着王邑,在混乱的官兵队伍中艰难地前行,没人肯给他们让路,也没人停下来谴责王邑指挥失误,害得大家走上今天的绝路。官兵们一窝蜂地奋力往前奔跑,王邑的护卫们只能不停砍杀,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
日期:2009-04-2401:09:31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5
名将
王邑在马背上醒来,看着延绵一路被踩得稀烂的官兵尸体,又见部下为了保护他正对着自己人大开杀戒,而他却无力阻止,不由得失声恸哭。到了滍水岸边,景象更为惨烈,宽阔的滍水,竟已被数以万计的官兵尸体填满,河水为之不流。而从“好”的方面看,这也恰好成全了王邑,连舟船都省了,众骑以死尸为桥,一路踩踏,度过滍水,继续逃去。
对一名将领来说,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败涂地,输得连裤衩也没剩下。关于失败之后的撤退,克劳塞维茨在其名著《战争论》中作了一个精妙的比喻:“伟大的统帅和久经战争锻炼的军队的退却,往往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退去一样。”王邑何尝不想组织有效的撤退,一边保持着对追击汉军的威慑,一边最大限度地保存己方实力。然而,官兵的指挥系统早已失灵,所有人都处在莫名的恐慌之中,甚至不劳汉军动手,便已经开始了残忍的自我毁灭。而他身为统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可怕的毁灭,根本无能为力。
世人功利猴急,动辄以“成者王、败者寇”的观点谈古论今,于是,只知有善胜之名将,却不知也有善败之名将。
善胜不易,善败同样难得。连战连败之下,却依然能够做到不伤筋动骨,将损失减到最小,稍事休整,便又可以迅速卷土重来,这无疑更加考验军队内部的凝聚力,以及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力。
传说昔日曾国藩与太平天国作战,一开始连遭败绩,其幕僚在起草上呈皇帝的奏折时,其中有一句“臣屡战屡败”,曾国藩颇为不满,大笔一挥,改为“臣屡败屡战”。结果因为这一改,清廷不仅对曾国藩未予责备,反而慰勉有加。①
后人论及此事,皆惊叹于曾国藩高明的文字游戏——屡战屡败,废物也;屡败屡战,则非但不废,反而显得英勇无比。如此解释,固无不可,然终因不谙兵法之故,见识未免流于浅陋。
屡败屡战,谈何容易!每遭一败,都是对兵力的巨大消耗,都是对士气的沉重打击,倘是普通将领,要想维持部队免于哗散都成问题,更何况迅速重整旗鼓,继续作战?
追根溯源,便要从曾国藩的起家说起。曾国藩组建湘军伊始,便确立了两大方针:
一是募兵的地域,严格锁定在湖南,尤其是其老家湘乡。二是所有大小军官,皆由他个人任免指派。
正是这两大方针,使得维持军队稳定的两个情感纽带得以极大的巩固和强化:
首先是士兵对其领袖的情感。曾国藩大权独揽,全军只听命于他一人,在湘军内部,他有着崇高的地位和无上的权威,集君主与父亲的双重身份于一身,士兵们自然能够惟命是从,竭死尽忠。
其次是士兵对同伴的情感。士兵之间,同乡同里,语言相通,习性相近,很容易便彼此熟悉,彼此信任,也只有这样,才能在作战之时,不会像陌生人或者夫妻那样,大难临头各自飞,而是真正做到不抛弃、不放弃。
也只有情感结构如此稳定的湘军,才能够屡败屡战,用曾国藩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
也正是这样的湘军,恰恰可以套用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的那句名言来形容:他们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也正是这样的湘军,才可以让曾国藩笃定持重,宁迟勿速,不用奇谋,一步步迎来最终的胜利。
今人每以湘军为论,自诩湘人骁勇,为它省所不及,从而陷入地域之争,诚陋也。历朝历代,神州各地,几乎都出过强军劲旅,而这又从何说起?何处人不善战哉!特在于善用之也。苟用之得当,点豆拈草,皆可成兵;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岂地域使然!
①此事未能查到原始出处,有劳知道的同学见赐。
第76节
日期:2009-04-2501:00:25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6
吊昆阳
且说突然变得极端恶劣的天气,也让汉军措手不及,雷声大震,风骤雨急,能见度急剧降低,汉军不得不停止攻击,守住阵形,先求自保,同时祈祷着坏天气快点过去,以便早点再度上阵杀敌。
然而,官兵居然在这时全军崩溃,这倒是让刘秀等人始料未及。一道道闪电,频繁划破长空,照亮饱经践踏的尸体,勾勒惊慌而逃的人影。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战场,转眼间便沦为凄凉冰冷的地狱。
大雨瓢泼,刘秀等人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张大嘴巴,为眼前的奇观所惊吓。雨水斜飞,灌满嘴巴,噗,吐出来,然后继续张大嘴巴。他们就是没法将嘴巴闭上。这也太神奇了,难道战争就这样轻易结束了吗?
刘秀等人百无聊赖地抚摸着肱二头肌,这场战争,他们猜到了开始,却绝对没有猜到这样的结局。
他们起初的目标,只是要救援昆阳,延缓官兵向宛城挺进的步伐,为刘縯攻打宛城争取时间,等到宛城攻下,再和官兵慢慢周旋。
然而,他们居然胜利了,而且是一场做梦也不敢奢望的大胜,胜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难道是天意不成?那老天爷也未免太慷慨了。刘秀等人不可置信的互相打量,很久才敢确认胜利的事实,于是笑声和雷声混响,泪水随雨水飞扬。
再说王邑逃至安全地带,回马眺望身后的昆阳战场,望不几眼,忽然悲从中来,披发狂笑,如歌如泣,似疯似魔:
毁了,全他妈的毁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百万之军,说没了就没了。遥想当日,我曾有怎样的降临?那时我是黑夜,我是战魔,我将抚摸河山,征服所有。而如今,数十万将士,在眼前这片战场同时毙命,更可笑的是,他们不是死在汉军手上,他们是自己将自己摧枯拉朽地残杀了个干净。远方的亲人,关上那敞开的门吧,不必再等,儿郎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将永远留在昆阳,留在这个被诅咒的地方,他们再也不能在肩上托一朵小云,他们再也不能在喉间蓄一缕歌声。
呼喊还在继续,大火还在蔓延,叫吧,烧吧,我不会闭上眼睛,我将一直注视,这是千古未有的壮丽场景,这是我的作品,这是我的杰作。
王莽什么都依了他,王莽这回够哥们,他还有什么借口可找?没有,一万个没有。失败,窝囊的失败,而且是败在刘秀这么一个无名小辈手上,还提什么不朽名将?还提什么万世流芳?
火光在天地喷涌,将人命归零,一如从未诞生。那些横死的尸首,只是假造的伪证。荷叶上的蜻蜓,来不及闭上它那太多的眼睛,只能牙一咬,腿一蹬,决意自沉。
当少女捂起明媚的小脸,也许是因为腮腺发炎。当露珠发现自己的晶莹,意味着离破碎已经不远。
哦,如何渡过这一生,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
日期:2009-04-2803:18:34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7
寂寞与顿悟
天气略有好转,汉军即刻趁胜分头追击。对一场战争而言,更大的战果,往往是通过追击才能获得。刘秀领一军,西追数十里,截获严尤、陈茂残部百余人。严尤自知反抗毫无意义,命部下放下武器,接受汉军发落。汉军正待一拥而上,大动屠刀,刘秀伸手止住,打马邀严尤道,“新朝气数已尽,严公何不归降?”
严尤望着刘秀,想当年长安之时,他贵为大司马,而刘秀只是一名年轻的穷太学生,寒风中苦苦守候在他的府前,只为能见上他一面。如今故人重逢,形势颠倒,贵贱易位,他反成了刘秀的俘虏,抚今追昔,情何以堪,只能强笑道,“击溃百万大军,只在反掌之间,如此伟业,千古未有,而小子竟办之。吾老矣,无降,愿死。”
刘秀一心想要招揽严尤,不仅仅出于私人情谊,对汉军来说,以严尤的才能及威望,一旦归降,无疑将是一巨大鼓舞,对新朝则是一沉重打击。于是再劝道,“民心思汉,刘氏当复兴,严公与某叔父乃是至交,倘能投汉,日后必为社稷之臣。望严公三思。”
严尤苦笑,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再忍受羞辱,和他眼中的一群流氓无赖为伍,与其折节下之,毋宁一死,于是答道,“多谢文叔美意,吾意已决。宁死不降。”
刘秀嗟叹不已,严尤于他有知遇之恩,真要杀严尤的话,他如何下得了手?一挥手,命部下闪开一条道,道,“当日恩情,小子未敢忘也。严公请便。”
严尤也不道谢,率众而去。去不多时,单骑而返,语刘秀道,“再见不知何时,临去,有一言不得不表。王莽虽不能用人,犹胜过汉军之不能容人。我观汉军,其中小人多有,共患难易,共富贵难,今虽大胜,不久必起内讧。宜未雨绸缪,早作防备为幸。”
刘秀悚然道,“多谢严公教诲,小子自当谨记!”
严尤扬鞭而去,刘秀也收兵回返昆阳。晚风劲吹,夜色渐深,新月如钩,高挂天际。一路之上,伏尸百余里,踩死的,挤死的,吓死的,淹死的,战死的,其状各异,其惨同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情此景,刘秀心中忽起胜利者的悲凉。
回抵昆阳,一副繁忙景象,官兵溃奔之时,抛下所有军实辎重,汉军此刻正在月光下哄抢,刘秀部下惟恐后人,一哄而散,加入到哄抢的行列。
邓奉也不告而别,正如他不告而来。刘秀感到一阵无比的寂寞,突然来临的胜利,显得是那么不可思议,强大的百万官兵,何以一时间便溃散无余?难道真是冥冥中的天意在眷顾自己?
思索然后顿悟,刘秀浑身滚烫,他想他终于明白了那句伴随他至今的大谶。
谶曰:刘秀当为天子。为什么不说刘秀必为天子、刘秀且为天子、刘秀将为天子?一字之差,其中大有深意。当者,选择之意甚明,上天选择了他,要将天下托付给他。以前,刘秀和他的长兄刘縯一样,将天子视为权力、财富和地位,视为家族失去的荣誉。而如今,天子在刘秀眼中意味着责任,赐苍生以安宁,为万世开太平,让眼前的惨剧不再发生,让天下远离灾荒和纷争,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刘秀正思虑间,邓晨过来,笑指着部下抢来的东西,道,“不拿点什么?”
刘秀摆摆手,道,“此皆将士搏命而来,自当由他们分去。”
邓晨笑道,“你不拿,部下岂敢先拿?”
刘秀无奈,于众多金银珠宝中,独挑出一块黝黑的石头。邓晨笑道,“好眼光,此乃天外陨石,用以铸剑,必远胜干将莫邪。”刘秀大喜,即命铁匠铸剑,献与长兄刘縯。
以上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昆阳之战,最为以少胜多。千余年后,东坡兄过昆阳,触景生情,感动于中,为前人及后世留下一首《昆阳城赋》,赋曰:
淡平野之霭霭,忽孤城之如块。风吹沙以苍莽,怅楼橹之安在。横门豁以四达,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伛偻而畦菜。嗟夫,昆阳之战,屠百万于斯须,旷千古而一快。想寻、邑之来阵,兀若驱云而拥海。猛士扶轮以蒙茸,虎豹杂沓而横溃。罄天下于一战,谓此举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获,固已变色而惊悔。忽千骑之独出,犯初锋于未艾。始凭轼而大笑,旋弃鼓而投械。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其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窃,盖已旋踵而将败。岂豪杰之能得,尽市井之无赖。贡符献瑞一朝而成群兮,纷就死之何怪。独悲伤于严生,怀长才而自浼。岂不知其必丧,独徘徊其安待。过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
第77节
日期:2009-04-2923:49:58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8
一夜成名
王邑收拾残众数千人,一路狼狈逃归洛阳,此番征战,战果全无,后果倒是一大堆。官兵溃败之后,士卒各还其郡,再也不能聚集,帝国军力丧失殆尽,从此只能被动防御,再也无力主动进攻。昆阳惨败的消息传来,关中震恐,盗贼并起。海内豪杰翕然响应,皆起而造反,杀其牧守,占其州郡,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
昆阳大捷,既成全了汉军,也让两个年轻人一夜成名、威震天下。人们记住了百万军中力取巨无霸人头的邓奉,也记住了指挥若定、谈笑间官兵灰飞烟灭的刘秀。更难得的是,这两人还都是年少英俊,唉,真是要命。
世人汲汲经营者,不外乎名利二字。利,钱财也,真金白银,实在。名,名气也,气者,飘渺而虚。
世人爱财如子,唤金银为金子、银子(近世行纸钞,则曰票子),铜铁锡之类,则无此待遇。钱财固佳,然土鳖财主,终究只能为害一方。名气虽虚,却能憾近动远。所谓名望,远得以见;所谓名声,远得以闻。故名利虽并称,而名在利前。
先论一般之名望。当一个人占据某个位置、拥有一定的财富和头衔,仅仅这些事实,就能使他享有名望,不管他本身多么没有价值。故韩非子曰:“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则临千仞之谷,材非长也,位高也。”
此等名望,已经足以迷惑常人的眼睛,使其不自觉地对对方予以美化。司汤达作《爱情论》,其中描写一市井女子,在伊眼中,哪怕男人再难看,但只要他是大公或亲王,立即便觉得他风貌可人。意大利使臣见英王查理二世,其观后感也曰:“英王若只是寻常百姓,则可谓仪容丑陋,然既贵为国君,遂俨然可称美丈夫也。”
总之,一旦沐猴而冠,那就不再是普通之猴,乃冠猴也。一旦鸠占鹊巢,那也不再是普通之鸠,乃巢鸠也。
然而,此类名望寄生于地位或财富,有如月亮,终须仰仗太阳之光。一旦财势两空,则名望如气球一戳而空,光环瞬间褪却,泯然众人矣。
而最高之名望,非关财富地位,不拜外物所赐。有此名望者,乃是活着之传奇,在其生前便可预先宣布不朽。在常人眼中,他已经不再是凡人,而是超凡入圣,几乎接近神灵。名望赋予他神奇的力量,众人在面对他时,将彻底丧失批判能力,满心只有惊奇和敬畏,众人对他的服从,就像吃人毫不费力气的动物服从于驯兽师。
秦末巨鹿之战,诸侯军救巨鹿者十余壁,莫敢纵兵。项羽领兵独进,大破秦军,乃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上将军,诸侯俯首,莫敢与抗。
拿破仑从流放地厄尔巴岛重返法国时,几乎是孤身一人面对整个法国的全部武装,然而,他只需要看一眼那些派来阻止他的将军们,他们没做任何商量便屈服下来。随后只用了短短几周,整个法国便再度为拿破仑所征服。
拥有这种名望,一个人甚至可以超越法律和道德之外,人们会听任你做任何事情,而依然对你顶礼膜拜。
孔子七十之后,学问已入化境,故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也就是说,哪怕他随心所欲,也不会逾越规矩法度之外。殊不知,这只是孔子一厢情愿的错觉。以他此时的名望,可谓是浓妆淡抹总相宜,不管他做什么,人们都会觉得既有道理又了不起,他就是法度,他就是规矩。
无论刘秀自己是否察觉,昆阳一战过后,他也同样拥有了这种最高名望。或许刘秀并没有变,变化的是那些看他的人:刘秀并不算高的个头,此时却仿佛有万里之势;刘秀本已潇洒的容颜,此时则愈发耀眼。没错,他仍然只是一个卑微的太常偏将军,然而,他却已经赢得了比任何人都多的敬畏眼神,其光芒之盛,似已隐然在长兄刘縯之上。
日期:2009-05-0123:54:22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9
落星剑
然而需要警惕。名满天下,谤满天下,岂妄言哉!遥想当年,我的朋友胡适之首倡新文化运动,一篇《文学改良刍议》祭出,有如石破天惊,瞬即轰动华夏,名震神州,其得名之大,得名之速,近世无匹,而个中滋味究竟如何?十年之后,胡适如是写道,“我似乎一觉醒过来就成了一个全国最受欢迎的领袖人物。然而很少有人能理解到:与暴得的大名斗远比与反对意见斗更艰难!”
面对突如其来的显赫名望,刘秀,汝今能持否?(此两段当归于上节)
昆阳大捷之后,汉军分为三部。一部留在昆阳打扫战场。官兵溃败之后,所有随军物资都仓惶抛弃,其辎重车甲如此之多,汉军搬运数月,犹有剩余,遂举火烧之。此类战略物资,对汉军的实力无疑是巨大的补充和加强,其成效不亚于歼灭官兵的有生力量。一部返回宛城,与汉军主力会合。其余部队则在刘秀的率领之下,继续攻城略地,向洛阳进逼。
刘秀趁昆阳大胜之威,以偏将之名,而行主将之实,略地颍川。颍阳望风而降,再攻父城,却遭遇顽强抵抗,数日不能下。刘秀大感惊奇,召幕僚合议,道,“我观城中防御部署,法度谨严,应接自如,其中必有能人也。”冯孝笑道,“此必公孙手笔。”刘秀急问其详。冯孝道,“吾族弟冯异,字公孙,通左氏春秋,好孙子兵法,为颍川郡掾,监五县兵事,眼下与父城长苗萌共城守,尝于城头见之。”刘秀大喜道,“我欲得此人,计将如何?”冯孝道,“只需如此如此,公孙可得也。”
刘秀从其计,解围而去,屯兵三十里外的巾车乡,佯攻它县。冯异闻汉军解去,于是辞别苗萌,苗萌哪里肯放,大呼道,“君一去,父城不保也。”冯异监管五县兵事,好比五个锅,却只有他一个盖,还都要照管到,也是难煞,只能道,“倘留父城,奈其余四县何?且善治城防,待我归来。”
冯异乔装打扮,半夜出城,悄然向属县进发,自以为行踪甚秘,然而未出十里,早有汉兵尾随而至,当场捕获,径直带到刘秀跟前。刘秀亲解其缚,笑道,“久慕公孙之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莫怪。”
说话间,冯孝及同郡丁綝、吕晏先后入内,叙旧问安,冯异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你们在捣鬼!冯孝大笑,指刘秀道,“此乃大汉高祖之后,刘文叔将军是也,何不共事之?”
冯异大惊,“莫非昆阳大败王邑之刘将军?”
冯孝点头道,“正是。”
冯异忙向刘秀拜倒,道,“吾乃今于是乎见龙。愿为将军驱使。”
刘秀初次体验到名望的威力,且喜且惧。冯异又道,“异一夫之用,不足为强弱。有老母在城中,愿归据五城,以效功报德。”
见冯异一上来便要送五城为见面礼,刘秀大喜道,“有劳公孙一行。”
冯异戏言道,“不怕我一去不返?”
刘秀大笑道,“君子之诺,岂敢有疑!”
冯异返归父城,谓苗萌道:“今汉军诸将皆草莽之徒,多暴横,不足以成大事。独有刘将军所到不虏掠,观其言语举止,非庸人也,可以归身。”苗萌道:“死生同命,敬从子计。”
于是父城及其余四县同降。刘秀率众入父城,冯异荐叔寿、段建、左隆等人,刘秀皆收为椽史。冯异再荐铫期,刘秀视之,但见铫期身长八尺二寸,容貌壮异。矜严有威,不由赞道,“真壮士也。恨未早日得之,同战昆阳,岂不快哉。”
铫期也不谦虚,傲然道,“我若参战昆阳,何来邓奉竖子成名?”
刘秀大笑,爱其英勇,感其豪迈,任命铫期为贼曹掾,特加亲密,命侍奉左右,出入皆随。
取下父城及其余四县,刘秀兵势愈强,麾下将士万余人,而且皆效忠于他,堪称嫡系,手下幕僚更是人才济济,俨然已从偶像派转型为实力派。一切似乎都越来越顺利,然而刘秀的心却始终不敢放下,他在为身在宛城的刘縯担忧,他忘不了严尤关于汉军必起内讧的警告,当他托邓奉捎剑回宛城时,还曾特地叮嘱邓晨对刘縯再加提醒,早作防范为幸。
适逢邓晨自宛城返回,刘秀急问宛城情状,邓晨答道,“一片欢腾,刘玄大封宗室诸将,为列侯者百余人。“说完补了一句,“不过没有你,谁叫你不表功来着。”刘秀一撇嘴,不以为意,又问刘縯。邓晨笑道,“伯升成天把你挂在嘴边,赞不绝口,逢人就夸,说你比他更强。”刘秀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羞涩,他一直活在刘縯的庇护之下,同时也活在刘縯的阴影之中,在这个世上,他最需要得到的便是刘縯的肯定,这证明他真的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至于旁人的夸奖和赞美,对他则几乎毫无意义。
邓晨又道,“你所赠之剑,伯升爱不释手,特地为其取名,刻于剑上。”
刘秀问道,“何名?”
邓晨答道,“此剑乃天外陨石所锻,故伯升名之落星剑也。”
刘秀面色大变,此名大不祥!一时间心脏狂跳,忐忑不安,就觉得要出事,而且是大事。门外骤然传来战鼓之声,狂躁慌乱,刘秀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在长安独自面对一群流氓时,他未曾畏惧;与百万官兵搏杀时,他同样未曾畏惧。然而此时他却面如死灰,畏惧渗透于每个毛孔里。
第78节
日期:2009-06-1700:15:25
说明:
基本上,近期将以改写修订前面内容为主,大概一两个月可以改完,改完之后再接着往下推进。委屈大家遭二道罪,十分抱歉,没有借口,一切怨我道行不够:)
第一章少年
1、县令之死
公元第三年的世界,美洲玛雅人蒙昧初开,始创象形文字;西方的罗马帝国,则在奥古斯都大帝的统治之下,正处于最为鼎盛的时期。而在东方的中国,时值西汉平帝元始三年,西汉帝国至此已走过漫长的两百零九个年头,好比一位垂暮的老人,已是筋疲力尽、百病丛生,必须动一场大手术,才有希望继续生存。十二岁的汉平帝刘衎,名为皇帝,实为傀儡,摄政的大司马王莽,则当仁不让地成为主刀大夫。
然而,王莽治病救国是假,铲除异己是真,于是乎,手术刀变成屠刀,手术则变成屠杀。凡不顺从王莽者,一切格杀勿论,从王莽的儿子、叔父、堂兄,再到皇亲国戚,再到中央及地方高官,先后死者近千人。年老体衰的西汉帝国,经此一番重创,从此只能对王莽俯首帖耳,再无余力反抗。
残忍血腥的大清洗,久久震骇着天下视听,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位小小县令的死去,自然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
这位死去的县令,名叫刘钦,乃是汉高祖刘邦之后。刘邦生汉文帝刘恒,刘恒生汉景帝刘启,刘启生长沙定王刘发,刘发生舂陵节侯刘买,刘买生郁林太守刘外,刘外生巨鹿都尉刘回,刘钦则是刘回的长子。
从这份家谱可以看出,明显是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然而仗着生来的皇室血统,刘钦好歹还是混了个南顿县令。
可别小看了这区区县令,在等级森严的人类食物链上,依然属于优越的寄食者阶层,生活水准远高过升斗小民——县令法定俸禄为一千石谷,实发一千零八十石,按同比粮食价格计算,年薪约合今二十万元人民币以上。在这法定俸禄之外,又有衣物、酒肉、金钱等各种常例赏赐,而类似房子、车马等大宗支出,则全由国家买单,不用自个掏腰包。况且,如我们所熟知的那样,官场上的各种灰色收入,往往是俸禄的数倍乃至数十倍。
倘若换作常人,如此一生,足以夫复何求。官小虽小点,钱多就成,吃光喝光用光糟光之余,还能留下一大笔横财祸害子孙,人世间不算白来!然而,刘钦身为堂堂的高祖之后,屈就于一个小小县令,终究不免觉得愧对祖宗,于心不甘。刘钦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仕途是到顶了,希望只能寄托于下一代。刘钦和妻子樊氏共生育了三男三女——长子刘縯、次子刘仲、幼子刘秀、长女刘黄、次女刘元、幼女刘伯姬。女儿终究是外人,不足道也。对于三个儿子,尤其是正在长安太学读书的长子刘縯,刘钦格外寄予厚望,以为刘縯日后必能出将入相、裂土封疆。次子刘仲,资质平庸,且不强求;至于最小的儿子刘秀,年岁尚幼,看不出所以然,不妨马放南山、慢慢培养。
然而,刘钦无缘看到儿子们将来的造化,便在这一年匆匆病故。刘钦之死,对整个帝国而言,无疑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可对他的遗孀和儿女们来说,却无异于天崩地陷。且不谈精神上的巨大悲痛,单说物质上的损失,刘钦这一死,刘家便断了收入来源,而当时又流行厚葬,时风所及,往往虚地上以实地下,竭家尽业,甘心而不恨。刘钦的葬礼,几乎倾尽家产,无可奈何之下,樊氏只好带着儿女们返回南阳舂陵,投奔刘氏宗族而去。刘縯也从太学中途辍学,开始帮着母亲承担起养家重任。刘钦之弟刘良,时任萧县县令,怜惜刘秀年幼,将他接到萧县,代为抚养。
总之,这一年,作为西汉帝国的掘墓人,四十八岁的王莽春风得意,一往无前,正为开创属于他的时代而乘风破浪。而作为未来王莽的掘墓人,九岁的刘秀此时却只有悲伤和迷茫,刚经历丧父之痛,又跟着叔父刘良仕宦漂泊,被命运玩弄于股掌。
日期:2009-06-2303:07:49
还得跳票
好像还是棘手,写得挣扎,恨不能穿越时空,看看这本书到底应是何等模样。修改,怎样修改,此刻依然困惑。教拳容易改拳难。前面试改一节,本意是想快速进入主题,将时代背景和此前大事,以简略的方式带过。刘秀的童年、少年时代,尽可能将篇幅压缩,连带太学,也尽量简短。然而究其效果,却似乎未必理想。自己写来也有点怪,太猴急往往也不是什么好事。很显然,高潮的来临,是要从刘秀起兵造反开始。如此,则前戏的长度和强度,需要很好控制。要维持住兴奋点,不能太冷,也不宜过头。
在宿命中努力,这个立意自己感觉还算不错,不过写来也出现许多负面作用。首当其冲的就是悬念的被扼杀,人就想了,既然刘秀注定要当皇帝,那再来看他遇山开山,遇神杀神,不免便有些兴致索然,反正有老天爷罩着,就好比玩游戏,调成不死之身,虽然痛快,却也失去了许多乐趣。俗话说,看三国演义,替古人担心,可见虽然是既成事实的历史,也依然不能忽略悬念问题。
宿命或许并非真是一种命运,而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随着岁月越发强烈。人事终归有限,而苍天主宰一切。从古至今,在国人心中不乏宿命生长的土壤,你很难说他们全信,但也不能说他们全不信,反正永远有人拜佛,永远有人求签。近读李宗仁回忆录,文中李氏提到有高人在他未发迹时给他算命,后来无不应验成真,回想起来也是啧啧称奇,叹为神异。例子尚有许多,不列举。当然,如果按多宇宙理论,那也就无所谓宿命了,你的命运千变万化,千万个你,在千万个宇宙,穷尽所有的选择和可能,幸福至死的是你,惨到极点的同样是你。然而,真是如此,也就失去了讨论的意义。
很多人喜欢思考人生,这事我也常干,但通常不经想,于是只好拿别人的人生来解闷。之所以写刘秀,当然不是为了歌功颂德,只是想知道刘秀何以成为刘秀。写了九个月,近二十万字,一路磨蹭,好像成果也不显著,有时候不免安慰自己,精彩的在后头,在他老哥死后,刘秀独自面对命运,从一个鬼门关到另一个鬼门关,艰苦卓绝,最终一步步打造自己的嫡系,扫荡群雄,统一天下,复兴汉室。然而,像这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终究也不是个事,人民需要高潮,越快越好。关键是,你以为你有希望,而事实上你并没有,这种错觉直接导致莫须有的消极和怠惰,光阴弹指而过,岁月无端蹉跎。
得坐下来,好好修改,再和自己较较劲看。修改也有压力,最怕越改越糟,还是先一口气改好,再发给大家看,不然思维越发混乱。希望大家理解。
第79节
日期:2009-12-3100:13:00
第一章,少年】NO.1:葬礼(有修正)
于是,时光席卷着我们,无可挽回地开始倒流。逆流而上的岁月之舟,不停倒退,进入过去,最终停泊在西汉平帝元始三年。这是一个初秋的清晨,地点为南阳郡蔡阳县舂陵乡。一切已然发生,我们来此见证。
远远传来的,是那首凄凉的挽歌《蒿里》,在晨雾中反复吟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穿越雾霭,缓缓向山上行去。
歌声停歇下来,送葬的队伍也停了下来,墓地到了。执绋的小男孩退到一旁,闪开道路。在一阵短暂的默哀之后,八条大汉抱着使命必达的信念,走向安置棺椁的马车。作为职业抬棺者,他们已将抬棺提升为一门艺术,即使将满满一杯水搁在棺椁上面,一路上也绝不会洒下半滴。汉子们抬起棺椁,在死者亲友的抽泣声中,在妇人们哭天抢地的拉扯之下,步伐坚定地迈进早已挖好的墓穴,将死者送入另外一个世界。
棺椁摆放完毕,人群忙碌起来,将金银珍宝、印绶乐器、车马生禽等随葬器物填满墓坑。然后,泥土像雨点似的落下。坟上堆起了一座土丘。人群鱼贯而上,用力将新土踩踏结实。
时已午后,送葬队伍徐徐回返,与来时的庄重肃穆不同,气氛此时已轻松了许多,队形也变得涣散而随意,时不时有欢笑声响起。对大多数出席葬礼的人来说,葬礼结束了,意味着一桩事了了,他们将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不会因死者的逝去而有任何改变。但对死者的儿子们来说,父亲的离世,意味却是格外深长。
死者的长子刘縯,高大的身躯在人群中显得异常醒目。父亲的辞世,不仅带给他悲伤,更让他猛醒。父亲这一死,意味着他在死神面前少了一道最重要的屏障,或早或晚,他也将像父亲那样死去,埋于地底,永远地失去呼吸。既然死亡不可逃避,那活着的意义和动力又在哪里?
刘縯追悼着父亲的一生,在他看来,那是乏善可陈的一生,做了一辈子县令,既无功绩,也无名声,虽然衣食不愁,却终究只是在麻木而庸碌地混着日子,眼一闭,一睁,一天就过了,眼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了。更可怕的是,他的未来很可能就和他父亲一样。
一念及此,刘縯悚然而不甘。他不愿意重复父亲的命运,不愿意像父亲那样,满足于做一个县令,生前在小水坑里扑腾,动静不大,死后在小土坑里长眠,动静全无。在他看来,这样的一生,岂止可悲,简直就是可耻!既然整个宇宙都是一顿免费的午餐①,不,更准确地说,是一顿免费的自助餐,那么一旦降临人世,就意味着你已经拥有了一张入场的餐券。而自助餐的意义就在于,重要的不仅是管饱,而且一定要比别人拿得更多,占有更多,吃不吃得下另说,总之,一定要值回票价。遥想当年,他的祖先汉高祖刘邦,斩蛇而起,破强秦,诛项羽,一统四海,君临九州,溥天之下,莫非我土,率土之滨,莫非我臣,那是何等的气概,怎样的风流?从吃自助餐到吃霸王餐,大丈夫固当如是哉!
刘縯正狂想着,一个小身影跟了上来,举手牵住刘縯的衣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他走。那是他最小的弟弟刘秀,只有九岁,稚气的脸庞上,既有未干的泪痕,又有莫名的恐惧。刘縯拍拍刘秀的头,勉强笑道,“别怕,还有我在。”刘秀点点头,“我不怕。”顿了顿,仰首对刘縯道,“你也别怕。”刘縯心中一阵温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兄弟两人牵手走着,远远看去,一短一长,恰好构成一个互相支撑的人字形状。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有雨丝扬起。母亲在后面唤着刘秀,“上车来。”刘秀听话地爬上马车,靠在母亲的怀里。透过车窗,阿父的新坟犹然在望,而在刘秀的眼神之中,却分明多了一份和他年龄不符的忧伤。他仿佛已经知道,在这个细雨的黄昏,他的童年永远地结束了。
①语出阿伦·古斯,宇宙暴涨理论。
第80节
日期:2010-01-0200:11:07
【第一章,少年】NO.2:呼啸山庄(增补)
葬礼过后,年幼的刘秀便跟随官居萧县令的叔父刘良,来到沛国萧县,由刘良抚养,并进入小学读书。又五年之后,到了公元第八年,忽然便有王莽篡位的消息传来——这一年,王莽对西汉王朝实施了安乐死,自己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新”,是为新朝。
初闻亡国噩耗,刘良望长安而恸哭。他自问无力夺回刘氏失去的江山,而且也缺乏以死殉国的勇气,但至少有一件事,却是势在必行,那便是弃官挂印。这县令已经没法当了,尽管不能为刘氏报仇,但也绝不能给刘氏的仇人当走狗。
刘良于是下令府中收拾行装,准备归乡。夫人劝道,虽然新皇临朝,可也没说要撤你的官,如此匆忙作甚?刘良怒道,这天下已经不是咱刘家的天下了,这官还能是咱刘家的官吗?夫人道,那也等朝廷诏书到了,再走不迟。毕竟,合府上下数十口人,都还指望着老爷的俸禄养活呢。刘良撂下行装,不走了,口中却悻悻骂道,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矣!在他看来,他之所以做不了忠臣孝子,全是因为被府中的这些女子和小人拖了后腿。
刘秀在学堂也听到消息,下学后向刘良求证,得知所传非虚,不禁大为困惑,正逢当时学到《史记》刺客列传,于是脱口便道,“要杀王莽,一刺客足矣。以天下之大,竟无一壮士,能取王莽之人头?”刘良大惊失色,一把捂住刘秀的嘴巴,斥道,“不得胡说。否则,有灭族之祸。”
总之,在萧县县令的位子上,刘良好歹又赖了两年。到了公元十年,王莽政权已然稳固,于是颁下诏书,凡是刘氏子孙,一律双开,即开除公职,开除爵位,统统贬斥为民。刘良早有心理准备,倒也坦然,印绶交割完毕,便带领一家老小返回老家舂陵不提。
对于老家舂陵,刘秀其实并不熟悉。他自幼便随父亲四处游宦,又跟着叔父刘良在萧县生活了七年,从出生到现在,他在舂陵呆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一年,对他来说,老家的一切都显得既亲近,又陌生。也正因为如此,他反而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迅速见出老家的真面目——在舂陵田原牧歌的背后,正酝酿着一场愤怒和躁狂的风暴,其锋芒隐隐直指新皇帝王莽。
对普通百姓而言,谁当皇帝并无所谓,反正皇帝不外乎两种,操蛋的,更操蛋的。庙堂之上的事情,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根本无法关心,也无权关心。他们卑微地活在世间,努力证明着自己渺小的存在,然后匆匆告别人世,仿佛从未出现,却又永远消失。他们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已经打了几百年酱油,并将继续再打近两千年的酱油。
对于王莽篡位,舂陵的刘氏子弟们却无法如此超然。大而言之,祖宗基业旁落,既是国仇,又是家恨,身为高祖刘邦之后,岂容坐视苟安!小而言之,自王莽篡位以来,他们曾经高贵的皇室血统,便被烙上了耻辱的印记,变得和贱民无异,他们所有的尊严、特权,全都在新朝过期作废,化为乌有,
刘氏的老一辈们大抵和刘良一样,疲怠了,麻木了,不愿抗争,他们以为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汉室气数已尽,即使没有王莽,也会出来一个张莽或者李莽,革汉室的命,另立新朝。而年轻的刘氏子弟们,则对这套辩证唯物主义并不感冒,他们不满于安稳而乏味的生活,他们渴望再造汉室,重返荣耀,甚至不惮为此而牺牲性命。
革命的风暴隐晦地盘旋在舂陵上空,渐行渐强,直到把舂陵变成一座呼啸山庄。而让刘秀倍感意外的则是,这风暴的中心,居然正是他的长兄刘縯。
日期:2010-01-0200:28:39
【第一章,少年】NO.3:养士(大致删节而来)
临渊恨鱼,不如退而结网。王莽篡位之后,作为亡国的王孙,刘縯并没有作无谓的诅咒,以夺取精神上的胜利,而是大力招揽宾客,开始培植自己的武装和嫡系。
豢养宾客之风,由来已久。上溯两百多年,前有战国四公子,后有秦国吕不韦、嫪毐。到了西汉,此风更盛,上到王公贵族,下到低级官吏,乃至平头百姓,无不以多招纳宾客为荣。
养客者众,于是便有了争夺客源的竞争。和那些势大财雄的王侯豪族比起来,刘縯无疑缺乏竞争力,他要想以弱胜强,只能细分市场,不求天下宾客尽入我毂中,而是先以其中一类宾客为突破口。
刘縯选中了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亡人和逃犯。亡人和逃犯,或为仇家追杀,或为国家通缉,收留这些人为宾客,无异于惹火上身,弄不好,连主人自己都得跟着搭进去,因此,一般养客者对这些人总是敬而远之。
人弃我取,刘縯便先从这群人招揽起。刘縯豢养宾客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造反。这群人既然连人都敢杀,难道还怕造反?消息传开,亡命之徒纷纷来奔,刘縯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不出两年,麾下便聚集了数百之众,威震南阳,号为豪杰之首。
看官问了,这天下不是还没大乱吗?哪来的这许多杀人之徒?
杀人之徒众多,固然有杀人者的主观因素,但更重要的,却是杀人受到了国家的怂恿和鼓励。一个国家,居然会怂恿和鼓励杀人的发生,听起来不免难以置信,然而却是确有其事,问题就出在西汉和新朝的频繁大赦上:西汉共大赦八十七次,平均两年半大赦一次。新朝共大赦九次,平均二十个月大赦一次。
换而言之,倘若阁下你杀了人,在西汉只需要逃亡两年半,在新朝只需要逃亡二十个月,然后便可以跟没事人似的,一切重新开始。譬如说阁下你正在杀人,倘若当场被抓了现行,那算你倒霉。如果没有当场被抓,那就好办了,逃呗。可别说你逃都懒得逃,你还是得逃,你得给官府这个面子,不然,你杀了人照样在原籍大摇大摆地晃悠,官府想不抓你都不好意思。你这一逃,自然需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能至少每天管顿饱饭,睡个好觉。嗯,听说南阳的刘縯不错,他那府上,号称是风能进,雨能进,官府不能进。哦,这位仁兄,你刚刚也杀了人,那好,同去,同去。于是同去。
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是故人君惜赦。后世西蜀偏弱,而诸葛亮以不赦为治,遂能鼎足三分。汉帝与王莽虽不及见此,然《管子》却早已预警在先:“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久则不胜其祸。”频繁之大赦,不仅严重破坏现存法律,更大大降低了犯罪的风险成本。倘若犯罪的风险成本降低为零,这世界将会变成怎样?或许正应了王尔德那句著名的戏言:如果所有人都能够随便杀人而不用承担任何后果,一天之内,人类就将彻底灭绝。
第81节
日期:2010-01-0415:27:53
【第一章,少年】NO.4:原罪(有修改)
刘縯当时声望之隆,由以下细节可见一斑:在南阳境内,但凡提及刘縯,无人直呼其名,而是习惯性地称呼其字伯升,以示敬意。至于四方之豪杰,甭管是否真认识刘縯,都是一口一个“我的朋友刘伯升”,摆出一副和刘縯烂熟的样子,以借光长脸,自抬身价。
然而,不厚道的说,刘縯养客赚来的这点声望,就和水浒传中的宋江一样,大半还是靠钱砸出来的。刘縯提供给门客的待遇,虽然不可能像战国四公子那样奢侈铺张——平原君之门客,“刀剑室以珠玉饰之”;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然而数百门客的衣食住行,即使仅仅维持在一个温饱水准,其花费也是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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