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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

_8 马晓丽(当代)
  没有。
  那你……是同意了?
  我同意。
  ……
  ……
  那好吧,我过段时间可能要回国一趟……
  这点事不用专门跑一趟吧?你写好了寄给我就行了。
  公司在中国有笔生意要谈,总裁让我跟他去一趟。我想,就趁这个机会把事情办了吧?
  也好。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可以从这边买了带给你。
  什么也不需要。
  那……先这样吧。
  就这样吧。
  再见。
  再见。
  放下电话,周东进摸出一根烟,刚想点火,突然想起陈奇不吸烟也从来不让别人在他房间里吸烟,正犹豫着是不是出去,陈奇却主动为他点着了火。
  两人无话。
  默默地吸完了一根烟,周东进才说了句,我老婆。
  陈奇说我知道。
  周东进问你怎么知道?
  陈奇说我猜的。
  你倒挺能猜的,还猜到什么了?
  我猜你爱人……
  我老婆。
  一回事嘛,我不习惯说老婆。
  胡扯,老婆和爱人能是一回事吗?老婆是在形式上和你签互助合同的那个人,爱人是在精神上和你签互助合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好,那就老婆吧。我猜你老婆要和你解除互助合同了。
  差不多。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不爱我吧。
  是出国以后……
  不,她从来都没爱过我。
  你爱她吗?
  开始以为是,后来才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那你们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当时所有的人都要我们快点结婚。
  你……
  算了,就此打住,别提我那些事了。还是让我来猜猜你吧。
  猜什么?陈奇一下紧张起来。
  我猜你有女朋友了。
  是。
  我猜你们已经开始商量结婚问题了。
  差不多。
  我猜你的女朋友不愿意你到边防来,提出只有调回去她才能和你结婚。
  对呀。团长,你的猜道比我高明。
  我是过来人嘛。套句话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陈奇,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忠告。
  什么?
  千万沉住气,别轻易签那个互助合同。
  ……
  ……
  团长。
  嗯?
  再抽根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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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章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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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正是周东进情绪最低落的时候。
  从前线回来后,周东进和黄妮娜两人艰难维系了多年的关系就突然间结束了。其速度之快,态度之坚决,使一直竭力阻止他俩来往却苦于不成的双方家长都大吃了一惊。
  据说,周东进回来的当天晚上就约了黄妮娜去红房子吃西餐。去的时候两人还好好的,回来就各奔西东了。
  据说,第二天周东进把黄妮娜写给他的所有信和照片装了一大包,当众摔在黄妮娜面前,任凭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在后面哭叫,转身扬长而去。
  对这个结局最满意的就是周汉。周汉始终不同意东进和黄妮娜来往,原因只有一个,黄妮娜是黄振中的女儿。周汉说,天下女孩儿有的是,你找个瘸子、瞎子老子都认了,就是不许找黄振中的丫头!
  另一个对这个结局表示满意的人就是黄振中了。黄振中的理由显然比周汉深刻多了,黄振中说,妮娜呀,爸爸搞了一辈子政治工作,干的就是摆弄干部的事。别的不敢说,在选拔使用干部方面爸爸还是有一套经验的。周东进不行,他太不稳重,太锋芒毕露。像他这种个性强的人在哪儿都搞不好关系,有多大本事也干不起来。
  魏明坤就是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了。至今,周东进都不清楚魏明坤是怎样走进黄家、走到黄妮娜面前的。只记得听说魏明坤和黄妮娜两人确定恋爱关系之后,周东进像被人硬塞进嘴里一块烧红的煤球,不能吐出来,只能咽下去。忍着痛强往下咽的时候,周东进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一下子就被烧焦了、掏空了。当天晚上,周东进就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烧得满嘴大泡,眼睛血红。高烧持续了三天。这三天当中,卫生员在周东进身上使出了全身解数,但无论是打针还是吃药,高烧始终丝毫不见减退。直到三天后,高烧才像突然出现时一样,悄然消退了。周东进知道,经过这场折腾后,那块烧红的煤球就如同嵌进了他的身体一样,给他留下了永远不愈的伤痛。
  苏娅就是在这之后出现的。
  调离野战军去边防部队报到之前,周东进有一段赋闲在家的日子。那段日子里,周东进的情绪一直不好。母亲开始提出让他与苏娅见面的时候,他没同意。他说自己现在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但母亲一反常态,焦躁地非要坚持让他们见面不可。安排见面那天,他本来准备甩手就走,把母亲和苏娅晾在那儿的。但就在他冷着脸子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看到了苏娅那双忧郁的眼睛。他发现苏娅的眼中有一种令人心动的哀怨,不知是担心受到伤害还是已经受到了伤害,反正那双眼睛蒙雾带水地望着他。就在那一刻,东进心软了,他不想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他想,还是坐下来敷衍几句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何必让人太难堪了呢。谁知心这么一软,他们就走到一起了。
  其实苏娅是个挺不错的女孩子,长得精致漂亮、轻盈修长。知识分子的家庭从小给了她良好的教养,她不仅会弹钢琴、跳芭蕾,还会一口流利的英语。苏娅的性格也很温顺,她从不拗着周东进,像个无声的影子一样,随时准备随着周东进去任何地方去做任何事情。但苏娅是个冷人儿。她很少说话,几乎不笑,身上仿佛总是弥漫着一层驱之不散的忧郁。这样也好,周东进那会正烦着呢,如果换个热闹的,周东进没准还吃不住劲儿,早落荒而逃了呢。
  母亲在他俩相识刚一个多月的时候,就急匆匆地催促他俩结婚。
  周东进说笑话,我连她鼻子眼睛长在哪还没搞清楚呢。
  母亲说,东进,你过几天就得去边防报到了,这一去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呢。人家姑娘可等不了,走之前你无论如何也得把婚事给我办了。
  周东进说,妈,这事以后再说吧。大哥不是也刚结婚吗,我着啥急呀?
  母亲说东进,你和苏娅相处得不是挺好的吗?
  周东进冷笑道,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现在对这些根本就无所谓。如果你愿意,我现在结婚都行。可你也不想想,人家愿意吗?谁肯这么急三火四地嫁给你儿子?
  母亲当即就盯住他急切地问,东进,苏娅要是肯呢?
  周东进干脆地断言道,不可能。你儿子又不是要去京城高就,这在古代叫充军发配边关,她是谁呀?
  母亲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说,东进,我这就去找苏娅。不过你得答应我,只要苏娅同意,你们就立刻结婚。
  苏娅居然就同意了。
  至今,周东进对苏娅的所作所为仍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她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为什么会始终对他冷若冰霜呢?既然她已经决定嫁给他了,为什么婚后又很快就抛下他去美国了呢?苏娅对他丝毫没有热情,这点周东进早就感觉到了,但他当时没在意,因为反正他对苏娅也没什么热情。
  结婚前,大哥南征曾匆匆回来了一趟。南征对东进的婚事显得十分忧虑,闷着头抽了半天烟才问,东进,说实话,真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东进说,就算是吧。
  南征不相信地望着他的眼睛,说东进,如果……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东进毫不在意地挥了下手说,我无所谓。真的,我现在对这些事根本就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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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章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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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征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怔怔地看了东进好一会儿后,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掐灭烟头说,那好,那我就不多说了。我今天还得赶回部队,你的婚礼我就不能参加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南征背对着东进说,东进,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这个时候的选择不一定很……合适。我是想说……既然你选择了,就得准备承担很多。说罢,回头深深地看了东进一眼。
  这一眼,给东进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东进在大哥的眼里看到了放心不下的担忧,欲言又止的伤感和无能为力的愧疚。倒仿佛是他这个当兄长的对不起东进,在东进的事情上没能尽到责任。那一刻,东进被这种兄弟间的手足之情深深地感动了。
  结婚的那天晚上,周东进才彻底地体验到了苏娅的冷。冰冷的手,冰冷的唇,冰冷的身体,冰冷的表情,冰冷的反应。其实苏娅一直很配合,该躺下的时候躺下,该脱衣服的时候脱衣服,该抱紧他的时候抱紧他。但就是冷。周东进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蹩脚的摔跤运动员,独自在场地中间瞎折腾,待折腾得精疲力竭后才发现,这是一场没有对手没有观众的比赛。周东进顿觉兴味索然,再没了折腾下去的热情。
  那一夜很平静。没过几天周东进就离开家,提前去边防报到了。
  结了婚的周东进仍旧过着从前那种光棍儿的生活,苏娅从没到边防去过。周东进没要求过,苏娅自己也没提出过。他们的夫妻生活仅限于周东进回家的短暂几天。第一次回家时,周东进在路上还有一点按捺不住的激动。但一回到家里,一见到苏娅,他那点激情就莫名其妙地平息了。晚上,他按照王耀文私下的传授,拼命努力企图带着苏娅一起进入那种无限美好的巅峰境界。但在左突右冲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竟又陷入了与结婚那晚完全相同的窘境。无法酣畅淋漓地宣泄激情,使周东进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他狂躁地一把把苏娅从床上提起来,狐疑地盯着那双冰冷的瞳仁。苏娅那双深潭似的瞳仁总给周东进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看着你的时候,你反倒会觉得她离你很近,但当她看你的时候,你就会突然发觉她其实离你很远很远。周东进久久地盯着苏娅,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认识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女人。她是谁?她怎么会成了自己的妻子?自己怎么会娶了她?
  苏娅在周东进的手下微微颤抖着,但她既不挣扎也不反抗,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殉难般的平静。如果她拼力反抗、挣扎的话,周东进还有机会使出力气,使自己烦躁的情绪得以平息,让自己在征服中得到一些快感。但她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周东进。就在周东进憋足了劲准备咆哮的时候,她突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带着一种真诚的愧疚和无奈的伤感。这声“对不起”像针一样突然戳破了周东进鼓胀起来的情绪,斗志立刻撒了气般地涣散殆尽了。周东进长叹一声,猛地松开了手。
  从此,周东进就常常借口部队离不开,很少回来了。
  很快,苏娅在美国的亲戚就为她办好了出国手续。苏娅在办理出国手续之前没征求周东进的意见,办理过程中也没对他讲过,一直到签证下来,机票都预订好了她才告诉周东进。周东进就像送一个不相干的朋友似的,把苏娅送上了飞机。看着苏娅的背影在眼前消失的那一刻,周东进竟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周东进这些事在二团只有王耀文一个人知道。王耀文曾经一脸深刻地点评道:“老周呀,你这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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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章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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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二团的前一天,南征本想找东进好好谈一次,找机会教训他几句。但那条突然出现的蛇把周南征的念头一下子打消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太阳开始有了点暖洋洋的意思,空气中也若有若无地带了些丝丝缕缕的春天味道。吃完中饭,王耀文陪着周南征在院里溜达着散步,当他们溜达到办公楼前那条主路上时,突然就碰到了那条蛇。
  这是一条只有手指粗的小蛇,颜色很奇怪,绛红色,周南征从未见过红色的蛇。更奇怪的是那条小红蛇大摇大摆地在路中间行进,毫不在意周围是否有人。当周南征走到近前时,它竟突然间横过来,挡住了周南征的去路。周南征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当看清面前是条蛇时,立刻迅速跳开,随手操起了路边一块石头,正想狠命砸下去时,却被王耀文拦住了。
  别动!王耀文一反慢声细语的常态,大叫着冲上来,一把夺下周南征手里的石头,气喘吁吁地说:“别,别,它不咬人。”
  扔掉石头后,王耀文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周部长,吓着您了吧?我是怕您一时失手伤着它,一着急就……”看到周南征不解的样子,又赶紧解释道:“这条小红蛇从来不伤人,就是喜欢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团里的干部、战士都认识它,都由着它。”
  周南征稳住神儿,看到小红蛇只在他脚前停了一下,就又蜿蜒着向前爬去。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也为了不使王耀文尴尬,周南征笑着说了句:“看来,它还是二团的在编人员呢。”
  王耀文嘿嘿笑道:“它是被东进救活的。”
  “噢?”周南征感兴趣了。
  王耀文说:“那时这蛇还小,被突然来的一场寒流冻僵了,就躺在这条路上。当时谁都说这条蛇已经冻死了,东进偏不信,非把它揣在怀里焐着。我就说,东进你这是想重演农夫与蛇的故事吧,只可惜你怀里揣的是条死蛇。东进说别说话别说话,它好像动弹了。我说别扯了,它要是动弹了,你可就完蛋了。东进小心翼翼地掀开衣服,果然从里面探出了一个小红脑袋。我忙喊东进赶紧把它扔出来,东进不听,又焐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放出来。后来这蛇就成宝了,不怕人,总喜欢在这条路上走。从此以后大家见它在路上就都让着它,队列走到旁边都绕着它过去。这蛇也怪了,认人。别人谁叫它也不理,就认东进一个。东进只要一招手,它就出溜出溜地赶紧爬过来。大家就都开玩笑地说这条小红蛇是团长的宠物。东进也真喜欢它。”
  周南征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东进这种人也能喜欢动物。”
  “喜欢。”王耀文说,“东进还喜欢花皮鼠,特别喜欢看老花皮鼠教小花皮鼠爬树。天暖和以后,老花皮鼠就带着小花皮鼠出来学爬树。一开始,小花皮鼠总是说什么也不肯爬,老花皮鼠急了就在后面往上推,推不动再爬到上面用嘴叼住小花皮鼠,倒退着往上拽,直到逼着小花皮鼠学会了为止。东进就蹲在边上看,说是看花皮鼠搞课目训练。”
  周南征听着有趣,不由笑了。虽笑着,心里却有些不是个滋味。从王耀文津津乐道的讲述中,周南征不仅听出了东进在这里生活的乐趣,也听出了东进生活中的单调和枯燥。一晃,东进在边防已经干了十多年了。这个远离都市的偏僻山沟把从前那个喜欢新鲜追逐时髦的东进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准乡下人。记得有一次趁东进回家的机会,南征请新调来的军区政治部吕副主任吃饭。吕副主任与刘希文很熟,调来前刘希文就特地把南征介绍给了吕副主任。吕副主任来后,南征又格外注意与他相处,时不时打着刘希文让他来看看的旗号去拜访。见吕副主任的家一时不能搬来,就经常请他到外面去吃饭,顺便给他安排点活动,一来二去,南征与吕副主任之间的关系就比别人近了一层。南征想让东进也给吕副主任留下点印象。南征对东进说,不是常说领导要知人善任吗?知人善任的前提是知人,人家都不知道你,凭什么任用你?你得先在人家的脑袋里留下印象,到提拔使用的时候才会想到你。结果,那一次东进真是给吕副主任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首先是那顶无论什么时候都顶在头上的大皮帽子,东进本来个子就高,大皮帽子往脑袋上一扣,熊瞎子似的扎眼。吕副主任忍不住开玩笑说东进你这顶帽子是租来的吧,是不是怕不抓紧戴吃亏呀。吃完饭去打保龄球,东进说自己从来没打过这玩意儿,南征就让他先坐在旁边看一会儿,小姐给东进上了一杯果汁,东进可倒好,伸手就把插在杯子沿上做装饰用的一片橙子塞进嘴里吃了。弄得小姐捂着嘴跑到一边直乐,东进还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小姐乐什么。但学起保龄球来,东进上道却快得很。东进打保龄球出手十分有力,他根本就不看球道前面那些三角标记,球一出手就直接砸向后半截球道。他打出的球滚动力量极大,沾点边就能震倒一片。比量了几下,东进的成绩就开始直线上升,很快就追上吕副主任了。吕副主任说他打了这么长时间保龄球了,还没见过这种打法呢,问东进这是什么打法?东进就得意起来了,随口胡编说我这是掷手榴弹打法。接着就开始吹牛,说打保龄球跟投手榴弹的原理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往上使劲儿,一个是往下使劲儿……逗得吕副主任哈哈大笑,连声对南征说,你们哥俩儿性格一点儿也不像,你这个弟弟有意思!你这个弟弟还真有点儿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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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章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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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五个兄弟姐妹中,南征最惦记的就是东进。不只因为他俩从小在一起玩得最多,也不只因为他俩的兴趣爱好最相同、最能谈得来,其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南征心里知道自己欠东进的。虽然东进并不知道,虽然南征永远也不可能对东进说。但南征知道自己欠东进有多么多,南征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也许都无法还清。
  南征是真心想帮东进,没看到东进的真实生活状况时,南征虽也想帮但还不很迫切,直到看到这个闭塞的南山沟,直到看到东进那个没有丝毫生活气味的办公室兼宿舍,直到听到王耀文对东进生活状况的描述,南征心中就开始隐隐作痛了。他想象不出这种远离现代文明、远离城市消费、远离家庭温暖、远离女人的日子,东进是怎么过来的。放弃了正常的生活欲望独自在这里苦干了十几年的东进,是真的想证实自己,是真的想为部队做事,是真的在坚守自己的理想。如果东进这样的人不能提拔起来的话,如果东进因为不能提拔而最终必须离开部队的话,真是太不公平了。
  “东进什么时候能回来?”周南征问。东进去四营了,说是要今天赶回来,晚上一起吃顿饭,为工作组送行。
  “周团长好像是回来了。”王耀文指着办公楼前的一辆越野车说,“周部长你看,那是东进的车。”
  看来东进刚刚回来。周南征说了句:“耀文你先回去休息吧。”自己则信步向办公楼走去。
  东进正在水房洗脸,像小时候一样噼里啪啦地弄出很大的响动,扑腾得水花四溅。南征记起毛毛常说东进像个大河马,不由微微地笑了。
  东进抬起头,一把甩掉脸上的水,很响亮地叫了声“大哥”。
  “回来了?”南征问。
  “回来了。”东进边使劲儿用毛巾搓脸边说,“你先到我办公室吧,我马上就完了。”
  东进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房间本来不算小,但中间用文件柜隔了一下,就显得小了些。文件柜后面隔出的那块地方安了张床,就算是东进的宿舍了。据王耀文说本来给东进安排了一套挺不错的宿舍,东进说我还是在办公室住吧,反正我就一个人,住在办公室有什么事找我还方便,也省得我整天跑来跑去的了。就住进办公室了。东进的办公室很简洁,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惟一的装饰就是写字台上摆放着的一个跪姿的兵马俑。
  看到那个跪俑,南征心中不由一动,走上前仔细打量起来。南征在很多年前曾经给东进从西安带回来过一个跪俑,难道就是这个么?记得当时南征去西安前,东进缠住南征非让他给自己带回来个仿制兵马俑不可。南征不干,说东进你真好意思,让我给你背那么沉个家伙回来?!东进说大哥就算我求你还不行吗?你要是给我背回来一个兵马俑,回来后让我怎么背你都行!南征笑了,说我用你背?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的,又丑又笨?东进说我喜欢,我喜欢就是好。南征说到时候再说吧,如果东西太多……东进说那不行,你现在就得把话说死了。南征说好好好我给你带回来一个还不行吗?不过我可带不了太大的啊。东进立刻一蹦老高连连说,行行行,你只要答应给我带个就行。想了想又问,大哥,你说我是要个立姿的呢还是要个跪姿的?南征没好气地说,东进你哪来那么多事,什么立姿跪姿的,给你带回来一个兵马俑不就得了?参观完兵马俑之后,南征果真在地摊上给东进买了一个兵马俑。南征当时没多想就买了个跪俑,他觉得跪俑短比站俑好带。没想到,结果还是出了麻烦,南征回来后才发现行李不知在哪磕碰着了,兵马俑的头被碰断了。把东进心疼得要死,宝贝似的用双手捧走了,说是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救活。
  “这个跪俑还是你给我的呢。”东进一进来就说。
  兵马俑的脖子上果然有一道细细的裂缝,看来真是这个,不知道东进是用什么方法把他粘起来的。南征还记得东进那个奇怪的说法,要把“他”救活。
  “多少年了,我以为你早把这玩意儿扔了呢。”南征说。
  “哪能啊,我这些年是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东进说,“大哥你真有眼光,还是跪俑好,跪俑越看越有味。你看,你从这个角度看看,你看他的姿势,跪而不卑,威武中带有一些隐忍,刚毅里藏着几分柔韧,表情果敢却不凶悍,目光机敏但不狡诈。”
  南征看着那个跪俑,但跪俑却并不看他,跪俑的目光很低,沉静而深邃地伸向前方。看着看着,人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种情绪之中,心中涌动起一些说不清的感动。
  东进拉着南征后退了几步,虚起目光望着跪俑,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中国军人,永远是跪着的。”
  南征心中一震。
  东进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接着说:“这就是中国军人,即便跪着,也永远准备着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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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章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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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无事。东进突发奇想非要带南征爬南山,说是要让南征欣赏雪景,好好放松一下。
  南山虽然不高,但踏着尺把深的雪爬山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南征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剧烈活动过了。爬了没一半,南征就拉起了风箱。
  东进一边时不时地伸手帮南征一把,一边打趣地说南征是离了地的萝卜——糠了。
  南征说也是,过去一场足球踢下来咋也不咋地,现在可倒好,打几拍子乒乓球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真是糠了。
  东进说大哥你那是在机关里养尊处优养出的毛病,你看我就没你那些毛病。
  南征笑着说谁能跟你比,跟个活驴似的,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形,难怪爸爸总骂你是生驴蛋子。
  没办法,老头子死活就是看不上我,你哪儿都好,我哪儿都不好,从小就这样。
  其实爸爸心里还是很喜欢你的。
  这我知道,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嘛,从小我这脸蛋儿就没离开过他的巴掌,我还能不知道。
  我说的是真话东进。南征说,你上前线时,爸爸嘴上不说什么,但整天盯着前方的战事。你们最后打那场仗时,这边只听说你带着连队上去了,还说连队伤亡很严重,但不知道你的情况。妈妈忍不住偷着哭了好几场,刘秘书说要给前指打电话问一下你的情况,妈妈说什么也不让,说我也是从战场上过来的,打仗的规矩我懂。当年首长上前线常常多少天都没个音讯,我们这些当家属的哪个都不敢随便问一句。你不用管我我没事,再说首长也不会同意的。刘希文不知深浅又去跟爸爸说,一张嘴爸爸就火了,说你敢?!亏你小子想得出,还要往前指打电话?都他妈的打电话,前指就不用干别的了!然后斜眼看着妈妈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敢干扰作战,我他妈的毙了谁!刘希文这才知道厉害了,他私下里叹着气对我说,我也是看首长好几天都不怎么睡觉,整晚地翻弄那些前线情况看个没完,心里实在着急才提出来的。
  这事我知道,刘秘书后来也跟我说了。我很感谢爸爸、妈妈在那种情况下没往前线打电话,如果他们真打电话关照我,我会很不舒服的。
  后来,听说你在那次战斗中指挥上有点问题,下来后又为立功的事和各方面搞得很僵,爸爸简直是坐立不安。搞清事实后,我以为老头子肯定又会发火、骂人,没想到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只说了一句话,这小子还行,鸡巴挺硬。
  我也没想到我没从前线戴回军功章来老头子居然没骂我,我是做了挨打的准备的,当时我心里真是又感动又愧疚。大哥,你总批评我太爱自己的军队干部子弟出身了,我承认我是爱,我常为自己能生在军人家庭里感到庆幸,常为自己有一对做军人的父母感到自豪,常为自己此生有幸做军人感到骄傲。我不觉得爱自己的出身有什么错。大哥,我知道其实你也爱,只不过你不敢像我这样公开说出来,你怕这样说会脱离群众,怕这样说人家会给你扣上一顶骄傲的帽子。其实,我们都爱自己的出身。记得当年有个写那场自卫反击战的影响挺大的小说,里面说有个干部子弟在部队上前线之前,家里想动用权力调走他。我们这帮干部子弟一看就火了,真他妈的敢扯淡,上战场之前谁敢调人!我们的父母都是打过仗的,都知道打起仗来一切都得服从前线的道理,他们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当时干部子弟对这事的反应的确很强烈。南征说,也难怪,那时社会上干部子女搞特权的情况挺多的,老百姓反感,人家就合理想象,以为这些人面对战争时也会搞特权。其实他们不懂,这些人也许可以做任何不光彩的事,但惟独不会做这件事,连那些老太太们都不会做!她们早已习惯把打仗放在第一位,太懂得军人上战场是天经地义的,太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们大多数都会像妈妈那样宁肯自己偷偷哭,却连电话也不敢往前线打,更不要说在那个时候把孩子往回调了。
  再说了,就算是家里想往回调,我们自己也不可能同意呀!我们是盼打仗的呀!从当兵那天起我们就盼着能打上仗,盼得眼睛都发蓝了,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一个打仗的机会,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临阵脱逃?
  当一辈子兵没机会到战场上真枪实弹地比试一回,确实是个遗憾哪。南征突然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我倒是真枪实弹地比试过了,不过还是留下了遗憾。
  还想打仗吗?
  想,做梦都想!大哥你呢?
  我也想。有时候真觉得这兵当得窝囊,不能跟敌人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地较量,净在家里跟自己人你来我去地明争暗斗。
  大哥,你变化挺大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我从前什么样?
  你从前不论是学习还是打球、游泳,样样都比别人做得好,还特有激情,打架不要命,不管走到哪都是个核心人物,手一挥屁股后面就跟上来一大群。
  那不是小时候嘛。
  你从前也比现在有气魄。记得有一次你很严肃地对我说,东进,你不能只把眼睛盯在枪上、盯在手榴弹上,你得学着研究战术,研究战争。你说早晚有一天党会把军队交到我们这代人手上,从现在起我们就应该为那一天做准备。你不知道当时听到这些话时我有多么震惊。我想,这才叫有理想有抱负呢!跟大哥相比,我周东进整个儿庸人一个,我连我大哥的一个小拇脚趾头都不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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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章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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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提那些干什么,那时年轻,思想还很幼稚,不成熟。
  怪了,人咋都是越成熟就越不像人了呢?
  东进!
  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我的意思是说,人一成熟了就学会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了,到最后把原来的自己都给忘掉了。
  人总是要成熟的,人不可能总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我讨厌成熟。
  但是你无法拒绝成熟。
  山顶到了。
  南山的山顶是平的,厚厚的积雪在眼前铺展开一片坦坦荡荡的开阔,处女般闪着圣洁的光,没有一个脚印,没有一丝污痕。目光一触到这片洁净的白色,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蓦然止步,不忍再向前踏出一步。面对眼前这一览无余的坦荡,你的心胸仿佛一下就开朗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在全身涌动着,使你突然很想大声叫喊。
  啊——!东进先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啊——!南征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了一嗓子。
  两个人笑着互相看了看,又一起喊了起来。啊——!
  声音在雪地上蹦跳着跑向远处,又被山野弹回来,弹出一连串的回响:
  啊——!
  啊——!
  啊——!
  喊够了,东进又让南征跟他一起在雪地上躺字。他自己先伸开手臂躺在雪地上,起来后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十”字。南征也学着他的样子,在雪地上躺了个“大”字。东进躺了个“人”字,南征又躺了个“才”字。最后东进又躺下折腾了半天,爬起来却什么字也看不出来,东进就笑着说他是想躺个“方”字,但这个字太难躺,他从来都躺不好。还说陈奇就躺得比他好。
  说着说着,东进突然抓起一把雪,冷不防扔到南征脸上。南征一愣,说了句好小子你敢打我,随手就抓起雪打了过去。东进笑着跳着躲开了,南征不甘心又接着打,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似的,你来我去地喊叫着打起雪仗来。直打得两人都精疲力竭地躺倒在雪地上。
  东进气喘吁吁地递给南征一根烟,南征接过来却没点,只专心地用手抚弄着身旁的雪。这里的雪真白,南征突然很想吃雪,就轻轻拨开表面一层,以为下面的雪会比上面的白。但他发现这里简直没有丝毫污染,你根本就分不出表层和下面,这雪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致的白。南征把烟还给东进,说在这种地方抽烟简直就是罪过。说完就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南征以为这雪怎么干净也会带点尘土的味道,却不料只吃出了满嘴的清冽甘甜。南征干脆痛痛快快地放开吃了起来。东进很多年没见南征这么放得开了,看见他终于忘了自己是个官儿,看见他终于松开了那张常年绷得紧紧的官脸,看见他像个孩子似的打雪仗,孩子似的一把接一把地抓起雪往嘴里塞,吃得满鼻子满脸的样子,东进别提多开心了。
  下山往回走时,南征突然想起魏明坤晚上也要来吃饭送行,就问东进和魏明坤现在关系怎么样。
  东进嘴上说挺好,但脸上的晴朗却明显退了一层。
  南征知道,就他们两人目前的情况看,只要东进不计较,魏明坤是不会主动与东进过不去的。如果东进稍微乖巧一点,魏明坤还会巴不得表现自己的大度,与东进言归于好。在他们两个之间,东进的态度是主要的。所以,有必要提醒东进注意与魏明坤的关系。
  南征对东进说,东进啊,不管怎么样,魏明坤现在可是真的主宰你的命运了。如果分区不同意往上报你,谁想提你也没有用,魏明坤这一关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东进,你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在这个时候你可一定要把握住自己,尽量和魏明坤搞好关系,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呀。
  东进说我知道。大哥你放心,这事我早就想通了,只要能提起来,只要能继续在部队干下去,我可以不要自尊心,甚至可以……东进苦笑了一声说,甚至可以不要这张脸!
  进营区之前,南征突然回头对东进说了一句,东进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东进笑了笑,说大哥我也很高兴。一转脸,只见南征脸上已经换了一副表情,向前望去,原来是魏明坤和王耀文正在门口迎着呢。
  看着南征僵硬起来的背影,东进一下午的好心情转眼间便荡然无存了。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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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一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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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一切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话是周和平主动说出来的。周和平说,妮娜,你在我的公司兼个职怎么样?
  兼职?黄妮娜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兼职做我的总经理助理。
  我?
  是呀。兼职不会影响你在省外贸的工作,你平时不用来上班,有什么事我找你,你给我办了就行了。反正你在那边有份固定的工资,我一个月再给你五百元钱补贴。你看怎么样?
  黄妮娜打了个怔,她很想告诉周和平自己已经下岗了,但嘴巴张合了几回就是说不出口。想想先这样也行,钱虽然少点,好在不用坐班,还可以找份别的工作干。如果给周和平办好了一两件事,到时候再提出正式跟他干,可能会更好一些,也就答应下来了。
  周和平办事倒挺痛快,很快就给黄妮娜印了名片,还配了一个传呼机。虽然一个月只有五百元钱,但漂亮的名片和崭新的传呼机足以使黄妮娜忘乎所以了。名片上清清楚楚地在黄妮娜的名字下边印着:总经理助理。黄妮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小到大自己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怎么一下子就当上总经理助理了?
  黄妮娜把这张名片递给六指时的样子显然很得意。
  六指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有什么不对劲的?黄妮娜挺不高兴地拖着腔问,她本来以为六指会替她高兴的。
  六指说,总经理助理应该到公司上班,帮着总经理处理日常工作呀,怎么能不上班呢?
  黄妮娜说和平不是以为我还在省外贸上班嘛,怕影响我的工作呗。
  六指惊讶道,你怎么还没告诉他你现在的情况?
  没有。
  你这人也太……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一月给你多少钱?
  五百。
  五百?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就是五百嘛,黄妮娜的声音低了下来,和平说我已经有份工资了,这五百算兼职的补贴。
  操,这算整的什么事呀,五百!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数!六指气得满地乱转,“呸”的一声狠狠地吐到地毯上一口痰。
  黄妮娜立刻跳起来,尖起嗓子喊道,六指你干什么呀?总随地大小便!都说你多少次了,臭毛病就是不改!
  六指看着地毯上的那口痰,理亏地嘟囔了一句,我擦了还不行吗?就弯下身子把痰擦掉了。
  黄妮娜仍旧不依不饶地拉着脸,“咚咚咚”地把地板跺得山响,跑去拿来苏儿水又擦了一遍。
  两人一时无话,都闷在那里了。
  黄妮娜心里有点烦,她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六指这种人搅和到一起。六指从长相到习惯几乎没一处优点。坐在你面前不是吱溜吱溜地嘬牙,就是没完没了地在胸前、腋下搓泥球。这还不说,还要把嘬出来的牙秽和搓出来的泥球小心翼翼地送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用手指搓一阵子,然后才心满意足地随便朝哪个方向一弹。六指做这套动作是一种习惯,是下意识的,他自己似乎毫无感觉。但黄妮娜可真是受不了。黄妮娜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搞的,有什么事总想跟六指叨咕叨咕,但一见了六指那副毫无教养的样子又打心眼儿里发烦。
  六指也在生自己的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管这个女人的闲事。六指虽然丑,虽然长了六个指头,但六指不缺女人。而且一般情况下,六指都是尽着嫩的挑。六指在女人面前从来都是占着上风的,六指说东,那些女人就不敢说西;六指说鸡蛋是带把的,那些女人就赶紧说对鸡蛋是树上长的。女人在六指的眼里历来是不做数的,六指常竖起那根赘指吓唬那些不识相的女人,说女人就像他这根手指头,想要就留着,不想要立刻就可以剁掉。这法子很奏效,再难缠的女人听了这话也会乖乖溜走。六指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个比自己还大的女人辖制住了。这女人动不动就跟他耍小姐脾气,他却总能容忍她。最奇怪的是,六指至今也没想过要占这个女人的便宜,至今也没在这个女人身上讨到过一点儿便宜。
  六指注意到黄妮娜对周和平的态度就完全不同。黄妮娜在周和平面前有点拿样,从不尖声尖气地大喊,笑起来的样子也更光鲜些。六指看得出黄妮娜总是极力想赢得周和平的好感,但又不想使自己显得太掉价。六指觉得这个女人很好笑,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把面子金贵得跟命似的。六指认为黄妮娜其实是个不太会讨男人喜欢的女人。
  对周和平,六指有一种天然的敌意。六指也说不清为什么第一眼看见周和平,心里立刻就生出了强烈的敌意。他几乎讨厌这家伙所有的一切:讨厌他高挑的身材,讨厌他苍白的面孔,讨厌他风度翩翩的举止,讨厌他目空一切的神态……六指看出周和平不是什么好鸟,但绝对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六指想得没趣,起身就走。
  黄妮娜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喊,你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呀?
  六指头也不回地说,省得在这让你窝心。
  黄妮娜说,人家话还没说完呢。
  六指脚都不停地说,有话快说我还有事呢。
  你走吧!黄妮娜气得大声喊道,你走吧你!
  六指却在门口停下了,回过头说,我告诉你,跟那小子打交道你得多长几个心眼儿,小心让他把你算计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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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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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妮娜冷笑道,六指你是不是让你们那伙人算计出毛病了,整天神经兮兮的。他算计我什么呀,我有什么值得人家算计的?再说我和周和平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们是老同学了,他算计谁也不能算计我呀。
  六指一龇牙,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在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妮娜气得在后面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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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一章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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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指一走,黄妮娜就后悔了。今天是她把六指叫来的,她本来心情挺好的,想跟六指商量商量这件事,看是再找一份工作呢还是先这么干着,没想到刚一张嘴就把牙硌崩了。她其实心里挺感激六指的,人家六指跟她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却整天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有什么困难一个电话就到,自己真不该为了吐痰的事朝六指发那么大的脾气。
  黄妮娜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不知为什么自己特别爱跟六指发脾气。过去她是有这个毛病,越是在亲人面前,越是在跟自己亲近的人面前就越爱耍脾气。妈妈总说妮娜是活活被她爸爸惯坏了,亲近不得,越对她好她的脾气就越大,就越不讲理。但她已经很多年没耍过脾气了。没有亲近的人可耍,她几乎已经忘了耍脾气的滋味了。事情怪也就怪在这,这个六指并不是她什么人,可以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从没想过要跟这个长着六根指头的家伙走多么近,可为什么一到六指面前,自己过去那种感觉就全找回来了呢?为什么自己无缘无故地总想朝六指发脾气呢?
  想起来,黄妮娜只有和东进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觉最明显,和魏明坤都没有这种感觉。小时候黄妮娜挺怕东进的,东进无论在幼儿园还是在八一学校都是“八一王”,所有的小孩都怕东进,都听东进的指挥。东进淘是淘,但从来不理睬女孩,也从来不欺负女孩。有一次,有个男孩拿一条毛毛虫吓唬女孩玩,把女孩们吓得尖声喊叫着到处乱跑。黄妮娜跑得慢了点,被那个男孩把毛毛虫扔进了脖子里。黄妮娜吓得浑身乱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东进冲上来一把抓掉毛毛虫,回头就给了那男孩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那男孩的鼻子上,血就流起来个没完了。老师见了血,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东进拎到外面,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午饭后发苹果也没给东进,说是惩罚他。东进倒不在乎,这些课目他几乎天天操练,早就习惯了。但黄妮娜心里却过不去了。黄妮娜把分给自己的那个苹果偷偷藏起来没吃,下午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塞到了东进的手里。黄妮娜至今还记得东进接苹果的时候朝她笑了一下,露出两排结实雪白的牙齿。黄妮娜的脸当时一下就红了,赶紧扭头跑掉了。从那以后,他俩之间就有了一种比别人更近一些的感觉。后来,黄妮娜渐渐地就不怕东进了。在学校里他们见面从来不讲话,因为八一学校很封建,男女生之间基本不来往。但回到家他们却经常在一起玩。他们两家住前后楼,东进有时会把黄妮娜领到自己家的地下室,让黄妮娜看他怎么拆那些枪。黄妮娜问怎么没子弹呢?东进说子弹都让爸爸给收起来了。黄妮娜说我爸爸就从来不收起来,就放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东进一听立刻高兴得不得了,说那你给我拿一点儿来好不好?黄妮娜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不就是拿点子弹嘛,这还不容易。黄妮娜就回家在爸爸写字台的抽屉里抓了一把黄灿灿的子弹。给东进子弹的时候,黄妮娜说,东进你可得保密啊,不许说是我给你的。东进说那当然,谁问我也不说。没想到没过几天这些子弹就差点出了事,没想到为了保密东进竟被周伯伯打成那样,没想到东进的后背都被打烂了也没说出子弹是黄妮娜给的。这件事让黄妮娜在十分吃惊的同时也十分感动,从那以后,东进就长进黄妮娜的心里了。也就是从那以后,黄妮娜就越来越爱跟东进耍脾气了。
  什么事情都有个头,什么事情都不能太过头,这个道理黄妮娜是后来才想明白的。最后跟东进分手的那一次,她就是耍脾气耍过了头,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把东进伤了,伤得很深。
  黄妮娜和东进正式谈恋爱是在当兵以后。但当他们把恋爱关系分别告诉双方家长时,却遭到了两个家庭的一致反对。周家的反应最为激烈,周汉毫无余地地当场表示坚决不同意,说你休想把黄振中的丫头弄到我家里来,我绝不跟黄振中那套号人搭亲家!东进说爸爸你搞清楚了没有,我这是给自己找老婆,又不是给你找亲家!周汉说,老子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找谁当老婆不好偏找他黄振中的丫头?!东进说爸爸我和妮娜之间是有感情的啊。周汉说,少给老子扯你们那个小资产阶级的鸡巴感情,老子就是不同意!东进就瞪红了眼睛冲周汉喊道:你是暴君!你是个不懂感情的暴君!难道你自己没感情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感情吗?!周汉就火了,说你个兔崽子你敢骂老子暴君?老子今天就暴君了,老子非暴君个给你看看不可!说着就把手中的杯子连同满满一杯热茶像撇手榴弹似的整个撇到了东进的身上。东进毫不示弱,立刻操起身边的一只花瓶砸过去。但东进不是朝着周汉而是朝客厅的窗户砸的,那只花瓶穿破两层玻璃窗飞了出去,玻璃顿时稀里哗啦地碎了满地。
  事后,东进托着一只烫伤了的胳膊,很悲壮地对黄妮娜说,妮娜,这事谁反对也没用,咱俩好定了!
  黄妮娜很感激东进为她做的这一切,但她心里的压力却更大了。如果只是自己家不同意还好说,她不怕自己的爸妈,反正他们就她这一个女儿,大不了跟爸爸妈妈多耍几回赖,他们早晚会对自己让步的。但周伯伯的态度这么坚决可就不好办了,搞成这个样子,她可怎么进周家的门呀。
  东进上前线之前,黄妮娜哭着对东进说,东进,你可得给我好好回来,你最好给我立个功回来,我爸爸最看重的就是这个了。你要是能在前线立个功,我就能保证说服我爸爸妈妈同意咱俩的事。到时候,周伯伯要是还不同意你就干脆搬到我家来,我们俩在我家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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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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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妮娜万万没想到东进竟会这么不争气,上了一回战场不仅没立功,还把自己弄得灰溜溜的。黄振中说,怎么样妮娜,你爸爸看人是不会错的,周东进这样的人就是不行,他的个性太像周汉了,这种人在部队是不会有发展前途的。黄妮娜赌气说,那周伯伯不是也发展得挺好吗?好?黄振中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是战争年代,跟现在部队的情况不一样。再说了,你周伯伯要是按正常发展的话,至少应该比现在高两个级别!
  黄妮娜对东进很是失望。本来黄妮娜找东进在女兵中就有不少非议,那时女兵的眼睛都盯在机关,普遍认为找个机关里的参谋、干事、助理员比找基层部队的连长、指导员更体面,也更有发展前途。黄妮娜的条件在女兵中也算是好的,按说,她比别人的选择余地更大,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找了个小连长,大家都觉得黄妮娜有点亏,有点缺心眼儿。但黄妮娜以前对东进还是挺有信心的。她相信东进具有超人的军事素质,相信东进是最好的军事人才,相信东进在军事方面的发展不可限量。所以黄妮娜总是极力向自己的女伴表白说东进如何如何有发展前途,为了捞回点面子,黄妮娜还撒了个小谎,自作主张给东进提了一职,说东进提副营长了。黄妮娜想,反正东进是优秀连长,在团里排第一号人选,从前线回来肯定立刻就能提,早说出去几天也没啥。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前线回来后,东进提职的事竟彻底告吹了。黄妮娜这下可沉不住气了,本来是想挣个面子的,结果她这边把话说出去了,东进那边的事却没影了,不仅没保住面子,反倒把原来那点面子也全搭进去了!这事要是让人说出去,该有多难为情呀。黄妮娜憋了一肚子的火,那次就一古脑儿地撒在了东进的头上。
  他们那天去红房子吃西餐。黄妮娜和东进都很喜欢吃西餐,所以每次东进从部队回来,他们一定要抽时间来红房子吃一顿西餐。红房子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门面不大,但里面的环境布置得很幽雅。低垂的天鹅绒吊顶,明暗适中的情调烛光,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最主要的是这里的西餐做得十分地道。寻到这里来的客人,大多是一些懂得西餐,会吃西餐,真正想安安静静吃顿西餐的人。东进照例先给自己和黄妮娜各要了一杯餐前红酒,又给黄妮娜点了红菜汤、蔬菜沙拉、软煎鱼、啤酒苹果圈和一小杯雪利酒。东进自己点的是奶油番茄汤,随后又要了罐闷牛肉、奶汁烤杂拌、铁扒、柠檬牛舌,觉得还不过瘾,就又要了个五成熟带血筋的烤牛排,全是荤的。黄妮娜说东进整个就是一头山上下来猛兽,标准的食肉动物,东进这才给自己要了份酸黄瓜。酒要的是马提尼酒,东进说他今天想多喝点,就要了一整瓶。
  举起酒杯,东进看着黄妮娜说,妮娜你今天情绪不好。黄妮娜没说话,沉闷地碰了一下东进的杯子,自顾自地把酒一口喝干了。
  背景音乐换了一支很耳熟的大提琴曲,黄妮娜和东进互相看了一眼。
  东进问,妮娜,还记得这支曲子吗?
  黄妮娜点了点头。
  东进说,小时候我们在北京第一次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当时放的就是这支曲子。
  黄妮娜又点了点头。
  那次是你姥姥领我们去的。当时“文革”刚刚开始,“老莫”还没关门,记得走进莫斯科餐厅那高大宽敞的大厅时,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把我镇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我也是,我到现在都觉得“老莫”不像餐厅,更像一个豪华舞场。
  你姥姥真好,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气质、最有教养的老太太。还是她教会我们怎么用刀叉、怎么品味西餐的。
  姥姥年轻时跟着姥爷在欧洲住了将近十年呢,她比我爸爸、妈妈见识多。
  你姥姥告诉我们这支曲子是柴科夫斯基作的,说柴科夫斯基是俄国有名的作曲家。当时你说,姥姥,我怎么听着心里觉得不好受呢?你姥姥说这就对了,这支曲子是《天鹅湖》里最悲伤的一段。你一听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弄得姥姥手忙脚乱地赶快哄你。我把餐巾递给你让你擦眼泪,你身子使劲一扭把餐巾甩到了地上。我记得你姥姥当时就长叹了一口气说,妮娜,你这个性子将来是要吃亏的呀。
  黄妮娜说东进你少拐着弯子教训我,说着眼里已经含着泪了。
  东进就把服务员喊来,让把曲子换了。不一会儿,背景音乐就换成了肖邦的钢琴曲。红房子这里就是这点好,从来不放那些让人坐不稳定不住的现代音乐,只放那些古典的清明的东西。
  东进突然笑了,说,哎,还记得那次我送了你一样东西吗?
  不记得。黄妮娜没好气地说。
  我给你偷了一把叉子!东进说,你不记得了,那时“老莫”的刀叉勺都是银的呢。唉呀呀,可惜了可惜了,那可是我这辈子送给你的第一个定情物啊。
  净瞎说,黄妮娜扑哧一下乐了,那时咱俩还是小孩呢。黄妮娜现在还保存着那把银叉子。记得当时东进把叉子塞进黄妮娜手里的时候,她先是吓了一大跳,接着心就开始咚咚跳起来。那种感觉很奇特,紧张、兴奋、刺激,只有打破常规干坏事才能带来那样强烈的快感。直到揣着这个秘密避开了所有的人,他们才把那把叉子拿出来。那是一把做工十分考究的银叉子,柄上的图案很古典很精细,黄妮娜喜欢得不得了。东进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说,你知道吗,我早就想给你偷一样你喜欢的东西了。黄妮娜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会有偷东西给她的想法,东进认真地回答说,因为你给我偷过子弹呀。我欠你的,男的是不能欠女的东西的,真的。看着东进那副认真的样子,黄妮娜乐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至今,黄妮娜还记得东进当时那副傻乎乎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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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一章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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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妮娜把雪利酒也喝光了,又伸手要倒马提尼酒。东进拦住他说,妮娜,你是不是在怨我。
  黄妮娜使劲甩开东进的手,说,我哪敢呀。你多能啊,多无私啊,连到手的战功都让你给推掉了。
  东进说,妮娜,你听我给你解释。
  黄妮娜冷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的行动就是最好的解释!它证明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不了解情况!
  我了解,我什么情况都了解!你说,是不是前指已经决定给你和五连立功了?
  是。
  是不是你三番五次地找前指非要把功推掉?
  是。
  是不是你为了达到推功的目的,说自己在指挥上有失误?
  那是事实。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其实,你完全不必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你打听打听去,哪有指挥员打完仗不为自己部队争功的?听我爸爸讲,当年打完小流河阻击战后,你爸爸为了给部队争“小流河阻击英雄团”的称号,把一张八仙桌都拍碎了,要不是我爸爸拦着还差点动了枪。你回去问问周伯伯,当指挥员的在关键的时刻不为部下争谁还愿意跟着你打仗?!
  妮娜,这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只有这样做我在良心上才能过得去。
  周东进,你太自私了!你只想着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你怎么就不想想别人?不想想你的连队,不想想那些牺牲了的战士?!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东进声音艰涩地说,我就是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士才决定这样做的,我就是为了不再有这样的牺牲才这样做的!
  可你想过我吗?想过我们的事吗?
  我承认,当时那种情况,我确实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没来得及?黄妮娜的眼圈一下就红了,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重要?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来得及想我?没来得及想我们的事?
  ……
  周东进,你不要以为我非你不嫁!
  妮娜,不许你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
  你想让我用什么样的口气对你说话?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你也就能跟我吹吹牛,说自己是难得的军事人才,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机会上战场展示才干吧。现在怎么样,战场你也上了,才干你也展示了,这回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也就我这个傻子才相信你吧,别人谁信呀。过去,我爸爸怎么说你在部队没发展我都不相信,人家在背后议论我缺心眼儿,说凭我这么好的条件不该找个小连长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我黄妮娜真是没眼光,真是缺心眼儿,我……
  黄妮娜,你不用再说了!东进脸色铁青,攥着酒瓶的手微微发抖,我听懂了,你说来说去不就是认为我周东进配不上你吗?你不就是觉得找我这个小连长委屈你了吗?好,从现在开始,你请便!东进突然大声喊道,你爱找谁找谁去!说完“咔嚓”一声把手里那瓶马提尼酒砸了个粉碎。
  黄妮娜惊恐地站起来望着东进,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黄妮娜说,周东进这话可是你说出来的,你可别后悔!说罢,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第二天东进来找黄妮娜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来哄她的呢。从前,每次耍过脾气之后都是东进来哄她。这次她想把脸板得紧一点儿,让东进哄得费劲点,决不能轻易饶过他。但东进却什么话也没说,沉着脸把一包东西摔在她面前转身就往外走。待她看清那包东西是她从前写给东进的信和送给他的所有照片后,这才慌了。但无论她在后面怎么叫怎么哭,东进却始终连头都没回一下。黄妮娜怎么也没想到东进会这么绝情,没一丝悔意,没一句解释,连一点儿回旋余地都不给。
  黄妮娜和东进冲破阻力艰难维系的关系,就这样突然结束在他们自己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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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一章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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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妮娜接到第一个传呼时,简直有点欣喜若狂了。
  传呼是周和平打来的,上面打着两行字:请黄小姐下午六点整到金座大酒店二楼牡丹厅。金座大酒店!黄妮娜一下子兴奋起来,这是全市最高档的酒店了,自己还从来没进去过呢。黄妮娜知道那座新建的大厦,整座大厦全部是用金色的玻璃幕装饰起来的,很显眼,很气派,很是与众不同。
  黄妮娜看了看表,离六点只有两个多小时了,立刻慌张起来。到那样的地方吃饭,正儿八经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收拾收拾,这点时间真不知道够不够呢。
  首先得决定穿什么衣服。有人说,女人的衣橱里永远缺一套衣服。这话一点儿没错,女人就是这样,无论衣橱里有多少件衣服,永远也找不到最适合今天出门穿的那套。何况黄妮娜已经很长时间没置办过像样的衣服了。不是不想买,是不能买。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看不上。每次上街,黄妮娜都在两难中徘徊,最后的结果自然就不用说了,肯定是无功而返。外面还是得穿六指陪她买的那件风衣,可是里面穿什么呢?说老实话,衣橱里连件上档次的羊绒衫都没有,到那种地方吃饭,总不能就穿件普通毛衣吧?再说,还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呢,她再怎么样也不能给周和平丢人呀。想到这,黄妮娜立刻下决心,马上去买件羊绒衫,耽误点时间也得去买!
  一提到买衣服,黄妮娜自然就想起了六指。六指搞了那么多年服装,还真没白搞,在品位上挺有眼光的。最主要的是六指特别知道品牌和行情,能把价钱谈到最低处。但黄妮娜不好意思再找六指了,自从那天她把六指得罪之后,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和六指联系了。再说,单为这事找六指的话,还会给六指带来错觉,以为她是想让六指给她买衣服呢。她不愿意给人留下一个喜欢占男人便宜的印象,她没那么贱。
  黄妮娜冲到街上,比量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舍得买羊绒衫。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她只买了一件山羊绒衫回来。山羊绒衫新的时候看上去和羊绒衫区别不大,价钱却便宜很多,但洗过之后就截然不同了。黄妮娜实在舍不得花钱,也只能将就它了。买完衣服黄妮娜又咬咬牙比照羊绒衫的颜色精心挑选了一条很上档次的丝巾。黄妮娜特别看重穿着打扮上这些细节,她历来认为服饰搭配才是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品位的。穿名牌服装只能证明你有钱、有名牌意识,但不能说明你有品位。有多少阔佬穿着满身名牌,但由于颜色、款式或饰物搭配得不伦不类,结果把名牌的档次、人的品位抵消得一干二净。品位往往体现在细微处,也许是一组协调的颜色,也许是一套搭配得恰到好处的首饰,也许只是一枚小小的胸针或是一件打眼的披肩。只这一点细微的区别,就有可能一下子点亮你全身的装束,强调出你的档次,使你于平庸中脱颖而出。
  穿上素色的山羊绒衫,配上精致亮丽的丝巾,歪歪地在脖子侧面打个漂亮的结,看上去整体感觉真挺不错的。黄妮娜总算是满意了,到这时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再就是化妆了。化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一层一层地往脸上敷水、乳液、霜、粉,一步一步地描画眉、眼、腮、唇,但谁能想象得到女人在这个琐碎繁杂的过程中得到了多少满足和愉悦啊。黄妮娜想,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因为化妆麻烦而拒绝化妆。当她用粉底霜遮盖住瑕疵使皮肤变得光洁明快起来;当她扑上腮红让缺乏血色的暗淡面颊显得红润起来;当她精心描画着失神的眉眼使自己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当她最终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神采奕奕的女人的时候,所有因天生丑陋和逐渐衰老使女人失去的自信,在这一刻都被重新寻找回来了。感谢化妆,化妆在把虚荣和幻觉送给女人的同时,也赐予了女人更多的信心和力量。
  镜子里的这张脸令黄妮娜看得很心酸,这张曾经那么丰润光鲜的脸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干枯暗淡了呢?黄妮娜记得曾经看到过一篇提倡“素面朝天”的文章,文章坚持说女人不应该化妆,说女人洗尽铅华的素面才是最美的。黄妮娜觉得写这篇文章的女人很是奇怪,她要么是年轻美丽得敢于傲视一切,要么就是诚心撒谎,故意发出不同声音来表现自己的不俗和个性。不管怎么说,如果她自己真的敢于素面到老的话,黄妮娜还是很佩服她的勇气的。黄妮娜自己就没这个勇气,她不化妆简直就不敢出门,就连到对面小店买瓶酱油也得把脸抹好了再去,生怕破坏了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妆要画得浓艳一些,黄妮娜对自己说,晚宴嘛,灯光强烈,气氛也适合浓妆。粉底要厚,尽量遮住眼角、额头的细纹。眼线要上挑,弥补因为皮肤松弛开始下垂的眼角。好了,这样一来人立刻就显得精神多了。
  最后一道程序是用香水。香水黄妮娜还真有点存货,都是法国名牌。她挑了一种自己最喜欢的,在耳后、颈下、手腕和衣服上都用了点。一种苦森森的香味幽幽地飘散开来,黄妮娜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心中突然就有了一种感动。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这样认真地装扮自己了,这熟悉的幽香轻柔地触摸着她的鼻息,萦绕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地浸润进她的心里,心中那株枯萎了的骄傲便在幽香中苏醒了,慢慢地抽出了自信的绿叶。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黄妮娜对自己已经变得很有信心了。她记起自己从前每次带着这种幽香从人群中走过时,都会引起众多的注意;她记起那些羡慕、赞许的目光曾经给过她无数的欢乐和自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她黄妮娜无往而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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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十一章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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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很心疼,黄妮娜还是打了辆出租车。黄妮娜认为到那样的地方,不坐辆车到门口,不让门童开门请下车是很没面子的。门童打开车门请黄妮娜下车的时候,黄妮娜微微一笑,在门童的招呼中优雅地点着头,款步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前台立刻有小姐迎上来,轻声问了姓名后,微笑着引黄妮娜向牡丹厅的方向走去。上楼梯的时候,小姐甚至还回头扶了黄妮娜一把。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把一种久违了的上等人的感觉传递给黄妮娜。这种感觉真好!黄妮娜忍不住感叹道,她觉得自己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她多希望自己每天都出入这样的门口,每天都是今日啊。
  牡丹厅原来是金座大酒店最豪华的一个包间。刚一开门黄妮娜吓了一跳,迎面一个明亮的大客厅,并没有餐桌,几个人正在沙发上仰着喝茶聊天。黄妮娜以为走错门了呢,正想退回去,就听见周和平在里面叫她,来了妮娜?快进来呀。
  黄妮娜感觉到那几个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稳了稳神儿,拿着步子走了进去。
  周和平从沙发上跳起来,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同学黄妮娜,当年我们八一学校有名的白雪公主。
  “噢,幸会,幸会。”那几个人胡乱地点着头,眼睛不断地上下打量着黄妮娜。
  你就是黄妮娜呀?一个人站起来,大虾米一样地晃到黄妮娜面前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你原来不是跟周东进好过一阵子吗?
  黄妮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人毫不在意地向黄妮娜伸出手说,我都知道,我是李小京的哥哥,李小兵。
  与李小兵握过手后,和平说了句都到齐了,大家入座吧。立在一边的服务员立刻推开了客厅中间的一扇门。黄妮娜这才发现,客厅里面原来套着一个很漂亮的大餐厅。
  入座后,和平又把大家逐个儿介绍了一番。一下子见这么多生面孔,黄妮娜根本就记不住。她只记住了李小兵和小不点儿。和平介绍小不点儿的时候虽然没多说,但这个名字却使黄妮娜吃了一惊。她早就知道小不点儿,小不点儿不仅家庭背景显赫,自己也是个通天的人物。圈子里的人常提起小不点儿这个名字,把小不点儿说得很神,好像天底下没他办不了的事。据说小不点儿生下来很小,又是他家最小的一个孩子,所以从小到大就没人叫他大名,都叫他小不点儿。但小不点儿的长相可与他的名字截然不同,他块头很大,黑得发紫,眼神儿阴森森的,眼珠子几乎不转动,看谁的时候便把整个身子转向那个方向,很笨拙,但也显得很有身份。
  还有一个引起黄妮娜注意的就是小不点儿身边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怎么说呢,也许应该把她叫做女孩儿更合适一些,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儿。和平介绍她时只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这位是蓓蓓小姐,把姓氏和身份都省略掉了。那女孩儿穿着极讲究,外面是件比貂皮还昂贵的貂绒大衣,披着貂尾结成的披肩,里面只穿了一袭宝石蓝的晚礼服,低开领、收腰、长下摆,袒露的脖颈上吊着一颗大大的蓝宝石。这件晚礼服和蓝宝石的颜色很抬皮肤,把那女孩儿衬得冰雕一样晶莹剔透。
  黄妮娜心里有点不得劲儿,自己费尽心思的打扮被这女孩儿的光艳反衬得既老气又没档次。最让黄妮娜不舒服的是女孩儿表现出的强烈优越感,那女孩儿知道自己很美,知道自己很吸引男人,知道今晚没一个女人是自己的对手,所以她看其他女人的眼神儿中便带着明显的居高临下的轻慢。
  黄妮娜很感谢周和平,幸亏和平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不断地关照她,一会儿往她的盘子里搛一只鲍鱼,一会儿又夹给她一只对虾,使她不至于在陌生中感到拘谨尴尬。尤其令黄妮娜感动的是,和平在忙着招呼大家喝酒的同时,还单独敬了黄妮娜一杯。
  和平举起酒杯说,妮娜,我们俩喝一杯吧。
  大家就在一边起哄,说就是就是,你们两个老同学喝一杯。
  黄妮娜有些为难地说,我喝不了这么多喝一半行不行?
  大家说不行不行都得喝了,老同学敬你酒哪能半心半意只喝半杯呢。
  趁碰杯的时候,和平俯在黄妮娜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妮娜,你今晚打扮得真漂亮。
  一句话感动得黄妮娜眼睛都潮湿了,被那女孩儿的气势压抑着的心境顿时开朗了起来,她充满感激地看了和平一眼,一使劲儿把满满一杯酒一口都喝了进去。
  好!周围一阵喝彩,说妮娜这酒喝得有气势,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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