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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奇谭-琴心剑魄

_7 某树(当代)
“不可能……这不可能!”雷严沉哑得如同衰朽老人的嗓音,艰难地响起。
“掌门……毒……”一名弟子垂死言道。
雷严恍然一惊,转看欧阳少恭,一双恐怖凸起的眼睛,瞪得几欲流出血来:“少恭你竟骗我!!”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分敌我,都是一惊。
“为炫耀所谓‘力量’,心甘情愿服下洗髓之药……又何来欺骗之说?”欧阳少恭慢慢走到雷严身前,语气淡然。
“如何做到……你究竟如何做到?!”雷严颤抖着问,“药方我仔细查过……金丹出炉,便有人反复试药,连你自己也必须服下!”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数年以前,自我继任丹芷长老之位,青玉坛各处便开始每日燃有熏香。”
“熏香……门派内提神醒脑之物?”雷严思及以往之事,语气低了下来。
“那熏香本是我为了炼丹便利而制,除去提神,尚可调理气息,令药性与体内脏器如阴阳相合,使人吞服烈药而不伤。”
雷严闻之,不禁一震:“你是说……”
“洗髓丹恰是一味性烈之药,你亦明医理,当知药、毒本不分家。”欧阳少恭平静言道,“青玉坛内试药,熏香在旁,自然无恙,但在此处……肉身力量的强大仅为昙花一现,服药之人将迅速衰竭,五脏六腑遭毒性侵蚀,最终……难逃一死。”
“少恭……”听了这些话,方兰生脸上惊喜的神色顿时敛去,不禁有些失神。
欧阳少恭却一直保持着模糊的笑容:“如掌门这般体魄强健,或可多撑得一时半刻。”
像是印证他的话,先是第一名青玉坛弟子倒下,口中发出哀哀叫声。随即其他人接二连三地不支倒地,有的甚至七窍爆血,瞬息死亡。
如此这般,短短一会儿,雷严带来的青玉坛弟子已全没了生息。
“少恭!你!”雷严嘶吼道,“我敬你才华!只望二人共振青玉坛,你若不愿……”
“掌门不也一样使得雷霆手段?”欧阳少恭打断他的话,反问。
“但我从未想过取你性命!”雷严喊道,“不比你心机深沉,下此毒手!”
欧阳少恭轻轻摇头:“我又何尝愿意?你打碎玉横,四处散播,吸纳魂魄,此阴损之举于青玉坛外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怕是我们也未能尽知。一味追求强大力量,吞服丹药只为杀戮,实是咎由自取!雷严,你难道不是死有余辜?”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雷严怒极反笑,“罢了!我心思才智样样皆不如你!借你所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合该落得如此下场!不过……”他说到这里,唇边掠过一丝阴冷诡谲的笑意,“少恭机关算尽,可知天底下总有你不明之事!”
他说到这里,竟站了起来,电光石火般移形到了欧阳少恭的身边。众人见状皆是大惊,却不及阻止。
“你做什么!还想害人?!”方兰生急得大叫,待要出手。
“小兰,无妨。”欧阳少恭却是淡然。
雷严果然只是撑着已然衰朽不堪的身子,贴近欧阳少恭的耳边,低声言道:“少恭,你可知……”
后边语声更低,旁人只见他嘴唇翕动,全然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忽而,欧阳少恭那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竟闪现出一瞬惊讶至极的表情。
“你说什么?”欧阳少恭转身看向雷严,不禁追问道。
“除我以外,天底下再也没有人知道……下落……”雷严已然气力不支,合身瘫倒在欧阳少恭的脚下,笑得却更加得意,“后悔吗?少恭,你此刻想救,也救不了我了……哈哈哈哈!”
“雷严,你说清楚!”欧阳少恭急切逼问。
雷严报复般狂笑不止:“哈哈哈……我诅咒你!永远找不到……永远孤独痛苦……哈哈哈哈哈哈哈!”
欧阳少恭垂首看着雷严,神色冷如凝冰。
然而在另一边,百里屠苏却现出震撼已极的表情。
“这个笑声……”百里屠苏怔怔地望着雷严,口中低语,“我、我听过!”
“苏苏?”风晴雪闻言看向百里屠苏,见他脸色已瞬间变得苍白,汗滴落下,分明是头疼宿疾又犯了。
百里屠苏瞪大眼睛愣了片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倏然如风一般纵身上前去,冲到雷严的身旁:“你!是否曾经去过南疆?!”
雷严的神思似已模糊:“南疆?”
“乌蒙灵谷!你可到过那里?”百里屠苏大声喝问。
雷严怔了一瞬,转头去看百里屠苏,忽然,脸上一片惊异:“你、你是……这怎么可能……”他只是混乱地说些无意义的词句,却并不回答百里屠苏的问话。
百里屠苏还欲再问,却见雷严双眼已经翻白,只是将脸转向欧阳少恭,口中喃喃,只剩下残破的话语:“绝无可能……少恭……”
欧阳少恭冷冷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冷得可以穿透跳动的心脏。终究,雷严只是在这冰冷的注视之下,断了气息,变成一具沉默的死尸。
“雷严!”
“他已无气息……”一旁,是寂桐低低地说了句。
百里屠苏愣了片刻,只得用力地闭上了眼,心中万千波涛,一时难以平静。
欧阳少恭却转过了双眼,看着寂桐:“他说的那些……”
寂桐摇了摇头:“少爷以为,雷严会透露与我?”
欧阳少恭从寂桐苍凉的双眼中读不出想要的讯息,脸色转而一冷:“我始终不明,你为何助他。”
寂桐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看着少爷继续……”
“不用说了。”欧阳少恭生硬地打断了她,转过身,不再与她相对,“寂桐若愿留下,我既往不咎,若是不愿,便走吧。”
寂桐满面哀伤,默默地看了欧阳少恭一会儿,终究,也只是说上一句:“少爷保重,寂桐以后不能在你身边了。”言罢,缓缓拖着苍老的脚步离开了。
“桐姨!你……”方兰生有些惊讶,叫了一声,寂桐并无滞留之意,径自去了。
方兰生很是不解,大声问道:“少恭,就这么让桐姨走了?!”
“她心有所决,强留何用?”欧阳少恭淡淡道。
方兰生却是一时语塞,须臾,方言道:“少恭你……脸色好苍白……雷严那浑蛋说的那些……”
欧阳少恭默然,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此时,红玉走到百里屠苏身边,试探着问道:“百里公子,你适才所言……莫非雷严与你故乡之事有所关联?”
百里屠苏仍闭着眼睛,似乎心中苦痛难以言说,“我记得那个笑声。狂妄,刺人心肺,我的族人就是在这声音中一一死去……”
“那他就是你的仇人?”风晴雪听了也是一惊,上前问道。
百里屠苏睁开眼:“也许。”
风晴雪思忖道:“他刚才说‘绝无可能’是什么意思?”
“管他什么意思!”方兰生愤怒地一挥衣袖,“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说不定当年也曾经带着玉横做过不少吸人魂魄、丧尽天良的坏事!木头脸这一回算亲手报仇了!大快人心!”
“想不到,还有这些往事牵扯……”欧阳少恭幽幽的言语响起,“青玉坛平日对弟子管束不甚严格,尽可自由来去,若说雷严数年间离开门派另有行事,亦是极为可能。”
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风晴雪只是看着他,渐渐地,似乎百里屠苏心中沁染的悲伤,也都沁进她的心里。
“但愿真是手刃仇人!”最终,少年只是茫茫然地说出这样一句,“以慰我……全族之灵……”
这时,眼尖的襄铃却忽地喊了一声:“呀,快看!”
众人循声看去,那始皇棺椁之上悬浮着的玉横,竟星星点点发出光来。满地横斜的青玉坛弟子尸体,连同雷严的尸身之中,闪光的魂魄纷纷飞了出来,全被吸入玉横之中。
“以玉横害人,最终连自己的魂魄都归于玉横,这算不算天理循环、报应自在?”须臾,红玉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众人闻之,无不欷歔。
“对了!自闲山庄那位姑娘!”方兰生急切地奔出,直跑到了高高的始皇棺椁之下。吸罢魂魄,玉横的光芒消失,缓缓落在了棺椁上面。
方兰生望着那块形状怪异的石头,不禁挠头:“怎么办?魂魄被吸进去了还能出来吗?”他望着那石头念念叨叨,好像有些痴傻的模样,不停地叫着,“姑娘……姑娘……”
不知叫了几声,玉横上忽然现出了一点黑气。
“猴儿小心!”远观的红玉不禁叫了一声。
方兰生却并未听见,此刻的他,只是仰首望着玉横之上的半空。他看见叶沉香的身影渐渐地浮现了出来,那副熟悉的怨毒厉鬼的模样,近在眼前。
“晋磊……果然是你!”她的灵魂显然仍被玉横束缚,移动不得,甫一见到仇人虽然万般愤恨,却只能张牙舞爪地怒骂,“晋磊!你还不死!”
方兰生丝毫没有闪躲,只是看着眼前的女鬼,神色满是哀伤与悲悯。
“姑娘……你的魂魄被玉横束缚住,不能去投胎了……”他说着,语意凄然。
“哼,投胎算得了什么?”叶沉香的怨毒深不见底,“我只要取你的命!”
方兰生眉梢低垂,轻轻地摇头:“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一句‘不记得’就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吗?!”叶沉香怒吼。
“也许,真是前世的我……害死了你,还有其他许多人……”方兰生说着,有些出神,“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这话一出,那厉鬼却一时安静了下来,她不再挥舞利爪,而是垂首望着方兰生,充血的眼中,有些异样的神色。
须臾,方兰生继续言道:“但是这一世,我是方兰生,不是晋磊,我有家人、有朋友,还不想死……我想不到要怎么弥补那些过错……姑娘,就让我试着超度你,突破玉横之力,送你前去轮回往生……”
“给我滚开!不用你多管闲事!”叶沉香吼了起来。
方兰生仰头:“姑娘,请让我超度你吧。否则,你将永远被束缚其中,那和在自闲山庄是完全不一样的……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叶沉香一时无语,仿佛有些发呆。
方兰生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悲悯众生的往生经文自双唇之间喁喁念出,仿若西天梵唱,竟一时荡涤了这埋葬死人的阴冷墓穴。
“滚开!滚开!”叶沉香的鬼魂开始狂躁地尖叫,“晋磊,我不用你来施恩!你滚!”
她的声音凄然变调,虽则凌厉,却并无之前阴郁可怖的怨毒,就仿佛一个阳间的伤心女子,面对着令自己既爱且恨的某个冤家发火、嘶喊,不知所措。她是鬼魂,并无清晰的面目,然而此刻若有人能定睛看透她的心底,或许会看见,她在无助地哭泣。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往生咒,大悲咒。愿世间一切痴怨解脱,慈悲众生,心得平和。
方兰生不停地念着,自从朋友们认识他以来,似乎从未见他如此刻一般认真。虽然知道要凭咒文之力对抗玉横,解脱被束缚的灵魂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但此刻,所有人都在为方兰生祈祷,希望他心诚则灵,做成眼前这一件功德。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方兰生幽幽的经文,收束在一句清虚的梵语。
禁锢在玉横中的鬼魂,忽而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叹。
众目睽睽之下,奇迹竟然真的发生。只见黑气散去,叶沉香一缕芳魂,显现出一位青春芳华的女子,左右观望,恍然新生。
“这是……”沉香的鬼魂低头看着自己,轻幽开言,那声音也如寻常少女般明丽,并无怨毒烧灼。
“可以了。”方兰生放下合十的双手,仰面望着新生的鬼魂,轻轻说道。
叶沉香听了,望了方兰生一眼。
那少年此刻脸色苍白,唇边却挂着欣慰的笑:“姑娘,快走吧,你暂时不会被玉横的力量所缚。”
叶沉香默了片刻,仍是冷冷笑了几声:“一个上辈子满手血腥之人,这辈子居然修佛法……休想我会领你的情!”
方兰生摇了摇头:“姑娘误会了,我无意施恩化怨,只不过想让你好受一些,无论我前生是不是晋磊……这一刻我真的不是……你为了他,永远不得轮回,值得吗?”
许久,鬼魂幽幽言道:“晋磊……你真的把我忘了?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一问,方兰生却不禁尴尬地挠了挠头:“我……那个……”
“别说了!”叶沉香断然道,“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你只是一个陌生人。让我深深眷恋、爱逾性命的晋磊……令我痛苦发狂、恨之入骨的晋磊……你都不是、你都不是……”
“姑娘,我……”方兰生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啊,在时光之间……凡人……什么都不是……”叶沉香举目远望着虚空,喃喃念叨,“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自闲山庄呢?还戴着晋磊的青玉司南佩……”
“这个玉佩是他的?”方兰生听到这里,却是一惊,“二姐说,我小时候在店铺里看到,又吵又闹,再也不肯走了,娘只好买下来给我……”
叶沉香也愣了一愣,不禁苦涩一笑:“果然……在你心里,还是念着她……”
“谁?”方兰生惊疑地问。
“在青玉司南佩里,藏着一个人的一魂一魄,它和玉横一样,也可以拘束灵魂……”叶沉香忽然说出令人惊异的话语,“可是又不太一样……那个人是心甘情愿的,一直守着晋磊、守着你。”
方兰生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你说的……究竟是谁?”
叶沉香神色黯然,须臾,终究是一叹:“是那个叫贺文君的女人吧。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是她……”她似乎忆着往事,幽幽言道,“那时,我变成了鬼,好几次想要杀死晋磊,却看见他坐在这个女人的墓前流泪,简直像是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方兰生听得此语,在自闲山庄时脑中出现过的画面断续重现,令他一时失神,如坠深雾。
“青玉司南佩,一魂一魄永相随……她也是个傻女人……”叶沉香忧伤地说道,“我不恨贺文君……我们……只是晋磊命里两个痛苦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她早已经去转世了吧……假如你找到她的今世,记得好好待她……”
方兰生闻言一怔:“找她?要去哪里找?”
这一次,叶沉香却并未回答,“我走了……”她只是喃喃地说,“过了来生,也许还有来生……你欠我的,总有一世我要你还来……晋郎。”
她说着,迎着方兰生走去,就在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刹那,如烟雾般消失了。
“姑娘……”方兰生还欲呼唤,却被红玉在身后一拍,惊醒了过来。
“她去轮回了……”红玉言道,“猴儿的往生咒当真厉害,竟能从玉横之中释放魂魄。”
忽地,方兰生一脱力,虚弱地跪倒在了地上。
“兰生!”襄铃急道。
“不是我厉害……是那位姑娘对晋磊执念太深,一时由玉横中挣脱出来,我才能将她超度……”方兰生低喘着言道,“就算这样,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玉横里其他魂魄,凭我根本救不了……”
“小兰已经做得很好了。”欧阳少恭淡淡地言道,他走近棺椁,举袖收起了上面的玉横。
方兰生问道:“青玉坛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吧!肯定要再来抢。”
欧阳少恭却摇了摇头:“未必如此。跟随雷严来始皇陵的,均是其心腹弟子,青玉坛其他人在之前那场叛乱中,多遭雷严蒙蔽,时日一久,早已有所觉察,门派中并非所有人都真心奉其为掌门。青玉坛人丁不甚兴旺,雷严身死,遭此动荡,必要休养生息,只怕就此沉寂下去。”
“那少恭是不是就能回去了?”方兰生问道。
“以后之事,犹未可知。”欧阳少恭言道,“好在如今已将玉横收回,有劳诸位辛苦奔波。”
百里屠苏摇摇头。
“我们也没做什么吧,”方兰生挠了挠头,“要不是少恭那个药,我们大概已经趴在雷严剑下了……”
欧阳少恭笑道:“少恭所长,仅是锦上添花,何况洗髓丹一事有失磊落,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只盼勿要再提。”
方兰生听了,一时闭了嘴,乖乖地点头。
玉横夺回,灾祸得以消弭,救回了欧阳少恭和孩子们,匪首业已伏诛,几位同伴这些日子以来历尽险境,此刻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百里屠苏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回安陆为上。”
众人抱起了犹在昏睡的四个孩子,相扶相携,一起往陵寝地宫之外走去。数百里外的安陆,尚有许多焦急的百姓,在等着他们胜利归来的好消息。
第11章 海纳百川
庞大的黑影从潭水中升起。那是一条比榣山还要高大的巨龙,通体漆黑,双眼映射出金色光芒,虎须鬣尾,不怒而威。
车盖亭
一弯银钩淡淡挂在天际,整个安陆都沉睡在夜色之中。
风晴雪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手里捏着一只小包裹,沿着城西的大道往客栈走去。
“晴雪。”
车盖亭下,一个身影唤她,声音不轻不重,恰恰递到她耳边。
“是少恭?”
人影慢慢踱出亭子,月色下光华不减,正是欧阳少恭。
风晴雪开心地扬了扬手里的包裹:“我给虫子找了些吃的,正要回客栈呢。”
夜虫啾啾,欧阳少恭轻声问道:“那时在藤仙洞中营救襄铃时,晴雪曾言体质特异,不畏毒性,而晴雪又时时戴着手套,可否说说其中缘故?”
风晴雪笑笑:“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们那儿的人从出生起,身上就带着瘴毒,所以对其他毒反而没那么怕了。”
欧阳少恭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只是你行走四方恐怕多有不便,既已知道是瘴毒,在下看看是否能配制丹药,作抑制毒性之用。”
“真的可以吗?那我就不用总戴着手套了!谢谢少恭!”风晴雪喜上眉梢,“虽然这个毒不会害到别人,但总觉得直接触碰到你们不好。”
“晴雪心地良善,处处为他人着想,很像在下一位故人。”
“真的吗?那少恭有机会要带我见见呢。”
欧阳少恭眼中露出罕见的凄凉之色,如湖底幽藻浮动,“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那人,定是对少恭极其重要吧。风晴雪自知说错了话,不禁轻掩檀口,心中伤感不已,“对不起,少恭,你别难过……”
“无妨。”
“……苏苏跟我们说了找你求药的事……所以,少恭炼制起死回生药,是为了这个人吗?”
欧阳少恭微微侧转了面孔,眉眼都浸在亭檐的暗影之中,“在下连她的尸首都寻不得,就算炼出了起死回生之药,亦无回天之力。”
风晴雪心下黯然,想了很久,还是将心中疑问提了出来:“我想知道,世上真有这种药吗?”
“晴雪的这个问题,在下亦无法作答,只因此药尚未炼成,不过是勉力一试。”
风晴雪眉心微蹙:“那少恭相信会有起死回生这样的事情吗?”
“三界广阔无垠,许多奇迹想来我们永远无缘一见。晴雪可是不信?”
风晴雪面露惆怅,道:“我爹娘去世得早,我曾问婆婆,有什么办法能让爹娘再活过来……婆婆说,任何生灵有生就会有死,所有人终究都是逃不开的……上天仁慈,赐生灵以轮回,一个人由生到死、轮回往复,才是天地间的常理……”
欧阳少恭笑中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讥讽之意:“上天仁慈?晴雪可知,所谓的‘轮回’亦有尽头,何况……有些人根本入不了轮回。”
“轮回……也有尽头?”
欧阳少恭点点头:“每个生灵具三魂七魄,三魂之中‘命魂’为重,主司轮回,其余魂魄则承载着情感与记忆。命魂亦有寿限,不断往复于三界,直至寿数耗尽——也就意味着这个生灵再也无法转世,他的魂魄只能化作‘荒魂’,消散于天地间。”
“那就是……完全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欧阳少恭的声音里像是含着某种情绪,“其实若论消亡,又何必待到命魂耗尽?每一次轮回投胎,二魂七魄尽数散去,便是前世所依所爱之人,又哪里还会记得你的音容笑貌?即便机缘巧合,忆起昔时往日……如小兰那般,也只会觉得那是幻梦一场吧……如此隔世重逢,与当初那个人全然消亡有何不同?”
风晴雪从未见过欧阳少恭如此言之滔滔,所言又如斥诉,一时讶然有之,怅然亦有之。
“在下多言了。”欧阳少恭忽而摇摇头,“晴雪无须在意,你那位长辈所说,本是对极,生死由命,心中豁达、顺应天道方才最好,其他的……不过执念而已。太深的痛苦会令人变得执著,哪怕面对死亡,也只能逆天而行,一步步走下去……”
风晴雪心中一动:“就像苏苏那样?”
“也许吧。”欧阳少恭的眼睛透过风晴雪,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巧笑倩兮的身影,“在下看来,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者,乃是世上数一数二幸运之人,因为……那个人一定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欧阳少恭已回到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可风晴雪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必是经历过那样绝望的别离,思之令人不忍。还有一种模糊不快的感觉,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尖儿上。
仿佛,有一语成谶的预感。
欧阳少恭的面上又回复到平日的和煦淡然,道:“夜深了,晴雪早点回去歇息。在下喜爱这晚风夜色,还想多留片刻。”
风晴雪点点头,与他告别。欧阳少恭负手凝望,神情渐渐冷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轻轻地开口:“雷严啊雷严,且在地狱中好好看着!莫说是你咒我永世孤独,即便天命如此,我也要逆天而为!”
“那个人……已经死了,早就死了。休想蒙骗于我!”他隐在袍袖中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继而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不过没有关系,风晴雪真是像极了……不如就让她,还有其他人,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从此再也没有俗世烦忧,岂不美好?”
青龙镇
船首破开碧蓝的海水,驶向岸边浅滩,蜿蜒的海岸线上,停靠着不知多少艘这样出海的大船。
这里是东海第一大造船港口——青龙镇。
万里长江,由此奔腾入海,海舶辐辏,遍地烟火人家。
将几名孩童送归安陆后,众人似乎就要回到平静安逸的生活之中,但百里屠苏所求的起死回生药,尚缺一味奇异药材,名为“仙芝”。据欧阳少恭听闻,需到海外十洲三岛中的“祖洲”方能采摘。
祖洲这样的地方,只闻其名,却无人知晓其所在。但只消万中有一的希望,百里屠苏也愿意付出十万分的尝试和努力。
为了沉睡在冰炎洞中的母亲……或许能有一日展颜。
而他的同伴们,坚持要相伴百里屠苏一同出海寻访仙芝。每个人给出的理由皆不相同,但心中的念头都是相似的——既是同生共死的同伴,怎会让他孤身上路?连尹千觞也要跟着同行。最后除了欧阳少恭留在安陆潜心问药,其余人都一并踏上了求药之旅。
海上风云变幻,因未知祖洲明确所在,贸然使用腾翔之术多有不妥。众人来到青龙镇,欲求一艘大船能够出海求药。
连问了七八家船厂,大船见了许多,却没有人愿意出海去寻找那不知踪迹的仙岛,倒是客栈老板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对岸有家船厂,老板是两兄弟,姓向,造出来的船那叫顶好,大风大浪也经得。只不过……兄弟俩的脾气实在有些怪,而且生意不认真做,整天胡思乱想,说是已经快造出能在水底开的船了,这怎么可能?”
在水底开的船,乍一听闻,确实不可思议,但几人所经历过的事情,又岂是普通人所能想象?对于这神秘的兄弟俩,倒生出几分好奇。
依着客栈老板的指点,众人来到了青龙镇南岸的向家船厂,天色已晚,海岸上光线不明,看不清船的模样,只能隐约瞧见一片一片的黑影。但从那开阔的场面看上去,也知道这个船厂规模远大于其他。
不远处一排小屋,大约就是船主工作休息的地方,他们循着灯光找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坐在屋内,松松垮垮地披着件衣服,露出健硕的肌肉和满是胸毛的胸膛。
红玉上前问道:“请问,阁下可是船厂的向老板?我们是来租船的。”
对面那人并不转头,只是不耐烦地打发他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最近不做生意!”
方兰生跳过来说:“喂,怎么一上来就这么凶?送上门的买卖为什么不做?”
向老板站了起来,面向众人,此时大家才发觉他以前大约受过极重的伤,左手和右腿俱是木甲机关所制,左眼也蒙着眼罩,硕大一根烟管斜斜地咬在嘴里,含混而恶狠狠地说道:“做不做老子高兴!要租船青龙镇遍地都是!少他妈来烦老子!”
尹千觞忽然挤开了周围几个人,热情地凑上前去:“我说向老板,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我们几个出海要去的是海外仙山,寻常大船可未必撑得住。这不听说向老板兄弟俩造船手艺精湛,甚至能做在水下开的船,才特地找过来的嘛!”
向老板半眯着的右眼突然瞪得晶亮:“奶奶的!怎不早说?原来你们想乘沦波舟出海啊!好得很!”
尹千觞一看事情有了转机,接道:“那向老板的意思是……”
“叫我向天笑吧!难得你们有眼光!不像那帮瞎了狗眼的,只会笑话老子兄弟俩痴人说梦!不如一起喝一场!”
向天笑的态度热情得吓人,招呼着大家进了船厂里面的房间,房间里到处堆的都是图纸、机甲、零件模型,可见平时他有多么沉醉于造船一道。
房间正中间有张八仙桌,上面粗粗地切着几块熟肉,几盘萝卜,地上堆着十几坛酒。
其他几个人看看百里屠苏,百里屠苏点了点头,于是大家也不拘束,散坐下来,一一介绍。尹千觞看到酒更是眼睛发亮,一把抓住向天笑的手,热泪盈眶:“知己啊!知己!”
向天笑一拍胸膛:“等老子弟弟回来,就带你们出海!”
这事在一片混乱中就这么敲定了。
第二天清晨,大家重新又聚拢在船厂的海滩边,一艘艘完工的没完工的大小不一的船只整整齐齐排列在沙滩上,不少工人爬上爬下地进行着工序。
距离大门最远的海滩边上,停着一艘古怪的大船,体积还不算这里最大的,但用掉的木料看上去却是一等一的量、一等一的质。
这船的外形像是一个中间凹陷的海螺,只有很小的一块甲板用于瞭望,可就连瞭望台,也全部都用上好的木材和其他不知名的材料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刷了不知多少桐油灰料,整个船都显得光可鉴人。
“这船的外板上用的是笔直成材、耐腐耐蚀耐湿的杉木;搭建龙骨、舵杆、肋骨的,是强度大、耐虫蚀的格木,又称‘斗登凤’。”向天笑说起这些,倒不像个海寇样子了,文绉绉的术语一套一套,“你们不知道啊,就连内里的舱板隔间,老子都用到了被称为‘万木之王’的金柚木,可以说是下了血本啦!”
“别吹了!木材再好,也要照着设计图纸精确实施到位,才能下海出航!不然就是个破木头疙瘩,进了水也得沉!”一个带着点稚气,又带着和向天笑如出一辙的火暴的声音在水面上响起。
伴随着蛟龙出水一般的浪花,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落在了他们面前的沙滩上。
卷曲的乌发,明亮的眼睛,身上的布衫一点儿水也没沾,袖子和裤腿都随意地挽着,露出黝黑健康的肤色。他看上去气鼓鼓的,说话也呛人。
“延枚你个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向天笑不气反笑,一把抓向延枚的肩膀。
延枚扭身躲开,往旁边跳了好几步,一别头,哼道:“我不回来不是正好!你一个人想怎么胡来都行!”
“我哪里会胡来,沦波舟可是咱的宝贝!”
“就是宝贝才不能乱搞!这里每个数据我们都反复算过的,怎么能轻易更改!”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火暴兄弟俩,没想到大的脾气不好,小的更倔犟些,就这么对着吼来吼去。
百里屠苏和红玉交换了一下眼色,皆看出来那破水而出的延枚是妖,但并无邪气,不必过于在意。
“你不是妖嘛,怎么和他是兄弟呢?”襄铃也看了出来,只是她不谙世事,居然就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
延枚脸色变了变,但仔细一看,襄铃竟也是妖类混迹在人类中,不禁放松下来,挠挠头道:“我俩是结拜兄弟,以前哥还在海上时,救过我一命,就这么认识了。”
“妖怎么了,妖也很可爱啊,老子兄弟俩志同道合,比亲兄弟还亲。”向天笑一把把延枚搂过来,延枚很不情愿地扭了两下,“我对人的工匠技艺特别感兴趣,就跟哥在青龙镇住下来,研究造船术。”
向天笑大力拍着兄弟的肩膀:“给我们兄弟三天的时间,我们把沦波舟整好了,咱们马上出海去!一刻不耽搁!”
沦波舟
三日后,碧波万顷,晴空万里。大家沿着层层踏板登上了传说中的沦波舟。
向天笑站在甲板上,叉着腰审视自己的成果:“哈哈!这就是老子兄弟辛苦四年多造出来的惊世奇船‘沦波舟’!”
风晴雪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不住赞叹。
向天笑又得意地大笑三声:“这可是海面上、水底下都能开的!甲板全封起来,保准不漏水!还请延枚那小兔崽子的族人来施了避水的法术,双保险!”
延枚也兴奋地拍拍甲板下的舱体,说:“前儿还没施法术的时候我和大哥也已经开出去试过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奶奶的!熬这么久!终于成了!”向天笑一撑手翻到舵轮前面,高声吼道:“老子等不及了、等不及了!老子心都已经飞去海上了!哈哈!”
沦波舟刚刚启动的时候,似乎与寻常的船只并无区别,但这艘奇特船只的下水还是引起了整个青龙镇的轰动,许多渔民船家都赶过来看热闹。
那巨型海螺般的船体慢慢吃入水中,平滑稳当,众人看不出什么端倪,都在那里指指点点地讨论。
“好戏要来了!”向天笑给弟弟打了个手势,延枚会意地扳下一个拉手,甲板后方发出机关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百里屠苏六人此刻都聚在甲板上,等待发生些什么,海滩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兴奋起来,不知道兄弟俩要耍什么花样。
随着机关转动,甲板下方缓缓升起一片弧形的巨大水晶,那水晶厚逾三尺,打磨得晶莹剔透,好似完全透明。船越往海深处行进,那水晶屏障升得越高,最后严丝合缝地咬进甲板后方舱体的凹槽里。
这样一来,就算潜入水中,也能在甲板上自由观察前方的动静。
“这……太神奇了。”
不只是船上的人这么想,岸边的人更是有一些禁不住高呼了起来。
眼见着沦波舟驶进深海,吃水越来越深,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庞大的船体整个没入了海平面以下,扑面而来的海水击打在水晶幕墙上,没有渗进来一丝一毫,只看到无数的泡沫和气泡奔涌,最终化为平静的蓝色。
“嗡……”进入海底之后,大家都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压迫感,拼命咽了几口口水,才适应了过来。
又听得“哇……”的一声——这是尹千觞吐了。
内舱。
“哇……万万没想到啊……我尹千觞一世英名,居然会晕船!呕……”
风晴雪在床边不断帮尹千觞捶背,入海已经两天了,尹千觞也从开始吐得昏天黑地变成了阶段性的干呕——因为胃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了,甚至一滴酒都没存下。
“尹大哥,你有没有好一点?”
尹千觞翻过身来,瘫在床上长舒一口气,“感觉……嗯,好多了。要是能喝点儿酒就更好了……”
“还是算了吧,上午喝的都吐掉了。”
“说出去丢人哪!以前只乘过江船,哪儿想到海船是这么回事……”
“没事的,向大哥解释了,有的人第一次出海是会晕船的,在船上待几天慢慢就能好起来。”风晴雪温言相劝,“昨天延枚说我们已经进了深海,有时候船会开到海面上去,苏苏他们要负责仔细查看有没有祖洲的线索,我照顾你就好了。”
尹千觞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妹子你老实跟我讲,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大哥,你才对我这么好吧?”
风晴雪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也不全是这样啊。最开始,是因为你长得像大哥,我才会特别留意你,可后来都已经是一起旅行的同伴了,就是应该彼此关照的。”
尹千觞吸了吸鼻子,“啧啧,真没看错,妹子果然是个好人!那我再问一个事儿,你可别嫌唐突,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恩公呢?”
“哎?”这个问题让风晴雪呆住了。
尹千觞试探道:“就是……男女之情的那种。”
“我……”风晴雪的脸烧得越来越红,半天也只挤出来这一个字。
“哎,别不好意思嘛,这里就你我两个人,我保证不说出去哈!”
风晴雪小声地说道:“我不知道……怎么样叫做尹大哥你说的那种‘喜欢’……”她不自觉地捏着自己的辫梢,“和大家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可是和苏苏在一起,更是不一样的……不由自主就想要去关心他、放不下……这就是喜欢吗?”
这问题,其实不是在问尹千觞,而是在扪心自问。
自从雾灵山涧惊鸿一瞥,她和屠苏两人之间就像是结了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这丝线牵牵绕绕,不知不觉中就把十七岁女孩的心思都捆缚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苏苏……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不喜欢说话,看起来有些冷冰冰的,其实他人很好……又善良,又坚强,坚强得让人心疼。”
尹千觞深深地看着风晴雪,语调也不像平时那么玩世不恭了:“倘若有一天,你们分开了,妹子你……一定会很难过吧?”
“分开?”粉色的唇瓣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语,从来不会去多想,这样的日子会不会有尽头,到了尽头的那一日,又该是什么样的。因为,自己总要回故乡的。
不知不觉,就露出惆怅的表情。
再一抬头看到尹千觞透彻的双眼,风晴雪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我……并没想那么远,没想过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只是短暂的探询,尹千觞又回到素日里那泼皮无赖的样子:“哎哟,妹子别这副神情,叫人看了不忍心,我这不就随口问问吗?别不高兴了,等尹大哥不晕乎了,和你上甲板那儿看星星去。”
听到这句话,风晴雪惊讶地看向尹千觞,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尹千觞被看得心里毛毛的,慌忙发问:“怎么?我又哪里说错了?”
风晴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大哥他也很喜欢看星星。”
尹千觞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泄气了,撑不起那么胡天胡地的外衣,看了风晴雪半晌,轻声问道:“你大哥为什么会离开?让你一个小姑娘这样辛苦,四处去找。”
“大哥当初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才会离开家,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我这人嘴笨,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你才好,不如这样吧,算我俩投缘,在你找到大哥之前,勉为其难把我看做你大哥好了!”
风晴雪脸上阴云尽散:“当我大哥?真的?”
尹千觞用力一拍胸脯,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咳咳咳,再真不过了,我尹千觞随时随地奉陪妹子闲扯、吃饭、喝酒,有人欺负你的时候我给你撑腰打他们个人仰马翻,若是有什么心事嘛……都可以跟我讲,不收钱的!”
“嘻,谢谢尹大哥。”
风晴雪欢喜的表情落入尹千觞眼里,可他的眼底,却没有笑意。
这一片海域十分平静,据向天笑舵旁的仪表盘来看,水深大约在两百余尺。
隔着透明的水晶,海水碧蓝,如在指尖眉梢,远处海底的礁石上生长着大片的金色葵珊瑚,纤细的触角随着水波摇曳生姿,别有几分婀娜多情。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水中生物穿梭往来,有些胆大俏皮的还围绕着这“怪物”嬉戏玩耍起来。
襄铃和方兰生玩了大半日,都有些乏了,各自回去船舱里休息,延枚也是小孩心性,玩得过了头,倚在向天笑身边打瞌睡。
向天笑叼着烟斗,却没有放烟叶,只是这么咂摸着,不时调整一下船行的方向。
红玉和百里屠苏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在水晶帷幕前面,水波漾起的光斑打在额角发间,明灭不定。
海底世界,光怪陆离,看了不知多久,红玉才叹息一声:“料不到有一天还会乘上这在海底开的船,看见如此瑰丽景象,也算是个新鲜经历。”
百里屠苏许是大半天没有说话,嗓子有些紧绷:“如红玉这般随性,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往哪里去?”
红玉眼神仍是放在窗外,眉梢却微翘:“难得百里公子会这样问。非是红玉有意隐瞒,只不过……哪有什么来处与去处呢?”她停了停,似乎是留给百里屠苏一点儿时间听进去,“若应了禅意,自来处来,往去处去,虚空中无处是起始与归途,活得越久,周遭人与物皆化尘土,人海茫茫,说穿亦是孑然一身。”
她的手拂过面前,像是要穿过水晶的壁垒去触碰鱼儿滑腻的身体,“公子年纪虽轻,但料想也能体会。”
百里屠苏如一座雕像般凝视着窗外的斑斓,红玉从水晶的反光中可以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那下颌轻轻点了点,以示沟通。
“公子当真相信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
“不过一试。”
“如此,公子与母亲定是感情极深了。”
半天没有回答,他似乎陷入极大的难题:“我不知道。”
红玉转过头来,看着百里屠苏完整的侧脸。这张棱角分明、眉宇挺秀的脸因为长期保持冰冷的表情而显得凌厉,这个角度看起来,总有一点像“那个人”呢……可若是仔细分辨,也不难发现稚嫩和孩子气的痕迹,大家总被他老成的模样所欺骗,忘记他其实比方兰生还要小上一岁,根本只是个刚刚长成的少年。
百里屠苏又看了一会儿海底的游鱼,睫毛渐渐低垂,在眼下洒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小的时候,娘对我很是严厉,她自己也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不会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无微不至。起初,我以为是我不够好,于是非常努力去学她所教授的法术,只为得到一句夸赞。可后来我发现,别的孩子即使顽皮闯祸,他们的娘还是待他们一样好,陪着他们入睡,给他们缝补破了的衣服。而我娘,有时就在我身边几步的地方经过,却顾不得看我一眼。”
海水像是流动的时间隧道,卷着记忆的碎片袭来。
“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获得她的关注……获得她的疼爱。甚至有那么一些时候,我是怨恨她的……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明白很多事情或许并非看起来那样。”
百里屠苏转向红玉,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让娘活过来……非常想,我与她……还有许多话来不及说,许多事来不及问……”
他又转回了脸,合着眼,睫毛翕动,慢慢才平复。
“百里公子,或许,你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喜欢你的亲人呢。”红玉也转回头继续望向那片冰凉的水晶幕墙,“人的感情真好,执著、炽烈……不像这样的死物,就是再美丽,也是冰冷坚硬。即便许多时候,凡人的感情在那些成仙得道者眼中,全无道理、愚不可及,那又如何?太上忘情亦并非无情啊……”
沦波舟一路这样又东行了几天,尹千觞总算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抱起了他朝思暮想的酒坛。众人为尹千觞恢复而在甲板上庆祝,向天笑刚端起一碗酒要敬,沦波舟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大家没有防备,脚下都趔趄了一下,向天笑的酒一滴不落地全泼在了尹千觞的袍子上。尹千觞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本大爷苦苦挣扎几天,晕船才刚好!你们就这么迎接我啊……”
晃动并没有止歇,而是越来越剧烈,水晶屏障外能看到水流也湍急了起来,激起无数白色的气泡。
“不好,这晃动远超正常的海流影响……”向天笑正要往前方舵盘处跑,延枚急切的声音也已传来:“哥,糟了!”
襄铃有些害怕,已经蹲了下来,方兰生一手护住她,一边嘟囔着:“这是要翻船?不对啊,沦波舟已经在水里了,这样也能翻吗?”
余下的几人跟着跑到了舵盘旁,只见那半人高的硬木箍铁的舵盘像是被什么怪力拉动着一般高速地旋转,延枚一次次死命去拉,却完全无能为力,旁边的各种罗盘仪表更像疯了一般胡乱弹转。
延枚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哥!海里有股力量!像旋涡一样,怕是要把沦波舟吸进去了!”
向天笑早已经扑在舵盘上,却也奈何不了,那舵盘被转动的力量太大,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他狠狠地将烟斗吐在一边:“奶奶的!根本稳不住啊!”
红玉和百里屠苏看着水晶后面湍急疯狂的水流,都觉得那水流越来越暗,几乎快要变成了浓黑……
这时一阵难以描述的强大力量缚住了沦波舟,他们一下子就被卷入那不知名的黑暗之中。
雷云之海
方兰生是被一阵雷声惊醒的。
醒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也不见了,他躺在一片花岗石的地面上,周围断壁残垣,再远的地方尽是无边黑暗。
又一道落雷劈下,就落在离方兰生不远的地方,吓得他一下子蹿了起来。抬头望去,头顶上说不清是天还是海,若说是天,天空中乌云遍布,形成一片墨海;若说是海,海中银蛇翻滚,伺机从空中扑食。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方兰生走出几步,茫然四顾,忍不住一阵慌乱,朝着远处大喊:“喂!有人在吗?!”
不要说回应,连回声也没有。
他的问话声像是沉入海里的一颗沙粒,静静地被吞噬,再无声息。
沮丧,恐惧,都不及见不到朋友们更让他无措。就在他踯躅焦虑之时,听得隐约有咔嗒一声。
“谁?!”
没有其他人出现,也没有回答,周遭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雷霆撼动大地的隆隆声滚来。
他几乎以为刚才听到的是幻觉。
咔嗒。
绝对不是幻觉!
方兰生警惕地拿出佛珠,不禁变了脸色,佛珠的光芒变得晦暗,可见有不吉之物靠近。他忍不住吼道:“给本少爷出来!别躲躲藏藏的!”
咔嗒,咔嗒。
有时候看不到的东西,更让人觉得可怕。
咔嗒,咔嗒,咔嗒。
方兰生已经判断出来者的方向,拉开架势,屏息以待。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浓重的腐朽味道。方兰生可以断定,那绝不是什么活物!
果然,不远处的断壁后露出一具面目模糊的行尸,拖着僵硬的腿脚向方兰生走过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方兰生不待那行尸靠近,便全力一拳挥去,拳风才一扫到那行尸,行尸立刻化成了一堆灰败的齑粉,像是风化了太久后的沙土,一击即溃。
攒足了全身力气,此刻反倒没了用武之地,方兰生忍不住发泄似的大喊:“啊!人呢!这什么鬼地方?!”
喊也没有用,这个道理方兰生没花多久就想明白了,不如省着力气四处走一走,看能否寻找到同伴。四处偶有行尸出没,倒也容易对付,只是要小心从天而降的落雷。
到处都是倒塌的宫殿梁柱,悬空的平台之间有的错落,有的接续。有些石块在空中浮走,不知道这个空间到底被什么样的力量所控制着。方兰生走了许久,周围景致并没什么变化,他几乎以为自己迷失在了这个空间中,突然听见熟悉的娇呼:“呀——”
这声音分明是襄铃!方兰生喜出望外,循声左行拐了两拐,跳到下一个平台,角落里跪坐着的果然是襄铃,正抱着头呜咽。
“襄铃别怕!我来了!”
襄铃抬起湿淋淋的脸看向这边,胆怯的表情一点一点转为喜悦:“呆瓜……呆瓜!”
方兰生抓住襄铃的身子上下一通看,没看到什么伤口,才放了心:“你没事吧?怪物在哪儿?”
襄铃还是有点儿抽泣:“呜……什么怪物?”
方兰生比画了一下:“就是那种看起来像干尸的……”
襄铃点了点头:“呜,有是有的……已经、已经被襄铃打成灰了……”
此刻天上一阵落雷,襄铃又发出了和刚才一样的尖叫:“呀——”一下子缩进方兰生怀里。
方兰生脸红心跳,抱也不是,不抱好像也不对,只得不断找话来讲:“你原来是怕打雷?别怕,其实没什么的,就是响而已,和爆竹一个样……”
“呆瓜……爆竹是爆竹,打雷是打雷,怎么一样!狐狸都怕打雷的……襄铃醒过来以后,你们不在,天上又不停地打雷闪电,好可怕!呜呜呜……”
方兰生搔搔耳后:“我们先离开这儿吧,我看远处打雷好像没有这儿这么频繁。”
“襄铃……襄铃吓得没力气了,走不动……”
“走不动啊……”方兰生脸更红了,“那我……抱、抱你?”
襄铃止住了呜咽,从他怀中冒头看了一眼,很是疑惑。
方兰生慌忙摆手:“没什么!你动不了,我陪你坐会儿好了,等下再走……”
黑云遮天,石壁晦暗,在间或落下的闪电光芒照耀下,可以看到远处的空中有些残破的建筑悬浮着,像是被雷电之力毁坏后,遗忘在这里的空城。
两人斜对坐着,方兰生抓耳挠腮半天,憋出几句话:“襄铃别怕,这声音只是听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再说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我在,我都会保护你的!”
襄铃这次倒真的不哭了,一双湿漉漉的杏核眼,盯着方兰生看,看得他以为自己的脸突然变成了木头脸。
“呆瓜。”
“啊?”人就是这样,给他起什么外号都好,叫着叫着就不反抗了。
“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方兰生嘴里像拌了年糕一样:“我……那个,在……对,在自闲山庄的时候,你不是救过我的命吗?不然我大概早死了……”
襄铃摇摇头,发髻上的铃铛丁零零一通乱响:“那不算什么……你也救过我的,在藤仙洞的时候……呆瓜,你拼命揪头发干吗?”
“我……”方兰生面红耳赤,突然大吼一声,“而且我喜欢你!”
这一声几乎完全盖过了一阵雷鸣,襄铃也顾不得害怕了,愣愣地看着他。
反正也豁出去了,方兰生干脆说个痛快:“襄铃,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就喜欢上了。可是我不晓得怎么和你讲,怕你会讨厌我……”
襄铃慢慢地消化了一下,内心深处有点不经意的喜悦:“呆瓜说喜欢我……”可是反复思量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了哪里不对,“可是……我喜欢的是屠苏哥哥啊……”
此刻方兰生恨不得一道惊雷劈在他头上算了,百里屠苏啊……你那张木头脸到底哪里好啊?搞不懂为什么襄铃一心在你身上!
反复调整了几次呼吸,方兰生转头对着襄铃,努力露出一张没有破绽的笑脸:“没事。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天下和平,世无兵戈!”
“对不起……我说喜欢屠苏哥哥,你心里一定会难过吧?”襄铃很用力地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就像我看到屠苏哥哥和晴雪在一起很开心的样子,我也会偷偷难过……有一回,私下里……我和红玉姐姐说起这个,红玉姐姐让我想想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可襄铃想了好久好久,还是不明白啊……是不是襄铃太笨了,根本不讨人喜欢?”
“怎么会?你又善良又可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喜欢你的人太多了,像、像是我……”
襄铃似乎每一次听到这句喜欢的时候,都觉得心里一跳一跳的,但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回想平日里的种种,又难免有些内疚。
“呆瓜,你真好,所有人里就你对我最好,还给我做包子吃,可我还……谢谢你!”襄铃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心,站起来,伸手去拉方兰生,“我们走吧!”
“你不怕了?打雷……”
襄铃握起小拳头:“襄铃要勇敢一点!胆子太小就不能喜欢屠苏哥哥了……只是打雷而已,襄铃不怕……”
好巧不巧,一道闪电划破黑云,劈在一片岩石边上,激起一片石灰碎屑。
襄铃尖叫一声又跌坐回地上,看到方兰生尴尬的表情,也不禁红透了脸:“这、这次不算……”
沦波舟被卷入了这片雷云的海洋,幸运的是众人都平安无事,在阿翔的搜索下,逐步四下聚了起来。但糟糕的是再坚实的木料也禁不起这样一番折腾,方才还是威武漂亮的一艘大船,顷刻间只剩下碎裂的木板和折断的桅杆。
向天笑蹲在沦波舟的遗骸面前,哭丧着一张脸骂道:“奶奶的!好好一艘沦波舟就剩几块破木板!老子兄弟辛苦四年的心血啊!”
延枚心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按按向天笑的肩膀,“哥,别讲了……”
向天笑像蚂蚱一样从地上弹起来:“干吗不讲!他奶奶个熊!这出海才几天?!哪儿冒出一个黑洞洞的大旋涡?!”
红玉和百里屠苏一起走过来,“向老板,沦波舟是你兄弟俩心爱之物,如今就此毁坏,实在叫人心痛……此事因我们而起,我们也深感歉疚,只是……听我一劝,切勿因伤心愤怒而乱了心神,为今之计,还得先弄清此地种种,想法离开。”
“先往前探查,再作打算。”百里屠苏说。
向天笑嘿嘿两声,像是要吐尽胸中郁结:“放心!道理老子懂!老子就是得发泄一下,不然这口怨气埋在心里,还不憋出病来!”
尹千觞拍拍向天笑,“向老板别难过,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等想办法脱了险地,要几艘沦波舟还怕没有?不和买酒一个样?千金散尽还复来啊!”
向天笑终于露出了笑容:“千觞兄弟讲得对!老子岂是放不下之人!大不了以后再造它个五六艘!”
延枚也笑了,豪气干云地拉开架势:“别说五六艘,就是十艘八艘,我也会和哥一起造!”
“哈哈,好兄弟!走走走!老子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什么事儿没经过?就不信这回能困死了!”
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推测身处何地,穿过最初落入的那一片废墟,前方的道路倒是接续平整了些。
走到一处岔路,百里屠苏停下来探查方向,望着不见边际的天空说道:“此地约莫是空间罅隙。”
红玉略一思忖,已明百里屠苏之意,点头说:“确有可能。否则难以解释为何在海中遇险,却来到一个并无半滴海水的地方。”
其他人都一脸茫然,红玉解释道:“在我们眼中看不见之处,空间与空间彼此交叠,彼此之间亦有许多罅隙存在。这些地方不受某一个空间的规则牵制,充满着特殊的力量。就如我们常说的洞天福地,皆有异能。此处电闪雷鸣,无日无月,我猜测便是不同时空之间一处罅隙,而海中那个黑色旋涡……或许是因空间力量动荡偶然开启的一个缺口,正被我们遇上。”
向天笑在沦波舟上丢了烟斗,这会儿嘴里闲得发慌,恨不得叼着手指头嘬两口:“说穿了!还是咱们倒大霉!好死不死撞上这茬!”
方兰生四下打量了一下,觉得此说确有道理,“可到底要怎么才能出去呢?回到我们以前在的空间……”
百里屠苏一时却也没有对策:“眼下唯有四处寻找,看看有无线索。”
雷声轰鸣,似乎有个身影映射在石壁上。方兰生无意间扫见了,指给众人看:“哇!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那是一个很淡的人影,淡得几乎透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其他人并没看到,只有风晴雪说:“我好像也看见了……”
众人望着刚才方兰生所指之处,过了不多时,果然看到一个人影又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女子的背影,正往他们左侧的一条岔路走去。
单看背影判断一个女子是不是美丽,听起来是很不可靠的,但那个姑娘的身姿仪态,就偏偏让人笃定,她一定是位绝代倾城的佳人
尹千觞嘬着牙花子:“这一下有一下没……见鬼不成?!”
方兰生低头看看佛珠:“佛珠没有感应,她不是鬼怪行尸,倒像寻常人。”
“这里分明是一座死城,又怎可能有活人出没?”红玉看向百里屠苏,等他决定。
“无论如何,跟上去看看。”
那忽明忽暗的倩影,像是并未觉察到他们的存在,脚步轻快,穿过石阶。他们噤声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经过无数岔路,前面忽地开朗。
虽然此地亦是一片废墟,却能隐约分辨出曾是一座宫殿的庭院,花坛错落,曲水流觞,还能依稀想象出当年繁盛的模样,如今却只有碎石焦土。
天上一声雷响,旁边那塌了半角的亭子,此刻隐隐泛起白光,白光越来越盛,光芒之中,废墟仿佛焕发了新生,曾经的宫殿楼宇历历浮现,显现出一番梦幻的景象。
幻境
春日草木深深,方才见到的那名女子与一白衣青年正站在草地某处说话,彼此神色温柔。
年轻女子眉目如画,语意柔和:“今日夫君约我在此地相见,莫不是想要赏春踏青?”
那青年一直背着身,看不到面孔,但长发白衣,风度翩翩,可以想见也是一位俊朗有礼的公子:“有何不可呢?蓬莱年年春色,皆有不同,与巽芳共看乃是人间一大乐事。”
年轻女子嘻嘻一笑:“明明就住在一个屋子里,还留书相约……”
“春日晴好,与卿相约,巽芳……不喜欢吗?”
那女子注视着男子,眼中全是爱意:“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白衣青年的声音也透着幸福和满足:“成亲至今,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虽然……不知这一生是漫长还是短暂……”
年轻女子偎在男子的怀里,安慰般地说:“夫君……那些事情不要再想了,至少眼下这一刻,我们相守在一起,我觉得开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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