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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

_9 严歌苓(当代)
老史现在的谎是为面子撒的。谎现在是他的衣裳,你知道是假的也不能把人剥得赤裸裸的。而晓鸥就是要剥得他赤裸裸的。赤裸裸一个垃圾男人,看你梅晓鸥还为不为他心痒痒。
"那我问你,"她压低声,几乎压成了女低音,一种危险的声音,天边滚动的雷一样,"你老实回答我,你从香港怎么过来的?妈阁海关怎么会让你过来?上次你可已干过一回了。"
老史早已在海关挂了号。倘若老妈阁有一百个海关官员,晓鸥起码跟二十个做了半熟人,跟五个做了朋友。否则她梅晓鸥应已被史奇澜们害死或逼疯十次了。
老史之所以能发挥才华就因为他对某些事物的大意。他的大聪明是他无数细小愚蠢的反面。没有诸如忘记护照之类的小愚蠢,他就不会有雕刻传世之作的大智慧。他的大智慧和小蠢笨是他人格、气质的拼镶,紧紧茬在一起,天作之合。他把晓鸥手里捏着的这桩致命把柄忘了!
无地自容的老史挂了手机。
晓鸥也挂了手机,随手把它往枕头上一扔。似乎老史通过它跟她说话,跟她撒谎狡辩把它都弄脏了似的,她不要它耽在自己手里。她的眼泪慢慢从面颊上流下。这个不成器、扶不起的老史。这个知道他扶不起还在锲而不舍地硬扶他的梅晓鸥。她恨透了老史,因为老史已成了一堆污秽,可他对晓鸥还是一味药,虽然是早先吃下去的,但功效一直在作用她。而每次见他、听他、想他,功效都会扩大一会。扩大到差一点勾销他一千三百万的债务!她也在混账的作用下成了混账,在妈阁和香港这样的地方,做个慷慨的混账,稀里糊涂勾销欠债人一大笔债务是没人赞誉的;做个精明敬业的生意人,一横一竖地记账讨债才是本分。本分人是为自己和家人把自己的活儿干漂亮。一个社会人人都做本分人就稳定发达……
两小时之后,晓鸥在吃早餐看晨间新闻时接到阿专电话。老史反跟踪成功,现在各个赌场的小兄弟都向阿专报道老史失踪的消息。
中午了,老史继续失踪。
下午一点,钱庄的短信来了。一笔款子从北京汇到老季账户。晓鸥正在试衣间试冬季裙装,马上脱下新衣,换上自己的衣服。不用做无聊的事来消磨时间排遣焦虑了。她系好纽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然后把一套套新裙装端正地挂回衣架。差点买下一套她以后肯定不会穿的衣服。只有焦虑能让她走进昂贵无比的"香奈尔"、"迪奥"、"普拉达",把一堆不合意的甚至设计荒唐的衣服往身上套,当着自己一个人的面出自己一个人的丑,看看这些衣服究竟能把你打扮成什么怪物!其间还让胆怯地怀有希望的导购小姐一次次烦扰她:"号码不大吧?""我们还有另一个样式也特适合您!""您气质那么好,试试这一套!"这些导购小姐用"气质好"来骂她不漂亮,"好气质"是"青春已逝"、"红颜渐老"、"不够漂亮"的同义词。
她理好头发,看着"气质好"的自己。钱终于到位,段总,谢谢您阻挡了几乎在我心里垮塌的段凯文形象。从镜子里看到衣钩上几件贵得惊人的裙装挂得隆重端庄。每件衣服的价值都能让老史在赌台上玩一把,快活一会儿。因此她觉得它们跟老史的玩上一把、快活一会相比,更不值当,更无聊。她一开门出去,就要让导购小姐失望了。她知道小姐刚才在门外等她试衣时有多焦虑。她马上就要平息小姐的焦虑,用失望。不到三十七岁的梅晓鸥认为,失望比焦虑好。
一件重要的事她忽略了,钱数。与钱庄老季的约定是手机短信中不提具体数目,为三方的安全。出了"迪奥"的大门,站在被各种国际品牌店筑起的宽阔走廊里,她给老季拨了个电话。汇数是多少?三百万。不对吧?不对是什么意思,钱庄跟她梅小姐做了十年生意,不对过吗?
焦虑扼住了晓鸥的喉管,使她艰难地向黑帮腔调毕露的老季解释,不是说他不对,是钱数不对,汇款方不对。然后她挂断老季,连"拜拜"都省略了。她马上拨通老刘的办公室电话。老刘是遵守上下班时间的好干部,不然他上哪儿找八个小时读完日报、晚报、参考消息的每一条新闻,上哪儿去找到办公室那么安静的地方去看股市行情,顺便吃进、抛出?
"喂!"老刘在他的副司长办公室电话上的声调跟在手机上略有不同,拖出一点官腔,"哪里呀?"
"你那位朋友跟厅里借钱是有整有零,现在还钱就有零没整了。零头都不够。三千多,他还个三百,什么意思?"赌徒们都习惯把大数目后面拖泥带水的一系列零去掉,尤其在电话上,三千多万在这里就是三千多。
"……谁,谁呀?"
晓鸥不理他。老刘当然明白她说的那位朋友是谁。其实老刘对自己拉给晓鸥的每个客人输赢数目都记得很清。他不愿带祸害给晓鸥,也在乎晓鸥挣了大数后给他个小数。
"你现在打个电话,看他在哪里,在不在他的公司。别说是我让你打的。"晓鸥指示道。
"那我给他打电话说什么?"
是啊,说什么?段凯文这样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此刻一定要有大事才能给他打电话。找借口也得找个大借口。
"你就说,梅晓鸥问他,剩下的三千是不是汇出了,收款人没收到。三千不是小数,值当问一声。"
"那他会纳闷,梅小姐怎么不亲自问……"
"放心,他不会纳闷。"
老刘就像脊梁上被抵着刺刀尖似的,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他把办公室桌上的电话搁在一边,让晓鸥听他用手机跟段凯文通话。拨通了号,老刘的手机打开了麦克,晓鸥马上听见段的手机彩铃变了,变成了《献给艾丽丝》。堂堂段总,音乐教育启蒙比农民工还晚。
手机没人接。还欠款不足零头的人一般都不会接手机。晓鸥"拜拜"了老刘,跑下楼,奔了几条街。两台插卡电话落着北京的沙尘,背靠背站在街上,很久没人理会它们了;拥进城市的村民农夫们对着自己的廉价手机大叫大喊,从它们身边来去,似乎都不认识它们了。它们一副知趣的站相,自己都嫌自己多余。
晓鸥皮包里备有一百元一张的电话卡。她的行当要求她随时保持通讯畅通,并备有替代通讯方式。卡被插入卡口,手指开始按拨号键,她用心做着每个动作,这种老式通讯方式对于她成了新式的。她不能让对方识辨梅晓鸥的手机号,于是这么麻烦她自己。因为用心,马路上的喧嚣归于沉杳,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
段凯文是个让人畏惧的人。欠了这么一大笔债也不妨碍别人畏惧他。
电话接通。前台小姐背诵着礼貌辞藻,那些从没爬过她的大脑的辞藻。她说段总不在办公室,去某个大饭店开会了。哪家大饭店?不好意思,不知道。还回办公室吗?不好意思,不清楚。能帮着打听一下吗?比如问问段总的秘书或者助理什么的……不好意思,不让打听。
晓鸥挂上插卡电话。再听一个"不好意思"她就会精神错乱。"不好意思"舶来二十多年,村姑们变成了售货员、前台小姐、餐馆服务员都对你"不好意思"。二十多年来"不好意思"把中国人的廉耻心和责任感都"不好意思"光了。藏在"不好意思"后面的是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厚颜和不在乎,出了纰漏,一声"不好意思",全然既往不咎,自己给自己的仲裁早于你的责备已经出来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还有什么可怪罪的?电视剧里的清朝人、民国人都一口一个不好意思。
她发现自己在马路上快步地走,跟着心里训斥那个左一个右一个"不好意思"的前台小姐的话的节奏。她自己也常常"不好意思",这就更让她仇恨这句舶来的词句。如今只有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才会在中国社会高度流行。网络和手机中流通着多少似是而非的语言!
假如前台小姐尖叫着"不好意思"阻拦她冲进公司大门,她就高喊"不好意思"给她两个耳光。声称段总不在公司说明他就在公司。躲债者往往把你从他确实的藏身处引开。
到了段凯文的公司大门口,从玻璃门看见那个前台小姐正在阅读面前的空白。晓鸥推了推玻璃门,推不动。这是为了防御逼债者新添置的安全措施?她站在玻璃这一面,相信自己进入了小姐正阅读的空白,使之有了可读内容,不再虚无,然而小姐依然瞪着白日梦的大眼--她们来做前台小姐唯一的功课准备是一副假睫毛。
她拍了拍玻璃。然后手掌就那样紧贴在玻璃上,让冷漠的光滑去去她的火气。手掌发黏了,从小姐的位置看,它被玻璃挤得扁平,略呈青白色。看来她的手比脸更有表现力,或说可读性,前台小姐按了一下前台上的键钮,玻璃门的锁开了。晓鸥刚推开沉重浑厚的玻璃门,小姐已从前台的椅子上下来。要挡驾了。
"怎么不开门呀?"晓鸥先发制人地说,"在门口站半天了,你没看见?"
"看见了,可您没按门铃啊!"小姐笑眯眯地说。
这是晓鸥的不对。她来势汹汹,把门铃都漠视了。
"那你也不能不开门吧?"晓鸥也笑眯眯的。她厉害的时候也可以笑眯眯。
"不知道您要进来呀!不好意思啊!"
一个"不好意思"让晓鸥不笑了。
"哦,我不进来在那站半天干吗?"
"不好意思。"小姐开始忍让。她面前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在老板跟前奏她一本,因此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导致她的晋升和被辞。
晓鸥在跟小姐对话的时候打量了这个公司的地理。公司坐落在朝阳门外一座新办公楼的三十八层上,圈下了一整层楼。办公室和所有办公室一样,毫无特色,被透明或不透明的玻璃隔成小空间,一种工业化的、无人情味的工整,让所有进入此地的人发现,此地没有比上班更好的事可干,所以就只能一心一意上班。
前台上放着绢花,角落的植物是天然的。植物旁边挂了一溜镜框,全是公司建筑项目得奖的奖状。前台左右各一扇玻璃门,不知哪一扇门通向段凯文的办公室。晓鸥像是识途老马一样往左边的门走去。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是正确路线。
"哎,不好意思!您找谁啊?"
"找小陈。约好的。"
小姐脸上堆出个茫然微笑。正如晓鸥所料,她对如此之大的公司有多少员工根本无知。陈是大姓,谁都可能是小陈。这种小姐的跳槽率、被炒率很高,更加强她对员工的无知。晓鸥利用的就是她的无知,接下去的胡编就更有鼻子有眼了。
"就是去年调来的那个,搞电脑平面设计的小陈。"
"不好意思……"
一个男人的嗓门冒出来:"您留步,段总!……"嗓门是从前台的右边冒出来的。随着冒出一个拿着男人手袋的中年男人。
"不好意思,我记错了,小陈的办公室在那边!"晓鸥向右边走去。
晓鸥和中年男人擦肩而过,男人脸上的肉很厚,笑容早已停止,但溜须的无耻笑意由于那层厚肉一时下不去,正如夯得太实的泥土,泼上水也是一时渗不下去。这种笑意多了,就成了一层层堆积的无耻。全中国现在有多少人由于快乐而笑?晓鸥读过一本上上世纪的西方人写中国人的书,说中国人是内敛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因而是缺乏面部表情的。当今的中国人这二十年的表情进化超过了远古上万年进化的总和。
一个年轻男人挡住晓鸥。晓鸥已经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口了。年轻男人是段总的秘书,段总的会见日程由他一手安排。不在日程上的,首先要被排进日程。男小秘有些女气,段凯文这种伟岸大丈夫"娶"了他日子会舒心方便。晓鸥表示惊讶,她和段总说好的下午茶怎么没被排入日程。男小秘打开电脑上的日程排列,认真查看,同时表示不好意思,确实没有"下午茶"的项目。并且呢,不好意思,段总从来不约人喝下午茶。晓鸥把嗓音提高,打出个明媚的哈哈:段总跟一个女人约下午茶,会在公司日程中立项吗?这个音量使好几扇玻璃门打开了,门缝出现一张或半张男人或女人的脸。这个音量足够穿透"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这扇门是唯一的非玻璃制品。坚实而古朴,几百年岁数的中国槐,据说是从段凯文老家运来的。段凯文是懂得审美的:冷冰冰的玻璃世界里镶上两块老木头,朴拙无华的木头就被镶成了玉,镶成了瑰宝。信息革命的残酷效率中,两扇老家的槐木大门通向过去,通向人情味的旧时光,通向段凯文贫苦但梦想不断的童年。
男小秘把守着两扇槐木大门。多礼文雅、无懈可击的一个家丁,不让晓鸥看见大门究竟通向什么。这位女士要是想见段总,没关系,日程是可以安排的。晓鸥再次提高嗓音分贝,谢谢了,她和段总见面是常事,不久前在妈阁还见了,用得着什么日程安排。
看你段凯文还聋不聋?还哑不哑?梅晓鸥接下去可能会把此行目的昭示给你的全体员工。三千多万的赌债,还了三百万,零头都没还清还不配听句解释或者道歉?晓鸥对付过无数赖账的无赖,但没有对付过如此高傲的无赖。她一面跟男小秘周旋,一面在急促算计,把段的老底全兜出来的利和弊各占多少。兜老底的有利之处是,段是见报出镜的人,对于公共舆论的顾忌会让他不顾一切地把债务还清,从而掩盖他更不堪一击的那一面:嗜赌如癖。兜老底的弊端,在于段反正被扯破了脸面,那就索性不要脸地继续把账赖下去、赖到底。妈阁的警察是那二十七点三平方公里的片警,管不到大陆这边来。你当众指斥我赖账,我顶下这罪名了;我顶得要值。众人听你揭露我赖账了,要澄清是不可能的,段某还了债也不可能洗去大家对段总的坏印象,那么好,索性不洗它,让你梅晓鸥花三千万买下他的名誉损失。你梅晓鸥的代价是三千万港币,我段某的代价是被弄脏的名声。
晓鸥算计结果是,不兜老底对自己更有利。此刻她把动作做到就行。这个动作是让段凯文看到兜老底的事梅晓鸥完全干得出来,眼下没干是给双方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
男小秘的手机振动了,他轻微抽搐一下,从廉价西装口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刚到的信息。段发指令了。男小秘错愕三分之一秒钟,目光照了一下对面这个三十六七的女人:在此之前晓鸥长什么样,穿着是否时尚对他都无所谓。然后他微笑了。
"不好意思,段总说他一直在等你喝下午茶呢!"
晓鸥顿时柔弱下来。段隔着槐木大门确实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她和男小秘的对话,听到她尖利的笑声,略带讹诈意味的语言,撒泼的声调。槐木大门那一边,段凯文连她潜藏在身体里的大动作都看到了:她会振臂一呼,大家听着,宏凯实业公司的董事长段凯文是个大赌徒,大输家!他给男小秘发的信息肯定说:"三点左右,我跟一位姓梅的女士共饮下午茶。现在我在等梅女士。"
槐木大门打开了,段凯文手扶在门里面的铜环上(铜环似乎也是正宗的老旧),满脸诚恳的邀请。两分钟之前还死活要往里冲锋的梅晓鸥又一次被段凯文的宏大气概压迫得那么小。小气,小器,小人之心。
"请进。"
晓鸥听话地向槐木大门里迈步。办公室占据整个公司的一个角,占据着最好朝向,但凡有一点阳光都会先尽着这半环形的落地窗采入。
"请坐。"
晓鸥听话地坐在段总手指指点的那个沙发上。沙发面料看上去是粗糙的皮革,但触上去异常柔软,甚至不像皮子那样冰凉光滑,它有种绒乎乎的质感。讲究的东西现在越发低调,越发包藏着只有享用者才感觉到的奢华。
"今天给你汇了这个数。"段伸出三个手指,"剩下的明天、后天、大后天陆续汇出。银行紧缩银根,快到年底了嘛。"
晓鸥点着头。她的听觉吃进每一个字。每个被吃进的字迅速被大脑消化。消化得好,才能懂得词下之意,是否有不老实、不诚恳的浮头油腻。她的思维把段的每个字都消化得很好。但她既看不出段的老实诚恳,也看不出他的不老实不诚恳。在妈阁和在大陆是两个段凯文,大陆这个段凯文是中国人中的中国人,内敛到完全没有情绪信号。他翻牌时的扑克脸也比现在的脸通俗易懂。九亿农民的智慧和坚忍凝练出一滴晶体,它叫段凯文。什么样的贫瘠饥荒都应对得了,这区区三千多万港币的债务能压碎这一滴结晶?中国的世代农民需要怎样的智慧从几千年的一无所有中活过来,这九亿农民的一滴精华能从你梅晓鸥手里活不过去?
段凯文现在在梅晓鸥面前的大,就大在这里。她的小,就小在看不出这大,低估了这大。
"所以晓鸥,你大可不必担心。"
他大到了为对方慷慨。她对这份慷慨领情地笑了。
"不是我担心。是赌厅担心。厅主派我来北京,把所有客户欠厅里的债务都稍微清一清,也是年底之前的例行工作。"晓鸥滴水不漏地回答,接过段总递给她的一杯茶。袋泡茉莉花茶。这顿下午茶够简约的。
段总自己喝的是矿泉水。伟人的淡泊。他坐在自己的半圆形办公桌后面,把皮转椅转到四分之三朝向晓鸥,四分之一朝向窗外尘雾中的北京。晓鸥只能左侧肩头抵在沙发靠背上,左边屁股斜坐而让右腿向左前方支出,担负平衡身体重心的职责。她觉得自己是在某个舞蹈中摆造型,为歌星陪衬的那类拙劣舞蹈。歌星当然是段凯文,你都不配看他一个正面。
晓鸥走到墙角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突然发现段凯文面前的茶壶嘴对着的是什么。是他背后墙上的巨幅水墨画,一匹瀑布挂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凯文乘驾着瀑布,又不能让大水冲了,这是茶壶嘴反冲大水的作用。
几乎认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滥的法术让她梅晓鸥输;以四倍的代价输!晓鸥木鸡一般呆住。
"可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哦。"段的口气带些揭秘性,"我听说赌厅在十天内必须从你们手里收回借给赌客的所有钱款。"
"我们?"她知道他指的"你们"是谁。是叠码仔们。是梅晓鸥、老猫、阿乐们。但她装不明白,因为她需要多两个回合的问答给自己买下些时间,来拆他下面的招。
"你们就是干你们这行的人,在赌厅和赌客之间当掮客的呗。"
"哦。那我们怎么了?"她笑笑。她在准备被戳穿。段把赌厅、掮客、赌客的三方面关系早就摸得门儿清。赌厅怎么会派你这个女叠码仔来催债?赌客和赌厅结了局之后的十天之内,叠码仔可以声称自己是为赌厅讨债,但十天一到,赌客如果还不上赌厅的钱,叠码仔必须把赌客的欠款还上。用佣金还,还是用积蓄还,或者砸锅卖铁去还,随便。赌厅只认一条:十天大限之内,欠款归账,否则作为叠码仔的掮客在赌厅面前便失去了信用。段要戳穿的就是这点。别拿赌厅压人,现在的官司只在他段凯文和她梅晓鸥之间。人人都清楚这笔官司,但谁也不会像段这样不留情地戳穿。拿赌厅挡在中间,官司就变得间接了,双方都可以给自己和对方留点面子,也多一点回旋余地。段凯文偏不给自己和梅晓鸥留面子,也不需要回旋余地。这又是段的人格让晓鸥意外的一点。
"我打听的没错吧?现在我欠的款,就是你梅晓鸥的钱。欠赌厅的,你早就替我还清了。"
晓鸥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笑不对,不笑也不对。好像一切都是她的一场大阴谋,现在段凯文把它识破了,该难堪的是她梅晓鸥。
"所以,我就请你梅晓鸥女士放心,下面几天的还款都会按时到账。"他把转椅更朝窗子转了一点,给她二分之一的侧面。
晓鸥看着这个骄傲的男人,董事长,某女人的丈夫,某女人的情夫。居然输那么惨还能羞辱她。她站起来。下午茶该结束了。从来没人让晓鸥感到这么低贱,感到她那职业的低贱。他似乎已经把她忘了,回到他对于大事的思考中。那是什么样的大事啊!因为这些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中国在飞速改变,世界也在飞速改变,哪里起了高楼群,哪里的海边成了陆地,哪里爆发了战争,哪里缓解了经济危机。这二十多年,段凯文使多少中国人改变了生存空间。
就在晓鸥道别的时候,段叫住她。
"怎么走了?我马上就下班了,请你吃大董烤鸭。"
"不用了,我晚上要回家看我母亲。"
她和母亲是在父亲去世后彻底和解的,儿子的诞生进一步改善了她们的关系,改善到连见到中文系主任她都能在脸上堆出笑容了。
"把你母亲叫来一块吃。"
"真不用了。天一冷我母亲就不愿意出门。"
段凯文按了一下铃,小男秘来了。
"让司机去梅女士家,接一下她母亲。"然后他转向晓鸥,"把你家地址告诉他,他会告诉司机的。"
"那算了吧,我跟你去吃饭。"她拉出母亲,用老太太碍事,或说用她给自己省事,却不成。段凯文时刻都是大丈夫,欠你多少钱还是做你的大丈夫。
到达大董烤鸭店天已经黑了。车在三环上蹭地面蹭了一个小时。路上段总指点着这一群、那一片的高层住宅,他盖的或者他参与盖的。一座座插入初冬阴霾的高层住宅楼亮起密密麻麻的灯,窗口摞窗口,人摞人,假如说曾经以四合院为典型建筑的北京是平面的,那么现在是立体几何的,多重立体,楼中楼,马路上架马路,几何的北京把若干北京摞在一起,设想把这若干北京再拆成平面,摊开来……实际上每天早晨,每栋高楼里释放出密密麻麻的人的时候,便是多重叠摞的北京被拆成平面的时候。每天傍晚你又一次看见摊开来的北京,堵塞的人和车成了摊不开的疙瘩。天黑之时,就像此刻,若干北京又叠摞起来,被段总这样的人叠摞成立体的北京。深夜后北京将成为一堆复杂的几何,楼摞楼,人摞人地睡去,除了夹角里的流浪汉们,对于他们,复杂的几何般的北京是像十八层天堂一样的谜。
跟段凯文共进晚餐的时间里谁也没再提欠债还款的事。债主远比负债人更加小心地绕过正题,保护晚餐气氛。债主拿自己的过去做话题,坦白了跟卢晋桐和姓尚的两段情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坦白,也不知道坦白是愚蠢还是聪明。总得有个话题下饭。段听得入神,现在他明白一个女人为何铤而走险干起叠码仔了。
晓鸥在说话时接到阿专一系列短信息,她也回了一系列短信息。阿专找到了史奇澜这个老烂仔。老史下榻在工匠街一个本地佬家里。本地佬做古玩生意,其实就是收破烂的。本来阿专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假如不是他主动给阿专发短信的话。老史发短信是要借五千块钱。晓鸥回信斥责阿专:"当然不能借!难道这还用请示?自己没有大脑判断吗?"
"没想到你这么苦,这么坚强。让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吃这么多苦,世上还要我们这些男人干什么?!"段凯文感慨道,同时为晓鸥卷了一个精致的鸭卷,亲自放到晓鸥盘子里。
晓鸥刚道了谢,一条短信着陆。是史奇澜发的。
"五千块钱你不能不借,是救命的钱呀!"在三千公里外的老史逼着她,"可怜可怜老史吧!"
晓鸥这么个九十来斤的单薄女人,被多少男人欺负过和将要欺负,被老史这种老烂仔逼成这样,三千公里的距离都挡不住。她瞟一眼正在为她做下一块鸭子肉荷叶饼的段总,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桌子上。她侧过脸,在自己肩膀上蹭掉泪水。这种时候都没有一副男人肩膀让她蹭一把泪。段凯文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她特别希望他别说什么,就当没看见她。她大大小小的不同的麻烦和委屈像装在抽屉繁多的中草药柜子里,打开一个抽屉面对一份麻烦、忍受一份委屈,最好别把几十个抽屉的麻烦弄混,混了她命都没了。
"求求你亲爱的晓鸥!"老烂仔又来了一条信息,还加了一个悲哀的表情符号。
哑剧大师们快死绝了,人们现在藏在这些表情符号的后面演出悲喜剧,正确地说,是喜悲剧。她还是不理睬史奇澜。假如陈小小下回再让她去拖家具抵债,她肯定不客气,头一个冲进库房,选最贵的拖。
她的眼泪一个劲地流。卢晋桐、姓尚的、史奇澜、段凯文同时拉开中草药柜子上的无数抽屉,历史和现实的麻烦与委屈混成一味毒药,真的向她来索命了。
"怎么了?"
她一惊,发现段凯文拉住她沾满眼泪的手。然后他塞了一张餐巾纸在她手上。她哭得周围的客人都安静了。今晚他们花这么多钱,却不能专注于口腹之欲,让这个女人哭走了神。哪里不能哭非到昂贵的大董烤鸭店来哭?她擦了擦脸,站起身,头几乎垂到胸口地往卫生间跑。手机忘在了桌上,假如老史再发哀求信息,段凯文会意识到晓鸥哭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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