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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

_6 特里(英)
  但在这个特定的宇宙之外,横跨“物质总量”表面的突发性双向跳跃产生了严重的后果:整个空间层面弯曲变形,星系无声无息地湮没消失。
  然而林思锋博士显然不明白这些道理。林思锋,三十三岁,单身,中国出生,新泽西长大,目前是核反应堆独立氧化现象方面的专家。当然,就算听了这些道理,他也不会相信。
  茨威布鲁门仍然昏迷不醒。
  一片掌声中,空中小姐领着林思锋回到座位上,随后关切地低头看着茨威布鲁门。
  “我们已经电告机场了,”
  她对林思锋说,“降落时,会有救护车等着他。嗯……乘客登记表上提到您是一名医生②……”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林思锋赶忙说,“要是他是马格诺克斯反应堆,我没准儿能帮上忙。他是不是发了心脏病之类?”
  【①茨威布鲁门(Zweiblumen)在德语里,意为“双(Zwei)花(blumen)”。——译者注。】
  【②英文中,“医生”和“博士”是同一个词,空中小姐误会了。——译者注。】
  “我从没……”
  她的回答被飞机尾部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几个乘客尖叫起来。一阵狂风把人们没拿住的杂志、报纸全扫起来,它们疯狂地在旋风中打转,随后被吹出过道。
  但是,偏偏有什么东西逆势而进,上了过道。
  这东西很大,长方形的,木头做的,还包着铜,底下长着几百条腿。这东西乍看上去是个会走道儿的箱子——在海盗故事里常见的那种,盛满了非法攫取的金银财宝。可是,当它把盖子大张开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箱子里面没有珠宝,却是一堆大方牙齿,无花果树一般洁白,还有一条让人胆战心惊的大舌头,桃花心木一般鲜红。
  一个古代手提箱要来吃他了。
  林思锋抓着没有知觉的茨威布鲁门,得不到任何帮助。他嘴里发疯一般念叨着,真希望自己是在别的地方……
  突然一片黑暗。
  随即亮光一闪。
  百万的五次幂个原子突然从它们不该出现的宇宙中撤出,使得“总量”平衡受到剧烈的干扰。
  “总量”竭力恢复平衡,抹除剧变过程中产生的一系列后续现象。原始魔力的强波失去了控制,在多重宇宙的根基部位沸腾了,逐渐膨胀,从缝隙冲出,释放到之前还波澜不惊的层面,导致了新星和超新星的出现、星球碰撞、大雁乱飞以及想像大陆的沉没。远在时间另一端的世界则出现了壮美的日落:第八色光辉闪烁,饱含魔力的物质在空中呼啸而过。寓言中翟莱寒冰系周围的彗星光圈上,一颗壮丽的彗星陨落,宛如王子夭折,燃烧着划过天际。
  这一切,灵思风全然不知。他抱着双花的腰,双花人事不省。脚下几百尺便是碟形世界的大海,他们正往下栽。所有层面的剧变也不能打破铁一般的能量守恒定律,林思锋博士的机上旅程虽短,却将灵思风水平移动了好几百里,垂直下降了七千尺。
  “飞机”这个词在灵思风心底燃烧殆尽。
  底下那个是不是条船?环海冰冷的海水汹涌而来,把他拥进令人窒息的绿色怀抱。不一会儿,又是“扑通”一声响,行李箱子也掉进水里,上面还贴着个标签,印着魔力高强的旅行符咒“TWA”①。
  之后,他们把箱子当成了救生筏。
  【①TWA,环球航空公司(Trans-WorldAirlines)的缩写。——译者注。】
第六章 临近边缘
 
  制造过程拖了很长时间,这会儿快收尾了。奴隶们正在砍掉附在外壳的黏土。
  其他奴隶则用银砂打磨着金属侧腹,金属面在阳光下闪出光滑自然的新铜色。虽然已经在铸坑里冷却了一个星期,但金属摸上去仍有些温热。
  克鲁尔的首席天文学家轻轻打了个手势,抬着他的仆人立即放下宝座。他坐在船舱的黑暗里。
  像一条鱼,他想,一条巨大的飞鱼,但这条飞鱼属于哪片海域?“真漂亮!”他轻声说,“真正的艺术品!”
  “工艺品而已。”他身旁一个矮壮的人说。首席天文学家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这人冷漠的脸。如果一个人在本该长眼睛的地方生着两个金色的球体,想做出冷漠的样子大概并不算难。两个金球闪着光,让人紧张。
  “工艺品,是啊。”天文学家微笑了,“我想不出碟形世界上还有哪个工匠比你厉害,金眼睛。我说得对吧?”
  那个工匠顿了顿,紧张地思索着这句问话的含意,连赤裸的身体都绷紧了。其实不算完全赤裸,他的腰上还系着一条装工具的带子,手腕上挂着一把算盘,浑身晒得黝黑。那双金眼睛似乎望着另外的世界。
  “您说得对,也不对。”他终于回答。宝座后面的下级天文学家听了,倒抽了口冷气,觉得他太无礼了——而首席天文学家本人却似乎毫不计较。
  “说下去。”他说。
  “我缺乏一些最重要的技艺。但我毕竟是金眼银手戴克蒂洛,”这个工匠说,“守卫匹丘坟墓的金属战士是我打造的,大奈夫的光堤是我设计的,七漠之殿是我修建的。还有……”他伸手敲敲一只金眼睛,发出微弱的声响,“当我为匹丘造出假人军队的时候,他赠给我大堆大堆的金子,而且,为了不让我再建造比那更好的东西,他挖掉了我的眼睛。”
  “很明智,但也很残酷。”首席天文学家同情地说。
  “是啊。于是我学会靠耳朵听金属的脾性,靠手指头摸。我还学着靠尝滋味、嗅气味来区分矿石。我自己制作了这对眼睛,然而没法让它们具有视力。后来,我被请去修建七漠之殿,建成之后,埃米尔赠给我大堆大堆的银子,随后,我一点也不奇怪,他砍了我的右手。”
  “做你这一行,这是个很大的妨碍。”首席天文学家点点头。
  “我用银子给自己重新做了这只手,用上了我精通的杠杆原理。这手很顶用。当我把积蓄量达到五万小时日光的第一道光堤建成以后,奈夫的部落长老会赠给我大堆大堆的精纺丝绸,然后用绸子困住我,不让我逃出去。
  困境之中,我用丝绸和竹子造了一个飞行器,从角楼顶上的监狱里飞了下来。”
  “这个飞行器带着你,历经周折,来到了克鲁尔。”首席天文学家说,“别人都奇怪,为什么你就不能找个别的差事,比如种菜吧,这样就不会再有被报酬害死的威险。为什么你坚持干这一行呢?”
  金眼戴克蒂洛耸耸肩。
  “我精通这一行。”他说。
  首席天文学家又抬头看看那条铜鱼,现在已闪闪发光,宛如正午阳光下的一口铜锣。
  “这么美的东西,”他低声说,“这么独特。过来,戴克蒂洛,告诉我,我当时说要给你什么报酬来着?”
  “您让我造一条能在各个世界之间的空阔之海中邀游的鱼,”工艺大师大声回答,“作为报酬,您将……您将……”
  “我将怎样?我的记性不如从前了。”首席天文学家懒洋洋地说,手摸着那暖暖的铜面。
  “作为报酬,”戴克蒂洛接着说,声音里没有多少期待,“你会把我放了,不砍我任何肢体。而我,不要任何钱财。”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老人抬起一只布满青筋的手,补充了一句,“那是骗你的。”
  空中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声响,金眼人一个踉跄。一低头,只见一个箭头从自己胸口戳出。
  他厌恶地晃晃脑袋,唇边涌出血来。
  四周没有一丝声音(除了几只满怀期待的苍蝇嗡嗡作响),他伸出银手,慢慢地,摸了摸那个箭头。
  戴克蒂洛“哼”了一声。
  “活儿干得真糙!”说完,仰面栽倒。
  首席天文学家用脚尖踢踢他,叹了口气。
  “为了这个工艺大师,我们要简短默哀一下。”他说。他发现一只蓝丽蝇撞上一颗金眼,然后莫名其妙地飞走了……“好了,时间够长了。”首席天文学家说,随后叫来几个奴隶抬走尸体。
  “龟航员准备好了吗?”他问。
  发射控制总管急忙上前:“好了,大人。”
  “诵读了合适的祷文吗?”
  “一丝不苟,大人。”
  “离行动还有多长时间?”
  “您说的是最佳发射时段。”总管小心地更正,“还有三天,大人。那时,大阿图因的尾巴出现的位置再合适不过了。”
  “这么说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首席天文学家总结道,“还要有合适的祭品。”
  总管鞠了个躬。
  “大海会给我们提供的。”他说。
  老人笑了。“一向如此。”他说。
  “要是你能好好导航……”
  “要是你能好好掌舵……”
  一个浪头冲上甲板,灵思风和双花面面相觑。“接着往外舀水!”两个人一起喊了起来,手伸向水桶。
  过了一会儿,浸水的船舱里传出双花气冲冲的声音——“真不明白这怎么能算是我的错。”他说。巫师在对面伸伸手,他又递过去一个桶。
  “你是负责放哨的!”灵思风反驳道。
  “是我把咱俩从奴隶主手里救出来的,忘了?”双花说。
  “我宁愿当奴隶也不想当尸体。”巫师答道。他站直身子,望着大海。他看上去迷惑不解。
  现在这个他,和六个月前从安科-莫波克大火里逃出来的他有点儿不一样了:身上多了不少伤疤,还有,阅历也丰富多了。他走访过中轴地,发现了丰富多彩的种族和新奇的习俗,虽然在发现过程中少不了添几道伤疤;在永难忘怀的几天里,他还穿越了传奇般的“脱水洋”,位于那个名叫“大奈夫”的干燥得不可恩议的沙漠中心;在另一个冷得多、水也多得多的大海里,他遇见过漂浮的冰山;他骑过想像出来的龙;他还几乎念出碟形世界上最最强大的魔咒:他还……
  地平线绝对不应该这么短的。
  “嗯?”灵思风问。
  “我说什么都比当奴隶强!”双花刚说完,只见巫师把水桶远远地扔进海里,然后一屁股坐在湿乎乎的甲板上,面如死灰。双花的嘴巴张大了。
  “你看,我很抱歉,是我舵掌得不好,让船撞上了暗礁。但是以目前情况来看,这船不大像要沉,而且咱们迟早会见着陆地的。”双花安慰地说,“水总会往某些地方流嘛。”
  “看远处的地平线!”灵思风说,音调不大对。
  双花眯起眼看。
  “看上去没什么啊。”他看了一会儿,说道,“不过,好像确实比正常情况下短一些,可是……”
  “那是因为边缘瀑流,”灵思风说,“咱们快要被水冲下世界边缘了!”
  海浪轮番打击着半沉半浮的船,船在激流中慢慢地打着转,除了这声音,只有冗长的沉默。浪头开始变大了。
  “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咱们才撞上了那座暗礁。”灵思风说,“夜里咱们被水冲离了航道。”
  “想吃点儿什么吗?”双花问。他伸手在包袱里摸索,包袱被他拴在栏杆上,防潮。
  “你懂不懂?”灵思风吼道,“咱们都快被冲到边儿下去了!真要命!”
  “咱们难道没办法解决吗?”
  “没有!”
  “那我就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了!”双花镇定地说。
  “我就知道咱们根本不应该往这个方向走。”
  灵思风望着天抱怨道,“我真希望……”
  “要是我的画画儿匣子还在就好了,”双花说,“可惜丢在那艘运奴隶的船上了,还有箱子里的其他东西,还有……”
  “等到了咱们去的地方,你再也用不着行李箱子了。”灵思风说。他很消沉,闷闷不乐地望着远处一条粗心的鲸鱼,漂进往边缘方向奔流的巨浪里,正奋力往外游。
  越缩越短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白色。巫师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遥远的轰鸣。
  “船随着边缘瀑流掉下去以后会怎么样?”双花问。
  “谁知道。”
  “也就是说,咱们有可能穿越空间,降落在另一个世界里面。”小矮子的眼光中满是憧憬,“我喜欢。”他说。
  灵思风哼了一声。
  太阳在天边升起。这里离世界边缘很近了,太阳也明显大了许多。他们背靠着桅杆站着,各想各的心事。每隔一会儿,两人中的一个便捡起水桶,漫不经心地往外舀舀水,尽管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必要。
  周围的海面似乎越来越拥挤了。灵思风注意到有几截树干跟着他们一起漂,水下也十分热闹,游着各式各样的鱼。当然——这股水流里充斥着从靠近中轴的大陆上冲过来的食物。他想像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每时每刻都要拼命游动,好待在同一个地方。他觉得这跟他目前的状态一模一样。他看见一只小青蛙在无情的激流中拼命划水。令双花惊奇的是,灵思风竟然找来一支桨,小心地伸向那个两栖小动物,它感激地爬了上去。几秒钟之后,小青蛙原来游着的那块地方探出一张大嘴,又颓然合上。
  青蛙从灵思风双手围起的摇篮里抬头看着他,随后表示感谢地咬了咬他的拇指。双花咯咯地乐了。灵思风把青蛙放在衣袋里,假装没听见。
  “很人道,可是有什么用呢?”双花说,“一小时之后下场都一样。”
  “因为……”灵思风含糊不清地说,随后又开始舀水。水面上已经开始溅出一股股喷流,水流越来越急,四周全是起伏的大浪,不断形成,又不断消失,拍击着他们的船舷。
  还有,一切都暖和得不大正常,海面上飘着一层热腾腾的金色水雾。
  轰鸣声越来越大。一只大章鱼——灵思风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在几百码之外浮出水面,疯狂地用触手拨打浪花,免得被冲走。一些同样巨大、然而他们庆幸看不清模样的东西在水雾中咆哮。整整一个战队的飞鱼冲出水面,想在被冲走并卷入漩涡之前多往回飞几码,它们洒下的水珠映出一道彩虹。
  他们马上就要被冲出世界了。灵思风扔下水桶,抓紧了桅杆。万事万物的尽头正咆哮着冲向他们。
  “我一定得看看这个……”
  双花说着就往船头跑,一半是朝下跳,一半是朝前游。
  某种坚硬的东西砸上船身,船被撞得侧转九十度,船舷正对那个看不见的阻碍物。接着,船突然停住,一股冰冷的海浪泡沫仿佛瀑布一般涌上甲板。几秒钟之内,灵思风便被浸在几尺深的沸腾的绿色海水中。他大声嚎叫起来,水下世界变成了一片发出阵阵轰鸣的紫色,意识迅速消退,这是因为,这时的灵思风开始窒息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嘴里满是滚烫的液体,他往下一咽,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痛让他顿时清醒过来。
  一块船板塞在他的后背下面,双花正低着头,非常关切地看着他。灵思风呻吟一声,坐了起来。
  这会儿清醒过来是错误的。
  世界边缘就在几尺之外。
  边缘之外,无尽的边缘瀑流喷涌而出的瀑口之下,是一派魔幻景象。
  大约七十里之外,离边缘瀑流冲击范围很远的地方,有一艘独桅三角帆船,正扬着红帆,悠然地在柔和的暮霭中漂浮。这是一艘典型的私人贩奴船。船员们——幸存下来的那些——聚集在前甲板上,围着在救生筏上拼命干活的人群。
  船长是个矮壮的男人,戴着连肘头巾,这是典型的大奈夫部落族人的服饰。他足迹遍天下,阅历丰富,见过无数奇人怪事和新鲜玩意儿,很多后来都成了他的奴隶或私藏。他最初是在位于碟形世界最干燥的沙漠中心的脱水洋上当水手。(在碟形世界,水有不同寻常的第四种状态。高温加上第八色光奇异的干燥作用,水便“脱”走了,留下流沙一般银光闪闪的残余物,设计精良的航船可以在上面轻松航行。
  脱水洋是个古怪的地方,不过更奇怪的是里面的鱼。)这位船长一辈子没被吓倒过。然而这时,他很害怕。
  “我没听见有动静。”他对大副小声说。
  大副往黑暗里看去。
  “没准儿摔下船去了?”他满怀期望地假设。仿佛是要驳斥他似的,脚下的甲板传来一阵狂怒的“砰、砰”的响声,还有木片剥落的声音。船员们恐惧地凑在一起,挥舞着斧头和火把。
  就算那个“怪物”冲过来,他们也不一定敢动手。在弄清这个怪物的恐怖属性之前,曾有几个人拿斧子砍过它,它那时似乎一心一意搜查这艘船。受到袭击后,它把袭击它的人追得掉下了船,或是把他们……吃掉了?船长对此并不十分肯定。这怪物的长相跟一般的木质航海旅行箱差不多,也许稍微大一号,但也不那么明显。有的时候看,里面装的是旧袜子一类五花八门的行李,然而有时——他发起抖来——里面好像……里面好像……他努力不去回想。但愿那些船员掉下船淹死了,总比落到这个怪物手里强得多。箱子里面有牙齿,像白木头墓碑一样的牙齿,还有一条像桃花心木一样鲜红的舌头……
  他努力不去回想,但做不到。
  他痛苦地思考着一件事:他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在神秘状况下营救那些不知好歹的溺水者了。当奴隶总比被鲨鱼吃掉强,不是么?可是获救的人居然逃跑了,自己的船员检查他们留下来的大箱子——本来就是件怪事嘛,他们怎么可能在汪洋大海上只坐着一只箱子漂呢?然后那箱子开始咬……他拼命不再去想这件事,可是他仍然提心吊胆:要是那鬼东西发现它的主人已经不在这艘船上了,又会怎么样呢……
  “救生筏准备好了,船长。”大副说。
  “放下水,”船长大喊,“都上筏子!”又喊,“马上烧船!”
  毕竟,再等一艘过路的航船并不难,他很有哲理地想,可要是在毛拉①们大力鼓吹的所谓“极乐世界”里面等着投胎,那工夫就费大了。让那只魔法箱子吃龙虾去吧!
  【①毛拉(mullah),一些穆斯林国家对有学问的人的尊称。——译者注。】
  有的海盗凭借残酷的手段和蛮勇,千古留名;有的则靠聚敛财富,万古流芳。而这位船长早就决定,要想永垂不朽,只有一个办法:耗着别死。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灵思风问。
  “多美啊!”双花幸福地说。
  “美不美要等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以后再说。”巫师说。
  “那是边缘虹!”他左耳畔一个声音马上说,“你能看见它很幸运,俯瞰,比任何角度效果都好。”
  这东西嘴里呼出的气儿很冷,还麻疹疹的。灵思风一动不动。
  “双花?”他问。
  “怎么了?”
  “如果我转过身,能看见什么?”
  “他名叫蒂锡思。他说他是个海洋巨怪。这是他的船。他救了咱俩。”双花说,“你现在还不想回头看看么?”
  “这会儿还不想,多谢。那为什么咱们没被冲下世界边缘?”灵思风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碰就破的镇定。
  “因为你们的船撞上了‘边缘围栏’。”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声调令灵思风想起海底峡谷和珊瑚礁里面藏着的东西),“边缘围栏?”他又问。
  “是的。沿着世界边缘围了一圈。”背后的那个巨怪说。虽说瀑布轰鸣,灵思风还是听见了船桨翻动水花的声音。他希望那东西确实是桨。
  “啊,你说边缘!”灵思风说,“边缘不就是东西的边儿么?”
  “‘边缘围栏’也是这个意思。”巨怪说。
  “他说的是这个。”双花用手往下指指,灵思风的目光跟着手指,简直不敢看……
  船中轴向的那一头拴着一条绳子,离滚滚白浪只有几尺。船靠滑轮和小木头轮子构成的复杂装置固定在绳子上,说是固定,却也颠簸摇晃。绳子通过滑轮拉住船,那个灵思风至今未曾谋面的巨怪才能把船横到边缘瀑流的出口上。这能解释他们为什么没有掉下去,然而,绳子的另一头是什么东西在撑着呢?灵思风往绳子另一头细看,只见几码之外,一段粗壮的大木桩露出水面。随着他们的船漂近又漂远,只见那些小轮子“咯啦咯拉”地在一道凹槽里转动,步调一致。这凹槽明显是为这个目的凿成的。
  灵思风还注意到绳子上每隔大约一码的距离就垂下一道小绳子。
  他回身看着双花。
  “我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他说,“可是,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双花耸耸肩膀。灵思风身后的海洋巨怪说话了:“上游不远就是我的家。等回家咱们再细说。现在我得赶快划。”
  灵思风想,往上游看就意味着回头,回头就意味着他得把这个海洋巨怪看在眼里,而他这会儿还不想看。他干脆欣赏起边缘虹来。
  边缘虹挂在世界边缘远处的一片雾气里,只在早晚出现,因为那时,围绕碟形世界旋转的小小太阳的光芒会照到世界之龟大阿图因的庞大身躯上,阳光正好以最恰当的角度照耀碟形世界的魔力场。
  空中闪现出两道虹。临近边缘瀑流出口的是一道常见的七彩光,在奔流不复回的海水之上闪耀着、跳动着。
  然而,与最上面那道更宽的、不屑于跟它同属一个光谱的光一比,它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那道光的颜色是色彩之王,所有其他颜色都相形见绌,成了淡淡的倒影。这就是第八色,魔法的颜色。这第八色是生动的,神采奕奕,充满活力。
  它无疑是想像力的颜色,因为只要它一出现,现实中的事物就变成心灵魔力的仆从。第八色本身就是一道魔咒。
  可灵思风觉得它不过就是一种绿了吧叽的紫色而已。
  不一会儿,在世界边缘漂荡的这个小点移动到一个小岛或是一堆礁石上面,处境非常危险,湍急的水流在落入深渊之前,都要把它卷得打转。小岛上有座浮木搭造的小屋,灵思风看见那根边缘围栏的主绳索顺着很多铁桩子爬上这个怪石嶙峋的小岛,从一扇小圆窗伸进小屋。他后来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让巨怪知晓是否有东西撞上他负责的这一段边缘围栏,提醒他需要打捞,绳索上悬挂的一排精巧的小铜铃便是警铃。
  粗糙木材制造的大浮木栅栏修建在小岛的中轴方向。它由一两艘废船和一大堆浮木构成。浮木包括木板和角材,还有未经加工的树干,有的上面还长着绿叶子呢。离世界边缘这么近,碟形世界上的魔法力场非常强,随便一道咒语使出来,四周所有东西便闪动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巨怪最后拽了几把,船终于“吱吱嘎嘎”地靠上了一个浮木制成的小码头。船抵岸了,和栅栏一起围成一个圈子,灵思风顿时捕捉到一种熟悉的感觉——置身于强大的超自然氛围里,油腻腻,蓝蒙蒙,还有一种锡的味道。在他们的周围,漫无目标的纯正魔法正无声地降落到这个世界上。
  巫师和双花跌跌撞撞地爬上船板。灵思风终于看见了那个巨怪。
  没有他想像的一半可怕。
  哼……他的想像力沉吟片刻,吐出这一个字。
  这个巨怪并不恐怖。站在灵思风面前的,绝非他想像中那种腐臭多毛的怪物,而是一个敦实的、并不算十分丑陋的小老头儿。把这老头儿放在任何一个城市的大街上,都算得上是正常人——当然,只要街上行人对于明显只由水做成的老人习以为常,就没问题。看那样子,就好像大海想要创造生命,却等不及漫长的进化过程,于是只把一部分自己变成一个两足直立行走的东西,泼泼洒洒地把这东西送上了沙滩。巨怪的肤色是一种怪好看的透明水蓝色。灵思风正看得出神,一小群银色的鱼飞过它①的胸膛。
  【①双花之前称巨怪为“他”(he),本文叙述时却用的是“它”(it),也许是因为双花对巨怪(或者任何怪物)总是礼貌相待。作者后文一律称巨怪为“他”。—译者注。】
  “老盯着人看可不礼貌。”
  巨怪说。它的嘴张开,冒出点泡沫,又合上了。动作活像一股水淹没了石头。
  “是吗?有什么不礼貌的?”灵思风说。他是怎么把水身子固定在一块儿的,他脑子里大声发问,他怎么不会四处泼溅?“你们跟我回屋,我给你们吃的东西和干净衣服。”巨怪庄重地说。他爬上礁石,也不回头看他们是否跟着——当然啰,他们还能去哪儿呢?天开始黑了,又冷又潮的风吹向世界边缘。易逝的边缘虹已经消失了,瀑布上方的水雾也渐渐散去。
  “快上来。”灵思风说,伸手抓住双花的胳膊肘。这个观光客却似乎不想动。
  “快上来啊。”巫师又说一遍。
  “你说,要是天完全黑下来,咱们往下看,能不能看见世界之龟大阿图因?”双花看着天边涌起的云,问灵思风。
  “我想还是看不见的好。”
  灵思风说,“我真这么想的。咱们快走吧,好不?”
  双花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跟着他走向小木屋。巨怪已经点了几盏灯,正舒舒服服她坐在摇椅上。他们一进来,他便站起身,从一把高颈壶里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绿色的液体。昏暗的灯光下,巨怪闪着磷光,仿佛柔和夏夜里温暖的海水。他看上去比刚才高了几寸,灵思风已经麻木的恐惧感因此又焕发出几分光彩。
  屋子里的家具几乎都是箱子。
  “嗯……您这儿真不错。”
  灵思风说,“很有特色。”
  他伸手拿起杯子,看着里面绿莹莹的液体。最好是适合饮用的玩意儿,他心想,因为我现在无论如何也要喝了。他咽了一大口。
  双花在船上的时候给他的也是这种东西,可是那会儿形势紧迫,没注意喝的是什么。而现在,他有工夫细细品味了。
  灵思风的嘴巴皱了起来,发出一声哀鸣。一条腿不由自主地一抽搐,膝盖重重撞在胸口上。
  双花小心翼翼地晃悠着杯子,品着滋味。
  “这是‘格伦青’。”他说,“瓦尔果仁发酵饮料,我们
  家乡有人用冻结蒸馏法酿造它,有点儿熏制的口感……十分开胃。西部种植园,就在……啊……莱西格里德省,对吧?从颜色上看,我感觉像是明年成熟的那一批。我能问问您是怎么搞到这东西的吗?”(碟形世界上的植物通常分为:“一年熟”——年初种,年底收;“两年熟”——今年初种,明年底收;“多年熟”——今年种,什么时候收得看情况。还有一些比较稀有的,属于“提前熟”——由于罕见的基因四维扭曲,这类植物今年种,去年收。这种瓦尔果仁尤其罕见,它最早能在播种前八年就成熟了。据说瓦尔果仁酿的酒能使某些喝它的人洞穿未来。当然,从果仁的角度看,咱们的未来是它的过去。这很古怪,然而却是事实。)“恰在你需要的时候,东西都漂到了边缘围栏。”巨怪用朗诵格言的口气说,在椅子里轻轻地摇晃着,“我的工作是修理漂来的东西,木材,当然,还有船只、大桶的酒、一捆捆的布。还有你们。”
  灵思风脑袋里灵光一闪。
  “是一张大网,对不对?你在边缘的水里埋了一张大网!”
  “边缘围栏。”巨怪点点头,胸膛里水波粼粼。
  灵思风望着窗外,磷火点点的夜色包裹了小岛。他傻笑了一声。
  “当然,”他说,“令人惊叹!你可以把桩子沉下去,固定在水下的礁石上,然后——老天!这网一定得非常结实吧?”
  “是的。”蒂锡思说。
  “它得有个几里长吧,如果原料足够的话。”巫师说。
  “一共一万里长。我只负责巡逻这一里格①的一段。”
  【①长度单位,按地球所在宇宙的算法,相当于4.8公里。——译者注。】
  “碟形世界边长的三分之一!”
  蒂锡思又点点头,身体发出一点泼溅的声响。
  两位客人又喝了一点绿色的酒,他给他们讲起了边缘围栏,讲建造它花了多大工夫,讲那个在几百年前就把它建造出来的古老智慧的克鲁尔王朝,还有那七支海军,终年巡逻、维修,并把网罗的东西带回克鲁尔。他还讲到克鲁尔是如何在博学的求知者的统治下成为一片安逸之地;求知者们如何持之以恒地探索宇宙神秘复杂的方方面面。他告诉他们,流落到边缘围栏的水手们是怎样变成了奴隶,而且还要被割掉舌头。说到这里,两位客人提出了几个问题,随后,蒂锡恩仍旧以一种十分友善的口气,表示武力在这里是没用的,想要逃出去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把船划到这里与克鲁尔之间的三百八十个岛屿中的某一个上,或者干脆跳下世界边缘。他还告诉他们,当哑巴有诸多优点,要比——例如死亡——好得多。
  他停下来。边缘瀑流的咆哮在夜间缓和些了,然而只能使此时屋里的寂静显得更为沉重。
  接着,摇椅又开始“吱嘎”作响,蒂锡思似乎越说越警觉了。
  “我说这些,对事不对人。”他补充道,“我自己也是个奴隶。要是你们俩敢反抗我,我就得杀了你们。这是当然的,但不说明我乐意这么干。”
  灵思风看着那双闪闪发亮的拳头轻搭在大腿上,他疑心它们打起人来也许会有海啸的力量。
  “我觉得您可能不知道,”双花说,“我是黄金帝国的子民,我敢肯定克鲁尔不想惹得我们皇帝不愉快。”
  “你们的皇帝又怎能知道呢?”巨怪说,“你以为你是你们国家第一个撞到边缘围栏上的人么?”
  “我不当奴隶!”灵思风大叫起来,“我……我宁肯跳下去也不当!”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情愿跳下去,是么?”巨怪问。摇椅一晃,摔到墙角,一只蓝色的胳膊箍住巫师的腰。不一会儿,巨怪便轻松地一只手攥着灵思风,大步走出屋子。
  他走到小岛边缘向的崖上才停步。灵思风狼嚎一般地尖叫。
  “别叫唤了,要不然我真把你扔下去!”巨怪啐了一口,“我这不是攥着你呢吗?看!”
  灵思风往前看。
  在他面前,是一片柔和乌黑的夜空,洗尽雾气的繁星静静地闪着光。他开始往下看,似乎抵抗不住诱惑。
  现在是碟形世界的午夜,所以太阳在下面非常深的地方,在大阿图因那结霜的庞大腹甲的下面慢慢地游荡。灵思风作出最后一次努力,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靴子尖儿上——已经探出岩石的边儿了——但那种垂直下落的感觉让他的努力又一次成了白费工夫。
  在他的两边,是两道闪闪发亮的水帘,流向无尽的深渊。海水在以惯有的方式拍打着岛屿,随后冲出世界边缘。巫师脚下几百码的地方,一条他见过的最大的大马哈鱼蹿出浪花,那一跳,狂野、慌张,且充满绝望。随后它又落回原处,又跳起,在另一个世界金色的微光里,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光芒里出现了巨大的黑影,仿佛一根根巨柱,撑起宇宙的穹顶。在脚下几百里的地方,他看见一些东西的形状,一些东西的边缘……
  有些奇异的小画片上,本来是一只漂亮玻璃杯的侧影,可稍微一侧,画面突然变成了两张人脸的轮廓。他脚下的景象也像这样,突然变成一派全新的、惊人的景观。脚下原来是一颗大象的头颅,面积比得上一个大小适中的大陆。一条巨型长牙像一座隐隐泛出金光的大山,在繁星之间留下一道越来越宽的阴影。象头稍稍有些偏,能看见红宝石一般的巨眼,宛如一颗红色的超巨星,即使是正午也能闪出光辉。
  在大象下面……
  灵思风吞了口唾沫,努力不去想……
  大象下面是虚无,只有那个令人痛苦的、遥远的碟形太阳。
  有个东西慢悠悠地扫过太阳,它有大如城池的鳞片,星星撞击出来的陨坑,像月球表面的沟壑一样。无疑是一只鳍。
  “我撒手吧?”巨怪建议道。
  “呃不!”灵思风使劲往后挣扎。
  “我住在这个世界边缘上五年了,都没这个胆量,”蒂锡思低沉地说,“要我说,你更没这个胆子了。”他往后退几步,松手让灵思风摔在地上。
  双花溜溜达达地走到崖边,凝视着下面。
  “太奇妙了!”他说,“要是我还有画画儿匣子……那底下还有什么东西?我是说,假如跳下去,还能看见什么?”
  蒂锡思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坐下。碟形世界上空,月亮从云彩里露出来了,月光把他照得宛如一块冰晶。
  “我的家就在那下面,也许现在还在。”他慢慢地说,“比你们那几头傻象和荒唐的乌龟更远的地方。一个真正的世界。有的时候我会出来,站在这里看,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迈不出那一小步……一个真正的世界,生活着真正的人类。我有老婆孩子,他们就在下面的某个地方……”他停下来,擤了擤鼻子,“到了这个世界边缘,你们马上就能看出自己到底有没有种。”
  “求求你别说这些了。”灵思风呜咽道。他一回头,见双花漫不经心地站在悬崖的最边儿上。“哎哟!”他简直想藏进石头里。
  “底下有另一个世界?”双花问,往底下细看,“具体在哪儿?”
  巨怪无力地挥了挥胳膊。
  “反正在某个地方,”他说,“我只知道这些。那是个很小的世界,基本是蓝色的。”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双花问。
  “这不明摆着的吗?”巨怪啐了一口,“我从那个世界的边缘掉下去了啊!”
  他告诉他们,在星星之间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叫做巴希斯的世界。在那里,以海洋为生的人们在横布那一个碟形世界的三大洋上建造了兴旺发达的文明。他过去是个屠户,属于必须冒险讨生活的社会阶层。他要驾驶风力驱动的水陆两用艇,开到远方的陆地上去,捕猎成群的鹿和野牛,那是暴风雨经常光临的大陆上的特产。他那艘轻艇被一股怪风吹到一片地图上未标绘的土地上,其他的船员坐上一辆带桨的推车,划向远处的一个湖,而蒂锡思作为一艇之长,选择留在自己的轻艇上。暴风雨把轻艇掀出了巨石嶙峋的世界边缘,这个过程中,轻艇被劈成了碎木片。
  “我先是往下掉。”蒂锡思说,“要知道,其实往下掉的感觉也不坏,只是砸在地上会很疼。况且下面什么都没有。我一面往下掉一面看着我们的世界在空间中旋转,越来越远,最后混在星星之间,找不到了。”
  “然后呢?”双花都快喘不上气儿来了,眼睛望着雾气蒙蒙的宇宙。
  “然后我就冻住了。”蒂锡思轻快地说,“幸好我们这族人可以在这种状态下存活。不过,当我飞到某些世界的近旁,我就会化冻。有一次,我以为我飞到了一个被一圈奇怪的群山环绕着的地方,其实那是一条你们能想像得到的最大的龙,身上披着白雪和冰河,嘴里叼着自己的尾巴……然后,我离那里只有几里格了,我就像颗彗星一般冲向大地,真的,幸好后来我又飞远了。还有一次,我醒过来,发现你们这个世界正冲我扑过来,仿佛是被造物主扔来的一块蛋黄派。我落进了海里,离克鲁尔逆时向的边缘围栏不远。冲到边缘围栏上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那会儿他们国家正寻找奴隶做这个站点的看守,于是我就在这个岛上落了脚。”他停下来,盯着灵思风,“每天夜里我都到这边上来,往下看。”他说,“可我一直没跳。在这边缘上,总是鼓不起勇气。”
  灵思风开始一心一意地往木屋那边爬。巨怪一把抓起他来,他轻叫了一声。但巨怪这一抓并没有恶意,随即便让他双脚落了地。
  “真是太惊人了!”双花说,又把身子往悬崖外边探了探,“那边还有那么多别的世界?”
  “还有好多呢,我是这么觉着的。”巨怪说。
  “我希望有人能发明一种……我说不好……一种东西,这东西能够抵御寒冷。”小矮子若有所思地说,“一种船一样的东西,人们可以坐着它飞出世界边缘,在远方的世界之间穿梭。我想……”
  “想都别想!”灵思风发出哀鸣,“别老说这些,听见没有?”
  “克鲁尔王国里每个人都这么说。”蒂锡思说,“当然,我指的是那些还有舌头的人。”他又补了一句。
  “你还醒着吗?”
  双花继续打呼噜。灵思风恶狠狠地戳他的肋骨。
  “我问你昵,你醒了没有?”他吼道。
  “醒……醒……”
  “咱们得趁打捞船队到来之前离开这儿!”
  黎明的微光钻进小屋惟一的窗子,光线洒在屋里成堆打捞上来的箱子和袋子上。双花又咕哝起来,直往蒂锡思给他们的皮毛和毯子里拱。
  “看,这里什么武器都有。”灵思风说,“他现在出去了。等他回来,咱俩可以制服他,然后……然后……呃,然后咱们再计划下一步。怎么样?”
  “听起来不怎么样。”双花说,“这么干有点儿太粗野了,你不觉得吗?”
  “老顽固!”灵思风回嘴,“这本来就是个粗野的世界!”
  他在墙根那儿的一堆东西里摸索,拣出一把沉重的、有着波浪形刀刃的偃月弯刀,这把刀肯定曾为某个海盗带来过骄傲与快感。它看上去是那种既靠重量又靠利刃伤人的武器。他笨拙地把它举起来。
  “要是这些东西能伤着他,他干吗还把它们留在这里?”双花说出自己的想法。
  灵思风没理他,站到门边,摆好了架势。大约十分钟之后,门打开了,他毫不犹豫地跳了出来,把刀抡向他以为会是巨怪头颅所在的位置。刀什么都没有伤到,“唰”的一声扫过,砍在门框上,带得他猛地倒在地板上。
  他头顶有人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是蒂锡思的脸,正悲伤地晃来晃去。
  “这东西伤不着我,”巨怪说,“可我还是受伤了,深深的伤。”他走近巫师,从门框上拔出刀。看上去毫不费力便把刀刃弯成一个环,一扔,刀飞向岩石后面,撞上个石块,弹起来,仍然打着转。最后,只见一道银色的弧线飞进边缘瀑流下面的水雾。
  “非常深的伤。”他总结了一句。然后一弯腰,他从门边捡起一个麻袋,冲双花扔过去。
  “这里面是鹿肉,按照你们人类喜欢的方式煮的,还有些龙虾和一只马哈鱼。边缘围栏截住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他冷冷地看看观光客,随后又低头看看灵思风。
  “你们俩老看什么看?”他问。
  “因为……”双花说。
  “……”比起昨晚……”灵思风说。
  “你怎么显得这么小……”双花把这句话说完了。
  “明白了,”巨怪小心地说,“你们现在开始人身攻击了。”他往高里挺了挺,但眼下仍旧只有大约四尺。“要知道,我是水做的,又不是木头做的,我并不迟钝!”
  “对不起。”双花说着,匆匆爬出皮毛被子。
  “你们是泥巴做的!”巨怪说,“当然,我对你们自己无法作主的事不予评论,我怎么会这么干?哦,是的,是造物主把咱们做出来,咱们管不了,这就是我的看法。如果你们真想知道我变小的原因,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这里的月亮比我们世界里的力量大得多。”
  “月亮?”双花说,“我不懂……”
  “非让我说出来!”巨怪暴躁地说,“潮汐让我难受。”
  黑屋子里,一只铃铛响了起来。蒂锡思大步跨过“吱嘎”作响的地板,走到那个由杠杆、绳索和铃铛组成的复杂小装置旁边去了。边缘围栏的主绳索连进屋里,带动那个小装置。
  铃铛又响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屋里回荡着一种古怪的颤动着的节奏。巨怪站在那里,把耳朵贴了上去。
  铃声停下,他慢慢转过身,看着他们,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
  “我没想到你们这么重要。”他说,“你们不用等着打捞船队了,有飞行器来接你们。
  克鲁尔的人这么说的。”他耸耸肩,“我还没通知他们你们在这儿呢。看样子,又有人喝多瓦尔果仁酒了①。”
  【①上文说,这种酒喝多以后,会使人具备一定的预言能力。——译者注。】
  他摘下挂在旁边柱子上的一把大槌,在铃铛上敲出一小段和谐的曲调。
  “围栏各段的段长会一个接一个地把这传下去,一直传到克鲁尔。”他说,“真棒,是不是?”
  那东西飘洋过海,越飞越快。它飘在海面上方一人多高的地方,不管是什么力量托着它飞行,这力量同时凶狠地拍击着水面,飞过之处,水面一片浪花飞溅。灵思风知道托着它的力量是什么。当然,他自己肯定会第一个承认:他是个胆小鬼,无能,就连失败者都当不好。可是,他好歹还算是个巫师,会念八大魔咒之一,死的时候还得死神亲自来索命,所以,只要当真看到了精妙的魔法,他都能认出来。
  那个东西——一个镜片——掠过水面,向小岛飞来,离他们大约还有二十尺远。镜片几乎是完全透明的。坐在镜片边儿上的是一大堆穿黑袍的人。每人都用一个皮鞍子把自己安稳地固定在圆片上,每个人都凝视着海上的浪涛,表情痛苦而烦闷。看上去,圆片的边缘仿佛镶了一圈石兽。
  灵思风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这声音不同寻常,双花把粘在越来越近的镜片上的目光收回来,盯在灵思风身上。
  “我们很重要,的确不假。”灵思风向他解释,“他们总不会为两个预备奴隶费这么大魔力吧。”他咧嘴笑了。
  “那是个什么东西?”双花问。
  “这个圆片本身肯定创自‘佛瑞奈神奇聚合器’。”灵思风仿佛很有权威地说,“这需要很多稀有的而且很不稳定的原料,例如恶魔的呼吸之类。然后,它还需要至少八个专业四级水平的巫师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想像它的形象。还有,你看见上面坐着的巫师了吧,他们必须在抗水能力方面很有天赋……”
  “你的意思是他们恨水?”双花问。
  “不,恨不管用。”灵思风说,“恨也是一种吸引力,就像爱一样。他们必须真的特别厌恶水,一想到水就恶心。要想成为真正高强的抗水师,从一生下来就得在脱水物质里面训练。这可得花大钱哪,我想,光在魔法上的花费就不少。但他们能成为很棒的天气巫师,雨云一看见他们便不再酝酿雨滴,而是径直飘走。”
  “听上去真可怕。”他们身后那只水做的巨怪说。
  “而且他们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灵思风接着说,没有理他,“因为他们受不了他们自己。”
  “过去我觉得,哪怕在碟形世界上行走一辈子也看不完所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双花说,“现在看来,除了碟形世界,还有很多别的世界。一想到自己可能连所有这些东西的百分之一都没看全就要死了,那种感觉真是……”他顿了顿,接着说,“也许是羞愧吧。当然还有怨愤。”
  飞行器在小岛的中轴向几码远的地方停住,激起一片浪花。它就悬在那里,慢慢旋转。一个戴兜帽的身影站在圆片正中心一个树桩一般的柱子旁,冲他们挥手示意。
  “你们最好趟水过去。”巨怪说,“别让人家等你。能认识你们真高兴。”他同他俩握了个湿淋淋的手,陪着他俩趟水走了一小段,镜片上离他们最近的两名厌水者马上躲得远远的,脸上是极度厌恶的表情。
  戴着兜帽的身影伸下一只手来,放下一道软梯。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银棍,看上去无疑是一种杀人凶器。这个人把棍子一举,随意地冲岸边一挥,灵思风对它的第一印象立即得到了证实:岸边的一堆岩石消失了,只剩下灰雾笼罩着的虚无。
  “看见了吧,别以为我害怕用它。”那个身影说。
  “你说你害怕?”灵思风说。戴兜帽的身影哼了一声。
  “我们了解你,巫师灵思风。你很狡猾,诡计多端。死神来了,你还敢笑。你装出来的那副懦夫相蒙不了我。”
  可这番话却把灵思风给蒙了。“我……”他刚要张嘴,那根消失棒便指上了他,他脸都白了。
  “我知道我所有的事儿你们都了解。”他胆怯地住了口,一屁股坐在滑溜溜的镜面上。依照那位戴兜帽的指挥官的指示,他和双花都把自己绑到透明镜片上安着的环上。
  “只要你有一点点念咒的意思,”兜帽下面的暗影说道,“你就死定了。第三象限调整,第九象限加倍,全体传送!”
  灵思风背后,一道水幕蹿到空中,碟片突然开始移动。也许是海洋巨怪的出现让抗水师们格外厌恶,于是注意力分外集中,碟片以异乎寻常的大角度急速上升,直到离海面几十寻距离才开始水平飞行。灵思风透过透明的碟身向下看去,但马上就后悔自己这么干了。
  “好啊,又上路了。”双花兴高采烈地说。他转身冲海洋巨怪招手道别,但这时的巨怪已经是世界边缘上的一个小点子了。
  灵思风瞪着他,“从来就没有一件事儿能让你发愁么?”他问。
  “咱们都还活着,不是么?”双花反问,“你自己不也说过,如果只是来抓咱们当奴隶,他们用不着费这么大工夫。我觉得蒂锡思说得有些夸张。我认为大家一定只是有个误会。我想他们会让咱们回家的。当然,要等咱们参观完克鲁尔以后再回家。我得说,这一切听上去太令人着迷了。”
  “哦,是啊。”灵思风的声音空空洞洞,“令人着迷。”他心里想:我感受过刺激,也品尝过乏味。还是乏味最好。
  这会儿要是他俩有谁碰巧低头看看,就会发现后方远处涌起一道古怪的人字形波浪,尖儿直指蒂锡思的岛。然而,他俩都没朝下看。二十四个抗水魔法师倒看见了。但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又一大股可怕的东西而已,和其他所有可怕的液态物没什么两样。他们这么想也许是正确的。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海盗船上的熊熊烈火被大浪浇灭了,开始慢慢地往远处的瀑布口漂去。这段路程比寻常航行更远,因为在这艘废船正下方就是高路那海沟——碟片表面的一道裂缝,又深又黑,恶名远扬。据说就连海妖路过的时候都心惊胆战,必须结伴而行。在不那么凶险的海沟里,穿梭游动的鱼儿脑袋上都自然而然地亮起一盏灯,总的来说,游得还算顺利。然而在高路那,鱼连脑袋上的灯都不敢点亮。如果说没有腿的生物也能爬行的话,鱼儿在这里的动作就是爬行,但爬的时候往往会撞上一些东西,可怕的东西。
  废船四周的海水从绿变紫,从紫变黑,从黑变成一片漆黑——最最彻底的黑暗,相比之下,黑色最多只能算灰色。废船的大部分木料已经被海水的强大压力劈成碎片了。
  残骸旋转着漂过几堆噩梦般的珊瑚虫,穿过漂浮的海草林。海草闪着模糊的色彩,仿佛发生了病变。有东西用软而冰冷的触手拂过船的残骸,随后猛地抽回冰冷的沉寂中。
  一个东西从黑暗里蹿出来,只一口便吞掉了废船。
  过了一段时间,边缘向一个小珊瑚岛上的岛民惊奇地发现,一只丑恶的大海怪的尸体,满身尖嘴、眼睛和触手,被海浪翻卷着冲进岛内的礁湖。看到海怪的整个尺寸后,岛民们更为惊诧了——比他们整个村子都大。然而,所有这些,都不如死海怪那张大脸上的表情令人惊奇,那是一种痛苦的表情。看上去,它是被折磨死的。
  这个珊瑚岛再往边缘向一点,有两艘小船撒下钓网,捕捞此处海域盛产的一种非常凶猛的游走牡蛎。结果他们钩住个东西,那东西把两艘船一直拖了好几里。最后,幸亏其中一艘的船长恢复了理智,把钓线剪断才了事。
  然而,比起之前提到的多岛海里那个小珊瑚岛上的岛民,船长的困惑就不算什么了。发现海怪尸体的当天夜里,他们被小丛林里传来的巨响吵醒。碰撞、碎裂的响声可怕极了。早上,几个胆子大的人前去侦察。他们发现,从岛岸边最靠中轴向的一棵开始,整整一排树木都被压扁了,造成的破坏形成一条线,直指边缘向。废墟上扔着折断的藤蔓植物,压碎的灌木,还有几个困惑而愤怒的牡蛎。
  他们已经飞到一定高度,高得可以看见碟形世界边缘的一段弧线从脚下掠过。大部分地方都云雾缭绕,好心地遮住那个可怕的瀑布。从上面俯瞰大海,一片深蓝,云影点点,像在邀请他们。灵思风打了个哆嗦。
  “打扰一下。”他说。那个戴兜帽的身影暂时放下对远方水雾的厌恶,威胁地举起手里的魔杖。
  “我可不想用它。”那个身影说。
  “真的吗?”灵思风说。
  “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双花问。
  “阿彦杜拉的绝对否定魔杖。”灵思风说,“我想你最好别乱摇晃它。很可能走火的。”
  他冲魔杖闪光的尖端点点头,又说,“我是说,你们的盛情款待让我们受宠若惊:专为我们安排的魔法装置,等等,实在太客气了,其实完全用不着。还有……”
  “闭嘴!”这个身影伸手拉下兜帽,露出脸庞。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黑得不同寻常的年轻女人。皮肤是黑色的,不是乌拉比韦人的那种深棕色,也绝非经常刮季风的克拉迟地区的人那种光亮的蓝黑。她的皮肤,是一种暗夜山洞深处的浓黑。头发和眉毛是月光的颜色,嘴唇也带有同样的淡白光泽。她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五岁,而且非常害怕。
  灵思风不可能注意不到,她举着魔杖的那只手在发抖;这是因为,如果这里有人猝死,尸体只能搁在她鼻子前面仅仅五尺远的地方摇摇晃晃,很难假装看不到。灵思风恍然大悟——悟得很慢,毕竟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怕自己。平时,情况只可能相反,他自己都早已把这当成了自然规律。
  “你叫什么名字?”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蔼可亲。
  她或许怕他,可她手里拿着魔杖呢。要是我有那么一根魔杖,他想,我什么都不怕。老天,她以为我能干出什么来?“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她说。
  “无关紧要,这名字起得漂亮。”灵思风说,“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为什么要带我们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告诉我们吧。”
  “我们要带你们去克鲁尔。”那个女孩子说,“别嘲笑我,中轴人。否则我就会用上这根魔杖。我受命把你们活着交过去,不过,人家可没吩咐我一定得全须全尾地交过去。我叫玛切萨,专业五级巫师。听清了吗?”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的一切,那你一定也知道我连个新手都算不上。”灵思风说,“我连巫师都不是,真的。”见双花一脸惊异,他赶忙又补充一句,“马马虎虎说,也只能将将就就算个巫师。”
  “八大魔咒之一根植在你的脑海,所以你施不了魔法。”玛切萨说。镜片在海面上转了个大弯,她优雅地挪动身子,保持平衡,“所以你就被幽冥大学开除了。我们什么都知道。”
  “可你刚才还说他是个狡猾、诡计多端的巫师呢。”双花抗议道。
  “我是说过,能够经历他所经历的那些事,之后还能活着的人,肯定好歹也算是个玩法术的。其实,他之所以会惹出那么多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总喜欢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巫师,这才惹祸上身。”玛切萨道,“我警告你,灵思风。只要我发现你有哪怕一点点要念那个大魔咒的意思,我就会杀了你!”她紧张地冲灵思风叫道。
  “照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你知道,把我们撂在某个地方。”灵思风说,“我是说,谢谢你们救了我们,所以,如果你们能让我们被你们拯救的生命继续保存下去,我敢肯定,我们一定会……”
  “我只是希望你们别让我们当奴隶。”双花说。
  玛切萨看样子真的大吃一惊。“绝对不可能!你们从哪儿听说的?你们在克鲁尔的生活将会富裕、充实、舒服……”
  “哦,太好了。”灵思风说。
  “……”只是不会持续很久。”
  克鲁尔是一座很大的岛屿,多山,林地面积广阔,树林之间随处可见漂亮的白色建筑。越往边缘向,地势越高,这样一来,克鲁尔的最高点看上去就像悬在世界边缘之外。克鲁尔人在此地建造了他们的中心城市,也叫做克鲁尔。由于他们的建材主要来源于边缘围栏截住的漂浮物,克鲁尔城内的房子因此明显具有某种航海风格。
  用更直截了当的方式说,那就是:在这里,你能看到整条整条的船被奇妙地榫接拼装到一起,成为一座座楼房。乱七八糟的木制建筑中,战船、帆船、轻舟从各种千奇百怪的角度探出头来。装饰着彩绘的破浪神的船首和中轴风格的龙头船首时刻提醒着克鲁尔的居民们:一切财富来自大海。三桅船和武装商船则使更大型的建筑别具风采。就这样,在蓝绿色的碟形世界海洋和世界边缘的云海之间,这座城市一层一层地向上升起。边缘虹闪耀的八种色彩倒映在窗子和这座城市的大量天文学家的望远镜片上。
  “丑死了。”灵思风阴郁地说。
  他们乘坐的镜片这会儿正沿着边缘瀑流的瀑布口飞,就快到了。这片岛屿不只是越靠边越高,而且还越来越窄。于是,虽说镜片已经离城市非常近了,他们还是在水面上。城市边缘向的悬崖围着挡墙,挡墙上布满竖立的支架,伸向一片虚无。镜片顺溜地滑到其中一座支架上,在上面停稳,仿佛船停靠码头一般轻松。四名警卫,长着和玛切萨一样的浓黑脸、月光色的头发,正在那里等候他们。他们看上去似乎没有携带武器。然而,当双花和灵思风踉踉跄跄地上了挡墙,他们的双臂立即被牢牢抓住,攥得死死的,足以让任何逃跑的念头当场灰飞烟灭。
  玛切萨和其他抗水巫师很快就落在后面,警卫挟着他们的犯人,飞快地走上一条小道,沿着船形房子蜿蜒前行。很快,路面开始向下倾斜,前方是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是依着峭壁凿出来的。灵思风能隐约看见里面灯火通明的过道,还有开凿出来的天井,面对着遥远的天空。一些袍子上绣满神秘的魔幻符号的老年男子让出路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六人组经过。灵思风发现这里也有一些抗水师——他们天生带着一种对自己的体液厌恶至极的神情,一眼就能认出来。时不时还有一些步履蹒跚的人,无疑都是奴隶。还没等他好好琢磨看到的一切,眼前一扇大门打开了,他俩被警卫很轻然而很硬地推进一间屋子。他们身后,门“砰”地关上。
  灵思风和双花恢复了平衡,四下打量这间屋子。
  “唉呀!”双花试图找个更好的词儿来形容自己的感觉,然而徒劳无功。他顿了顿,只好说了这么个毫无意义的感叹词。
  “这是监狱么?”灵思风把想法说了出来。
  “这些金子、丝绸什么的,”双花说,“我见都没见过!”
  这间装饰华丽的房间中心铺着一张地毯,皮毛非常厚,灵思风小心翼翼地踏上去,真怕这是一头喜欢匍匐的多毛野兽。地毯上面摆着一张闪闪发光的桌子,桌上摆满食物。多数是海鲜,包括灵思风见过的最大的龙虾,烹调甚是讲究。还有很多盘盘碗碗,里面盛的东西千奇百怪,他闻所未闻。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拣了一块洒着绿色晶体的紫色水果。
  “蜜饯海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非常好吃的点心!”
  他赶紧扔下那东西,转过身来。一个老人从一副厚重的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他又高又瘦,与灵思风最近见过的某些人士相比,长得还算和善。
  “海黄瓜浓汤也很不错。”
  那人谈兴挺高,“这些小绿东西是海星仔。”
  “多谢您告诉我。”灵思风胆怯地说。
  “真的,都很好吃。”双花说,嘴里塞满吃的,“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吃海鲜的?”
  “是的,我记得我以前是挺爱吃的。”灵思风说,“这是什么酒——章鱼眼球榨出来的吗?”
  “海葡萄酿的。”老人说。
  “太好了。”灵思风说着便吞下一大杯,“不坏,但似乎咸了点儿。”
  “海葡萄是一种小型水母。”老人解释道,“我想我该自我介绍一下……您朋友的脸色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觉得可能是文化冲击的结果。”双花说,“您刚才说您的名字是?”
  “我还没说呢。我叫贾哈特拉,接待司司长。很荣幸,我将保证你们在这里过得尽可能舒心、愉快。”他鞠了一躬,“想要什么,尽管吩咐。”
  双花坐在一把华丽的珍珠牡蛎椅子上,左手一杯油乎乎的酒,右手一只冰糖乌贼。他皱了皱眉。
  “这一路上,我有点被弄糊涂了。”他说,“一开始,有人说你们是抓我们做奴隶的……”
  “这些叽叽呱呱,真卑鄙!”贾哈特拉解释道。
  “叽叽呱呱?这是什么?”双花问。
  “我想可能是一种鸭子。”
  灵思风从长桌另一头说,“这些饼干又是什么恶心东西做的?”
  “……然后,有人不惜花费巨大魔力把我们救到……”
  “饼干是海藻轧制而成的。”接待司司长打断他的话。
  “……但我们很快受到了威胁,这种威胁同样耗费了大量的魔法……”
  “是的,我想也是海藻一类东西。”灵思风表示同意,“尝起来肯定是海藻味儿,当然,前提是有人自虐到愿意品尝海藻,知道它是什么味儿。”
  “……然后我们被交到警卫手里,被推进这里……”
  “很轻地推。”贾哈特拉更正道。
  “……可这里竟然如此华丽,有这么多好吃的,还有人说要竭诚奉献,以保证我们俩的舒适愉快。”双花总结道,“我觉得有点前后矛盾,接不上趟儿。”
  “是啊。”灵思风说,“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是不是马上又要对我们不客气了?现在对我们这么好,算是中间休息,对吗?”
  贾哈特拉保证似的抬起双手。
  “拜托,拜托,”他反驳道,“我们那么做只是希望能尽快把您二位接到这里。我们绝对不是想把二位当奴隶。这一点务请放心。”
  “唔,那就好。”灵思风说。
  “是的,事实上,你们会成为祭品。”贾哈特拉镇定地说。
  “祭品?你要把我们杀掉?”巫师大喊起来。
  “杀?是的,那当然!要是不杀,怎么能算祭品呢?不过不必担心——这种死法相对而言不算很疼。”
  “相对而言?相对什么而言?”灵思风说。他捡起一个装满海葡萄水母酒的绿色高颈瓶,使劲冲贾哈特拉扔过去,贾哈特拉单手一扬,像是要护住自己。
  他的手指之间,第八色火焰噼啪作响,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厚重、油乎乎的,说明强大的魔法正在喷涌。飞过去的瓶子慢下来,停在空中,慢慢地打着转。
  同时,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灵思风举了起来,扔到屋子另一头。随后,他被这股力量死死项在墙壁一半的地方,都快没气儿了。他被摁在那里,又惊又怒,大张着嘴巴。
  贾哈特拉把手放下,慢慢地用袍子擦了擦。
  “要知道,我不喜欢这么干的。”他说。
  “看得出来。”灵思风喃喃地说。
  “可你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当祭品?”双花问,“你们甚至不认识我们。”
  “这就是问题所在。要是拿熟人当祭品了,总有点不大礼貌。另外,你们……嗯……你们是被指定的。我本人对于你们将要奉祭的神不大了解,但这位神明的确指明要你们俩。哦,我得走了,有好多事要办呢,两位能够理解吧。”说罢,司长打开门,又回头看看他们,“请随意享受,不要太担心。”
  “可你根本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双花的嗓子里带着哭音。
  “其实你们用不着知道,不用费这个神,不是么?反正明天早上就要当祭品了。”贾哈特拉说,“根本用不着知道,真的。睡个好觉,我是说,尽量睡个好觉。”
  他关上门。门缝燃起第八色的火光,说明门被封上了,比天下最棒的锁匠封得更牢靠。
  咯呤、咯啷、当啷……月光朗朗、边缘瀑流咆哮的夜里,边缘围栏上的铃铛响起来了。
  自打五年前围栏拦住一个巨型海怪之后,第四十五段段长特尔顿就再没听见铃铛有过这种动静了。他出屋张望。由于这一段围栏周围没有岛屿,他的小屋修建在一堆扎进海床的木头上。他往黑暗中看去,觉得远处似乎有一丝动静。严格地说,他应当划船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扯动了铃铛。然而,在这样一个又冷又潮的黑夜里,划船过去可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使劲关上门,把疯狂作响的铃铛用麻袋布裹起来,回去睡觉了。
  不管用。这会儿,就连那道主绳索都开始抖动了,好像有什么又大又沉的东西在上面蹦跶.特尔顿盯了几分钟天花板,把长长的触手和池子一般大的巨眼从脑子里赶跑,吹灭灯笼,把屋门打开了一条缝。
  有东西正沿着围栏走呢,迈着大步,“砰砰”
  地跳跃着,一步能有好几米。那东西离他越来越近。这时,特尔顿发现那东西是长方形的,长着好多条腿,毛乎乎的浑身是海藻,而且——特尔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他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很生气。
  这个怪物冲了过去,把屋子砸了个稀巴烂。特尔顿紧紧抓住边缘围栏,这才幸免遇难。几个星期之后,他被返回的打捞船接走了,之后又从克鲁尔逃跑,劫了一个飞行镜片(这需要他把抗水本领训练到惊人的程度),接着又历尽艰险,终于到了大奈夫——碟形世界最干燥的地方,下的雨都是无水雨,可他还是感觉潮得不舒服。
  “你试过门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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