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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蔷薇

_2 帕乌斯托夫斯基(俄)
这些诗我现在已经忘记了。仅仅还记住几节。譬如象:
哦,摘去那枯茎上的花朵吧!
两丝儿静静地落到田野上。
在那燃烧着绛红色秋天落日的天边,
黄叶纷纷飘零……
这仅是一点点。越到后来我就越把什么华丽的东西,连那毫无意义的美都硬塞进诗里去了:
怀念可爱的萨迪的忧伤,闪烁着蛋白石的光芒
在那迟缓的岁月的篇章里……
为什么忧伤会“闪烁着蛋白石的光芒”,无论是当时,无论是现在我都不能解释。仅仅是文字的音调吸引了我。我没考虑到意思。
我写海的诗最多。在那个时候我差不多不知道海。
不是一个固定的海——既不是黑海,也不是波罗的海和地中海,而是盛装的“一般的海”。这个海汇合了千奇百怪的色调,各种铺张扬厉以及丧失了真实人物、时间、真实地点的奔放的浪漫主义精神。在那个时候,这种浪漫主义精神在我的眼中,宛如浓密的大气一般,围绕着地球。
这是冒着泡沫、快乐的海——是长着翅膀的船和勇敢的航海家的故乡。灯塔在海岸上闪着绿宝石的光辉。在港口里,无忧无虑的生活蓬蓬勃勃。美丽得罕见的黝黑的女人,按着我这个作者的意志,陷入了残酷的热情的焚烧。
实际上,我的诗矫饰一年少似一年,这种异想天开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诗中消散了。
但说实话,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总免不了有点异想天开,我们且不去管他是对热带的还是内战时期的幻想。
异想天开给生活增加了一分不平凡的色彩,这是每一个青年和善感的人所必须的。
狄德罗说得对,他说艺术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的东西,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不诅咒我童年时代对异想天开的迷恋。
在童年时代,谁没围攻过古代的城堡,谁没死在麦哲伦海峡或新大陆海滨上的风帆撕成碎片的船上,谁没和恰巴耶夫一起坐着马车奔驰在外乌拉尔草原上,谁没寻找过被史蒂文生那样巧妙地藏在一个秘密的荒岛上的宝库,谁没听过鲍罗金诺之战的旗帜拍打声,谁没在印度斯坦的不能通行的密林中帮助过毛格里?
我常常在乡村里居住,细心观察着集体农庄的孩子们游戏。在这些游戏中总有坐着木筏横渡大洋(在一个名字不大好听的叫作“牛犊”的小湖上)、飞向星球或发现神秘的国度等异想天开的事。譬如,邻居的孩子们在牧场上发现大家都不知道的国家。他们把它叫作“海湾”。那地方是一个湖,湖岸有很多湾子,生着那么多的芦苇,仅仅在中央能看见一汪湖水,好象一扇小窗子。
当然,异想天开没一下子从我意识里消失。它保存了很久,好象凝定的丁香的气息,停滞在花园里一样。它在我的眼睛里改变了熟悉的、甚至有点讨厌的基辅的面貌。
落日把它的花园都染上了金黄色。在德聂泊河的对岸,在黑暗中打着闪电。我觉得那里伸展开一个未知的——骤雨和潮湿的——国度,充满了树叶遁走的声音。
春给满城撒下了瓣上带着红斑点的浅黄色栗子花。它们是那样多,在下雨的时候,落花集成的堤坝堵住了雨水,几条街道变成了小小的湖沼。
雨后,基辅的天空象月长石镶的屋顶一般灿烂。我突然想起一首诗来:
春天的神秘力量君临着一切
在她的颧角上闪烁着群星。
你是多么温柔。你允诺我以幸福
在这无凭的尘世上……
我的初恋也和这个时候关联着——那个奇妙的内心状态,觉得每—个少女都是绝美动人的。在大街上,在花园里、在电车上,倏忽一现的任何一种处女的特征——羞涩、但亲切的流盼,头发的香气,微启的朱唇里露出来的皓齿的光泽,被微风吹裸出来的膝盖,冰冷的纤指的触摸——所有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在这一生里,迟早我也会堕入情网。我是很相信这—点的。我是那样喜欢冥想这件事情,而且我是那样想过了。
每—次这样的邂逅,都使我开始感到一种无名的悲伤。
我那惨淡的、说来也满痛苦的青春大部分就在这些诗中、在这些模糊的激动中消逝了。
不久我就放弃写诗了。我明白了这是华而不实的虚饰,是涂上漂亮颜色的刨花作的花朵,是一层箔纸上的镀金。
丢开诗,我写出了我的第一篇小说。这篇小说有它本身的来历。这我将在下一章来叙述。
第四章 车站食堂里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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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迈奥尔的车站食堂的一角里,坐着一个清瘦的老人,生着满脸硬胡子。里加湾的上空,冬天的暴风一阵阵呼啸而过。海岸上覆着很厚的坚冰。透过烟雪可以听见波涛冲击岸边坚冰的声晋。
显然这位老人是到食堂里来取暖的。他什么也没有点,无精打采地坐在长椅上,把两只手笼在补得很坏的渔夫短大衣袖子里。
和老人一起来的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小白狗。它蹲在老人的脚边哆嗦着。
在老人的邻座上,有一群年轻人,后脑勺绷得很紧,而且通红的,大吵大嚷地喝着啤酒。帽子上的雪融化了。雪水滴到啤酒杯里,漏到熏肠面包上。不过,那些年轻人正在争论一场足球赛,所以没注意到这个。
当一个年轻人拿起面包一口咬下一半时,这条狗忍不住了。它到小桌边,举起前脚,阿谀地望着年轻人的嘴。
“彼契!”老人轻轻地叫它道。“你多不害臊!彼契,你干吗去打扰人家?”
可是彼契仍然站在那里,只是它的前腿不住地哆嗦,因为举乏了,搭拉了下来。等到两脚碰到潮湿的肚子上时,便忽然醒悟过来,又重新举了起来。
但是那些年轻人没注意它。他们正谈得津津有味,且时时把冷啤酒倒到杯子里。
雪粘满了窗户,当你看见人们在这样的严寒里喝着冰冰冷的啤酒时,背脊上不禁会起一阵寒战。
“彼契!”老人又叫。“喂,彼契!过来!”
小狗很快地摆了几下尾巴,好象告诉老人它听见了,请他原谅,不过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不看老人,甚至完全背过身子去。它好象在说:“我自己知道这不好。不过你又不能给我买这样一块面包。”
“唉,彼契,彼契!”老人低声说,因为心里难过,声音有点发颤。
彼契又重新摇了一下尾巴,顺便哀求地看了老人一眼。它好象请求他别再叫它,别再责备它,因为它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若不是万不得已,它当然绝不会向陌生人讨的。
一个颧骨高大、戴着绿色帽子的年轻入终于看见了这条狗。
“要吃的吗,狗崽子?”他问道。“你的主人在哪儿呐?”
彼契欢喜地摇摇尾巴,看了老人一眼,甚至轻轻叫了一声。
“您是怎么回事,先生!”年轻人说。“您既然养狗就得给食吃。不然就不文明。您的狗跟人家讨食吃。我们这儿有法津规定不许讨饭。”
那些年轻人哄堂大笑起来。
“净是胡说八道,瓦尔卡!”其中一个人喊道,掷给狗一片香肠。
“彼契,不许吃!”老人喊道。他那风吹雨打的睑和干瘪的、青筋嶙嶙的脖子都涨得通红了。
小狗蜷缩起身子,搭拉下尾巴,回到老人身边来,甚至连香肠看都没看一眼。
“一点渣儿都不许动他们的!”老人说。
他开始痉挛地翻他的衣袋,掏出几个银角子和铜子来,放在掌心上,一面数着,一面吹掉钱上粘着的脏东西。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
“还生气呢!”那个高颧骨的年轻人说。“瞧啊,多大的自尊心!”
“唉,你别去理睬他吧!你耍他干什么?”一个青年人用调解的语气说,一面给大家倒了啤酒。
老人什么也没说。他走到柜台边,把几文零钱放到潮湿的台子上。
“来一块香肠面包!”老人哑着嗓子说。
小狗夹着尾巴站在他身边。
女售货员在碟子里放了两块面包,递给了老人。
“只要一块!”老人说。
“您拿去吧!”女售货员低声说。“我不会因为您受穷的……”
“谢谢!”老人说。“谢谢啦!”
他拿起面包到月台上去了。月台上一个人也没有。一阵暴风已经吹过,第二阵暴风正在刮来,不过离得还很远、甚至可以在利耶卢皮河对岸的白色树木上,看见微弱的阳光。
老人坐到长凳上,给了彼契一块面包,把另一块用灰色手帕包起来,藏在袋里。
小狗痉挛地吃着,老人看着它说道:“哎,彼契呀,彼契呀!真胡涂啊!”
小狗没听他说话。它在吃东西。老人看着它,用袖子揩着眼睛——风吹下了眼泪。
这就是在里加海滨迈奥尔车站上发生的小故事的全部经过。
干吗我要讲它呢?
在我开始写它的时候,我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说也奇怪,我想着细节在散文中的作用,便想起了这个故事,并且认为,假如在这个故事中不叙写最主要的细节,即不描写小狗用各种样子请求主人原谅,没有这条小狗的这种姿态,那么这个故事便要比实陈情况拙劣。
而如果把别的一些细节——证明这老人是鳏居或者独身的补得很坏的短大衣,那些年轻人帽子上滴下来的雪水,冰冷的啤酒,衣裳里拿出来的粘着脏东西的零钱,以及连象白色障壁一样从海上袭来的暴风——也都掷掉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就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枯涩而苍白了。
近年来,细节的描写在我们的小说中,特别在年轻作家的作品中消失了。
缺乏细节描写的作品,会失去生命力。任何一篇短篇小说都会变成契诃夫所说的熏鲑鱼的干棒子。鱼倒没有了,光剩下了干棒子。
描写细节的意义,如普希金所说,忽略过去的琐事,在大家眼里会大放光芒。
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作家正吃着枯燥无味、令人厌倦的精细观察的苦头。他们在作品里塞满了成堆成垛的琐碎的细节——毫无选择,不明白细节只有当它具有代表性的时候,只有当它能够象光线一样,立刻从黑暗中照出任何一个人或一个现象的时候,它才有生存的权利,才是必需的。
譬如,想要给人一个刚开始下大雨的概念,只要写出,最初的雨点啪哒啪哒地打在吹散于窗下的报纸上,就尽够了。
或者,想要给人一个婴儿的死的可怕的感觉,象阿历克赛·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中所写的便尽够了:
“精疲力竭的达莎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孩子柔软的头发竖了起来。
“‘我睡着了,死神到他这里来了……’达莎哭着对捷列金说。‘你想想——他那柔软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一个人挣扎着……我倒睡着了。’
“不管怎么劝导,也不能把她小儿子跟死神单独博斗的景象从她心中抹掉。”
这个细节(竖起来了的孩子柔软的头发)抵得上最确切地描写死亡的许多篇幅。
这两个细节的描述都达到了目的。细节的描写就应该是这样的——能说明整体,并且是不可缺少的。
在一位年轻作家的手稿上,我看到过这样一段对话:
“您好哇,巴莎大婶!”阿历克赛进门来说。(在这以前作者说阿历克赛用手打开了巴莎大婶的房门,就好象开门还可以用脑袋似的)
“你好,阿辽沙,”巴莎大婶亲热地叫了一声,丢下了活计,看了阿历克赛一眼。“怎么好久不来了?”
“总没有工夫。开了整整一星期会。”
“你说什么,整整一星期?”
“一点不错,巴莎大婶!整整一星期。沃洛季卡不在家吗?”阿历克赛环顾着空房间问道。
“不在家。他在班上。”
“那我走了。再会,巴莎大婶,祝您健康。”
“再会,阿辽沙,”巴莎大婶回答说。“祝你健康。”
阿历克赛朝门走去,把门开开,走了出去。巴莎大婶目送着他,摇摇头说:
“麻俐的小伙子。满活泼。”
除了写得草率马虎不算,整整这一段都是完全不必要的空话(如打上重点的)。这全是一些没用的,没特征的,什么也不能说明的细节。
寻找和决定细节,需要最严格的挑选。
细节和我们称之为直觉的那种现象有最紧密的联系。
所谓直觉,我以为是由个别部分,由细节,由某一个特性能构成整体的景象的能力。
直觉帮助历史作家不仅再现过去生活的其实画面,而且重现那些和我们日常生活比起来当然有些不同的时代气氛,人们的情调和心理。
普希金从未到过西班牙和英国,但是直觉却帮助了他写出辉煌的描写西班牙的诗,写出石客,而在瘟疫流行时的宴会中,描写的英国的图画,较诸在这个烟雾迷蒙的国度里土生土长的瓦尔特·司各脱或者彭斯所能写出来的毫无逊色。
描写得出色的细节,能使读者对整体——对一个人和他的情绪,或者对事件以及对时代产生一个直觉的、正确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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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篇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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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契尔诺贝尔镇坐轮船沿着普里皮亚特河回到基辅来了。夏天我是在契尔诺贝尔附近,退职将军列夫可维奇的荒芜了的庄园里度过的。我的级任老师介绍我到列夫可维奇家去作家庭教师。我的任务是给将军的少爷——大戆儿子补课,秋天他要去应两门功课的复试。
老式的地主的房子盖在洼地上。每天夜晚,周围都弥漫着冷雾。青蛙在附近池沼里尽着嗓子叫,而且石楠草的气味熏得人头痛。
在晚上喝茶的时候,列夫可维奇的疯孩子们,就直接在露台上用猎枪打野鸭。
肥胖,灰白胡子、凶恶、生着一对大黑眼球子的列夫可维奇本人,整天坐在露台上柔软的安乐椅里喘着气。偶尔他哑着嗓子叫道:“哪里象一个家,简直是一伙二流子!小酒馆!我把你们赶到鬼婆子那儿去!我一个子儿也不留给你们!”
可是谁也不理会他这嘶哑的喊声。在庄园和家里都由他的妻“列夫可维奇太太”(一个还不算老、轻佻但非常吝啬的妇人)掌管。整个夏天她都穿着嘎吱嘎吱响的紧腰衣。
除了这些流氓儿子以外,列夫可维奇还有一个女儿——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名字叫“贞德”。她一天到晚,象男人的样子骑在一匹烈性的褐色牡马上,装作一个魔女的样子。
她最喜欢完全没有意义地重复“我藐视”这句话。
当人们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她从马上把手伸给我,瞅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藐视!”
我没敢向往脱离这个不成体统的家庭,因此,最后坐上了大车,坐在粗布盖好了的干草上,车夫伊格纳提·罗耀拉①(在列夫可维奇家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历史人物的绰号)——如果不客气,就直称他为伊格纳特——摆动繮绳,我们开始缓缓地向契尔诺贝尔出发,这时候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①罗耀拉(1491—1556):西班牙贵族,耶稣会的创立者。】
我们刚走出庄园的大门,那洼地里矮树林的静寂便欢迎我们。
黄昏时候,我们才到达契尔诺贝尔,在小店里过了一夜,因为轮船误点了。
小店是一个姓库舍尔的老犹太人开的。
他把我安顿在一间挂着祖先遗象的小客厅里睡觉,那些祖先是戴着绸便帽的白胡须的老头子和戴着假发披着黑网眼纱披巾的老太婆。所有老太婆的眼睛都含着泪。
厨房的灯,有一股子煤油味。我刚刚躺到高高的、闷热的鸭绒褥子上,臭虫就从所有的褶缝里成群结伙地向我爬过来。
我跳了起来,急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阶上。房子盖在河岸的沙洲边上。普里皮亚特河不时泛起朦胧的闪光。河岸上堆着木板。
我坐到台阶的长凳上,翻起中学生制服大衣的倾子。夜很冷。我觉得冻得慌。
在阶磴上坐着两个陌生人。黑暗里瞧不真切。一个人抽着马合烟①,另外一个拱着腰,好象睡着了。院子里传来伊格纳提·罗耀拉如雷的鼾声——他睡在大车的干草上,我现在很羡慕他。
【①一种劣等烟草。】
“臭虫?”抽马合烟的人大声问我。
听声音我认出了他。是那个矮个子、无精打彩、光着脚穿套鞋的犹太人。当我和伊格纳提·罗耀拉来到这儿的时候,是他给我们开的大门,因为这个,他跟我要十个戈比。我给了他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库舍尔发觉了,便从窗子里喊道:“给我滚出去,臭化子!要跟你说一千遍是怎的!”
可是这个穿套鞋的人连头也没掉过来看库合尔一眼。他跟我使个眼色,说:“您听见了没有?每一个银币都在烧他的手!他终究要吝啬死的,您记住我的话!”
当我问库舍尔这个讨钱的是个什么人的时候,他不高兴地回答说:“你说约西卡呀!他是个疯子。呶,我懂得:如果你没饭吃,至少,对别人得恭敬一点儿。别象大卫王那样从宝座上往下看人。”
“凭这些臭虫,”约西卡跟我说,一面用劲吸着烟,我看见了他腮帮上的硬胡子。“你还得给库舍尔加钱哪,一个人若是拼命想发财,什么都干得出来。”
“约夏!”忽然那个佝着腰的人哑着嗓子狠狠地说。“你为什么把荷莉斯嘉害死了?我两年睡不着觉……”
“尼基福尔,你说这种糊涂话简直连一丁点儿脑子都没有!”约夏愤怒地叫道。“是我把她害死的!!到您的圣父米哈依尔那儿去问问,是谁把她害死的。不然您到警察局长苏哈连科那儿也成。”
“我的心肝呀!”尼基福尔绝望地说。“在池沼的后面,我的太阳永远落下去了!”
“咳,得了!”约夏对他怒叱道。
“超渡超渡她的灵魂都不许!”尼基幅尔不理约夏,继续说。“我直接到基辅大主教那儿去。他要不赦免,我就缠着不走。”
“咳,得了!”约夏重复说。“为她一根头发,我都情愿卖了我这条狗命。您还说这种话!”
他忽然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因为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微弱的凄惋的声音。
“哭吧,傻瓜,”尼基福尔沉静地,甚至是赞许地说。“要不是荷莉斯嘉爱过你这个倒霉鬼,我就一下子把你打死。也不算作孽。”
“您打死我吧!”约夏叫道。“谢谢您!恐怕,这正合我的心愿。我倒是烂在坟里的好!”
“你以前是糊涂虫,现在还是糊涂虫呵,”尼基福尔悲伤地回答说。“等我从基辅回来,我就把你打死,省得你毒杀我的心。我算全完了。”
“可您把房子扔给谁了?”约夏停住了哭问道。
“没扔给谁,钉上了——放在那儿好了!现在我用那个房子,就象死人用鼻烟似的!”
我听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谈话。在普里皮亚特河上升起了迷茫的夜雾。潮湿的木板,散发出一股强烈刺鼻的药材的气味。镇上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声。
“要是能够知道,那个魔鬼的泥盆——我说那个轮船——什么时候来,那就好了!”尼基福尔沮丧地说。“约西卡,咱们就喝上它半瓶。这个能使你心里好受一点儿。可现在打哪儿能弄它半瓶来呢?”
蜷缩在大衣里暖和过来,我靠着墙打起瞌睡来。
早晨船没来。库舍尔说船因为下雾停在什么地方过夜了,叫我不用着急,反正船总要在契尔诺贝尔停好几个钟头的。
我喝够了茶。伊格纳提·罗耀拉回去了。
因为无聊,我到镇上随便走走。在一条大街上,已经有几家小铺子开了门。里边送出来青鱼和肥皂的气味。理发店的门上钉着一根大狗头钉,钉子上挂着一块招牌,一个穿着罩衫满脸雀斑的理发师靠在门框上,嗑着葵花子。
我因为没事可作,就进去刮刮脸。理发师一边叹息着,一边在我腮帮上抹上了冰冷的肥皂沫,然后就照着外省理发店里那种常有的老规矩,盘问起我来:是干什么的,到这个镇上来有什么事情。
忽然,几个小孩子打着口哨,扮着鬼脸,打窗子跟前木头铺的人行道上一溜烟地飞跑过去,接着就传来约西卡熟识的声音:
我不用那雄壮的歌声
惊醒我那美人的艳丽的梦
……
“拉札里!”板壁后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把门闩上!约西卡又暍醉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的天!”
理发师把门闩上,拉上了窗帘。
“他—看见理发店有人,”他叹息着说,“就会马上跑进来,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哭。”
“他怎么了?”我问。
但是理发师没来得及回答。从板壁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蓬头散发的女人,一双眼睛带着惊奇的神情,因为激动而闪闪发光。
“您听啊,客人!”她说道。“先得向您请安!再说,拉扎里也讲不出个什么来,因为男人们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什么?!拉札里,你不用摇头!您听听,并且要好好想一想我跟您说的话。您好知道,一个姑娘为了对年轻人的爱情,愿意下什么样的地狱。”
“玛妮雅,”理发师说。“别又没完了。”
约西卡已经在远处喊着:
我一死,您就到
我的坟上来呀。
拿点香肠
再带一瓶老酒!
“多可怕呀!”玛妮雅说。“这就是那个约西卡!就是那个应该在基辅学副医官的,契尔诺贝尔最厚道的女人彼霞的儿子。谢谢老天爷,她没等着丢这份儿丑!客人,您知道女人得怎样强烈地爱男人才能为了他受煎熬!”
“你说些什么呀,玛妮雅!”理发师叹息道。“这位客人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这儿集市,”玛妮雅说。“有一次,鳏居的看林人尼基福尔带着他的独生女儿荷莉斯嘉从卡尔皮洛夫卡来赶集。欧,要是您看见了她啊,您一定会掉了魂儿!我跟您说——一对大眼睛是蓝的,就跟那个天一样颜色,辫子是淡黄的,就好象她在金水里洗过头似的。那份温柔!那个苗条劲儿,我可说不上来!呶,约西卡见了她就说不出话来了。爱上了。我跟您说,在这里头,我看一点也没有什么奇怪。就是皇上碰上了她,也得害相思。奇怪的是她也爱上了他!您不是看见过他吗?人小小的,就跟那个孩子似的,一脑袋火红的头发,说话尖声尖气的。净做些怪事情。一句话说完,荷莉斯嘉丢下父亲跑到约西卡家里来了。您去看看这一间房子!您去瞧瞧!连一头山羊住在里头都掉不过身子来,更不用说他们两个人了。可就是一个干净。可是您猜怎么着——彼霞把她象个公主似地接了进来。荷莉斯嘉跟约西卡住在一块儿,象他媳妇似的,他那么高兴,满面红光,就象个灯笼。可您知道一个犹太人跟—个正教徒同居是怎么回事吗?他们不能在教堂举行婚礼。全镇子象一百只抱窝的母鸡似地咯咯叫起来了。于是,约西卡决定受洗礼,到教堂米哈伊尔神父那里去了。可那位神父跟他说:‘应该先受了洗,然后再糟蹋正教的姑娘。你正好弄颠倒了,现在若是没有大主教的允许,我是不能给你这个耶路撒冷的贵族①做洗礼的。’约西卡骂了他几句就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犹太教士出来干涉了。他知道了约西卡要受洗,为了这个,在犹太教会里把他的十代祖宗都给骂上了。这个时候,尼基福尔又来了,在荷莉斯嘉跟前哀告她,恳求她回家去。她就是一个劲儿地哭——怎么的也没回去。呶,一定是有人怂恿了小孩子们。他们一看见荷莉斯嘉就喊:‘喂,斋戒了的荷莉斯嘉!要不要给你一块犹太禁肉?’然后把大拇指塞给她看②。在大街上,大家都回头看她,盯着她,笑她。有的时侯,有人拿起一块狗粪就从篱垣里面掷到她的后背上。彼霞大娘的整个房子被人涂上了柏油③,——您可以想象吗?”
【①旧时嘲弄犹太人的话。】
【②:把大拇指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给对方看,表示侮辱。】
【③:旧时人们把柏油涂在不正派的女人家的门上以示侮辱。】
“哎,彼霞大娘!”理发师叹了一口气。“那才是个女人哪!”
“你等—等,让人家把话说完!”玛妮雅冲着他喊道。“犹太教士把彼霞大娘叫去了,对她说:‘您把奸夫淫妇窝藏到家里了,可敬的彼霞·以色列芙娜。你犯了戒命了。因为这个我诅咒您的全家,耶和华一定惩罚您,象惩罚一个娼妇似的。应该可怜可怜自己苍苍的白发。’您猜她怎么回他的!‘您不是教士,’她说。‘您是警察!人家相亲相爱,您干吗拿油腻的爪子干涉人家的事!’她吐了一口唾沫就走了。在这个时候教士又在犹太教会里诅咒了她。您看我们这里多会捉弄人。不过您可别跟别人讲这些话。全镇子就关心这件事。最后,警察局长苏哈连科把约西卡和荷莉斯嘉叫去了,说道:‘约西卡,你因为亵渎希腊正教教会司祭米哈依尔神父,我把你交法庭审判。你在我这里尝尝苦役的味道。荷莉斯嘉,我强制把你送回你父亲家里去。给你们三天期限考虑考虑。你们把我们全县扰乱得一塌胡涂。因为你们害得我一定要挨省长大人骂了。’
“苏哈连科立刻就把约西卡关在拘留所里——后来他说只不过想吓唬吓唬他们。您猜怎么了?您不会相信我的,荷莉斯嘉悲伤过度,死掉了。看着她真可怜。让那些好心肠的人心都碎了。她哭了几天,后来她连眼泪都淌完啦,眼睛哭干了,她一点东西都没吃。光求着让她到约西卡那儿去。正是在末审日的晚上她睡下了就没醒来。躺在那儿是那样白净,那样安详,一定是感谢上帝把她从这龌龊的世上叫去。干吗给她这么厉害的惩罚,让她爱上了那个约西卡!您告诉我——为什么!?难道世界上没有别的人吗?苏哈连科马上把约西卡放出来了,可是他神经已经完全错乱了,从出来那天起,他就开始喝酒,向人家讨饭。”
“换了我我宁可死了,”理发师说。“拿枪自杀了。”
“喝,瞧您多勇敢!”玛妮雅喊道。“要真的事情弄到您头上,您不躲着勾死鬼一百俄里走才怪。您根本不了解爱情怎样会把女人的心烧成灰。”
“什么叫女人的心,什么叫男人的心,”理发师回答说,耸耸层膀。“有什么两样!”
我从理发店回到小店里。约西卡和尼基福尔都不在那儿。库舍尔穿一件破坎肩坐在窗旁边喝茶。屋子里大头苍蝇嗡嗡地飞作一团。
小轮船到晚晌才来。它在契尔诺贝尔一直停到深夜。他们在乘客室一个破漆布沙发上给了我一个位置。
夜里又下了雾。船头靠着岸。就这样泊到太阳升得老高,一直到雾散的时候。在船上我没找到尼基福尔。他大概是和约西卡喝酒去了。
我所以这样详细地叙述了这件事情,是因为我回基辅之后,立刻把写满了我早期诗歌的笔记簿烧掉了。我一点也不惋惜地看着那些经过推敲的诗句化成灰烬,看着那些“泡沫般的水晶”,“蓝宝石般的苍穹”,小酒吧间和西班牙茨冈女郎的舞蹈一去不返。
我顿时清醒过来了。原来随爱情来的不是“垂死的百合的痛苦”,而是一块块的畜粪。人们把它扔在绝美的钟情的女人背上。
想着这个的时候,忆起了“可怕的世纪,可怕的人心”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了写我的第一篇,象我对自己说的,描写荷莉斯嘉的命运的“真正的小说”。
我惨淡经营了很久,但不明白为什么尽管内容是悲剧的,但写出来的东西却是这样苍白无力。后来我察觉了。首先是因为小说是用别人的话写成的,其次,因为我只顾醉心于荷莉斯嘉的爱情,却把那个小镇市的残忍的风习置之一旁。
我重写了这篇小说。最使我吃惊的是那些精炼的华丽字眼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它要求真实和朴素。
当我把这第一篇小说拿到过去我发表诗的杂志的编辑部去时,编辑对我说:“白费气力,年轻人。这篇小说不能发表。光是这个警察局长就够我们吃个大苦头的了。不过,一般说小说写的还不坏。给我们送点什么别的东西来吧。就是要请您署一个笔名。您还是中学生。人家会因为你投稿把你从学校里赶出来的。”
我把它拿回来藏了起来。到第二年的春天我才把它找出来重读了一遍,又明白了一个情况:在小说中看不出作者的感情——没有他的愤怒,没有他的思想,也没有他对荷莉斯嘉的爱情的崇敬。
于是我把小说又重写了一遍,又把它拿到编辑那里去了——不是要求发表,而是请他们提提意见。
编辑当着我面把小说读了一遍,然后,站了起来,拍了一下我的眉膀,就说了一句话:“祝贺您!”
我第一次深信,对一个作家说来,最要紧的是,在任何作品中,即使在这样一篇小小的短篇小说里,都要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表现出自己,从而表现出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人民。无论什么都不应该阻碍作家表现自己——不论是在读者面前的故作的愧赧,不论是怕重复别的作家(用另外的方式)说过的话的畏惧,还是对批评家和编辑的顾虑。
在写作的时候应该忘掉一切,好象是为自己,或者是为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写的。
应该给予你内心世界以自由,应该给它打开一切闸门,你会突然大吃一惊地发现,在你的意识里,关着远远多于你所预料的思想、感情和诗的力量。
创作过程在它自己的过程中,还要获得新的性质,而变得更加复杂、丰富。
创作过程和自然界的春天相似。虽然阳光的温暖是不变的,但它能消融残雪,使空气、泥土和树木温暖。大地上充满了喧嚣声、汨汨声、水滴和雪水的潺潺声——万种春信,虽然,我再说一遍,阳光的温暖是不变的。
创作也是如此。思想本身是不变的,但在写作的时候,会引起新思想和新形象、概括和词藻的旋涡,急湍,瀑布。所以时常有人对自己写的东西感到惊异。
只有那种能向人们叙述新的、有意义的、有趣味的事情的人,只有那能够看见许多别人觉察不到的东西的人才能够作一个作家。
至于谈到我,我很快地就明白了:我所能说的简直少得太可怜了。我明白了创作热情的爆发,如果没有滋养,会和它的产生一样容易地熄灭。我对生活观察的积累太贫乏太狭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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