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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说红楼梦

蒋勋(当代)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蒋勋
许多人说:《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大部分的畅销书,在短短一、两年,高踞消费排行榜,看到书商的夸张广告:没三十秒就卖出一本!令人咂舌。
但是,畅销书流行的热潮一过,就像一堆废纸,也在消费者的脑海、心灵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所谓“畅销”,也就是快速“退流行”。
在急功近利的商人眼中,仍然追逐着短促的流行,追逐着假象的畅销。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几本会是你读完以后舍不得丢掉的书?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几本会是你读过一次还想再读的书?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一本书可以永远留在身边,一读再读,在一生的不同阶段给你感悟、启发,给你反省、思考的吗?
《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我们不只是在读《红楼梦》,我们在阅读自己的一生。
《红楼梦》其实是一本畅销书,三百年来,从手抄本流传,到木刻活字本,到石印本,一直转换成电影、连续剧,《红楼梦》不但没有随着时间“退流行”,《红楼梦》在不同的世代,发生了久远而广泛的影响。
书商在做一个月,或者一个星期的畅销排行榜时,无法理解《红楼梦》在长达一百年、两百年间真正永不消褪的“畅销”。
但是,生命短促到只有一个月,一个星期的计较,当然看不到一百年、两百年。
《红楼梦》是三百年来的大畅销书,如同德国出版界以一千年统计,发现最大的“畅销书”是基督教的《圣经》。
所有的“经典”才是真正的畅销书。
一千年、两千年为计算,有多少人阅读过《老子》、《论语》、《庄子》、《诗经》??????
历史有另一张畅销书的排行榜。
作家迷恋短促的“畅销”,不可能是好作家。
读者迷恋短促的“畅销”,也不可能是好读者。
《红楼梦》的作者用十年的时间写一部没有写完的小说,他如果计较一个月的“畅销”,不会写这本书。
最早的《红楼梦》的读者,用手抄流传的方式,一字一字抄写,抄写完百万字,他们如果在意“畅销”,也不会做这件事。
让“畅销”归于“畅销”;让“经典”归于“经典”。
《红楼梦》仍然在许多人的床头,每天晚上睡前读一段,若有所悟,每次读都那么不同,就像在阅读自己的一生。
许多人会问《红楼梦》十二钗,你最喜欢谁?最不喜欢谁?
林语堂说:最喜欢探春,最不喜欢妙玉。
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最喜欢”和“最不喜欢”。
反复看了二三十次《红楼梦》我不敢回答看来这么简单的问题了。
人生看来很简单,却很难说“喜欢”或“不喜欢”。
探春是贾政的女儿、宝玉的妹妹,她的母亲是赵姨娘,一个丫头出身的妾。因为卑微的出身,赵姨娘似乎总是愤愤不平,嫉妒他人,总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把这委屈转化成报复他人的恶毒语言或行为,连自己亲生的女儿--探春,也不例外。
探春聪明、大器,极力想摆脱母亲卑贱的出身牵连,她努力为自己的生命开创出不同于母亲的格局。她处事公正不徇私,曾经在短时间代理王熙凤管理家务,有条不紊,兴利除弊,展现了她精明干练的管理才能。
林语堂深受欧洲启蒙运动影响,重视个人存在的自由意志,重视个人突破环境限制的解放能力。
林语堂一定喜欢探春,探春是他尊崇的生命典型。
但是妙玉呢?
妙玉是一个没落的官宦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道败落,不得不出家为尼,她寄养在贾家的寺庙中,看来是修行,却当然心中积压着不可说的郁浊的苦闷。妙玉孤傲,看不起俗世的人,对乡下来的刘姥姥嗤之以鼻,她有严重的洁癖,孤芳自赏。这样的性格,即使在今日,恐怕也很难有朋友,在世俗社会,总是招人嫌怨。
但是,《红楼梦》的作者,很委婉也使人们感受到妙玉洁癖背后隐藏的热情,她极爱宝玉,但她的爱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她的孤芳自赏变成一种怕受伤的保护,像最柔软的蛤蜊,往往需要最坚硬的外壳来防卫。
妙玉的不近人情,正是一种防卫的硬壳。
我们能够“不喜欢”妙玉吗?
我们能够嘲笑妙玉吗?
《红楼梦》的作者,没有“嘲笑”,只有“悲悯”;没有“不喜欢”,只有“包容”。
《红楼梦》的作者引领我们去看各种不同形式的生命,高贵的、卑贱的、残酷的、富有的、贫穷的、美的、丑的。
《红楼梦》的作者通过一个一个不同形式的生命,使我们知道他们为什么“上进”,为什么“洁癖”,为什么“爱”,为什么“恨”。
生命是一种“因果”,看到“因”和“果”的循环轮替,也就有了真正的“慈悲”。
“慈悲”其实是真正的“智慧”。
《红楼梦》使读者在不同的年龄领悟“慈悲”的意义。
“慈悲”并不是天生的,“慈悲”是看过生命不同受苦的形式之后真正生长出来的同情与原谅。
《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是,《红楼梦》的每一章、每一回都可以单独当成一个短篇小说来看待。
许多年,《红楼梦》在我的床头,临睡前我总是随便翻到一页,随意看下去,看到累了,也就丢下不看。
事实上,《红楼梦》并没有一定的“开始”,也没有一定的“结束”。
如同我们自己的生活,即使琐琐碎碎、点点滴滴,仔细看去,也都应该耐人寻味。
《红楼梦》最迷人的部份全在生活细节,并不是情节。
因此,每天能阅读一点就阅读一点,反而可能是读《红楼梦》最好的方法。
《红楼梦》读久了,会发现自己也在《红楼梦》中,有时候是黛玉,喜欢孤独,有时候是薛宝钗,在意现实的成功,有时候是史湘云,直率天真,不计较细节。
十二金钗,或许并不是十二个角色,她们像是我们自己的十二种不同生命阶段的心境。
宝玉关心每一个人,关心每一种生命不同的处境,他对任何生命形式,都没有“不喜欢”,都没有恨,包括地位卑微的丫头、仆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是应该被尊重的对象,都是可以被欣赏的美。
他在繁华的人间,看到芸芸众生,似乎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像自然中的一朵花,他没有比较,只有欣赏,只有欢喜与赞叹。
宝玉,其实是《红楼梦》中的菩萨。
宝玉爱每一个人,他的爱都没有执着与占有。《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正是宝玉的本性。
《红楼梦》的阅读,因此是一种学习“宽容”的过程。
少年时读《红楼梦》,喜欢黛玉,喜欢她的高傲,喜欢她的绝对,喜欢她的孤独与感伤;也会喜欢史湘云或探春,喜欢她们的聪慧才情,喜欢她们的大方气度,喜欢她们积极而乐观的生命态度。
《红楼梦》一读再读,慢慢地,看到的人物,可能不再是宝钗,不再是王熙凤,不再是风光亮丽的主角,而是作者用极悲悯的笔法写出的贾瑞,或薛蟠。他们陷溺在情欲中无法自拔,他们找不到生命上进的动机,他们或堕落,或沉沦,但作者却只是叙述,却没有轻蔑或批判。
世界文学名著中很少有一本书,像《红楼梦》,可以包容每一个书中即使最卑微的角色。
我当然也会在自己身上看到贾瑞,看到薛蟠,看到自己堕落或沉沦的另外一面。
一本书,可以让你不断看到“自己”,这本书才是一本可以阅读一生的书。
《红楼梦》多读几次,回到现实人生,看到身边的亲人朋友,原来也都在《红楼梦》中,每个人背负着自己的宿命,走向自己的命运,或许我们会有一种真正的同情,也不再会随便说:喜欢什么人,或不喜欢什么人。
这几年,细读《红楼梦》,有一种领悟,觉得《红楼梦》其实是一本“佛经”。
我是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的,因为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
我的《红楼梦》记忆
我没有想到会讲《红楼梦》,一直不想开讲的原因,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从十二三岁时开始读《红楼梦》,读得入迷,功课一塌糊涂。所以家里有一段时间禁止我读《红楼梦》。记忆很深的是在坊间买的一本《红楼梦》,是用当时一个电影明星(乐蒂)演的林黛玉剧照做的封面,晚上躲在棉被里面,用手电筒照着看。所以,《红楼梦》对我来说是特别的记忆,是青少年时期的一段私密感情的记忆。有时候觉得不应该跟很多人分享这种很个人的情感。
读大学时,很多科系里面,比如中文系,会开《红楼梦》的课,偶尔也去旁听一下,总觉得跟自己躲在棉被里面看《红楼梦》的感觉不一样。我相信很多大学研究所里开这个课,都比较着重于研究,一学期都在讲关于考证的部分,始终没有碰到小说本身。所以我一直在疑虑,我自己阅读《红楼梦》的方法,我和《红楼梦》间那种很私密的情感,适不适合跟很多朋友分享。
从清代乾隆年间开始,有很多《红楼梦》的手抄本流传。许多人不知道是谁写的,每个人读到的可能是散乱的一回两回,没有写完,最多到了第八十回就没有了。它在民间流传,大家也觉得可有可无,从来不是不得了的“文学”,也没有人注意它。可慢慢地,它变成了大家爱读的东西。这种“乐读”的快乐,就引发了《红楼梦》从手抄本变成印刷品出版。
人们大都知道程伟元这个人。程伟元是个出版商,他跟另外一个叫高鹗的写小说的人合作,在手抄本的《红楼梦》八十回后面又补了四十回,便成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并将其印刷出版,才有了普及的《红楼梦》。最早的《红楼梦》,就是手抄的。谁喜欢它,谁就手抄。现在的朋友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用手抄?如今拿一部《红楼梦》来,我们光看印刷品都已经吓晕了,何况是手抄。可是对我这个年龄层的人来讲,完全可以理解。我在大学的时候还手抄过鲁迅的小说。因为当时复印机不发达,从台湾大学借到当时被列为“禁书”的鲁迅的《呐喊》和《彷徨》。偷偷借出来的朋友说,两天后你们一定要还。所以我们就连夜抄,一个人抄累了,就跑去睡,另外的人就接着抄。所以我知道什么叫做“手抄本”,“手抄本”说明你真喜欢那个作品,不能买,就用手抄。
《红楼梦》最早的手抄版本慢慢被人搜集,像后来的胡适这样受过西方严格考证学或文学史研究训练的人,回到中国,开始对这部作品进行研究,也开始探讨很多被我们今天列为“红学”的问题。
一本写青少年的书
我想,在高雄讲《红楼梦》,我不会碰太多的“红学”,红学简直像大海一样,掉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了。我的很多学生现在还在修研究所的《红楼梦》课,到最后碰不到太多跟小说有关的东西,一直在外围转,比如,作者是谁,作者的家世如何,宝玉影射谁——这叫做红学考证。不是说考证不重要,但是我们读小说的时候,它就是小说,读起来要很好看。我们要读进去,让它跟我们人生之间有一种对话。不一定要把它当成研究工作来做。可是在中国传统的文化道统当中,一般人觉得,任何一本书,如果能够流传,一定有文以载道的意义。“文”是文章,“道”是道统。一本书只有能承载一种道德,才有流传的意义,像《四书》、《五经》,都有重大的文化使命。我想,小说这种东西是从茶余饭后的消遣发展出来的,首先还是要“好看”、“有趣”。
我看到几个有趣的版本对《红楼梦》的考证,他们会把《红楼梦》牵强附会到说它要讲的是反清复明的故事。比如说有一个学者就是专门说里面哪一个人是明朝末年反清的哪一个人。《红楼梦》变得很奇怪,有一点像一个公式,每个人都可以附会出自己所要的东西。那个学者,心里只有反清复明,就在这里面套用反清复明的公式,讲得头头是道,而且完全能自圆其说。另外一个学者说,这个小说是讲清朝顺治皇帝跟董小宛的故事。顺治皇帝爱上了董小宛,后来出家,在五台山做了和尚,《红楼梦》隐喻这个故事,所以宝玉是谁,黛玉又是谁,一样头头是道,而且也可以自圆其说。我读了这些考证以后,发现《红楼梦》这本小说,你套用任何故事都可以言之成理。
我想,最早喜欢看《红楼梦》手抄本的人或许不在意它是不是文学,它会不会被放到文学系去作为研究的对象,重要的是它这么好看,好看到你十二岁看它,三十岁又看它,四十岁还看它。在不同的年龄去看《红楼梦》,感受不同,但是都“好看”。
小时候家里一方面禁止我看《红楼梦》,一方面说《红楼梦》真好看。大人的世界很矛盾。不准我看,又说好看得不得了。我当然好奇,躲在棉被里看《红楼梦》的时候,就想:说不定大人们以前也这样偷看。
《红楼梦》其实是写青少年的一本书,它今天变成了古典文学,很多人都觉得它是老年人读的书。被改编成了电影、电视连续剧,人物角色年龄也被加大,比如王熙凤,有时候是四十几岁的演员演。小说里面,王熙凤开始大概十七岁左右,林黛玉进贾府时应该是十二岁左右,贾宝玉大黛玉一岁,宝钗又大一点,他们在小说里都是十五岁上下的青少年。
所以,我第一个要讲的就是《红楼梦》中人物的年龄问题。他们全部是少年。想想看,我们家里十二岁的女孩子、十三岁的男孩子,他们在做什么事?他们就是《红楼梦》里面的林黛玉和贾宝玉。如果超过十五岁,他大概就不会这么呆了,像黛玉,整天没事在那边哭,无缘无故地就生气了,计较宝玉对别人好,嫌对她不够好,这就是少女情怀,小女孩情态。所以,读《红楼梦》,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人物还原到青少年。
秘密的青春王国
大观园里,薛宝钗大概十三岁半,比贾宝玉大一点点,贾宝玉十三岁,林黛玉十二岁,史湘云大概也十二岁左右。更小的是惜春,小说开始时她大概只有八九岁。就是这样一群小男孩、小女孩住在大观园里。所以我觉得,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
在传统的封建社会里,人是没有“青春”可言的。古代人没有像西方那样有一个叫做“青春”的东西,希腊文化一开始就歌颂“青春”。我们小时候读的唐诗宋词,被大人逼着背诵的《古文观止》、《朱子治家格言》,都充满了中年以后的沧桑感,“沧桑”不是“青春”。什么是“青春”?青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它有一种浪漫,刚刚发育,生理起了变化,对生死爱恨懵懵懂懂,充满梦幻、忧伤、不确定,充满性的欲望和爱的渴望,也开始尝到人生的失落与幻灭之苦。
这个年龄,是应该读《罗密欧与朱丽叶》,应该读《牡丹亭》的。可是大人觉得可以读《三国演义》,不要读《红楼梦》。《三国演义》完全是搞政治的权谋,其中的心机跟谋略,比现在搞政治的人还要厉害。十二三岁读这样东西,会造就什么样的人生?《西游记》是好读的,《西游记》里面有很多超现实、好玩的东西。《水浒传》呢,读了之后你最崇拜的大概就是混帮派的黑道。每一本小说都有它的偶像性,青少年男孩读了《水浒传》,他心目里面的偶像就是喝醉了酒可以把柳树连根拔起、醉打山门的鲁智深,或者是夜奔梁山的林冲,都是帮派大哥的角色。
《三国》、《西游》、《水浒》都好,但是缺少一个东西,就是《红楼梦》的“青春之歌”。对于刚刚发育,生理上正在变化,对性别刚有认识的青春时代,我们的文化传统始终没有深刻了解过、包容过、鼓励过。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记得,有一次贾宝玉躲在花树下读《西厢记》。林黛玉来了,就吓唬贾宝玉说我去跟舅舅(贾宝玉的爸爸贾政)讲,看不把你打死。《西厢记》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禁书”。明明是禁书,家里却有,青少年就偷着看。《西厢记》里张生为了恋爱就跳墙去私会情人,正是“青春”对“禁忌”的叛逆。年轻人的青春王国里,对情欲和性已经开始懂了。就像今天,小孩子在网络世界看到什么东西,父母和老师都不知道。这个部分其实就是刚才提到的《红楼梦》里面私密的青春,它是非常迷人的。
我们很少看到传统文化中有对青春的描述,青少年的爱恨纠缠,包括性,《红楼梦》写得这么真实。《红楼梦》第五回,可以看到对贾宝玉的第一次性的描绘,我们现在的小说和文学里都没有这么真实。我们学校的课程里都回避了这个问题,而《红楼梦》几乎都谈到了。我有一个很大的愿望,希望《红楼梦》能在年轻人的世界里重新活过来。
《红楼梦》的结局
《红楼梦》夹杂了古典的诗词歌赋一类的文体,年轻的朋友刚接触,会觉得有隔阂。我曾推荐大一的学生读《红楼梦》。学生是认真的,回去就读,下一堂课就问我,老师,你可不可以介绍一本白话本的《红楼梦》?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原来年轻人觉得《红楼梦》不是白话!事实上,《红楼梦》是最好的白话文学。后来,我慢慢了解了学生的意思,他们认为“不是白话”,是因为里面夹杂的诗词。后来我就建议,第一次读(我的假设是你会读第二次、第三次),如果觉得诗词难理解,不妨先略读或者跳过。
《红楼梦》里很多诗词,都有暗喻,很像我们在庙里抽的签。现在年轻朋友也会到庙里求签。女朋友几天不理你,痛苦不堪,就会到庙里面抽一个签,看她到底还会不会理你。可是从抽出来的那个签看,还是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理你,因为所有的签都是诗,讲的也都是模棱两可的话。
《红楼梦》的诗词也是如此,有许多人生的隐喻。可以往正面解释,也可以往负面解释,不是确定的答案,因此,难的不是文字,而是对隐喻的哲学性解读。文学不是励志格言,不是非黑即白的答案,文学是对生命真实现象的理解与包容。
在文体上,《红楼梦》是我读过的中外小说里最特别的一本。《红楼梦》在小说的第五回,作者就把小说里所有人的结局全部告诉你了。可是每个人的结局是一首诗。你如果没有看下去,只是读了那些诗,读了,等于没有读。
贾宝玉喝醉了酒,做梦,梦中到了太虚幻境。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一个柜子,柜子有很多的抽屉,他就一一地打开,每个抽屉里面有一首诗。可是他看不懂,因为他只有十三岁,而且这些女孩子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所以他不知道每首诗在讲什么。他就把抽屉一一关起来了,带他去看的警幻仙姑说,你真是蠢物,冥顽不灵,不能领悟,都给你看诗了,你却不懂。
人的一生,不到最后的终结,永远不知道它的结局。《红楼梦》一开始就把结局都告诉你,让你看着每一个人如何一步步走到他的结局去。大家可以想想看,哪有一部小说一开始就把结局先告诉你。结局告诉你了,你还想看下去吗?也许人生不是一个结局,人生是点点滴滴、一分一秒的过程累积起来的一种不可知的状态。也许到最后一天,还是搞不清楚自己这一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看一生的荒唐、荒谬,错综复杂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纠缠,其实是讲不清楚的。《红楼梦》让我们知道,结局本来就是假的,是我们自己虚拟的一个结局。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坏,什么叫做命好,什么叫做命坏,大概也都很难确定。
最像镜子的小说
《红楼梦》我们可以一直读下去,在不同的年龄读它。因为《红楼梦》呈现的是一个人生的现象,它让你看到这些人经历的各种状态,这里牵涉到作者本身难得的包容心,以及他对生命态度的超越感。
假如我们眼前发生了一件事情,有朋友在谈这个事情,转述这个事情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喜欢谁,不喜欢谁,他赞成谁,不赞成谁,我们称之为主观。在文学里面有“全知观点”,就是有超越感,不成为小说里面任何一个角色。我们没有个别的爱恨,是在一个更高的、超越的环境里面把这些人呈现出来。就像镜子一样,镜子本身没有选择,也没有爱恨,你走近镜子,镜子完全呈现你的状态,是一个全然客观的状态。但是人很难做到像镜子,这种全知的超越感其实非常难把握。我读过的古今中外的小说中,最像镜子的小说就是《红楼梦》。
林黛玉的哭泣、薛宝钗的周到、王熙凤的精明,都只是在呈现而已,作者没有说他喜欢谁,不喜欢谁。
随着年龄的变化,你会喜欢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龄段会注意不同的人。大概第一次读《红楼梦》注意力多半是在宝玉和黛玉身上,看到这对男女的纠缠。我们那个时候大概也是十二三岁,不明白为什么每天少年男女两个人要挤在一堆,一下课以后还要赶快写一封信,然后又赶快跑到对方家门口丢进去,我们无法解释这个东西。林黛玉和贾宝玉就是这样的。其实他们就住在大观园里面,走两步路就能在一起,可是他们老是觉得那两步路就是分离。这种分离永远是一种忧伤。所以在《红楼梦》当中,这条主线会构成一个神话的议题。
第二次看的时候,你会发现王熙凤这个角色写得极好。她十七岁就那么能干,嫁到贾家做儿媳妇时那种小心翼翼的状况,以及得到贾母的疼爱,有贾母撑腰,她可以管三百口人,行事利落漂亮。她的丈夫其实很窝囊,没事就在外面搞个小太太,王熙凤还要替他去收拾烂摊子。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成了贾府里的女强人。王熙凤有时候会是一个厉害到让你害怕的角色;但有时候她又比谁都会撒娇,她懂得怎么让别人疼她,常常惹得贾母还来安慰她。
我有一个朋友在美国教书,主讲《红楼梦》。他说每一年教完有一个考试,要大家在十二金钗里面选他们最喜欢的角色,他说连续几年排在第一名的都是王熙凤,绝对不是林黛玉。我想大家可以理解,今天,尤其是美国学生,哪里会喜欢一个天天哭的女孩子?可是王熙凤不同,用今天的语言来讲,她就是企业里的女强人,她管着三百人,比我们今天管一个企业还要难。那三百个人分属不同的阶层,勾心斗角、错综复杂,她全要摆平。而且这个大家族的钱,进账越来越少,出账越来越多。所以她要把钱挪来挪去地放高利贷,你可以看到她厉害到什么程度。大家不要忘记,她当时只有十七岁到二十岁。
八十回的《红楼梦》
《红楼梦》是没有写完的一本书。一个好的作品,完不完成,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很多音乐家最好的交响曲也不见得是完成的,很多的绘画不见得是完成的。这个小说也是没有完成的,其实就是写到他要走时就走了,小说没有完,时间没有完,人生没有完。我们永远不知道生命中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所以续写红楼的人都是因为读了《红楼梦》以后觉得很不过瘾。后面到底怎么回事?贾宝玉到底最后娶了谁?就一定要想办法去弄来弄去的。高鹗和程伟元补写的后四十回在乾隆年间变成了大家最接受的一个“结局本”。
如果大家看一下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张爱玲对高鹗是毫不留情的。她说《红楼梦》读到八十一回,她就不想读了。的确八十回以前和八十回以后的写法非常不一样。举最明显的例子,八十回以前林黛玉这么重要的一个女性,她出场的时候,没有描绘她身上穿什么衣服、戴什么东西。林黛玉像梦一样,忽然来了,忽然走了,有点像我们说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的感觉。八十回以后,对林黛玉有衣服的描绘,有脸上五官的描绘。这是非常大的不同。王熙凤一出来作者不惜重墨描写她身上的衣服,因为她是现世里的人。可是林黛玉像是一个从天上下来跟大家玩了一场又走掉的女孩子。等她走了,你忽然记得有她,可是你想不起她是什么样子,她的美像月光一样,不着痕迹,是船过水无痕的感觉。林黛玉的存在,是一种心灵的存在,不是物体性的存在,可是读到八十一回,你忽然发现林黛玉的衣服有颜色了,身上佩了什么东西也有交代,显然作者的层次比前一个作者低了很多。这是张爱玲对后面补的部分如此批评的原因。可是很多人还是觉得在古典小说当中,能够让林黛玉死去,而让薛宝钗和贾宝玉结婚,这边是婚礼的音乐,那边是焚稿断痴情的林黛玉的死亡,这种悲剧性跟喜剧性的对比是写得好的。
《红楼梦》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谁都不知道。很多人认为最后跟贾宝玉结婚的是史湘云,而不是薛宝钗,因为有一回的回目里面说“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史湘云有一个金的麒麟,金玉良缘是在讲贾宝玉口中含的那块玉,跟史湘云身上配的金麒麟,他们最后结婚,叫做金玉良缘。“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白首”,这里是指夫妻白头偕老。这又掉到红学的考证里了,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如果作者要写的是自己一生的梦幻,繁华根本是一场梦,他或许根本不在意结局。他只是告诉你,在所有的生命中,权力、财富、爱情,全部是一场空。他要告诉你,知道是空,你还是执著。知道归知道,执著归执著。《红楼梦》的迷人就在这里,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是每一刻又都在执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起,大学的时候带着《金刚经》上山去庙里,住在狮头山的海会庵读《金刚经》。读了几天,觉得自己定力很够。忽然听到山下卖猪血膏,就狂奔下去大吃一顿。我想《红楼梦》常常让你啼笑皆非,是你忽然发现生命中的修行跟执著、痴迷是纠结在一起的。作者要讲的荒唐跟荒谬,交错在人生啼笑皆非的感觉中。好的小说家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如此,就是宗教家或者哲学家了。文学家在领悟的同时,都有很大的执迷。这本书好像要破除执迷,它一直在讲“警幻仙姑”,警告你,一切都是空幻的,可是无论怎么“警幻”还是执著,这就是红尘之楼的一场大梦吧。
刚才在谈到作者部分,我避开重点,我觉得红学的考证到现在没有真正的结论。《红楼梦》真正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还有争议,不要让这个问题干扰我们,直接进入文本,去读一个曾经活过,曾经在人生中经历过这么多事件的一个人留给我们看的人生。所以如果避开考证,我不那么在意他是不是曹雪芹。我觉得只要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跟我们一样在人生里活过,他回头去看自己一生的点点滴滴,当他有一天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时候,是他写这本小说写到一半,忽然感叹说:我这一生,真是“满纸荒唐言”,讲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跟考试做官、跟所有的现实都无关的东西。“荒唐”两个字,是他觉得回看自己的一生,没有做过什么正经的事情,写下来的也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不是伟大的东西。这两句话,可以用在所有的文学里,也可以用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如果我们把自己的日记发表,相信都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好的文学是真实的人生,不是一定有道理可讲。任何人的一生,像镜子一样地呈现,都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吧?
“还”的哲学让人超越
“都云作者痴”,“痴”这个字,一个生病的“病”里面一个知识的“知”,(繁体字里面是一个怀疑的“疑”),这个字是中国美学里最重要的一个字之一。这个字有两个意义完全不同的解释,我们讲“白痴”、“痴呆”,是不好的意思,智力受障碍的叫做“白痴”;可是我们说这个人“痴情”,就是另外一个意义了。这个“痴”字在美学上是说:理智逻辑无法解释的现象,就是痴。人生没有这个“痴”,也就无情,生命里执迷的东西,没有办法解释的“爱”,就是痴。
《红楼梦》在写这个“痴”字。林黛玉一直哭,没有办法解释,如果你家里面有一个女儿是这样子,如果你是一个老师,你有一个学生是这样子,没事就哭,你大概烦死了,你会找心理医生说她是忧郁症之类的。可是《红楼梦》解释说,多少多少年之前,在灵河岸边(灵河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就是一个心灵的河流吧),有一棵草叫绛珠草,这棵草快枯死了。旁边有一块石头,这个石头修炼成了神瑛侍者,变成了一块宝玉,他觉得这棵草非常可怜,就每天舀一点甘露去滋润它,这棵草因此得以久延岁月没有死掉,最后它也修炼,修成了女身。这块石头有一天忽然动了凡心,要去人间,经历一下繁华世界。这棵草就说,我受了他的甘露之惠,并没有这种水可以还他。因为你该还的东西没有还掉,五脏六腑郁结着缠绵不去的东西,就会“缠绵”。她说,他到人间去了,那我也去一遭吧。她就变成黛玉,她说,用我一生的眼泪来“还”他,大概也够了吧。所以黛玉是要一直哭的。
“还”这个字,相对于“痴”,是《红楼梦》的主题核心。所有的“痴”,都是因为要“还”一些东西。欠了别人东西,必须要还。东方哲学,相信轮回,我们的生命不只这一世的,是好多世的累积,所以这一世见面,大概都有前世缘分,缘分牵连复杂,是我们不可知的。我们要“还”各种不同的东西,父母可能要还孩子东西,孩子可能要还父母东西,老师可能要还学生东西,丈夫要还妻子东西,妻子要还丈夫东西。人世间如果是一个“还”的哲学,很多不可解的、荒谬的、啼笑皆非的现象,就有了懂得和超越。我觉得《红楼梦》是在谈这样的人世间的情缘,而这个情缘是常人不可解的现象。
真事隐去,心存悲悯
写这本书时,作者要把真正的事情隐去。小说里第一个出场的人名字叫做“甄士隐”。《红楼梦》里面人物的名字常有谐音,甄士隐,就是将“真事隐”藏了。作者在写自己的祖辈、父辈、同辈所有的人,都隐去真事。这跟我们今天八卦的态度不一样,有一种厚道在其中。对作者来讲,回看自己家族的历程,他既要透露,又要隐藏,在隐藏里包含着对活过的人的爱恨,他已经超然了,他要留给活着的人一点点可以活下去的安慰或者鼓励。他写《红楼梦》,不是要暴露隐私,而是悲悯的宽容,所以一开始就表示要把“真事隐去”。
考证家很努力地要把“真事”挖掘出来,恐怕也违反了文学创作的初衷,真正好的文学绝不是八卦。真正好的文学,一定是对人生在比较高的层次上的观察与领悟。它关心的不是挖掘“真事”出来之后的得意,相反,是悲悯,得意跟悲悯绝对不同。当一个事件发生,怀着悲悯之心去看,跟怀着幸灾乐祸之心去看,刚好就构成了文学跟八卦的差别。今天有这么多朋友喜欢《红楼梦》,因为《红楼梦》中有一个跟我们今天世俗道德很不同的人性的提高,你读它的时候,会感受到它是在写真人真事,可是这个将“真事隐”去,其中就有一种悲悯的态度,每一个人活得都不容易,因此下笔时不会赶尽杀绝。
我跟很多人提过《红楼梦》读到第三十几遍,里面最感动我的人是我在第一次读的时候最讨厌的人,一个叫做贾瑞,一个叫薛蟠。这两个人大概是小说里一直被认为最下流的,调戏女人,道德低劣。可是我最近几次,越读越觉得这两个人物写得动人。作者还是用镜子的方法,没有主观评说他们的好坏。他们的情欲已经到了自己无法克制的程度。贾瑞调戏王熙凤,被王熙凤所害,生了病,来了一个道士,这个道士给他一个镜子,说你可以看反面,不可以看正面。因为一看正面王熙凤就出来跟她做爱,看反面的话就是骷髅,可是他觉得骷髅好难看,就一直看正面,那王熙凤就一次一次地跟他做爱,最后贾瑞遗精而死。贾瑞,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男孩子,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痛苦到了这种程度。作者在写他的时候,用的也是悲悯之情。无法控制的情欲,正是《红楼梦》的重要主题之一。
最早的女权主义者
我不知道有没有很多朋友注意《红楼梦》的女性观点。比如他讲自己“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可是“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想到跟他一起成长的所有的女孩子,“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中国古代封建文化当中,一个男性,能够用这样的态度去写女性,是非常少的。有意压低自己,说自己“一事无成”,去凸显所有女性的行止见识。
这个作者,大概是最早的女权运动者。他自己的角色是男性,却能够跳脱他的时代以男性为中心的观点,为女孩子讲话。“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这个“堂堂须眉”是中国男性自称伟大的意思,可是反而比不上这些裙钗女子。“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惭愧后悔也没有用处,总觉得一生碰到最精彩的人都是女性。
他点出了写这本书真正的动机:“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他要把自己的“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可是重要的是什么?下面说,“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护短,一并使其泯灭”,这一段话说到作者写《红楼梦》的真正动机,自己的一生潦倒也就算了,可是不能因为他的一事无成,这些闺阁当中他认识的精彩女子不被记录,所以,似乎他忍辱偷生活下来的目的,竟是为了给这些女子一一立传。这样的立论是够荒唐的,文天祥活下来、岳飞活下来,是为了要写《正气歌》、《满江红》的,是要为了表彰尽忠尽孝的。而《红楼梦》是为了给女孩子立传的。
这本书里隐藏的现代元素,到现在,很多的人都还没有谈到,把它列在“古典文学”中。其实,它是古典文学的叛逆,它颠覆了古典文学。作者是一个极其富有颠覆精神的人,他并不喜欢儒家。中国有三个重要的道统,即儒家、老庄和佛家构成的思想体系,作者最不喜欢的是儒家,你可以看到他一听到《四书》、《五经》就头痛,因为《四书》、《五经》变成了考试做官的工具。他的父亲叫做贾政,“贾”(假)这个字后面加一个“政”(正),谐音透露了儒家的虚伪性。领悟人生的都是空空大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全部是老庄与佛教里面的人,这种看起来不正经,有一点旁门左道的人,他们是老庄与佛教的代表人物,批判或颠覆了儒家。
神话和名字的背后
我希望大家注意到神话的部分。《红楼梦》是从神话开始讲的,讲到那块石头,作者要说这块石头的来历是什么,讲到神话里面的女娲氏。很多人知道这个神话故事,在中国上古洪荒之前,传说中有两个男神打仗,撞断了一根天柱,当时人相信天是由四根柱子撑起来的,柱子被撞断了一根,所以天就塌下来了。中国人也由此解释地理——西北比较高,东南比较低。天柱断了,西北天上破了一个大洞,老百姓没有天的覆盖,民不聊生。女娲就拿了很多不同颜色的石头去炼石,中国神话中,相信石头是液体,像地球中间的岩浆。石头是有熔点的,到一定高温会熔化,化成岩浆流出来。女娲把石头熔化成岩浆,然后去补天。好像我们画油画一样,用五色石炼出来的岩浆把天补起来。后来的中国神话告诉我们,傍晚往西北边看到的彩霞就是女娲氏补出来的天空。
孔子不喜欢神话,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喜欢“哈利·波特”,不喜欢魔法,他喜欢理性,所以后来中国神话大量流失。《红楼梦》的作者却非常喜欢神话,他跟儒家不同,他觉得人的梦幻的空间其实是有很多性灵在里面的。
如果西方的文化里面有很重要的希腊神话作为基础的话,我们的神话,比如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女娲补天、夸父追日,其实是应该重新整理出来的原典神话。
《红楼梦》作者从神话讲起。女娲氏在什么地方炼石?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把这“山”、“崖”跟“峰”拿掉,剩下的“大荒”、“无稽”都在讲不可查考、不可考证。大荒是时间的最初,所谓的洪荒;大荒无稽,是查证不出时间的最初。青埂,有人认为它是“情根”两个字的谐音。情根,这本小说整个在讲“情”。
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女娲开始炼石头了,此时用到数字,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十二是月,二十四是节气,是一年的节气,都在讲时间。
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三六五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剩下一块没有用。那一块石头没有被用,心里面有好大的忧郁。因为忧郁,开始修炼,经过日月风霜,这块石头锻炼成人形,就变成了宝玉。《红楼梦》原来叫做《石头记》,是讲石头的故事。
这块石头修炼以后,有一天忽然觉得应该到人间去经历一下繁华,他碰到了两个仙人,仙人劝他不要去,说人生无论怎么繁华到最后都是空的。可是他凡心已动,“凡心已动”就是执迷,你跟他讲什么都没有用,这个小说相信真正的领悟是要经历一个过程的。有一点像我们在读赫尔曼·黑塞的《流浪者之歌》(又名《悉达多》),作者把悉达多和佛陀,分成两个人来写,年轻的悉达多在寻求一个真理的老师,一旦找到真理的老师,就要跟他出家去悟道去修道,有一天,他真的碰到了佛陀。别人就说你一生都在追寻真理的老师,现在碰到了,为什么不跟他出家去悟道。他在那一刻呆住了,他忽然想说我才二十几岁,好像我应该自己去经历一些事情。如果有所领悟,这个领悟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自己要打着滚走过来的。他后来在这个小说里认识了妓女,跟妓女情爱纠缠,走进赌场豪赌,把对情欲和财富的贪婪全部都经历了,最后有一天走到河边,碰到一个渡船的人,那个渡船的人说:我一生就是把人从此岸渡到彼岸去。他就接了这做摆渡的工作,赫尔曼·黑塞的这个小说跟《红楼梦》的观点非常像,就是历劫,这个劫难必须亲自去经历。
含玉而生的宝玉
一僧一道两位仙人把石头变成了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缩成扇坠大小。中国美术里面,石跟玉是不可分的。在西方,硬度很高的一种矿石叫做玉,在中国的《说文解字》里面:“美石为玉。”石头经过人的亲近,经过血汗的沁润就会变成玉,玉跟石是同一个东西。宝玉生下来嘴里含了一块玉。他同时又觉得自己就是那块顽石,一无所用的顽石。顽石跟玉本身,看你怎么去看待,你爱它,它就是玉,你不爱它,丢在洪荒里,它就是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
贾宝玉出生的时候嘴里含了一块玉,这是一个不可解的神话,为什么作者会说他含玉而生?这个“玉”到底是什么?有人认为《红楼梦》善于用谐音字,所以“玉”这个字,其实就是欲望的“欲”,王国维认为是叔本华哲学里面讲的“意志”,玉一不见,他就失去“意志”,失了本性。“玉”在小说里面变成一个象征。
《红楼梦》里出现四个名字中有“玉”的人物,宝玉、黛玉、妙玉还有一个蒋玉菡,只有四个人名字里有玉,其他人都没有玉。有一个丫头本来叫做红玉,后来王熙凤喜欢这个丫头,收在身边,说每个人都叫“玉”真烦死了,就把她改成小红,把玉改掉了。
玉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的,这四个玉之间的关系,宝玉和黛玉是有仙缘的,他们前一辈子是神瑛侍者和绛珠草;那妙玉是佛缘,妙玉非常喜欢宝玉,可她是出家人,不可讲“欲”;蒋玉菡是一个反串演旦角的男戏子,他是与贾宝玉有过性关系的一个伴侣,贾宝玉有一次几乎被他父亲打死,就是因为贪恋蒋玉菡。
《红楼梦》里面所有人的名字,都常有作者隐在里面的一些暗示。譬如一个丫头出来,这个丫头看到了一个男的,觉得长得不错,就回头看他。这个男的后来做了大官,想念这个丫头,念念不忘她曾经回头看过自己,就找到那个丫头,娶她做妾了。做妾以后第一年就生了一个男孩子,在家里地位立刻提高,第二年原配死掉,她被扶正,一生的命运都改变了,从一个低卑的丫头,忽然间变成一个大官的夫人,她的名字叫“娇杏”,娇滴滴的娇,杏花的杏,谐音就是“侥幸”。
神话情缘
作者在第一回借着甄士隐这个角色连接了一个神话故事,也同时把读者带回现实。《红楼梦》一直游离于现实和超现实之间。我们通常会把文学分成写实主义的作品或者超现实的作品。《红楼梦》一直交错两者,有的时候它在讲神话,有时候又忽然回到人世间,神话的部分给人感觉很像心理的描述。
第一回中,甄士隐在做梦,“梦至一处,不知是何地。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一僧一道又来了!一僧一道似乎永远是性灵里的一些提醒。人做梦是因为在现实里逃避掉真实之后,会面对性灵里的真实,所以一僧一道就来了。
一僧一道是要了结一段“风流公案”。“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风流冤家”,讲的就是宝玉、黛玉,“蠢物”指的是这块顽石,也就是宝玉。
和尚笑着说:“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三生石畔”讲的是,唐代僧人圆泽去世的时候依依不舍地对朋友李源说,二十年后杭州西湖边见。李源不懂他的话,觉得很难过。二十年后,他到杭州西湖做官,忽然看到一个大概二十岁的牧童,骑在牛上唱着“三生石畔旧精魂”。他忽然就想到,圆泽临终跟他讲的那一句话。所以我们讲“三生石”是相信生命不只是我们目前所知道的这个缘分,生我之前谁是我,死我之后我是谁。这种缘分轮转的因果是《红楼梦》的主题。
黛玉还泪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瑛,指的是一种玉。作者常常用到“红”,跟红颜色有关。贾宝玉住在“怡红院”,曹雪芹住的地方叫做“悼红轩”,评这本书的人是“脂砚斋”,都是讲红。“红”是有重要的隐喻的。“赤瑕宫”的赤瑕,又是红色,红色的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绛’又是红)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很难解释“离恨天”讲的是什么。感觉到“离恨”这两个字好像在说人心里面的郁结,一种无法完全释怀的东西。“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蜜青果、灌愁海,这样的字容易出现在十二三岁青少年的日记里,是很青春的忧郁。
“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在五内便郁结成一段缠绵不舒之意。”这是很特别的解释,别人对你有过好处,这个好处没有还报,五脏六腑,内心里面就郁结着一个化不开的东西。这是人与人之间无法解释的一种情感。比如在路上,在同事、同学中,你忽然被什么吸引住了,你的生命因为它而快乐或者不快乐。大概这就是作者要讲的那个“五内便郁结成一段缠绵不舒之意”,这个“缠绵”是讲牵连、拉都拉不断的一些东西。
“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想要到人间“造历幻缘”走一遭,去经历一下所有像梦幻一样的缘分。
“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非常有趣,下凡的时候,好像要去看病,去挂一个号。用很世俗的方法讲神话。下凡的人很多,需要登记、签证,才能下凡。
警幻是一个仙姑,常常出现,她永远要告诉你,你就是要经历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最后你才能够知道一切都是空的。她把你推入红尘,不经历这红尘,不可能“警幻”。
“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警幻仙姑了解绛珠草的不快乐,准她下凡,把这个“情”还掉。
我们自己和身边最亲近的人,有时候真是牵连不断,你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缘分,这样的关系。
下面是林黛玉讲的话,非常动人的一段话:“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的过他了。”这是非常现代的小说的写法。写到人世间的深情,非常动人。你一生为几个人流过眼泪,就会懂得这个小说要写的是什么。
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哭,黛玉永远为宝玉掉泪。宝玉爱她的时候她哭,宝玉对别人好一点她又哭,宝玉挨打她哭,宝玉被妈妈赞美,她也哭。她无所不哭,她一生的眼泪,就是要还给这一个人。别人都觉得,简直是疯了,一个小女孩整天这样哭。独独宝玉觉得他懂,他知道为什么她要这样哭。有神话里的前世深情,才有以后这人世间的“痴”。
生命的真相
甄士隐还在做梦,梦到进入太虚幻境,他越来越想知道,生命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也想看那个通灵宝玉,一僧一道也把那个通灵宝玉给他看了。看了以后他很想多问几句。可是一僧一道大概觉得天机不可泄露,把玉抢过来就不理他了。然后,他们走过一个大的牌坊,牌坊上刻着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个人叫做甄士隐,他就是真的,后来要出场的所有的人物都是假的,贾政、贾宝玉、贾琏,都是假的。这个小说就在“真”、“假”两个字上做文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什么叫做“真”,什么叫做“假”,我们执迷不悟的常人大概就是要分真假,可是对于作者来说,经历了从繁华到幻灭,“真”跟“假”有那么大的差别吗?我们常常把生命里面最假的当成真的,而把生命里最真的当成最假的。
权力、财富、情爱,在执迷不悟的时候,都是真的;经历过了以后,可能都是假的。
“无为有处有还无”,“有”和“无”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老子常常提醒,一个杯子空的地方、无的地方,刚好是可以装水的地方。如果这个杯子没有这个空,根本不能装水。这是提醒“空”跟“无”的重要性。这个房间,可以容纳这么多人,就因为它的空。
这个对联会一直出现。这个小说围绕两个家族的故事发展,一个是甄家,一个是贾家。所以甄士隐之外有一个叫做贾雨村。在第一回里,是用贾雨村和甄士隐来对比。真事隐去了,而“贾雨”是假的语言,“村言”就是街谈巷议小说之流。
小说里面有一个甄家,有一个贾家,有一个叫做贾宝玉,有一个叫甄宝玉。一直是两个,一“真”一“假”。
云门舞集编的《红楼梦》,舞台上是有两个宝玉的,一个甄宝玉,一个贾宝玉,是两个身体。我们每一个人,其实生命里可能都有两个“我”,一个是在人世间跟大家做朋友、去读书、考试、做官的“我”;一个是永远隐藏在自己内心真正的“我”。这是《红楼梦》中非常现代的写法。
甄士隐做了梦以后,他要开悟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点醒,就像我们在庙里面抽出的那支签。甄士隐醒过来这一段写得惊人。他刚开始是在做梦,在梦里听到关于林黛玉、贾宝玉前世的故事。一僧一道走过牌坊,他也想过去,可是他的人生还没有到领悟的阶段,他过不去,所以“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像大地震一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在梦里面山崩地陷,但是他醒过来后,看到院子的芭蕉和阳光,刚才梦的世界跟现在现实的世界交叠在一起。这是文学里惊人的转折。一下就转过来了,转过来以后他看到了什么?奶妈抱着他的女儿过来。这个女儿叫做什么?英莲。
“命”与“运”的预言
英莲这个女孩子才三岁,抱在奶妈手中。她是《红楼梦》中的重要角色,是甄士隐的女儿。这个女孩子一出场,家族的命运就开始改变了。先是丢女儿,接下来,他们住的葫芦庙边,忽然香火烧起来,把整个一条街都烧光了,甄家的全部家产也都烧完了。所以,甄士隐只得退隐到乡下,在太太的娘家寄住。岳父封肃每天给他白眼,他领悟到生命空幻,出家了。
他醒过来,看到奶妈把女儿抱过来,女儿长得这么好,父亲非常疼爱她。这个时候来了一僧一道。刚才梦里就有一僧一道,现实世界,也有一僧一道。梦里面碰到一僧一道,比较容易相信,在现实世界里碰到一僧一道,觉得他们简直是乞丐。和尚道士,跛足蓬头,疯疯癫癫。他们看到甄士隐抱着女儿,就说:“施主!你把这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
我们讲命运,“命”跟“运”是两个不同的东西。有一个朋友形容得蛮好,可以参考。他认为“命”是本命,命有点像车子,比如你是奔驰车,还是大发车,这是命。“运”,是那条路。你可以是奔驰,可是总开在坎坷颠簸的路上,那就是“命”好“运”不好。你是一辆小破车,可是开在坦途上就是“命”不好“运”好。
英莲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爸爸甄士隐是蛮有钱的地方乡绅,所以她命不错。可她的运不好。一僧一道在点醒甄士隐,甄士隐当然没有办法懂。
和尚说:“舍我罢,舍我罢!”甄士隐很不耐烦,抱着女儿走了。和尚指着他大笑,念了四句诗。《红楼梦》里诗出来的时候都是预言。“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菱,是香菱,这个女孩子后来改名香菱;雪,是薛蟠。后来香菱被薛蟠买去做妾,一直受折磨。事情还没有发生,诗是看不懂的暗示。
这个隐喻就像刚才的牌坊,人生不到那个关头,是不会领悟的。没有经历自己人生的领悟多半是假的。英莲才三岁,“菱花空对雪澌澌”已经讲出了她的命运。
这有点像希腊悲剧的俄狄浦斯情结。俄狄浦斯王出生时在神殿抽出来一个签,预言他会杀父娶母。他爸爸妈妈吓死了,就把这个小孩子丢到旷野,派人把他杀死。可这个人下不了手,看小婴儿这么可爱,不忍杀他,就把他丢在旷野里,心想他反正一定会死。
另外一个希腊邻邦的国王和皇后,年纪很大没有儿子,也去神殿抽签,签上说:上天会送给你们一个儿子。他们就去旷野里找,听到婴儿哭声,发现了俄狄浦斯,便把他带回去养大。
这个小孩也不知道他的父母不是他的亲生父母。长大以后,十几岁到庙里抽签,神说他会杀父娶母。他觉得自己跟父母感情这么好,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便决定一生不再见父母,去周游各国。
最后,他辗转回到自己原来的国家。在路上碰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两人发生冲突,杀死了他。接着国家遇到大旱,他亲生母亲执政,母亲说谁能够破解神咒谜语,她就下嫁谁为妻。结果俄狄浦斯破解了,就娶了他母亲。
这个悲剧是在讲,人怎么绕都绕不出宿命。这是让人痛苦的悲剧,一生无论怎么逃,就是逃不掉注定的命运。
这里讲的“菱花空对雪澌澌”也是一样,一个三岁的女孩子,她的终结已经被这句诗讲出来了。可是她爸爸不知道这个和尚在讲什么。和尚还说:“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意思是在元宵节之后,你们的缘分就尽了。
《红楼梦》觉得人活在迷梦当中,如果梦没有醒,没有办法知道梦的本质是什么。我们用各种方法,想去解释梦,可是梦超过我们理智可以达到的范围。就像“菱花空对雪澌澌”,或者“好防佳节元宵后”,即使已经点到眼前的灾祸,大祸临头了,还是听不懂。
贾雨村与娇杏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好像知道在讲什么,可是又不确定。模模糊糊的,他要问,一僧一道已经走远。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人——贾雨村。士隐和雨村是他们的号。甄士隐的名字叫做甄费,真事“废”掉了,不用了。贾雨村的名字叫做贾化,其实就是用假的语言来讲人间的故事。这两个人是对比,甄士隐从一个有钱的家族,到女儿被拐,家族没落。贾雨村是一个非常穷的人,寄住在庙内的,碰到了甄士隐,甄士隐有一点惜才,想帮助他。这个时候,《红楼梦》写到了贾雨村跟前面讲到的娇杏丫头的故事。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鬓,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环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宽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权腮”就是颧骨很高的意思。这个描述这么长,表示丫头看了蛮久,颧骨看到了,眼睛眉毛也都看到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大部分女人看到男人就躲起来了,可是她看得如此仔细,可见这个丫头应当算是比较直接大胆的。“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缕,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无甚机会’。”
“如此想,不免又回头两次”,这完全不合做丫头的规矩了。这就是两个人的缘分。“雨村见他回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这个女孩多看他几次,他就觉得一定是对自己有意思。这个时候贾雨村非常落魄,是最穷困的时候,他“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大概平常发达的时候,不会觉得女孩多看他几眼能怎么样,而在落难之时,便立刻觉得这个女孩子慧眼识英雄。“一时小童进来,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雨村就走了。
刚好到了中秋,贾雨村看到月亮,就写了一首诗。“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贾雨村在写他的抱负没有施展,也在写跟这个丫头之间的感觉。“蟾光”,就是月光,好像直接照到了她的楼上。写完以后,诗意未尽,便又高声吟出两句:“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放飞奁中钗
这里用了两个典故。有一次,子贡问孔子,如果你是一块玉,是标一个价来卖,还是觉得自己是无价之宝,不肯卖。孔子说,玉在柜子里,遇到真正能出好价钱的人我才卖,不是要一辈子做隐士。贾雨村觉得自己是一块美玉,怀才不遇,可是他要求到善价。有真正赏识他的人,他是要做官的。作者不喜欢儒家,在这个小说里,贾雨村是一个很能攀援的人,只要有钱有势的地方他都要去跑,这里用的是儒家的典故。这是“玉在匵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传说,有一个仙女送给汉武帝一个发钗,他把钗放在奁内。女孩子放花粉、胭脂的盒子叫做奁。隔了两代以后,汉武帝的孙子——另外一个皇帝打开盒子,钗不见了,化成一只白燕飞走了。“钗于奁内待时飞”,是说等到时机来的时候,钗要变成仙鸟飞走。这里雨村是在讲自己的志愿。
古人常常用诗来表达意愿、传达心情,我们叫做“诗言志”,诗是传达心里的志愿的。贾雨村吟诗时,刚好甄士隐走进来,他说:“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他知道这两句诗里藏有很多心事,自比是一块怀才不遇的玉,是一支等待要高飞的钗。雨村当然谦虚,说这“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他又问甄士隐:“老先生何兴?”甄士隐说,今天中秋,刚好是团圆节,想到贾雨村寄住在庙里面,没有家,要不要到家里来喝一点酒?贾雨村被邀去喝酒。酒后两个人高兴起来,带着七八分酒意,贾雨村又讲诗、写诗了。贾雨村这一天特别高兴,喝了酒一直作诗,也在透露他内心希望的东西。他要进京赶考,没有路费,甄士隐也听懂了。
贾雨村说:“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首诗是讲月亮,但其中暗含自己要出头。常年潦倒落难,穷困到寄住在庙里,可是今天时运要来了。“时逢三五便团圆”,时运来的时候,就会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讲月光之美。“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暗示自己要去考试,要做官。士隐听了以后:“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然后他说:“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
贾雨村也没有客气,他说,不是酒后狂言,如果论学问,他今天也可以充数沽名,只是没有行囊路费。在此点出重点:自己是一个穷文人,没有钱,没有办法,可进京赶考是要盘缠的。甄士隐是个爱才的人,而且从来不惜钱财,就说,我一直想要帮助你,可是因为你没有提,所以“未敢唐突”。
甄士隐说:“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便送了五十两白银给贾雨村。本来约好哪一天再见见面,找一个黄道吉日上路,可是当天贾雨村就走了。贾雨村是个无情的人。此后,他一路飞黄腾达,其间也几起几落。从作者角度来讲,贾雨村是走儒家路线的人,懂得现世当中如何去攀援成功。甄士隐是活在释道世界的人,他总是梦到一僧一道,也看到一僧一道。
繁华与幻灭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用一句话带过了贾雨村的离开。
小时候写作文,不管什么题目,开始都是光阴似箭,作者也是用这话转折。
“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前文提到“好防佳节元宵后”,现在,和尚的诗要应验了。元宵节时,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霍启”,是“祸起”;“英莲”,是“应怜”,都是谐音。
“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一个小小的人间故事,好像我们打开报纸看到的一个小角落里的社会新闻。这个社会新闻也许我们永远不会注意,可是作者忽然将它放进来,变成事件的开端。
甄士隐夫妇当然很难过,“夫妇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这是第一个灾难,再看第二个灾难。又到了三月十五日,他们家旁边,贾雨村借住的那个葫芦庙,因为炸供(用大油锅来炸供品)一不小心,油锅火逸,就烧着了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壁”,都是竹子木头结构的房子。“大抵也因劫数”,注意,“劫数”是在讲命运了。“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六,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甄士隐家就被烧掉了。第二个大祸来临,家里面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女儿走丢,家里失火,最后只能到乡下栖身。他们算是乡绅,有一些田地租给佃农的。可是,第三个灾难又来了。“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甄士隐只好把田地都折变了,携了妻子和两个丫环投他的岳丈家去。
在古代社会,一个男子要去投靠妻子的娘家,已经是最不得已的状况,这个岳父一定是给他很难看的脸色。他的岳丈名唤封肃,谐音“风俗”这两个字。
封肃也不是坏人,但是看到落难的女婿来投奔,窝囊死了。
“幸而士隐还有质变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置些许房地。”可是,“那封肃便半哄赚些许”,把女婿的钱搞光了。甄士隐不懂得计较,账也算不清楚。岳父就趁这个机会,把他的钱都骗得差不多了。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一味好吃懒做等语。”封肃讥讽他,嘲笑他,说难听的话。这个时候,对于甄士隐来说,已经从现实的打击变成心理的打击。“暮年之人,贫病交攻,渐渐地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下世,讲晚年临终的感觉。之前,僧道如何点化,他都执迷不悟,现在到了领悟的关口了。
一天,他拿了一根拐杖,本想到街前随便走走,散散心,此时跛足道人又来了。这个人前面出现过,“疯狂落脱,麻履鹑衣”,他穿的是麻布编的草鞋和很短的衣服。古代一般人衣服都是长的,穷人才穿短衣。鹌鹑的尾羽是短的,所以用“鹑衣”这个词形容穿得破破烂烂,衣服不周全。“口内念着几句言词”,就是第一回最重要的《好了歌》。
放下的领悟
甄士隐要开始领悟了,所有的词句就在“好”跟“了”里面。大家都很容易懂,完全是白话歌词的感觉。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好了歌》在讲,你想要做神仙,希望生命活得很快乐幸福,可是你忘不了功名,整天为事业劳碌,为求官奔忙,忘不掉的事情就是使你不幸福的事情。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追逐名利、权力的古今将相,现在都到哪里去了?不过是“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你想幸福快乐,可是你又觉得要多赚一点,再多赚一点。“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每天都觉得钱还不够,每次都告诉自己,这次做完就可以放手了,可是到时候还是不够。等到够多了,已经离死亡不远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活着的时候每天恩恩爱爱,死了之后很快又嫁别人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了歌》把人世间的东西,权力也好,财富也好,爱情或亲情也好,都当成“好”跟“了”来做点醒。
甄士隐疼女儿,一生大概也敛了很多钱财,变成富有的人,也做过官,有过功名,所有一切,这些“好”,到最后怎么“了”。人生中最后的领悟是怎么去跨过“好”这一关,变成了“了”。
甄士隐听了,就跑过来说,你唱什么东西?我只听到两个字:“好”、“了”。那道人就笑了说:“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明白。可知世人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白话用到非常精准的地步!
“了”是结束,就是了却了,了结了,了悟了。“好”,才有意义。
“士隐本是有些宿慧的”,“宿慧”,佛教里面讲的是经过好几世的修行以后累积出来的领悟能力,跟现实当中会考试的智商是不一样的。他是另外的一种能力,因为生命几次历劫之后,会有一种宿命的智慧,让你不执著。士隐大概修行了好几世吧,这一世他要碰到女儿被拐,家里失火,碰到一般人认为的悲剧,是为了要他领悟“了”这个字,“了”就是“放下”。“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跛足道人说:“你解,你解!”
解注《好了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有一个戏叫做《笏满床》,讲唐朝郭子仪的故事。郭子仪的七个儿子、八个女婿全部在朝为官,郭子仪过生日的时候,七子八婿都来,满床都是上朝的笏板。一般人家里有一个笏板就不得了,而他们家是十几个堆在那里,所以这个戏叫《笏满床》。这里用了这个典故,意思是你不要看这个破破烂烂的房子,当年是不得了的,笏板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现在看到枯草和枯树,当年曾经是唱歌跳舞繁华的场地。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儿今又糊在蓬窗上。”一个房子繁华过又没落了,结满了蜘蛛网,蜘蛛网扫掉,重新油漆粉刷,搬进来一个新官,又加了新纱窗,又繁华了。从“官邸”的角度来看,主人一直在转换。你会忽然发现,一切东西都是在“有无”跟“真假”里转来转去。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对着镜子涂脂抹粉,用最好的化妆品,照着照着,两边的头发都白了,时间在消逝。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昨天才送走一个死亡的人,今夜却有洞房新婚,丧事跟喜事,交错重叠。如果红灯帐里卧鸳鸯是喜悦,不要忘记黄土陇头埋白骨的悲哀。这些,加起来才是人生的全部真相。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当年金子一箱一箱的,银子一箱一箱的。转眼变成了乞丐,所有人都来侮辱你、笑骂你、诽谤你。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我们感叹哪个人得了癌症,其中包含了自己对身体随时会有病痛的恐惧。当他注解《好了歌》的时候,讲出我们心里恐惧的东西,它们可能是健康、亲人的幸福、爱、钱财、权力,一切你放不下的东西,《好了歌》告诉我们,总有一天都要放下。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训有方,家教最好、最严格的,父母每天叮咛的,保不定以后就做了盗匪了。
这里面暗示小说中不同角色的下场。“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膏粱是指有钱人家,嫁女儿一定会选有钱的人家,女儿将来才有保障。“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这里是在讲这个家族后来很多人物的下场。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一直觉得自己做的官还不够,还要再多一点,还要再大一点。到最后戴着枷锁,下了监牢。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袍长。”昨天还在可怜自己穿了一件破衣服,过冬的时候不足御寒。今天会嫌身上穿的紫袍(一品大官的衣服)长。得到的“利”和“福”,也可能是“祸”。就是《易经》讲的福祸相依、吉凶相依的关系。福来的时候要惜福,要很小心,因为它很可能转成祸,因为它们本身是同一个东西,“祸福”就在一念之间。此句跟作者的家族经验有关,他们做江宁织造、苏州织造、巡盐御史,别人都羡慕得要死,他们自己也很得意。可是其实这就是抄家的开始。如果他们不去做这样的官,或者不兼这么多的职,也不会遭遇抄家的命运。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朝代兴亡就像演戏一样,你唱完了下台,轮到别人来唱。这里的故乡和他乡是讲归宿的意思,人到底要走向哪里去,什么是生命的本体。我们追逐的东西是不是生命里面真正最想要的,觉得最重要的。我们误认了世俗里面虚拟出来的假相,把它们当成了故乡,努力地飞奔而去。其实那只是“他乡”而已,并不是生命本质的东西。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甄士隐经历过这么大的家族劫难之后,忽然有了感悟,把《好了歌》做了这样的注解。做完注解后就出家了。
《红楼梦》第一回,不管是神话故事,还是现实故事,最后都终结在“好了”这件事情上。神话本身是要历劫情缘,现实当中也让你看到一切的东西就是过眼云烟。甄士隐梦一醒,看到的就是现实世界。接下来,他又看到跛足道人,又进入神话世界。整部小说中,梦的世界、现实的世界一直在交错。到第二回,这种交错还在继续,始终没有中断过。
不管夫妻的缘分、父子的缘分,还是朋友的缘分,缘分有长、有短,有深、有浅。甄士隐跟女儿只有三年的缘分,就了了,这女儿是来度化他的吗?
我不觉得《红楼梦》是一个让你领悟空幻的小说,即使一秒钟的缘分,如果珍惜,它就是很深的缘分。
作者写他这一生当中接触过的所有女性与朋友,他要一一记录下这些缘分。他不觉得短长深浅有什么重要,因为他们都是一起下“凡”历“劫”的。
多看一眼的情缘
第一回里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甄士隐,因为女儿被拐,家里失火,所有的田庄变卖,他终于听懂了《好了歌》。作者一直想让我们感受到,在整个小说里,《好了歌》一直是在耳边的。问题是,听不懂的时候是因为还没有可以听懂的机缘。作者是从宽容的角度去看待人生的。他一直让我们看到“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牌坊,告诉我们时机没有来临的时候,你是走不过去的。文学里面所谓的宽容,是相信人性有一定的机缘。我们平常在阅读小说、看画、听音乐、看戏时,可能是在准备或者储蓄着一些可以了悟的资源,什么时候了悟,或者在什么状态下了悟,还需要其他条件。
在《好了歌》之后,甄士隐出家了。此时,他有一个动作,就是把跛脚的疯道士身上的褡裢抢过来搭在自己的身上。他放下人世间的一切,却抢了一个出家人的东西。这其实是一个符号。
他走了以后,小说又回到非常现实的一面。太太哭得死去活来,不晓得丈夫哪里去了。街坊邻居把这件奇怪的事情当成一个八卦在谈。岳父封肃觉得倒霉得要死,女儿好不容易嫁出去,现在又得养活她。然后话题就转了,转到甄家的丫头娇杏身上。
娇杏曾经多看了两眼贾雨村,贾雨村对她有印象,她也对贾雨村有了印象。甄士隐出家后,这个丫头一直陪着甄士隐的太太封氏。有一天天气还不错,她正到门口买针线,看到一队一队的刀斧手过去,抬着一个轿子,轿子里面坐着一个戴乌纱帽的大官。她觉得这个大官很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了。所谓的缘分,从神话的世界来讲,可能要好几世去累积,可是也有一些在现世当中不经意留下的缘分,这个丫头回头多看了一眼,贾雨村留意了这一眼,他们的命运竟因此有了特别的牵连。
这一段写道:“那甄家大丫头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新太爷”就是刚刚上任的地方官。这丫环于是“隐在门内看”,因为凡是有男性或者大官出来,女性要躲起来。她第一次看到贾雨村的时候没有躲起来,是一个不合规矩的状态。现在她隐在门后,要回避。“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纱猩袍的官府过去”。乌纱,是指一种黑色透明的纱做的官帽。猩袍,是大红的袍子,就是做官的穿的红袍子。这个丫环就呆住了,她想这个做官的人好面善,她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于是进入房中,丢过不在心上。
章回与悬疑
这是第一回要结尾了,“至晚间,正待歇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这是很重的话,因为刚刚到任的地方官忽然派衙役来敲门,而且是晚上。“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小说到了这里就结尾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们把古代小说叫做章回小说,就是一章一回的意思。《红楼梦》是写出来的一部小说,而《红楼梦》之前的大部分小说,包括《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因为过去能够认字的人非常少,在这种情况下,说书人发挥了很重要的文学传播功能。我们把它叫做说唱文学,不但能说,而且还能唱。过去,这一类活动都是茶余饭后到酒楼、茶楼里去,坐下来买一杯茶,听人说书。因为听众听一段时间就要回家睡觉了,所以说书人在结尾的时候一定要有一个东西让你觉得明天还要再来,叫做“吊胃口”,在现代文学里叫做悬疑手法。作者说这一片人在敲门,“不知道发生什么祸事,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所有的结尾都是:你要知道以后的事情,你再来听,而不是看。这种小说叫做话本小说。话本小说的结构跟一般书写的小说结构非常不一样。因为它是口述的,所以它可以讲东讲西,串来串去。它的结构不像现在的小说主线这么清楚,但是它可以包容很多事情。而且不同的说书人,手上有一个话本,只有回目,但他自己说书时可以添油加醋。这一回叫做“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就是讲林黛玉的妈妈要在扬州死掉了,内容只有大纲,所以他只凭着他的口才,把这一章讲得非常好听,来吸引大家。
说书的内容可以有很多变化的。古代话本小说里,同一个事情会有不同的观点跟版本。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当时有一个新闻事件:有一个长相糟糕、个子矮矮的男人武大郎,在街上卖烧饼。他娶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太太潘金莲。潘金莲后来有了外遇,跟西门庆在一起,变成街坊邻居的八卦了。武大郎的弟弟武松,一个打虎英雄,回家后发现嫂嫂跟奸夫西门庆合伙下毒药,把哥哥害死了。为了给哥哥报仇,他杀死了潘金莲,活活地把她的心脏挖出来祭哥哥。这个故事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小说里,一个是《水浒传》。在《水浒传》里,潘金莲被写成淫妇,所以该死,武松是英雄。可是另外一个小说也写到这个故事,就是《金瓶梅》。你看《金瓶梅》的时候会发现,它的写法完全不一样。它会告诉你潘金莲小时候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丫头,因为漂亮,长成以后就被他的主人逼奸了。逼奸后大太太就很恨她,认为她是狐狸精,就把潘金莲故意卖给武大郎这样一个矮矮小小的人,以此侮辱她。她的命运就被带出来,读者对于她后来跟男性的性关系会抱有一种同情。同样的故事,可是角度不一样。《水浒传》里只是把她当淫妇杀死,《金瓶梅》里就让你看到潘金莲成长背后整个的命运,她是一个完全操弄在有钱人手中,被卖来卖去的漂亮女孩子。她只是因为长得漂亮,命运就变得很悲惨,所以你不觉得她淫荡,她只是一个被玩弄的女人。可以看到,两个说书人听到同一个故事,会讲出两段不同的东西。因为角度不同,它可以提供你对一个事件两个不同的看法。潘金莲、武松、武大郎、西门庆的故事,绝对是当年发生的一个重大新闻事件。说书人会把它演变出来,因为说书人各有各的才华,会加重不同的地方。我母亲说,当年她们那个地方说书人讲得最精彩的,就是武松拳头举起来要打老虎,结果打了一个月,拳头都没有落下去。她每天一吃完饭就跑去听,总是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因为一拳头打下去之后,你可能就不来了。他一直在吊你的胃口,这就是说书的方法演变出来的话本形式。
《红楼梦》是写出来的,并不是话本,我们叫它仿话本,是模仿话本的小说。在它之前都是话本小说。我们说施耐庵、罗贯中写小说,其实他们可能只是最后整理的人,并不真的由他们创作。话本小说应该是集体创作的,你说一段,我说一段,慢慢演变出来一个故事。这种小说的形态跟今天的小说,尤其跟西方小说,在结构上最大的不同是,它分的每一章、每一回都有很强的独立性。你今天吃完饭没事来听,听了以后觉得蛮好,你明天想听就再来。也许你觉得不好听,不想听了,也无所谓,它是可以独立存在的。说书的人为了引诱你再来,会在结尾时弄得总是有一个什么事要发生,然后又不告诉你是什么事。大家读到第一回结尾就会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半夜做官的人来敲门?其实不是祸事。你翻过来看第二回,发现原来是好事。
贾雨村的心机
新任的太爷,就是贾雨村,他在轿子里也看到那个丫环在买线。丫头认不出他,可是他认出了就是当年曾经回头看他,好像有意于他的甄士隐家的丫头。在落魄时有过的那个情缘,大概是最难忘掉的。这个女孩子曾经慧眼识英雄。贾雨村后来真的一考就中了进士,最后外放做官。他觉得这个女孩子跟他有一个很好的缘分,所以他就想要找这个女孩。可是他到地方做官,刚刚上任时,走过一条街看到一个好女子,就表示想要,不太好意思,所以他不会这样做事。贾雨村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心机的人。第一,这个丫头是甄家的,他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找她,因为甄士隐当年封了五十两银子送他进京赶考。所以他就来找人了。找人的时候他叫人说要找甄爷,那封肃吓得半死,晚上忽然披着衣服爬起来说我不姓甄,我姓封,以前的女婿姓甄,已经出家一两年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到底你们新任的老太爷要找谁。那些衙役当然说,我们不管你姓甄姓贾,你跟我们到官府里去面报太爷。
封肃去了以后,家里人非常紧张,担心到底会有什么祸事发生。大概到了半夜,封肃回来了,欢天喜地。因为这个新任的太爷给了他二两银子。他向封肃打听甄士隐,封肃就讲了甄士隐如何丢了女儿,家里失火,变卖田产。新太爷贾雨村就觉得很难过,感伤一回,表示自己曾经受人家恩惠,拿了五十两银子,现在金榜题名,应该报答人家。贾雨村表示说,我刚刚到任,要负起这个责任,一定要把英莲找回来。
贾雨村很有趣,他在人情世故方面滴水不漏。他说了要报甄士隐之恩和要去找甄士隐的女儿之后,叫封肃回家。可是他紧接着就送了一封密信给封肃,说很想讨娇杏做他的二房。这件事情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可是他必须先把封肃这边打点好。作者很小心地在写过去的社会伦理,人在社会上的那种小心。作为一个刚刚到任的官,这个时候最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家挖出一大堆事情,所以贾雨村很小心地处理这件事情。作者的叙述当中带出了人情细微的地方,也透露出贾雨村做事的心机。
封肃当然非常高兴,因为这样的丫头在他家里多一个少一个根本不重要。把这个丫头献给新任太爷,他就可以攀附到官府去。贾雨村又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给他们家,封肃连夜就雇了一顶小轿子,把娇杏送到贾雨村那边去。
在这本书里面娇杏是一个有趣的角色。“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女儿下落。”这一段讲到娇杏(侥幸),你会发现很少人意外地命这么好,可以一连串来好运的。“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这个丫头就是一回头,把整个命运就改变了。
作者意在表明,很多事情不是人可以刻意安排的,有很多无意间的缘,你根本无法了解其中的天机。后面讲娇杏的下场:“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在古代,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是不得了的事。一个家庭可能就靠这个儿子,而且女性的地位在家里也完全靠儿子。以前,一个女性结婚以后自己是没有身份的,我们永远不知道甄士隐的太太名字叫什么,只是封氏。如果女人生了儿子,将来在祭祀里就有先妣先考这个部分,她才是儿子祭祀的母亲。如果没有儿子,她是不能入宗祠的。一个女人有了儿子之后,身份和地位立刻就不同了,整个命运就改变了。再后来,娇杏就不见了。
贾雨村在得到甄士隐的资助之后,就“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从各地来的考生每三年有一次重大的考试,有武的也有文的。贾雨村“中了进士”。在古代,中了进士,就选入外班。外班就是政府机构的一个人才候选单位,相当于等着做官了。“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被派到这个地方来做官。可是这个贾雨村刚入仕途,还不太会做官。“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他非常有才,可是贪财,而且有时候太过严苛。“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他靠着自己有才华,对于长官也不太放在眼里。
一个不会做官的人,再有才干在官场也待不久。“不上两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一本”就是把所有的罪状做成一个奏书呈给皇帝。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他因此被皇帝革职。革职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此时起,贾雨村开始学习了。他内心虽然十分惭愧、憎恨,但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这有点儿像伟人下野,不做官了就去游历名山大川。可贾雨村并不是在游名山大川,他是假借游览,探访所有将来可以东山再起的关系。他到了苏州,碰到了林黛玉的爸爸,所以就自荐做了林黛玉的家教。因为林黛玉的爸爸是当时的巡盐御史,等于是皇帝最亲信的人。他以家教为由攀附了一个重新做官的机会。
作者不喜欢儒家这一套东西,喜怒不形于色,表面上担风袖月,其实背后隐藏的是努力求官。很多隐藏的封建社会里人际关系的一些小事件,今天不太容易懂,因为当今的人情上没这么复杂。贾雨村的性格至此就慢慢显露出来了。
林黛玉出场
贾雨村要带出一个重要的人,就是林黛玉。记不记得那棵绛珠草,即将枯死的绛珠草受到甘露之恩,为了报答还眼泪,她就下凡投胎转世,如今已经五岁了。她的爸爸叫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他是在整个考场上考得非常好的一个人,“升至兰台寺大夫”,而且是由皇帝钦点为巡盐御史,这个就跟贾家的官位有关了。巡盐御史主管江南盐务,是个肥缺,通常由皇帝最亲信的人来担任。林如海祖上已经封过列侯,而且已经世袭到了第五代。当初只封了三代,因为皇帝隆恩盛德,所以就额外加恩,到了林如海的爸爸第四代还是世袭。古代的贵族有两种,一种是靠世袭的,就是你的曾祖父、祖父对国家有功,是开国元老,你就可以世袭这个官位。另外一种就是靠自己的本事去考试的。林如海是世家,四代都是世袭。可是到第五代的时候,就由自己读书来考官。所以作者给了林如海很高的评价。这个评价是说他一方面是世家的子弟,有一个身份,有贵族的血液;另外一方面,他读书又读得好。这两个东西常常不在一个人身上,祖父、老爸都是大官的,儿子常常不肖。可是林如海竟然靠着自己的本事考到探花,然后做官,两方面的优点集合在他身上。当然这是为了要点出林黛玉出身非凡,大概是仙界的人投胎也不乱投的,总要选一个好一点的家庭。 作者在这里讲的是“钟鼎之家”,做官的家庭是钟鼎之家,同时又是“书香之族”。钟鼎之家常常看不起书香之族,因为钟鼎之家是富贵,书香可能是寒门。书香之家可能也看不起钟鼎之族,因为觉得他们有钱可是不读书。可是林如海兼具钟鼎之家跟书香之族两种好处。下面讲“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说他们的子孙不够繁盛,跟如海都是旁族而已,没有他们同一个父母传下来的嫡派,人丁非常不盛。而且林如海已经到了四十岁,只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就是林黛玉的哥哥,可是这个儿子又死掉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了。今只有嫡妻贾氏,生了一女”,荣国府的第一个人,林黛玉的妈妈贾敏出场了。
这个贾氏生了一个女儿,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因为夫妻二人没有儿子,就特别疼这个女儿,这个女儿又非常聪明清秀,所以就让她读书。那个时候,女孩子是不受教育、不读书的,可林黛玉当时就读书识字。父母有点想把她当儿子带大。这个时候贾雨村生了病,在旅馆里面休息了差不多一个月。身体慢慢好起来时,盘费已花得差不多了,他想找个事做。
恰好以前的老朋友在旁边,他从朋友那里听说林如海家想要聘一个西宾。西宾就是家教。我们说做东,东是主人,请来的老师是最尊贵的,坐西席,所以说是西宾,西边的贵宾就是家教。古代真正能到学堂里读书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女孩子,不可能到学堂读书。如果要读书的话,就请一个家教到家里来教。这种家教通常是一些暂时不做官的读书人。过去读书人都是为了做官。最重要的,是因为所有请得起家教的家庭都是重要官员,可以借这个机会东山再起,特别是林如海家。所以贾雨村看起来无意,其实也好像都已经探访好了,他知道去做这样一个家教的重要性。
贾雨村做这个家教也做得很轻松。这里说他托了几个朋友“谋了进去”,注意这四个字,绝对不是偶然登个报你就去应聘,然后做了家教。“谋了进去”,一定是打探、计划了很久。他也很高兴做这个工作,因为他只教一个女孩子,两个伴读丫环。
以前的丫环是要跟着小姐读书的。在《游园惊梦》里面,小姐杜丽娘要读书的时候,丫头春香就要伴读。“春香闹学”那一段戏非常有趣。春香是一个丫头,她觉得读书对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不知道读《诗经》干吗,所以就一会儿举手说我要去上厕所,一会儿又要去干什么,跑来跑去,把课堂闹得一塌糊涂。
明朝之后,很多戏里面的主角常常是丫头。《红楼梦》中十二金钗都是小姐,可是十二副钗都是丫头,就是袭人、晴雯、紫鹃这等人。最后做妾的香菱也是丫头出身,她们都扮演着特殊的角色。
这里点出了林黛玉,这个时候是侧写:“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爸爸妈妈只是让她读书解闷。所以贾雨村教起来就非常省力。“堪堪又是一载的光景”,大概教了一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林黛玉的妈妈贾敏生病去世了。“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这个女学生哀痛过度,本来身体就很弱,“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贾雨村就更轻松了。他就“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他到了风景非常优美的地方,看到一个庙。
庄子的禅机
前面讲到甄士隐梦中看到一个牌坊,要进进不去。现在贾雨村在人间落难,官职被参革,他看到一个庙,庙上写着“智通寺”三个字。凡是《红楼梦》里出现庙的时候,其实都有一些点化人的意思。可这里很好玩,甄士隐后来听了《好了歌》就了悟了,而贾雨村还没有到了悟的时候,他一心想着做官,根本看不懂。所以他就看到一副破旧的对联,对联上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其实是讲人最后的绝望之处,就是你如果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不至于到绝境。眼前如果没有路,你就回头是岸吧。这其中隐含一点禅机。
贾雨村看了以后,觉得这副对联好像大有来历,而且觉得这名山大刹里面可能住着一个翻过跟斗过来的人。“翻过跟斗过来的人”意思是说经历过人生的繁华幻灭,有过兴衰变迁的。他自己落魄了,所以就很想进去看一看。结果进去就发现一个脏兮兮的老僧在煮稀饭。贾雨村跟他讲话,他言不及意,答非所问,贾雨村失望地出来了。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对比,所有《红楼梦》里面点醒别人的人物,都是脏臭的、癞头的、跛脚的。可是如果到了领悟的时候,你会知道这些人就像八仙一样。八仙不是有跛脚铁拐李吗?民间一直相信,真正点醒你的人其实是其貌不扬的,绝对不是你想象的有一个光圈。可是这个时候贾雨村看不出来,他觉得这个老和尚又脏又臭,也没有什么深度。
甄士隐最后是跟一个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走了。癞头、跛足反而是一种天机。有一个传统要追溯到庄子。庄子认为哲学里面所有讲道和悟道的人都非常奇怪,都是五官四肢不齐全的人。他不让人家看出来。这跟我们认为的伟大人物的形象刚好相反,因为佛、道都是在讲生命经历过一些幻象之后,不在意自己的形貌了,他会化身为一个怪里怪气的人出现。
贾雨村走进庙堂,仿佛要接受一种领悟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没有领悟,所以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懵懂的、答非所问的老和尚。他很失望,就出来了。出来以后去酒楼喝酒,碰到了以前在都中认识的一个人,叫做冷子兴。冷子兴变成一个重要角色,他开始给贾雨村介绍荣国府是怎么回事。
贾府的萧疏
注意这个人的名字——冷子兴——有点冷眼旁观的感觉,冷眼看人世间的兴亡。他是贾雨村在都中的旧识,做古董生意。一般人不太知道,做古董生意的人对很多东西非常敏感。因为古董的价格根本没有定数,一件陶瓷、一尊商朝的鼎,要卖到多少钱,都没有价码。可是玩古董的人,结交的全是非同寻常的人,因为要有许多的闲钱,才玩得起古董。这些人可以看到兴亡,而且最明显的是,所有的古董都有一个来历。
我曾在一个朋友家吃饭,他拿出几件东西给我看,说这是定远斋最近拍卖出来的东西。大家知道,定远斋是张学良家的堂号。在张学良移居夏威夷前,把很多东西卖了,里面有皇室的扇子、他的印章等等,这里面就有我刚才讲的兴衰。也只有买卖这种东西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时代里面哪些人发达了,哪些人衰落了。这些古董会从谁家到谁家,他们非常清楚。做古董买卖的冷子兴,开始讲贾家的故事。贾家外面看上去堂堂皇皇,不得了的一个家室。可是管家王熙凤,会偷偷地拿东西到当铺去卖,卖到古董店去,换一点钱来周转一下。这个事情只有冷子兴这种人知道。做这种生意的人最敏感,他马上可以感觉得出来。所以,作者用冷子兴带出贾家。
冷子兴跟贾雨村提道:“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异事。”这就讲到贾府了。这个异事到底是什么?贾雨村也觉得好奇,就说我家族里没有人住在京城里。冷子兴说你们同姓,难道不是同宗一族吗?在旧时代的封建关系里,同姓就是同宗。当然这个时候贾府是朝廷大官,贾雨村是一个没落的官僚,他觉得高攀不起。贾雨村笑起来说,如果论起他们家来,“自东汉贾复以后,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可是荣国府这一支的确跟贾雨村他们是同一个宗谱,是有一些亲戚的关系。只是因为他们如此繁盛,所以谁也不敢去认。这是从贾雨村的口中讲出来的。但是,冷子兴一直提醒他说,你不要说他们繁盛,“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贾雨村有点吃惊。他去年到了金陵地界(就是南京),走到最繁华、最热闹、地价最贵的地方,有一条街,东边是宁国府,往西走是荣国府,一个家族两府就把一条街占满了。怎么可能萧索了,怎么可能没落了?他有一点怀疑。子兴说,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种大家族虽在败落,可外面看不出来。
这里有一点讲作者的家族,经历了第三代、第四代,其实外面已经有点撑不住了,但它必须维持一个样子。一般人看不出来,可是玩古董的冷子兴,就知道这个家族已经不行了。他提到家族琐事,讲他们的日用排场多么大,又不能省俭,因为这种家族需要摆门面,不管嫁女儿、娶媳妇都要摆出很大的排场,花费也比一般人更多。所以“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个话我们白话里面不用,可是形象上大家很容易懂。布袋叫做囊,布袋内囊里面都翻出来了,表示已经空了。贾家如果是一个口袋的话,这个口袋已经掏空了。这里就用很形象的话来讲这样的家族,儿孙一代不如一代。
贾雨村听了就吓了一大跳,说怎么可能,宁国府、荣国府这种好几代的书香世家、钟鸣鼎食之家,应该非常讲究教育的,怎么会不懂得教育呢?这时冷子兴就要跟大家介绍这个家族了。
贾府的人物关系
《红楼梦》里面的人物非常复杂,有三百多个人。我们把几个主要的角色串联一下,大概了解一下这两府家族名字的关系。
两个对国家有功的兄弟,被封为公爵,一个封宁国公,一个封荣国公,这两支绵延下来,形成宁国府和荣国府两大家族。到了第二代就是贾代化和贾代善,可是这一代也都去世了,只是尊封了一个名字。以世袭制度来讲,宁国公去世以后公爵位置由儿子贾代化来继承,荣国公死了以后公爵位置由贾代善来继承。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贾代化和贾代善都死了。可是有一个人活着,就是贾代善的妻子,当时史侯的女儿,这个小说里面非常重要一个人物——贾母。她是这个家族里面辈分最高的人,所有人就围绕着她转。中国古代的女性是以子为贵的。她生了贾赦、贾政,位置非常特殊。
贾代化这一支,就是宁国府这一支,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贾敷,一个是贾敬。贾敷很早死掉,整个小说跟他无关。贾敬非常重要,虽然他出现的场次非常少。
贾敬的儿子贾珍,也是吃喝玩乐的大阔少,太太尤氏很听丈夫的话,丈夫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贾珍有一个儿子叫贾蓉,是小说里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果从贾母算起来的话,贾蓉已经是第四代。
我在这里提供给大家一个比较容易掌握的经验。就是贾母这一代,他们的男性都是代字辈——贾代化、贾代善。下一代全都是文字辈,单名,都是文字偏旁——贾敷、贾敬、贾赦、贾政。林黛玉的妈妈贾敏也是文字旁。再下一代是玉字辈,名字都跟玉有关——贾珍、贾珠、贾宝玉、贾琏。再下来一代是草字头,贾蓉,还有贾珠的儿子贾兰。你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哪一辈,从代字辈到文字辈,到玉字辈,再到草字辈。
荣国府这边是主线,就是从贾母这一支出来的几个人物。在荣国府里,文字辈的就是贾母生的贾赦、贾政和贾敏。女儿贾敏嫁给林如海,她是林黛玉的妈妈。
贾赦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贾琏,娶了王熙凤。
贾政娶的太太是王夫人,也就是贾宝玉的妈妈,她的戏份非常多。她的妹妹就是薛宝钗的妈妈,薛姨妈。所以这里边有四个大家族,一个是贾家,一个是薛家,第三个是王家,就是王熙凤和王夫人家,还有一个就是贾母的史家。
在古代,都是用亲上加亲的方法一直联系所有家族的关系。书里面说一族兴盛,三族一块起来;一族败落,三族一起败落下去。王夫人把哥哥的女儿王熙凤嫁给贾琏,亲上加亲。这些家族本身全都在官场里,后来变成一种官官相护的关系,全成亲戚了。
如果作者真是曹雪芹的话,曹雪芹家族跟当时的李煦家族,的确是被一起抄家的。所以这几个家族是一起兴起,一起没落的。
最重要是贾政跟王夫人这一边。他们生了第一个儿子贾珠,这个儿子非常好,读书认真。二十岁时娶了太太李纨。李纨是十二金钗之一。结婚以后没有多久贾珠就死掉了,李纨年轻守寡,而嫁到这种家族一辈子也不可能改嫁。还好有一个儿子贾兰,就只好把这个儿子一直带大,过清贫朴素的生活。李纨在大观园里住的地方叫稻香村,好像是最朴素、生活最简单的一个家。她木讷寡言,带着儿子好好地过日子。可是《红楼梦》里后来有一个暗示——“兰桂齐芳”——这个家族全部败落,唯一起来的一支就是贾兰。他重又考取进士做了官。贾珠之后,贾政和王夫人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生在正月初一,生在这一天命是很重的,他们高兴地给女儿取名元春。
元迎探惜(原应叹息)
元春长大以后,大概十五岁就到皇宫里去选秀。过去的世家女子,读过书,长相也好,经过太监探访以后,全部集中到皇宫里面,等待皇帝来选。最后元春做了贵妃,当时女孩只要嫁到皇宫里,就一辈子不能回来。
本来正月初一生了一个女儿,这已经是奇怪的事,更奇怪的是,第二年生了一个含玉的男孩宝玉。可是又讲宝玉小的时候是这个姐姐带大的,如果只差一岁怎么带?很多人认为这个小说有很多问题。等到高鹗补的时候,就把它改成了几年之后。手抄本的小说有很多漏洞,比如年龄和岁月的变迁,可是作者也不太在意,后来高鹗补的时候就把很多东西合理化了。
因为元春生在大年初一,就叫元春,所以这个家族的女孩子后来都叫春,元春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子。贾赦这边生了一个女儿迎春,贾政跟妾赵姨娘生了一个女儿叫探春,宁国府贾珍有一个妹妹叫惜春。把四个女孩子的名字连一起,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是“元迎探惜”,也就是“原应叹息”这四个字。元春嫁到皇宫,一辈子见不得亲人。迎春是一个二木头,有一点憨憨傻傻,后来嫁给一个外号叫做“中山狼”的男人,每天打她。探春呢,是庶出的,在家族里面地位非常低。在这个家族里面,她的身份一直很特别,她很能干,非常聪明,做人处事都非常好,可是她妈妈永远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说你是小姐了,你就看不起你妈妈,后来探春远嫁。惜春的结局是出家做了尼姑。“原应叹息”,大概是作者回想自己几个姐妹的下场,有一点感叹吧。
贾宝玉抓周
回到小说正文。“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就是刚才提到贾珠的命运。“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这个小姐就是元春,生在大年初一。“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这个手抄本已经改过了,已经不是原始手抄本上的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这就是宝玉的诞生。也就是前面神话故事里面那一块儿经历修炼,成为人形的顽石。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石头,现在转世变成了宝玉,这块玉上还有很多的字迹。冷子兴说,你看是不是奇怪的事?
贾雨村点头称是。冷子兴冷笑道,大家都说奇怪,可是还有奇事发生。中国古代有抓周的习惯,小孩子满周岁的时候,父母亲会为他准备一百多件东西让他抓,看他要抓什么。他爸爸一定在前面放什么《四书》、《五经》、剑、笏板、官印这些东西,最远的地方一定放的是大人希望他抓不到的东西。贾宝玉却抓了女人的钗环胭脂。所以父亲贾政觉得儿子是酒色之徒,从小就不喜欢他。
我每一次读到这一段都觉得恐怖到极点。因为他抓了一些女孩子的钗粉胭脂,父亲就始终觉得他是一个纨袴子弟。于是他就在宝玉身上特别加重压力,让他一定要读《四书》、《五经》,纠正他亲近女孩子的毛病。这反而逼迫他要跟姐妹们混在一起。这是叛逆时期,他有一种对抗,而这种对抗使父子之间变成对立关系,不能再沟通。当然我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宝玉后来有一个怪僻,就是喜欢吃女人的胭脂。“悼红轩”、“怡红院”中的红字,有一部分也是在说他身上带有某种女性性格。
人性的中间地带
贾宝玉在一岁的时候抓周,好像已经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走向。在小说中,贾雨村开始为他做人生辩护。
在现实的人生里,我们常常把人分成好或者不好两种。甚至我们在转述一个故事的时候,忍不住会把自己的褒贬加进去。要使自己像一面镜子那样,清澈干净地去呈现一个现象,大概是非常难的。每次读到这一段都有种感觉,就是贾宝玉的行为让一般人都觉得他是淫魔色鬼。贾雨村下面讲的这些话对儒家的善恶是非价值观提出了异议。
他讲到人世间大概有两种人。一种是应运而生的,一种是应劫而生的。应运而生的是在太平治世。尧、舜、禹、汤、周、召、文、武等圣贤人物都是在儒家的道统里一再被宣扬的。其实尧和舜在历史上很难考证,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一个叫做“禅让”的政治也未可知。尧让舜、舜让禹的这个故事,好像只是一个伟大道统里面的理想,或者是一个虚拟出来的梦想。我读书时感觉这个道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有的教育让你往这边走。可是你又会想:如果这是一个宿命,如果我不是这个道统里面这样的圣人的话,我到底应该往哪里走?
作者后面又列举了孔子、孟子、董仲舒。乱世中没有圣贤人物出现,董仲舒之后几乎是空白,三国、魏晋南北朝就没有。一直到唐代出了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的一个重要人物,所以直接从董仲舒跳到韩愈。接着就是宋朝的几个重要哲学家,周敦颐、程颐、程颢,还有张载、朱熹。这些人是应运而生的,他们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清明的时代,然后修治天下。
下面又举出另外一些人。共工,就是打仗把天柱撞断的那个人,还有夏桀、商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这些都是坏人。
儒家的文化习惯于把人分成善、恶两种,而且这善、恶几乎是定规的东西,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人性中一大段黑跟白中间的灰色地带就被忽略掉了。事实上,当你一直在下判断的时候,就没有办法真正对人性的本质做深入的了解。西方也有这样的问题,可是启蒙运动的时候,他们提出了很多人性的中间地带,就是在善与恶之间游离的这种状况。人对善的向往,以及恶的沉沦的吸引力,其实是两个力量一起在走。在教育当中,人性的游离被考证出来以后,人性的讨论就比较多面。文学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因为文学里面的人从来不是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绝对好和绝对坏都很难成为文学。
贾雨村讲的这些都是所谓应劫而生的人,是坏人。然后他又补充说:“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他讲到一个东西,叫做气。文天祥的《正气歌》中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就是天地之间有一种气,这个气可以禀赋在不同的人身上。如果正气禀赋在你身上,你就可能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如果是恶的浊气禀赋在你身上,你就可能是共工、桀、纣,好像很宿命。贾雨村说:“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运”是很兴隆的时代;“祚”是福气的意思,“祚永”就是福气长久。所以他说:“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意思是整个城市当中都是清明灵秀之气,总是看到人所形成的善良或者温和的东西。
他又提到这个清明灵秀之气“所余之秀气”,比如我们说高雄都是好的气,没什么空气污染,没有水污染,也没有登革热,所以都是一片秀气。多出来的“清明之气”怎么办?他说:“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
后面他又讲到“彼残忍乖僻之邪气”,讲到这宇宙之间酝酿的正气跟邪气两种力量。所有的邪气没有办法发展,因为这是一个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清明之气成为主流的时代。所有的邪气就被关在深沟大壑,它出不来。可是“偶因风荡”,就露出了一点点。他要说人性基本是好的,都是善良温和的,但是偶然间他的欲望和邪念便慢慢动荡出来了。
我过去讲人性历史的时候,会用到圣洁跟沉沦。我们向往圣洁的东西,同时我们有一个向下的东西。早上应该起来,可是不太想起来;今天应该很认真工作,可是有一点懒懒地不想工作;觉得这个东西不该拿,可是又有一点儿想拿。作者要讲的是:人不是绝对没有一丝欲望。这个深沟大壑里的邪气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它就偶然透露出来。他在讲人性,它是两个不同的气交错着的东西,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好或者坏的力量。
美国爱荷华州曾发生过一个有名的凶杀案件,中国的一个留学生,在拿博士学位前枪杀了主考官和老师。这个案子发生以后,我一个朋友搜集了所有资料,访问了很多人,并写了一篇报道。他发现,所有跟这个学生有关的中国朋友都说,我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坏人。可当他问到西方学生的时候,他们说我没有想到,觉得好意外,因为他平常对我们很好。两种不同的人性观在转述一个人的时候,结果是那么不同。我看到那个文章时真的吓了一跳。如果他不搜集,我想不到不同的文化,对同样的事件的认知会这么不同。
回归人性的本质
小说里讲到,灵秀之气刚好过来,邪气刚好透露出来,正和邪两气交融在一起,“正不容邪,邪复妒正。”这有点儿像我坐在家门口,涨潮的时候蓝色的海水会荡起来,跟黄色的河水交错,大概长达三四个小时。你会看到两股水是不交融的,但是会一丝一缕地交错,经过很长时间最终会融汇在一起。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具备正与邪、善与恶、是与非,这两种力量其实是纠缠的,有一个拉扯的关系。所以他说:“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在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在一个正在成长的青年人身上,会看到矛盾与挣扎,是因为他本能的、官能的欲望跟他教养里的一种向往的人性,一定是有矛盾和冲突的。
我常常听有的父母讲,孩子才十二三岁就开始喜欢班上哪一个女孩子。我说他如果不喜欢也很麻烦。本来就是这样,因为这是本能,问题是这个本能怎么去疏导。有时候我跟他们开玩笑说,所有的父母大概到四十岁的时候还是觉得孩子恋爱太早,因为这是他的儿子,在孩子身上看到情欲这个东西很奇怪。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人在十二三岁时已经发育了,他身上本来就有这个部分。所以作者用了一个非常现代的人性观讲这两个气。
“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这里的男女包括我们每一个人,所有因为这两种力量生下来的男女。作者颠覆了传统的讲法,认为人不一定非得是仁人君子或大凶大恶,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可能是在中间地带,是游离的。
第一个人,许由。尧舜时代,许由是一个隐居山林的高士。许由在河边,皇帝去找他,说听说你是贤良之士,想请你来做官。许由觉得做官这种事听到都感觉脏,于是赶快用水洗耳朵,“颍水洗耳”成了一个典故。民间后来就编出一个结尾,说许由洗了耳朵,水流到下面,结果有一头牛刚好喝了那个水死掉了。意思是说那水有多么肮脏。这个故事似乎荒谬,可里面有一种悲痛,就是民间觉得政治很恐怖,认为这些要做官的人已经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西方也有这样的人。一个叫狄奥尼根的人在晒太阳,国王亚历山大去找他,要请他来做官。他就说皇帝请你让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他在希腊哲学里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这些人觉得,生命里面最重要的那个东西自己要把握,他不想出卖自己最美好的生命。所以作者把许由列在第一。
其次是陶潜,东晋时期的一位文学家,他的生命里面有一些很特殊的东西。他写下了非常重要的文章《归去来辞》。他有一天忽然问自己,“田园将芜胡不归”,说家乡的田都荒芜那么久,没有人种了,我怎么还不回去?他生当乱世,对当时政治的腐败恶劣,他用《归去来辞》做了一个提醒。陶渊明更重要的一篇文章是《桃花源记》,说的是晋朝武陵这个地方有一个打鱼的人,有一天他迷路了,看到一片开满了桃花的树林,落英缤纷、芳草鲜美。他就一直走进去,发现这条河流的上游有一个小洞。他很好奇,就扒开树叶进了洞。发现里面很平旷,有很多人住在里面。这些人是秦朝时躲避战争逃进去的。他们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朝代,住在那里过着非常美好的生活。他们招待打鱼人吃饭,他走的时候人们交代说,出去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发现了我们。桃花源的人希望生命不受干扰。这个渔夫很坏,出来时处处做记号,准备带人去看这个地方,发一笔财,却怎么都找不到。很多人听到了传说也去找,都找不到。最后一个人是南阳刘子骥,一生寻找桃花源,也没有找到,直至病死。以后就没有人再去找桃花源了。这篇文章看上去荒唐,可是年龄越大,读这篇文章时越心痛。其实他是在讲人不再相信桃花源,不再相信人间有净土,是最大的悲哀。陶渊明代表了另外一种特殊的性情。他没有做伟大的事情,也不是大凶大恶,可他留下的是一个生命的风范。他提醒人们,应该怎么为自己活。他的诗写得极好,《归去来辞》之后他就退隐了,回到老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最早告诉世人,秋天开的菊花不要去跟春天和夏天的花争艳。在所有的花都开完之后,你自己可以孤独地开放。
陶潜、许由,作者一个一个慢慢带出来的人,都不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大圣大仁之人,但他们始终让人无法忘怀。更明显的是第三个和第四个人,阮籍、嵇康。
阮籍与嵇康
前些年,南京的一个墓葬,出土了一块砖,上面刻有“竹林七贤图”。在乱世当中,有七个人住在竹林中谈诗唱歌,人们喜欢他们。老百姓把他们的故事刻在砖画上作为一种纪念。阮籍是七贤之一,不过阮籍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我们脑海里有时候会有一点空白。有没有一句诗是阮籍的,或者有没有一些阮籍做的什么文化上重要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可是阮籍留下很多故事,这正是他有趣的地方。阮籍喜欢长啸,就是大叫。他没事或郁闷时就跑到山里长啸。那声音连绵不断,山鸣谷应,很多人常常跑到山里等他长啸。他有一点疯疯癫癫,可是人们觉得在他的叫声里有某种把忧郁一扫而空的感觉。另外一个奇怪的故事是说,阮籍早上起来找路走,走到没路可走了,他就坐下来大哭。我们叫“穷途而哭”。大仁大恶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
还有一些留在他传记里的故事。阮籍的时代非常讲究“礼”,儿子要孝顺父母,这是一种礼。你心里孝顺不孝顺没有关系,可是你必须要人家知道你是孝顺父母的。譬如给父母办丧事时,儿女要哭、要磕头,都要磕到额头流出血来,自己哭不出来要花钱请人来哭。阮籍的母亲去世了,所有的人都来看,可是阮籍一滴眼泪都不流。丧事办完,人都开始骂阮籍,说阮籍是不孝的孩子,母亲死了他竟然一声不哭。宾客退尽,一个好朋友在旁边看到,阮籍吐血数升。对阮籍来说,悲哀是他心里的悲哀,当别人要逼着他去表演的时候,他是不表演的。在传统文化的正统里,阮籍并没有被推崇为伟大的人物,可是阮籍的真性情都在这些故事里得到表现。
还有一个故事。那个时代男女授受不亲,漂亮女人走过你不能看的,以表示你没有欲望,很守礼。阮籍当然不管这种事。隔壁有一少妇长得妩媚动人,他就常常跑过去跟人家聊天,有一天聊得很开心,他聊着聊着就趴在茶几上睡着了。在现实当中我们都不敢做阮籍,因为太难了,他要用个人孤独的力量去对抗整个社会礼法道德的规矩。鲁迅赞赏阮籍,他说阮籍的忧愤诗自古以来都认为不可解,其实心情是可解的,他写的东西都非常悲郁。
嵇康与阮籍是同一个时代,所有的书讲到嵇康,一定讲他的俊秀,他是一个帅哥,身长八尺,面如冠玉。他被招为驸马,娶了皇帝的妹妹长乐公主。在当时,当你攀附到皇族的时候,你就不知不觉搅进政治的漩涡里去了。所以他变成一个很奇怪的人物。夏天热得不得了,他穿一件很厚的棉衣,在柳树底下摆一个火炉打铁。所有人都吓坏了,觉得这个人一定是疯了。其实嵇康不是疯子,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大概他为了要对抗自己政治上的困境,干脆装疯。更奇怪的是,很多人去看他的时候会发现,嵇康有一个很奇怪的特异能力,就是他喜欢的人看得到他的黑眼珠,他不喜欢的人看到他整个眼睛是白的。嵇康其实是很不近人情的。可是嵇康为什么不近人情?从他与钟会的故事中可知一二。钟会非常想做官,于是做了一篇文章,希望让嵇康看看。他找嵇康时,嵇康正穿着棉衣在村头打铁,满身是汗,他不敢靠近,而且只看到嵇康的白眼珠。钟会就生气了,把文章留在那里要走。嵇康忽然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嵇康知道这是一个小人,是有目的而来的,要利用自己,所以他就做出不近人情的样子。钟会发现找嵇康这条路行不通,随后就找了别人。他做了大官以后,就搜集所有能给嵇康罗织的罪名,置其于死地。
我常常会写嵇康的罪状给大家看,因为我觉得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美的罪状。“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说他从来不把当官的、有权势的人放在眼里,这样一个人活着有什么用,必须拖上刑场砍头。他有一个朋友,就是竹林七贤里的向秀,在晚年时写了一篇《思旧赋》,最美的一段是讲嵇康赴刑场。黄昏时,夕阳在天,人影在地,嵇康走出来。嵇康是中国最有名的音乐家,写了《广陵散》,当时有三千太学生赶到刑场,求他传《广陵散》。嵇康看了后就哈哈大笑,说:“《广陵散》从此绝矣!”然后就被砍头了。嵇康留下来的是他生命里的一种坚持。
人们常常觉得这是乖谬的个性,是不近人情的。可是一个社会如果没有给这样特立独行的人一个空间,这个文化大概就会越来越走到堕落的路上去。《红楼梦》的作者是有感而发地来列举这些名字的。他让我们再一次回溯历史,回顾走向悲剧刑场的这些人,他们是在完成自己,可这种完成是如此困难。
这个时候再去读《红楼梦》,就可以明白贾宝玉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他也不过就是对抗他父亲一直想让他读书、做官这件事情而已,可在那个家族里变成了一个孽障。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他们变成了一种人格上的美学,他们用个人悲剧式的生命,对抗巨大的时代压力。
竹林七贤与自我实现
竹林七贤第三个出场的人物是刘伶。他更没有做什么事了,就是一个酒徒。他喝酒喝到太太都要跟他离婚了。太太说,你每天喝酒,我实在受不了了,他就说好吧,那就不喝了,可是不喝之前,一定要庆祝一下,然后他又喝了,喝得醉醺醺的,写了一篇很有名的《酒德颂》。这大概是他唯一留下来的文章。不晓得这个太太到底跟他离婚没有,刘伶就是一个有点装疯卖傻的人。
他很重要的一个故事是有关裸体。在古代社会里裸体是蛮奇怪的事情。朋友们到他家里,看他赤身裸体很生气,骂他没有礼貌。他哈哈大笑说,天地是我的房子,房子是我的内裤,你怎么跑到我的内裤里来了。他不像嵇康和阮籍那么悲愤,比较幽默。
竹林七贤里每一个人扮演不同的角色,每个人用自己的方法活出自己。七贤,不再是伟大的人,每一个人有他自己的人性空间。这些人性空间彼此并不相仿。竹林七贤都是隐逸高士吗?也不尽然。有一个去做官的,叫做山涛,号巨源。嵇康给他写了一封信,就是《与山巨源绝交书》。其中说到当年与山涛一起在太学里读书,曾共同标榜清高,表示一生不要去搅政治这摊肮脏之水。山涛后来却去做官了,所以他要跟他断交。可是山涛官做得很好。嵇康后来上刑场的时候,一对儿女抱着他的腿哭,他当时讲了一句话,说山涛会把你们养大,不要怕。后来山涛真的把他的一双儿女带大。
竹林七贤各自的性情、生命的情操都不太一样。可是他们彼此相知,都明白怎么去完成自己。除了较小的阮咸没有生命的表现以外,其他人的生命都很完整。《红楼梦》的作者在这里列出这些名字,用意是非常明显的。
生命的真性情
王、谢二族跟竹林七贤有比较密切的关系。东晋的时候发生永嘉之乱,北方的一些世家就南迁。王导、谢安两家在江南建立起了他们独特的文化品格。王家这边包括王羲之、王献之、王徽之、王敏之。王羲之最后在山水中潇洒度日,写非常漂亮的书法,他最有名的作品是《兰亭序》,内容就是关于怎样活出真性情的。
王羲之的故事也很多,成语“东床快婿”就是讲王羲之。当时有一个大官叫郗鉴,要为他的女儿挑女婿。很多人都努力表现矜持自重,只有王羲之与众不同。因为天气很热,他就把衣服解开,在东边的床上袒腹,谈笑自若。所有的人都很紧张,心说这个人真没有礼貌。结果郗鉴就选了他做女婿,因为别人在作假的时候,他流露出来的真性情非常难得。
《世说新语》里面记录王导后来做到宰相,永嘉之乱逃难,别人问起他家里那么多的珍宝,到底带了什么。他哈哈一笑,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卷书法,就是钟繇的《宣示表》。他告诉后代说,我逃难的时候什么都忘了拿,就拿了一卷书法。后来这个家族出了很多大书法家。在他心目中文化才是最重要的,财富、权力一下子就空了。这里讲的王、谢二族,就是王导、谢安这两家后来出来的子弟,他们都是特别优秀的,人品特别好,文化特别高。
下面讲到一个叫顾虎头的人,就是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个留下名字的画家顾恺之。他有一张最重要的画《女史箴图》,藏在大英博物馆,是当年乾隆皇帝的镇宫之宝。英国兵看到这个画卷是皇宫里面最珍贵的收藏,两边的轴是翡翠,就把它带到了伦敦。据说当时他们把翡翠拆下来,却把画丢了,后被一个汉学家发现收藏。顾恺之另外一幅非常重要的画作是《洛神赋》,表现曹植跟嫂嫂甄妃的一段故事。现在全世界有四十五种不同的《洛神赋》摹本,可原件已经不见了。人说顾恺之是“画绝”、“才绝”、“痴绝”,就是说他画得极好,才华极高,而且是情痴情种。当生命里出现一个自己所爱好的东西,你会完全忘掉了所有现实的利益而专注于那个东西,这叫做痴。很多科学家和艺术家的成功都因为有这个痴,感情上也是如此。
《红楼梦》作者列出来的人物都是活出真性情的人物。也许在古代社会里,一个画画的人,其实就是奇优名倡,根本没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可是他完成了自己。所以在封建时代,在清朝乾隆年间,这个作者竟然为所有这些社会地位不高的人物正名,说出了他们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东西。《红楼梦》很明显地为所有想活出自己的人树立了榜样。这些人也许很辛苦,可是他们都活出了自己的生命极限。
关于亡国之君
接下来列出来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三个皇帝,他们都是亡国皇帝。陈后主当皇帝,国将亡时,他还觉得与己无关,在宫廷里做一朵朵金色莲花,让女孩子在莲花上跳舞。
历史从来不会认为这些人是仁人君子,可我有时感觉很矛盾。比如宋徽宗,他是亡国之君,但其实他很无奈。本来轮不到他做皇帝的,但是他前面那些人都死了,就剩他了,他只得做了皇帝。每次我读他的传记,都觉得宋徽宗去做皇帝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他长得极美,画得极好,书法也极好,完全是一个艺术家的个性,可惜被放错了位置。这到底是他的错,还是皇室制度的错呢?我常讲,没有宋徽宗,就没有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宋徽宗可以说是第一任的故宫博物院院长。他是第一个把所有皇家的收藏编出目录、盖章,整理成一套东西,然后传给后代的皇帝。他在文化上的贡献是非常惊人的。他的博物馆意识诞生在一千年前,而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的出现都是在十八世纪初期。宋徽宗很早就有了艺术收藏的观念,还把艺术引进翰林院,鼓励绘画。宋徽宗不是大仁,也不是大恶,可是因为亡国,他在政治上是被批判的,连带他的艺术也受到批判。我小时候看到瘦金体很着迷,觉得那个字真漂亮,我就写,可是我父亲死也不让我写瘦金体,他说那是亡国的字。
唐明皇是一个更明显的例子。开元之治发生在唐明皇统治前期,可以说,能够把一个国家治理到如此繁荣的皇帝历史上没有几个。在五十岁以前他是一个勤于政事、努力工作、把国家带到历史上最好状态的皇帝。五十岁时,唐明皇也许忽然怀疑自己这一辈子在干什么,看到十六岁美女杨玉环时,他几乎疯了,谈了一场惊人的恋爱。白居易写《长恨歌》,说唐明皇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情痴情种。他会在“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讲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话。我们今天很难想象一个总统会讲这样的话,可是在《长恨歌》里,你忽然发现这个帝王的心灵深处,有这么大的一个深情渴望。这刚好是曹雪芹想要讲的,欲望忽然跑出来,他是自己颠覆了自己原来的角色,去扮演另外一个角色。可是因为这场恋爱,他把国家都整垮了。我们很难原谅他,因为战争使很多人妻离子散。可是你又会觉得他真倒霉,竟然不能自由地恋爱一场,只因为他是皇帝。他们留下的东西是复杂的。作者有意把这些人列出来,让我们认识到可以从不同角度去看一个人。
颠覆体制的英雄
后面列出的米南宫(米芾)是书法家,温飞卿(温庭筠)、石曼卿(石延年)是诗人,然后是柳耆卿,柳耆卿就是柳永。大家都知道柳永的词,有句叫“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只要有井水的地方,都在唱柳永的歌。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一个大众歌手,这个人很有趣。大比之年,他去应试,可是词做得好不一定论文写得好,结果没有考取。柳永很不服气,就写了一首词叫《鹤冲天》,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要用一生做官的名拿来换跟歌妓一起喝酒唱歌。这个词传布很广,最后皇帝有所耳闻。第二年柳永又去考试,考取了,结果皇帝说“何不去浅斟低唱”,就把他的名字划掉,他又落第了。第三年他又去考,这次他换了个名字,考取了。所以他有一个号叫柳三变。
从许由一路列下来,大家已经知道这本书要写什么东西了。这本书所要触碰的人性,绝对不是尧舜禹汤的人性,你不是在读《正气歌》。小时候,父亲一罚跪就让背《正气歌》,觉得很恐怖,因为所有的偶像都是割头吐舌的悲惨例子。那个时候偷偷读《红楼梦》,其实是在找一些补偿。在那个年龄其实很清楚,我怎么可能是岳飞、文天祥?我每天回家都很害怕我妈妈会突然跟我说,跪下来我帮你刺字。这里的人性不是一定要把自己设定到悲壮的程度。而在什么时代你才可以做那样悲壮的人呢?你希望你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你要去制造这个时代的悲剧吗?还是你要活出你自己?
作者列出这些人来是希望大家知道,历史上还有一些人是真正活过。我们有时候常常会问自己,到底一生有多少时间是活给别人看的。有一个朋友说他从小就是第一名,一直到长大,然后出国留学,现在又回来。有一天,他坐在我家里掉泪,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扮演这样的角色。我跟他说,你可以不扮演。他说我没有办法,因为好像所有人都认为你是那个角色。这时候你忽然觉得他的内心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呼唤他。这不是第一名好不好的问题,只是第一名并不是他自己渴望和追求的,而是所有人共同压迫形成的。
《红楼梦》的作者希望把人的真性情一一透露出来,让这个部分能够产生一点平衡。
下面他又讲到倪云林,也就是倪瓒,元朝四大家之一,四大家是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倪瓒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他很讨厌臭味,听到有人吐痰,不知道痰吐在哪里,他就发动所有的人把家里的梧桐树全部洗一次。因为他很怕脏,又很爱他的梧桐树。粪便这个东西他就更受不了,于是发明了一个厕所,很高,要走楼梯的,底下衬最轻的鹅绒。粪便下来的时候,气流往上,鹅绒就会上去把粪团包住,然后掉下来,底下立刻有流水冲走。他的画最大的特色是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人。有人问他怎么不画人,他给那人一个白眼说:“当代哪里有人?”可见他的孤傲与孤僻。有一次朋友邀他喝酒,结果那些人喝着喝着就招妓,把女人小脚的鞋子脱下来,在里面倒酒传饮。他简直不能忍受,掀翻桌子大骂龌龊,愤然离席。
接着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唐伯虎。唐伯虎流传最广的故事是点秋香。秋香是个丫头,以唐伯虎这种风流才子,要娶一个丫头,花几个银子就可以办到了。可是他追秋香竟然那么难,追来追去还追不到。在一个男性和女性、一个阶级和另一个阶级那么不平等的时代,唐伯虎完全用现代追女朋友的方法在追秋香。而秋香也不觉得一定要嫁给他,还一直整他。唐伯虎也是一个颠覆性的人物,十九岁到南京参加考试,考了第二名,就是解元。你要是有机会看唐伯虎的画,上面常常盖一方印叫南京解元,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事情。可这个人命好运不好,那一年大考有人作弊,作弊者被处死,同时那一年所有考取的人全部不算,而且终身不得再考。所以唐伯虎永远只有那一方印,再也没有其他机会了,只好变成一个民间卖画、卖诗、卖书法的文人,潇洒倜傥。他的叛逆跟这段经历有关。他五十岁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诗:“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他说你们大概不相信,我这么有名的人,想要去喝一杯酒,口袋里连钱都没有。他在整个社会里变成一个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人,一个体制外的人。
作者列出来的所有名单里的人,基本都是体制外的人。或许他觉得一生不可能做体制内的人,对他们来讲,那太高了,太伟大了。他宁愿做一个有真性情的人,就是陶潜、许由、阮籍、嵇康、宋徽宗这样的人,不管生在什么样的环境,都希望能够活出自己。这些人有不同的阶级、不同的身份,可是他们都在颠覆体制。
曾经活出过自己的女性
下面可以看到几个比较重要的女性。《红楼梦》把女性跟男性搁在一起来谈论,这是过去很少有的现象。历史当中,有几个活出自己来的女性?第一个列举的是卓文君,司马迁在《史记》里面列出来的一个女人。卓文君婚后没多久,丈夫死了。似乎她未来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等着最后皇帝给你一个贞节牌坊,一辈子不可能再有爱情,也不可能改嫁。可是卓文君不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她爸爸卓王孙是四川的有钱人,请了诗人司马相如来家里住。司马相如英俊潇洒,才华极高,见年轻漂亮的卓文君守寡,甚觉可惜,就做了一首曲子叫《凤求凰》,“凤兮凤兮求凰兮,终夜相从又有谁”。卓文君被打动了,爱上了司马相如。她爸爸感觉自己引狼入室,就对卓文君说,如果你要跟司马相如在一起,我就把你逐出家门,万贯家财一毛钱也不给你。个性很强的卓文君,就跟司马相如私奔了。私奔到哪里去?她在爸爸家门口摆了一个酒摊卖酒,老爸差不多被她气死。司马相如后来做了大官,卓文君老了,司马相如又爱上另外一个女子,卓文君写了非常美的一首《秋扇赋》,说我当年是扇子,你一直拿在手中的,现在是秋天,扇子不用了,就要收起来了。写出了一个女子被遗弃的那种哀伤。很多人会说你看卓文君最后还不是很惨,可是我觉得如果真正爱过,也不会觉得那么遗憾。卓文君是一个活出了自己的女性。
在过去,女性始终不被当成圣贤的典范来看,女性被讨论的情况只有一种,在史书里面叫做“烈女传”。在国家危急的时候,如果敌人来了,女人怕被敌人奸污,纷纷跳井、上吊、死掉的那些女人叫做烈女。然后她们会被记录下来,道统鼓励女性走向这样一条道德节操的路上去。作者对这样的意见并不赞同,他提出了几个女性,除了卓文君,还有薛涛、朝云等。
薛涛是唐朝女子,她爸爸是一个读书做官的人。有一次父亲叫她读书写诗,很想试试她,看看这个小孩子如果写一首诗可能会表现出什么样的志愿。爸爸随口念出一句“庭中有奇树”,叫薛涛接着讲后面的两句,薛涛看了那棵树就说,“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爸爸勃然大怒,觉得这诗意味着这个女孩子将来会变成妓女,因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里面完全没有道德操守和伦理。后来薛涛真的落难,成了一个非常有名的歌妓。她的诗写得很好,她很重要的创作是“薛涛笺”,就是在春天的时候摘下桃花,泡在井水里,然后用它做成一种纸。薛涛是一个非常有创造力的女性。
传统认为,薛涛不是像烈女一样的典范,她本来应该是一个正常的女性,嫁了人以后遵守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作者在书中标举出薛涛这样的人,因为他对于这个文化的道统和价值观有很多不以为然的地方。
朝云,也是一个歌妓。苏东坡一生有过两段不同的感情,第一段是跟王弗,他在四川家里的原配。王弗死了,苏东坡写出这样的诗句怀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王弗去世,苏东坡四处流离,政治上也不如意,照顾他的人就是朝云。朝云的诗词写得非常好,常常会把苏东坡写的词拿来唱,对苏东坡也照顾得很好。她跟苏东坡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知己的感觉。朝云是苏东坡的续弦,没有明媒正娶,只是住在一起,照顾晚年苏东坡的生活。可是曹雪芹也把朝云列进来了。儒家非常在意名分,对于曹雪芹来讲,活出自我远比名分重要。《红楼梦》在第二回结尾时把这种人性的历史写得非常清楚,甚至可能比今天的道德观念还要前卫和现代。社会里有些事件发生时,被责备的常常都是女性,而不是男性,甚至连女性都是去责备女性。
对于贾宝玉那种喜欢跟姐姐妹妹混在一起的小男孩的青春期反应,作者不觉得那是大罪恶,他只觉得那是人性里自然的状况。
第二回里提到宝玉,他常常跟书童讲,“女儿”两字极尊贵,极清净,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宝号还更尊贵。这已经非常离经叛道了,因为元始天尊是道教的教主,阿弥陀佛是佛教里最尊贵的佛。宝玉特别叮咛小厮们:“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净水香茶漱了口才可。”只有小说会写出这么荒诞的东西,我们在儒家的经典里面从来读不到这样的内容。文学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以写无法无天的颠覆性的东西。
《红楼梦》绝对是一本非常女权主义的书。几千年来人类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即使现在,很多家里都还以生男孩为荣。而《红楼梦》的作者竟然认为,女孩子比男孩子尊贵多了。以今天新的两性平权或者性别跨越的观点来讲,这是非常前卫的。
回到十二三岁
《红楼梦》里宝玉、黛玉这些人物的年龄是十二三岁,如果我们回忆当年,你就知道自己当年的情形与他们并没有太多差别。十二三岁本来就是孩子刚刚要长大的时候,很多东西还没有办法弄清楚,会很孩子气,很天真,因为正处在摸索人生的状态。
《红楼梦》对我帮助最大的地方是让我能够回到十二三岁。当你回到那个年龄再看人生,你对于眼前正在成长的下一代就不会觉得那么奇怪,你会比较容易了解他们。我一直觉得,这本书今天不能被青少年阅读是非常可惜的事。这本书绝对是最好的青少年读物,甚至西方写青少年的书,我都觉得没有像《红楼梦》写得这么好。它完完全全是用小孩子的口吻在写。如果你以为宝玉是已经长大的男孩,会觉得他讲这种话不伦不类,可是如果回到十三岁,当他被爸爸打的时候,他姐姐妹妹地乱叫,你完全觉得是合理的,因为那就是一个小孩子的状态。
这也是他的天性,因为跟这些姐姐妹妹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压力。过去世家文化的家庭中孩子所受的压力,是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他从小就要背负一个家国的重担,一个大的道统,他要背诵的都是《正气歌》、《朱子治家格言》之类的东西。宝玉其实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而他一直想要背叛这个东西,一直想逃开。在跟这些姐姐妹妹在一起胡闹胡玩的时候,他会觉得人生比较轻松。
我们看到两个不同的东西。一个是儒家的。儒家永远让你觉得在人伦道德上要背负一个重担。还有一个是老庄的,逍遥自在,主张个人解放。《红楼梦》后面会有两个女性出现,一个是薛宝钗,一个是林黛玉。薛宝钗是处处都让大家喜欢的,做人周到之极。可是你不知道为什么贾宝玉永远觉得他真正爱的是林黛玉。薛宝钗长得漂亮,做人又好,林黛玉每天哭哭啼啼,使小性子,贾宝玉为什么不喜欢薛宝钗而喜欢林黛玉呢?薛宝钗有一次劝贾宝玉好好读书,将来也去做官,这一句话使宝玉立刻感觉到,薛宝钗还是跟那些男人一样,满脑子想的就是做官和道德文章。他看不起这些,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在现世里攀援附会的人。他喜欢和林黛玉在一起,因为林黛玉完全是在自我世界里面完成自我。林黛玉是体现老庄思想的角色。
这个小说所传达的颠覆与叛逆,有时候不太容易看出来,是因为我们不知不觉慢慢地离开了我们的十二、十三岁,接受了社会给予的正统价值观。这本书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它跳脱了时代和社会的限制,让人可以活泼自由起来。
黛玉进贾府
第三回讲到比较重要的几个人物和事件。第一个是林黛玉入贾府,这在《红楼梦》里面是一个重点。作者是怎么描绘林黛玉这个十二岁多的女孩子进贾府的过程呢?我们看到,她走过那一条街,看到宁国府和荣国府。一个从外地来投亲的女孩,年龄很小,有一点害怕,有一点孤单。她非常谨慎、安静地观察这一条街的所有细节。作者是在借黛玉的眼睛带我们去看贾府,借一个女孩初到一个地方时会有的那种特别好奇的心情仔细地看。
很多人研究贾府的房子布局,特别是学建筑的人,很在意潇湘馆在哪里,怡红院在哪里,把位置都画出来,这其实是画不出来的,因为文学的东西有一部分是真实,还有一部分是幻想。有时候你会觉得林黛玉到怡红院去,好像一下子就到了,有时候你会觉得走了好久还没有到。文学其实比较接近人的心情,今天你从家里到办公室去好像很快,可能因为你很愿意上班,心情很好;有时候你会觉得总是走不到,大概是心里有一种拒绝。对于从事建筑的人来讲,房子跟房子的关系,是可以用距离来衡量的。可是对于作家来讲,他有一个心理空间。这里提供的图只是一个参考,以帮助大家了解贾府和大观园建筑的主要位置。它的空间结构关系并非绝对真实。(见附页:“大观园平面图”)
这个图主要说明宁国府和荣国府的基本架构,贾母住在什么地方,贾政、贾赦住在什么地方,都是非常稳定的。这体现了那个时代的伦理。过去男人如果娶好几房太太,原配常常叫正房,后娶的、续弦的或者妾叫做偏房,用“房”这个字本身就表示他们住的地方,正房、偏房既是这个人的身份,同时也是她住的房子的位置。这是儒家定出来的规矩。譬如你是儿子,母亲还在,那母亲一定住正房,因为她是最重要的。
《红楼梦》中的两个世界
《红楼梦》里有另外一个世界——大观园。大观园是一个园林,园林本身颇能体现老庄思想。在园林中,它的路故意不做成直的,而是弯的,曲径通幽,它让你觉得园林是休闲和游玩的地方。
古代人的世界有两个,一个是打开门跟别人见面的客厅部分;另一个是后面花园的部分。花园是比较私密的。如果走进北京的故宫,你会发现,路是笔直的,两边是对称的,这是儒家的伦理。你走进太和殿、保和殿,然后到正大光明殿,它们同样也是在一个水平线与垂直线的布局之下。如果走到园林,你会觉得你的身体忽然变得非常自由,有一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你会渴望发现生命里新的可能性。
《红楼梦》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儒家的世界,一切的东西都可以规范到非常严格,还有一个世界是园林的世界,可以恢复自我、恢复个性。贾宝玉最怕到前面,他一到前面就要面对爸爸逼着读书、妈妈管教,以及老师上课这些问题。他才十三岁,他最喜欢躲在大观园,在那里他可以无法无天,因为大观园是一个自由的天地。
在《红楼梦》之前,有一个重要的戏曲文学是《牡丹亭》,其中两出戏叫做“游园”、“惊梦”。讲的是一个女孩子,被爸爸逼着去读书,她觉得很无聊。她知道外面春天来了,她家有一个大花园,那里百花盛放,而她才十六岁,像一朵花在开,她很想去游园。舞台上游园那一段戏就带出她的少女情怀来,她在那边做梦,梦到一个男孩子来找她。我们看到中国古典文学关于少男少女的情爱故事都发生在园林,不是在正厅。因为正厅里面全部是祖宗牌位,你不敢想这种私密的事情。要幽会就在园林,也就是后花园。
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其实有两个“我”,一个是跟别人接触的公开的“我”,还有一个是自己活动空间里那个私密的“我”,这两个“我”合起来才是一个真正的“我”。外面这个“我”很大部分是为了适应人与人的来往,不能完全说他是一个假的“我”,修饰过的部分会比较多;另外一个压抑下去的“我”,在私密的空间里,在贾宝玉的园林世界里的那个“我”,是一个比较真实的“我”。贾宝玉在园林当中就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老是跟姐妹们打打闹闹,可是他一出来看到爸爸时,立刻两手垂下来,准备挨骂。这里可以看到贾宝玉的两个世界,或者说所有《红楼梦》的人物都有两个“我”。作者在第一回跟第二回用了甄士隐的“甄“和贾雨村的“贾”这两个姓,已经在讲“真我”和“假我”这件事情了。
冷子兴冷眼旁观贾雨村
贾雨村遇到冷子兴之后,冷子兴冷眼旁观,察觉到贾雨村想做官,他就说,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没有把握住。什么机会?贾雨村当时是林黛玉的家教。贾雨村不知道,林黛玉的妈妈贾敏是荣国府贾母的女儿。对于他,这条线是绝好的机会,他可以攀附,重新做官。
贾雨村第二次做官做得非常成功,因为他已经懂得为官之道。做官不只是冠冕堂皇为人民服务这种东西,而是要懂得官官相护的。第三回、第四回里都出现了护官符,对于官场上的人,哪一家的女儿嫁到哪一家,哪一家的儿子娶了哪一家的女儿,这种世家文化的牵连是有一张表格的。做官的人没有这张表,你就不要想做稳官,因为很可能判一个案子刚好得罪了哪个家族,你就完了。贾雨村明白自己为什么第一次做官没有成功,因为他那时很正直,该处罚就处罚;该褒扬就褒扬,结果被参革了。小说此处点出世家文化的重点。
第三回一开始讲到,有人叫贾雨村,贾雨村回头看,发现是当年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贾雨村在等着重新做官,张如圭也一样。《红楼梦》里所有的名字都有隐喻,虽然张如圭只出现这一次,可还是有隐喻的,就是“如鬼”。作者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人,他们永远是攀附的,在那儿等官做的,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圭”这个字其实是古代做官的人手上拿的玉,在这里用了其谐音“鬼”。
张如圭跟贾雨村报告说,他被参革以后在家赋闲,打听到皇帝下令,说可以重新起用以前被革职的人,他就四下里找门路。他向贾雨村道喜,现在我们都有机会重新做官了。“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林如海是林黛玉的爸爸、贾政的妹夫。贾雨村第一次做官竟然不知道这种关系。冷子兴笑他,你连这种关系都不知道,怎么做官呢?冷子兴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他们这种人是最懂得家族之间的关系的。他对贾雨村说,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赶快利用,托这女孩儿爸爸林如海给贾政写一封信,马上就能重新做官了。
林黛玉的家教
贾雨村照办了。“雨村领其意,作别回去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邸报是一种公文,内容主要是国家最近的政令。贾雨村在邸报上看到果然如张如圭所讲的一样,他第二天就去见林如海。
林如海跟他说:“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
“贱荆”指太太,女人劳动时把头发梳上去,没有钱的人用一个树枝插在头发上面,叫做荆,男子称自己太太最谦虚的说法就是“拙荆”或者“贱荆”,像爸爸叫小孩“犬子”一样。“家岳母”是林如海的岳母,也就是贾母,她非常担心林黛玉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教育她。“小女未曾大痊”,说林黛玉在生病。在小说里,林黛玉一直在生病,病也变成一个象征,一种生命忧郁的状态。
林如海这个角色在小说里出现并不多,可是从林如海讲的这几句话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林黛玉的家庭教养是怎样的。贾雨村这个时候是落难的人,他想要拜托林如海。如果是今天的人情世故的话,林如海大可以摆出吹牛或者高傲的姿态,可他完全不是那样。他立刻表现出非常谦虚的态度,向对方表明,不是你来求我,其实是我正要求你。他说我们一直要报答你,因为你一直教育我的女儿,现在刚好机缘凑巧,我准备让这个小女儿去京都依靠她的外祖母,拜托你带她去。这样让人感觉反而变成林如海在求贾雨村了。这里体现了世家文化对人的体谅。一个求你的人处在难堪的状况,有教养的人绝对不能让人家难堪,几句话可以看到他对人的厚道。
“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旋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家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林如海对贾雨村说,我已经帮你筹备好了,写了一封推荐信给内兄贾政,推荐你重新做官。林如海这几句话讲得非常漂亮,不让求他的人难堪,很客气。下面话锋一转,谈到费用问题。他担心贾雨村会有经济上的困难,就很周到地替对方想到,而且说,你现在带我小女儿进京,所有路上的花费、进京需要打点的礼物你都不要费心了,我都帮你准备好了。
林如海这样讲话的方式就让我们看到林黛玉的家风。这种家风没有一点势利。贾雨村非常高兴,就“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
这个贾雨村到现在为止还真不是一个做官的料,人家帮他写推荐信,对方是谁他都不知道。这里也借着林如海的口讲出林黛玉要依傍的荣国府、宁国府当时的繁华及势力之大。
听了贾雨村的问话,林如海就笑了。这个笑很微妙,大概有一点笑贾雨村太不知道行情了。“若论舍亲,与尊兄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林如海很周到地说,我的亲戚刚好跟你同谱,都姓贾,让贾雨村面子上有光。他介绍他们是荣国公的后代。一提荣国公没有人不知道的,他是开国元勋。贾赦,一等将军,等于是国家上将。过去的一等将军不一定是实职,而是说他有那个官位,在武官当中封到最高的。又特别地介绍了贾政,因为他的信是写给贾政的。说贾政虽然现在处在工部员外郎这么高的位置,但为人谦恭厚道。通常以为官做得很大、很有钱,对人会很刻薄、很势利,可贾政不是这样的人。林如海说你贾雨村这么清高,我不会把你随便推荐给不对的人。他也在表明,他来往的都是有品格的人,不是做了大官有了钱以后就给人家脸色看的那种人。这里他完全是为贾雨村着想,怕他有顾虑。贾雨村听了,才相信冷子兴跟他讲过的东西。
贾雨村重返仕途
后面自然地提到林黛玉离开父亲,去往贾府。如海乃说:“已择了正月初六日小女入都。”注意,季节出来了。《红楼梦》里的季节很重要。林黛玉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孤女,妈妈去世,身体有病,她要从江南往北去投靠外祖母。过了年的初六,正是白雪皑皑的季节,这极易让人产生孤单的感觉。这个季节跟林黛玉此时的心情和身世都有关系。如果是在繁花盛放的春夏,你会觉得有点不对。作者其实很注意让你感觉到那个画面是非常凄凉的。这个女孩子要跟爸爸告别了,她以后再也没有见到爸爸,就死在贾府。林黛玉出发,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命运要从此决定。
后面讲了一点林黛玉的状况:“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要他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育,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林黛玉这个时候真是孤苦无依,爸爸到处做官带着她也不方便,才会决定让她去依靠外祖母和舅舅、舅妈,表姐、表妹,而这也可以减轻父亲的顾虑。爸爸最后讲的这些话等于是逼着林黛玉非要告别不可。
作者用了几句话说他们怎样上船、换船。“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二个小童,依黛玉而行。”以前贵族的小孩子都有奶妈带的,黛玉走的时候除了奶妈还有荣府中几个老妇人,你可以看到荣府来接这个外孙女时的气派。林如海是苏州巡盐御史,林黛玉北上大概沿着运河向北而行。按照古代的严格礼教,贾雨村并没有跟林黛玉在同一个船上,他带了两个男仆人坐另外一艘船跟着黛玉的船,依傍而行。
作者先讲贾雨村的事情。“有日到了都中,进了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贾雨村带林黛玉进京只是顺便,他真正目的是去求官的。他穿戴非常正式,带了小童,这里贾雨村用的名帖是“宗侄”,说明他变得非常聪明了,懂得如何去做官。你到中央去,拿了一个什么镇长的名片,还不如不拿出来。他写宗侄,因为都姓贾,自称晚辈,也比较亲切。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又更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力。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雨村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
贾政已经先读到林如海的信,赶快就请贾雨村相会,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后面可以看到,要想见贾政一面有多难,林黛玉去见舅舅都没有见到。可是在这里,贾政觉得贾雨村是来求官的,是一个落难的文人,就立刻请进来相见。这种家族常常会有遗训,对落难的文人要特别以礼相待,这大概是世家文化里面一种风气。他看到这个人长得一表人才,言谈不俗,而他又特别喜欢读书人,喜欢帮助处境不好的文人,加上是林如海写的信推荐,所以贾政十分优待贾雨村,帮他在皇宫里面打点。“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轻轻”两个字用得极好,意思是根本不费力。因为贾政女儿元春是当权贵妃,为人谋一个候补复职的空缺是很轻松的。贾雨村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
黛玉眼中的贾府
黛玉进贾府这一段一直都被认为是文学史上最精彩的描述。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这林黛玉常听见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只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林黛玉才十二三岁,母亲死掉,孤苦无依,她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很小心地注意所有的东西,因为妈妈活着的时候一直跟她说,妈妈的娘家非同小可,那个贾府如何如何,她就特别小心,很怕失礼。她通过轿子车辆已经开始看到贾府的气派了,近日所见来接她的这些老妈子,都是贾家第三等的佣人,她们吃的东西、穿的衣服、花费的状况已是不凡,可以想见二等和一等的更不得了。这个家族真的让林黛玉都吓了一跳。作者要我们通过林黛玉的眼睛去看贾府的豪华。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写出一个十二岁小女孩内心的那种谨慎,也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特别有心思的女孩子。她很怕自己做得不好,一方面是讲她孤女依亲的心理,一方面也讲出她的性格。她不肯随便讲话,不乱做一件事情,因为怕被人家取笑。
接下来看她上轿了。“自上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上有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坐在轿子里,轿子有纱帘,因为女孩子不能让人家看到,她也不能够看外面,可是女孩子会忍不住偷偷看一看外面,黛玉看到街上的繁华。“又行了半日”,这个时间并不很准确,大概是走了很久。林黛玉的轿子是从东边往西边走的,她第一个看到的是两个大石狮子,然后看到宁国府出现。她要再往前走,走到荣国府,因为贾母当时住在荣国府。这里面全部有空间的关系。
“三间兽头大门”,现在如果到老庙去你会看到三个大红门,上面有门环,门环上是一个兽头,一个动物的嘴巴咬了一个环,这叫做“三间兽头大门”。中间的门一般都不开,除非有特别重要的、职位很高的人到来才开。宁府的匾上有“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所有加“敕造”两字的都表明是皇帝赐的,这等于是说宁国公对国家有功,皇帝特别下了一个命令让他们造一个大房子,叫做“敕造宁国府”。黛玉看到那个大匾,那种气派,她就想到这是外祖的长房。“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箭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尾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在这一段的描写里,轿夫抬林黛玉进去,走了射一支箭那么远的距离,大概一百多公尺,就退去了。轿夫是要换的。粗壮的男人不能够进贾府,他们要把轿子放下来,进到贾府以后就是由十七八岁、穿着比较讲究的轿夫来抬,然后众婆子跟在后面走,到垂花门前落下,这些小男孩又退出来。婆子们上来打起帘子,黛玉才下轿。现在黛玉只进到门口,你就可以感觉到贾府礼节的森严、排场的繁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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