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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

_7 三岛由纪夫(日)
那是一座壮丽的山门,被火包围是最合适不过了。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下午,大概不可能看见火吧。于是它被大量的浓烟所包围,看不见的火焰舔着天空的情景,只有透过望及的苍穹歪歪扭扭地摇晃着才晓得的吧。
学生走近山门了。他为了不让我家觉,绕向山门的东侧偷看了我一眼。正值出外化缘的僧侣回寺庙的时刻。僧侣们脚用草鞋,三人一队成群地从东边的小径踏着石板路并排走过来。草笠都挂在手上。回到住处之前,他们都遵循化缘的规矩,只能将视线扫到眼前三四尺的地方,彼此不得交头接耳,静静地在我的面前走过,据向右边了。
学生在山门苦又踌躇起来。终于,他将身于靠在一根柱子上,从衣兜里掏出了刚才买来的香烟,然后慌里慌张地环视了四周。我心想;他准是借抽烟来引火吧。果然不出所料,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凑近脸划着火柴。
瞬间,火柴的火苗闪烁着小小的透明的亮光。我觉得学生的眼里甚至看不见火的颜色,因为这时午后的阳光正好包围着山门的三方,只在我所在的一边投下了影子。短暂的瞬间,火苗于传在荷花池畔的山门柱旁的学生的脸庞近处,浮现出类似火的虚幻议的东西。接着,在他的猛然挥动的手上熄灭了。
仅是火柴熄灭,学生似乎心里仍然感到不放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将扔在基石上的烟火踩了踩,然后愉快地抽起烟来,将被遗留下来的我的失望置于一旁,自已踱过了石桥,经过敕使门,悠然地出了在投下延伸着成排房屋的影子的大路上看得见的南门,走远了。
他不是纵火者,只是一个在散步的学生。也许仅仅是一个有点无聊、有点贫寒的青年罢了。
对于把这-一看在眼里的我来说,并不喜欢他那种谨小慎微,譬如不是为了放火,而只是为了抽一支烟却如此胆怯地环顾四周。也就是说,那种学生哥的逃避法规的小气的喜悦,那种小心地踩踏已经熄灭了的烟火的态度,实是过于谨慎了。总之,他的"文化素质",尤其是后面的玩意儿,我是很不欣赏的。就是靠这种分文不值的素贡,他的小小的火苗被安全管理了。他大概在为自己是火苗管理人、是一位对社会毫不懈怠的完美的管火人而自鸣得意吧。
明治维新以后,京都城内外的古老寺庙所以很少被焚,就是这种素质的赏赐。即使偶然失火,火也会被踩灭、被分截,乃至被管理的。以前绝非如此。知思院在永享三年失火,其后还多次征受人劫。明德四年,南禅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刚殿、大云庵等都失过火。延历寺在元龟二年化为灰烬。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罹难于战火。三十三间堂在建长元年毁于一旦。本能寺则在天正十年的兵荒马乱中焚毁……
那时,火与火互相亲近了。火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分截、被贬低,火总是能够同别的火携起手来,纠合成无数的火。大概人也是这样的吧。火不论在哪里,都能够召唤别的火,它的呼声很快地传达到了。各个寺庙的被焚,全是由于失火、连遭火灾或是战火所致,并没有留下纵火的记录。即使古时某个时代有像我这样的男子汉,他也只能是屏住气息。台县等待时机。各个寺庙有如一日一定会被焚毁的。火是丰富而放肆的。只要等待,钻空子的火就一定会相继而起,火与火就一定会携手完成它应该完成的使命。实际上,金阁只不过是由于罕见的偶然才免于火灾。火自然而起,灭亡和否定是常态,建造起来的寺庙一定会被焚毁,佛教的原理和规则是严密地支配着人间的。即使是纵火,那也是过分地诉诸自然、诉诸火的各种力量。所以历史学家无论谁都不把它当做纵火来看待。
那时候,人间是不安宁的。1950年的现在,人间的不安也不亚于当年。如果说各个寺庙由于不安宁而被焚毁,那么今天的金阁岂有不被焚毁的道理呢?
我做得上课,却惟独经常去图书馆。5月的一天,我遇见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见我回避的样子,就兴致勃勃地追赶上来。我心想:假使我拔腿就跑,他的x型的腿是不可能追上的。但是,这种想法反而使我停住了脚步。
柏木揪住我的肩膀,气喘吁吁。这大概是在放学后的五点半光景,为了避免碰见柏木,我从图书馆出来后,绕到校舍后面,从西边简易的教室和高高的石墙之间的通路走过来。那里是一片荒地,野菊丛生,地上扔下了许多纸屑和空罐,悄悄地溜进来的孩子们在投棒球。他们的喧嚣声越过玻璃门窗,使放学后落满灰尘的成排书桌的教室显得格外空荡无人。
我停住脚步,是在我经过那里向主楼西侧走去,来到挂着"工作室"牌子的花道部小屋前的时候。沿墙耸立的成排樟树,越过小屋屋顶,把透过阳光的细小的叶影,映现在主楼的红砖墙上。沐裕着夕照的红砖美极了。
柏木喘着粗气,靠墙支持着身子。樟树摇曳的叶影,给他那副总是憔悴的脸增添了光彩,并投以奇妙地跃动的影子。也许是与他不相称的红砖的反衬下才显得这样的吧。
"是5100元哩。"柏木说,"到这个5月底,就是5100元哩。你的这笔债,要靠自己是越来越难以还清喽。"
柏木说着从衣兜里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措据——这些借据他总是放在衣兜里——掏了出来,摊开让我看了看。我刚要伸手去拿,他慌忙地守好又放回衣兜里,大概是怕我把它弄破了吧。我的眼睛里只留下了刺眼的朱红色拇指纹的残像。我的指纹显得格外的凄惨。
"快点还吧。也是为你好嘛。管它是学费还是别的什么钱,不都是可以挪用吗?"
我默不作声。面临世界的悲惨结局,我还有义务还债吗?我受诱惑的驱使,本想以此向柏木做点暗示,但又打消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怕结巴难为情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连这个也知道你结巴了嘛。连这个……"他说着,用拳头敲了敲夕阳映照的红砖墙。拳头沾上了暗棕色的粉末。"连这堵墙,整个学校,谁不知道问!"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言一声,与他对峙着。这时,孩子们的棒球扔们了,滚到我们两人中间来了。柏木想把它捡起扔回去,于是弯下腰来。我生起一段恶作剧的兴趣,我想看他是怎样活动他的x型的腿,让手够着落在前面一尺远的棒球。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的腿上。柏木察觉之快,可以说简直是神速的。他挺直了还没有完全弯下的腰板,凝视着我。他的眼睛含有一种不像是他的、缺乏冷静的憎恨。
一个孩子提心吊胆地走近来,从我俩的中间拉起棒球拔腿就跑了。柏木终于说道:
"好吧。既然你是这种态度,我也有我的考虑。不管怎么样,下个月回老家之前,我尽量拿出对策来,你也要有这点思想准备同。"
进入6月,重要的课程渐少,学生们各自开枪做画故里的准备。这是难以忘怀的6月10日发生的事。
一清早起,雨就下个不停。入夜,变成诗防大雨了。晚餐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晚上八点光景,从客殿通往大书院前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有来宾造访难得不外出的老师的住处。但是,那脚步声有点奇异,好似乱雨敲打木板ti的声音。前边领路的师兄弟的脚步声是稳重而有规律的,而客人的脚步走在底退的旧木板上却发出了异样的吱吱声,且相当的迟缓。
雨声笼罩着鹿范寺黑暗的屋格。溅落在古老的大寺庙的两,圆满无数空荡荡的带零臭味的房间。可以说,雨完全占据了在。无论在厨房、执事宿舍、殿司宿舍,还是在客设,充盈于耳的是雨声。我想,现在占据着金阁的是雨。我把房间的拉门打开了一条缝,只见铺满石子的小中院溢满了雨水,水从这石子流向那石子,迈出了光泽的黑色脊背。
新来的师兄弟从老师的起居室折了回来,把头探进我的房间,说:
"有个叫柏木的学生到老师的房间去了,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顿时不安起来。这个白天任小学老师、架着一副近视镜的汉子刚要走,我就把他叫住,请他进屋里来。因为我无法忍受一边想像在大书院的那番对话,一边孤身独影地待着时的氛围。
过了五六分钟,传来了老师的摇铃声。铃声震破了雨声,凛然地响彻了四方,复又戛然而止。我们面面相觑。
"叫你呐!"新来的师兄弟说。
我勉强地站起身来。
老师在桌上摊放着按了我的拇指纹的借据,他拿起借据一角,让跪坐在廊道上的我瞧了瞧,没让我进屋。
"这确实是你的指纹吧?"
"是。"我回答道。
"你干了让我们为难的事啊。今后若再发生这等事,寺庙就无法再留你了。请你好生记住。另外还有……"老师话到这里,就缄口不言,大概是顾忌柏木在场吧。接着他又说:"钱由我来还。你可以退下去了。"
这句话使我有闲暇看了看柏木的脸。他带着一种奇妙的神色坐在那里。他到底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行恶时的他做出的一副表情,似是自己意识不到的、从性格的核心拍出来的、最纯洁的。只有我才了解这一点。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雨声淅沥,我在孤独中蓦地获得了解放。师兄弟已经不在了。
"寺庙就无法再困你了!"老师说。我第一次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可以说我得到老师的许诺了。突然间,事态变得明朗了。老师早就有了驱逐我的念头。我必须果断从速行事。
假使柏木没有采取像今晚这样的行动,我也就没有机会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也许会再推迟果断的行动。一想到给我下决心的力量是柏木,我的心头就油然涌起一段对他的奇妙的感谢之情。
雨势没有减弱的兆头。时令6月,还觉微寒,昏暗的灯光下,被门板围起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显得特别荒凉。这就是我前住房,或许不久我就会从这里被撵走。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变了色的角席的黑边已经破损、歪扭,露出硬线来了。进入黑暗的房间,拧开电灯时,我的脚趾经常被破席拴住,可我也没有去修补一下,我的生活热情与铺席这类事是毫不相关的。
夏季临近,五铺席宽房间的空间,充满了我的又馊又臭的气味。可笑的是,我是僧侣,而且带有青年人的体具。臭气甚至渗入四个角落上的黑惺惺的大旧柱子和旧板门里。这些东西经过天长日久,从老朽的木纹缝里散出了小生物的恶臭来。这些往子和板门化为半带腥臭味的不动的生物。
这时候,刚才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了过来。我站起身子,走到廊道上。只见柏木以承受着老师起居室的灯光的陆舟极高举起的濡湿了的黑乎乎的绿色树梢为背景,呆然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姿势活像是机械动作突然停止似的。我的脸上浮现了微笑。柏木看到我,脸上才露出了近似恐怖的神情。我对此心满意足。我说:
"到我的房间里来坐坐吧。"
"什么呀,别吓唬人嘛。你这个人真怪。"
……柏木总算用平时蹲坐的动作,慢悠悠地侧着身子坐在我劝坐的薄坐垫上。他抬起头来扫视了房间一圈。雨声像一块厚厚的垂帝机户外封闭起来。溅在窗外窄廊上的雨点,偶然反弹在拉门上。
"嘿,你别怨我呀。我所以不得不打出这一手,完全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不去说它了。"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印有鹿苑寺字样的信封,数了数钞票。钞票是今年正月发行的崭新的千元票。只有三张。我说:
"这里的钞票很整洁吧。老师有个洁癖,每隔三天就让副司拿零钱到银行去兑换新票。"
"瞧,只有三张。你们这里的住持真吝啬,说什么是学生之间的借贷,付利息是不能承认的。然而,他自己却拼命地赚。"
柏木这种意想不到的失望,使我由衷地感到愉快。我毫无顾虑地笑了。柏木也随之笑了。然而,这种和解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收起笑脸的他,望了望我的领头,像是要推开我似地说:
"我知道了。最近你想干一件毁灭性的事吧?"
我吃力地支撑着他的视线的力量。但一想到他那种对"毁灭性"的理解与我的志向背反甚远,我就又恢复了平静。我的回答丝毫也不结巴了。
"不……没什么"
"是吗?你真是个怪人。你这家伙是我迄今见过的人中最怪的一个闪。"
我知道这句话是冲着我嘴角尚未消失的可爱的微笑而来的,然而我确实预想到他绝对体察不到我心中涌出的感谢的意味。这种确实的预想,使我更加自然地舒展我的微笑。在人世间通常的友情的平面上,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已经决定回老家了吗?"
"嗯。打算明天回去。过过三富的夏天吧。虽说那里也很寂寞……"
"最近就不能在学校见面喽。"
"还说呢,你压根儿就没来上课嘛。"
话刚落地,柏木连忙解开制服的胸扣,摸了摸里兜。"回老家之前,我想让你高兴高兴,就把它带来了。你不是曾乱出高价把这家伙买来吗。"
他将四五封信扔在我的书桌上。看见寄信人的名字,我大吃一惊,这时柏木若无其事地说:
"你不妨读读吧。这是鹤川的遗物。"
"你同鹤川的关系很亲密吗?"
"算是吧。我同他是很亲密。不过,他生前很不愿意让人看出他是我的朋友。尽管如此,他惟独对我才说心里话。他过世已经三年了,他的信也可以让人看了。特别是你同他很亲密,我早就打算找个机会单独让你看看。"
写信日期都是临死前的日子。1947年5月几乎是每天一封,从东京寄给柏木的。他没有给我寄过一封信。这样看来,他回到东京的翌日就每天给柏木写信了。字迹无疑是鹤川的,字体带棱带角,十分稚拙。我不免有点妒忌。鹤川在我面前没有任何虚伪,总是表现出透明的感情,且偶然还说几句柏木的坏话,非难我同柏木的交往,而他自己却一味对我隐瞒与柏木之间这样亲密的交情。
我按写信日期顺序,开始阅读他写在薄信纸上的小字。文笔之差无法形容,思考也处处停滞,不易读下去。不过,从文章的前后来看,字里行间隐约流露出痛苦的情绪来。读到最后的信时,鹤川的苦痛就鲜明地跃然纸上了。随着一封封读下去,我潸潸泪下。我虽然哭泣,但心中却惊愕于鹤川这种凡庸的苦恼。
那只不过是一桩随处都会存在的小小的恋爱事件罢了。也只不过是同双亲不允许的对象进行不幸的不请世故的恋爱罢了。大概这是写信的鹤川本人不觉间犯了感情的夸张吧。下面这段话使我愕然。
"现在回想起来,这桩不幸的恋爱,可能是由于我的不幸的心灵造成的。我天生拥有一颗灰暗的心。我的心似乎未曾懂得悠然的开朗。"
读完的这最后一封信的结尾,是用激流般的语调来终了的。这时,我才对迄今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疑惑恍然大悟。
"说不定是……"
我刚开口,柏木就向我点了点头。
"是啊。是自杀。我只能这样认为。他家里人为了体面,才搬出死在什么卡车底下的故事来。"
我愤怒了,结结巴巴地追问柏木:
"你、你给他写、写回信了吧?"
"写了。据说是在他死后才送到的。"
"你写了什么?"
"只写了你别死几个字。"
我缄口不言了。
我一直确信感觉不曾欺骗过我,如今这种确信变得徒劳了。柏木点明了要害:
"怎么样?读了它,你的人生观是不是改变了?计划是不是要重新修订?"
鹤川辞世三年后,柏木让我读这几封信,他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我虽然受到如此的冲击,但他少年时躺在茂盛的夏草上,阳光透过叶缝隙流泻下来的斑斑点点地落在他的白衬衫上的情景,并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褪。鹤川作古了,三年后他这样地变形,托付于他的东西同死一起消失了。这一瞬间,这些东西却反而以另一种现实性复苏了。比起记忆的意义来,我更相信记忆的实质。因为我确信,不信赖它的话,生的本身就势必处在崩溃的状态……柏木俯视着我,他满足于地的手竟敢对精神进行杀戮。
"怎么样?心里准有什么东西毁掉了吧?我是是忍受不了看到朋友抱着容易毁掉的东西而活着。我的亲切表现,就是只顾把它毁掉。"
"如果不毁掉呢,你怎么办?"
"你太稚气了,不要不服输嘛。"柏木嘲笑了,"我想让你知道,认识是能够使这个世界变形的。听明白了吧?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改变任何一个世界。只有认识,才能使世界在不变的情况下,在原来的状态下变形。从认识的眼光来看,世界是永久不变的,而且也是永久变形的。也许你会说这又有什么用呢。但是可以说,为了能够忍受这种生,人类掌握认识的武器。动物就不需要这种玩艺儿,因为动物没有什么忍受生的意识啊。认识就是生的忍受性原封不动地变成人类的武器。尽管如此,那种忍受性丝毫也未能减轻。仅此而且。"
"你不认为忍受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啊。除非发疯,或者死去。"
"让世界变形的,绝不是什么认识嘛。"我情不自禁地冒着差点自白的危险反驳说,"让世界变形的,是行动。只能是行动啊。"
柏木果然用冰冷的像粘上似的微笑阻止了我。
"瞧,来了。行动来了。你不觉得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是在认识的保护下贪睡的东西吗?记得我曾谈过《南泉斩猫》的那只猫,那只无与伦比的美的猫。两堂的僧侣所以相争,是因为他们认为要在各自的认识中保护、培育猫,让它美美地进入梦乡。南泉和尚是个行动者,他巧妙地把猫斩死,然后扔掉了。后来来了个赵州,他把自己的鞋顶在头上。赵州想说的,就是这样的。他还是懂得美应该是在认识的保护下人梦的东西。其实,各自的认识,所谓各自的认识这种东西是没有的。所谓认识,是人类的海洋,也是人类的原野。它就是人类一般存在的状态。我以为他所想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你现在要以南泉自居吗?……美的东西,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是在人类精神中委托于认识的残余部分,残余部分的幻影。就是你所说的为了忍受生的另一种办法的幻影。可以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没有的吧。虽然这么说,但是使这种幻影变得强有力的、并尽所能地赋予它以现实性的,仍然是认识啊。对于认识来说,美绝不是慰藉,而是女人、是妻子。不是慰藉。但这决不是慰藉的美,在同认识相结合中也许会产生出某种东西来,也许会产生出无常、梦幻、无可奈何的东西来。总会产生出某种东西来的。人世间称为艺术的,正是这种东西。"
"美是……"话刚出口,我就结结巴巴,思绪翩跹,毫无规律。这时候,我的脑海里生起了一个疑团:我的结巴,难道不就是从我的美的观念中产生出来的吗?"美……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怨敌。"
"你说美是怨敌?"柏木带夸张地瞪大眼睛。他那张红润的脸恢复了往常的哲学式的爽快神色。"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从你的嘴里听到这番话,我也必须重新调整自己的认识光圈了。"
……此后,我们还久久地交换亲切的议论。雨仍下个不停。临回去时,柏本谈了我尚未一睹的三宫和神户港的情形,还叙述了夏天巨轮出港的景象。我唤醒了对舞鹤的往事的回忆。可是,在任何认识和行动恐怕切难以代替轮船出港的喜悦的空想中,我们贫苦学生的意见开始一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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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师总是以恩惠代替垂训。恰恰在应该垂训的时候,却对我施以恩惠。他这样做,大概不是偶然的吧。柏木来取钱的五天后,老师把我唤去,亲手交给我第一学期的学费3400元,以及走读车费350元、书籍文具费550元。按学校规定,学生必须在暑假前缴纳学费。不过,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我万万没想到老师还会给我这笔钱。我本来以为老师既然知道我是不可信赖的,即使有心给我钱,也会把线直接汇给学校的吧。
老师就是这样把钱交到我的手里,我也比老师更明白,这是他对我的一种虚伪的信赖。老师无言中踢给我的恩惠里,存在他那柔软的桃红色的肌肉似的东西。人世间充满虚伪的肉体,有以信赖对待背叛和以背叛对待信赖的肉体,还有不受任何腐败所侵蚀的肉体,悄然地繁殖于温馨、淡桃色的肉体……
我又抱着这种近似妄想的恐惧,恍如警官来到由良旅馆时,我突然害怕发觉似的,心里在嘀咕:老师是不是看守了我的计划,给我钱让我错过断然行动的机会呢?我觉得珍惜地掌握着这笔钱的期间,就鼓不起断然行动的勇气。我一定要早日设法找到花掉这笔钱的途径。只要是贫苦人,就想不出钱的好用途来。我一定要设法找到这样一种用途,即老师知道后火冒三丈,即刻把我从寺庙赶出去。
这一天轮到我值班司厨。晚餐后,我在庙厨里洗涮碗感,无意中望了望早已静寂的食堂,只见食堂和庙后的交界处屹立着的被煤烟熏黑的柱子上,贴着一张几乎全变了色的条子。
阿多古
小心防火
祀符
……我心中仿佛看到这张护符封锁着被禁锢的火的苍白影子。昔日显赫一时的东西,如今躲在陈旧的护符后面,呈现出一种苍白、隐隐的病弱的状态。如果说我近来对火的幻想使我泛起了肉欲的感觉,人们会相信吗?如果说我的生的意志全部寄托在火上,肉欲也冲着火,这不是很自然吗?而且,我的这种欲望,造成火的织协姿态,火焰透过黑亮的往于,使我意识到所看到的东西,仿佛经过梳妆打扮,优美得很。它的手、它的脚、它的胸脯都是柔软纤弱的。
6月18日晚上,我把钱揣在怀里,悄然地从寺庙里出来,向通称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我早就听说那里价格便宜,对寺庙的小和尚也很亲切。五番吁与席克寺的距离徒步得花三四十分钟的光景。
这是一个温气大的夜晚。天空飘浮着一层薄云,月色朦胧。我穿着草黄色裤子,披着工作服,脚上蹬着木屣。大概数小时后,我还会以同样的装束折回来的吧。但我怎样才能说服自己接受以这种装来变成另一个人的预想呢?
我的院是为了生而企图焚毁金阁寺的,但我正在做的事却似做好的准备。如同决心自杀的贞操男子在自杀前去寻花问柳一样,我也将要去烟花巷的。放心好了。这种男人的行为就像在公文格式上署个名,即使失去了贞操,他也绝不会变成"另一个人"的。
这回可以不用害怕屡屡的挫折,不用害怕金阁来阻挡女人和我之间的挫折了。因为我不做任何幻想,我也不想让女人来参与我的人生。我确定我的生在彼方,我到达彼方之前的行动,只不过是履行凄惨的手续罢了。
……我这样自言自语。于是,稿本的话又把我唤醒了。
"烟花女并非为了爱客才接客。无论是老人、乞丐、独眼还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连麻风病人她们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许会安于这种平等性,买个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种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这样一个我,都以同样的资格受到欢迎,这是我所不能容忍内。我认为,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冒渎。"
对眼前的我来说,想起的这句话是很不愉快的。不管怎样说,结巴还是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人,所以我与柏木不同,只要相信自己的极其平庸的丑陋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女人会不会凭着这种直感,在我丑陋的额头上,观察到某种天才的犯罪者的象征性的东西呢?"
我又怀抱着一种愚笨的不安。
我的脚迈不开步了。想烦了,最后连自己也闲不清楚究竟我是为了焚毁金阁才抛弃贞操,还是为了失去贞操才要把金阁焚毁?这时,心里毫无意义地泛起"天步艰难"这个高贵的词组,我念叨着"天步艰难。天步艰难",一边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弹子房、小酒馆林立的明亮的闹市尽头,开始看见一个角落在黑暗中很有规则地排列着成排的董光灯和微微发白的纸灯笼。
从寺庙走出来,我总是空想着有为子依然活着,隐居在这一角落里。这种空想给我增添了力量。
下决心烧金阁以后,我仿佛再次处在少年时代初起对那种崭新的无垢的状态,所以我想也应该再次邂逅人生开始时遇见的人和事。
从此以后,应该说我是活着的。不可思议的却是一种不吉利的思绪随之与日俱增,仿佛明天就会死到临头。我祷告:但愿在我烧金阁之前,死神能放过我。我决不生病,也没有生病的征兆。然而让我活着的各种条件的调整及其责任,一无遗漏地压在我一人的肩头上,我日益强烈地感觉到它的重量。
昨b扫除的时候,食指被扫帚的刺地扎伤,连这种小伤痛也成了我不安的缘由。我想起了某诗人①被蔷薇花的刺儿扎伤竟成了死因的故事。当地的凡夫俗子只这一点是绝不会死去的。但我已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不知会招致怎样命运的死。指头的伤,多亏没有化脓,今天按了按伤口,只觉做做作痛。
至于去五番町的事,不消说我是不会做于做卫生上的准备的。前一天,我就到远处的一家不熟悉的药房去买了橡胶制品,那粉末的薄膜带着一种多么无力的、不健康的颜色。昨夜我曾将其中的一个试用了。用老红粉错笔画的调清的佛画、京都观光协会的日历、打开正好是佛顶尊胜陀罗尼这一页禅林日课的经文、肮脏的袜子、起倒戗刺的铺席……这些东西中,我的那个玩意儿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无眼无鼻的、不吉利的佛像竖立起来了。这种不痛快的姿态,使我联想起至今还流传下来的"罗切"②这种残酷的行为。
①指奥地利待人里尔克(1875——1926),他因指尖被刺儿扎伤,得了破伤风,两个月后死去。
②罗切,即切除阴茎以断淫欲。
……我步入了悬挂着成排纸灯笼的小巷里。
一百几十栋房子全都是一个样式。据说,在这里只要依靠总头头的张罗,甚至通缉犯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窝藏起来。总头头一按铃,铃声就传遍各家的青楼,给通缉犯报以危险的信号。
无论哪户的门口,旁边都开了暗色的格子富,都是二层楼房。古老而沉重的瓦屋顶,都是一般高地排列在陕俄的月光下。家家门口都挂着印有"西阵"白字样的蓝布帘,身着白罩衣的老鸨母侧身从门帘的一头窥视着外面。
我毫无快乐的观念。我自己仿佛被某种秩序所抛弃,独自离了群,拖着疲惫的脚步,漫步在荒凉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只露出不悦的脊背,在抱膝蹲着。
"总之,在这里花钱就是我的义务。"我继续寻思,"总之,在这里把学费花光才好呢。这样一来,就给老师以将我驱逐出寺庙的最好的借口。"
在这样的想法里,我没有发现什么奇妙的矛盾,但这是出于我的本意的话,我就应爱护老师了。
大概不到开市的时间,这条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履声格外刺耳。老鸨母招呼的早调声,听起来犹如充溢在梅雨时的低垂而潮湿的空气之中。我的脚趾紧紧地夹住松了的木屣带,暗自想道:停战后从不动山山顶上眺望着万家灯火中,确实也包括这条街的灯火。
我的脚所引向的地方,理应有有为子在阳。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一家叫"大泷"的青楼。我莽撞地钻进了这家的门帘。进门就是一间六铺席宽的铺花砖的房间,里首的椅子上坐着三个女人,简直像是等火车等得厌烦的样子。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颈缠着绷带。另一人身穿西服,低头脱掉袜子,一个劲地搔腿肚子。有为子不在家。她不在,我就放心了。
搔腿的女人像被召唤的狗那样抬起头来了。圆圆的、像有点浮肿的脸上,抹上的白粉和胭脂像童画似的鲜艳。也许这种说法有点奇妙,她仰望着我的眼神里确实充满了善意。因为这女人的确像在街角上遇见陌生人似地盯着我。她前眼睛全然香不见我内心里的欲望。
如果有为子不在,随便谁都可以。要是或选择或期待,就必然失败,我是残存着这样一种迷信。如同烟花女没有挑客人的余地一样,我也不挑选女人才是啊。必须让那个可怕的使人失去气力的美的观念丝毫没有介人的余地。
鸨母问道:
"您要哪个?"
我指了那个搔腿的女人。那时她的脚生起的微痒,大概就是在这些花砖面上彷徨的库蚊刺伤的痕迹,成了把我和她联结在一起的缘分……多亏这份痒,她日后才会获得成为我的证人的权利。
女人站起身子,来到我的身边,咧起嘴唇笑了笑,还碰了碰穿着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从又黑又旧的楼梯上二楼的时候,我又想起有为子的事。我在思想:她不在这个时间里,她不在这个时间里的世界。此刻既然她不在,无论上哪儿去寻找,肯定都不会找到她的。她像是到我们的世界以外的澡塘入浴去了。
我觉得有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人于这种双重的世界。发生那次悲剧性的事件时,也以为她要拒绝这个世界,可是接着她又接受了这个世界。对于有为子来说,也许死是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刚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许只不过像早晨打开窗户时飞起来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样。
二楼中央的一块地方,是中院的通风口部分,用镂空雕花的栏杆围了起来,上面架着从这房檐伸向那房檐的晾晒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挂着红树裙、三角裤衩、睡衣等。光线相当昏暗,朦朦胧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间房子传来了女人的歌声。女人的歌声平和地继续着,不时和着走了调的男人的歌声。歌声中断,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又扬起了像断了线似的女人的笑声。
"……是她呀!"陪我的女人冲着鸨母说,"她总是那副样子。"
鸨母顽固地将敦实的后背向着传来笑声的方向。让我去的那间小客厅,是一间煞风景的三铺席宽的房间,里面好像是用洗涮茶具的地方充做壁龛,壁龛里随便地摆着布袋神像和招财猫。墙上贴着一张小条子和挂着一份日历。悬吊着一盏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灯。从敞开的窗扉传来了外面的嫖客稀疏的脚步声。
鸨母问我是短歇还是过夜。短歇是400元。我还要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鸨母拿着我付给的钱下楼去了,女人却还没有靠近我。她是在把酒端上来的鸨母的催促下,才靠近过来的。近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摩擦得有点发红了。她似乎有个毛病,那就是她不仅搔腿,穷极无聊的时候,她总要在身体搔这儿搔那儿。鼻子下方这微微的红色印痕,说不定也是搔红的呢。
别惊讶于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上青楼就能这样仔细地观察。我要从自己所观察的东西中,找出快乐的根据来。所有的一切都像铜版画那样被精密地观察,而且就那样精密地摊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见过您呢。"女人介绍自己名叫鞠子之后说道。
"我这是初次来的呀!"
"您真的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是头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颤抖呐。"
她这么一说。我这才察觉自己拿着小杯的手在颤抖。
"果真这样,今晚鞠子就交好运喽。"鸭母说。
"是真是假,过一会儿就知道了。"鞠子粗鲁地说。
但是,她的话里没有肉感。在我看来,鞠子像游戏时离开了伙伴的孩子,独自在我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都没有关联的地方做着精神上的放荡。鞠子身穿浅绿色的衬衫,配黄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来闹着玩的吧,她的两只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过了一会儿,走进入铺席的寝室时,鞠子迈开一条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从灯罩垂下来财长绳子。在灯光下,印有山水花鸟的鲜艳的丝绸被面便浮现了出来。房间里置有陈设着法国偶人的讲究的壁龛。
我笨手笨脚地把衣服脱了下来。鞠子将一件粉红毛巾浴衣披在肩上,灵巧地脱下了西服。我把枕边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女人听见喝水声,依然背冲着我,含笑地说道:
"啊,这水不是喝的。"
钻进被窝以后,两人彼此脸面对着脸面,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我的鼻子说:
"您真的是第一次来玩呀!"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即使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的灯光下,我也没有忘却视察,因为观察是我生存的证据。尽管如此,这段靠近地观察别人的两只眼睛,还是头一回。我过去观察世界的远近法崩溃了。别人无所畏惧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体温连同廉价香水的味儿,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点点地上涨,直到把我淹没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这样地完全融合了。
我简直被当做一个普通单位的一个男人来对待。我从未曾想像过谁能如此地接待我。结巴离我而去,丑陋和贫穷也离我而去。即使在脱衣之后,无数的脱衣重叠起来了。我的确达到了快感,但我无法相信我正在体味这种快感。在遥远的地方,涌起了使我异化的感觉,旋即又崩溃了……我的身子马上离开她,把领头贴在枕头上,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敲冰凉而麻痹了的脑袋。然后,我被某种感觉所袭击,我仿佛被万物所遗弃,但还不至于涌出泪水来。
情事过后,我们在枕边密语,女人告诉我,她是从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听着,可脑子净想着金阁的事。这确实是抽象的思索,并不像往常那样有一种肉感的沉重积淀的想法。
"请您再来呀!"鞠子说。
从鞠子的谈话中,我觉得她似乎比我大一两岁。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乳房就在我紧跟前渗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种肉体,绝对不会变形为金阁。我战战兢兢地用指头去触摸它。
"这玩意儿很珍奇吗?"
鞠子说着挺起身子,像哄小动物似的,凝神望着自己的乳房,轻轻地摇了摇。从这种肉体的摇荡中,我联想起了舞鹤湾的夕阳。夕阳的容易变幻与肉体的容易变幻在我心中结合在一起了。于是,我眼前的肉体也像夕阳一样,不久将被多层的夕云所包围,躺在夜的墓穴的深处。这种想像让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楼访问了同一个女人。这不仅是因为手头的余钱还足够花,而且是由于最初的行为比想像中的愉悦更加贫乏,所以我想再尝试一次。哪怕是稍许,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悦。我的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他人不同,总是存在一种以忠实模仿想像而告终的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当的。应该换个说法,叫做我的记忆的起源。我感觉,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会尝试到所有的体验,以其最辉煌的形式而预先地体验到。我不能拂去这种感觉。即使是这种肉体的行为,我觉得我仿佛在我想不起来的时间和地点(多半是同有为子)早就已经体验到更热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悦了。它成为我所有快感的起诉,而现实中的快感只不过是从中自来的一配水罢了。
的确,在遥远的过去,我似乎曾在某个地方看见过无比壮丽的晚霞,此后我总觉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经褪了色,难道这是我的罪过吗?
昨日的女人把我太当做一般人来接待了,所以我今天将前几天在旧书店里买来的一部!日文库本的书揣在衣兜里前去了。这是贝卡里亚的(犯罪与刑罚),这部十八世纪意大利刑法学者撰写的书,是启蒙主义与合理主义的古典式的精神份饭,我刚读了几页就把名扬在一边了。不过,说不定这女人对本书的书会有兴趣呢。
鞠子与昨日一样,用微笑来迎接了我。虽说是同样的微笑,但却全然没有留下"昨日"的痕迹。而且在她对我的亲切中,虽然有点类似对在某个街角上会见某人所表示的那种亲切的成分,但这也是由于她的肉体像某个街角上的东西的缘故吧。
我们在小客厅里交盏痛饮,已经不显得那么生硬了。
"今天您还是按时来找她呀,年纪轻轻的,倒蛮多情啊。"鸨母说道。
"不过,每天都来,不会挨老师的骂吗?"鞠子说。她看到被看出了的我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接着又说道:"我明白了。现在净是剃背头的,理平头的肯定是和尚。据说,如今成了名僧的那些先生,他们年轻时大都光顾过这里……来!咱们唱歌吧!"
话刚落音,鞠子没头没脑地开始唱起港湾女人之类的流行歌来。
第二次行为是在已经熟悉的环境中,毫不迟误地轻松而安乐地进行的。这回,我似乎也瞥见了快乐,但那不是想像一类的快乐,而只不过是自觉适应了这种情事的一种自我堕落的满足罢了。
位事过后,女人以大姐的口气给我以感伤式的训诫。这种训诫把我一瞬间仅有的感兴扫得荡然无存。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多来这种地方啊。"鞠子说,"我认为你是老实人,不要在这种地方陷得太深,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精力放在生意上好啊。虽然我很愿意你常来,但我相信你会明白我讲这番话的心意,因为我把你当做弟弟来看待的啊!"
鞠子大概是从什么无聊的小说学来这段对话的吧。她讲这番话时,心情并不显得特别沉重,她只是把我作为她的对象,以构成一个小小的故事,她期待着我共同卷进地所制造的情绪中。倘使我响应而痛哭的话,效果就会更好了。
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冷不丁地从枕边拿起《犯罪与刑罚》摆在她的眼前。
鞠子顺从地翻了图文库本。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把书扔回了原处。这本书早已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本来期望她能在与我邂逅的这种命运中预感到一点什么,期望她哪怕是稍许给我接近世界没落助以一臂之力。我觉得对她来说,这不应是无关紧要的事。这种焦虑的结果,我终于说出了不应该说的事。
"一个月……是啊,我想,在一个月之内,报纸会大登特登我的消息的。到那时候,你就会想起我的吧。"
刚把话说完,我顿觉心脏在激烈地跳动。鞠子却笑了起来,笑得乳房也晃动了。她隐约地望着我,咬着和服袖,强忍住了笑。可是,新的笑又涌了上来,她笑得前仰后合、全身震颤起来。什么事这么好笑呢?毫无疑问,鞠子也无法说清楚。她觉察到这一点,就止住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提出了这样愚蠢的问题。
"还说呢,你还在撒谎呀!啊,真滑稽。你谎撤得太逼真了。"
"我可不撒谎。"
"算了,别说了。啊,真滑稽,笑煞人哩。满嘴谎言,还佯装一本正经。"
鞠子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实际理由很简单,也许只不过是由于我鼓足劲说话,给巴更加厉害的缘故吧。总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的话了。
她不相信了。即使眼前发生地震,她肯定也不会相信的。即使世界崩溃,也许谁有这个女人不会崩溃吧。为什么呢?因为鞠子只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发生的。可是,世界不可能按鞠子的想像那样崩溃啊。鞠子是决没有考虑这种事的机会的。在这一点上,鞠子很像柏木。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虑自己思路以外的事的柏木。
话题中断了。鞠子依旧裸露着乳房,哼着歌曲。这歌声中夹杂着苍蝇的振翅声。苍蝇在她的四周飞来飞去,偶尔落在她的乳房上,她只说声:"真痒痒啊!"却无意去驱赶它。苍蝇落在乳房上的时候,像是粘在上面似的。令人吃惊的是,对鞠子来说,这并不完全是一种爱抚。
屋檐上,雨声淅沥,恍如只有那儿在下雨。雨点失去了扩大的能力,迷失在这条街的一角,呆立不动。这雨声犹如我所在的地方,远离了无垠的黑夜,仅局限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灯光下的世界里。
如果说苍蝇喜欢腐败,那么鞠子也在开始腐败吗?什么都不相信,这就是腐败吗?鞠子生活在惟有自己的绝对的世界里,才招来苍蝇的吗?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她突然落入伍死一般的假寐里,丰满的乳房在枕边灯的照耀下呈现出光泽来。苍蝇也忽然像落入了梦乡,纹丝不动。
我没有再次去"大泷",该做的事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有待老师发现他给我的学费的用途,把我驱逐出寺庙。
然而,我决不在行动上有所败露,譬如向老师暗示这些学费的用途。不须自白,因为即使不坦白,老师也会探听出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过去我为什么竟如此相信老师的力量,并企国借助老师的力量呢?我难以解释清楚。再说,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最后的决断,委请老师的驱逐呢?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如前所述,我早就看透了老师的无能为力。
第二次上青楼的几天之后,我曾发现老师的这副委态。
那天清晨,老师早早就到开园前的金阁附近散步。在老师来说,这是罕见的事情。老师还向正在打扫庭院的我们讲了几句慰劳的话。他身穿凉爽的白衣,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石阶。我想他大概要在这里独自品茶清心吧。
这天的晨空,飘浮着灿烂的朝霞残片。蔚蓝的天空移动者还映得通红的浮云。云朵仿佛还没有从羞怯中清醒过来。
扫除完毕,大家开始各自回到正殿去,只有我经过夕佳亭侧面,从通向大书院后面的小路走回去。因为大书院后面还没有清扫。
我带着扫帚,登上被金阁寺的围墙围起来的石阶,来到了夕佳亭近旁。林木都被昨夜的雨水打湿了,灌木叶捎上落满了的露珠,映着朝霞的残片,恍如给了没有到时候的淡红色的果。联结着露珠的蜘蛛网隐约地泛起的红色也在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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