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是什么,你猜得到吗?”蒲瑞安放开她的手,喝他的咖啡。
“呸,我不上你的当。”景天从裙底伸出脚来踢他,“你这个□的中……”
“看,看,我可没说。”蒲瑞安放下咖啡杯,来捉住她的脚,“我什么可都没有说。”景天在藤椅上躲来躲去避开他的手,笑骂说:“你没安好心。”蒲瑞安一把扶住藤椅,“当心翻过去。”
两人正笑闹,忽听有人啧啧啧三声,引得两人齐回头去看,却见苏照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抱着一只摩托头盔站在门边,脸上带着讥笑。
蒲瑞安脸色变了变,把原来的一脸柔情换成满面冷霜,变脸之快,让景天都觉得讷罕。就算苏照这个人不正经,吊儿郎当口舌招嫌,到底是亲戚,又是过年,怎么就让蒲瑞安这么不喜欢?
蒲瑞安站起来,上前两步挡在景天身前,淡淡地说:“小舅舅,怎么你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我妈她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连阿姨都回家过年去了,不方便招呼你坐。”
苏照探头看一眼他身后的景天,看见景天也伸长脖子在看他,便懒懒地跟景天打声招呼:“嗨,小姑娘,还是你呀。还记得我不?苏照,你们蒲老师的舅舅。”
景天藏身在蒲瑞安的身后,把脚踏进鞋子里,坐着不动,像只招财猫一样举起手来弯了弯手指,说:“新年好。这么冷的天骑摩托?”
苏照得她搭理,索性拔开蒲瑞安,走进来靠在书橱上,弹一下头盔说:“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宝马奔驰的,我这样的工薪族想感受一下速度与激情,也就只好开开小日本的摩托了。”
蒲瑞安回他说:“你撞烂的小日本的摩托加起来早够买辆桑塔纳了。”
苏照大笑,“‘伤特了’!这样的名字,一听就不吉利,我为什么要买?”
蒲瑞安不想和他多聊,干脆问道:“你今天来这里干什么?家里没人。”
“借卫生间,”苏照满不在乎地说:“我带了个小妹妹出来玩,她说要上卫生间,外头商店里排老长的队,我就带她来这里了。”指一指楼下,果然听到二楼卫生间有冲水的声音。二楼的卫生间就在亭子间的楼下,马桶的水声传到了楼上亭子间里。
蒲瑞安听见了脸气得发白,声音也带着极大的不满,“小舅舅,二楼的卫生间是我独用的,你怎么可以让陌生女人进我的卫生间?”他会为这个事情发这么大的火,景天颇为奇怪,后来想起他刚在卫生间里洗过头,是必会有些个人用品摆在当眼的地方。早上她洗过头后不也把卫生间清理干净了才出来的?这么一想就理解了。
“你在那里藏了一个女人吗?”苏照讥笑道:“楼上一个楼下一个?”
听到这里景天不满了,插口道:“喂,我可没惹你,你们吵架,别拉上我。我刚才向你致以新年的问候,作为礼貌,你也不该这样回答。”
蒲瑞安护着她说:“你别理他,你一理他他越得意。”
苏照哼哼连着冷笑两声说:“是啊,你有私人卫生间,多了不起。有的人就是命好,不过除了命好,还有什么?命好又不能管一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将来呢?”
“那我也奉劝你一句,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提到命,那我还有一句:前生不修,今生遭累。今生不修,来世受罪。”
苏照勃然大怒,上前一步说:“你说什么?”
蒲瑞安同样毫不退让,镇定地说:“心照不宣。”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一张圆圆脸从楼梯上冒了出来,跟着上来一个女孩子,年纪比景天还小着两三岁的模样,穿一身白色的皮衣,白色的高帮靴子直到大腿,短短的苏格兰花格裙才到大腿中间,裙子里面穿的是菱形格子的驼色羊毛长袜,头上戴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所有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簇新簇新,整个人像是从时装杂志上跳下来的。她的脸是扁扁短短的苹果脸,脸上绯绯红,一看就是用腮红扫出来的,因为她的鼻子被冻得发了红。
这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小姑娘,就连景天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小姑娘蹦进来,一眼看到那个取暖器,高呼一声,说:“呀,这里有这个,我冻死了,先烤烤火暖暖手再走行不行?”
挤过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坐到景天身前刚才蒲瑞安坐凳子上,把手伸向取暖器,翻来翻去焐着,看向景天,好奇地问:“姐姐,你是这家的吗?”
景天摇头,笑说:“不是,我跟你一样,是来玩的。”
小姑娘说:“那就好,我就怕遇上人家家里人,他们那些家里人的眼睛个个都像野人婆婆,看见我就像要吃我琵琶梗一样。”
景天噗嗤一笑,这个“野人婆婆吃琵琶梗”是上海的老人家编出来骗小孩子要他们注意陌生人的,“野人婆婆”相当于童话故事里的熊外婆和狼外婆,“琵琶梗”原是一种撒了白糖的油炸糯米果子,这里是指小孩子白嫩的手指头。景天想起蒲瑞安妈妈那个端庄的贵妇样,居然可以和野人婆婆熊外婆狼外婆划上等号,就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她笑笑不过瘾,还问苏照说:“小舅舅,这样的小姑娘过得了你阿姊那一关?不怕被生吞活咽了?”
苏照也跟着笑,拍拍蒲瑞安的肩说:“老弟,我们两个不用斗,将来看她们的。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下家里要热闹煞了。”
10 琵琶梗
景天看看这小姑娘再看看苏照,笑笑不语。苏照看了她挂在嘴角的笑容却问她:“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可不是你那位虚伪的蒲老师,表面上正人君子得很。”
“实际上呢?”景天问,再看一眼蒲瑞安,看他的脸色果然已经恢复成了一惯的模样。
苏照摸出香烟来,叼在嘴上,说:“实际上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吹就倒。你看我两句话就把他惹得发火了,你和他处了这么久,很少看见他发火吧。”
蒲瑞安沉声说:“小舅舅,别在我书房抽烟。”
“嗳小舅舅,说真的,你是故意不让人高兴的吧?你明知道他的软胁在哪里,偏要去捅,这算什么心理?”景天说:“这里有两个女人,还有一个不抽烟的主人,你却明知故犯,显然就是为了要激怒他。激怒他就让你觉得这么开心?虽然我们只见过两面,他也从来没在我面前再次提起你们家。但据我看来,你很嫉妒他命好,至少比你好,嫉妒得以至于不能见他有片刻的开心。我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你们这样水火不相融。”
苏照把香烟衔在嘴里,掏出打火机来却不点,只是用极冷的眼神看着景天,说:“你这个女人很讨厌。”
景天哈哈一笑,“我也觉得。所以波洛先生和马普尔小姐才这么受大众的欢迎。”转头问那个穿白衣的小姑娘:“你几岁了?做什么的?”
小姑娘眨眨贴了长长眼睫毛的眼睛,那眼睫毛上还粘了亮晶晶的水钻。小姑娘扬起她的苹果脸说:“我二十岁,刚参加完了电视台一个唱歌比赛,昨天决出了名次,我拿了二等奖。我叫倪慧,你没看过我的演唱吗?导演说要给我录盒带呢,录好了送你一盒。晚上电视台有节目要录,你看电视吧,会有我的。苏照带我来淮海路买晚上上台穿的衣服,”伸出雪白的皮靴给她看,“刚买的,好看吗?”
景天看看她这一身上台的服装,笑说:“妹妹,别说姐姐没提醒你,历年来电视台举办过多少歌唱比赛?哪一届不是办得如火如荼,可是哪一个又灌了唱片录了盒带出了名成了歌星?全都自生自灭。”转头不理他,看向苏照说:“这个小姑娘够嫩,满足你的条件了。其实这条件真不算高,每年都有新鲜面孔长大成人,进入各种比赛中,让手伸得长的人去挑。”
苏照取下香烟放在鼻下闻,问蒲瑞安说:“她成了你的发言人了?你除了会躲在女人的裙子底下,还会什么?”
蒲瑞安伸手握住景天搭在藤椅靠背上的手,冷冷地说:“女人的裙子就是她们的身份,什么样的身份决定说什么样的话。有身份的人说出的话份量不一样,我想这个你应该很清楚。”
苏照的脸发青,说:“好得很,有人迫不及待要表现他的贵族身份了。自以为高人一等先生,你别忘了这里是谁做主。”
“我不用提醒你,这里姓蒲吧。”蒲瑞安回应道。
这里两个人又要斗起来,那边倪慧却叫了起来,对景天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我又没惹你又没得罪你,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问我多大问我在做什么,我好好地告诉了你,你却讽刺我?你这个坏女人。”
景天愕然看着她,忽然笑了,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你看他们两个吵成这样,你受他的连累,被我讽刺两句,也没多大关系啦,最多你讽刺回来好了,我喜欢旗鼓相当的对手。可是我看你的反映,要想胜过我,只怕不容易。不过你要是和我对骂,我一定输给你。”
倪慧疑惑地问:“为什么?”
景天继续笑,“你看,你一句为什么我就答不上来了。你很可爱,我们做朋友吧,刚才对不起了。”
倪慧哦一声,又问:“他们两个在吵吗?我以为在讨论问题。吵的话,早就动手了。”
景天哗一声,说:“妹妹,你大智如愚,我甘拜下风。对,他们两个没在吵,是在讨论问题。”
“是什么问题?我没听懂。你听懂了吗?”倪慧问。
景天摇头说:“妹妹,你比我聪明多了,看到了就当没看到,了不起的本事。至于你问我他们在讨论什么问题,我想是中国历史上常见的一个问题。”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看看那两个人的表情。倪慧的脸不用看,肯定是一头雾水,耐人寻味的当然是苏照和蒲瑞安。苏照一脸的不屑,蒲瑞安却嘴角藏笑,像是在等她说什么好笑的话来。景天说:“我也是瞎猜的啊,说错了当逗你一乐。”蒲瑞安说:“你说,我就等着你逗我乐。”
“很简单,不知你听过京剧《二进宫》没有?李艳妃为了让自己老爹当皇帝,宁可牺牲她儿子。娘家当然比夫家亲,没办法,血缘嘛,血液里带出来的,天生的,如此而已。对不起,我刻薄了。”景天耸耸肩,“当然不够恰当,不过意思你明白就行了。”
苏照捧腹大笑,对蒲瑞安说:“这话对你妈妈说去,只怕要气炸她的肺。”
蒲瑞安也笑,“你戏看得太多了。”
景天笑说:“没办法,谁让我妈是戏迷呢?光《三笑》就看了七场,《红楼》《追鱼》更是数不清,追星族什么年代都有。”
倪慧插嘴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讲我听听嘛,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你叫苏照讲给你听吧,我对讲睡前故事没兴趣。”景天说。
苏照瞪她一眼说:“别仗势欺人。”
“对不起,仗势欺人的还真不是我,我就是好讽刺两句。”景天说。
苏照对蒲端安说:“老弟你好的,你的女人厉害,我等着看好戏。阿慧,我们走,你再不去电视台要迟到了。”
倪慧跳起来奔过去,又转身问景天:“姐姐你说我穿这身衣服上台唱歌好看吗?”
景天认真地说:“你要唱摇滚,还少些金属环。你要唱民谣,又奔放了一些。你要是唱流行歌曲呢,把皮衣脱了上台吧,不算离谱。反正其他的歌星穿得更古怪的有的是。那个叫阿敏的歌手,围一条浴巾也出来唱歌呢。不会穿衣服的大把人在,你至少比她们年轻美貌,人年轻,穿什么都好看。”
倪慧看她半天,问:“姐姐你是做什么的?”景天说:“我是个学生。”倪慧惊叹了,“这么大还在读书?”景天笑,“是啊,不比你,这么小就出来见市面了。”倪慧又问:“你学什么的?”景天答她:“学画。”倪慧哦一声说:“怪不得。姐姐你说话很有意思,下次找你玩。”
景天瞅一眼苏照说:“这要看你那苏照兄的意思了。”倪慧问:“什么意思?”
苏照听不下去了,拉了倪慧就走,回头说:“老弟,我不会忘记今天的,也不会放过你,你等着吧。”
蒲瑞安点头说:“好的,我等着。”
等楼下大门碰上的声音传到这里,蒲瑞安才颓然坐下,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景天伸臂把他抱住,拍拍他背说:“要不要哭一下?”
蒲瑞安笑了,“为什么你刚才那么凶悍,这会儿又这么温柔?”
“我要保护你呀,你这个文弱书生,哪里是豺狼的对手?”景天问:“要不要告诉我些什么?”
蒲瑞安摘下眼睛放在桌子上,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再坐前面一点,两人靠得近近的,蒲瑞安抚摸着她的脚踝说:“你以前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有。后来你再次问我,我说因为一些我不想说的原因,我们分开了?记得吗?”
景天摸摸他脸,“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蒲瑞安摇摇头,“我们就快结婚了,我不想有个什么不愉快的过去影响我们的感情。苏照,我就叫他的名字吧,他实在没个舅舅样儿。我外婆去世得早,苏照是我妈妈照看大的,他们两人一直亲厚,哪怕我出生,这种情况也没有改变过。但这里到底是蒲家,他在这里进进出出,像半个主人,引得我爷爷奶奶不高兴,和我妈妈关系更差。我妈妈,我想是为了气我奶奶,把我扔到奶奶家,把苏照接到这里来照顾。直到他去上大学,我才搬回来住,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换了环境,换了学校,没有朋友,爸爸只知道工作,妈妈不管不问,你说我少年老成,一点没说错,我好像没有童年和少年。我看到你和爸妈这么亲热,就羡慕。你昨天晚上还和爸妈睡一床,这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想象。”
景天噗嗤一声笑了,“吓着你了?”
“羡慕死我了。每次你和爸妈撒娇,我就想我以后有了女儿,我就这样娇惯她,让她要什么有什么,最不缺的就是爸妈的爱。有这么疼你的爸妈,才有这么可爱的女儿。每次你跟我耍无赖的时候,我就想亲你抱你,跟你说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跟我撒娇跟我要的人。哪怕你要去杭州读书,我也同意,那样你会需要我去看你。你看我其实是个心虚的人,就怕你不要我。”
“宁可开三四个小时的车,也要证明你有人要?安先生,你真可怜。那我跟你抢账单的时候,你是不是恨我了?”景天眼睛都湿了,却跟他开玩笑说:“我也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跟我抢的人。”
蒲瑞安被她逗笑了,“周老师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也许我和其他同学表现出不一样的沉默,让他对我另眼相看,我对周老师一直抱有感恩之心,也是这个原因。在我最沉默的时候,他赏识我。小景,我为什么这么相信他的眼光,你应该明白了。他把你带给我,他以前说过,要替我留意一个好姑娘。他看准的,不会有错。”
景天抱着他头亲他,“你好好谢谢他吧。真可怜,敏感的少年阶段没有妈妈的爱。”
蒲瑞安亲亲她的手,“等我进了大学,苏照已经工作了。会玩会花钱。那个时候刚刚开放,新东西层出不穷,像他这么会玩的人不多,他是本市第一批有摩托驾照的,也是第一批开私人酒吧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仍然看我不顺眼。我后来交了一个女朋友,感情已经很深了,带回来,给他看见了,不知怎么就弄到了她的电话,死缠烂打地追求她。我哪里有他的花样多,自然败了下来。”
景天吃了一惊,她本来只以为是蒲太太这个当妈的处事不公,偏着娘家人,对儿子不上心,这才惹得舅舅不像舅舅外甥不像外甥,哪知还有这一出。那就难怪第一次来蒲家就见到苏照时,他那冷淡的态度。而自己对苏照毫不留情的攻击想必是击中了蒲瑞安的心病。只有这样不把苏照的倜傥风度放在眼里的女人才会让他放心吧。她倾前抱紧他,亲他的脸。
蒲瑞安回吻她一下,接着说:“苏照把她追到手,就扔在脑后了,那女孩伤心之下□本留学了,听说后来又转道去了美国。他哪里是要追女孩,他就是要抢我的东西,凡是我的都要抢。我以前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想和他争,可是在上海他就老是不断出现在我周围,破坏我的生活。我索性离开上海,到苏州去创业。他是那种认为全中国除了上海全是乡下的人,离开上海他就活不了。我要是知道他今天会来,就不带你回来了。”
“这么冷的天你把我放在哪里?酒店咖啡厅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景天笑说:“那上次呢?上次我来,他不也在吗?你就一点不担心?还是想考验我一下?通得过考验才下决定追我?”景天皱着眉看他,“你这个人,我算是怕了你了。”
“不是,那次是意外,我哪里会提前几天知道他会那天来?如果早知道,我就不请你来家了,外头那么多咖啡馆茶楼酒店大堂,哪里不可以约会见面?”蒲瑞安把她的眉峰抚平,“那样的场面也不是什么好被人看见的,丑闻藏都藏不过来,怎么会拿给你看?不过你对他的态度我十分欣赏,很少人不被他迷惑。他长得比我好看,风度比我好,比我能说会道,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景天再吃一惊,“天,你受了多大的打击,会说这样的话?他那整个是一个纨绔子弟白相人的样子,瞎子才会拿他和你比。你好比天上的月,他是月边的星。”
蒲瑞安笑出来,“谢谢,我很感动。”
景天想起一事,问他:“你那从前的女朋友,你后来还想起过她吗?”
蒲瑞安看着她,说:“景儿,你没有一天不出现在我的梦中。”
“那你还不带我私奔?”景天笑道。
“我要的是和你结婚,不是私奔。”蒲瑞安抱紧她,“你不要被我说的吓倒,我妈妈不会像你妈喜欢我那样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因为事情是这样的就改变想法,你一定要坚强,我一再说你要坚强,你不要被她吓倒。你有你爸妈,还有我,你什么都不会缺。”
景天心痛得想哭,她答应他,“好的,不管出什么事情我都不管,我一定和你结婚。”
“你要记得,你答应了我的。”蒲瑞安捧着她的脸,“不能反悔。”
景天回臂抱住他,答应说:“我不反悔。”
后来在音乐厅里,两个人坐在红色的丝绒座椅上,听着《春之圆舞曲》,景天忽然想起来,低声说:“安先生,你可真够狡猾的,我就跟那倪慧一样的脑子慢。”蒲瑞安被她这么忽然来一句说得摸不着头脑,贴在她耳边问道:“什么意思?”景天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和你妈提过我爸妈想见见她和你爸的?你骗我答应和你结婚,不害怕不反悔,你太坏了。”
蒲瑞安嘘一声说:“请注意这是新年音乐会,安静。还有,她去夏威夷的时候,我还在苏州,我不是没提,是没有机会提。”
11 蜃楼
景天在后来的日子想起蒲瑞安对她的隐瞒和欺骗,几次三番气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木已成舟,又能有什么办法来改变即成的事实?就好像老实会被人认为愚蠢,聪明会被人认为狡猾;相反呢,木讷会是沉稳,迟钝会是塌实,多疑是善思考,多情是不忠诚。每一种性格特征或是行为方式都会有不同的解读,就看站在哪一方了。
对于蒲瑞安的心机深,景天这才算是真正领略到了,但是一来可怜他没有童年和少年时来自父母的疼爱,二来实在是已经情根深种,对于他这样的托词,除了盲目相信,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如果细说起来,往好了说,是怕心爱的女友离开他,往坏了说,也不过是替父母遮丑,替自己长脸。
事实是在那一个春节里,景天的同情心颇为泛滥,她催着父母在初五商店开张的日子坐了蒲瑞安的车去苏州看那座位于乐清坊的老宅,让他们给出主意要买些什么家具,怎么布置房间。老宅修葺一新,但又不是彻骨里新那种刺目的惨白的新,这个新带点自来旧的新,看上去是新的,但无一处不是带着旧时的风貌。
进屋的台地铺的是真正的旧物,箩底的尺半见方的大方砖,吸湿防潮又保水分,还防滑不生尘。这种青砖早就不生产了,是把三进房子的旧砖撬起来重新铺的,一共才捡出这些完整的来。几间正房铺的是细长条的柚木地板,是从一幢拆掉的旧银行大楼里淘来的,刨掉了表面的陈年泥垢,打上地板蜡,光亮得可以开舞会。顶棚上的椽子和棢砖用桐油漆过,不掉灰尘。屋顶上的瓦请瓦匠捡过,坏掉的都换了。窗还是原来的槅扇子窗,破损的地方全用旧木头修补过了,铜插销是从旧货店买的全新的旧货。
所有的房间都是四白落地,干干净净,冬日的阳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来,略有些灰尘在光线的瀑布里浮沉,看上去让人觉得温暖。而卫生间却豪华如同星级酒店的标房,卫浴三间套加洁身盆散发着柠檬洗涤剂的芳香。厨房则是最新引进国内的整体橱柜,看得让傅和晴这样见惯大世面的人都惊叹一声。
院子里朝南向阳的地方放了一些盆栽,冬天少花,盆里种的是茶玫,开着粉色的精致花朵,还有两棵苏州人爱种的白兰花放在屋内有太阳晒得到的地方。靠院墙是几大盆杜鹃,碧青碧青的叶子像用水洗过。围墙上是不知年的爬山虎,老藤足有茶杯口粗。天井角落那一口老井的井壁上全是绒绒的青苔,还有凤尾蕨的叶片茂盛地遮了一小半的井口,往下张一张,泛着水光。旁边放了一只桶底穿洞钉了一块橡皮的专用吊桶,景天拎起那桶看了看,问为什么桶底有洞,被景至琛取笑没见识。
这样一处旧宅子,景天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根本压不住,她在里面走走看看,轻声问傅和晴说:“妈妈,为什么我觉得这里面像随时会有个老妇人走出来对我说,小姐你找谁?”
傅和晴摇头说:“你还是住楼房吧,这样的房子真不是你住的。将来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蒲瑞安听见了陪笑说:“妈妈,不是小景一个人住,我也住这里。还有,这里这么多间卧室,你和爸爸随时过来住,这是给你们留的。”指一下前房,“朝阳,又有天井,爸爸可以在这里打太极拳。”
景至琛呵呵笑道:“小安子想得真周到,连我们退休之后的生活都考虑进去的。如今流行岳父母跟女婿住,说是比婆婆和媳妇住要少矛盾,小安子考虑得很长远啊。”
傅和晴皱眉说:“可是我们的朋友同事都是上海,在这里和谁说话?”
景至琛拍拍她背说:“周末好了,或是夏天过来避暑。这个屋子接地气,这个青砖又散热,夏天一定凉快。”
景天觉得爸妈的反映很正常,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两个人住这样的房子太夸张。但想到蒲瑞安一片欢喜地带了他们来看新房,花了这么多钱和精力,光整修就花了半年工夫,又请了人来打扫卫生,在这里头投入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他想要的一定是赞叹和兴奋,而不是怀疑和犹豫,便努力调节气氛说:“可是我要读研啊小安子,我每天下课后坐火车回这里,第二天又坐火车去上课吗?还是我去申请研究生宿舍?要不还住家里?上海那交通,从学校到家里要花两三个钟头呢。咦,好麻烦,要不我不读研了,在这里种花?”
蒲瑞安忙说:“瞎说,哪能不读呢?考上了就要去读。这个问题我没考虑过,要不我在学校附近卖一套房?还是给你买一辆车?”
景天本来是故意出个难题岔开父母的疑问,不想这个问题还真把她给难倒了,再一听蒲瑞安的提议,顿时就呆了。她看看爸妈,他们两人也一时转不过来,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景天才强笑说:“你吓着我了。”
蒲瑞安想一想说:“买辆车吧,车总是要买的。将来私家汽车是大势所驱,你看电视上都在做汽车广告了,北京通州的楼盘广告是买房送车。将来住到郊区是必然的,那买车也就是必需的。”
“这个慢慢再说,我脑子一时不大好用。”景天说:“我觉得现在重要的是要买凳子,妈妈快站不住了,是不是?”
傅和晴拍她一下,“就会取笑妈妈。”说到买东西,傅和晴的兴趣上来,只要不是动辄买房买车,买点家具和桌椅板凳,还是她乐于讨论的。“你打算中式还是西式?先决定风格,再考虑式样。这样的老房子,你摆一套水曲柳贴面的板式家具总不协调。”
景天忙点头说:“对对,我不喜欢那样的。妈妈,你记不记得南昌路科技会堂那小洋房,里面的家具全是西洋式的老红木家具,比纯中式的好看又有派头,又精致又细巧,我小时候跟你去那里参加一个什么会议,就对那里的陈设非常喜欢。那些家具全是黑里透出些暗紫红来,包浆和皮壳老灵老灵,你觉得怎么样?”
“嗯,我女儿有眼光,”傅和晴赞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这样的西洋老红木家具,要在上海淘了。我记得吴中路上有好些专卖这些老古董家具的店,可以去哪里淘淘。”
蒲瑞安说:“好的好的,下次我和小景就去那里看。买家具倒是真的不急的,买回来一放就行了,难的就是挑中合意的。这里没有坐的地方,中午了,饿了没有?我们出去吃饭吧,去找一家真正的老苏州菜馆。”
景至琛说:“小安子你苏州熟,你挑地方好了。”蒲瑞安说:“那吃完饭想去哪里玩?是去逛逛园林还是去听评弹?”景至琛说:“不麻烦的话,我想去你在工业园区的厂去看一看,我一直很感兴趣,就是没机会。”
景天听到这个,倒噗嗤一声笑了。景至琛突然提起要去看蒲瑞安的厂,颇有点查岗的意思,但蒲瑞安怕的不是查厂子的实力,他怕的是景至琛提出要见他父母,去工厂倒是正中他的下怀。她一边骂自己帮着男友骗父母,一边又庆幸这不是最遭的,看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看她为什么发笑,便装得十三点兮兮地说:“小安子,你的那间厂,该不是海市蜃楼吧?”
蒲瑞安当然知道她是在帮他,便说:“哪里哪里,我正有这个意思。那我们吃好午饭就去。就是现在厂里没有工人,只有几个值班留守的在厂。”
四个人在市里吃了饭,蒲瑞安开车送他们去园区,看了整洁规划的厂区,再看了那间现代化的厂,那几个留守的老人见了蒲瑞安都打招呼喊他蒲厂长,办公室也很有有派头,一张大班桌可以打桌球。总之各方面都很上档次,倒叫景至琛和傅和晴对他另眼相看了,说有这么大份的事业做着,人却低调不浮夸,谦逊有礼,实在难得。
到底傅和晴心细,忽然问景天说:“女儿,你毕业实习不是来的苏州工业园区,那来过这里没有?以前没在园区碰见过?”
景天这下瞒不过去了,只好说:“就是这里,他就是带我们的主管。”
景至琛和傅和晴愣了一下,蒲瑞安解释说:“我们早就认识了,后来周老师介绍我们才又重见,都觉得有缘,就一路谈过来了。以前没说,是觉得太戏剧性了。小景不许我说,我只好听她的。”
傅和晴又转头看景天,“为什么不许说?”景天抱住头说:“因为早知道你们要这么问,所以我就不说。你要想打我,我就任你打好了。”
对这样痞赖的女儿,傅和晴一点办法都没有,笑骂说:“胡说。你要一开始就说是这么戏剧性,我当然不会现在才一惊一乍的。你先瞒着不说,才是可疑。”景天说:“我知道你和普京一样都是克格勃出身,蛛丝马迹都可以找到源头。我留点小秘密自己咂吧咂吧味道不行吗?这事本来只是不想告诉周伯伯,后来就这样啦。”
气得傅和晴直骂鬼丫头,景至琛拉着蒲瑞安东问西说的,在厂里直呆了一个下午,晚上就开车到园区附近的藏书镇去喝那里著名的羊肉汤去了。
回到家之后,放假结束之前,傅和晴找景天谈过话,说蒲瑞安这样的男人,你可有把握?他太深藏不露了,他有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将来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不要想得了什么好去。有钱人之所以有钱,就是比一般人精,他算的比你算的要精一百倍。我们家只是个普通的家庭,根本没法和他们家比。你看他父亲在深圳主持一家公司,他自己和人开这么一家企业,还有他妈妈,你说像宋美龄的派头。这些,都不是你这个年龄和见识的人可以掌握得了的。攀亲家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对方条件太好了,你就直不起腰来了。将来的日子不好过,你自己要想清楚。
景天垂头不说话,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眼泪,她说,妈妈,我早想过一百遍两百遍了,可是他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办呢?我相信他是真的爱我的,他也说过是真的想和我结婚。妈妈,是结婚呀,如果结婚都不算是保证,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他不是真心的了。总有人离婚,也总有人白头到老。如果我现在离开他,我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我放进去这么多感情,要我一下子斩断,不是等砍掉我一只手吗?
傅和晴抱住她说,女儿,妈妈只是怕你会受伤。我也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你,可是这里面的差距也太大了,就连我也觉得不安。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景天哭道:“妈妈,你这样说,我会更不安的。”
傅和晴看了心痛,却硬着心肠又说:“你看他父母,有一点想见你的意思吗?我和你爸提过两次要去他们家拜访他父母,他都推托了。我想他也是很为难,不是有意要推挡我们,但不也更加说明他家的意思了吗?景儿,妈妈是心痛你,怕你受委曲。”
“妈妈,你们以前不是很喜欢他吗?怎么就不喜欢了呢?”景天听出妈妈话里对蒲瑞安的不满来,问道:“他又没变,还是他呀。”
“景儿,爸妈喜欢他,是因为你喜欢他,不然,他再优秀再有钱,跟我们也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我们用得着去喜欢一个陌生人吗?”傅和晴抽了一张面巾纸替她擦泪,“但如果他让你不好过,我们怎么可能再喜欢他?”
“他没有对我不好呀,他对我一直都很好,鼓励我读书,去杭州陪我,一直都很尊重我,我们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做,他就想和我结婚。房子都准备好了,你现在来说他不好,是想我们分手吗?”景天忽然弄不懂事情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个样子了,本来好好的,只是去看了一下新房,怎么就变了呢?这新房还是她撺掇爸妈去看的,谁知一看看出事情来了。
“我不要让你们两个分手,我只是担心你以后会不幸福。”傅和晴说:“你太年轻,他太老成,你们两个相差实在太大,我提醒你而已。”
景天执拗起来,“可是妈妈,现在提醒有什么用?如果他不好,我是不是要和他分手?”傅和晴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过一会才反问道:“如果确实他有什么问题,我不是指他有什么问题,而是指他有什么问题瞒着你,比如他父母的态度?”景天尖叫一声:“妈妈,他父母我还没见过,怎么知道会不会让我不好过?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嫌他太有钱了,是你们在让我不好过。”
傅和晴怒了,“景儿,你这样子和妈妈说话,妈妈原谅你,你是个孩子,又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可是妈妈把话说在头里,他父母好好地对你便没什么,如果他们不接受你,你不要想我们会接受他。我的女儿也是我手心里的公主,不允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景天想起去听新年音乐会那天,蒲瑞安曾经亲口说:你不要被我说的吓倒,我妈妈不会像你妈喜欢我那样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因为事情是这样的就改变想法,你一定要坚强,我一再说你要坚强,你不要被她吓倒。你有你爸妈,还有我,你什么都不会缺。
景天想,我就快没有爸妈的支持和疼爱了。想到这个,就心如刀绞,哭得更是厉害了。
傅和晴看她哭成这样,以为是自己把话说重了,反倒回去安慰她说:“也许事情没这么坏,被我们两个说着说着就说糟了。妈妈从来没凶过你,乖,别生妈妈的气,妈妈道歉好不好?”
景天知道事情会比妈妈说的更坏,将来还不知怎么糟,抱着傅和晴,连哭都不敢了。
12 蝴蝶效应
之后傅和晴和景至琛再也没提过要见蒲家人的意思,蒲瑞安来看景天,也照样笑脸相迎,但从前那种亲密的状态是再也不见了,蒲瑞安也察觉到了,他问景天,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爸妈不高兴了吗?景天答不出。她只是用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偎进他怀里,说,安先生,我们结婚吧。私奔也行。
蒲瑞安听了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我们不是说好等你毕业吗?再等几个月,到时候你的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做一个六月新娘,可以穿漂亮的婚纱。这期间我会把苏州的房子准备好,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知道你要什么样子的了,我去科技会堂看过了,我会着手去找你要的西洋老红木家具。
景天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抬起身来吻他的脸,说,你不想和我亲热吗?她带了点凄惶的眼神问他,看得蒲瑞安心痛,摸着她的脸说,对不起,小景,让你受委曲了。景天说,现在说这个也迟了吧,早你都干什么了?你明知是这么一个结果的,是不是?你明知是这样,还去江西干什么?
蒲瑞安说,我去找我喜欢的姑娘,我想请她和我共渡下半辈子。人总有追求梦想的权利,你不能让我因为爹不疼娘不爱就放弃下半辈子的幸福。景天把头枕在他肩窝里,低声说,啊可怜的安先生。蒲瑞安抱紧她,说你相信我,我会安排好的,你放心去杭州学画,我有空就去看你。景天说,那是,我除了去杭州学画画,我还能做什么?她想她的情路真是不顺,谈恋爱谈得五痨七伤,二十四岁的人了,除了谈过两场恋爱,什么都没做过。
回到杭州,她沉默地学着画,但是上一个学期对画画的热情已经没有了。春天已经来了,她的画布上的颜色却黑沉沉的,一点绿意都没有。有一天她甚至到相民安那间画廊去了,想去看一下这个人和他的画廊。
她想相民安这个人,一定是她命中的扫帚星。第一次是认识他时,因为他和男友吵了架,出了事,导致后来分了手。第二次见着他,又因为他带来的画册里夹着美院的招生简章,让她莫名其妙地到杭州来了。这个人本来和她的生活毫无关系,却间接地影响了她的生活。怪不得人家说,亚马逊的一只蝴蝶扇了一下翅膀,会引起北美洲的一场飓风。事情都是连带着发生的,好像多米诺骨牌,推倒一块,倒一大片。
她翻出那次在静安希尔顿见着相民安时他留下的名片,没想到过了大半年,从上海到苏州,她居然把他的名片留着,夹在一本画册里当书签。她找出来,记下那个地址,坐了车去了。
但是那天她没遇上相民安,接待的人说相先生去新加坡了。又问她要不要给相先生留口信?她摇摇头说不用了,她只是顺路过来办事,就进来看看。画廊里空荡荡的,有两三个人在看画,那些挂在墙上的画,好些别上了已售的标签,价钱都不便宜。她想为什么客人卖了画又不搬回去呢?这么好心,就为了放在这里给相先生做广告吗?然后为自己这个无聊的笑话逗笑了。看了一圈,就离开了。也许这个人在她的生命中产生的蝴蝶效应已经结束,他完美地离开,因他的出现,搅乱了她的生活,而这个人却一点不知道有人因他而改变了生活的轨迹。
到了周末蒲瑞安仍然开了车来看她,春天的杭州景物美得醉人,到处都开着花,水温山软的,空气里都是花瓣在飘。太子湾的樱花像粉色的棉花糖一样堆在枝头,压弯了树枝。景天支着画架画画,蒲瑞安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画,过一会儿躺在草地上,拿了她的一条丝巾盖在眼睛上,再过一会儿,她回头和他说话,没听见回答,揭开丝巾,他已经睡着了。
他的睡相很好看,平时带笑的眼睛闭上了,沉静得看不出心机。景天看了心中柔情无限,她放下画笔,枕着他的胸,也昏昏欲睡。却有一只蜜蜂来围着她的脸嗡嗡地飞,她怕被蜇,抽起那条丝巾去赶蜜蜂。她这一动,把蒲瑞安给吵醒了,看着她和一只蜜蜂在斗,忍不住就笑了。
景天低头看他,说把你吵醒了?蒲瑞安把头靠向她腰,枕在她大腿上,说有桔子吗?我想吃桔子了。景天被这话唤起回忆,想起过去的甜蜜,心里说,你可真是摸准了我的脉呀。你这样的柔情,我哪里逃得了?
她眼里的情丝飘过,哪里逃得过蒲瑞安的眼睛,他坐起来,摘下眼镜和她接吻,扶着她的背,握着她的手,宽宽的肩替她遮着太阳的光。有这样的爱一定可以补偿得了其他的遗憾吧。
到六月中,景天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而她在中国美院这一年的学习也要结束了。她知道她的画也就是将来作为一个个人爱好了,但是当初就是这么打算的,结果是这样,也就不算什么。蒲瑞安帮她把这一年的生活用品还有书画册子画笔画架装了几个纸箱,搬到车上,接她回家。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上过景家了,面对傅和晴,竟然有点不安。叫了声妈,说我把小景接回来了。傅和晴笑着说,哎呀辛苦了,本来应该我们去看她的毕业仪式的,不过有你代表,我们也就放心了。快坐快坐,外头热吧?要不要开空调?
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和他生分的意思,蒲瑞安也放了心,说不热,家里也还好,黄梅天了嘛,有点闷,热倒不热。景天把箱子就那么堆在房间里,也不想去整理,出来坐着发呆,说妈妈,我又要无事可做了。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应该一毕业就去大公司找份工作来做,总比现在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好。
傅和晴说胡说,你是在放暑假,九月份就要去读研究生了。你要想工作,可以去肯德基打工嘛,那里天天都招人。景天牵牵嘴角算是笑一笑,说对不起妈妈。傅和晴说为什么,景天说,我都这么大了,还要让你养我。傅和晴笑一下说,妈妈养女儿,养到八十岁都开心。
从前傅和晴说,只怕会养女儿养到三十岁都嫁不掉,现在却说养到八十岁都开心。话里透露出的意思,让景天和蒲瑞安都沉默了。傅和晴像是浑然不觉,转身从冰箱里捧出一盘切好的西瓜来,插上牙签让两人吃。
景天本没有胃口,但是妈妈切都切好了,不吃让她不开心,便取了一块来吃。蒲瑞安也吃了两块,放下牙签,扶一扶眼镜,开口说:“妈妈,星期天你和爸爸有时间吗?我父母想和你们见个面。”
景天闻言一呆,问:“你爸从深圳回来了?”她想为什么他一路上都没有提过?他提前说一声多好,不会让她一下子这么吃惊。她看着他的脸,看他的脸是万年不变的镇定自若。又想也许还没回来?只是订下时间,他努力去争取?毕竟现在她读完书了,到了他们约定好的结婚时间。他怕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吧,所以才像上刑场一样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来说出这个决定。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对他笑一笑,“这么急做什么?我才从杭州回来,还没喘匀气呢。”
蒲瑞安把她的手握紧,“你不急我急。”景天呸一声,扔了他的手。虽然两个人在打趣,但心里却是难过着的。
“女儿你别胡闹,这是大事。”傅和晴依旧笑眯眯地,对蒲瑞安说,“有啊,星期天嘛,没有工作,就算到时有安排也会推了的。事关景儿,再小的事都是大事。”话说到这个份上,傻子都听得出话里有话。
蒲瑞安低下头,“妈妈,我没有小景的好运气,有你们这么好的父母,万事以她为重。我只希望我能通过拥有小景,也能得到你和爸爸的喜爱。”
傅和晴拍拍他手,说:“我和她爸爸一直都很喜欢你,你是个好孩子。那就这样,星期天我和她爸爸去会一会你的父母,商量一下,订个时间把婚事办了。你年纪不小了,早该结婚了。景儿虽然年轻,可是她喜欢,我只好随她。地点选好了吗?”
蒲瑞安停了一下才答说:“花园饭店可以吗?离这里稍有点远,我开车来接你们。”
傅和晴笑一声,“不远,比起你父亲特地从深圳回来,那是太近了。你也不用来接我们,我们打车过去,你只要负责你的父母可以到场就行了。”
这话连景天都听不下去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哀求傅和晴说:“妈妈。”
蒲瑞安却像是松了口气,说:“那就下午五点半在二楼的白玉兰中餐厅,我订一个包房。”
傅和晴赞同说:“好的好的,位置不错,可以看到花园的风景。时间也好,谈谈讲讲,饿了正好吃饭。到时候景儿和我们一起过去,我们在那里碰面好了。”
蒲瑞安说:“谢谢妈妈。”
傅和晴笑一笑,却说:“景儿的眼睛像小白兔了,这么红,是得了睫膜炎吗?”蒲瑞安抬头看一下景天,果然景天的眼睛红得要哭出来了。傅和晴又说:“你们休息一下,我晚饭约了人,这就走。景儿,我烧了一锅百合绿豆粥,专门为你熬的。这种天气搬场,肯定吃力,吃点清热败火的。我已经腌好了萝卜干,你吃的时候把水挤一下,加点酱麻油拌一拌就可以了。还有火腿蒸冬瓜,我已经切好了,就放在冰箱里,你到时候蒸一下。”
“爸爸呢?”景天问。
“你爸今天加班,有一个片子要配音。你们管自己吃饭,我走了。”傅和晴去卧室换了一条裙子,脖子上系了一条丝巾,拎了一个包去门口穿鞋。
景天看了一下她今天的装束,觉得眼熟,问:“妈妈你这条丝巾是小安子第一次来送的那条吗?”
傅和晴笑笑说:“是啊,很配这条裙子。我走了,你们好好玩。”开门出去了。
景天这些时候,动不动就想哭,这时看见傅和晴特地找出这条丝巾来用,那就是不计较蒲瑞安的意思了,她跑到阳台上,等傅和晴走出大楼门,喊一声“妈妈”,傅和晴听见了,朝上扬了扬手,表示听到了。
蒲瑞安跟到阳台上来,看着傅和晴钻进一辆出租车里走了,才转身抱紧景天,把下巴扣在她头顶,低声说:“我要是有这样的妈妈,我也会哭的。”
景天回答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做了多大的工作才安排好这次见面?”
蒲瑞安搂着她进屋,把她带到她的房间,抱起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上去,紧挨在她身后躺好,支起脖子,嘴贴在她耳后说:“我很贪心,我想和你做一切可以做的事。为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景天回手勾住他脖子,“你这个傻瓜,你可以和我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可你就是不做,难道要我求你吗?求你也没有什么,求你你也不肯的。你就死心眼,偏要结婚。”
蒲瑞安笑一笑,说:“我要不是想结婚,能让你求我吗?你也就拿定我是要和你结婚的,才这么放心地说这样的话。其实是我在求你,不过是你替我把话说了出来。”景天被他点破,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忍不住笑了。蒲瑞安用嘴唇碰碰她的耳垂,“乖,再过几天就好了,万里长征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景天问。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热得让她腰间出汗。
“我就想抱着你睡个午觉。”蒲瑞安吻她的脖子。
景天握住他手指,“你都做过什么?让你爸爸大老远飞回来,让你妈妈同意出来见我?还有苏照,肯定在你妈妈那里说过不少坏话。”
蒲瑞安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景天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说:“我知道你累了。可你并没有说啊。我需要你的坚强,又需要你的柔弱。”
那一个下午,他们就这样抱着躺在景天的小床上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在一张床上睡觉,却恬静得如同这个梅雨季节的午后,微微有些湿,有点热,还有点闷。但是这种湿热气闷却是伴随了他们多年的,熟悉得要是来晚了还会让人疑惑,为什么今年的梅雨季节还没有来?
熟悉得让两个人觉得他们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一起抱着睡觉了,好像做了半辈子夫妻一样。中间景天还起来上过一次卫生间,觉得口渴喝了半杯水,打着呵欠又回到床上,侧身躺在蒲瑞安侧睡的胸前,觉得床太窄像是要掉下去,还臀部朝里挤了挤。蒲瑞安抬手把她在身前搂好,咕哝了一句几点了,没等景天回答,又迷糊过去了。
景天想,他一定非常非常累了,就像他说的,他已经很累了,可他没有说。因此他才需要她的坚强,又需要她的柔弱。她的坚强是他的力量,她的柔弱是他的梦乡。他可以在她身边安详地睡去,放松到没有一丝的紧张。连恋人之间对彼此身体的渴望都没有。景天自己也停留在午睡带来的滞重之中,她想等结婚之后,我们可以这样相拥着睡到天荒地老。
1 信与孝
景天和爸妈到花园饭店的时候,还早了五分钟。在车上她和蒲瑞安通了电话,说我们马上就到了,你呢?蒲瑞安说我们已经到了,我下来接你们。不等景天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这一个星期他们的电话不断,蒲瑞安一直报告他这边的进展,好让景天放心。告诉她他爸回来了,他爸和他妈沟通好了,花园饭店的包间订好了,菜谱也写了,还订了一瓶好酒。
景天说你辛苦了,这两天就别过来了,多陪陪你爸,你们两父子难得见一面。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我会乖乖的。过两天打电话的时候则说,我买了一条真丝雪纺的裙子,颜色是低调的玫瑰灰色。我怕颜色太老气大人看了不喜欢,太娇艳又会轻浮,这个颜色倒是正好。我妈也说我穿这个好看。蒲瑞安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星期天景天就穿了这条真丝雪纺的裙子去了,脚下是一双比裙子颜色稍暗的麂皮浅口矮跟鞋,跟只得一寸高。她这一身打扮不张扬不抢眼,安详沉静,带上温柔的笑容,看上去让人心情愉快。她什么首饰都没戴,只有耳垂上两粒闪亮的铂金耳钉替她增添亮色。傅和晴一向是会得打扮的,看了她这一身,颇为赞许。她自己则穿一身珍珠色的套装,既不失大方得体,又给女儿做了陪衬。景至琛只需一套裁剪合身做工精良的西装就足够了,像他这样的人,别的没有,好西装总有两三套的。
蒲瑞安在一楼大堂接到景天他们,先恭敬地朝景至琛和傅和晴叫了一声爸爸妈妈,再和景天说话。看了一眼她的衣裳,笑说真漂亮,是要去参加戛纳影展走红地毯吗?景天笑笑,说你自己也不错呀,是去剪彩吗?蒲瑞安的一身名店定制的西装把他衬得更加风度翩翩。蒲瑞安笑着对景至琛说:“爸妈,谢谢你们。我父母已经在上面包房了,这就上去行吗?”
景至琛说:“好的好的,怎么让你爸妈等上了?我们这就上去。”扶了傅和晴的胳膊,往二楼上走。蒲瑞安说:“我们近,过条马路就到了,让爸妈这么远过来,已经让我不安了。”傅和晴说:“小安,那天我的话说重了,你不要往心里记。我只有景儿一个女儿,不操心她又操心哪个去?”她为了尊重起见,把平时带点玩笑口吻的小安子改成了小安。
蒲瑞安忙说:“妈妈我不会的,是我做得不够好,让小景受委曲了,你的话有道理,我以后就照着这个去执行。”景天笑说:“是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吗?还照着去执行。”蒲瑞安说:“都一样都一样。妈妈的话就是我的指路明灯。”这话更惹得景天好笑,笑骂说:“马屁精……”被傅和晴白了一眼,才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几句闲话的功夫,就到了包房门口,蒲瑞安推门进去,对里面坐着的一男一女说:“爸爸,妈妈,这是我女朋友的爸妈,这是我女朋友小景。妈妈你曾经见过小景一次,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景,这是我爸爸蒲原,这是我妈妈。”
景天上前一步,双手放在小腹前重叠,弯腰行了个礼,说:“爸爸妈妈你们好,我叫景天。一直想给爸妈行礼,就是不得空,这一年我都在杭州读书,没有时间给爸妈问好。谢谢爸爸特地从深圳回来,谢谢妈妈让我有这个荣幸,今天可以一起说说话见见面。这是我爸爸景至琛,这是我妈妈。”
蒲瑞安的爸妈在蒲瑞安介绍他们时也站了起来,蒲原先生先伸出手来和景至琛握了握,又和傅和晴握手点头,一边说请坐请坐,傅太太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了,也说请坐。等大家都坐好,蒲原微笑着看了看景天,对蒲瑞安说:“瑞瑞,这位小姐很漂亮啊,眼光不错。”
蒲瑞安跟着坐下说:“叫她小景好了。小景这一年在杭州中国美院学画画,半个月前接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暑假过完要去读研。我想正好趁这个空档结婚,不耽误她的学业。爸妈你们看可以吗?”
蒲原说:“当然好啦,你也不小了,是该结婚了。景小姐要去读研,那是比你的学历高了?呵呵,这倒叫我想起《围城》里的情节来了,说太太如果是博士,那先生就该是双料的博士才能配得上她。瑞瑞啊,你这下要落后太太一大截了。”
蒲原这么和气,不是景天想像中的那种只顾工作不顾家庭的工作狂,但蒲瑞安说起他爸来,却也疏远得很,这让景天颇觉奇怪,脸上乖巧地笑着,说:“爸爸,我读研是找不到工作才去读的研,这至少是一条出路。我们同学都这么说,本科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去读研,研完出来还是找不到工作就继续读博。有用没用,博完再说。当学生是最轻松的,至少轻车熟路。”
蒲瑞安也说笑:“那不要紧,我去报名读个MBA出来,就压过她了。现在流行读MBA,管理层的人不管有用没用,人人顶着一个MBA的光环,或者至少是EMBA。”
这时包房的侍者送了茶水来,蒲瑞安起身端起茶壶给两边的父母倒茶。敬到景至琛时,景至琛先点头表示谢茶,再问:“我只听景儿说起过MBA,这个EMBA又是什么?”蒲瑞安给景天也倒上茶,一壶茶已经空了,他示意侍者添水,坐下说:“EMBA是供在职的管理人员读的,就等于是从前上夜校,用业余时间就可以了。我看我可以读这个,在等小景放学的空档就读出来了,到时候我也就不比她差了。省得她将来用学位来砸我。”
说得几个人都十分捧场地笑了,傅和晴说:“景儿读书,也就是打发时间,不比你是学有所用。我那天就说她了,说肯德基不是招人吗?找不到工作可以先去那里练习收盘子嘛,不要看不起服务工作,你那个都是借口。”
景天笑说:“不是的,妈妈,收盘子人家还只要二十岁左右的兼职学生,我早就超龄了,要去也只能去做清洁工和保洁员。我就是一块北京人说的‘废物点心’。”
几个人又尽力捧场地笑,蒲原说:“小景很风趣啊,瑞瑞你眼光不错。”这是蒲瑞安的爸爸第二次说他眼光不错,蒲瑞安忙说:“爸爸你太夸奖了,小景喜欢说笑话,没什么阅历,只会淘气。”蒲原倒笑了,说:“唉,这个话景先生和景太太说得,你就说不得了。你这样说人家宝贝女儿,人家会嫌你挑剔的。我看小景很好,懂得自嘲,这可是一个好本事。一般人都觉得自己好得不得了,别人都不如自己,会自嘲的人少之又少。小景这么年轻又这么谦逊,我看很好。”蒲瑞安忙说:“谢谢爸爸。”景天也说:“谢谢爸爸。”
蒲原又问:“你刚才说想趁小景在放暑假把婚结了,那大概订在什么时候?我好安排时间。”蒲瑞安说:“爸妈忙的话,我们可以先去民政局登记,稍后再请一些亲戚朋友吃顿饭就行了,不需要很盛大隆重。当然如果爸妈想多请一些宾客,我们也会照办。”转头问坐在身边的景天,“你觉得呢?”
景天也说:“我听爸妈的。爸爸在深圳来来回回不方便,简单一点就好。”又问傅和晴,“妈妈你的意思呢?”傅和晴欠一欠身,笑说:“我是嫁女儿,你们是主家,当然是你们做主,我想听听蒲太太的意见。”
蒲瑞安的妈妈从开始时说了两句“你好”,就一直没说过话,只是面带微笑地端坐着。她这天穿的是一身海军蓝的窄身套裙,头发做得一丝不苟,戴着一串塔形的珍珠项链。深深的眼窝,薄薄的嘴唇,这模样不像宋美龄,倒像香奈尔的经典打扮了。她手上的一只手抓包还正是香奈尔的乳白菱形格子金链包,包身上两个相反相扣的C字商标冷冷地反射着灯光。
见所有人都把目光盯着自己,蒲太太才慢吞吞地发话了,“景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
景天早有准备,当下恭敬地说:“妈妈,叫我小景就好了。几时生孩子,我听瑞安的。他要是想早点有孩子,我会做好准备;他要是想先去读那个EMBA,怕孩子会打扰他,我就等两年。”
蒲太太哦一声,又说:“那既然是这样,我家瑞瑞年纪不小了,还是早点生孩子吧。你那个研究生就不要去读了,有了孩子还怎么能去读书呢?读了一半又退学,来来回回怪麻烦的。我看还是在家学学怎么管家怎么照顾瑞瑞,我家瑞瑞连水都不会烧,口渴了就知道喝矿泉水,大冬天的我看了都觉得牙齿冷。他又一个人在苏州住宿舍,我要照顾也照顾不到,以后照顾他,就要靠你了。”
景天听了这话觉得牙齿缝里嗖嗖地进冷气,但仍然好脾气地说:“好的妈妈,我会考虑的。”蒲太太却说:“不是要你考虑,是要你照着去做。反正你那个研读着也是在混,还不如不读。瑞瑞你说呢?”
蒲瑞安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答怕妈妈拂袖而去,他好不容易请了她出来答应见亲家,不想因为她故意的挑剔给搞砸了,可是要是答应,那景天的父母的脸也给扫尽了,只怕他说一个好字,那边的父母也会转身就走。
不等他回答,景天慢条斯理地说:“好的妈妈,我听你的。结了婚我们尽快要孩子,谢谢妈妈教我怎么做,以后还要靠妈妈多指点。”
蒲太太看着景天镇定的笑容,笑一笑说:“你这么肯定马上就能有孩子吗?”
听了这话,景至琛和傅和晴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那意思是会不会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了,才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人。傅和晴几乎要拍案而起,而景天仍然笑着应道:“妈妈,这个我可不能肯定。不过我的身体很好,周期很准时,想要怀孕不会是难事。瑞安的身体也很好,他如果想马上有孩子,他会安排的。”
蒲瑞安在桌子底下伸出手去握住景天的手,紧了两下,意思是谢谢。景天也回敬两下,表示明白。蒲瑞安得到暗示,谦恭地说:“好的,妈妈,我们结了婚就准备生孩子。”
蒲太太一时找不到话说,笑一笑,拿起杯子喝口茶,问:“这样啊。那景太太,你们打算请多少客人?”
傅和晴也笑说:“你们请多少,我们就请多少,两边一样比较好看。如果想要热闹一点,我还可以请我的朋友来上台助兴,要唱越剧有越剧,要唱京戏有京戏。如果要精简,三五桌也可以。我们只要女儿开心,就可以了。”
蒲太太优雅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准备了多少陪嫁?”
这话才出口,蒲原马上阻止说:“苏熙,太失礼了。”
蒲太太苏熙软绵绵地说:“总要问清楚,两边一样才比较好看。嫁女儿总不能光着空着就嫁过来。想我当年嫁到你们蒲家,银行的存款虽然冻洁了,可后来也解冻了。还有当时来自我家的庇护伞,才护得你爸和你妈没有下放到苏北的五七干校去挖盐碱地。如今瑞瑞的事业也做大了,景小姐总不能拿一张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就做了嫁妆吧?你们没面子不说,我们这边的亲戚朋友问起来,我也不好回答。”
蒲瑞安哀求地叫了声“妈妈”。苏熙瞪他一眼,寒了脸不说话,蒲瑞安再叫一声“妈妈”,说:“妈妈,一定要这样吗?来之前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还没等苏熙回答,傅和晴先冷笑一声说:“我给女儿准备的嫁妆除了存款和礼单,还有礼义廉耻,不知你又准备了什么?”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苏熙的脸色像结了一层冰霜,寒气袭人。
景至琛站起来说:“小安子,今天就这样吧,我们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聊。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下,我有话说。景儿,你是打算留下来呢,还是和爸妈回去?”
景天想我忍了又忍,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要承认,今天她来,是为了替苏照出气的吧?我真是小看了苏照在小安子妈妈心里的地位了。今天这次出来,就是让人羞辱的,不但自己被人剃光了眼眉毛,还令得爸爸妈妈跟着受辱。她站起来抬脚要走,被蒲瑞安紧紧拉住,说:“小景!”
傅和晴跟着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说:“苏女士,有一个人你认不认识?原先是我们厂演员剧团的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她的名字叫白芩,这是她工作后改的名字,她的本名叫喻白芩。她进厂后只拍过一部片子,那部片子还没通过审查没有公映过,外边都不知道这个女演员的名字。后来有人告发她,说她有什么反动言论,交出了一个笔记本。她被抓起来批斗后的当天夜里就跳楼自尽了。我想你的政治资本,是从她那里来的吧?”
她一席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苏熙的脸一霎时变得惨白,手抓住桌上那个香奈尔的包,指甲都刺了进去。就连蒲原都惊了一下,说了一句:“白芩?”马上又闭上了嘴。
景至琛疑惑地看了一眼傅和晴,傅和晴笑笑不说话,走出两步,回头叫道:“景儿?”
景天被这个忽然抖露出来的陈年旧闻听得呆了,一时忘了自己的事,听傅和晴这么一叫,心慌起来,抬脚要走。蒲瑞安拉住她直摇头,眼里一片焦虐,看得她心痛。她靠过去伏在他胸前一会儿,说:“小安子,再见。”
蒲瑞安把她抱住,说:“小景,你答应过我的,说不管怎么都会和我结婚。”
景天在他脸上亲一下,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早叫你和我私奔的,你就是不肯。到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妈妈给我准备的嫁妆是‘礼义廉耻’,我不能不要。这四样之上,还有‘孝悌忠信’,孝是第一位。安先生,就这样吧。”
蒲瑞安仍然不肯放手,问道:“那‘信’呢?我们之间的承诺就不去信守了吗?”
“我只能选一样。”景天回答说。挣脱开他的手,挽起傅和晴的胳膊,跟在景至琛身后,离开了包房。
2 牺牲品
三个人出了酒店,在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景天坐了前座,傅和晴和景至琛在后座,傅和晴看不见景天的脸色,知道她心里难过,担心地:“女儿?”景天还回头朝她笑笑,说:“妈妈我没事。一会儿回去给我讲讲那个故事。”
在出租车上,傅和晴再担心也没用,只好说了地址,让司机送过去。车厢里沉默了一会,景至琛先发话了,他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我早忘了。你这么肯定是她?”
傅和晴说:“回去再说吧。”景至琛嗯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发了一句感叹,“世界真小。”傅和晴说:“倒不是世界大了小的问题,而是这一个阶层的人就这么些,当初的圈子又窄,撞上了也不奇怪。不像现在,人不知怎么就多出一两倍还多。到处都是人,以前哪里有这么多?如果说人多了世界变小了,可以人多了不是应该更难遇上吗?还是老天爷在安排啊。”
景天在前座沉默不语,不知不觉就咬起了指甲。
回到家,景天迫不及待地拉了傅和晴坐下,问:“妈妈,那个白芩是谁?和小安子的妈妈是怎么回事?”
傅和晴揽过她来,说:“这样的人家,就不要再去想了。小安子人再好,妈妈也不会把你嫁给他。他已经努过力了,我也看到了,但是他的家庭太复杂,你这孩子心思单纯,斗不过人家的。”
景天哦一声说:“妈妈,经过刚才的事,我不会再去想这个了。你讲那个女演员白芩的故事吧。”
景至琛泡了茶来,在她们两人旁边坐下,说:“我知道一些,我先讲吧。白芩是从戏校分到演员剧团的,面孔生得那是相当漂亮,身段也好,又有戏曲功底。当时有好些男演员都追求她,还有军代表和工宣队的。那时候难得拍一部片子,有了片子人人都想去演,后来还是点了她的名。那个时候政审很严,白芩这样的出身可以担岗主演,那是真的不容易了。还有上头有人发了话,才定了她。当时看起来是运气好,额骨头碰到了天花板,可是后面跟着的就是霉运了。当然换一个人换一种想法,也许可以攀上红色高枝也不错,可是像白芩这样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本来就有根基的,就不这么看了,以为真是凭自己的本事,至少是卖相好。”
景至琛喝一口茶,想一想再说几句,明显是在理清思路,“片子拍完还在审查中,有一封信寄到厂革委会,说白芩有思想路线问题。为了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信里还有一个笔记本。记的无非是一些普希金的诗啊个人的情绪啊对市里的革委会头头有什么不满啊,她不满很正常嘛,老是点她的名去陪酒陪宴的,年轻姑娘肯定心里是不愿意的。但写到纸上,被人交上去就属于反革命问题了。”
他谨慎地挑着字眼,有些词不方便在女儿面前说。“工宣队的头头同意让她当主演本来是想自己借机占便宜的,没想到是便宜了上头的人。这下接到告密信就正中下怀,开她的批斗大会,剪了她的头发,到晚上还在审查,后来关进一间小屋,据说是有些不堪入耳的事情发生了,到凌晨就跳了楼。那年月跳楼跳井开煤气上吊的人一个又一个,人人都不敢吭声,生怕下一个被批斗的人就是自己。这事喧攘了一阵子,也就平息了。后来听说文革后她妈妈来闹过,要给女儿平反,后来也不了了之了。和晴,你是怎么知道其他的事?”
傅和晴神思有些恍惚,回忆说:“我那时不也是演员剧团的吗?我们平时开大会学习上前的红头文件什么的,老见面,不过不熟。她是红人,我只是小巴腊子。但是她在没出事的时候,确实是很风光的,老有包车来接她去市里唱歌表演,也有朋友来找她跟着她去见市面。她有个小姐妹总来,两人挽着手同进同出的。后来听说是她表妹,两个长得还有点像,我见过两次,所以就有了印象。她没注意到我,她就跟着她表姐到处飞了。”
景天问:“是小安子他妈妈?”
傅和晴点头,“嗯,今天去之前我做了点功课,打听了一下蒲家是什么人家,我女儿过去了要是吃了亏我可不干。小安子也算有头有脸的,又住在淮海坊,有名有姓有地址还怕查不到?这一查就被我轧出苗头来了。春节时小安子说他妈妈去夏威夷看她姑妈去了,八十年代初期就去了,现在有八十多岁了。我就从这里查起。我依稀记得有一个什么人是在夏威夷,白芩的妈妈在八十年代初期,刚可以出去的时候,就由那边的亲戚申请探亲接出去了,就是去的夏威夷。那个时候能出去的人实在不多,去夏威夷的更少。两边一凑,就有些眉目了。有了目标再查,比满天撒网容易多了。”
“你真厉害啊,怪不得女儿说你是克格勃出身。这样的事你都没跟我说一句。”景至琛叹气说。
傅和晴说:“那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法肯定,但是还我记得她是姓苏的,白芩总叫她苏西苏西的,我那时还以为是她的英文名字。后来小安子的爸爸叫了她的名字,我就一下子都联系起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她写的告密信?”景至琛问:“这样的事,连我都不知道。”
“嗯,你当然不知道,我是偶尔有一次听周示楝说起的。”傅和晴说。
景至深吃一惊:“周兄?”
“他在文革后不是写了一年多两年的检查吗?我后来从演员剧团调到和他一个部门,我们对面坐着,一来二去的熟了,有一次说起文革中冤死的人,我就提到了白芩,说她是刚烈女子,宁死不屈。他说他知道是谁写的揭发白芩的人。他那个时候是革委会里的小喽罗,专门负责作记录,看到过这封信和笔记本,虽然署名是‘一个革命群众’,但是后来还是查到了她本人。你想想看,那么秘密的笔记本,除了近得了身边的人,谁会知道她有这么一个本子?”傅和晴沉思说:“我就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什么,照说她跟着她表姐有吃有喝有玩的,不应该反戈一击才是。”
“也许就是嫉妒她的风光?”景天问。
“不知道。”傅和晴说,“唉,过去的事了,没想到过了几十年,竟然碰到了。她肯定想不起我是谁,这下要闷掉了。”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又想起女儿的伤心事来,忙说:“景儿,你看,你今天已经摆足了低姿态,仍然得到这样的待遇,这个婚,你还要结吗?虽然现在不搞血统论搞连带关系了,可是这样的婆婆,你是吃不消她的。何况我把她的老底子掀了出来,她是再不会容你的了。对不起,景儿,妈妈当时也是一个没忍住。”
景天十分平静地说:“妈妈,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再管她叫妈妈?反倒是因为我,让你们被那个女人羞辱了,是我不好。”
“女儿,不怪你,谁能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呢?”傅和晴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可怜我的女儿,能够忍下这口气,我都替你委曲。”
“妈妈,我不委曲的,你已经狠狠替我出了口气。我本来是看在小安子的面上,她说什么我都忍下来,至于结婚以后生不生孩子读不读书,她还能把我锁起来?我本来就是敷衍她的,她也明白,才想法子刁难我们。我再忍下十个,她仍然会找第十一个理由来为难我。她既然看不上我,我也用不着再讨好她。亏得妈妈临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出了一口气。”景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一停说:“妈妈,我有点累了,想去睡一下。”
傅和晴看着这么懂事的女儿,只能叹气,说:“去吧,要不要开空调?”
景天摇头,“妈妈我不觉得热。”
回到房间,她换下这条特意去买的裙子,穿上一件棉布睡裙,倒在床上,接受过一条毛巾被来盖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这那样睁着眼睛,湿了一脸。她抱着自己的身体,曲身躺着,好像一个星期前那天躺在小安子身前一样。很久没有出现过的不安全感再次袭了上来,她像是又回到那段睁着眼睛睡不着的时期,眼睛睁得都痛了,就是闭不上。
后来她像是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带着泪睡着了,又被外面说话的声音惊醒,下了床推开房门就出去了,嘴里问:“小安子?”
蒲瑞安站在客厅里,垂头丧气地接受她爸妈的训话,听见她出来,忙迎上来,扶住她问:“怎么赤了脚就出来了?当心地上凉。”
傅和晴也皱眉说:“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回去换件衣服再出来说话。小安既然来了,就不会马上就走的。”
景天对这些全不理会,拉了他坐到沙发上,把脚收到身下坐着,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跟你妈妈说的,她又是怎么答应了出来的?”
傅和晴去她屋里拿了毛巾毯来给她盖在腿上,听她这么问,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到底你们是怎么说的,让我女儿受这么大的委曲?你妈妈摆明了是想好了要羞辱我女儿的,她是事先做好了准备的。到底景儿做过些什么让她不满意,她要这样说话?你们家庭里面有矛盾,为什么要拉上景儿做牺牲品?”
傅和晴说出“牺牲品”三个字,就点明了事情的根本属性,这就不是看不看得上蒲瑞安带回去的女朋友的事情了,就根本就是一个态度问题。凡是儿子喜欢的,做娘的就一定要反对到底。这还真是文革思想,“凡是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
“你和你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你没必要告诉我们,我们也没兴趣听,但你明知是这么一个结果,还硬要带了景儿去,就是你的问题了。”景至琛较为冷静,克制地说:“我一直很欣赏你,但今天这件事,你的做法让我很失望。”
蒲瑞安说:“爸,妈……”傅和晴马上竖起手挡住说:“别这么叫,我们受不起。”蒲瑞安不理,仍然说:“爸,妈,今天是我做得不好,让你们生气失望了,我实在没脸见你们,可是我要不来,才是真正错了。我和我母亲之间是有很多的不愉快,但我之前做过很多努力下过很多保证,最终取得了我母亲的谅解。我是真的以为她会回心转意,我要是早知道是今天的局面,我宁可背着她和小景结婚,也不再奢望她会对我心软。我总想母子之间有什么深恨大恨呢,非要闹到家门外面去丢脸?再加上我父亲回来,也说了很多好话。我想有父亲在,母亲总要顾着自家人的面子。小景做得那么好,我看了都心痛。我真的以为事情会朝好的方向发展的。爸,妈,今天的事是我做错了,我没有辩解的余地。我只求你们同意小景和我结婚。”
傅和晴瞪着他,问:“事情都这样了,我们还会同意吗?我和她爸爸叫你上来,不是给你机会让你说些,而是要你同景儿说清楚,以后就不要再有瓜葛了。”
“妈妈我不会答应的,”蒲瑞安摇头,“就算小景同意我也不会答应的。我宁可从此以后和我母亲恩断义绝,我也不会答应的。”
说得三人都是一愣,景至琛张了张口,正要劝解两句,蒲瑞安先说:“爸爸你不用再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说得景至琛开不了口,看看傅和晴,示意她来。
傅和晴想了一下,说:“白芩的事,你母亲是怎么解释的?算起来喻白芩是你的表阿姨,在夏威夷的那个姑婆,怕是不知道你母亲就是害死她女儿的罪魁祸首吧?你母亲她还敢去探望老人,应该是还不知道。这样的人家,我们怎么可能把女儿嫁过去,让她受苦?将来还不怎么就死在她手里了。”
她以为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谁知薄瑞安说:“我登报宣布和母亲脱离关系可以吗?”
三个人听了又是一呆。末了还是景天发问:“我们走后,你们后来怎么了?”
蒲瑞安侧过身握住她的手说:“我从没有见过这位表姨,姑婆很早就出去了,我从没听说过亲戚间还有这么一位长辈。我爸爸略知道一点,但也不清楚。你们走后,他就问了一句,说白芩表姐的事,是真的吗。我母亲起身就走了,回到家里就躺下了,说旧病犯了,要静养,吃了药就睡了。我父亲说对不起你们,要是可以的话,他来道歉。我让他休息,就过来了。你看,除了我母亲,我父亲是很喜欢你的。你不要因为一个人的反对就放弃。”
“不是一个人,”景天说:“我爸妈,再加上我,我们都反对。”
蒲瑞安厉声说:“小景!”
景天睁着大眼睛说:“你是要我穿了睡衣和你私奔吗?以后你要不要见你妈妈?你可以不要你妈妈,我不能不要我爸妈。没有爸妈的祝福,这样的婚我不要结。”她是哭着睡的,眼睛有些红肿。“你们家太复杂了,我消化不了。你来了也好,我们现在说清楚,以后就是陌生人了。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一直要我坚强,你看,我很坚强,我不哭不闹。坚强可以用在很多方面,除了应对你妈妈,更可以应对生活中的一切烦心事。”抱起毛巾被,脚踩在地上,说:“再见,蒲老师。”起身便往房间里走了。
蒲瑞安伸手要拦,被景至琛一把挡开。他到底对景天的父母有敬意,不敢乱动,眼睁睁地看着景天回房,接着关上了门。
3 成茧
景天在家里呆了两天,借口黄梅天下阴雨,呆着不出门。傅和晴请了两天假在家里陪她,到底上班的人磨不过不上班的人,多少假也不够用的,陪了两天又去上班了。为了让她开心,商量着请一个星期的假,出去玩。去什么地方好呢,问景天,景天摇摇头,说妈妈你就随我去吧。我要是立时三刻就有力气出去爬山徒步,就不是人类,是未来战士,是施瓦辛格。又说,妈妈你放心,我早想明白了,我就等着九月一到,就去读书去。
傅和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事情弄到这个样子,她除了好言安慰,又能怎样?还好景天还会开玩笑,也许状态不是最差。为了让她分心,隔天回家时让人搬了一缸荷花回来,放在阳台上说是给她画画用的。一个暑假这么长,难道就这样坐在家里发两个月的呆?
那缸荷花有着七八片叶子,两个花蓇朵,和一朵将开的花。碧绿的叶片,粉红的花蕾,可爱精致。景天对着荷花支起了画架,才抹了两笔,就哭了。画画果然是她治疗内伤的药,当初学这个,就是准备了现在用的吧。她抹一下眼泪,运笔如飞。画到一半累了,扔下笔回去睡觉。傅和晴下了班回来,看到张未完成的雨荷,一股颓丧之气从画纸上洇开来,就算她是个不懂画的人,看了也想落泪。
她几乎就要放软档了,但一想到对方当时的态度,叹口气,又不作声了。就算她心疼女儿,也不愿意让女儿再去看对方的冷酷面孔。而对方被她把旧事揭开,只怕是恨得咬牙切齿,对女儿更是诅咒到骨子里。真要是嫁过去了,不知有多少晚娘面孔等着她。
这样的事,除了让时间这个大神来解决,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自那天蒲瑞安被他们劝走后,他们为了避免麻烦,把电话线拔了。景天的手机也关了机,整天关在家里,不下楼不出门。而蒲瑞安也沉得住气,自那天后没再上门来过。景天被这样情形弄得神思恍惚,想来按照他的个性,不可能就这么放弃的。这几天都不来找她,在做什么呢?
她想起上一次为情受伤,花了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才痊愈,而那一次又怎么比得上这次用情用得深?这要再来一次硬生生分开,她只怕永世不得超生了。上一次任性,还可以说是心怀愧疚,这一次呢?他那边都说过要和他妈妈恩断义绝了,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唯一的不安是对不起爸妈。如果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仍要坚持和蒲瑞安在一起,那和爸妈的情分也就到了头了。这样的后果,又是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她偷偷开了机,看看有没有短信和未接电话,打开一看,全是他的号码。密密麻麻的,前面的没删,后面的已经进不来了。她一条条看那些短信,想他这么个不肯写短信的人,几天之间写这么多,真是难为他了。
正看着,手机响了,她一惊,手一抖,把手机抛了出来,还好她是躺在床上看的,手机只是落在了身边,她看一看号码,不出意外是他打来的,想了一下,接了。
电话里他在那头说:“在干什么呢?这么久不接电话?”口气平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又糊涂了,想难道是我在做梦吗?还是午睡睡迷糊了?于是闷闷地答:“睡午觉呢。”
蒲瑞安在那头像是不相信她能这么平静地接电话,嗯了一声,说:“我们说说话吧。就这样不见面了,感觉都不像是真的。为了遵守约定,你下来吧,我就不上去。”景天想了想,说:“你在楼下?”蒲瑞安说:“是。”
景天不置信地问:“那你这几天都干什么了?”景天想,你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让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蒲瑞安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甚是烦燥,“我去查了一下档案,问了几个人,事情果然是那样的。我想我妈妈为什么对去夏威夷这么有兴趣,原来是为了赎罪?”
景天听了勃然大怒,说道:“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们家人个个变态,夫妻不像夫妻母子不像母子。问题的关键是我怕了你们家,我不要跟你们家有任何关系。你为了你母亲的清白问题花了几天时间去调查,却由得我伤心难过?你还敢把这个过程讲出来,你还嫌伤我伤得不够深?”她这样质问他,完全是在怪他不来看她,此前说过的什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话,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小景,有一条人命在我母亲手里,我不可能不去查清楚。”蒲瑞安暴躁起来,“你为什么要怀疑我会放弃你?你关了手机掐了座机,到底是对谁有怀疑?我一再告诉你要坚强,你的坚强在哪里?只是用在和我赌气上吗?”
景天被他的质问弄得懵了,“我们那天在我爸妈面前说好了以后各人管各人,我失去了男朋友,难道伤心一下都不可以吗?”
“你下来吧,下来我们当面说清楚,电话里怎么谈?”蒲瑞安求她,“小景,你以为这两天我好受吗?”
景天也确实对他狠不下心来,虽然对妈妈做了保证,可是是爱情面前,什么能拦得住?最后还保留了一丝理智,看一眼自己的睡裙,这是一件大大的白色T恤衫,长度直盖到大腿,上面是她自己手绘的荷叶荷花图案。她找了个现成的借口说:“不下去,懒得换衣服。”蒲瑞安说:“那就别换,在车里坐着说说话。”
过了一会儿景天才哦一声,关了机。随手把刚才盖在身上的毛巾被披在肩上,趿了拖鞋,拎了钥匙串,关了门,踢踢踏踏地往楼下走。她想用这一身衣着来暗示自己,她就是下去谈判的,说两句话就回去。到了楼下,蒲瑞安的车就停在楼门口,而他就站在车门边。
蒲瑞安见了她这一身打扮,皱了眉头说:“你几天没照镜子了?”景天眼珠子转了一下,扑到车前后视镜前看了一眼,“啊”的一声叫出来,用手捂住了嘴。镜中的人披头散发面青目赤两眼血丝眼底还有老大一片的黑色阴影。蒲瑞安一把拖住她,扔进了车里,自己也上了车,吧嗒一下按了锁窗的钮,发动起车子开了就走。
景天用手蒙着脸说:“丑死了,我不要见人。”蒲瑞安说:“本来也没打算让你见人。”景天叫了起来:“那你要开到哪里去?你不是说就坐着谈谈的?你停车让我下去,我还穿着睡衣拖鞋呢!”
蒲瑞安说:“你不是坐着的吗?又没走没跑。”景天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蒲瑞安也不再说话,只管开他的车。下午一两点钟,路上车辆不多,蒲瑞安把车子开得飞快,转眼就上了高速路。景天很少见他开快车,也很少见他这样气息不定,想起刚才的对话,心道你还有理了?又把她拐上车,骗子!越想越是生气,拉紧身上的毛巾被,抿着嘴不出声。
开出一程,景天看出是往苏州方向去,她心里惊惶起来。她穿成这个样子,老远的去苏州,什么意思?正想说点什么,蒲瑞安冷冷地说:“你别玩抢方向盘跳车的游戏,你也不看看这天气,马上要下雷阵雨了。”话音刚落,一个霹雳就打了下来。景天惊了一跳,又被他说破心思,愈加气得不想和他说话。
外头的天色越发的黑了,下午两点像晚上六七点钟。蒲瑞安打开了车灯。再开出一程,已经黑得像夜里,风声呼呼的,前面路上一片的飞砂走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在九连山那次遇上暴雨,也没这样黑得怕人。她拉紧了毛巾被,白他一眼,心想你一定是看准了天气预报才开车来演这出苦肉计的。
两人在车里沉默着,忽然哗啦一下,有什么东西砸在他们头顶上,跟着有无数的石子在车顶上跳跃,前方的引擎盖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两人同时惊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视力所见的范围里,全是一粒粒的冰雹在跳。他们竟然在一个下冰雹的天气里被堵在了高速公路上。
这么大这么密集的冰雹往下砸,打得视线一片模糊,蒲瑞安打开雨刷,雨刷也不能把挡风玻璃扫干净,一下刚过去,旋即又被冰雹打成水花一片。前面后面旁边都看不到有车,他们像是遗世独立于蛮荒之中,除了他们有这辆车子与自然对抗,周围是白花花的一片水世界。
蒲瑞安把车开到高速路边上一处暂停点,把她身上的毛巾被扯下来,跑出去盖在车顶上。再进到车里时,衣裳已经被打湿了一些,头上也被冰雹砸得生疼。景天因他说都不说一声就抢去她遮身的被子,露出老大一截雪白的腿来没地方藏,也是极度不满,对他半湿不湿的样子没一点同情,扭头看着窗外不理他,看着窗外的冰雹在马路上卜卜地跳。
这一路上蒲瑞安心里都冒着火,他没想到这个平时淘气可爱有时还很温柔的女孩子在关键时候居然这么狠心绝情,她坚强是坚强了,这坚强却是来对付他的。心里一簇火呼呼地烧着,身体也被那一簇火苗烤着。
蒲瑞安摘下眼镜扔在仪表盘上,一把抓住她的手,拖过去抱在怀里就死命地吻。景天正生着气,他这猛一下子来这么一招强吻,更是触怒了她。就是他在江西九连山的铁路旁边那一次的强吻,致使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走到今天,前途仍然是一片黑暗。
用强有用吗?一次不行要两次?她几时受过这样的羞辱?这几天的黑暗时光全是拜他所赐,不但是她,还连累了爸爸和妈妈。她一边推他打他,一边死死地闭着嘴不让他吻得更深。而她的反抗同样激起了他的怒气,她反抗得越凶,他手上的力越大,他紧紧地按着她的头,吮她的嘴唇,撬她的牙关,迫使她张开来。
景天被他的强迫惹火了,她张开嘴咬他的嘴唇,咬得他的嘴唇都破了,而他也终于得到他想要的。他转动她的身子,让她横躺在他的胸前,嘴唇和嘴唇错开成为完美的合扣形,舌尖和舌尖相触,电流同时刷过两个人的头皮。
蒲瑞安抖抖索索地推高她罩在大腿上的柔软的T恤,把手伸向她的胸脯。这是他第一次用手去触摸她的光裸的身体,而她因在家里午睡,里面竟然是空的,她没穿胸衣,下身只有一条小小的白棉三角内裤。当他领悟到这个情形时,脑子发热,手指发烫。而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胸时,她轻唔了一声,咬住了他的嘴唇。
但是方向盘阻止了他们,脚下还有别的。蒲瑞安觉得横也不对竖也不对,不是手不对,就是脚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对。而手掌下的触感又在告诉他哪儿哪儿都对,从他们第一次亲吻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没有比这个更长的前奏和激情了。每一天的延宕都是对这一个时刻的鼓励,拖得越久,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
他把脸埋进她的胸谷里,隔着一朵粉红的荷花花苞咬她,手往下抚上那片被柔棉盖住的地方。她打一个寒颤,身体自然的反应让她推开他的入侵,但手臂却缠在他的脖子上,眼睛望着车窗外面倾泻的雨水。不知什么时候冰雹已经停止,暴雨如注,天好似漏了一个洞,而车是一艘船,在四面的水里飘摇着。
雨打在车上,哗哗地响,除了雨声,就是两人的呼吸声,车里被两人的体热和呼吸升高了温度,车窗玻璃上白雾一片。她闭上眼睛,放弃抵抗,随他带领着去向什么地方。蛮荒也好无极也罢,终究是他们要去的目的地。当他的嘴唇灼热地印在她的裸肤上时,她把手探进他的衬衫底下。
直到有汽车的影子从外面急驶而过,蒲瑞安才从迷乱中清醒,他把她推开一手远,看着她的脸,不允许她有一点反对的意思,而她也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看着他,抬起下巴,去吻他。他倾前一点亲了一下她的唇,把她放开,拿起眼镜戴上。重新发动起车子,在雨中飞驰而去。前方是极乐之地,而他不想再等。
车子的速度快得惊人,雨又大路又滑,景天拉好T恤下摆,扣上安全带,一回首,车顶上盖着的那张毛巾被已经被风速和车速抛起又落下,丢弃在了车道上。
经过了刚才的事,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眼看进了苏州城区,车速慢了下来,蒲瑞安才说:“对不起,小景,因为事先我妈妈同意说会照我的意思去办,我才放心请你们去赴宴的。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绝情,宁可让家庭丑闻暴露也不肯让我比苏照先结婚。”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苏照。这个苏照,不会是她的儿子吧?而你却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景天讽刺他。他对她做了什么,任他对她肆意妄为?而她除了可以在事后讽刺他两句,就说不了别的。她不能说把我送我回去,也不能说你住嘴吧。那些羞辱和委屈全都在风雨里在冰雹里被打得没了踪影,她只能胡扯说,你是垃圾堆里捡来的。这几乎是每个小孩子都经历过的笑话。
蒲瑞安自嘲地嘿了一声,“不瞒你说,我从小到大都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倒叫景天不知说什么了。就算苏熙女士再神经病发作,那也是蒲瑞安的心病,戳他的心窝子,她于心不忍。
蒲瑞安说:“你不是一直说要私奔吗?我们就私奔好了。我不是你,我不会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我想要的我一定要达成。当初你对我不理不睬对我有用吗?我们不是一样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有点麻烦算得了什么,我立定心思要和你结婚,什么都拦不住我。”
这话说完,车已经停在了乐清坊的宅子门口。他熄了火,拔下钥匙,看看外面倾泻的雨水,问她:“你是等我先开门进去买把伞来接你,还是跟我一起淋着雨跑进去?不过我想家里也没有雨伞。”
她瞪着他,从牙齿缝里迸出三个字来,“开门去。”
蒲瑞安俯身过来亲一下她,下车去开了大门,伸出手来接她。景天用手抱住头,跳下去,站在门洞的屋檐下等他锁好车,让他张开手臂护着她进去。大门咔嗒一声撞上了锁,他搂着她的肩膀说:“跑吧。”两个人在倾盆大雨里跑过天井,他的高级皮鞋,她的凉拖鞋,啪嗒啪嗒在雨里踩着水花。
跑过天井,再跑过第二进院落,两人已经湿透。蒲瑞安开了门,进去就脱衣服。那件薄薄的白色衬衫像一张纸贴在他背上,他两下扯了,擦了擦头发,扔在地上。接着蹬掉皮鞋剥去袜子,最后脱下长裤。景天看着他表演脱衣秀,看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暴露在她面前。等他脱得只剩下一条黑色的内裤,他赤了脚走到她面前,一伸手就替她扯掉了紧贴在身上的T恤,那滴水的T恤把她的身体表现得更加凹凸起伏。
他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抖开床尾的一床叠好的苎麻夹被替她擦干头发上和身上的水,一路细心地擦到足底。她的身体被他擦得微微发红,她伸手挡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他用夹被把她全身包裹住,上去躺在她身边,搂紧了让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藉着这样的拥抱,他身上的雨水被她的蹂动印干。直到她伸出手臂来抱他,把她的裸胸贴在他的裸胸下,他才松开苎麻被子做成的茧,摘下眼镜放在床边的床头柜上,躺进被子底下,让每一寸肌肤贴着肌肤,压紧她,恨不得把胸膛掏开一个腔,把她嵌进他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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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接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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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舌头
两人在苏州住了三天,景天要到第三天才出那宅子。蒲瑞安第二天开车去园区上班,回来时把一部分衣物装在纸箱里搬了回来,景天找了一件他的旧T恤当睡衣穿,除了熟悉一下这个新家,就是琢磨着烧东西吃。
蒲瑞安不会做饭,他请的清洁公司搞好了内部清洁,又给推荐了一个阿妈来做保姆。此前蒲瑞安不住这里,这个阿妈一个星期来两次,只负责清洁工作。当天晚上一觉睡醒肚子饿了,蒲瑞安去翻冰箱,居然找到了阿妈放在里卖的一盒“黄天源”糕团店的定胜糕,苏州人在新屋上梁和乔迁之喜时有送糕的风俗,意思是“布布登高”。阿妈连主人面都没见过,只是按照传统做了她觉得应该做的,这个还真的救了主人的急。
蒲瑞安烧了一壶水,泡了茶,把定胜糕的包装拆了,放在一只盘子上,端到了床边,把景天叫醒。
景天睁眼看着这个情景,扑哧一下就笑了。蒲瑞安说别笑别笑,我不是在学“外国人腔调”,我是想到你没衣服穿,所以端过来了。景天抬起眼睛往他下面看看看,他倒是穿了一条旧牛仔裤的,就是上身还光着。想想他平时都衣冠楚楚的,私底下居然是这样,更是好笑。笑得蒲瑞安咳嗽一声说:“不饿么 ?家里就只剩这个了,将就吃点,等雨停了就出去买。”
“下这么大雨,这屋子又高,房间里温度低,你不穿衣服不觉得冷吗?”景天笑,坐起来用夹被盖在胸口,掖进胳肢窝底下,“还是觉得有六块腹肌,不怕被看?”
蒲瑞安拿起茶杯喝一口刚泡的的碧螺春,托一托眼镜架子,解释说:“这条牛仔裤是我上次运家具来摆放时留在这里的,做粗活怕把西裤剐蹭坏了。我把我们淋湿的衣服都洗了,这里没有你穿的,你要是想起来,也得学外国人腔调,用床单折一件晚装裙子了。”
“什么什么什么?”景天叫了起来,“你把我们的湿衣服都洗了?那我的内内内……什么呢”
“茶不错,你不喝吗?”蒲瑞安答非所问。
景天狠狠地拿起一块糕来咬了一大口,口齿不清地说:“你既然把我骗了来,怎么就没准备我的衣服?”
“我又不知道会下雨。”蒲瑞安把茶吹一吹才给她,“不烫了,喝吧。我知道你是猫舌头,怕烫。”
“哈,有你不知道的嘛。”景天继续讽刺他,喝口茶吃口糕,吃的糕屑掉了一床。“你会不知道要下雨?你就算不是龙王转世,也会先听天气预报的。”
“我洗过澡了,你不洗吗?你喜欢淋浴还是盆浴?要是喜欢盆浴,我去给你放水。”蒲瑞安把掉到被子上的糕屑掸到地上,“生活习惯可能不一样,不过我会迁就你。”
景天白他一眼,“什么叫迁就?生活习惯谁跟谁,这要看谁的能量大,好比吃惯上海菜的人乍一吃江西菜,一顿二顿吃不消,三顿四顿就离不了。我现在很想吃蔾蒿炒腊肉,你去买吗?”嘴里说着要吃蔾蒿炒腊肉看看手里那糕,叹了一口气,咬了一大口,那糕在冰箱里放了两天,已经不再松软了,勉强够得上香甜二字。
蒲瑞安看着她笑,把她嘴角沾着的糕屑抹掉,“蜜月想去哪里?要是喜欢江西,我们可以再去,要是不想去九连山被熟人撞见,还有三清山井冈山庐山龙虎山。”
景天拍拍一手的糕屑,眯着眼睛像一只猫一样的看着他:“安先生,你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一流,”想起床,又不想在他的面前裸着身子去卫生间,看他完全没有弄件衣服给她穿的意思,只好学电影里的外国人,将夹被裹在身上,往地上一看,她穿来的凉拖鞋已经抹拭干净了放在床边,笑一笑踏进去,起身往卫生间去,回头又说:“穿件衣服,当心感冒。”
蒲瑞安笑着收拾了茶杯和糕点,送到厨房去。
果然蒲瑞安是骗她的,卫生间里明明就有全新的浴衣和毛巾,就跟四星级酒店的标间一样,什么都有,景天想他肯定是捉弄自己,呸呸呸,真小儿科,刚才还担心他会感冒,他这样的人会感冒吗?他是在秀身材罢了。
她洗了澡,洗了头发,在洗脸池台下的抽屉里找到绒布套子装着的吹风机。便把头发吹得有八成干,洗脸盆边上还有润肤露,挖了一团往脸上身上抹匀了,漱了口。穿了浴衣再出去时,蒲瑞安已经靠着床头坐着,手里拿着一本财经杂志在看,仍然光着上身,只穿着那条毛蓝色的牛仔裤。景天看着他这随意懒散的样子,变得口干舌燥。刚才的事闪过脑间,顿时面红耳赤。
蒲瑞安听见她出来,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
景天抱着夹被走到床边,把被子扔在床尾,似笑非笑的说:“只是什么?”转了个身,把浴衣展示给他看。
蒲瑞安放下书起来把被子铺好,问她:“有什么需要的?我出去买,这会儿雨小点了。”
景天把浴衣脱了跳上床,盖好被子说:“什么都不需要。”
“要看书吗?”
“不要。”
“那你要什么?”他逗她,刚才的过程太过完美,他真不想出去。
“关上灯和我说话。”景天朝他笑,她只想和他依偎在一起,这样的雨夜,正该适合情人幽会的,在苏州古城的深巷里,没有车声人声,只有夏天的暴雨打在屋顶上的声音,美妙如同韵律。空气里是雨水洗过后带出的甜净。让她幻觉几乎会有清脆的女声拉长声线叫卖杏花。
蒲瑞安被她餍足的神情迷醉,除非推开院门有杏花卖,否则是怎么都不舍得出去的。他脱了牛仔裤,关了灯,躲进被子底下,把枕头堆高一点,半躺半靠的,搂过她来,让她伏在他的胸前,和她说话。
景天的手抚过他的裸胸,她爱娇地问:“几点了?”
蒲瑞安把她的手捉住放在胸膛:“九点多了。”
“这么晚了?”
“嗯。”
“我还没试过这么早睡的。”
“到底是晚还是早?”
“都是。”
“都是废话。”
“是废话就不能说了吗?”
“说吧,我爱听。”
两个人说了很久很久的废话。
第二天蒲瑞安穿上前一天洗干净的衬衫和西裤,叫醒她,说是去上班,会尽早回来,早饭买了放在厨房,钱包在床头柜上,需要什么自己去买。出门记一下路,别忘了怎么回来。
景天咕哝说:“我这样子怎么出门?”
蒲瑞安说:“那我也不知道给你买什么衣服。”
景天说:“衣服都在厂里宿舍吧?你回来的时候带来,我先找着可以穿的,再穿了出去买。”
蒲瑞安说:“好,那我中午就回来,随便把午饭给你带来。”
景天躲在被子里笑着问:“有个人在家里等你回来,等你带衣带食,是不是很有家的感觉?”
蒲瑞安俯身轻轻将她揽在胸前,亲她的脸说:“你就是家的感觉。”
等蒲瑞安走了,景天才起来,刷牙洗脸梳好头发吧昨天蒲瑞安洗了晾干的T恤和内裤穿好,到厨房去吃蒲瑞安买来的早点,不过是普通的豆浆和蟹壳黄,这一天吃来却别有意思。早上她在这一座宅院慢慢走漫漫看,看看这三四个月蒲瑞安找的家装公司布置成什么样了。
客厅里居然有壁橱,那壁橱的炉膛一看就是从旧房子里拆来的,连炉前的铸铁栏杆都是连在一起的,壁炉前铺的火瓷砖是西洋风格,颜色陈旧发暗,难得还有这么旧的瓷砖没有被打坏。沙发也是从前的高靠背式样,蒙的却是新的紫红色丝绒,也许只是重新换了面布。窗帘是同色的,和整个屋子的风格是那么一致。蒲瑞安真是知道她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屋子,装修得实在太完美了。
景天细细地把几间屋子都看了,发现什么都不缺,这家装修公司的软装做得真不错。只是客厅卧室书房客房,所有的房间墙上都没有一幅画。景天想他是留着给她涂鸦的吧,白墙壁那么多,全都可以用来挂满她的大作。
她看了一大圈,把几张椅子按她喜欢的位置重新放过,挪动几间小家具,天井里的花也重新排过。站在天井里看这房子,越看越是喜欢。想将来她要是在这里住下去了,都不敢相信这座房子会是她的家。要是将来爸妈也过来小住,那才心满意足。
想到爸妈,她才心里打一个咯愣。她这样不计后果地在大雨天跑了出来,一整夜都没有给爸妈打过电话,他们肯定会担心她去了哪里。越想心里越是不安,恨不得马上就和他们说话,一想她的手机昨天肯定扔车里没有带进来,现在还在蒲瑞安的车上,而这屋子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接通电话线,她刚刚逛了这一大圈,确实没在任何房间里看到电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