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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

_2 马晓丽(当代)
  “再盼过年也不能一天翻两次日历,把两天当一天过呀?”
  “团长……我……”鲁生的嘴唇哆嗦着,眼看泪就要落下来了。
  班长赶紧抢上前说:“团长,鲁生不是故意的。这两天电话线坏了,与团里联络不上,要不然也能及时发现,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责任全在我,你就批评我吧。”
  周东进绷紧的脸突然松开了:“今天是好日子,我谁也不批评。老百姓还讲究过年不打骂孩子呢,咱也不能破了老规矩。至于年三十嘛,我的意见是咱们现在就开始过。权当你们昨天演习了一回,今天咱们一起进入实战。大家看怎么样?”
  全体鼓掌、欢呼。
  周东进一摆手:“分头准备!”
  立刻,挂灯的挂灯,贴对联的贴对联,和面的和面,拌馅的拌馅。然后,大家挤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包饺子。直到吃年夜饭之前,该放鞭炮的时候,大家才傻眼儿了:鞭炮昨天已经提前放光了,一挂没剩!
  憋了一晚上的鲁生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都怨我,都怨我……”
  周东进的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班长见状赶紧凑到鲁生身边低声说:“快别哭了,团长最烦看见眼泪。”
  鲁生赶紧把眼泪往回憋,憋得两个肩头一耸一耸的。
  周东进就把脸别到一边去了,忍住没吭声。
  铁龙瞪着眼睛看看鲁生,看看周东进,又回头看看大家,突然转身跑了出去。只一会儿工夫就叼着小半挂没燃尽的鞭炮回来了。
  “噢,鞭炮!”大家一阵欢腾。
  “干得不错!”周东进满意地拍了拍铁龙的脑袋,举起小半挂鞭炮说:“就是它了!走,咱们放鞭炮去!”
  虽然只有小半挂鞭炮,虽然鞭炮潮得中间熄了几次火,但总算弄出了“噼里啪啦”的热闹响动。有了这些个响动,大家就可以欢蹦乱跳地大喊“过年喽!过年喽!”这个年三十就过出了点模样,过出了点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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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二章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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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亏是年三十,否则周汉这条命就交待了。
  年三十这天中午开始放假,所以周川川下午一点多就回到了家。川川很奇怪,都到这会儿了,家里还没吃中饭。问炊事员小崔,小崔不满地说饭早就做好了,都追了小齐好几遍了,他也不叫首长来吃,非说首长有事。问小齐,小齐挺委屈地说,首长一大早就钻进地下室去了,说是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不敢下去叫,怕挨首长骂,就在上面喊了几声吃饭,见首长一直没应声,就没敢再催。
  川川心里不由有点生气,爸爸这些日子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闹人了。
  昨天下班回来,川川老远就看见家里的院墙上有个人。走到近前一看,竟然是爸爸!爸爸正稳稳当当地骑在院墙上。秘书陆明和警卫员小齐、炊事员小崔都围在下面,一个个急得团团转,仰着脸一个劲儿地央求:
  “首长,快下来吧。”
  “首长,上面危险,你快下来吧!”
  周汉毫不为众人的恳求所动,兀自悲愤地目视远方,铿锵有力地在墙头上击节呐喊:
  “红烧肉!红烧肉!红烧肉!”
  川川一看就明白了,又是红烧肉!爸爸血压高,血脂高,是她吩咐小崔不许给爸爸做红烧肉的。但周汉却偏偏最爱吃这口,怎么跟他讲这个道理也讲不通。
  川川说爸爸,这是为了你的身体。周汉说我这身体全凭红烧肉撑着哩。川川说爸爸,你血压高、血脂高。周汉说高个屁!我怎么没觉出来?川川拿着化验单告诉他检验指标多少算正常,多少算不正常。周汉说少跟我扯这些花花,我正常不正常自己还不知道?
  见讲不通,川川就沉下脸子,说爸爸我是医生,这事得听我的,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周汉见没辙了,就私下里去策反小崔,说小崔呀,你看我这些日子是不是瘦了?小崔没心眼儿,认真地看着周汉的脸说,嗯,首长好像是有点瘦了。周汉立刻顺着劲往下说,怎么是好像呢,就是瘦了嘛。而且身上还总觉得没劲儿。小崔就当回事了,认真地说,首长,那你赶快上医院检查检查吧。周汉说不用,我这病医院治不了。小崔急了,说那可咋办?周汉说,你给我治呗。小崔慌忙说,首长我哪会治病呀?周汉说,我这病就你能治。见小崔瞪着眼睛直发蒙,周汉就继续往下引导,说小崔你知道我得的这是啥病吗?小崔摇摇头说不知道。周汉就说,告诉你,我这是“胃亏肉”。小崔疑疑惑惑地问,是“胃溃疡”吧?周汉说,不,是“胃亏肉”。小崔就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这种病,还挺担心地问这病好治吗?周汉说,好治。简单地说,“胃亏肉”就是胃里缺肉,只要吃一碗红烧肉立刻就好!小崔这才转过向,立刻满脸通红地正色道:首长,不是我不给您做红烧肉,是周医生她……
  周汉一脸阴谋地说,我们可以不让周医生知道嘛,她又不是顿顿回家吃饭。
  小崔说这哪行,万一周医生发现了汇报上去,我还怕影响进步呢。
  周汉就不高兴了,说有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我吗?我是她老子,她能把我咋样?再说了,首长瘦了就说明你这个当炊事员的工作没做好,你就不怕我把你撤了?!
  小崔没办法,只好偷偷地给周汉做了两回红烧肉。周汉吃得痛快,就天天把小崔挂在嘴上表扬,表扬得小崔越来越支棱。结果,警卫员小齐忿不过,就把情报透露给了川川。川川立刻找来陆秘书,让他把小崔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从此以后,周汉只要一提红烧肉,小崔的脑袋就摇成拨浪鼓,说急了掉头就跑,再也不肯给他做红烧肉了。
  周汉吃不上红烧肉,就整天找茬发脾气,变着法闹人。弄得小崔和小齐他们一天到晚惊兮兮的,连陆秘书也有点受不了了。
  川川狠着心对大家说:“没事,让他闹吧。这段日子咱们都小心点,谁也别惹他,权当是帮他戒毒了。他不会总闹下去的,看闹不出名堂也就算了。”
  大家就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盼他闹够了不闹。结果没想到他却步步升级,闹上墙了。
  川川忍着气走到墙下,举起手里的提包说:“爸爸,这是刚买的带皮肉,要吃红烧肉你就下来。”说完掉头就进屋了。
  没一会儿,周汉就跟了进来。假模假式地在川川身边转悠了好几圈。见川川不理他,声音立刻就高了:“红烧肉在哪?!”
  川川没回答,抬起头问道:“爸爸,你怎么能上墙呢?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周汉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上墙算个啥,你老子当年一骗腿就能上房呢。”
  川川说:“那是当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多大年纪了?”
  周汉磕着桌子说:“多大年纪我也是我!多大年纪我也不能被人辖制!多大年纪我也得吃红烧肉!”
  川川的眼泪就下来了,说:“那好吧,我不管了。反正妈妈不在了,我也照顾不好你,我还是搬出去住吧。”
  周汉立刻没电了,一屁股坐下半天没吭声。
  川川偷眼看周汉,看到爸爸苍老的脸上满是懊丧,心一下就软了,赶紧擦干眼泪说:“爸爸,人家本来都给你买肉回来了。明天是大年三十,本打算三十中午开个戒,让你痛痛快快地吃顿红烧肉的,谁知道你就等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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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二章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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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汉的脸立刻松动下来,但面上还撑着架子,不满意地批评道:“这个情况,你没有提前通报嘛。”
  川川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好,好,我这就给你打个报告。”
  周汉说:“报告就免了吧,不过你得给我写个检讨,今后不许再提‘搬走’这俩字。”
  “那你今后也不许再闹,不许上墙了。”
  “嘿,你跟我摆条件?”周汉刚想发急,见川川一副不肯通融的架势,只好压下来,很不情愿地答应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定吧。”
  川川前脚刚走出屋子,就听见爸爸在后面猛地一拍巴掌,斗志昂扬地大叫了一声:“明天吃红烧肉喽!”
  此时,川川想起昨天的情形,猛然发觉有些不大对头:爸爸明明知道今天中午吃红烧肉,怎么能不着急吃饭呢?
  “不好!”川川惊叫了一声,赶紧朝地下室跑去——周汉果然摔倒在地下室了。
  医生说再耽误一会儿就失去抢救时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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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二章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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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睡前,鲁生满脸通红地给周东进端来了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周东进瞥见班长的身影在门外闪过,知道是班长在背后捅鼓鲁生来的,心里忍不住好笑,暗想:不错,这家伙知道护犊子,是个带兵的料,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他的情况了解一下,如果基础不错,就让连队当个苗子着重培养培养。想到这儿,周东进就边洗脚边和鲁生唠了起来。
  鲁生。
  到。
  你们班长怎么样?
  报告团长,我们班长好。
  怎么好?
  报告团长,怎么都好。
  周东进扑哧一下乐了:什么叫怎么都好?
  报告团长,就是军事技术好、政治思想好、作风纪律好、团结同志好……
  嗯,说说缺点。
  缺点?
  对。
  没……没有。
  嗬,没缺点?你们班长总不会是完人吧?
  团长……非得说缺点吗?
  那当然,谁没缺点?
  那……鲁生憋得满脸通红。
  怎么?不敢说是不是?
  不……不是。
  那就痛快说。
  团长,班长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脚臭。
  脚臭?这算什么缺点?
  我是说,班长脚臭还老不爱洗,大家都熏得不行。给班长提意见,班长却说:脚不臭还是大老爷们儿?这才哪到哪呀,我爹那脚才叫臭呢,一脱鞋能把人冲个跟头。有一次,我爹在山上碰上了一头黑瞎子。黑瞎子张牙舞爪地朝着我爹扑过来,当时我爹手里啥家伙也没有,一着急就把鞋脱下来一只扔了过去。黑瞎子立刻就被熏得站不稳当了,醉了似的直晃荡,呛得直打喷嚏。结果,我爹另一只鞋还没等扔出去呢,黑瞎子就吓得掉头逃跑了。班长说,知道不?这才叫大老爷们儿呢,仗着脚臭,连黑瞎子都怕!
  周东进哈哈大笑:这不是瞪眼讲歪理嘛。
  就是。班长就不愿接受这个意见。
  对,这是个缺点,不虚心接受意见。
  不是,团长。班长不是总不虚心接受意见,是有时不虚心接受意见。
  噢,还挺护着你们班长呢,怕我批评他?
  不是,是怕影响班长进步。我们班长可要求进步了,他一心想考军校,抽空就看书复习。前两年哨所没给名额,说综合评定班长比不过别人,就没让班长去考。今年班长再不考军校就该超龄了,我们哨所几个人都挺替班长着急的。其实,我们班长可好了,他军事技术好,政治……
  政治思想好,作风纪律好,团结同志好是不是?
  是。
  就是不虚心接受意见。
  不,不是……
  噢,对了,是有时不接受意见。行,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把你们班长的情况带回去研究研究。
  是!鲁生兴奋得大声答道。
  鲁生。
  到。
  你多大了?
  报告团长,十八。
  不小了。
  是。
  我当兵时十五岁,比你小三岁呢。
  是。
  咱俩随便聊聊,你不用一口一个是。
  是,不……不是。
  当兵的最幸运的就是碰上个好班长。
  是。
  我当年就碰上了个好班长,他那时十八岁,和你一样大,是个山东人。
  团长,我也是山东人。
  还用说?一张嘴我就能闻出你那满口煎饼卷大葱的香味。
  嘿嘿。
  我的班长脚虽然不臭,但也是总喜欢把“大老爷们儿”挂在嘴上。他是个典型的山东汉子,耿直、实在,对我呢,也特别的好。
  团长,我们班长对我也特别好。
  记得第一次紧急集合的时候,我黑灯瞎火的怎么也摸不到鞋了,就光着一只脚跑了出去。班长看见了,在黑地里扔给我一只鞋。我想都没想就套到脚上了,以为是班长把我的鞋拿出来了。那一夜急行军,少说也走了四十里路吧。回来后我才发现班长一直光着一只脚,原来他是把自己的鞋脱给我了。我一看班长的脚就哭了,光着脚走四十里路,你就想想那脚还有个看吗?脚底板上全是血!我打了一盆水给班长洗脚。班长一见我哭就不高兴了,愣是不洗,说你先把嘴给我闭上!我闭上嘴却止不住眼泪,班长就火了,一脚踹翻了盆,瞪着眼睛骂我说:你他妈的也不是老娘们儿,眼珠里哪来那么多的酸水儿?!我重新打了一盆水,先在外面把眼泪擦干了才端进屋,班长这才洗了。边洗脚班长边对我说,不是我熊你,咱挺大个老爷们儿哪能说流泪就流泪呢?娘们儿流泪不碍事,娘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酸水儿,不值钱!咱大老爷们儿随便流泪可不行,爷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精水,精水流多了,爷们儿就不值钱了!你怎么连这么点道理也掂量不清呢?说得我满面羞红,当时就觉得眼泪呼地一下子全烧干了。我说班长我懂了,你就看着吧,从今往后我周东进保证再也不哭了!从那以后我真就没再流过泪。
  团长。
  嗯?
  我……我懂了。
  周东进久久未能入睡,躺在哨所冷硬的铺板上,听着风雪在新年的夜空中呼号,只觉得路上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郁积在胸,驱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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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二章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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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团里得赶快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周东进迷迷糊糊地想,家里该不会是有什么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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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二章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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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旧岁的爆竹声总算零落下来,热闹了一晚上的除夕夜在新年到来之后突然变得格外沉寂、安宁。
  川川轻声对南征说:“大哥,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南征没说话,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点燃了一支烟。
  昨天部里正开着会,川川突然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爸爸突发脑溢血正在军区总医院抢救,让他马上赶过去。接电话时,南征正在会上安排春节期间的工作。接到电话后,南征的脸色有点发白,讲话停顿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谁也没看出他情绪上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话,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工作,这才匆匆忙忙赶往医院。
  赶到医院时,这里正一片忙乱。爸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横七竖八地插着一些管子,看上去很是吓人。当医生的妻子李小京和妹妹川川都在帮着医护人员忙活,他和妹夫吴根柱被挡在门外,只能隔着玻璃观望。
  医生交待说爸爸的病情很严重,为了防止万一,让他们最好把家属都叫来。南征明白医生的意思,赶紧四处拨电话,往回召人。电话打到边防团找东进,但边防团那边回话,说周团长去黑山口哨所了,暂时联系不上。和平的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吴根柱突然想起和平大概是去美国了。前几天他在饭店吃饭时碰到过和平,记得和平当时好像说过他手头上有笔生意,最近可能要去趟美国。南征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头,和平从来都是独往独来,不论干什么、到哪去从不与家人打招呼。小妹毛毛的手机关着,这也是个最难找的人,居无定所,没一句准话。你有事要找她的时候,满世界也寻不到个踪影,一旦她有什么事情要找你了,保险一找一个准儿,你就是躲在耗子洞里她也有本事把你抠出来。
  整个除夕晚上就在紧张焦虑中度过了。一直抢救到下半夜,爸爸的病情才暂时稳定了一些。吴根柱和李小京先回去了,留下南征和川川守在医院。南征说大家不能都耗在这,得轮换着休息。
  爸爸一直处在昏迷状态。静静地守在爸爸的床边,南征的脑袋里一刻也没得空闲。他是老大,他必须把爸爸身前身后的事情都考虑周全,把家里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周全。万一爸爸出现问题,他得保证这个家、保证每个家庭成员的既得利益。南征心里很清楚,按惯例,老头子撒手的这一刻历来是一揽子解决家属子女问题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等老头子的事情办完了,再想解决问题就难了。
  房子不成问题,周汉的房子是一栋老式的三层小楼,周家的孩子们从小在这里住惯了,结婚以后就没搬出去,基本都住在家里。也难怪,早些年大家都在外面当兵,结婚以后也大多是两地生活,很难安顿家庭,反正每个人在小楼里原来就有自己的房间,很自然就把小家安在大家里了,图个来来去去方便。后来虽然陆续从外地调回来了几个,也都陆续有了孩子,但大家在家里住惯了,贪图家里有炊事员、警卫员和司机,吃住行都方便,就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有东进的妻子苏娅一结婚就在外面单住,算是特例。和平也是在妈妈去世之后才在外面买了套房子搬走的。南征和吴根柱各自手里都分有一套师职房,还都空着没住过。只有毛毛是单身,没房子。如果上面要收回爸爸这栋小楼,只提出给毛毛要一套公寓房住就行了。
  成问题的是人。首先是南征和东进。南征的部长当了好几年了,同期的部长已经有几个提起来了,南征这个第一大部组织部的部长却至今没能得到提拔。表面上他虽然一如既往地不急不躁,但心里却早已是火烧火燎了。要知道,从师到军可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进了军职才是真正进入了高级干部的圈子,才有可能晋升为将军。但是这一级的竞争也是最激烈的,南征为此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包括勤勉有效的工作,多年来方方面面精心培育的关系,其中当然也包括借助爸爸的剩余价值施加必要的影响。最近南征就与爸爸从前的秘书刘希文联系得十分紧密。刘希文现在总部任职,他与新调来主管组织工作的吕副主任关系十分密切,如果刘希文能在吕副主任那里积极做工作的话,南征面临的形势就十分有利了。但对刘希文南征心里有数,爸爸离休多年,他与周家的联系已经很弱了。如果爸爸在,他还会对周家的事上点心。毕竟爸爸在离休前为他做了不错的安排,使他有可能干到现在这个位置,当上了将军。但爸爸一旦不在了,刘希文是不是还能尽力,能尽几分力就不好说了。
  东进现在也正是关键时刻。东进已经当七年团长了,在团职干部中属于任职时间长,年龄偏大的。边防部队本来位置就少,干部压得厉害,东进又从不肯在这种事上用功,还经常有些出格的举动,所以虽然总能入围提拔副师职的人选,但总是在最后一轮被淘汰出局。如果今年再提不起来,东进明摆着就报废了。东进的事情也是有爸爸在才好办,爸爸虽然从不插手子女的提拔使用问题,但只要有他这个人在,别人就不能不顾忌他的老面子,不能轻易处理东进。冲着东进本人是个优秀的军事干部,冲着爸爸的老面子,东进很可能在最后的机会里胜出。但一旦没了爸爸这层因素,东进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吴根柱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刚从武装部提上来当省军区的后勤部副部长,整天饭桌上泡,酒水里趟,自称酒囊饭袋,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得要死。川川的问题是搞不好今年底要被一刀切——退休。川川是几个孩子中为这个家牺牲最大的一个。川川本来是个挺有发展的临床医生,妈妈生病后,她就申请调到辅诊科工作了。因为辅诊科不值夜班,她可以有精力多照顾点家,多照顾点爸爸、妈妈。结果,家虽然照顾了,爸爸、妈妈也满意了,自己的专业却丢了,高级职称没评上不说,级别也拉下了。从不为孩子说话的爸爸也觉得拖累了川川,心里过意不去,曾答应到年底为川川的事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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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二章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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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的事情搞不太清楚,但凭感觉他的买卖有不少都与部队有关。既然与部队有关就免不了要利用爸爸在各方面的关系,就免不了受爸爸在与不在的影响。好在和平在这种事上比谁都精明,用不着别人为他操心。
  想了一大圈,南征才发现,爸爸的身后几乎没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得在爸爸人还在这个前提下来解决。
  走廊的窗户正对着医院的后院。院子里的雪很新鲜,新鲜的洁白温柔地覆盖着医院的芜杂和喧嚣,虚构出一片不真实的洁净和安宁。
  连续抽了两根烟,周南征才觉得有了点精神。
  刚要回病房,科主任就把南征和川川叫到办公室。科主任先详细介绍了病情,说首长现在仍未脱离危险。就目前的病情看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保守治疗;二是开颅手术。两种方法各有利弊,保守治疗有危险,一旦出血控制不住,就有可能突然死亡。开颅手术可以立刻解决出血问题,但由于出血部位不好,手术损伤会很大,术后很可能再也无法苏醒,成为无意识的植物人。
  没等科主任说完,川川就哭了。川川哭着对南征说,哥哥,还是保守治疗吧,我不忍心看爸爸受那么大的罪……
  南征一直沉默着,过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哪个方法保住生命的可能性更大?”
  科主任说:“当然是手术,但……”
  南征的眉心跳了一下,斩钉截铁地打断主任的话说:“那就手术吧!”
  川川猛然抬头,看到南征的脸色十分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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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三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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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突然悄无声息地停了。
  大年初一,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但对黄妮娜来说却是一个最窝心的日子:昨夜,女儿了了一夜未归。
  了了不是第一次外宿不归了,但昨天是除夕,是一年中惟一的一个必须与家人在一起守岁的日子。为了能在这一天与亲人团聚,多少远在天边的人都千方百计地从外地赶回家中,而近在身边的了了却没有回来。
  了了是答应了她要回来的。昨天早上了了出门的时候,黄妮娜几乎哀求般地在后面追着说:“了了,一定要早点回来呀,妈妈在家等你,妈妈做好年饭等你回来吃啊!”
  当时了了正急急忙忙地跟着一个男孩往外走,挺不耐烦地顺嘴应了一句:“行啊行啊。”连头都没回。
  年三十的整个下午黄妮娜都在忙活,剁馅、和面、包饺子、做菜。她一直不太会做饭,了了经常埋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弄得她心里惶惶的。这顿年饭,黄妮娜做得格外仔细。她想让了了高兴,想让自己高兴。
  但了了却没回来。
  独自守岁到天明,又从天明挨到黄昏。黄妮娜一直孤零零地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听着外面一阵阵热热闹闹的爆竹声默默地落泪。
  完了,一切都完了,家庭、事业、孩子。黄妮娜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疼爱自己的父母相继去世了,曾经是自己丈夫的那个男人已经又娶妻生子了,自己在单位里干得好好的却被优化组合下来……转眼间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了了。可这个没心没肺的了了连高中也没考上,好不容易花钱把她送到职高,她念了几天就死活不念了,整天跟着几个不着调的同学满世界地疯跑。黄妮娜是骂也骂过了,哭也哭过了,到头来只换来了了一句话:妈,你少操这些闲心好不好?有那工夫还不如把你自己那点事弄明白呢!
  外面的天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随着天色越来越黑,黄妮娜的心也越来越凉。了了恐怕又不能回来了,黄妮娜失望地想。不行!再这样独守一夜,自己就会疯掉。她得去找了了,她得把了了劝回来,只要了了肯回来,她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包括不再上学,包括带男孩子回家。黄妮娜拢了拢纷乱的头发,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外。
  那个男孩子住在一个偏僻的棚户区。黄妮娜在了了同学的指点下,倒了四遍车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一带简直是城市的一个黑洞,到处都黑糊糊的,几乎没有一盏路灯。新下的雪上落了一层黑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烟味。黄妮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人打扫的积雪,绕过了好几处脏水泼成的冰面,好不容易才绕到一个低矮的门口,找到了男孩子的父亲、一个蹬三轮车的男人。
  不料,黄妮娜刚开口说明来意,里面就冲出一个蓬头跣足的女人。那女人劈头盖脑地啐了一口,扯开嗓门就开骂:
  “你凭什么到我家找人?!你找我们要人?我们还想找你要人呢!”
  黄妮娜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孩子有问题,我们当家长的应该心平气和地在一起商量……”
  “呸!你那个小狐狸精把我儿子的魂都勾走了,你还天觍着脸让我跟你心平气和地商量?商量个屁!”
  黑暗里,随着一片吱吱呀呀的声响,从一扇扇门窗后面伸出许多探询的眼睛。
  女人的精神头立刻上来了,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大家看看,三更半夜的,她一个老娘们儿家往外勾人家男人,能商量出什么好事!”
  那些眼睛马上活跃起来,无一例外地闪烁着兴奋、愉快的光亮。
  黄妮娜又惊又气,强做镇静地说:“你这人也太没教养了,说话这么难听!”
  女人冷笑了一声:“你有教养?有教养你一个老娘们儿家黑灯瞎火地往外面跑?有教养你养出来个小狐狸精?”女人边说边用眼睛篦子似的在黄妮娜的脸上身上篦了一遍,接着,狠狠地啐了一口道:“看你们娘俩这副狐骚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家!”
  黄妮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涌上头,她挺直了胸脯高傲地说:“你说话注意点,我们可是正经人家!”
  “得了吧你,别顶着个王八盖子充硬壳了!装什么正经!”女人说,“回去告诉你那个小狐狸精,叫她少纠缠我儿子!”
  “你……你……”黄妮娜气得直哆嗦,“我们纠缠你们?我们为什么要纠缠你们?!”黄妮娜指着面前这片低矮的小房说:“你们这种破家有什么可纠缠的?!”又指指面前的女人:“你们这种下三烂的人有什么可纠缠的?!”
  “啊!”女人眼睛一亮,像听到战斗号令般立刻斗志昂扬地冲上前,一把扭住黄妮娜:“你说什么?你说谁是下三烂?”
  黄妮娜被拽得踉踉跄跄地与女人扭在了一起。
  四周的眼睛顿时充电般地大放光芒,人们情绪高亢地迅速从门窗后面奔出来,兴高采烈地围到近前,为两人的撕扭大声助威。
  双方实力显然相差得太悬殊了。女人手脚敏捷、动作娴熟,而黄妮娜则一直处于被动防御地位。没几个回合,女人就取得了主动权——揪住了黄妮娜的头发。
  女人边扯着黄妮娜的头发往地下按,边得意地高喊:“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跑到我家门前撒泼!我叫你还敢来撒泼!我叫你还敢来撒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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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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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妮娜被揪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两只手无助地在空中乱抓着。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啧啧、啧啧……”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一直在旁边袖着手观看的蹬三轮车的男人,此时也满意地咧开嘴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黄妮娜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眼看就要被女人按倒在雪地上了。正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在女人的肩头拍了一下。
  “放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正在兴头上的女人扭过头刚想破口大骂,碰上了一双阴沉的眼睛,女人的声音顿时就低了:“六指,”女人解释说:“是她找上门……”
  “放手!”那人又重复了一句。
  女人泄气地闭上嘴巴,手跟着就松开了。
  没能尽兴,四周的眼光顿时失望地暗淡下去,人们嘴里咝咝哈哈地发出寒冷的声音,很快就悄然散尽了。女人被蹬三轮车的男人拽进了家门。进门之前,女人还不甘心地回头喊了一句:“回去告诉你那个小狐狸精,要是再来勾引我儿子,小心我打断她的腿!”蹬三轮车的男人在门里用力地拽了她一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黄妮娜披散着头发蹲在雪地上,许久,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你没事吧?”那个低沉的声音问。
  黄妮娜这才发现那个被叫做“六指”的人一直站在旁边没走。她用失神的目光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那些紧闭着的门窗,木然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去。
  走了没几步,那人突然在后面喊道:“等等。”随后追上前,招手为黄妮娜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黄妮娜站在打开了门的出租车前没动,她不想坐出租车,前面不远就是公共汽车站,倒两趟车就到家了,坐出租车最少也得二十几块。尽管她现在浑身瘫软,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她也不想花这份冤枉钱。
  那人似乎看出了黄妮娜的尴尬,往司机手里塞了五十块钱,说了声:“上去吧。”就不由分说地把黄妮娜推进车里,“砰”的一声带上了车门。还没等黄妮娜反应过来,车就开走了。
  后来黄妮娜才想起,她当时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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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三章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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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黑山口哨所一返回团部,周东进就直奔通信股,劈头问通信股长道:“你家有电话吧?”
  问得通信股长直发愣:团长这是怎么了?明摆着团机关干部家里都有电话,我当通信股长的还能没电话?
  “我问你家里有没有电话!”
  通信股长一看团长的脸色不对,赶紧回答:“有,号码是……”
  “那好,你现在立刻去把电话撤掉!”
  “团长……”
  “执行命令!”
  “是……”
  “撤完电话跑步到我办公室来。”
  “是。”
  陈奇转身刚想溜,就被周东进叫住了:“陈参谋,你也到我办公室来。”陈奇无可奈何地只好跟着周东进进了办公室。
  通信股长很快就跑回来了。
  周东进沉着脸问:“电话撤了吗?”
  “报告团长,已经撤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撤你的电话吗?”
  “不知道。”
  “我是想让你感受一下电话不通的滋味。虽然在这里没有黑山口哨所感受得深,但多少也能起一点作用!”
  “团长……”
  “我问你,黑山口哨所的通讯线路是怎么搞的?”
  “团长,黑山口哨所的通讯设施已经老化了,我们正准备更换新设备,彻底解决黑山口哨所的通讯问题……”
  “这话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周东进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吓了陈奇一跳。“前几年没有设备更换也就罢了。去年,我不是亲自到军区要来设备了吗!从军区回来我就交待过你,让你抓紧时间赶紧组织施工,你凭什么给我拖到现在?!”周东进气势汹汹地逼近通信股长:“你知不知道维护那条线路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护那条线路每年冬天有多少战士被冻伤?”
  通信股长刚想开口,周东进突然指着外面怒吼道:“明天,你就给我去黑山口,你给我亲自上山维护线路去!”
  陈奇第一次看见团长发这么大的火。他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冷眼观看周东进的凶相和通讯股长的窘态,心想:这家伙活该挨骂,但更该挨骂的却是这个正在骂人的团长!
  在黑山口哨所,陈奇亲眼看到了那里的艰苦环境,亲眼看到战士们在零下四十多度的恶劣条件下维护线路的艰难和危险。陈奇怎么也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年月了,还有如此艰苦的地方;都进入信息时代了,还有这么闭塞的角落。当时陈奇就在心里把周东进骂翻了无数遍。
  通信股长憋得脸都扭劲儿了,但终于没有开口分辩,他显然很了解团长。
  发了一通火,周东进默默地点了根烟,这才对通信股长说:“你把情况说说吧。”
  通讯股长说,周东进在军区要来的设备说好是分两批发到边防,结果第一批设备三个月后才收到。设备到时,这边已经进入冰冻期,根本无法施工了。不仅如此,第二批设备至今未到。
  “为什么不催?”
  “一直没断了催。催太急了又怕影响与上级机关的关系。”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间催的?”
  “年初。”
  “怎么答复的?”
  “说春节后才能把设备发出来。”
  周东进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边思索边对通信股长说:“这样吧,第二批设备我亲自去催,你现在就开始抓紧做施工前的准备工作。在第二批设备没到之前,一些小来小去的开支先用团农场的收益垫付,无论如何冰冻期一过,就得立刻开工!咱们这地方一年只有三个月的无霜期,稍一耽误眨眼的工夫就会把施工时间错过了,咱们跟他们拖不起。”
  “没问题!”通信股长立刻振奋起来。
  想了想,周东进又说:“还有,黑山口的通讯线路什么时间解决了,你的电话就什么时间恢复。”
  “是。”通信股长痛痛快快地应道,中了头彩般心满意足地走了。弄得陈奇很是莫名其妙。
  通信股长走后,周东进半天没吭气,低着头猛抽了一阵烟,才抬起头对陈奇说:“陈参谋,我有个想法,想让你帮我琢磨琢磨。”
  “团长,我对通讯可是一窍不通。”陈奇毫不客气地回绝道。
  周东进斜着眼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陈奇:“你真以为我就那么瞧得起你,能让你去搞通讯工程?”
  “不好说,不是所有人都清楚别人的专业到底是干什么用的。”陈奇毫不退让。
  周东进轻蔑地咧动了一下嘴角,盯住陈奇说:“陈奇你小瞧我了。如果只是干这种事,我周东进就犯不上费那么大劲把你弄来了,我这一个团的人随便拉出哪一个都比你这个小白脸子强!”
  陈奇一笑:“既然没用,团长的意思是准备放我走了?”
  “想得美!”周东进很干脆地说,“你有你的用处。”
  陈奇无可奈何地瞪着周东进,真恨不得在那张脸上狠狠闷上一拳。
  周东进根本不理会陈奇的态度,自顾自地说:“这段时间你跟我在部队转了一大圈,团里的情况基本已经了解了。你说的没错,按现代化标准我们这里还是刀耕火种。”
  陈奇刚想说话,被周东进用手势止住了,周东进说:“你先听我说。其实这些年上上下下一直都在努力改变部队的现状,但改变是需要条件的,不仅要有先进的观念、先进的技术,还要有充足的经费。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但又很难一个不缺。所以改了这么些年了,还是一个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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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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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顿了一下,周东进有些激动地说:“说老实话,我不甘心。现在高科技这么发达了,我们却还在沿用最原始的方法守卫边境,至今还是靠两条腿在边境线上巡逻,靠两只眼在边境上搜索目标!”
  周东进突然盯住陈奇说:“我想改变这种状况!”
  陈奇没说话,他突然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从到边防团后,他一直在心理上与周东进别着劲,无论周东进说什么,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拗着来。跟周东进在团里转了一圈,他看得更多的是边防部队的艰苦和落后。每当周东进和连队干部自豪地展示猪圈里的肥猪、大棚里的蔬菜时,他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一声:农民军!在陈奇看来,一个把农副业生产当做招牌挂在门脸儿上的军队,怎么可能有更大的作为呢?陈奇很为周东进感到悲哀,他觉得周东进更像一个带领村民脱贫的村长,还没填饱肚子,就急于要把手里的镰刀换成联合收割机。周东进说他不甘心,说他想改变这种状况,但这种状况是凭他、或他们谁努力一下就能改变得了的吗?
  见陈奇不说话,周东进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有点堂·吉诃德了?”说着勉强笑了笑,笑容有些艰涩。
  陈奇突然间有了一点儿感动,不知是为了唐·吉诃德,还是为了那略带艰涩的笑容。
  周东进说:“我也知道装备问题历来都是由上面统筹考虑的,用不着我这个当小团长的操闲心。我也知道最稳妥的办法是耐心等待上级配发更新装备。但是我等不起。我不知道我关心的项目能不能引起他们的重视?我不知道即使他们重视了,还得经过各级多少研究、论证、审批、立项的过程?我不知道等他们按部就班地搞,哪辈子才能装备到部队?一句话,我不想等!”
  “那你想怎么办?”陈奇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周东进笑了,是他独有的那种带有纯真的孩子气的笑。
  周东进笑着说:“陈奇我可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说着拿出了一大摞图纸。
  陈奇惊奇地看到图纸上赫然写着——《电子扫描多功能野战巡逻车设计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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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三章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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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再次不期而遇,黄妮娜怎么也不会记住六指这个人的。不知见了什么鬼,黄妮娜总是在倒霉透顶的时候遇见六指。
  那天本来是个好日子,是黄妮娜的生日。黄妮娜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了,连她自己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告诉黄妮娜过生日的是单位的人事科长老刘。
  早上,黄妮娜还没起床呢电话铃就响了。懒洋洋地抓起电话,黄妮娜就听到了一个地方口音很重的声音:
  “喂,是妮娜吗?”
  黄妮娜一听出是老刘的声音,心里立刻堵得满满的。自从为了优化组合的事找老刘谈过一次话后,老刘就给鼻子上脸有事没事总给她打电话泡几句,而且在她面前说话越来越放肆,好像跟她建立起什么特殊关系了似的。黄妮娜很后悔自己那次在老刘面前掉眼泪,不过她当时也是实在忍不住了。
  “什么事?”黄妮娜冷冷地问。
  “妮娜,还没起床吧?”
  “那当然,反正像咱这样被优化下来的人,起了床也没事可干。”
  老刘突然窃笑起来,压低嗓音说:“那你就只能在床上干事喽?”
  “你……”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这么无赖?你要再这样,我可告你电话骚扰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妮娜,”老刘仍旧笑嘻嘻说,“我这是关心你呀。”
  “我用不着你关心!”
  “这可是你说的啊,既然用不着关心,我可要放电话了?”
  黄妮娜犹豫着没吭声,她听出老刘肯定是有什么事。
  见黄妮娜这边不吭声了,老刘得意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妮娜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祝你生日快乐呀。”
  黄妮娜心里一动:真的,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黄妮娜很奇怪。
  “我怎么不知道?我是干啥的?不就是管人事的吗?”老刘更加得意地嘻嘻笑起来,说,“妮娜,你今天到公司来一趟吧,公司给你订了一个生日蛋糕呢。”
  “真的吗?!”黄妮娜有些意外,但立刻断定老刘一定是在“泡”她。“得了吧,我都被打入另册了,谁会想着我呀?”黄妮娜的语调有些伤感。
  “我会想着你呀,妮娜,我可是《真的好想你》哟,想得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想得……”
  “无赖!”黄妮娜悻悻地“啪”的一声撂了电话。
  电话铃立刻又响了起来。响了半天,黄妮娜才接起来。
  自然还是老刘。老刘说:“你看,你看,又耍小姐脾气了。妮娜呀,你就吃亏在这个小姐脾气上了。你看我这边正经事还没讲呢,你怎么就把电话给撂了?!”
  “有事快说,我要放电话了。”黄妮娜冷冰冰地。
  老刘就不再讲废话了,赶紧告诉黄妮娜,公司的确是给她订了一个生日蛋糕,让她今天来取。另外,公司张总还要亲自找她谈谈。
  黄妮娜惊喜地拿着电话愣了半天,感动得鼻子直发酸。很久没尝到被人关心的滋味了,自从父母相继去世后,自从与丈夫离婚后,自从单位实行优化组合后,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掉,遗忘掉了。她借口有病整天蜷缩在家里,已经好久没去公司,没在人前露面了,没想到公司还想着她,还记着她的生日,还给她订了生日蛋糕!
  黄妮娜在公司里人缘不怎么好。
  首先是女人不喜欢她。女人不喜欢她的理由很简单:她太漂亮、太傲。刚从部队转业进公司那会儿,黄妮娜傲得简直没法说。那时,正是外贸公司最火的时候,一般人根本别想进来,黄妮娜就挺着光洁的长脖子,仰着漂亮的脸蛋儿,娉娉婷婷地进来了。不消打听,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黄妮娜的背后有一对有权有势的父母:父亲是部队的老将军,母亲是外贸公司的上级单位省经贸厅的副厅长。要不,她一个当医生的凭什么转业进外贸公司做业务?本来,这些客观条件就足以使人们在心理上疏远她、排斥她了,而她又特别不会和人相处。比如,女同胞穿件新衣服都想让人家说个好吧。所以不管真好也罢,假好也行,大家都会一律附和着说好。让人家满意了,也就让自己舒坦了,这个理儿谁都懂。可偏偏黄妮娜就不懂。人家问她好不好,她就认真地去给人家鉴定好还是不好,帮人家分析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常常直截了当地说出你太瘦了不适合穿这种款式,或者你太胖了不能穿这种颜色的话。道理倒都是道理,但是伤人呀。所以,经常是她一转身,人家就在后面撇嘴:德性!就她自己长得好,不胖不瘦,可惜绣花枕头一个,啥也不是!
  男人不喜欢她的理由也很简单。男人喜欢漂亮女人,但不是喜欢所有的漂亮女人。男人喜欢的是那种伸手可及的和能引起欲望的漂亮女人。而黄妮娜虽然漂亮,但她漂亮得太正经、太高傲、太不容易引起欲望了。开始,还有男人试探着找茬跟她开个荤点的玩笑,但每次都被她一本正经地讪回来了。于是,她在男人眼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酸葡萄”。男人们也在私下里说:牛逼啥呀,不就是长了个人模子吗?好像谁都看上她了,好想谁都想把她怎么样似的?!其实她有啥呀?啥也不是!
  一个单位人再多,也不过是由男人女人两种人组成,男人女人都说黄妮娜啥也不是,黄妮娜真就啥也不是了。何况,黄妮娜在业务上也的确啥也不是。她学的是医学,业务不对口,又是工农兵学员,外语不行。但最主要的还是她本身就不是个很用心的人。她优裕惯了,长这么大就没为自己操过心,所以不管是做医生还是当外贸业务员,她都不太用心。所以,在优化组合中,她就自然而然地被男人和女人们共同排斥在外了。没有人要她。如果黄妮娜的母亲还在,她的处境也许还会好点,但当副厅长的母亲此时早已去世,管不了阳间的事了,黄妮娜就被优化下来。本来被优化下来心情就不好,黄妮娜又听说准备让她到食堂去当勤杂工,她自然不肯屈就,一气之下称病回家,一直没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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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三章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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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愣了半天,黄妮娜才发现电话一直在“嘟嘟”地响着,老刘那面早就放下了。她有些慌乱地突然蹦下床,满衣柜地寻找起衣服来。
  好久没去单位了,她得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的,让所有人都看见她黄妮娜仍旧活得很滋润。
  黄妮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公司出来的。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一辆辆车正从她面前疾驶而过。她一时弄不清自己应该往哪里走,应该干什么去了。思绪纷乱得像眼前狂奔的车,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但却一个也抓不住。她想,无论如何她得抓住点什么。正心急着,突然看到爸爸那辆黑色的大红旗开了过来。她立刻扬起手臂迎着车跑了过去……
  一片刺耳的刹车声过后,黄妮娜看到自己面前停了一大串车,最前面的一个出租司机跳下来,在她面前蹦来蹦去地叫骂,好像是在说找死呀,不想活了什么的。她觉得那个出租司机的样子有点滑稽,就笑了笑。出租司机被她笑蒙了,突然停止了叫骂,用充满疑虑的目光打量着她。她就不由自主地又笑了。出租司机愣了一下,气呼呼地说了句:“神经病!”掉头就走了。
  一个交通警察走过来,二话没说拉着她就走。她不停地挣脱着,回头去看那辆黑色的大红旗,却失望地发现那其实是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交通警察把她送到马路对面后,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里,说是她掉的,让她拿了快走。她很奇怪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端详了半天才记起这是公司发给自己的生日贺卡,凭这张卡可以到指定的商店领取一个生日蛋糕……
  这下,黄妮娜才把什么都想起来了。
  黄妮娜想起自己赶到公司时,张总马上要去开会,只匆匆和她谈了几分钟。大意是说现在效益不好,公司正在精简人员。原则上是留年轻的,本科以上学历的。其他人按年龄卡,够一个下一个,女的卡到四十岁。按人事科报来的名单,你到今天正好到年龄了。公司给你订了一个生日蛋糕,一是表示祝贺,二来也是表示歉意。具体事你去人事科找刘科长办就行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给黄妮娜。
  黄妮娜到人事科长办公室的时候,老刘正人五人六地在办公桌后面端坐着。
  黄妮娜一进门就问:“刘科长,你早就知道吧?”
  老刘笑着说:“知道知道,我是干啥的,不就是管人事的吗?”
  黄妮娜说:“那你为什么不干点人事呢?”
  老刘的脸就呱嗒一下撂下来了:“不能这么说吧?黄妮娜,这期间我可是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呀。”老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我倒想事先给你透个信来着,可你哪次给我机会了?”
  黄妮娜一愣,问道:“这么说,这事不是一点儿余地也没有?”
  “你见过一点儿余地也没有的事吗?”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老刘盯住黄妮娜说:“如果你真想办的话,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不过……”老刘说着绕到黄妮娜身边,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说:“妮娜,其实你自身很有优势,只不过你太不善于发挥自己的优势了。”
  肩上那只手压得黄妮娜浑身都不舒服,搁在从前,黄妮娜早就翻脸了。但今天黄妮娜忍住了。她不能翻脸,她得想办法说服老刘让他帮助自己把这件事挽回来。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独自一人带个孩子对于她已经十分吃力了,如果被减下来,今后的生活就会更加拮据。黄妮娜强忍着内心的厌恶,尽量软下声音请求道:“刘科长,你帮帮我吧,把我的情况向公司领导反映一下。你是了解情况的,我家里确实有困难。”
  “那当然,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不过有困难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呀。”
  “刘科长,”黄妮娜急切地说,“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实在不行的话,我……我去食堂当勤杂工……也行……”说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看你看,怎么又哭了?”老刘亲热地轻轻拍打着黄妮娜的肩膀说,“妮娜呀,别着急,办法总是有的。你看,你要是早知道着急,哪至于到这个地步呀?”说着,手就从肩膀上溜下来,滑向黄妮娜的胸前。
  黄妮娜正哭泣着,突然发觉老刘的手摸到了自己胸前。她浑身一抖,身体排异反应般地禁不住颤抖起来。她本能地想要躲开,但却拼命地克制住了。她闭上眼睛,暗暗地在心里告诫自己:黄妮娜,你得忍着点,无论怎样你也得忍住。你不能再把老刘得罪了,你得靠他帮你。现在,只有他肯帮你,你才有一线的希望……
  老刘感觉到了黄妮娜身体的颤抖,他很高兴,他把这当成了正常反应,当成了女人被抚摸后的激动和兴奋的表示。老刘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他手忙脚乱地边忙活边想:他妈的女人都一个样,再清高、再正经的女人心里也想要男人,也都离不了男人。特别是他妈的这种长期独守空房的女人。
  如果黄妮娜一直闭着眼睛,也许老刘什么事都做成了。但偏偏黄妮娜在关键的时候把眼睛睁开了。黄妮娜本不想睁开眼睛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睁开眼睛。而一睁开眼睛,她就看到了那件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所有的努力和克制就在这一瞬间崩溃了。黄妮娜的手臂条件反射般地突然扬起,狠狠地抡向老刘那张潮红的胖脸。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老刘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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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第三章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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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两个人都愣在那里了。
  黄妮娜惊恐地看着红头涨脸的老刘,又看看自己不停哆嗦的手,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六指后来说,堵车的时候他正在附近的商店里“干活”。外面响起一片刹车声后,就听见有人说:
  “是个疯子。”
  “女的。”
  “长得还蛮漂亮呢。”
  他就从店里走出来,想看看哪来个女疯子,竟漂亮得把交通都堵塞了?没想到就看到了黄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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