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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骚

_2 三岛由纪夫(日)
海滩上剩下最后一艘被拖上来的船。操作绞车的男子、帮忙拽缆绳的男子,为数不少。两个妇女把"算盘"木框垫在船底往上推。一看就像进展不大顺利。海滨已经擦黑,也看不见前来帮忙的中学生的身影。新治心想:是不是去帮他们一把呢?
这时,把船往上推的一个妇女,抬起头来,瞧了瞧这边。是初江。新治不想看一眼这个从今早起就使自己黯然神伤的少女的脸,可是,他的脚还是移过去了。她那张脸——冒着汗的额头、泛起红潮的双颊、凝视往上推船方向的乌黑而晶莹的双眸——在昏暗中燃烧着。新治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张脸上移开。他默然地抓住缆绳。操作绞车的男人向他招呼了一声"你好"。新治的臂力非同凡响。船儿立即滑过沙滩,拖了上来。少女赶忙手持"算盘"木框跑到船尾去了。
船儿拖上来以后,新治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其实他是想回头瞧瞧的,却又强忍住了。
打开拉门,像平时一样看见展现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的自己家发红了的榻榻米。弟弟趴在灯光下阅读者新发的教科书。母亲忙着厨房的活计。新治穿着长统胶靴就那么把上半身仰躺在榻仍米上。
"你回来了!"母亲说。
新治喜欢一声不吭地随手将装钱的小包送给母亲。母亲自然心领神会,但她却佯装忘记今天是该领十日收入用日子。因为她知道几手希望看到她惊讶的神情。
新治将手伸进工作服内兜里。没有钱。他又将手探进另一边的兜里。再将手探到裤兜,甚至神进裤子里首摸了摸。
肯定是丢在海滩上了。他什么也没说,拔腿就跑出去了。
新治跑开不久,有人来访。母亲走到门口,只见外面的昏暗中站立着一个少女。
"新治君在家吗?"
"他刚回来又出去了。"
"这是我在海滩上捡到的。上面写着新治的名字,所以……"
"啊!太感谢啦。新治大概是出去找这个了吧。"
"我去告诉他。"
"是吗?那就谢谢啦。"
海滩的天色已经漆黑。答志岛、首岛的微弱的灯火在远处的海面上闪闪烁烁。很多静悄悄的渔舟在星光下排成一列,很有气势地将船首冲向大海。
初江望见了新治的身影。刚一望见,身影却又隐没在船后头了。新治在低头寻找,他似乎看不见初江的身影。多亏有艘船,两人正好相遇了。年轻人茫然地伫立着。
少女说明缘由,她说她是来告诉他,她已经把钱送到他母亲的手里了。她还说她曾向两三个人打听过他的住址,为了避免别人猜疑,她一一让他们看了装着钱的纸袋。
年轻人松了口气。他微笑时露出来的洁白牙齿,在黑暗中显得更美了。少女急匆匆地赶来,急喘吁吁,胸脯激烈地起伏。新治不由得想起海面湛蓝而汹涌的波浪的起伏,今早产生的那股痛苦的忧虑解除了,勇气又复苏了。
"听说川本家的安夫要去当入赘女婿,是真的吗?"
这个询问,从年轻人的嘴流利地吐了出来。少女笑了,笑得止也止不住,呛了起来。新治本想制止她笑,但她还是止不住地笑。他把手搭在少女的肩上。本来并不是很使劲,可是初江却颓然地坐在沙滩上了。她仍然笑个不停。
"怎么啦?怎么啦?"
新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摇晃着她的肩膀。
少女好不容易才从大笑中清醒过来,从正面认真地凝视着年轻人的脸,又笑了起来。新治探头问道:
"是真的吗?"
"傻瓜。这是胡说。"
"可是,确实是这么传说的嘛。"
"全是胡说。"
两人抱膝坐在船儿的背阴处。
"啊,真难受。笑得太厉害了,这里可难受了。"少女按了按胸口。她穿着的斜纹哗叽工作服都褪了色,只有胸脯部分的条纹激烈地起伏着。
"这里好痛啊!"初江又说了一遍。
"不要紧吧?"
新治说着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
"给我按摩一下会舒服些。"少女说。
新治的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两人的脸颊贴得很近了。两人彼此都强烈地嗅到对方犹如海潮气味般的体臭,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干裂的嘴唇相互接触,多少带点咸味儿,新治觉得就像海藻一般。这一瞬间之后,年轻人对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体验有点愧疚,便离开她的身体,站了起来。
"明儿打鱼回来,我把鱼送到灯塔长家里。"
新治只顾眺望着大海,重整威严,用男子汉的气势宣布说。
两人分别在船儿的两侧行走。新治准备从这里径直走回家去,他注意到少女的身影没有从船儿的后面出现。但从没在沙滩上的影子,他知道少女躲藏在船尾了。
"你的影子正好露出来啦!"年轻人提醒说。
于是,他望见穿着粗条纹工作服的少女的身影,活像野兽一般地从那里跳了出来,朝着海滨对面的方向,连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远了。
第六章
 
翌日,新治打鱼归来,手里持着两尾用稻草穿鳃串起来的五六寸长的虎头鱼,向灯塔长宅邸走去。到了八代神社后边,他想起还没有礼拜神灵,感谢神灵的恩赐,便绕到正面,虔诚地顶礼膜拜起来。
祈愿过后,他眺望着早已笼罩上月色的伊势海,做了深深的呼吸。朵朵云彩恍如古代的群神,浮现在海面的上空。
年轻人感到包围着他的丰饶的大自然与他自身,是一种无尚的调和。他觉得自己的深呼吸,是仿造大自然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的一部分,它深深渗透到年轻人的体内深处。他所听见的潮骚,仿佛是海的巨大的潮流,与他体内沸腾的热血的潮流调合起来了。新治平日并不特别需要音乐,但大自然本身一定充满着音乐的需要。
新治把虎头鱼抬到齐眼高,朝那长着刺的丑陋的鱼头,伸了伸舌头。鱼儿显然还活着,但它一动也不动。新治捅了一下它的下巴颜,其中一尾在空中跃动了一下。
这样,年轻人十分惋惜这幸福的幽会来得太早,便慢腾腾地走了。
灯塔长和夫人对新来的初江抱有好感。他们原以为她寡言,不会招人喜欢,而她竟笑逐颜开,脸颊绯红,看来十分聪颖,不愧是个可爱的姑娘。学习礼仪会快放的时候,其他姑娘都没注意到,可初江却快手收拾起伙伴们喝过的茶碗,并满涮干净,还帮夫人洗洗涮涮。
灯塔长夫妇的女儿在东京上大学。只有学校放假的时候,她才回家。平日老两口总是把经常来访的村里的姑娘们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真心关怀她们的境遇,把她们的幸福看做自己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
已经度过30年看守灯塔生活的灯塔长,有着一副顽固的风貌,常常喊声如雷地怒斥悄悄潜入灯塔内探险的顽皮的村童,所以孩子们都很害怕他。可是,他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孤独使他完全失去了相信他人会有恶意的心情。在灯塔里最佳的款待莫过于客人来访。无论是哪里的远离人群的灯塔,从千里迢迢来访的客人,理应不会怀有恶意。再说,来客受到坦诚的被视为稀客的款待,纵令怀有恶意,任谁也会打消这种坏念头的。事实上,正如他常说的:"恶意无法像善意那样走远路。"
灯塔长夫人也确是个好人。过去曾担任过乡村女校的教师,再加上长期的看守灯塔的生活,愈发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成为万事通,活像部大百科全书。连斯凯拉国立欧剧院是在意大利的梅拉诺,她都知道。东京的女影星最近在什么地方把右脚扭伤了,她也知道。在辩论的时候,她能辩赢她的丈夫,之后她又专心替丈夫缝补布袜子,准备晚餐,如此等等。每次客人来访,她都滔滔不绝,谈个没完。村里有的人对这位夫人的能言善辩听得人迷,把她与自己的寡言的妻子相比,对灯塔长寄予属于多管闲事的同情。不过,灯塔长是很尊敬妻子的学识的。
灯塔长的宅邸是三间平房。所有地方都像灯塔内部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揩拭得一尘不染。柱子上挂着轮船公司的日历,饭厅地沪的灰总是弄得清洁而平整。客厅的一角上,女儿不在时,书桌上照样摆设着法国洋娃娃,青色玻璃的空笔碟子在闪闪发光。使用灯塔的机械油残渣变为煤气做燃料的铁锅澡盆,也安设在房子的后面。与肮脏的渔家不同,这里连厕所门口的手巾也是刚洗好的、靛蓝色还很清新的。
一天的大半时间,灯塔长坐在地炉旁,叼着黄铜烟袋,吸着新生牌香烟。白天里,灯塔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年轻的灯塔员在值班小屋里填写船舶经过的报告记录。
这一天,时近黄昏,也不是什么例行聚会的日子,初江手里拿着用报纸包裹的一包海参礼品前来造访。她那深蓝哗叽裙下面,穿着肉包的长锦袜子,然后再套上一双红色短袜。毛衣还是那件常穿的红毛衣。
初江一进门,灯塔长夫人立即用坦率的口吻说:
"初江,穿深蓝色裙子的时候,最好是穿黑袜子。你不是有黑袜子吗?记得有一回你来时也穿过的嘛。"
"嗯。"
初江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潮,在地炉旁坐了下来。
诸事快将办完的时候,夫人也坐在地炉旁,先用与在冽会上讲授的不同的口吻说了起来。一看见年轻的姑娘,她就从一般的恋爱观谈起,乃至探问:"你有意中人吗?"有时连灯塔长看见姑娘扭扭怩怩,也会提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已近黄昏,灯塔长夫妇竭力挽留少女一起用晚餐。初江却回答说:老父亲一人在家等候,所以得回家去。说着她主动帮灯塔长夫妇备好了晚餐。她自己连早先端上的点心也没有吃,只是低下绯红的脸,走进了厨房,精神就振作起来了。她一边切海参,一边哼着昨天刚从伯母那里学会的。本岛流传的孟兰贫会上歌唱的伊势舞曲。
衣橱、衣箱、旅行箱,
送给女儿做嫁妆,
不要指望再还回。
啊!母亲。这太勉强,
东边天阴或许会刮风,
西边天阴或许会下雨,
连运载粮食万斗的部,
一不顺风,嘿嘿!
出了航也得折回。
"哎哟,我来这岛上已经三年了,还没学会这首歌,初江却学会了。"夫人说。
"哦,它很像老崎那边的歌咏。"初江说。
这时,昏暗的户外传来了脚步声,从暗处听见了招呼声:"您好!"
大人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
"那不是新治吗?……哟,又送鱼来了,谢谢。孩子她爹,久保又送鱼来了。"
"总让你费心,谢谢。"灯塔长没有离开地炉旁,说:"请进来吧,新治。"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向时候,新治和初江互相交换了眼色。新治微笑了。初江也微笑了。夫人冷不防地回过头来,瞧见他们两人的微笑。
"你们彼此认识呀。唔,村子不大,这样反倒好。新治,请进屋里来……哦,千代子从东京来信了,还特地问新治好呐。千代子是不是喜欢新冶了呢?快放着假了,她会回来的,到时来玩儿吧。"
这席话,完全挫伤刚打算进屋里来的新治的锐气。初江冲着厨房的水槽,再也不回过头来。年轻人复又返回到薄暮中,经多次挽留,他也没有进屋里来,就在远处施了一个礼,转过身子走回去了。
"新治真腼腆,孩子她爹。"夫人说。
她经常是边说边笑。这触自的笑声响彻整个屋子。灯塔长和初江都没有搭话。
新治在女人坡的拐角处等候初江。
一拐过女人坡,灯塔四周的薄暮就变成还残留着微明的日落时分的余晖。松林后面,一派漆黑。眼前的大海却还辉映着落日最后的残照。今天一整天,一早刮起的东风吹遍了全岛,到了黄昏时分,这风也没有让人有痛肤彻骨之感。扬过女人坡,连风丝也没有了,只见薄暮沉静的光芒透过云端的缝隙流泻了下来。
大海对面的一侧延伸着濒临歌岛港的短短的海岬,海岬的一端是断续的,好几块岩石劈开白浪高高地耸立着。海岬附近格外明亮。山顶上挺立着一株赤松,树干沐浴着夕阳的余晖,轮廓分明地映现在年轻人的视野里,映现在他目力敏锐的眼里。树干突然失去了光泽。于是,仰望天空的云层,黑压压一片。星星在东山的尽头开始闪烁。
新治站在岩石的一角上侧耳倾听,他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这是从灯塔长宅邸的正门前的石阶走下来,并从石板路上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他很调皮,准备躲藏在这里吓唬初江。但是,当可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却担心少女害怕,反而吹起口哨,让她知道自己的所在。口哨吹的是方才初江所唱的伊势舞曲的一书。
东边天阴或许会刮风,
西边天阴或许会下雨,
连运载粮食万斗的船,
初江绕过女人被走过来,她仿佛没有发现新治就在那里,以同样的步调走了过去。新治紧追在她的后面喊道:
"喂!喂!"
尽管他叫喊,少女并没有回头。年轻人无奈,只好默默地跟随在少女的后面。
道路被松林笼罩,又漆黑又险峻。少女借着小手电筒的光柱照亮前方,步子变得缓慢,新治不知不觉地走在她的前面了。随着轻轻的叫唤声,手电筒的亮光像腾飞的小鸟,修地从树干飞到了树梢。年轻人机警地回过头来。他马上把摔倒的少女抱了起来。
虽说是四周的情况迫使年轻人这样做,但他对刚才的埋伏、吹口哨打信号以及跟踪等举动所描绘出来的自己像干了不良行为似的形象,深感愧疚。于是,他扶起初江后,没有转移到重复昨天那样的爱抚,而是像兄长般亲切地把沾在少女身上的孤立掸掉。因为沙地泥沙掺半且很干,一禅就落下。幸亏她没有受伤。这时候,少女活像个孩子,把手搭在年轻人壮实伯肩膀上,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初江寻找从她手中掉落的手电筒。它就横躺在两人背后的地面上,展开淡淡的扇形的亮光。在这亮光中的满了松叶。岛上的深沉暮色包围着这一丁点朦胧的光。
"在这儿呢。我摔倒的时候,它大概照在我的背后了吧。"少女快活地笑着说。
"你刚才生什么气呀?"新治认真地问道。
"千代子的事呗。"
"傻瓜!"
"真的没什么吗?"
"什么事也没有。"
两人并肩走着,手里拿着小手电筒的新治活像个领航员,-一指点着难走的路。没有话题,不爱说话的新措哨响地说开了:
"我真想有朝一日能用干活措到的钱买艘机帆船,和弟弟两人运输纪州的木材和九州的煤啊。这样就可以让我母亲生活得快活些,将来我老了也要回到岛上来,过过舒坦的生活。我无论航海到哪儿,都忘不了岛上的事儿。我觉得岛上的景色是日本最美的。歌岛上的人都这样确信。还有,我们大家要齐心协力让岛上的生活比哪儿都充满和平,比哪儿都充满幸福。不然,谁也都不会想起海岛的事际无论时局如何,太坏的习气传到这岛上来之前,都会消失的。要知道,大海只会送来岛上需要的正直的好东西,保护留在岛上的正直的好东西啊!所以这岛上一个小偷也没有。它任何时候都会培育出真诚的、做好了认真劳动的思想准备、具有言行一致的爱和勇气、毫不怯懦的男子汉来的。"
当然,这些话是断断续续地说出来向,条理并不是那么清晰。尽管如此,年轻人罕见地善辩,简要地向少女做了说明。初江没有作答,却一味点头。她没有露出丝毫厌倦的神态,表情里洋溢着真诚的共鸣和信赖。新治深感高兴。这样诚挚的交谈的结果,年轻人就不去想不诚实的事了。他特意省略了向海作祷告的最后一句重要的话。没有任何东西妨碍他们两人了,连道路也被绵延不断的树木的茂密的影子所笼罩,但这回新治连初江的手也没有握一握,更何况接吻,是想也没有想过啊。昨日傍晚在海滩上的偶然事件,简直不像是出自他们的意志,而像是为一种外在的力量所驱使,这是意想不到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实是不可思议。他们好不容易才相约下次渔休日下午在观哨所会面。
他们经过几代神社的后面时,初江首先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止住了脚步。新治也跟着止住了脚步。
原来,村子一齐燃亮了灯火。那派景象简直像无声的辉煌的祭扫的开端,所有窗户都流泻出了不像是煤油灯的发黄的光,是闪烁着坚定的璀璨的光。村子恍如从黑夜中苏醒,浮现了出来。因为故障多的发电机已经修好了。
两人在进村之前分手了。初江独自从许久没有走过的室外灯光照耀下的石阶走了下去。
第七章
新治的弟弟阿宏修学旅行出发的日子来临了。周游京饭地方五夜六天。迄今未离过岛的少年们,可以亲眼一睹广阔的外部世界。从前,有的小学生到内地修学旅行,第一次看见老式马车就瞪大眼睛喊道:
"嘿,大狗拉茅厕跑哩!"
海岛的孩子是通过课本上的图画和解说替代实物而首先学习概念的。电车、高层建筑物、电影院、地铁等,都只是从想像中创造出来的,这是多么困难啊。但是,这回一接触实物后,产生新鲜的惊奇之余,原先的概念便明显地变得无用了。在岛上度过漫长的生涯,连想也没有想过现在都市的马路,会出现如此喧闹的来来往往的电车之类的玩意儿。
一到修学旅行,八代神社就可以售出许多护身符。母亲们觉得孩子们去自己未曾到过的大都市,简直像是要去做一次决死的大冒险。尽管在他们每天的谋生中,在他们身边周围的大海里,时刻都潜伏着死亡和危险,可是……
阿宏的母亲豁出钱来买了两只鸡蛋,把它烧得很咸,做成一个盒饭。还将牛奶糖和水果深藏在书包里,轻易找不到。
谁有这天,神风号联运船特别在下午一点从歌岛出发。这艘轮船载重不足20吨,顽固而老练的船长本来对这种例外的做法大为不满,可是这年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去修学旅行,船过早抵达鸟羽就要候乘适当的火车,消磨时间需要花钱,于是才勉强接受了学校的这个建设。
神风号的船舱和甲板上,都挤满了把水壶和书包交叉在胸前的学生。带队老师对挤满码头的母亲们变得有点担心了。在歌岛村,母亲们的意向可以左右老师的地位。有个老师被母亲们打上了共产党的烙印,结果被撵走了。可是,有个很有人缘的男老师,即使同女教师生了私生子,也能晋升为代理教务长。
大好春光的一个晌午,轮船开始徐徐启动,母亲们便各自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把帽带系在颚下的学生们,估计轮船已经驶到码头上的人分辨不清他们的脸庞的时候,就冲着海港开玩笑地高喊:"傻瓜!""嘿,笨蛋!""糊涂虫!"满载着身穿黑色制服的学生的船只,把徽章和金扣的闪光移向了远方。阿宏的母亲坐在连白天也很昏暗的静悄悄的家中的榻榻米上,想起两个儿子不久就要扔下自己出海,便潸然泪下。
神风号泊在珍珠岛旁的鸟羽港深水码头,让学生下了船,又恢复了它原先那种悠闲的带乡土气的风采,开始做返航歌岛的准备。人们往古老的蒸气烟囱浇水,水影在船首里倒和吊在栈桥的大鱼笼上摇曳。用白漆在灰色外壁上书写着一个"冰"字的仓库,濒临着大海。
灯塔长的女儿千代子拎着手提包,站立在码头的尽头。这个性情孤僻的姑娘,阔别许久才回到岛上来,她讨厌与岛上的人们攀谈。
千代子没有施脂粉,身穿朴素的深褐色西服裙,更加不显眼了。她的这副容貌并不引人注目,但轮廓粗犷而明朗,也许对一些人会有魅力呢。虽然如此,千代子却经常露出一副忧郁的表情,固执地考虑自己不美的问题。眼下,她最明显的成就,就是在东京接受大学教育,是个有"教养"的人。但是,人们常以貌相人,如此深思其貌不扬,也许同深思其貌标致是同样过分的吧。
父亲是个老好人,不知不觉又袒护了千代子这种忧郁的确信。因为女儿总是公开露出她对于过分继承父亲的遗传、其貌不扬而感到伤心。所以有时候,诚实的灯塔长明知女儿在邻室,他也对客人抱怨一番,说:
"唉,真是的,年轻姑娘为其貌不畅而苦恼,也是因为我这个做父亲的长相太丑的缘故,我感到有责任啊。不过,也许是一种命运吧!"
有人拍了拍千代子的肩膀,千代子回过头来。穿着锃亮的皮工作服的川本安夫笑着站在她面前。
"欢迎你回来。放春假了吗?"
"嗯。昨天刚考完试。"
"大概是回来吮妈妈的奶吧!"
安夫受父命,前天来到津县衙门办理合作社的事,投宿在鸟羽的亲戚经营的一家旅馆里,现在正想乘这艘船返回双岛。他最满足的,就是能用标准语与东京的女大学生对话。
从这个善于酬酢的同龄人的言谈举止,千代子感到他非常快活,他肯定是认定"这姑娘对我有意思哩"。有了这种感觉,她就愈发无精打采,心想:又来这一套!千代子在东京受到电影和小说的影响,很想看看——哪怕是一次——男人说"我爱你"时的眼睛的表情。然而,她开始断定这种事是一生无法看到的。
神风号轮那边传来了嘶哑的呼喊声:
"喂,坐垫还没有拿来呢。瞧啊!"
转眼间,只见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一个沐浴着大半个仓库影子的蔓草花纹大坐垫包,从码头另一头走了过来。
"已经到开船的时间啦!"安夫说。
从码头跳上船的时候,他握住千代子的手跳了过来。千代子感到这只铁一般的手掌与东京的小伙子的手拿不同。她从这只手掌,想像着尚未与她握过一次手的新治的手掌。
从小天窗式的人口往船舱窥视,只见人们横躺在昏暗的舱内的榻榻米上的身影。有的脖颈围着白毛巾,只有闪亮的眼镜反射,映在习惯于室外光线的眼睛里,更加显出深沉的积淀。
"还是呆在甲板上好啊。虽然有点寒意,也比船舱好啊。"
安夫和千代子刚靠在船桥里倒绕着的缆绳坐下来避风,那个鲁莽的年轻的船长助手就说:
"喂,请抬抬屁股!"
说罢,年轻助手从两人的屁股底下把木板换了出来。他们两人是坐在用来遮挡船舱人口的盖板上。
船长在剥落了油漆而露出木纹的船桥上吗钟了。神风号轮启航了。
他们两人眺望着远方的鸟羽港,任凭陈旧的发动机在震颤。安夫本想向千代子透露一些自己昨晚偷偷嫖女人的事,可转念一想又作罢了。要是在一般的农村渔村,安夫会嫖女人倒是可以成为自豪的本钱,然而在这清净的歌岛,他就噤若寒蝉。他年纪轻轻,却摆出一副伪善的架势。
千代子看见海鸥飞向比鸟羽站前的缆车铁塔更高的地方的一瞬间,心里就暗暗下了赌注。她悄悄地盘算着,在东京没有遇上任何冒险的行动,所以希望每次回到岛上,自己身上会发生完全改变世界面貌的事情。船越是远离鸟羽,她就越觉得任何低徊飞翔的海鸥要超过远方小小的铁塔都是毫不费率的。然而,铁塔依然高高地耸立着。千伏于把眼睛移近红皮表带的手表的秒针上。她心想:"再过对秒钟,海鸥要是飞过铁塔,那美好的事情就在等待着我。"……五秒过去了。一只紧追着轮船飞过来的海鸥突然高飞,它的翅膀越过铁塔,振翅飞远了。
千代子趁别人还没有猜疑自己的微笑时,开口说道:
"岛上是不是发生什么变化了?"
轮船在前进,左侧已经看见坂手岛。安夫把快烧到嘴唇的短短的烟蒂按在甲板上掐灭后,答道:
"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哦,对啦,十天前,发电机发生了故障,村里只好点煤油灯。现在已经修好了。"
"我妈妈来信也谈到了。"
"是吗?其他新闻嘛……"
在洋溢着春光的大海的反射下,他眯起了眼睛。海上保安厅的纯白色的鹎号艇,从距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向鸟羽港驶去了。
"对了。宫田照大爷把女儿叫回来了。她叫初江,长得特别标致呐。"
"是吗?"
一听到"特别标致"这几个字,千代子顿时面带愁容。因为单凭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对自己的非难。
"照大爷很喜欢我呐。因为我排行老二,村里人又都说我最适合做初江家的人赘女婿哩。"
神风号轮行驶不久,右侧出现营岛,左侧出现巨大的答志岛的景观。就是在平静的日子里,轮船一驶出雄峙着两岛的海域,就会遇上惊涛骇浪,把船板摇晃得吱吱作响。从这一带始,鱼鹰不停地在波涛中艺游,还可以看到大洋中屹立着岩群的暗礁。安夫看见这些暗礁,就皱起眉头,把视线从歌岛这惟一使人感到屈辱的回忆中移开了。因为自古以来,每次争夺,年轻人都要为之流血的暗礁的渔业权,如今已划归答志岛了。
卡代子和安夫站起身来,越过低矮的船桥,等待着海面出现的岛影。歌岛经常从水平线上露出朦胧的、神秘的头盔似的形状来。轮船随海浪倾斜,头盔也随之倾斜。
第八章
渔休日姗姗来迟。阿宏参加修学旅行的翌日,暴风雨袭击全岛,才被迫停止出海。岛上为数不多的樱树刚刚绽开的蓓蓉,被这场暴风而全打落了。
前一天,不合时宜的湿润的风,不断地吹拂着。奇妙的晚霞,笼罩着天空。大浪汹涌,海滨传来了阵阵呼啸声。海师螂、甲壳虫都拼命地爬上高处。半夜里,狂风夹着暴雨刮了起来。悲鸣和恍如笛子的声音,从海上、从空中传了过来。
新治在卧铺里听见了这种声音,才明白今天是渔休日。这样,就无法修理渔具和搓网绳,青年会也无法开展捕鼠作业。
心地善良的儿子哪会忍心把身边正在打刀的母亲摇醒呢。他依然躺在卧铺里,一心等着窗口的发白。房子剧烈摇晃,窗户咯咯作响。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马口铁板倒塌的尖锐的响声。歌岛的房子不论是大户人家,还是新治家这样的小平房,都是一样的布局,进门上门的左侧是厕所,右侧是厨房。暴风雨肆虐的时候,只有静静地飘荡着一种气味,支配着整个黎明前的黑暗,就是那种熏人的、冰冷的、冥想的厕所气味。
面对邻居家土仓库墙壁的这扇窗,迟迟才开始发白。他仰望着刮在屋檐下的顺着湿漉漉的玻璃窗流淌下来的暴雨。直到刚才,他还憎恨剥夺了他劳动的喜悦和收入这两桩事的渔休日,现在却又觉得让你回像是盛大的节目。不过,这不是由碧空、国旗和光灿灿的金珠子装饰起来的节日,而是由暴风雨、怒涛和摇树如虎啸的劲风装饰起来的节日。
年轻人等得不耐烦,从卧铺上跳起来,套上到处开了洞的黑圆领毛衣,穿上了长裤。一忽儿,睁开眼睛的母亲看见做明的团前站着一个男人的黑影,便喊叫起来:
"喂,是谁?"
"是我。"
"别吓唬人啦!今天这种暴风雨天,还出海打鱼吗?"
"不,是渔休日。"
"既然是渔休日,多睡一会儿不好吗?什么呀,我还以为是陌生人呐!"
睡眼惺讼的母亲最初的印象应验了。看起来她儿子实际上像个陌生的男子。平素难得启齿的新治,竟大声唱起歌来,还揪住门框做器械体操的动作。
母亲责备说:这样会把房子弄坏的。她不了解个中原因,还抱怨说:
"屋外闹暴风雨,屋里也闲暴风雨啦!"
新治看了好几回被烟熏黑了的挂钟。这颗不习惯猜疑的心,从未曾怀疑过女子遍上这暴风雨天还会不会守约。年轻人的心缺乏想像力,说不安也罢,欣喜也罢,凭着想像力去扩大它,使它变得烦杂了。即使如此,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有用于消磨忧郁的余暇的手段。
他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于是技上肢雨衣,来到了海边,与海相会。因为他觉得仿佛只有海才会回答他那无言的对话。巨浪高高地涌上防波堤,发出惊人的轰鸣,尔后又崩溃了。根据昨晚的暴风雨特别警报,所有的船只都被拖到比平时更高的地方了。河线出乎意料地逼近过来,海港内部在巨浪退下时,水面陡斜,几乎露出了底。浪花夹杂着雨点,从正面拍打在新治的脸上。飞溅在热辣辣的脸上、顺着鼻梁淌下的雨水,带上一股浓烈的咸味儿,使他回想起初江的嘴唇的妙味儿来。
云朵迅速飘流,昏暗的天空急遽变化,时明时暗。苍穹深处偶然也露出包含着不透明的亮光的云层,仿佛预感到晴天的到来,但是,很快又消失了。新治凝神仰望着天空,不知道波浪冲到了他的脚边,把他的木屣带也濡湿了。一只美丽的桃色小贝壳落在他的脚边上。大概是方才那股浪潮把它冲上来的吧。年轻人拎起来看了看,形状完整,连纤细的薄边也无破损的痕迹。他想把它作为礼品,放进了衣兜里。
午餐过后,他立即做好外出的准备。母亲一边洗测餐具,一边凝视着又要走到暴风雨中的儿子的身影。她没敢问儿子上哪儿,因为儿子的背影似乎充盈着一股不容地询问的力量。她后悔自己没有生个呆在家里帮忙于家务活的女儿。
男人出海打鱼,乘上机帆船,把货物运送到各个港口。女人则同这种广阔的世界无缘,她们只能烧饭、汲水、采海藻,夏天到来就潜水,潜到深海底。母亲在海女中也算是老练的,她知道海底的黎明世界是妇女的世界。白昼也昏暗的家、黑暗的分娩痛苦、海底的微暗,这些都是一系列相亲相爱的世界。
母亲想起前年夏天,有个妇女和自己一样,是个寡妇,她有个吃奶的儿子,自己身体孱弱,从海底采完鲍鱼上来,在燕火旁烤火的时候,猝然倒下。她翻着白眼,紧咬着紫青的嘴唇死去了。黄昏时分,在松林里焚烧她的尸体时,海女们悲伤之余,连站都站立不住,跪倒地上,痛哭不已。
奇怪的谣传四起,于是出现了害怕潜水的女人。语言说死去的女人在海底看见了不应看到的可怕的东西,所以遭报应了。
新治的母亲嘲笑这种谣传,越发潜入深海底,她捕的鱼比谁都多。因为对于未知的东西,她是决不会自寻烦恼的。
……即使回忆起这些往事,她也不那么伤心。她有天生的爽朗性格,有值得自豪的健康体魄,和儿子一样被户外的狂风暴雨唤醒了愉快的心灵。她把碗碟洗干净后,在吱嘎作响的窗户的微亮下,掀起衣服的下摆,仔细端详自己那双露出来的大腿。这双晒得黝黑的结实的腿,没有一丝皱纹,明显隆起的肌肉,放射出近乎琥珀色的光泽。
"凭这副身子,我还能再生三五个孩子啊!"
她的脑子问过这种念头,那颗贞洁的心顿时震颤起来,于是她赶紧整了整衣着,叩拜了丈夫的灵牌。
年轻人在去灯塔的上坡道上,雨水形成了一股奔流,冲刷着他的脚。松树在低吟。区长统胶靴走路很困难。他没有打雨伞,感到雨水顺着他的分头流进了他的领窝。但他依然迎着暴风而继续攀登。他倒不是要反抗暴风雨,而是恰恰相反,仿佛要弄清他购这股静静的幸福感是与静静的大自然有着密切的关联的。此刻,他感到自己内心对这种大自然的躁动,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亲近感。
从松林缝间可以鸟瞰的大海,白浪悠悠,后浪推前浪地滚滚而去。连海岬前端的高大的岩石,也常常被波涛覆盖。
据过女人被,就看见灯塔长宅邸的平房,关着所有的窗户,垂下窗帘,在暴风雨中显得更加低矮了。他登上了通向灯塔的石阶。今天,紧闭着的值班小屋里,看不见灯塔员的身影。小屋的玻璃窗被雨水打得湿漉漉,被风吹得吱嘎响个不停。屋里只有一架时着紧闭的窗呆然而立的望远镜、一堆放在桌面上被贼风吹得散乱了的文件、烟斗、海上保安厅的制帽、画着新船的轮船公司的绚丽月历、挂钟和桂钉上随便挂着的三把大三角尺……
年轻人到达观哨所的时候,连贴身衬衣也濡湿了。在这静谧的地方,暴风雨显得格外凄厉。靠近海岛的顶端,四周是毫无遮蔽的天空,暴风雨更加肆虐,为所欲为。
三面做开大窗的废墟,毫不挡风,倒是把风雨引进室内,任凭风带着雨星乱舞。从二楼的窗口可以望及的太平洋宽阔无垠的景观,尽管视野被雨云弄得狭窄了,但是一片滔天白浪,其凶猛之势,使四周在灰黑的雨云中朦胧不清,这样反而引人想像出无限宽广的粗暴的世界。
新治从外侧的楼梯走下来,窥视了一下先前曾来取过母亲存放柴火的一楼,发现那里是最好的防风处。这一楼本是用做存放东西的,开了两三扇很小的窗,其中只有一扇的窗玻璃被损了。先前这里堆积如山的松叶捆,都被存主分别运走,眼下还能看到其痕迹,只在一角落里留下四五捆。
新治闻到发霉的臭味,心想:"简直像个牢房啊!"他从风雨中躲进废墟,倏然感到一阵寒意,打了个大喷嚏。
他脱下雨衣,在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过惯船上生活的人事事都非常细心,出门是要随身带火柴的。指头在触及火柴之前,先触及早晨在海滩上捡到的贝壳。他把它掏了出来,借助窗户的亮光照了照。仿佛依然被潮水濡湿了似的,桃红色的贝壳闪闪发光。年轻人得到满足,又把它放回裤兜里。
潮湿的火柴很难划着。他从松散了的一捆柴火中,把枯松叶和枝扭堆在水泥地面上,用麻利的动作划着火柴,待闪出小小的火焰时,整个室内已经充满了烟雾。
年轻人抱膝坐在青火旁。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了。
……他等待着,没有丝毫的不安。自己穿着的黑毛衣多处绽开,他用手指捅了捅绽开的洞,以消磨时间。他的身体渐渐暖和的感觉,与户外的暴风雨声交织在一起,荡漾在无可怀疑的忠实的自身所给予的幸福感中。他没有现存的想像力,不会感到苦恼。等着等着,他把头靠在膝盖上入睡了。
新治醒过来时,眼前的黄火依然燃烧着。火焰对面仁立着一个陌生的朦胧的影子。新治心想:不是在做梦吧?一个半裸的少女低头站在篝火旁,低垂的双手拿着洁白的贴身衬衣在烤火。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
新治明白过来这不是梦的时候,闪过一个狡黠的念头。他佯装还在睡梦中,身子一动也不动,却把眼睛眯成一条键在注视着。因为初江的体态实在太美了。
海女似乎对赤着淋湿的身子烤火习以为常,丝毫也不踌躇。她来到相约的地方时,这里已生了火堆。年轻人睡着了。于是她像小孩子一样,突然心血来潮,想趁年轻人沉睡的当地,赶快把湿透了的衣服和濡湿了的肌肤烘干。也就是说,初江没有意识到是在男人面前裸露,而只是偶遇这里生了房火,于是便在火堆前裸露罢了。
新治要是个饱经女色的小伙子,也许就应清楚在暴风雨包围的废墟里,站在篝火对面的初江向裸体,千真万确是处女的躯体。她那决不能说是白皙的肌肤,经年承受潮水的冲洗,显得润滑而壮实,那对高耸的小乳房似乎彼此腼腆地背着脸,在经受长年累月潜水锻炼的广阔的前胸,丰隆起一对杏花色的蓓蕾。新治害怕被她看破自己在窥视,所以眼睛只是咪起一条细缝。这种姿态保持着朦胧的轮廓,透过几乎冲及水泥天花板的火焰,隐约可见。
但是,年轻人冷不防地眨了眨眼睛,这一瞬间,被火焰的亮光夸张了的睫毛的影子,在脸颊上晃动了一下。少女连忙用尚未干透的洁白的贴身衬衣遮住了胸脯,高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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