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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

_4 特里(英)
  “没用。”灵思风说,“……传手会不断变出触手来。你干什么?”
  双花正使劲把那个装蜥蜴的笼子安在画画儿匣子上,匣子已经支上了三脚架。
  “我要拍一张!”他嘟囔着,“这是奇观!听见了没,小鬼儿?”
  画画儿的小鬼儿打开小门,盯着大坑边上的景象看了一会儿,钻进匣子里不见了。一个东西又碰到灵思风的腿,他跳了起来,猛踩脚下的触手。
  “快点,”他说,“得赶紧往上面跑。”他抓住双花的胳膊,可这个观光客不干了。
  “咱们跑了,把赫伦留在这儿跟那东西作伴吗?”他说。
  灵思风面无表情。“有什么不对?”他说,“这是他的工作。”
  “那东西会要了他的命!”
  “还可能更惨。”灵思风说。
  “什么更惨?”
  “就是也要了我们的命!”灵思风很有逻辑地推断,“快跑!”
  双花又伸出手。“嘿,”他说,“它把我的箱子拿走了!”
  灵思风一个没抓住,双花沿着大坑边沿冲向他的箱子。箱子被触手拽着拖过地板,一路徒劳地张开盖子夹触手。小矮子开始愤怒地踢那触手。
  赫伦恶战的那块地方又伸出一只触手,卷住他的腰。一团团触手中,已经快看不清里面的赫伦了。灵思风恐惧地看到,勇士的剑被拽出了手,飞到对面的墙上。
  “你那句咒语!”双花大喊。
  灵思风没动。他看到一个“东西”钻出大坑。这是一只巨眼,正狰狞地望着他。一只触手卷上了他的腰,他哭叫出声。
  咒语不请自来,堵到他的喉咙口。他张开嘴,仿佛在梦中一样,念出了第一个野蛮的音节。
  一只触手扑了过来,像一根鞭子,卷住他的脖子,要勒死他。灵思风跌撞着,拼命呼吸,又被拖过地板。
  一只触手挥出,抓住正用三脚架挪动着找位置的画画儿匣子,将匣子拉了过来。灵思风本能地抓住它,如同他的祖先在面对猛虎之时会抓起一块石头。如果他的胳膊还有足够的活动空间,能把它冲巨眼扔过去……
  在他面前,那只巨眼充斥了整个宇宙。灵思风只觉得自己的行动意志迅速消失,像水流进筛子一样。
  画画儿匣子上,那个蜥蜴笼子里的蜥蜴炸了锅。到这种时候,灵思风的行为已经丧失了理智。马上要被砍头的犯人对刽子手屋墙上每一道划痕都十分注意,而灵思风则发现蜥蜴的尾巴胀得很大,变成了青白色,而且突突直跳,看上去非常危险。
  离巨眼越来越近,魂飞胆丧的灵思风拿起匣子护着自己,与此同时,他听见匣子里的小鬼儿说:“它们快熟了,再也关不住它们了。来,现在大家都笑一个!”
  突然……
  ……一道闪光,那么白,那么亮……
  ……简直不像是光了……
  贝尔·杉哈洛斯尖叫起来,一股超音波,响彻灵思风五脏六腑。触手瞬间变得像木棍一般僵硬,随后,它们把自己正卷着的东西一古脑儿扔了出去,抬起来护在受伤的眼睛前。然后,这一大团东西掉进坑里,不一会儿,那块巨石被几十只触手搬了起来,“啪”地扣回原位,把好几根挥舞的触手夹在边儿上。
  赫伦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在墙上撞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来。
  他找到自己的剑,然后有条不紊地砍着那几只夹得动弹不得的触手。灵思风躺在地板上,集中全部注意力使自己不至于发疯。一声空空洞洞的木头撞击声传来,灵思风回头看去。
  行李箱子砸在地上,盖子都压弯了。它仿佛发怒一般剧烈地摇晃着,小腿在空中踢腾。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到处寻找双花。这个小矮子埋在墙根一处瓦砾堆里,不过幸好还在喘气。
  巫师痛苦地爬过地板,小声说:“到底怎么回事?”
  “它们为什么这么亮?”双花咕哝道,“老天,我的头……”
  “这么亮?”灵思风说。他看见那画画儿匣子扔在地板上,笼子还在,里面的蜥蜴明显比刚才瘦了好多,正蛮有兴致地望着他。
  “火蜥蜴,”双花悲伤地说,“画片儿肯定曝光过度了,我知道……”
  “这是火蜥蜴?”灵思风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啰。标准配件。”
  灵思风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拾起蜥蜴笼子。他以前自然也见过火蜥蜴,但那些都是很小的标本,而且被泡在盐卤罐子里,收藏在幽冥大学地下的珍奇生物博物馆中。在环海一带,火蜥蜴早已绝种。
  他努力回想关于这种生物的知识。它们是魔法生物,没有嘴,用皮肤汲取营养,营养来自碟形世界的太阳散发出的第八色光波。当然,它们也能吸收其他种类的阳光,把光积蓄在体内特别的消化囊内,再以正常方式排泄出来。到了晚上,碟形世界火蜥蜴栖息的沙漠简直像灯塔一般明亮耀眼。
  灵思风放下蜥蜴,郁闷地点了点头。在这个充满第八色光线的魔法建筑里,这些蜥蜴明显吃多了,于是憋不住光了。
  画画儿匣子用下面的三脚架走开了。灵思风想踢它一脚,结果没踢着。他开始讨厌智慧梨花木了。
  有什么小东西扎他的脖子,他厌烦地用手扑落。
  他突然听见一种碾磨的声音,随后,一个快刀裁缎子般的声音说道:“派这种用途,真丢脸!”
  他往后看去。
  “闭嘴!”赫伦含含混混地说。他正用克灵撬神坛的顶儿。他抬头看看灵思风,咧了咧嘴。灵思风希望这个张开大嘴的表情是个笑脸。
  “魔法,了不起!”野蛮人赞叹道,继续撬着,火腿般的大手重重地压在那柄叫苦连天的剑上。“咱们现在分财宝吧,怎么样?”
  有什么又小又硬的东西蜇他的耳朵,灵思风“哼”了一声。一股轻风吹过,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你怎么知道那儿有财宝?”灵思风问。
  赫伦吐出一口气,指头总算插进了石缝里。
  “沙果树下有沙果,”他说,“神坛下面是金窝!这叫推理。”
  他一咬牙,石头顶子被他掀了起来,砸在地上。
  又有东西蜇他。这次蜇的是灵思风的手。他一把抓在手心里,看看到底是什么。一个石头片,有五加三条边。他抬头看看天花板。它会不会塌下来?赫伦哼起小曲儿,开始从神坛底下往外掏东西。
  空气“嗖嗖”作响,闪烁着荧光,随即呼呼大作。看不见摸不着的风抓住灵思风的袍子,让它在蓝绿色的火星形成的漩涡中剧烈舞动起来。灵思风脑袋周围,一群群尚未成形的精灵被风卷成一团。
  精灵们狂怒地叫喊着、咆哮着,随后被大风卷走。
  他竭力抬起一只手。不断增强的魔法风中,手臂立即被闪烁的第八色光晕包裹。强风在房间扫过,没有惊动一粒尘埃,却几乎把灵思风的眼皮儿吹翻过来。风尖叫着穿过通道,鬼哭一般的声音在石头之间回响。
  双花颤巍巍地起来,被这来自凡尘之上的大风吹得直不起腰。
  “这到底是什么?”他大叫。
  灵思风还没完全转过身来,呼啸的风便将他抓个正着,几乎把他掀翻在地。一群顽皮的小鬼儿旋转着,在风中飞舞,抓住了他的脚。
  赫伦的胳膊猛一伸,揪住了他。片刻之后,他和双花都被揪到神坛废墟后面背风的地方,躺在地上直喘粗气。会说话的剑——克灵立在他们身旁,闪着火花,暴风使它的魔力场增强了几百倍。
  “抓住,别被吹跑了!”灵思风大喊。
  “风!”双花大叫,“从哪儿来的风?吹向哪儿去?”看出灵思风脸上的恐惧后,他拽着石头的手上又加了把劲儿。
  “我们快完蛋了!”灵思风念叨着,天花板已经摇摇欲坠。“黑暗从哪里来,这风就刮到哪里去!”
  巫师深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受了伤的恶灵贝尔·杉哈洛斯不断下坠,穿过一层层阴暗平面,与此同时,他盘踞在这里的那股妖气则被吸出这座建筑,送到另一个地方。据碟形世界最值得信赖的神甫讲,这个地方既在地下,又在“别处”。长期以来,他的庙宇被时间遗忘了。几千年里,时间腆着脸,根本不愿意靠近它。如今,蓄积已久、突然释放出来的时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重重地压在脆弱的石头建筑上。
  赫伦望着越来越宽的裂缝,叹了口气。随后,他把两根指头塞进嘴里,打了个唿哨。
  八边巨石中心生成的宇宙漩涡越来越大,发出并不存在的阵阵巨响。然而奇怪的是,现实中的这声唿哨却显然盖过了周遭不存在的风声。随后,灵思风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种空洞的回声,像骨质物品跳动时发出的奇怪的声音。再后来的声音则半点儿也不奇怪——马蹄嘚嘚,发出阵阵回音。
  赫伦的战马穿过一道摇摇欲坠的拱门,慢跑进来,被它的主人牵住,人立起来,马鬃随风飘扬。
  野蛮人站起身,把财宝袋子扔进马鞍上系着的包里,随后飞身上马。他俯身抓起双花后脖颈子上的老皮,把他提上鞍鞒。马一转身的工夫,灵思风拼命一跳,坐到赫伦身后,赫伦也没有反对。
  马儿迈着稳健的步伐沿着通道飞奔,跳过不稳的碎石,敏捷地侧身躲过屋顶掉落的大石头。灵思风恐惧地紧紧抓着鞍子,回头往后看。
  难怪马跑得这么快。在闪烁的紫光中,一个看上去怒气冲冲的大箱子和一个晃悠在三脚架上的画画儿匣子正急速狂追,已经近在咫尺。智慧梨花木跟踪主人的本领太强了。皇帝墓室里面的东西,按传统,都使用这种木头来制作……
  他们刚一逃出庙门,八边形的牌楼便土崩瓦解,碎成石板。
  太阳已经升起,身后是庙宇坍塌时迸起的烟柱。他们没有回头看,这实在太遗憾了。回头看的话,双花说不定能照出一批最珍贵的画片儿,即使以碟形世界的标准也不同凡响。
  烟雾弥漫的废墟里有响动。
  废墟正在变化,里面仿佛长出了一块绿色的地毯,紧接着,一棵橡树破土而出,伸展枝干,像一束炸开的绿色烟火。没等迅速老化的树梢停止颤动,它四周已经涌出一片年深日久的灌木丛。一棵山毛榉像蘑菇一般钻出来,迅速生长、腐烂,然后轰然倒下,砸起一片尘埃,而它的后代已经在尘埃中破土而出。庙宇本身则早已变成一堆半埋在青苔中的石头。
  时间,曾为了保命而一走了之,如今回来尽职尽责。衰落的魔法与逐渐提高的时间墒量相撞击,锋面扑下小山,赶上飞奔的马和上面的人。本身就是时间产物的人和马什么都没感觉到。但是,冲击波扑进魔法树林,用凝聚数百年光阴的长鞭抽打着这片树林。
  “扣人心弦!是不是?”马儿在朽木和落叶中缓步前进,一个声音在灵思风的膝盖下面赞叹道。
  这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灵思风看着那把叫“克灵”
  的剑。剑柄的圆头上镶着两枚红宝石,他觉得它们正盯着他看呢。
  在树林边缘向的沼泽地里,他们停了下来,远远地瞧着树木与时间的战斗,结局只可能有一种。当然,停下来的主要目的不是观战,而是消费那头不小心误入赫伦弓箭射程之内的熊的相当大的一部分。欣赏表演只是吃饭的余兴节目。
  灵思风隔着一大块油乎乎的肉望着赫伦。他发现了一件事:流浪在外、经营自己的勇士事业的赫伦,偶尔出现在安科-莫波克城里酗酒闹事的赫伦,这二者相当不同。
  现在的他像猫一般谨慎,像豹一般敏捷,身在野外,却像在他真正的家里一样。
  还有,我竟然没被贝尔·杉哈洛斯弄死,灵思风提醒自己,这简直太棒了!
  双花正帮勇士将从庙里偷来的宝物分门别类。多数都是银器,镶嵌着令人不安的紫色石头。还有许多雕像,有蜘蛛、八爪鱼,还有中轴荒原特有的一种住在树上的八头跗猴。
  灵思风堵住耳朵,不想听身后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但完全没用。
  “……之后,我就属于丽都拉的高官,在大奈夫战役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也就是在这场战役中,我留下了这道伤痕。您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就在我的刃三分之二长度的地方。”躺在草丛里的克灵侃侃而谈,“战场上的那些异教徒戴着第八元素的项圈,这种做法非常不合规矩。不过,我那时候自然比现在锋利多了,我的主人曾经用我裁丝绸手绢,就在空中那么一划……哦,我让您厌烦了吗?”
  “啊?哦,没,没有,一点都不烦。多有意思的经历啊。”
  灵思风说,目光仍然放在赫伦身上——他值得信赖吗?现在可是荒郊野外,巨怪出没……
  “我看得出来,您是个文化人。”克灵接着说,“我已经很久没能遇上有意思的人了,至少没能跟这种人盘桓一阵子。我特别希望自己能挂在一座漂亮的壁炉台上,四周安安静静的。我还曾在湖底待过几百年……”
  “肯定很好玩。”灵思风心不在焉地说。
  “不是那么好玩。”克灵说。
  “哦,那就不好玩吧。”
  “我最最希望的,就是成为一把犁头!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听上去应该有个尖儿。”
  双花匆匆地朝灵思风这边跑过来。
  “我有个好主意!”他兴奋地说。
  “是的,”灵思风懒懒地说,“让赫伦陪咱们去车尔姆好不好?”
  双花一脸惊奇,“你怎么知道的?”他说。
  “我一猜你就是这么想的。”灵思风说。
  赫伦正把银器往马鞍上的袋子里塞,这会儿停住了,鼓励似的冲他们咧嘴笑了笑。然后,他的目光飘到行李箱子上。
  “要是他能跟咱们一块儿走,谁敢碰咱们?”双花说。
  灵思风挠挠下巴。“赫伦?”他考虑着。
  “在庙里的时候,咱们救了他的命啊!”
  “如果你说的‘碰’指的是‘杀’的话,”灵思风说,“我想他不会做那种事。他不是那类人。
  我想他最多就是把东西抢走,然后把咱俩捆起来扔下,留着喂狼。”
  “哦,别这么想!”
  “喂,这就是现实!”灵思风厉声道,“我是说,你看看你,带着一大箱金子到处跑。任何一个有头脑的正常人都会一跃而起,抓住头一个机会把它夺走。”除了我——灵思风心里又补了一句——因为我见过这箱子怎么把小偷的手指头夹下来。
  突然,他有主意了。他的目光从赫伦身上转移到画画儿匣子上。画画儿的小鬼儿正用一个小盆子洗衣服,笼子里的火蜥蜴在呼呼大睡。
  “我有主意了!”他说,“你说勇士们最喜欢什么?”
  “金子?”双花说。
  “不。我是说,他们最最最喜欢的?”
  双花皱起眉头。“我不太明白。”他说。灵思风拾起画画儿匣子。
  “赫伦!”他叫道,“能过来一下吗?”
  之后的几天平安无事,只有桥洞底下一个连的巨怪想灭了他们,还有一伙土匪在夜里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幸亏他们犯了严重的错误:没杀睡觉的人,先跑去找行李箱子。)每场事件,赫伦都要求并得到了双份劳务费。
  “要是我们俩出了意外,”灵思风告诉他,“就没人知道如何操作这个魔法匣子了,也就再没有赫伦的画片儿了,懂吗?”
  赫伦点点头,双眼目不转睛,欣赏着刚刚照的画片儿。画面上的赫伦展现出勇士的风姿,一只脚踏在巨怪的尸堆上。
  “我,和你,和小朋友两朵花儿,我们是好朋友。”他说,“明天,我们再来一张侧面的,好吗?”
  他小心地用巨怪皮裹好画片儿,藏进鞍袋。那里面还装着别的画片。
  “这一招真管用!”赫伦骑到前面侦察路况后,双花钦佩地说。
  “当然。”灵思风说,“勇士们最喜欢的就是他们自己。”
  “知道吗,你现在越来越会用这个画画儿匣子了。”
  “是啊。”
  “那么你肯定想要这一张。”双花伸手递过来一张画片儿。
  “这是什么?”灵思风问。
  “哦,在庙里照的你的照片。”
  灵思风恐惧地看过去。画面边沿处隐约可见几只触手,包围着一个巨大的、有螺纹的、硬邦邦的、带着药水痕迹、而且还是照虚了的——大拇指。
  “我这辈子向来走背运。”灵思风疲倦地说。
  “你赢了。”命运之神说,把一堆灵魂推到棋桌对面。围观的神仙们都松了口气。“咱们另找时间再来!”他又说了一句。
  圣夫人望着他那双宇宙黑洞般的双眼,笑了。
  这里只剩下一片森林的废墟,远方地平线上一道灰尘随风飘散。一块坑坑洼洼、长满苔藓的石碑上坐着一个黑衣褴褛的人。
  他那样子,仿佛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所有人都厌恶他,怕他,然而他是穷人惟一的朋友,是病危不起的人最好的大夫。
  死神,虽然没有眼睛,但也看见灵思风消失了。假如脸上能有表情,他的眉头一定皱起来了。
  死神,虽然无论何时都忙得不亦乐乎,发现自己如今竟也有了个嗜好——灵思风。这个巫师有许多地方都让他厌恶,比如不守约。
  我会抓住你的,伙计。死神说,声音仿佛铅制棺材板猛地盖上,等着瞧。
第五章 魏尔姆的诱惑
 
  这座山叫做魏尔姆堡,它屹立在绿谷之上,约有一里半那么高。这是一座大山,灰蒙蒙的,而且是头朝下倒着的。
  山脚处,它只有区区几十码。然后,它向上伸去,直入云间,以优美的弧线向外舒展开身子,逐渐变宽,仿佛一只倒过来的喇叭,最后形成顶部一片平坦的高原,直径有四分之一里地。
  高原上有一小片森林,在悬崖边缘垂下片片绿荫。还有建筑物和一条小河,河水奔腾流过高原边缘,变成一道瀑布。瀑布被风吹散,如雨点般落地。
  在高原之下几码的地方,还能看见一些洞穴的入口。洞穴雕刻得都很粗糙,如出一辙。在这个凉爽的秋日清晨,云间的魏尔姆堡看上去就像一座巨人的鸽舍。
  这意味着,住在这座“鸽舍”里的“鸽子”的翼展大约有四十多码。
  “我感觉到了,”灵思风说,“现在咱们周围的魔力场很强。”
  双花和赫伦看了看他们停下午休的这个小山谷,面面相觑。
  他们的马正在溪水边享用丰美的嫩草。黄蝴蝶在树丛间飞舞。空气里弥漫着百里香的味道。蜜蜂嗡嗡。野猪在烤架上“滋滋”轻响。
  赫伦耸耸肩,接着往胳臂上抹油,肌肉变得闪闪发亮。
  “感觉没什么两样。”他说。
  “扔个硬币!”灵思风说。
  “什么?”
  “来啊,扔个硬币试试。”
  “好吧。”赫伦说,“如果你觉得好玩的话。”他从钱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不知是从多少地方抢来的。他考虑了一下,挑选了一枚茨洛蒂铅质角子,在紫色的拇指指甲上放稳。
  “你选,”他说,“正面是……”他认真观察硬币的正面,“一种长着腿儿的鱼。”
  “等扔上去再说。”灵思风说。赫伦咧咧嘴,拇指一弹。
  角子往上飞,打着转。
  “边儿先着地。”灵思风连看都不看就说。
  魔法永远不死。它们只是渐渐消失。
  在碟形世界那蔚蓝的大地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魔法师大战的战场更能体现这一点。这场大战爆发于创世之初。那个时候,尚处于原始状态的魔法被第一代人类拿去对抗神仙。
  魔法师大战的起源已经在时间的迷雾里失传了。然而碟形世界的哲学家们认为,第一代人类刚刚诞生不久,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情绪,这倒也有情可原。战争十分宏大,打得天花乱坠——太阳在空中乱转,海水沸腾,古怪的暴风袭击陆地,白色的小鸽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人们的衣服里,连碟形世界本身的稳定性也受到了威胁(在宇宙空间里,碟形世界由骑在巨龟上的四头巨象驮着).面对这些现象,“长老”们采取了严厉的措施。即使是天神,也要对长老言听计从。
  自此以后,神仙只能待在高处;人类经过重新塑造,变得比原先小了不少;而很多古老的野蛮魔法也被从陆地上吸走了。
  然而,这些措施还是没有彻底解决问题。碟形世界上还有很多在大战时直接受到咒语攻击的地方。魔法虽然渐渐消失,但速度缓慢,以千年为单位。魔法在衰退的过程中,散发出无数亚星际的微粒,严重扭曲了周边地区的现实……
  灵思风、双花跟赫伦一起盯着那枚硬币。
  “真是边儿先着地。”赫伦说,“当然啦,你是个巫师,还能错吗?”
  “我不是……不使这种咒语!”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使!”
  灵思风没理他,因为人家一语道破天机。“再试试。”他建议。
  赫伦又抓出一把硬币。
  前两个都正常落地,第四个也是。第三个却是边儿先着地,然后稳稳地立住了。第五个变成一条小黄毛虫爬走了。第六个飞到最高点的时候,“乓”地一声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空中响起一阵雷声。
  “嘿,那个可是银的!”赫伦叫起来。他站起身,往天空中看,“还给我!”
  “我不知道它哪儿去了。”
  灵思风厌倦地说,“可能还在往上冲呢。今天早上我就试了一枚,到现在还没掉下来。”
  赫伦仍旧望着天。
  “真的?”双花问。
  灵思风叹了口气。就怕这个。
  “我们走进了一个魔法指数很高的地段,”他说,“别问我是怎么走进来的。从前这里可能形成过很强的魔法力场,我们感受到的,是它的后劲儿。”
  “完全正确。”一棵灌木边走边说。
  赫伦迅速低下头。
  “你说这儿也是那种地方?”他问,“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好的!”灵思风表示同意,“如果咱们按来时的路往回走,也许能走出去。每走约摸一里地,咱们就扔个硬币试试。”
  他匆匆站起身来,开始往鞍袋里塞东西。
  “为什么?”双花问。
  灵思风停下。“嘿,”他突然说,“能不能别老唱反调?跟着走吧!”
  “这里看上去很正常啊,”双花说,“就是人少点儿而已……”
  “是的。”灵思风说,“难道不奇怪吗?快走吧!”
  他们头项上空传来一记响声,仿佛用皮带抽打水淋淋的石头。一种光滑透明、外形模糊的东西从灵思风脑袋边上掠过,扑腾起火堆里的灰。吃剩的烤猪离开了架子,向上飞去。
  烤猪侧身躲过一丛树木,摆正身子,原地转了个小圈,随后朝中轴向飞走了,嘀嗒下一路热猪油点子。
  “他们正干什么呢?”老人问。
  年轻的女子望了望水晶玻璃。
  “冲着边缘向,加速赶路。”她说道,“还有……他们还带着那个长着腿儿的箱子呢。”
  那个老人笑了,笑声仿佛来自黑暗肮脏的地下墓室一般古怪,令人不安。“智慧梨花木,”他说,“着实不错。是的,我想咱们能把它搞到。亲爱的,好好地看着它——千万别等他们逃出你的掌心……”
  “闭嘴,否则我……”
  “否则你怎么样,黎耶萨?”老人说。(昏暗的灯光下,他坐在石椅里的姿势有点古怪。)“你都已经杀过我一回了,不记得了?”
  她“哼”了一声,站了起来,似乎很看不起他,把头发甩到背后。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夹杂着缕缕金丝。“魏尔姆召唤者”黎耶萨一站起身来,那真是光彩照人。她几乎赤身裸体,身上只披着两片最轻的锁子甲,脚穿散发着珍珠光彩的龙皮马靴,其中一只还插着马鞭。奇怪的是,这马鞭几乎像矛一样长,尖上还带着小钢刺。
  “我的力量足够对付他们。”她冷冰冰地说。
  朦胧中,老人似乎点了点头,或者只是晃了晃。“你总是这么保证。”他说。黎耶萨又哼了一声,大步走出厅堂。
  她的爸爸没有看着她离开。原因之一,他既然已经死了三个月了,眼睛肯定不会很好使。原因之二,他既然是个巫师——已经死掉的十五级巫师——他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那些超现实的层面和空间,尘世间的东西反而看不清楚。(生前,别人都觉得他的眼球是个八面体,很像昆虫的复眼。)另外,因为他现在正在死之暗影与生之世界中间的窄道里徘徊,他能够洞悉一切“因果必然”。于是现在,除了暗暗希望他那可恨的女儿这回能丧命,他并没有特别花工夫去研究那三个正拼命从他的地盘里往外逃的旅客。
  几百码之外,黎耶萨大步踏过磨损的台阶,走进魏尔姆堡的空心里去,身后跟着十几个“骑手”。她的心情十分复杂。这是个机会吗?也许这就是打破僵局的关键,通向魏尔姆堡王座的锁钥?这王座是她的,天经地义。然而按照传统,统治魏尔姆堡的只能是男人。黎耶萨恨透了这一点。她一生气,四周漂浮的力场便增强了,龙也变得越发庞大丑陋。
  要是能找个男人,情况就不一样了。最好能找个高大魁伟的,而且头脑简单,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正从龙栖息地往外逃的这三个人里,块头最大的那个就行。若他不理想,反正龙总是饿着肚子,随时需要喂。
  她知道它们现在越发丑陋了。
  或者说,比平时更丑。
  这道台阶穿过一座石头拱门,尽头是一道狭窄的凸岩,离魏尔姆们栖息的大洞穴顶部非常近。
  道道阳光,从墙上巨大的入口斜射进来。在这片充满灰尘的黑暗里,光线仿佛一根根琥珀柱子,照出藏匿在这里的上百万只金色飞虫。脚下,除了一片薄雾,什么都看不清楚。上面……
  步行环离黎耶萨的脑袋非常近,伸手就能够着一个。它们的数量多到成千上万,布满这个倒过来的洞穴顶。为了安装支撑这些步行环的岩钉,几十个泥水匠花了几十年工夫,装好一批,倒吊在上面继续安装下一批,最后终于完工。然而,比起拱顶最上方那八十八个大环来,这些步行环简直微不足道。还有五十个大环已经丢失,当时,汗流浃背的奴隶(力场形成之初,这里便有大量的奴隶)正把它们吊到合适的地方,这些大环突然坠入下面的深渊,把那些不幸的奴隶也带下去了。
  但那八十八个总算安装上了,巨大如虹,锈迹如血。它们上面是……
  龙感觉到黎耶萨的存在。洞穴里风声沙沙,八十八对翅膀如同解开最复杂的谜团般齐刷刷打开。巨大的龙头向她低垂下来,一只只多面体的绿眼睛盯着她。
  这些野兽仍然是半透明的虚影。身边的骑手们去架子上摘他们的钩靴。黎耶萨则集中精力,努力使龙全部显形。在她头顶上方腐臭的空气里,龙渐渐现出全部形体,青铜色的鳞片钝钝地反射着阳光。此时,她的意识一阵阵悸动,但“召唤力”既已发出,在洞穴中奔腾,她允许自己稍稍分神,让脑子可以想想别的事情。
  之后。她同样扣好钩靴,随后一个优美的空翻。只听“当啷”一声轻响,靴上的钩子扣进了洞穴天花板上的步行环。
  只不过到了这时,天花板已经变成了地板。世界顿时大不一样了。现在的她站在一个开口朝外、横着摆放的深“碗”——或者说巨坑——边缘,脚下是一串串小环。龙骑手们已经走在她前头了,踏着步行环,步伐像摆动的钟摆。深碗中心便是他们那些巨大的坐骑。聚成一群等待着,头顶远处那些石块便是洞穴的地板,被几百年沤下的龙粪弄得看不出颜色了。
  黎耶萨迈着轻松自如的滑步走向自己的坐骑,这种步伐早已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她那头名叫“劳力斯”的龙转过马一般的头颅望着她,爪子上油乎乎的,全是烤猪留下的油腻。
  很好吃。它在她意识中说。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能单独行动!”她生气地说。
  我饿了,黎耶萨。
  “忍耐一下,待会儿就有马吃了。”
  马的缰绳塞牙。马上有没有战士?我们爱吃战士。
  黎耶萨翻身而下,骑上龙鞍。两腿紧紧夹住劳力斯强韧的脖子。
  “战士是我的。但另外还有一两个人让你吃,其中一个似乎是个巫师。”她鼓励地说。
  哦,你难道不知道巫师都是怎么回事么?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又能活着回来。龙抱怨着。
  它张开翅膀,俯冲下去。
  “它们追上来了!”灵思风尖叫着,身子压得更低,贴上了马脖子。双花一边追赶,一边伸长脖子四处寻找会飞的野兽。
  “你不知道,”这个观光客大喊,声音盖过了翅膀呼扇的恐怖声响,“我一辈子就想看看龙什么样!”
  “你想从它肚子里面看吗?”灵思风冲他喊道,“闭嘴,‘快骑!”他用缰绳抽打着马,盯着前方的那片森林,恨不得用意念力把它拉近。有树木的掩护,他们就能安全些。龙没法儿在树里飞……
  只听一阵翅膀拍动,随后一片阴影罩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在鞍子上缩成一团,一阵火烧火燎般的刺痛,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他肩上划了道口子。
  在他身后,赫伦也狂叫起来,但叫声里的愤怒大于恐惧。
  野蛮人跳进石楠丛,拔出黑剑克灵,冲一只俯冲过来的龙挥舞起来。
  “臭壁虎子,谁敢碰我!”他怒吼着。
  灵思风探过身子,抓住双花的缰绳。
  “快点跑!”他小声说。
  “可是,瞧那些龙……”双花真是对龙着了魔了。
  “龙你个头!……”灵思风刚发话,又一条龙从上空那些小点组成的圈子中脱离出来,正朝他们俯冲。灵思风放开双花的马,气愤地骂着,猛踢自己的马,独自冲向树林。后面一阵大乱,但他并不回头,就连一片阴影罩过来时,他也只是微弱地“哼”了一声,竭力往马鬃里挤。
  预料中的灼热、撕裂般的剧痛并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连续的抽打——受惊的马冲进枝繁叶茂的树林。巫师尽量让自己继续待在马背上,但眼前突然出现又一根树枝,比其他的更加粗大,一下子把他掀下马来。他听见的最后的动静是高处响起的爬虫类动物气愤沮丧的嘶鸣,还有利爪扑打树冠的声音。随后,眼前蓝光一闪,昏迷降临了。
  醒过来时,一条龙正看着他,幸好只是往他这边看而已。灵思风呻吟着,想靠背部的力量拱进苔藓里面去。一阵疼痛袭来,他猛吸了口气。
  又恨又怕,他回头看那条龙。
  这畜牲正落在一棵枯萎的橡树枝头,离他有几百尺远。金铜色的翅膀紧紧裹着身体,像马一般长长的脑袋顶在极其灵活的弯脖子上,晃来晃去,打量着树林。
  龙是半透明的。虽然阳光把鳞片照得闪闪发光,灵思风仍然能透过龙的身躯,清楚地看到后面的树枝。
  其中一根树枝上坐着一个人,和龙一比,显得十分矮小。他头戴插着羽毛的头盔,穿一双高帮靴,腰间围着一小块可以系东西的皮子,除此以外几乎赤身裸体。他拿着一把短剑,懒洋洋地挥来挥去,同时瞅着树冠上方。那神气,仿佛正在做一件既无聊又琐碎的差事。
  一只甲虫吃力地爬上灵思风的腿。
  灵思风想,一只半虚半实的龙能带来多大的危害,会不会只能把他杀个“半”死?他不想死守,决定冒险一试。
  脚跟、指尖和肩膀上的肌肉一齐用力,他开始爬。灵思风往路边挪动,直到树叶挡住橡树和树上的东西。随后他收拢双脚,从树中间飞跑出来。
  没有目的地后,没有口粮,也没有骏马,不过只要腿还在身上,就能一直跑下去。羊齿蕨和荆棘抽打着他,他也感觉不到。
  大约逃出一里地后,他停住了,靠着一棵大树瘫倒在地。可那棵树冲他说话了。
  “喂。”它悄声说。
  由于心中害怕,灵思风让自己的目光缓缓上移,惟恐看到什么让人恐惧的东西,所以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平淡无奇的树干树叶上,然而害人的好奇心终究还是占了上风。灵思风终于看见一把黑色的剑,插在他脑袋顶上的一根树枝里。
  “别光站着,”那把剑说(声音像是手指头搓空玻璃酒杯的边儿),“把我拔出来!”
  “什么?”灵思风说,胸口还是一起一伏的。
  “把我拔出来!”克灵又重复了一遍,“要不然,我就会在这片树林形成的煤层里过上一百万年。我跟你讲过我有一次被扔进一个湖里,那湖就在……”
  “其他人呢?”灵思风问,手指仍旧死死抓着树干。
  “哦,龙把他们抓走了。马也抓走了。还有那个箱子似的东西。我一开始也是,但是赫伦把我扔下了。真是你的好运气啊!”
  “那……”灵思风说,但克灵没理会他。
  “我想你得赶过去救他们。”剑接着说。
  “是的。但是……”
  “所以你赶紧把我拔出来,咱俩好走啊。”
  灵思风斜眼瞅着那把剑。这之前,“援救同伴”这种念头一直被灵思风远远地抛在脑后,远得不能再远。如果关于宇宙多维复合体外形和性质的深入探索是正确的,那么,远到这种程度,这个念头几乎能兜到他眼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魔法剑是多么值钱的东西啊……
  再说,他还得长途跋涉才能回家,无论家在哪里……
  他爬上树,沿着树枝攀过去。克灵紧紧地卡在木头里。他抓住剑柄使劲拽,累得眼冒金星。
  “再试试!”剑鼓励他。
  灵思风呻吟起来,咬紧牙关。
  “这不算最糟,”克灵说,“要是我插在铁砧板上怎么办?”
  “呃一呀!”巫师嘴里嘶嘶作响,他真担心用力过度导致疝气发作。
  “我一直是个多维存在物。”剑说。
  “呃?”
  “就是说,我有好多名字。”.“真了不起!”灵思风说。
  身体猛地一个后仰,剑拔出来了。奇怪的是,剑握在手上轻极了。
  落到地上,他决定把话说明白。
  “我觉得去救他们不明智。”他说,“我想咱们还是先回城里去,去搬救兵。”
  “龙往中轴向飞了,”克灵说,“但我想,咱们先拿树林里那条开刀。”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你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们让他们等死!”
  灵思风一脸惊奇。“为什么不能?”他说。
  “不,你不能。好吧,我也实话实说,跟我合作过的人中,你确实是比较差的,但即便如此也得救人,要不然……你在煤坑里待过一百万年吗?”
  “你看,我……”
  “所以说,如果你再推三阻四,我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灵思风发现自己拿着剑的胳膊抬了起来,闪光的剑刃逼到距他喉咙一寸左右的地方。他拼命想丢下这把剑,可手指头就是不听话。
  “我不知道怎么当勇士!”他大叫。
  “我愿意教你。”
  铜赛法喉咙深处“轰隆隆”地响了一声。
  龙骑手凯!斯德拉①探过身去,眯眼细看那片空地。
  “我看见他了。”他说。他敏捷地在树枝之间悠过,轻轻落在茂密的草地上,拔剑在手。
  他盯着走过来的人,那人明显不太愿意离开大树的遮蔽。他拿着武器,但龙骑手好奇地发现,这个人把剑拿得离自己老远,仿佛拿着剑是件丢脸的事。
  巫师越走越近,凯!斯德拉举起自己的剑,嘴角都快笑歪了。
  他一跃而起。
  后来,关于这场战斗,他只记住了两件事。首先,他记得巫师那把剑不可思议地转了个圈,敲在自己的剑身,将它震出了自己的掌心。另外,他还注意到,这个巫师一直用一只手捂着眼
  【①凯!斯德拉:作者杜撰的一个复合名。——译者注。】
  睛——他敢肯定,就是因为这一点,自己才被打败了。
  凯!斯德拉往后一跳,躲过一剑,整个人摔在草地上。赛法一声狂吼,展开双翅,从树上飞了起来。
  片刻之后,巫师俯视着凯!斯德拉,嘴里嚷嚷道:“告诉它,要是它烧着我,我放剑砍!我放开它!我放剑砍!快告诉它!”
  黑剑的尖探在凯!斯德拉的咽喉处。奇怪的是,这个巫师明显在把那口剑朝回拽,还有,那把剑好像正自己哼哼歌呢。
  “赛法!”凯!斯德拉喊道。
  龙反抗地吼叫着,但还是停止可以削掉灵思风脑袋的俯冲动作,慢慢飞到树上去了。
  “说话!”灵思风尖叫一声。
  凯!斯德拉隔着剑望着他。
  “你想让我说什么?”他问。
  “什么?”
  “我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的朋友哪儿去了?我是说一个野蛮人和一个小矮子。”
  “我想他们已经被带回魏尔姆堡了。”
  灵思风拼命拽着剑,克灵杀机大作,他实在不想听它那如饥似渴的哼哼声了。
  “魏尔姆堡是个什么东西?”
  “魏尔姆堡!只有一个魏尔姆堡。是龙的家。”
  “我想你得把我带到那儿去,怎么样?”
  黑剑在他的喉结处扎出了血珠子,凯!斯德拉忍不住“嗷”了一声。
  “不想让人知道你们这儿藏着龙呢,是吧?”灵思风吼道。
  龙骑手忘了剑在喉上,一点头,剑又刺进去四分之一寸。
  灵思风拼命地四下张望,意识到自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那好。”他说,恐惧到了极点,“你还是把我带到你们这个魏尔姆堡去吧。只好这样了,对吗?”
  “我原本打算让你躺着进去的。”凯!斯德拉闷闷不乐地嘟嚷道。
  灵思风低头看着他,慢慢地咧开嘴,笑了。这是个疯狂的笑容,没有半分欢愉之意,而且嘴巴大张,大得惊人。那种张法通常仅见于一种动物,张嘴是为了让小鸟在里面飞进飞出,替它掏牙。
  “让我直着进去就行。”灵思风说,“说到谁死谁活的话,你得先弄明白剑拿在谁的手上!”
  “如果你杀了我,赛法马上要你的命。”躺在地上的龙骑手喊。
  “那么,我就活剐了你。”
  灵思风说,他又开始试验那种咧开大嘴的表情对敌手的影响力了。
  “哦,好吧好吧。”凯!斯德拉阴沉地说,“你以为我就那么没有想像力吗?”
  他从剑下一扭身子站了起来,冲龙挥了挥手。龙张开翅膀,向他们飞来。灵思风咽了口唾沫。
  “你的意思是要骑这玩意儿去?”他问。凯!斯特拉轻蔑地盯着他,尽管克灵的尖还抵着他的脖子。
  “去魏尔姆堡,你还能怎么去?”
  “我不知道。”灵思风说,“还能怎么去?”
  “我是说,没别的办法!除了飞,没别的办法!”
  灵思风又看看眼前的龙。他能透过它的身体清楚地看到地下被压倒的草皮。他小心翼翼地摸摸龙鳞——一片金色的虚光,摸上去却坚硬异常。他想,龙要是存在就应该彻底存在,要不就根本不存在。半实半虚的龙比走前两个极端的龙更可怕。
  “我从没听说过龙是透明的。”他说。
  凯!斯德拉耸耸肩膀。“是吗?”他说。
  他身体一悠,骑上龙背,动作十分狼狈,因为灵思风揪着他的腰带。极不舒服地坐上龙背以后,巫师把手上的力量全部转移到离手最近的鞍子上,剑只是轻轻抵在凯!斯德拉身上。
  “你以前飞过吗?”龙骑手问,也没回头看他。
  “没怎么飞过,不,没飞过。”
  “要不要嘴里嘬点什么?”
  灵思风瞪着他的后脑勺,骑手给了他一袋红黄两色的糖果。
  “有必要吗?”他问。
  “这是传统。”凯!斯德拉说,“别客气。”
  龙站起身来,晃悠悠地穿过草地,振翅欲飞。
  灵思风偶尔会做这样的噩梦:地方不明,却高不可测,自己在高空中摇摆,蓝天下、白云间,一片片大地从远远的脚下掠过(从这样的梦中惊醒,他连脚脖子上都是汗;要是他知道,这个梦境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只是碟形世界的恐高症,他肯定会更加忧虑。这个梦其实是他未来记忆的回溯。这个经历实在太可怕了,所以,由此而生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泛滥在他此后以及此前的生命线上).这个经历其实并不是骑龙,不过骑龙算是个很好的预演。
  赛法踏地助跑,那动静简直能震碎人的脊梁骨。它最后冲天一跃,翅膀“啪”地一张,“砰”
  地伸展开来,树动山摇。
  几次平缓的加速后,陆地渐渐看不见了。赛法突然优雅地上蹿,午后的阳光射穿像金色薄膜一般的翅膀。灵思风犯了个错误:他往下看了!他透过龙身看见了底下的树顶,越来越远。他觉得胃都缩紧了。
  闭上双眼也没有用,阻挡不了想像。他没办法,只好把目光集中在中距离的景物上,沼泽和森林在眼前滑过,可以放心观看。
  风扑面而来。凯!斯德拉侧过身,冲着他的耳朵大喊:“看,魏尔姆堡到了!”
  灵思风慢慢转过头,把克灵轻轻平放在龙背上。他的眼睛被风吹出了眼泪,但还是看见了那座奇迹般上下倒置的大山,矗立在深深的林谷之中,仿佛一只喇叭倒放在生满苔藓的大盆子里。隔着这么远,他也能看出空气里蕴含着第八色微光,说明这里有稳定的魔法气流,至少……他抽了口气……
  好几千普莱姆单位,至少!
  “哦,不!”他说。
  朝地面看都比朝那儿看要好得多。他赶快转移目光,突然发现这会儿看不透龙身了。龙在上空绕大圈盘旋着,离魏尔姆堡越近,形体就变得越实在,仿佛体内充满了金色的雾。当魏尔姆堡出现在正前方,猛然加速的龙已经像岩石一样实在了。
  灵思风似乎看到空气中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带子,就像有什么东西从山里面伸出来,触到飞着的龙身。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龙变得更加真实了。
  远远看去,还觉得魏尔姆堡像个玩具似的,近看便知,这是一座由亿万吨岩石堆积成的巨山,屹立在天地之间。他能看到山顶的田野、树林和湖泊,湖里引出一条小河,流向边缘……
  他又犯了个错误:视线追随着那一道奔流的河水。他及时撤回了目光。
  这座倒立山峰顶部的高原闪闪发亮,离他越来越近。龙却一点都没有减速。
  当山峰像巨型苍蝇拍一般向灵思风压过来时,他看见了洞穴的入口。赛法肩膀的肌肉耸动着,朝它飞掠过去。
  黑暗袭来,裹住了灵思风,他放声惊叫。只见岩石的轮廓从眼前飞速滑过,速度模糊了景象。片刻间,龙已经进入一片开阔地。
  但他们仍旧在洞穴之中,只不过这个巨洞比一般的洞大得多。龙在洞中的空间飞翔,仿佛大宴会厅里的一只苍蝇。
  这里还有别的龙——金色的、银色的、乌黑的、雪白的——在道道阳光里拍动翅膀,有的自己忙碌,有的栖息在突出的岩石上。高处拱形的洞顶上吊着大环,上面还栖息着几十只,翅膀像蝙蝠一样紧紧裹在身上。那上面还有人。一见他们,灵思风不由得使劲咽了口唾沫,因为那些人走在巨大的洞顶上,看上去只有苍蝇般大小。
  随后,他看见了钉在洞顶的小环。一些倒挂在环上的人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赛法飞过。灵思风又咽了口唾沫,打死他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哎,”他小声说,“你说咱们怎么办?”
  “这还用问,出手攻击!”克灵严厉地说。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灵思风说,“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拿着十字弩的缘故吧。”
  “你是个失败主义者!”
  “失败主义者!没错,因为一旦动手,我就输定了。”
  “你是你自己最大的敌人,灵思风!”克灵说。
  灵思风抬头看着那些笑嘻嘻的人。
  “关于结果,你愿意打个赌吗?”他无力地说。
  克灵还没来得及回答,赛法在空中突然刹住,停在一个大环上,大环猛烈地摇晃起来。
  “你是想现在就死,还是先投降再死?”凯!斯德拉平静地说。
  四面八方都有人聚拢过来,靴子一路钩在环里,动作于是显得摇摇晃晃。
  龙栖在一个大环上,旁边有一座小平台,上面挂着架子,架上挂着许多双靴子。灵思风一个没拦住,龙骑手已经从龙后背跳到平台上,笑看巫师困窘的模样。
  只听一声极有威慑力的轻响,许多张十字弩引满待发。灵思风抬起头,只见一张张冷漠的、上下颠倒的面孔。这些和龙待在一起的人在着装方面毫无想像力,最多也就是往皮甲上镶几个铜钉,他们佩戴的刀鞘剑鞘自然也是上下颠倒。那些不戴头盔的人让头发披散着,飘来摆去,像屋顶通风口旁边的水草。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女性。倒挂使她们的体形发生了奇异的改变,看得灵思风目瞪口呆。
  “投降吧!”凯!斯德拉又说。
  灵思风刚要照他说的做。克灵警告似地“哼”了一声,一阵剧痛袭上他的胳膊。“绝不!”
  他哇啦一喊,疼痛消失了。
  “这还用问?他当然不肯投降。”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见他是个勇士吗?”
  灵思风一转身,只见一对多毛的鼻孔。鼻孔的主人是个大块头的年轻人,双靴钩在环子上,悠悠然倒挂着。
  “你叫什么名字,勇士?”
  那人说,“让我们知道你是谁。”
  胳膊上又一阵疼。“我……我是安科的灵思风。”他艰难地说。
  “我是龙大人利奥!特,”这个倒挂着的人说。他的名字里有个刺耳的吸气音①,响在喉咙里,灵思风听了只觉得像一种句末停顿。“你来,是为了和我决一死战。”
  【①原文以“!”标注,根据国际音标(InternationalPhoneticAlphabets),此为舌尖抵在齿槽后方的吸气音,音似“!”。上文龙骑手“凯!斯德拉”(K!sdra)名中亦有此音。——译者注。】
  “你看,不,我不是……”
  “你是。凯!斯德拉,快给我们的勇士拿双钩靴。我想他肯定迫不及待要开始了。”
  “不,不是的。我是来找我朋友的。我想这里没有……”灵思风说,可龙骑手已经动作坚定地把他拽上了平台,将他推倒在一把椅子上,开始把钩靴往他脚上捆。
  “快点,凯!斯德拉。咱们不能耽搁勇士奔赴他的宿命。”利奥!特说。
  “我是说,我知道,我的朋友们在这儿一定过得很高兴,所以,你看,麻烦你们,能不能把我放下去,放到……”
  “你一会儿就能和你的朋友们聚首了,”龙大人轻快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宗教信仰,用不了多久就能和他们在天上重聚了。进了魏尔姆堡的人就不可能离去。当然,除非是指‘离去’的比喻义。凯!斯德拉,告诉他怎么上环子!”
  “看看你把我整的!”灵思风小声说。
  克灵在他手里震动。“记住,我是把魔法剑!”它哼哼道。
  “我怎么忘得了!”
  “爬上梯子,抓住一个环!”龙骑手说,“再把你的脚抬起来,让靴子的钩挂住环。”
  他帮着提心吊胆的巫师爬上去,头朝下挂好。巫师的袍子塞在裤腰里,克灵攥在手中晃荡着。从这个角度看,龙骑手们长得还过得去,但挂在栖息环上的群龙也赫然出现在视野里,仿佛建筑物上巨大的滴水兽像。它们两眼放光,兴致勃勃。
  “请作好准备。”利奥!特说道。一个龙骑手递给他一个长长的、裹在红绸子里面的东西。
  “至死方休。”他说,“请发招。”
  “要是我赢了就放了我?”
  灵思风说,但他没抱太大希望。
  利奥!特冲聚在一起的骑手们一偏脑袋。
  “别傻了。”他说。
  灵思风深深吸了口气。“我想我得警告你,”他的声音几乎一点儿都不哆嗦了,“我这可是一把魔法剑。”
  利奥!特把红绸子丢进暗处,亮出一把漆黑的剑,剑刃上符文闪烁。
  “真是太巧了!”他说罢,一剑刺过去。
  灵思风吓得身子都僵了,但克灵已经突刺过去,将他的胳膊带向前方。两剑相交,闪出一道第八色光芒。
  利奥!特往后一荡闪开,双眼收缩成了一道窄缝。克灵冲进他的防护圈,龙大人的剑向上猛抬,把克灵的大部分力量挡向一旁,但身上还是被划出一道细细的红印。
  一声咆哮,他扑向巫师,从一只只吊环上滑过,钩靴“当当”作响。双剑再次相撞,又冒出一股强烈的魔力。同时,利奥!特伸出另一只手,往灵思风的脑袋上打来,震得巫师一只脚脱钩而出,那条腿拼命地晃荡着。
  灵思风深知自己差不多是碟形世界最失败的巫师,因为他只会一句咒语。但尽管如此,他到底也还是个巫师。根据残酷的魔法定律,这就意味着,在他临死的时候,死神会亲自前来索命(而不是像惯常那样派出他数不清的仆从).于是,当洋洋得意的利奥!特再次荡过来、剑慢慢地划了条弧线一剑劈下时,时间骤然变得像糖浆一般黏稠。
  在灵思风眼中,世界罩上了一层第八色的光辉,光子撞上突然生成的魔法气流,一切都染上了淡淡的紫色。紫光中,龙大人成了面色可怖的雕塑,挥剑的速度慢如蜗牛。
  利奥!特旁边还有一个身影,只有能看穿魔法所在的其他四个层面的人才能看到。这个身影又高又黑又瘦,站在突然降临的寒星夜里,双手挥舞着一把出名锋利的大镰刀……
  灵思风把头一缩。剑刃在寒冷的空气里“唰”
  地扫过,擦过他的头皮,毫不减速,砍进洞顶的岩石里。死神大骂一声,声音如墓穴般阴冷,随即消失不见。死神一走,碟形世界的现实立即轰隆隆地又回来了。利奥!特惊得倒吸一口气:巫师刚才那一缩头,动作实在快得惊人,这才躲过了他那致命一击。灵思风使出只有惊吓过度才挤得出来的拼劲儿,身体一伸,仿佛盘缠的毒蛇弹出,扑向利奥!
  特,双手一把攥住龙大人拿着剑的胳膊,紧紧扭住。
  这时,灵思风脚上惟一的吊环已经超负荷了,只听一声金属轻响,环从石头上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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