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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骚

_5 三岛由纪夫(日)
"喂——太贵啦。"
"反正是谎价。"
"800元,货真价实,还免费赠送一个给各位当中的一位,酬谢大家的光顾。"
大家天真地一起将手伸了过去。老货郎故作姿态,拂开了她们的手。
"一个,只给一个。祝贺歌岛的繁荣,近江屋奖大出血酬宾。谁赢了就送给谁一个。年轻的赢了,就送给蓝色的。中年太太赢了,就送给茶……"
海女们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如果得手,就可以白得一个800元的手提包。
自信可以从这种沉默中收笼人心的老货郎想起自己的履历来,他从前当过小学校长,因为女人问题而失职,落得这种身分,他企图再次充当运动会的指挥。
"反正搞竞赛,还是搞为歌岛村报恩的竞赛好。怎么样?大家比赛采鲍鱼吧。一个小时内看谁采得最多,就将奖品奖给谁。"
他郑重地在另一岩石后面铺上一块包袱皮,隆重地摆上了奖品。其实所有奖品都是500元左右的东西,却着似值800元的。适合年轻人的奖品是蓝色金形手提包,像新造的船,呈鲜艳的蔚蓝色,同镀金的带扣的闪光,形成妙不可言的对照。适合中年人的茶色手提包也是金形的,是很讲究的假鸵鸟皮压膜,乍看同真驼鸟皮一模一样,很难区别出真假来。只有适合老年人的黑色手提包不是金形的,但无论是细长的金带扣还是党长的船形,的确是典雅的高级手工艺品。
新治的母亲一心想要适合中年人的茶色手提包,她最先报了名。
接着报名的是初江。
运载着自愿报名的八名海女的船儿离开了海岸边。掌舵的人是一个不参加比赛的中年胖女人。八人当中初江最年轻。自知反正赛不过人家因而弃权的姑娘们都声援初江。留在海滩上的妇女们各自声援自己偏爱的选手。船儿沿着海岸从南侧驶向岛的东倒去了。
其余的海女把老货郎团团围在中间,唱起歌来。
峡湾的海水湛蓝、清澄,在波浪还没有把水面搅法之前,布满红色海藻的圆形岩石仿佛漂浮在水面。清晰可见。实际上,这些岩石是在很深的海底,波浪在上面通过,翻滚了出来。没纹、涌波和飞沫,如实地在海底的岩石上落下了影子。波涛一涌上来,就拍击在海岸的岩石上破碎了。于是,似是深深的叹息声响彻整个海岸,把海女们的歌声遮盖住了。
一小时过后,船儿从东边海岸运航了。因为比赛,这八个人都比平时疲惫。她们探注着上半身,互相依偎,沉默不语,把视线投在各自所好的方向。濡湿了的蓬乱头发,与邻者的头发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也有两人互相拥抱,抵御寒意。乳房起了鸡皮疙瘩。阳光璀璨,她们被太阳晒黑的裸体,活像苍白的溺毙的尸堆。海岸边上的人迎接这些参赛者的热闹,与没有声响、安稳地前进的船只很不相称。
八个参赛者下了船,立即瘫倒在房火四周的沙地上,话也说不出来。货郎一个个地从她们的手里接过水橘检查了一遍,大声地数起鲍鱼数来。
"20只,初江第一名。"
"18只,久保太太第二名。"
第一、第二名是初江和新治的母亲。她们用劳累得充了血的眼睛交换了一下目光。岛上最老练的海女败给了接受外地海女训练的技术娴熟的少女。
初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走到岩石后面去领取奖品。她拿到的是适合中年妇女用的茶色手提包。少女把它硬塞在新治母亲的手里。新治的母亲脸颊绯红,喜形于色。
"为什么给我……"
"因为家父曾经说过一些对不起您的话,我老想着要向您赔礼道歉啊。"
"真是个好闺女啊?"货郎说道。
大家也异口同声地称赞了一番,并劝说新治的母亲接受这份厚意。她就郑重地用纸把茶色手提包包好,掖在裸露的腋下,爽快地致谢说:
"谢谢!"
母亲坦率的心,正面接受了少女的谦让。少女微笑了。母亲心想:儿子挑选的儿媳妇真贤惠啊!——岛上的政治总是这样进行的。
第十四章
梅雨季节,初江的信也中断了。新治每天都十分痛苦。初江的父亲所以在八代神社加以阻挠,大概是因为发现了女儿写信的事,后来就坚决禁止女儿执笔写信了。
梅雨季节尚未完全过去。一天,照吉的联岛号机帆船的船长到岛上来了。歌岛号停泊在鸟羽港。
船长首先到照吉的家,然后到安夫的家,入夜再到新治的师傅十吉的家,最后才到了新治的家。
船长四十开外,养育三个孩子。他是个彪形大汉,素以健壮、力大而自豪。为人忠厚。还是个热心的法华宗信徒,阴历孟兰盆节,他只要在村上,就代理和尚诵经。船员们所说的"横滨大娘"或"门司大娘",全都是船长的相好。每次船长抵达这些港口,都带领年轻人到当地的相好家喝上几盅。大娘们衣着朴素,对年轻人照顾得十分周到。
人们背地里说,船长的脑袋所以半秃,是因为好玩女人闹的。船长也因此而经常戴着金丝缎制帽,以正威仪。
船长来了。他旋即当着新治和他母亲的面,商量起有关事情来。这渔村的男青年,十七八岁都上船当伙夫,接受船员的训练。所谓伙夫,就是在甲板上见习。新治也快到这个年龄了。船长说:你愿不愿意作为欧岛号的伙夫到船上工作呢?
母亲不言语。新治回答说:等我和十吉师傅商量后再回复您吧。船长说:我已经征得十吉师傅同意了。
尽管如此,有件事却让人纳闷。歌岛号是照吉的船只。照吉理应不会让他所憎恨的新治到自己的船上工作的。
"不,只要你成为一名好船夫,照大爷也会赞同的。我说出你的名字以后,照大爷也同意了嘛。你就卖力气好好干活就是呷。"
为慎重起见,新治和船长两人造访了十吉家。十台也好言相劝。他说,新治走了以后,作为太平号来说,当然是个损失。不过,我们也不能耽误年轻人的前途啊。于是,新治就答应了。
翌日,新治听到了一个奇怪的传言,说安夫也同样决定到歌岛号上当伙夫。不过,并不是安夫自愿的,而是因为照大爷宣布过,作为与初江订亲的条件,他必须完成这项训练任务。这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
新治听了这种传说,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和悲伤,也涌起一线希望。
新治和母亲一起去参拜八代神社,祈求航海平安,还求来了一个护
登船当日新治和安夫在船长的陪同下,登上了神风号联运船,开往鸟羽。给安夫送行的人甚多,其中也有初江,没有看见照吉的身影。给新治送行的,只有母亲和阿宏。
初江没有瞧新治一眼。船儿快启航的时候,初江把嘴贴在新治母亲的耳朵上,还交给她一个小纸包。母亲把它递给了儿子。
上船之后,船长和安夫在场,新治无法打开纸包瞧瞧。
他眺望着远方的歌岛的影子。年轻人生在这个岛,长在这个岛,最热爱这个岛,可是这时他攀然发现自己多么想离开这个海岛啊!他所以接受船长的要求,也是因为希望离开这个海岛。
岛影隐没以后,年轻人的心才平静下来。这次与平时的打鱼不同,今晚上不回岛上也可以。他内心呼唤:我自由了!他这才晓得世上还有这种奇妙的自由。
神风号在蒙蒙细雨中前进。船长和安夫躺在昏黑的船舱的榻榻米上入睡了。安夫上船之后,还没有同新治说过一句话。
年轻人把脸贴在落上雨点的舷窗上,借着一点亮光,查看了初江的纸包的内容。纸包里有八代神社的护身符、初江的照片和信。信是这样写的:
今后我天天参拜神社,祈祷新治似平安无事。我的心是
属于你的。请你健康地回来啊!送上我的一帧照片,但愿它
能伴你一起出航。这是我在大王崎拍的照片……这回父亲什
么也没言语,特意让新治你和安夫同乘自己的船,大概是有什
么考虑吧。我仿佛看到了希望。请不要农』心,加油干吧!
这封信给年轻人增添了勇气。他感到胳膊充满了力量,浑身热血沸腾,生活也有价值了。安夫还在梦乡中。新治借着窗外的亮光,仔细地端详着倚靠在大王崎的巨松上的少女的照片。照片上,海风掀动着少女的裙下摆。去年夏天,少女穿着的洁白连衣裙也是这样被风掀动,吹拂着她的肌肤的。他忆起自己也曾有一次身临海风的吹拂,给他增添了力量。
新治舍不得把照片收起来,一直在端详着。立在舷窗一端的照片的背后,烟雨迷蒙的答志岛缓慢地从左方移动过来……年轻人的心又复变得不平静。希望绞痛着他的心。对他来说,这种苦恋已经不是新鲜的东西了。
歌岛号抵达鸟羽的时候,雨已经停息。烟云已经消散。微弱的光线,透过云隙洒落了下来。
停泊在鸟羽港的船只,大多是小渔船,185吨的歌岛号也就格外醒目了。三人来到了雨辰阳光灿烂的甲板上。雨点沿着白色的桅杆闪闪烁烁地流落下来。威严的吊车在船舱上曲着身子。
船员们还未归来。船长领着两人到了客舱。客舱在船长室的贴邻,位于厨房和餐厅上方,是入铺席党的房间。舱室里除了堆放杂物和中央铺板铺上带边席子之外,右侧摆放着两张双层床,左侧摆放着一张双层床和轮机长的卧铺,仅此而已。天花板上张贴着三张女明星的照片,像是张贴护身符似的。
新治和安夫被分配睡在靠右侧的双层床上。除了轮机长外,还有大副、二副、水手长、水手和操机手。不过,经常有一两人出去值班。这么几张卧铺就够了。
然后船长带领他们两人参观了船上的liao望塔、船长室、船舱和餐厅,之后说了声"船员们回来之前,你们在客舱里休息吧",就离去了。他们两人留在客舱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夫有点沮丧,妥协了。
"就剩下你我两人了,在岛上虽然发生过种种事情,但今后让我们友好相处吧。"
"哦。"
新治讷讷寡言,只微笑着应了一声。
——临近傍晚时分,船员们回到船上来了。他们几乎都是歌岛出身,与新治和安夫都相识。这伙浑身带酒气的人,戏弄了这两个新来的人,并告诉这两人每天需做的工作,以及交代他们各项任务。
船儿是明早九点启航。早早分派给新冶的任务是,明日天蒙蒙亮时,将停泊灯从桅杆上取下来。船上的停泊好熄灭了,就像陆上人家打开木板套窗,是已经起床的信号。这天夜里,几乎辗转不能成眠的新治,日出前就起床,四周刚刚发白,他就把停泊灯取了下来。晨光被接橡细雨所笼罩。两排的海港街灯,一直延伸到鸟羽火车站。火车站那边响起了货运列车粗大的汽笛声。
年轻人爬上了收了帆的光秃秃的桅杆。濡湿了的桅杆凉飕飕的。舔着船腹的波浪的微微荡漾,正确地传到了桅杆上。停泊灯在烟雨中透露了第一丝的晨光,呈现出润泽的乳白色。年轻人将一只手伸向了吊钩。停泊灯不愿意被卸下来似地大幅度地摇摇摆摆,湿漉漉的玻璃灯罩里的火焰闪闪烁烁。雨点滴落在年轻人抬起的脸上。
新治沉思:下次自己卸下这盏灯时会是在哪个海港呢?
歌岛号包租给山川运输公司做运输船,将木材运送到冲绳,然后回到神户港,往返约莫一个半月。船儿通过纪伊海峡,顺便驶往神户,经做户内海往西驶去,在门司接受海关的检疫。尔后从九州东岸南下,在宫崎县日南港领取出港执照。日南港设有海关办事处。
九州南端大隅半岛的东侧,有一个名叫老布湾的海湾。面临这海湾的福岛港,位于宫崎县的尽头,火车开往下一个站的时候,越过了同鹿儿岛县的交界线。歌岛号在福岛港装卸货物,装上了392立方米的木材。
离开福岛以后,歌岛号与远洋轮一样了。从这里起,约莫要行驶两昼夜乃至两昼夜多才能抵达冲绳。
……没有装卸任务或空闲的时候,船员们闲极无聊,就漾在客舱中央的三铺席榻榻米上,欣赏手提式唱机的唱片。唱片仅有几张,大部分都是磨破了的,加上唱针生锈,放出了沙哑的歌声。全部唱片同样是以回忆海港、水手、雾、女人以及对南十字星、酒的咏叹和唉声叹息告终。轮机长是个五音不全的人,他本想出航一次学会一支歌,但总是记不住,待下次出航时又忘得一干二净。船儿突然摇晃起来,唱针斜斜地滑落下来,唱片损坏了。
晚上,有时候又漫无边际地议论到更深夜半。议题是"关于爱情与友情"、"关于恋爱与结婚"、"有无与生理盐水同样大的葡萄糖注射液"等等。一议论就是几小时。结果,坚持到底者便获胜。岛上青年会会长安夫的议论头头是道,博得前辈的敬佩。新治只是默默地抱着双膝,微笑着倾听大家的意见。轮机长曾对船长说,他准是个笨蛋。
船上生活非常紧张。刚一起床就忙碌起来,从清扫甲板起,一切的杂务都落在新手的身上。安夫偷懒,渐渐令人难以容忍。他的态度是,只要完成任务就足够了。
新治庇护安夫,也帮着干起安夫那部分工作。所以安夫的工作态度不会马上被人发现。可是,一天早晨,安夫在清扫甲板时悄悄地溜了出来,佯装上厕所,实际是偷懒到客船去了。这时水手长生气地责备他,他却很不妥当地回答说:
"回到岛上,好歹我就成为照大爷的女婿呐。这样一来,这船就是我的啦。"
水手长勃然大怒,可又担心万一果真如此发展,事情就麻烦了。所以他也不直接批评安夫;只是把这个不顺从的新手的回答悄悄地告诉了同事。结果反而对安夫不利。
忙忙碌碌的新治要不是利用每晚睡觉前的时间或值班的机会,连看初江照片的闲暇也没有了。这帧照片,他是不让任何人看的。一天,安夫又自吹起他快成为初江的夫婿,新治对他进行一次罕见的颇费心机的报复。那就是问安夫:那么,你有初江的照片吗?
"有,有呀!"安夫立即回答。
新治知道这明明是撒谎。他心中充满了幸福感。过了片刻,安夫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也有吧?"
"有什么?"
"初江的照片呗。"
"不,没有。"
这大概是新治生平头一次撒谎。
歌岛号抵达那霸,接受海关检疫后,进港卸了货。船儿被迫停泊了两三天。因为要从运天装载废铁运回内地,运天是不开放港,必须取得到运天的通行证才可以进港,而这通行证久久尚未批下来。运天位于冲绳岛的北端,战争朝间是美军最先登陆的地方。
一般船员不许上岸,大家每天只好从甲板上眺望岛上的一派荒凉的秃山,打发着日子。当时美国占领军害怕尚未爆炸的残留炸弹,就把山林烧光,夷为焦土。
朝鲜战争虽已结束,岛上还是这样一派非同寻常的景象。战斗机练习投弹的爆炸声,终日不绝于耳。无数的汽车在亚热带夏日阳光的照射下,于沿海港敷设的宽阔的水泥马路上来往奔驰,有小轿车,有卡车,也有军车。沿途赶建起来的美军营房,放射出新油漆的光泽。民房几乎都被摧毁,修修补补的白铁房顶给风景描绘出了丑陋的斑驳。
惟有大副一人可以上岸,他是到山川运输公司承包公司去办事的。
绕航运天的申请终于批准了。歌岛号驶入运天港,装载了废铁。那时冲绳的天气预报说台风将袭击冲绳半径范围的地方。为了尽早启航,驶到台风圈外,以躲避这场台风,歌岛号一大早就驶出海港,直向内地前进。
早晨,细雨集罪。波涛汹涌,起西南风了。
不一会儿,背后的山峦就看不见了。歌岛号依靠指南针的指引,从狭窄的视野中,在海上行驶了六个小时,晴雨表迅速下降。浪头翻卷得更高,气压异常的低。
船长决定返回运天。雨被风刮得纷纷扬扬,把视线遮挡住,六个小时的返航非常艰难。终于运天的山在望了。水手长十分了解这里的地形,他站在船头监视着。海港四周两英里被珊瑚礁包围住,没有浮标设备,从这狭窄的航道穿过是非常困难的。
"停止!……前进!……停止!……前进!"
歌岛号多次停驶,放慢速度,从珊瑚礁的狭缝中穿行而过。这时已是下午六点。
一艘鲤船在珊瑚礁内侧避风。这艘船与歌岛号用数条缆绳将船舷挂在一起,驶入了运天港。港内波浪较小,风势却很猛烈,船舷并排的歌岛号和红船为了防备风灾,用两条缆绳和两条钢索,把各自的船头挂在港内约莫大平方米宽的浮标上。
歌岛号上没有无线电设备,只有指南针作为航海的指南。鲣船的无线电台长将有关台风的走向和方向的情报,逐一通报了歌岛号的liao望塔。
浮标是否可以确保安全,已成为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但是,缆绳是否会断这种危险就更大。值班员一边同风浪搏斗,一边无数次冒着危险,用盐水淋湿缆绳。因为缆绳干就容易截断。
晚上九点,这两艘船被时速25公里的台风包围了。
晚上十一点开始,是由新治、安夫和一个年轻水手值班。三人都撞到船壁,趴在甲板上。像针一般的飞沫扎在他们的脸颊上。
在甲板上无法站立。甲板犹如一堵墙挡在眼前,船的所有部分都在轰隆作响。港内的波涛虽然不至于冲刷到甲板,可是狂风吹撒着波浪的飞泳,像翻滚的烟雾,盖住了视野。三人匍匐前进,好不容易爬到船头,抱住了船头的木桩。因为两条缆绳和两条钢索把这根木桩和浮标联结在一起。
夜半,20米前方的浮标隐约可见。一片漆黑中,一个白色的东西仅仅显示其所在的地方。而且随着钢索近似悲鸣的呻吟声,风的巨大的撞击把船高高地抛了起来。浮标在黑暗的遥远的下方,显得又远又小。
三人抱住木桩,相对无言。民把海水刮在脸上,眼睛几乎无法睁开。民的呼啸和海的轰鸣,把三人销在无限的黑暗中,反而给他们带来了狂暴的宁静。
他们的任务是看守缆绳。缆绳和钢索紧紧地联系着浮标和田岛号。所有的东西都在疯狂叫疾风中摇动,谁有这绳索划出了一道坚定的线。他们目不转睛地看守着,给他们的内心带来了由于精神集中而产生的某种确信。
有时候使人感到风可能会突然停息。这瞬间,三人反而战栗不已。忽然,狂风又袭击过来,把阶桥刮得摇摇荡荡,以惊人的巨响把大气推向了彼方。
三人默默无言地监视着缆绳。缆绳在风声中也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尖锐的高亢的吱嘎声。
"瞧这个!"安夫兴奋地扬声喊道。
钢索发出不吉利的吱嘎声,缠绕在木桩上的一头有些错位了。三人发现眼前的木桩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可怕的变化。这时候,在黑暗中,一条钢索反弹过来,活像一根鞭子闪烁着撞在木桩上,发出了一声轰鸣。
瞬时间,三人趴了下来,避免截断了的钢索打在自己的身上。倘使打在身上,肯定是皮开肉绽。钢索犹如不甘于死亡的生物,发出了尖锐的悲鸣,从昏暗的甲板周围蹦跳起来,划了一个半圆形,复又沉静下来。
三人好容易才把这种情势察看清楚,他们的脸色倏地刷白了。原来是系在船上的四根绳索中的一根截断了。剩下的另一根钢索和两根缆绳,也难以保证不断了。
"向船长报告吧!"安夫说着离开了木桩。他抓住东西,好几次被风刮倒在地,艰难地走到了liao望塔,将情况向船长做了汇报。魁梧的船长非常沉着,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是吗,该使用保险绳了吧?据说台风在凌晨一点左右达到高峰,现在使用保险绳就绝对安全。谁能游过去把保险绳系在浮标上呢?"
船长把陈望塔上的工作委以二副之后,同大副一起跟随安夫来到了甲板上。他们把保险绳和新的钢索,像老鼠拖饼似地一步步连跌带撞地从liao望塔一直拖到船头的木桩边上。
新治和水手抬起了询问的视线。
船长猫腰大声说道:
"有人愿意来把这条保险绳系到对面的浮标上吗?"
风的呼啸,保护了四人的沉默。
"没有人愿意吗?都是窝囊废!"
船长又吼叫了一句。安夫缩着脖颈,嘴唇在颤抖。新治用爽朗而明快的声音喊叫起来。这时候,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他洁白而美丽的牙齿浮现了出来。他的确是微笑了。
"我来!"
"好,来干吧!"
新治站起身来。他为自己刚才屈着身子而感到愧疚。风从夜间的黑暗深处袭来,正面刮在他的躯体上。他牢固地站稳了脚踉。对于习惯在暴风雨的日子里打鱼的他来说,摇晃的甲板只不过是露出些许不悦的大地罢了。
他侧耳倾听。台风在他这样勇敢的人的头上呼啸而过。无论是在大自然寂静的午睡旁边,还是在如此这般疯狂的宴席上,他同样是有资格被邀请的。他的雨衣内里,完全被汗水濡湿了。他的脊背和胸膛也完全濡湿了。于是,他把雨衣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白色圆领衬衫,光着脚丫。年轻人的这副雄姿,浮现在暴风雨的黑暗中。
船长指挥着四人,把保险绳的一头缠绕在木桩上,把另一头同细索给在一起。作业由于风的阻碍,进展不了。
一系上绳索,船长把细索的一头递给了新治,在他的耳边喊道:
"把这个缠在身上游过去!然后把保险绳倒到浮标上系好。"
新治把细索在裤腰带上缠了两圈。他站在船头,俯视着大海。碰在船头粉碎了的浪头和飞沫的下面,是黑得看不见的悠悠翻卷的波涛。这是反复着的不规则的运动,隐藏着支离破碎的危险的无常变化。刚觉着它逼近眼前,又见它紧迫而去,形成漩涡,扎在无底的深渊。
这时,新治的心上隐约地抹过初江的照片,如今它还放在挂在客舱里的外衣的兜里。但这种徒然的问念,被风刮得粉碎。他踩着甲板,纵身跃进了大海。
到浮标的距离是20米。纵令他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的膂力,有甚至能绕歌岛五周的游泳本领,但要游完这20米,却不能说是很有把握的。一股可怕的力量袭击了这年轻人的胳膊。一种像看不见的棍棒似的东西,痛打着他那欲划破波涛的胳膊。他的身体不由得漂了上来,刚觉着自己的力量要同波涛激烈地搏斗,脚就像被抽吸住,力量白白地消耗了。他相信自己已经来到手可触及浮标的地方,便从波涛间抬起眼睛,只看到仍然是在原来一样远的地方。
年轻人使尽浑身解数游过去。一个巨大的东西,进两步退一步地一步步开辟了一条道路,像坚固的岩盘被钻岩机不断地凿穿一样。
手触到浮标的时候,年轻人的手一颤,又被推了回来。这回幸亏波涛几乎把他簇拥到浮标边上,他一鼓作气爬了上去。新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风堵住了他的鼻孔和嘴。这瞬间,都快窒息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浮标全然委身于黑暗的大海,摇荡不已。波涛不断地冲洗着它的半个身子,沙沙地流落下来。新治伏下身体来解身上的绳子,避免被风刮跑。濡湿了的绳扣很难解开。
新治拽着解开了的细索。这时,地方望见船的那边。船头的木桩处仿佛固定着四个人影。鲣船船头上的值班员也在注视着新治。仅距20米,看起来却相当遥远。拴在一起的两艘船的黑影,彼此相携忽而高高升起,忽而又低低沉下。
细索对风的阻力很小。(扌至)细绳的时候比较轻松,然而转眼间,它前头的重量增加了,开始(扌到)直径12公分的保险绳了。新治险些掉进大海。
保险绳对风的阻力很大。年轻人好不容易才握住了保险绳的一头。绳索太粗,他的坚实的大手掌几乎握不住。
新治很难使上劲。即使试图用力叉开双腿,风也不许他做这种姿势。一不留神的话,反而会被保险绳反作用力拽到海里去。他的湿漉漉的身体在燃烧,脸部在燃烧,两边太阳穴在激烈地跳动。
新治将保险绳绕在浮标上,绕了一因之后,作业就变得轻松了。因为在上面产生了力点,粗大的保险绳成了新治身体的依托。
他绕了第二圈,就沉着地打了个结实的结,尔后举起手来,宣告作业成功。
他清楚地看见船上的四个人在向他招手,年轻人忘却了劳累,快活的本能复苏了,衰颓的力气又重新源了上来。他迎着暴风雨,尽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跃进大海,在回游去。
人们从甲板上抛下绳索,把新治教了上来。船长用他的大手掌拍了拍上了甲板的年轻人的肩膀。他的男子汉气力,支撑着差点失神的劳顿。
船长命令安夫将新治扶到客舱里。非值班的船员替新治指拭了身体。新治仰脸躺下,昏昏沉睡了。任凭暴风雨呼啸,也无法阻挠他进入甜美的梦。
……翌日清晨,新治一觉醒来,明晃晃的阳光已经投射在他的枕边。
他透过卧铺边上的舷窗,凝望着台风过后的澄明的蓝天、亚热带的阳光照耀下的秃山的景致,还有平静的海面的闪光。
第十五章
歌岛号比预定日期晚几天回到了神户港。船长、新治和安夫回到岛上的时候,已经赶不上在先前计划的八月中旬旧历孟兰盆节了。三人在神风号联运船的甲板上,听到了岛上的新闻。据说,旧历孟兰盆节的四五天前,一只大龟爬上了古里海滨。充当场被宰杀,取出了满满一水桶龟蛋。每只龟蛋卖二元钱。
新治参拜人代神社还愿,旋即参加了十吉的宴请。十吉灌了不会喝酒的新治好几杯。
第三天开始,新治又登上十吉的船出海打鱼了。新治一句也没有谈及肮海的事情,可十吉从船长那里一一地听说了。
"听说你大显身手啦!"
"哪儿的话。"
年轻人脸上淡淡地飞起一片红潮,再没有说更多的话。不了解他为人的人,还以为他这一个半月在哪儿睡大觉呢。
过了片刻,十吉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
"照大爷没有来说什么吗?"
"嗯"
"是吗?"
谁也没有提及初江的事,新治也不觉得格外的寂寞,他在三伏天的大浪中摇摇荡荡的渔船上,全力以赴地从事熟悉的劳动。这种劳动犹如做工很好的衣服,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是非常合适,没有可供其他隐藏烦恼的余地。
他油然生起一种奇妙的知足感。傍晚航行在远处海面上的白色货轮的影子,与老早以前所看到的是另一种种类的船儿,它给新治又带来新的感动。新治心想:
"我知道那艘船的去向。船上的生活和它的艰辛,我都了解。"
至少是那艘白船已经失去了未知的影子。然而,晚夏的榜黑,远方拖着长长云烟的白色货轮的形影里,含有比未知更加激动人心的东西。年轻人回忆起他的手风力拽过的那极保险绳的分量。新治的确曾一度用自己粗壮的手接触过那个背旧眺望远方的"未知"。他感到自己也能接触远方海面上的那艘白色的船儿。他在孩童般的心情的驱使下,举起骨节突兀的五只手指打着凉棚,眺望着东方远处的海面,那里已投下晚霞的浓重阴影。
——暑假已经过去一大半,干代子还是没有回家。灯塔长夫妇终日等待着女儿返回岛上来。他们去信催促,却没有回音。又再次去信,过了十天后,好不容易才来了信。只是写了今年暑假不返回海岛,也没有写明理由。
千代子的母亲终于想到拿出哀求的招数,写了十多张信纸的长信用快件邮去,让女儿回家并倾诉了衷肠。接回信时,暑期所剩无几,这是新治回到岛上过了七天,即第八天发生的事。信的内容出乎意料地使她的母亲惊愕不已。
千代子在信里向母亲做了坦白:是自己对安夫搬弄了不必要的是非,说在暴风雨的日子里看见新治和初江两人互相依偎地从石阶上走下来,使他们两人陷入了苦境。罪恶的反思在折磨着千代子的心。信上还说:只要新治和初江不能获得幸福,自己就不能厚着脸皮回到岛上来。我的条件是:如果母亲能费心出面做媒,说服照吉,让他们两人结合,那么返回岛上也是可以的。
心地善良的母亲看了这种悲剧性的说情信,不禁胆战心惊。只要她不采取适当措施,女儿就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甚或可能自杀。灯塔长夫人读过各种图书,了解到适龄姑娘由于某种细微琐事而自杀的可怕的事例。
灯塔长夫人决定不让丈夫读这封信,她想:万事必须自己尽快操办,必须让女儿早日回到岛上来。她换上出门穿的白麻质地西服裙,重新焕发了昔日女校先生的风采,犹如去学生家长处商谈难以解决的问题。
她来到村庄路边的一户入家。门前铺着席子,晒着芝麻、红小豆、大豆等。青青的小粒芝麻,沐浴着晚夏的阳光,在新鲜色泽的草席的粗纹上,投下了一个个可爱的纺锤形的影子。今天从这里鸟瞰大海的浪涛,并不算高。
夫人脚蹬白凉鞋,从村路的水泥台阶一级级地走下去,发出了轻轻的脚步声。还可以听见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和有节奏地拍打湿衣服声。
仔细察看,原来是六七个身穿便服的妇女在沿路的小河畔洗濯衣服。阴历盂兰盆节过后偶尔去采褐色海带,平时空闲下来的海女们就集中洗濯积攒的脏衣服,其中有新治的母亲。所有人都几乎不使用肥皂,把衣服摊放在平坦的石块上用双脚踩踏。
"啊,太太,今儿上哪里呀?"
妇女们齐声招呼道。在河水的反映了,她们挽起裤管露出的黑腿在晃动。
"去拜访宫田照吉先生呐。"灯塔长夫人回答说。
夫人看见新治的母亲,她觉得不打一声招呼,就去解决人家的儿子的婚姻问题是很不自然的。于是,她从石板路上迂回,踏上了通向河边的布满苔藓容易滑跤的石阶。穿凉鞋是很危险的。她转身背向小河,还好几次回头偷看小河那边,一边扶住石阶慢慢走了下去,一个妇女站在小河中央,伸手助了她一臂之力。
下到河边,夫人脱下凉鞋,光着脚丫,开始tang水过河。
对岸的妇女们望着这种冒险的行为,吓得目瞪口呆。
夫人抓住新治的母亲,在她的耳边说了些悄悄话,可是并不高明,被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其实嘛,在这种地方说话不怎么合适,不过,新治和初江的事,后来怎么样?"
新治的母亲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提问,瞪圆了眼睛。
"新治喜欢初江吧?"
"哦,这个……"
"尽管这样,照吉先生加以阻挠了吧。"
"哦,这个……所以很痛苦……"
"那么,初江本人怎么样?"
其他的海女对这全部可以听见的悄悄话,抱有极大的兴趣,大家都加入进来了。首先是提起初江的事,自从货郎举办比赛以来,海女们全都成了初江的伙伴,从初江那里听到了她的心里话,她们一致反对照吉的做法。
"初江也很迷恋新治啊。太太,这是真的啊。可是,照大爷却打算把没有出息的安夫招为养老女婿,天下哪有这等傻事啊!"
"所以嘛……"夫人用讲课的语调说,"我接到女儿从东京寄来的一封威胁信,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促成新治和初江的结合。所以,我这就到照吉先生那儿去谈谈试试。不过,这事也得先听听新治母亲的意见。"
新治的母亲拿起了正踩在脚下的儿子的睡衣。她慢慢地把它拧干,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向夫人低头施了一礼,说:
"那就拜托您啦。"
其他海女在侠义心的驱使下,活像河边的水鸟群也沸腾起来,彼此商谈,认为她们要代表村里的妇女跟夫人一起去,以人多来给照吉施加压力,这样可能有利。夫人同意了。她们商定,除了新治的母亲以外,五个海女也一起去。她们赶忙把洗濯的衣服拧干,送回家里之后,在去照吉家的拐角处与夫人会合。
灯塔长夫人站在宫田家昏暗的主间处。
"屋里有人吗?"
她招呼了一声,声音显得很有活力。屋里没有回应。晒得黝黑的五个妇女非常热心,从屋外像仙人球似地把头探进去,闪烁着目光,瞧了礁上间的里首。灯塔长夫人再招呼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旋荡。
片刻,传来了楼梯的吱嘎声,身穿单和服的照吉走了下来。初江好像不在家中。
"噢,原来是灯塔长太太。"
照吉堂堂地站立在门框处,嘴里嘟囔了一句。他接待来客,决不露出平易近人的面孔,而且倒竖起活像鬃毛的白发,令大多数来客看见这种情状都想逃跑。灯塔长夫人虽然也有点畏怯,但还是鼓起勇气说:
"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是吗,请进屋里来。"
照吉转过身子,旋即登上了楼梯。灯塔长夫人随后,五个妇女也尾随,悄悄地登上了楼梯。
照去把灯塔长夫人让进二楼里首的客厅,自己落坐在壁龛的立柱前。他对走进屋里的来客增至六人,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无视客人的存在,凝望着敞开的窗户,手里摆弄着画有鸟羽药铺广告的美人画团扇。
透过窗户,可以望见歌岛港就紧贴在下方。防波堤内侧挂着一艘合作社的船儿。夏云仿佛仁立在伊势海的遥远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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