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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

_2 特里(英)
  第二只信天翁飞向碟形世界的上空。飞得那样高,它那鲜艳的橙黄色小眼睛几乎能俯瞰整个世界,还有周边波光粼粼的环海。它腿上绑着一只黄色的信筒。远在它下方的云层里,那只曾为安科-莫波克的王公送来口信的鸟儿,正拍打着翅膀,缓缓飞回家去。
  灵思风震惊不已地瞪着那块小玻璃方片儿。他看见了他自己——成了个小人儿,色彩鲜明,站在一堆面容僵硬、张着大嘴的保安队员前面。队员们都伸着脖子越过他肩膀往里看,啧啧作声,声音里带着恐惧。
  双花微笑着掏出一大把小一些的金币。灵思风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是四分之一利努。双花冲他眨眨眼。
  “我在布朗群岛停留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困难。”他说,“他们老觉得把他们照成画片儿是偷走他们的灵魂。真可笑,是不是?”
  “呃……”灵思风出了声,然后觉得这一声实在不算回答,于是又补了一句,“我倒觉着画出来的不是特别像我。”
  “操作其实很简单。”双花没接他的话茬,“看,你只要一按这个按钮,其他的就全交给造画机了。那么,现在我去站在赫伦旁边,你给我照一令。”
  拿到钱以后,惊惶不安的队员们安静下来了。
  金子总能起到这个作用。半分钟后,灵思风惊奇地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张玻璃小画片,上面的双花手执一把巨大的锯齿剑,看那笑容,仿佛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
  他们在铜桥附近一家小饭馆里吃了午饭,行李在桌下歇息着。酒菜的水平远远超过灵思风平时自己吃的标准。吃了喝了,他轻松了不少。事情也没那么糟,他想。胡诌一通,加上点儿“脑筋急转弯”,足够应付差事了。
  双花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他说:“我猜酒馆斗殴在这里很常见吧?”
  “哦,相当常见。”
  “要不设备配件怎么都毁成这样了呢……”
  “设……哦,我明白了。您是说桌子椅子什么的吧。对,我想是这样的。”
  “店老板肯定不高兴。”
  “这我倒没想过。开店嘛,这也算是干这行的风险之一啊。”
  双花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这方面,说不定我能帮帮忙。”他说,“我的工作就是风险。哎,这儿的吃的有点太油了,是吧?”
  “您不是说您想试试地道的莫波克菜嘛,”灵思风说,“您说什么风险?”
  “我知道各种各样的风险。风险是我的工作。”
  “您刚才也是这么说的,可我还是不信。”
  “哦,我自己并不冒风险。
  我自己干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事只不过是打翻墨水瓶而已。我做风险预估。你知道贝斯·佩拉吉红三角区里一幢房子失火的可能性是多少么?五百三十八分之一。
  我计算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
  “这有……”灵思风努力压住一个饱嗝,“这有什么用——呃——对不起……”他又喝了几口酒顺顺嗓子。
  “用处在于……”双花停住了,“我用特洛博语不会说。我想特洛博语里面可能没有这个说法。我们的语言管这叫作……”
  他说出一串古怪的音节。
  “‘保先’?”灵思风跟着学,“好怪的词儿。什么意思?”
  “嗯,比方说,你现在有一条船,装满了……就说装满了金条吧。这船有可能遇上暴风雨,或者碰上海盗。你肯定不希望发生这些灾难,于是你就办一份‘保先’。我会根据天气预报和近二十年间的海盗犯罪情况来计算货物损失的概率,再添上点儿,然后你就根据概率付给我钱……”
  “……还要添上点儿?”灵思风庄重地摇摇手指头。
  “……然后,假如货物真的丢了,我就赔偿你。”
  “‘拍一掌’我?”
  “就是说,你的货物值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双花耐心地解释。
  “我明白了。就像打赌一样,是吧?”
  “或者说,就像押赌注。”
  “那您做这个什么‘保先’能赚钱吗?”
  “投资有返还,这是一定的。”
  裹在酒意泛起的黄黄的暖意中,灵思风努力思索,想在环海话里找个词儿替代这个“保先”。
  “我可不——不懂什么‘保先’……”他坚定地说,顾不上舌头打结,眼前有点儿天旋地转,“魔法,咱说魔法,我懂——懂魔法!”
  双花咧嘴笑了。“魔法是一回事,荆棘是另外一回事。”他说。
  “啥?”
  “你说什么?”
  “您刚说——说——的那个词儿!”灵思风不耐烦地说。
  “荆棘!”
  “没听——听说过!”
  双花想给他解释清楚。
  灵思风也想弄个明白。
  整个下午,他们都沿着河的顺时向在城中游览。双花走在前头,脖子上拴了条带子,吊着那个奇怪的画画儿匣子。灵思风拖拖拉拉跟在后面,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看自己的人头是否依然健在。
  他们身后还跟着别的一些人。在这样一座城里,公开死刑、决斗、群架、魔法斗殴以及各种各样的怪事每天层出不穷,于是,城里居民将看热闹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有人说,在直愣愣傻看方面,没有谁比得上这些人。无论见着什么,双花都兴致勃勃地照下画片儿,说这些都是“有代表性的活动”。照完画片儿,一枚四分之一利努便换了主人,因为——按双花的话来说——“给人家添麻烦了”。于是,他身后立刻跟上一队又迷惑又开心的暴发户。
  “跟着他,说不定这个疯子会突然爆炸,炸成一片金雨呢!”
  在七手塞克的庙宇里,神甫和工匠紧急召开会议,他们一致认为这尊一百掌高的塞克雕像太过圣洁,绝不能摄进魔法小画儿里去。可这批人震惊地发现他们得到了两个利努,于是纷纷表示塞克其实或许也不是那么圣洁。
  在妓女窑子游览的时间比原计划要长,他们搞到了许多丰富多彩又有教育意义的画片。灵思风把其中一些藏在身上,以便独自细细研究。从醺醺然中清醒过来以后,灵思风开始认真观察这个画画儿匣子的工作原理。
  就算没什么本事的巫师也知道,有一些物质是感光的。是不是那个玻璃片经过某种神秘手法的处理,能够把穿过去的光线冻在上面?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灵思风一直怀疑,某些地方一定存在着某些比魔法更加高明的东西,可惜现实通常会让他大失所望。
  不久,他便抓住每个机会抢着操作那台机器。
  双花正巴不得呢,这样一来,这个小矮子就能出现在自己的画片儿上了。操作一段时间之后,灵思风发现了古怪。无论是谁,只要拿起这个匣子,就会被它染上一点法力——因为不管是谁,只要一站在那个能催眠的玻璃眼睛前面,都会听从他的摆布,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让摆什么表情就摆什么表情。
  正当他在残月广场上全神贯注研究匣子的时候,一场灾难降临了。
  双花在一个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神符贩子身旁摆好姿势,新近跟上来的那批追随者都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盼着他再做出点什么怪事,逗大家一乐。
  灵思风一条腿跪下,方便取景,随后按下那个施了法的操纵杆。
  匣子开口道:“不管用。粉红色不够用了!”
  匣子上开了一扇小门,这门灵思风之前压根儿没注意到。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人儿,青绿皮肤,长着好多瘤子,丑陋极了。小人儿指着爪子一般的手里一块铺满颜色的调色板,冲灵思风大叫大嚷。
  “粉红色没有了!没看见吗?”这个小人儿尖叫着,“没有粉红色,你看看哪儿还有粉红色?你老按那个手柄也没用!现在想要粉红色了?谁让你刚才一个劲儿光照年轻小妞的?朋友,从现在开始都是黑白的,听明白了?”
  “明白了。行,好的。”灵思风说。他觉得透过小门能看见黑匣子里面阴暗的一角,有一个小画架子,还有一张小床,铺都没叠。他宁愿什么都没看见。
  “听明白就行!”这小鬼儿说,把门撞上了。
  灵思风听见匣子里面隐约有抱怨的声音,还有三脚凳从地板上拖过去的摩擦声。
  “双花……”他叫,抬头望过去。
  双花不见了。灵思风往人群看去,刺骨的恐惧感爬上他的后脊梁。就在这时,有东西轻轻戳上他的后背。
  “慢慢转过身来!”声音低沉、冰冷,仿佛一匹黑绸,“否则就别想要你那副下水了。”
  围观的人兴致高涨。今天可算赶上好看的了。
  灵思风慢慢转过身,感觉刀尖划过他的肋骨。
  他认出拿着刀的人——斯特恩·威瑟——大盗、残酷的剑手,争当全世界最大的坏蛋,但目前还没有成功,所以他是个十分不满的人。
  “嗨——”灵思风颤巍巍地打招呼。他看到几码之外,一些没良心的人正掀开双花的箱子盖,兴奋地对那些装着金币的袋子指手画脚。威瑟笑了笑,那张刀疤脸更吓人了。
  “我认得你,”他说,“一个不入流的巫师。
  这东西是什么?”
  灵思风意识到箱子的盖子正在微微发抖,而这会儿一丝风都没有。还有,他手里还拿着画画儿匣子呢。
  “这个?这个东西会画像。”他高兴地说,“嘿,就这么笑,别动。”他飞快地退后几步,把匣子对准他。
  威瑟一时有点犹豫。“什么?”他问。
  “很好,就这样别动……”灵思风说。
  大盗顿了顿,喉咙里哼哼着,把剑收了回去。
  只听“噼啪”一响,两声可怕的尖叫同时响起。灵思风没敢往四周看,生怕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等威瑟反应过来,再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冲到广场的另一头了,而且还在不断加速。
  信天翁大展双翅,慢慢滑翔着下降。着陆的时候却略失威严,羽毛乱飞,“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王公鸟园的平台上。
  鸟园的管理员在太阳地里睡得正香,怎么也想不到早上刚收到一封长途信,这么快就又来一封。他赶忙站起来,往上看去。
  不一会儿,他便一路小跑,手举信筒,穿过宫殿的走廊。由于事情太突然,干活粗心,他一边跑,一边吮着手背上被鸟狠啄出来的伤口。
  灵思风冲进一条小巷,不理会画画儿匣子里传出的一阵阵怒号。他翻过一道高墙,破袍子飞扬起来,仿佛一只羽毛凌乱的穴鸟。他跳进一家地毯铺子的前院,撞散货物、推开顾客,直冲向店铺的后门,边跑边陪不是。
  随后,他又飞进另一道巷子,一个急刹,身体歪歪倒倒地摇晃着,好不容易才找回平衡,没有一头冲进安科河。
  据说存在着一些神秘河流,一滴水就能要人的命。安科河的浊流经过双城,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杀人河。
  远处的怒吼声变成了惊恐的号叫。灵思风疯狂地四下寻找渡船,或者,要是两边的高墙上能有扶手让他爬上去就好了……
  他陷入了死胡同。
  一句咒语不请自来,涌到他脑中。若说他学过这句咒语,也许有点不确切,因为其实是这句咒语缠上了他。这段轶事与他被幽冥大学开除有关。当时,因为和人打赌,他斗胆翻开了创世者所撰的“八”开本天书①仅存于世间的惟一一份副本(当时图书馆管理员在忙别的事情).这句咒语从书里蹦了出来,随即深深地扎进他的脑子里。医学院的骨干集思广益,也没能把它骗出来,也无法确定这是一句什么样的咒语,只知道是与时空结构精妙结合的八大基本咒语之一。
  【①也称“黑书”,指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关于魔法和巫术的教科书,据说是用超自然的力量编写成的。——译者注。】
  从那时开始,这咒语便显出一种让人担忧的倾向,每当灵思风情绪低落或是生命受到威胁,它总想让他把自己念出来。
  灵思风咬紧牙关,但第一个音节已经从嘴角冒出来了。他左手下意识地抬起,魔法的力量把他带起来,转了个圈,手上冒出第八色的火花……
  双花的行李箱奔过墙角,箱子底下几百只脚活塞一般动个不停。
  灵思风张开嘴。咒语消失了,没出来。
  箱子上草草裹了一张毯子,颇具装饰作用,还拖着一个一只胳膊卡在箱盖中的小偷。无论毯子还是小偷都没能拖住它的脚步。“死沉死沉”这个词用在这个箱子上,真是再恰当没有了。
  它真的能把人弄死。箱子盖儿上还别着两根手指头呢,不知是谁断在那里的。
  行李箱在离巫师几步远的地方停住,随后把小腿儿都缩回去了。灵思风看不见它身上哪儿长着眼睛,可他老觉得这东西正盯着他看呢。直觉。
  “嘘……”他轻声轰赶它。
  箱子没动,只是盖子“吱呀”一声开了,把那个已经断了气的小偷放开了。
  灵思风想起里面的金子。这箱子也许必须有个主人。双花不在了,或许它就随他了?潮水的流向变了,午后余晖下,河面的垃圾漂向下游几百码处的“河口门”。不一会儿,那个小偷的尸首就被河水吞噬了。
  即便尸首不久被人发现,也不会引起任何议论。再说,入海口的鲨鱼向来按时用餐。
  灵思风看着尸体漂走,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行李箱子应该有浮力,他只需静待暮色降临,然后顺着潮水漂出城去。下游有不少荒野,他可以爬上岸去。再接下来……假如王公真的已经把他的样子通报给别的城市,换换衣服,刮个胡子,或许能瞒天过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灵思风又有语言天赋,干脆去火兽城或是高尼姆,伊加尔滂也行,五六支军队也追不回他。等出去了——有钱有乐,又安全……
  可是,双花怎么办?灵思风决定为他默哀一阵子。
  “完全可能更糟,”灵思风诀别道,“死的甚至可能是我自己。”
  他刚想动身,发现自己的袍子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扭头往后看,他发现袍子边被箱盖紧紧咬住了。
  “啊,果法尔,”王公高兴地说,“快进来,请坐。来点儿蜜饯海星尝尝吗?”
  “乐意为大人效劳,”老者静静地说,“但腌制的棘皮动物还是算了。”
  王公耸耸肩膀,指指桌子上的卷轴。
  “念念这个。”他说。
  果法尔拿起羊皮纸,当他看到金色帝国那熟悉的象形文字,一根眉毛挑了起来。他默读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把纸卷过来,又花了一分钟检查正面的封印。
  “关于这个帝国,你是最著名的专家。”王公说,“你能解释这回事么?”
  “要了解这个帝国,重要的不是记下某个具体事件,而是掌握人的想法。”这位老外交官说道,“这封信确实有点怪,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惊奇的。”
  “今天早上,该国皇帝特别指示我,”王公皱起眉头,“指示我要保护好这个什么两朵花的人。
  现在看起来,好像又让我杀掉这个人。这还不值得惊奇吗?”
  “不。那个皇帝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很激进。对他的人民来说,他就像一位神明。下午这封信,除非我判断失误,是从‘九转镜’——他们的高级大臣那里寄来的。他曾为多个皇帝效劳,年事已高。他认为,若想成功治国,‘皇帝’的角色必不可少,同时也麻烦多多。他见不得出乱子。出乱子是建不成帝国的,这是他的一贯看法。”
  “我有点明白了……”王公说。
  “确实是这样。”果法尔的胡须中透出笑意,“这个访客就是个‘乱子’。我敢肯定,这位九转镜会表面上遵从皇帝的命令,实际却自作主张,确保这个到处乱跑的人回不了国,不会在国内传播不满足于现状的恶症。这个国家希望它的人民一辈子待在国家给他们安排的地方。所以,如果这个什么两朵花在蛮夷之邦销声匿迹,他们就省事了。以上就是我的看法,大人。”
  “那么你的建议是?”王公问。
  果法尔耸了耸肩膀。
  “您什么都不必做。事情往往会自行解决。但是,”他挠挠耳朵,若有所思,“也许‘杀手行会’能……”
  “是啊,”王公说,“杀手行会。他们目前的首领是谁?”
  “是毛脚兹洛夫,大人。”
  “跟他打个招呼,行吗?”
  “当然可以,大人。”
  王公点点头,如释重负。他与九转镜所见略同——生活本来就够不容易的了,老百姓嘛,还是让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好好待着吧。
  美丽的繁星照耀着碟片大地。店铺一家接一家关门打烊了。而此时,骗子、小偷、妓女、幻术家、混混儿和梁上君子则纷纷起身吃早饭。巫师们奔走忙碌他们在多层空间的事务。两大星球将在今晚相接,最早施放的一批咒语已经使魔法营地上空烟笼雾罩。
  “你看,”灵思风说,“你这样对咱俩谁都没有好处。”他往边上挪着步。行李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盖子吓人地半张着。灵思风只简短地想了想奋力一跳、逃出生天的可能性,然而箱子盖仿佛猜到了似的,“啪”地一下咬紧了。
  灵思风的心沉了下来。但他安慰自己,就算逃掉,这箱子迟早也会再跟上来。瞧它那副倔模样就知道了。他有个不祥的预感,即使他能找到一匹马,这箱子还是能按自己的步伐跟上他。永远跟下去,飘洋过海也不怕。每当他夜晚停下休息,它便会从后面慢慢地赶上来。即使到了异域蛮荒,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会永远听见身后的路上几百只小脚加速,加速……
  “你跟错人了!”他发出哀鸣,“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把他拐走的!”
  箱子往前逼近两步。这时,灵思风的脚后跟与河水只隔一窄条油乎乎的堤道。他脑中闪出个念头:也许这箱子比他游得还快。他努力不去想像淹死在安科河里是个什么惨状。
  “它不会罢休的,除非你听它的。”一个小细嗓子对他发了话。
  灵思风低头看着那只还挂在他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那扇小门开了,里面的小人儿倚着门框,抽着烟斗,看笑话一般关注着事态发展。
  “我至少还能拖个人下水。”灵思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小鬼儿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我要下水,你也别想岸上待着,该死的!”
  “随你的便!”小鬼意味深长地拍拍匣子边,“到时候咱看谁先沉底儿!”
  箱子打了个呵欠,又往前挤了一寸。
  “行了行了,”灵思风生气地说,“你总得给我点儿时间考虑考虑吧。”
  箱子慢慢往后退了退。灵思风重新回到能与河水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靠着墙根坐下来。河对岸的安科城灯火通明。
  “你是个巫师,”画画儿的小鬼说,“你肯定有办法把他找回来。”
  “恐怕我算不上什么巫师。”
  “你完全可以冲到别人面前,把人变成虫子啊。”小鬼给他鼓劲儿,没理会他之前的回答。
  “不行。‘化兽’是专业八级水平的咒语。可我甚至没完成训练。我只会一句咒语。”
  “一句,一句也管用啊。”
  “估计不行。”灵思风绝望地说。
  “那你会的这句是干什么用的?”
  “没法跟你说。现在不想说这个。不过,说实话,”他叹了口气,“咒语没什么好。最简单的你都得花三个月才能记住,可只要你用一次,噗!什么都没了。魔法就是这么个傻事,你明白么?你花二十年学会一句咒语,在卧室变出个裸体少女来,可那二十年里,你早已被水银雾毒个半死,读那些古老的天书让你几乎成了半瞎子,少女来了,可你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这我倒是从来没想到。”小鬼儿说。
  “嘿,你看,本不应该这个样子的。双花跟我说他们国家就有更高级的魔法,我还以为……还以为……”
  小鬼儿期待地望着他。灵思风骂了自己一句。
  “你要是非要知道的话,我还以为他指的并不是魔法,不是我们这种魔法。”
  “不是魔法是什么?”
  灵思风开始自伤自怜起来。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是更好的办事方法吧,理智一些的办法。能够驾驭……比如说能够驾驭闪电,或者别的什么。”
  小鬼儿看了他一眼,很友善,然而目光里饱含怜悯。
  “闪电是暴风巨人战斗时的飞矛,”他慢吞吞地说,“这是气象学上的已知事实,你怎么驾驭它?”
  “我知道。”灵思风难受地说,“举例失误。”
  小鬼儿点了点头,钻回画画儿匣子。过了一会儿,灵思风闻到里面传出煎咸肉的香味。他忍着忍着,直到胃再也无法忍受,于是敲开匣子。小人儿又出来了。
  “我刚才一直在琢磨你说的话。”灵思风还没张嘴,小人儿倒先发了话。“就算你能驾驭它,把马鞍子放在它上面,你能让它拉车吗?”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闪电啊。它上下乱蹿,可你却想它直着走,别上下跑。再说,它很可能把马鞍子给烧了。”
  “我不管什么闪电不闪电的了!我空着肚子怎么思考?”
  “肚子空,吃东西填饱它嘛。这就叫逻辑。”
  “我怎么吃?我一挪动地方,这鬼箱子就冲我扑腾盖子!”
  恰在这时,箱子把盖子大张开来。
  “看见了吧?”
  “它不是想咬你。”小鬼儿说,“它那里面装着吃的呢。你要是饿死,对它也没好处。”
  灵思风往箱子深处看去。真有吃的,在乱七八糟堆着的匣子和钱袋之间,有几个瓶子和油纸包。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晃晃悠悠登上废弃的堤道,找到一块长度合适的木头,尽量动作轻柔地把箱子盖支稳,这才从箱子里掏出一个扁平纸包。
  纸包里面装的是硬得像钻石木材的饼干。
  “妈的……”他咕哝着,抚摸着牙齿。
  “这是埃潘瑟船长牌旅行消化饼。”小鬼儿边说边往匣子里走,“在海上,这东西救过不少人的命。”
  “哦,当然。你们是不是用它当救生筏?或者用来砍鲨鱼,然后看着它沉底儿?这瓶子里面是什么东西?毒药吗?”
  “水。”
  “到处都有水!他带水干什么?”
  “信得过。”
  “信得过?”
  “是啊。比如这里的水,他就信不过。明白吗?”
  灵思风打开一个瓶子。里面的液体也许曾经是水,但现在尝起来没有任何滋味,连点活气儿都没有。“什么味儿都没有。”他闷闷地说。
  一箱子“吱呀”一声,引起他的注意。懒洋洋地,仿佛有意要恐吓他一般,盖子慢慢压下来,灵思风临时支在那里的木头仿佛干面包一般被碾了个粉碎。
  “好的,好的,”他说,“我这不是正在想吗?”
  伊默尔的老窝在“斜塔”里,就在白霜街和霜冻巷的交叉口上。午夜,一个警卫孤零零地站在暗处,抬头看天上两个星球相接,漫不经心地琢磨者这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运气。
  传来一丝非常微弱的声响,音量如同蚊子打呵欠。
  警卫沿着无人的街道看去,目光停留在几码之外的一处泥淖,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迎着月光闪闪发亮。他过去把它捡起来。月光照出了金子,他深深吸了口气,回音足够传到巷子里去。
  又有响动,又是一枚金币,滚进街对面的排水沟。
  刚把它捡起来,又来了一枚,远了点儿,还在滚动。他想起来了,据说金子是星星光芒的结晶。
  要不是亲眼看见,他才不相信金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能随便从天上往下掉昵。
  走到对面的巷口,更多的金币正一个劲儿往地上掉。有的还是成袋成袋的呢。那么多那么多……
  灵思风把一袋金子重重砸到警卫的脑袋上。
  警卫恢复知觉后,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怒目相向的巫师,手持匕首抵在他的喉咙上。黑暗里还有个东西咬住他的腿。
  这咬劲儿不是一般的,他觉得这东西要是愿意,还能咬得更狠。
  “那个有钱的外国人在什么地方?”巫师小声问道,“快说!”
  “什么东西夹着我的腿?”警卫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他想挣脱出来,可那东西咬得更紧了。
  “这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灵思风说,“好好听着,那个外国人在哪儿?”
  “他不在这儿!他们把他带到布罗德曼那里去了。人人都在找他!你不是那个灵思风吗?对了,是那个箱子,那个会咬人的箱子……哦别别别别……求求求求你了……”
  灵思风走了。警卫感觉黑暗里咬他腿的那个东西也松开了……他开始害怕……那东西自己放开了他。当他挣扎着站起来,一个又大又沉、方方正正的东西从黑暗里冲出来,撞开他,飞奔着追上巫师。那东西长着几百只小脚。
  仅凭自制的那本常用语录,双花努力地向布罗德曼解释那个神秘的“保先”是怎么回事。肥胖的店老板认真地听着,小黑眼睛闪闪发光。
  桌子另一端,伊默尔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偶尔拿片盘里的肉喂自己的乌鸦。威瑟在他身旁走来走去。
  “别转来转去的,”伊默尔说,两眼仍旧望着对面那两个人。“不看都知道你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斯特恩。谁有胆子在这儿袭击咱们?那个不入流的魔法师肯定会来的。他不敢不来。他还会跟咱们讨价还价。咱们趁机把他抓住,然后金子、箱子全扣下。”
  威瑟一只眼瞪着他,一拳击在戴黑手套的掌心里。
  “谁能想到碟形世界上会有那么多智慧梨花木?”他说,“咱们哪儿想得到?”
  “别转来转去的,斯特恩。这一次,你准能干得更漂亮。”伊默尔心平气和地说。
  他的这位副手厌恶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到屋子对面找他手下人的茬去了。伊默尔接着看那个观光客。
  很奇怪,这个小矮子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此时处境危险。伊默尔好几次看见他环视四周,脸上带着非常满意的表情。他还跟布罗德曼侃侃而谈,无休无止。伊默尔注意到他们在交换一张纸片,然后布罗德曼给了这外国人一个金币。这太奇怪了。
  布罗德曼站起身,摇摇晃晃走过伊默尔坐的地方。贼头子伊默尔突然伸出一只胳膊,仿佛钢钳弹出,一把拽住胖老板的围裙。
  “哥们儿,刚才说什么哪?”伊默尔平静地问他。
  “没……没什么,伊默尔。一点私事。”
  “朋友之间可不保密的哦,布罗德曼。”
  “是啊。可,说真的,我自己也还不是太明白。这东西好像就是一种打赌,你能明白吗?”
  老板紧张地说,“他们管这叫‘保先’,好像就是打赌说破鼓酒家不会着火。”
  伊默尔望着他,把布罗德曼盯得心里直发毛,浑身打抖。随后,贼头子笑了起来。
  “这么个虫子蛀的破地方,随时都能烧起来。”他说,“这人肯定是疯了。”
  “是啊,但就算疯,也是个有钱的疯子。他说他现在拿到了‘保……保……’想不起那个词儿了,反正打头是个保字,意思相当于咱们的押下赌注。假如破鼓真给烧没了的话,他在阿加丁帝国工作的那个地方就会付给我钱。我倒不是希望真烧起来。破鼓,我是说……我是说……这里是我的家,破鼓……”
  “看来,你还没傻到家嘛。”伊默尔说着,一把推开老板。
  酒家的门猛地打开,几乎拍进墙里去。
  “嘿,这可是我的门!”布罗德曼吼道。接着便看清了站在楼梯最上面的是谁,于是飞快地一弯腰,躲到一张桌子后面,将将躲过飞来的一把短黑镖。黑镖“砰”的一声,插在木桌上。
  伊默尔又开了一瓶啤酒,动作放得很慢。
  “来跟我喝几杯吧,兹洛夫?”他淡淡地招呼道,“快把剑收起来,斯特恩。毛脚兹洛夫是咱的朋友。”
  杀手行会头子手里灵活地转着吹镖筒,随即利落地把它塞进皮套里。
  “斯特恩!”伊默尔喝道。
  身穿黑衣的二号强盗嘴里咝咝作声,把剑插回鞘里,但手仍然放在剑把上,眼睛盯住杀手头子。
  当上杀手行会的老大可不是件容易事。杀手行会内部职位竞争十分激烈,最重要的就是“实践经验”——当然,杀人的,除了实践经验,还有什么呢?所以,兹洛夫那张宽大老实的脸膛干脆是由道道伤疤拼合起来的——多次近距离搏斗的结果。
  不过,那张脸原本也帅不到哪儿去。据说兹洛夫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种穿黑衣戴黑帽、在夜间潜行的职业,都是因为他父母有巨怪的血脉,怕光。要是这话传到兹洛夫耳朵里,传话的人就得用帽子托着自己的耳朵回家了。
  兹洛夫慢慢走下楼梯,身后跟着几个杀手。他朝伊默尔面前一站:“我来找那个观光客。”
  “这有你什么事儿,兹洛夫?”
  “当然有。格林尼欧,厄尔蒙德——抓住他。”
  两名杀手走上前。斯特恩挡住他们,手里的剑出现在离他们喉咙一寸左右的地方,速度快得仿佛空气没有阻力。
  “我一次估计只能杀一个。”他低声说,“你们自己合计合计,谁先来?”
  “抬头看看,兹洛夫。”伊默尔说。
  房梁上头的暗影里,一排凶狠的黄眼睛正往下看。
  “你再往前一步,回去时就得少只眼睛。”贼头子说,“还是坐下喝一杯吧,兹洛夫,咱们好好谈谈。我记得咱们原先都说好来着:你不抢人,我不杀人——就是说,不为钱杀人,不挣这份儿钱。”他停了停,又补了一句。
  兹洛夫拿过递上来的啤酒。
  “又怎么样?”他说,“我就是要杀了他,杀完之后你再抢他好了。那边那个怪模怪样的就是他吧?”
  “是的。”
  兹洛夫盯着双花,双花冲他露齿而笑。兹洛夫耸耸肩膀。他从不琢磨为什么有人会希望别人死,这只是自己的差事而已。
  “谁雇你来的,我能问问么?”伊默尔说。
  兹洛夫抬手一挡。“别问。”他拒绝回答,“行规!”
  “当然当然。对了……”
  “什么?”
  “我是说,我有几个人守在门外……”
  “刚才在。”
  “还有几个在街对面的路口上……”
  “现在不在了。”
  “还有两个弓箭手在房顶上。”
  兹洛夫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仿佛一缕残阳照在沟壑纵横的田地上。
  门又被猛地推开,几乎把站在门边的一名杀手拍个半死。
  “别再这么推门了!”布罗德曼在桌子底下尖叫。
  兹洛夫和伊默尔盯着门口的人。这人不高,挺胖,穿着讲究,非常讲究。几个又高又大的身影在他身后赫然耸立,高大得吓人。
  “这是谁?”兹洛夫问。
  “我认识他。”伊默尔说,“他叫莱尔波夫。
  他是铜桥那边‘叫唤盘子’旅馆的老板。斯特恩,把他轰走!”
  莱尔波夫伸出一只戴戒指的手。斯特恩·威瑟停在半路,几只庞大的巨怪低头钻进门,站在这个胖子身旁,被里面的光线晃得直眨眼。面袋子粗细的小臂上虬结着西瓜大小的肌肉块。每个巨怪都手拿双刃斧——拇指和食指,两根指头拈着。
  布罗德曼“腾”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一脸怒气。
  “给我出去!”他大叫,“把这些巨怪轰走!”
  谁都没动。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布罗德曼飞快地往四周看了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对谁说了些什么。他嘴里发出一丝憋了好久、巴不得跑出来的哭音。
  他奔向通往地窖的门口,这时,一只巨怪整只火腿大小的手懒洋洋地一挥,斧子飞向屋子另一端。地窖门撞上的声音和它被剁成两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他妈的!”毛脚兹洛夫叫道。
  “你们想干什么?”伊默尔问。
  “我代表商贸联合会。”莱尔波夫平静地说,“你知道,总得保护我们的利益呀。我冲那个小矮子来的。”
  伊默尔皱起眉头。
  “劳驾,”他说,“您刚才说……您代表生意人?”
  “生意人,还有其他贸易者。”莱尔波夫说。
  这时,除了越来越多的巨怪之外,他身后又进来几个伊默尔以前似乎见过的人,也许过去曾在柜台或是吧台后边见过他们。都是灰扑扑的脸,很难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于是人们很快就会把他们忘掉。伊默尔心底泛起一丝不快。他想,如果狐狸碰上的是一头愤怒的羔羊,会发生什么事。更要命的是,如果这是一头雇得起狼的有钱羊……
  “能问问这个联合会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吗?”他问道。
  “今天下午成立的,”莱尔波夫说,“你知道,我是负责旅游业的副会长。”
  “你说的这个旅游业是什么意思?”
  “呃……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莱尔波夫说。这时,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头从他肩膀上探出头来,干巴巴地说:“我代表全体莫波克酒商,告诉你,旅游就是生意!明白了?”
  “又怎么样?”伊默尔冷冷地说。
  “是这样,”莱尔波夫说,“我刚刚说过,我们要保护自己的利益。”
  “贼都出去!贼都出去!”他身后那个老头子嚷嚷道,边上的人也跟着嚷嚷起来。兹洛夫笑了。
  “杀人的也出去!”老头接着说。兹洛夫不高兴了。
  “道理很简单,”莱尔波夫说,“到处都是抢钱的杀人的,能带给观光客什么好印象?人家大老远跑到咱们伟大的城市,观赏文化古迹,体会优雅风俗,结果死在巷子深处,尸体顺着安科河漂走——人家怎么回去对亲朋好友讲述旅行的美好时光?想清楚吧,你们得与时俱进哪!”
  兹洛夫和伊默尔两人大眼瞪小眼。
  “咱们难道没与时俱进么?”伊默尔说。
  “那咱们就‘进’一个,伙计。”兹洛夫说。
  他“唰”地掏出吹镖筒,放到嘴边,一枚短镖“嗖嗖”地飞向近旁一个巨怪。巨怪一晃,斧子出手,飞过兹洛夫的头顶,砍死了他身后一个不幸的贼。
  莱尔波夫急急弯下腰去,好让他身后的巨怪举起巨大的铁十字弩,冲着边上的杀手放出足有矛那么长的弩箭。
  恶战开始了……
  很早就传说,那些对“想像的色彩”——稀有的第八色射线敏感的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灵思风急匆匆穿过拥挤不堪、灯火通明的莫波克夜市,行李箱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他一头撞上一个黑黑的大高个子,刚想恰如其分地咒骂几句,结果发现这一位竟是死神。
  除了死神,还有谁的眼窝里是空空的,走在街上,还在肩上扛着一把大镰刀?灵思风眼见一对儿热恋的情侣谈笑风生,直直地穿过这团鬼影儿,还若无其事。他吓坏了。
  虽然脸上不大可能会有什么表情,死神看上去仍旧像吃了一惊的样子。
  灵思风?死神说,声音低沉,宛如地洞里一扇铅质大门砰然撞上。
  “嗯。”灵思风应着,努力躲开那双空洞洞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轰隆,轰隆……好像深山脚下,蛀满虫子的地穴里,棺材板响动的声音)“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灵思风说,“而且,我知道你肯定很忙,所以我就不耽搁你……”
  你在这儿撞上了我,我很惊奇。灵思风。因为你我有个约会,就在今晚。
  “哦,不,不会……”
  当然会。可是。我本想在瑟福波罗利见你。这可真他妈的麻烦了。
  “但那地方离这儿有五百多里地呢!”
  用不着你告诉我。我自己看得出来,整个系统又乱套了。那么,能不能请你尽快去……
  灵思风退后几步,双手伸着,护着自己。旁边小摊上卖鱼干的小贩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疯子。
  “我不去!”
  我可以借给你一匹快马。
  “不要!”
  不会疼的。
  “不!”灵思风转身就跑。
  死神望着他的背影,伤心地耸了耸肩膀。
  混账东西。死神说。随后转过身,发现了那个鱼贩子。他一声咆哮,伸出白骨手指,停了那个人的心跳。然而,死神一点儿也不得意。
  随后,死神想到再晚些时候必将发生的事。如果说死神笑了也许不太确切,因为他反正老是咧着嘴,一副混凝土固定出来的表情。但此时他轻轻哼起小曲儿来,简直能给瘟疫灾区的景致充当背景音乐,偶尔停下来,要几只小飞虫的命;一只缩在鱼摊子底下的猫(所有的猫都看得见第八色)也被他索取了九条命中的一条。死神抬起脚步,走向破鼓酒家。
  莫波克的“短街”其实是全城最长的街道之一。它顺时向的尽头接上“金丝街”,形成丁字路口,破鼓酒家恰在交界点上,于是整条街的景致尽收眼底。
  “短街”尽头,几百只小腿撑起一个黑色长方块,跑了起来。一开始还只是慢腾腾地小跑,但跑过半条街后,那速度简直如同离弦之箭……
  一个更黑的影子沿着破鼓酒家的一堵外墙向前慢慢蹭去,离把守门口的两个巨怪只有几码远。灵思风汗如雨下。要是它们听见他系在腰带上那些特别预备的袋子里的丁当声……
  其中一只巨怪拍拍另一只的肩膀,发出一阵仿佛鹅卵石撞击的声音,往星光照亮的街道上指了指……
  灵思风从他的藏身处猛冲出来,一转身,猛地将口袋甩进破鼓酒家离他最近的一扇窗子里。
  威瑟看见有东西飞进来。这个布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翻个筋斗,砸在桌子角上散开了。
  一时间,金币满屋子滚着,转着,闪闪发光。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金币丁当和伤员哀鸣。
  威瑟嘴里骂骂咧咧,摆脱正跟他打斗的杀手。“这是个圈套!”他大叫,“谁都别动。!”
  五六十个人以及十几个巨怪正扑向金币,一听这话,都停住了。
  随后,今天第三次,大门又被人猛地撞开。两只巨怪匆匆进来,将门在身后一甩,插上粗重的门栓,接着逃向楼梯下面。
  门外响起一阵此起彼落的脚步声,越来越响。门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开了。实际上是炸开的。粗大的木门栓飞到房间另一头,门框也散了架。
  门板和门框掉落在桌子上,成了木片。随后,不知所措的打手们注意到,木片堆里还有点别的东西。是一个箱子,正使劲抖动身子,从烂木头堆中脱身出来。
  灵思风在已经炸毁的门口出现了,又扔进一袋他的“金币弹”。袋子撞到墙上,金币四散。
  地窖里的布罗德曼抬头看看,嘟哝了几句,随后继续干他自己的事。他储备的整个纺锤冬要用的蜡烛全都撒在地上,和引火木材混在一起。他打开一桶灯油。
  “‘保先’!”他喃喃她说。油流了出来,汪在他脚下。
  威瑟大踏步冲过去,一脸狂怒。灵思风仔细瞄准,甩出又一袋金子,正中大盗胸口。
  但伊默尔已经行动起来。他喝了一声,冲巫师伸出一只谴责的手指头。一只乌鸦从房梁上扑下来,向灵思风猛冲过去,张开的爪子闪闪发光。
  乌鸦没有得手。关键时刻,行李箱子从木片堆里一跃而起,箱子盖在半空中猛然打开,随即“啪”地关上了。
  箱子轻巧地落了地。灵思风看见它的盖子又张开了,只开了一道缝,刚够伸出一条舌头。这条舌头大如棕榈叶,红如桃花木,舔掉几根剩下的鸟毛。
  就在这时,吊在天花板上的大蜡灯掉了卞来,屋里顿时变得黑乎乎、阴沉沉的。灵思风像个弹簧般蜷起身体,然后一跃而起,抓住一根房梁一悠,荡到相对安全的屋顶。这力气令他自己都吃惊不小。
  “真带劲,是不是?”他耳畔有人说话。
  下面,盗贼、杀手、巨怪、做买卖的,似乎同时意识到这间屋子已经十分不安全:金币到处都是,而且屋里还有个东西,在黑暗中潜伏着,恐怖极了。他们仿佛一个人似的全往屋门冲去,可似乎都不大记得门到底在哪里了,往哪儿走的都有。
  在一片混乱的上方,灵思风瞪着双花。
  “是不是你把吊灯弄下去的?”他小声问。
  “是的。”
  “你怎么跑到这上面来了?”
  “我想我最好别碍大伙儿的事儿。”
  灵思风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双花又说:“真是打群架!想不到会这么棒!你觉得我是不是该下去谢谢他们?这是你安排的吗?”
  灵思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想我们现在得下去了。”他的声音空落落地,“所有人都走了。”
  他拉着双花走过乱七八糟的大厅,上了台阶。
  外边将近黎明,天上还有几颗星星,但月亮已经落下去了,边缘向的远处还闪着灰色的微光。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灵思风嗅了嗅。
  “你闻到一股油味了么?”他问。
  威瑟从暗处走了出来,一脚把他绊倒。
  地窖楼梯最上面的一阶,布罗德曼翻找着他的打火盒。找着了,一摸是潮的。
  “我杀了那只破猫!”他嘟哝着,手伸向门边的架子,那儿平时还放着一盒。没有。布罗德曼骂了一句。
  一支点燃的细蜡烛从空中飘了过来,正好出现在他身边。
  给你。甩这个吧。
  “多谢。”布罗德曼说。
  不客气。
  布罗德曼拿起蜡烛,想往楼梯底下扔。他的手停在半路。他看着这支蜡烛,皱起眉头。他又转过身,举起蜡烛想看个究竟。蜡烛不算亮,但多少也能在黑暗里照出一个身影……
  “哦,不……”他喘了起来。
  哦,是的。死神说。
  灵思风在地上翻滚。
  他刚才担心的还只是威瑟没准儿会啐他一口。
  事实竟比他的想像更可怕。威瑟等着他自己爬起来,道:“我看见你有把剑,巫师。”他平静地说,“劝你赶紧站起来,让咱见识见识你的剑耍得怎么样。”
  灵思风慢慢爬起来,动作能拖多慢就拖多慢,然后从腰带里抽出一把短剑。这是从那个警卫身上偷来的,不过几小时前的事,但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比起威瑟其薄如纸的利刃,这东西简直钝得算不上是把剑。
  “可我不会使剑。”他抗议。
  “正好。”
  “难道你不知道吗?带刃的武器杀不死巫师。”灵思风绝望地说。
  威瑟冷笑一声。“是听说过,”他说,“所以我特别想试试看。”他一剑刺了过来。
  完全出于巧合,灵思风居然挡住了这一剑。他大吃一惊,吓得手朝上一抬,误打误撞挡开了第二剑。但第三剑刺穿他的长袍,正刺在心脏部位。
  “当啷”一声响。
  威瑟胜利的吆喝哽在嗓子眼里。他抽回剑,重新刺在巫师身上,后者又惊又怕,已经全身僵直。
  又是“当啷”一声响,接着,金币开始顺着巫师的袍子边儿往下掉。
  “别人流血,你流金子,是吗?”威瑟嘴里咝咝作响,“我倒要看看你这把癞胡子后面藏没藏着金子,兔崽子……”
  他抬手撤剑,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就在这时,一直在破鼓酒家门口徘徊的那缕幽幽的微光忽地一闪,先暗了下去,突然绽成一个熊熊火球。火球将围墙炸得向外飞出,屋顶更是飞到百尺上空,这才炸开,烧红的瓦片喷射而出。
  威瑟看着翻腾的火海,吓呆了。灵思风则跳了起来,一弯腰,从大盗拿剑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同时回剑—挥。剑刃划出一道弧形,可惜他实在太过无能,这一剑砍下,落在对手身上的竟然是剑背,剑一下子从他手里弹了出去。火星和着火的油点子雨点般落下,威瑟伸出一双戴着铁手套的手,一把掐住灵思风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
  “你干的!”他大吼,“是你跟你那个鬼箱子干的!”
  他的拇指抵住灵思风的气管。完了,巫师想,早知道这样,真该听死神的话去瑟福波罗利。随便什么地方,总比这儿强啊……
  “打扰一下……”双花说。
  灵思风感觉威瑟的手松了。只见威瑟慢慢站起来,一脸悲愤。
  一团火烫的燃屑掉在巫师的身上。他赶紧把它扑落,用脚踩灭。
  双花站在威瑟后面,手执威瑟那把针尖般锐利的剑,剑尖顶在他的腰眼上。灵思风的眼睛收缩成一道窄缝。他把手伸进袍子,伸出来的时候两只手攥在一起,攥成一个大拳头。
  “别动!”他说。
  “我的动作对头吗?”双花焦急地问。
  “他说你要是乱动,他就把你的肝挖出来!”
  灵思风自由发挥了一下,翻译给威瑟听。
  “我怀疑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想打个赌吗?”
  “不想。”
  威瑟全身绷紧,准备转身对付身后的观光客。
  灵思风抓住机会发动了攻击,双臂抡出,正中大盗的下巴。威瑟震惊地瞪了他几秒钟,随后安静地栽倒在泥地上。
  巫师松开生疼的拳头,一把金币从疼得直抽搐的指头间滑落出来。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大盗。
  “好家伙。”他喘着粗气。
  他抬起头,“嗷”地一声惨叫。又一片燃屑落在他脖子上了。火焰沿着街道两边的房檐一路烧过来。周围到处是人,从窗户往外扔东西,从冒烟的马棚往外牵马。破鼓酒家成了一座白热的火山。又一次爆炸,把里面的大理石壁炉送上了天。
  “逆时城门离这儿最近!”灵思风大喊,声音盖过房梁坍塌的巨响,“快走!”
  双花似乎还在犹豫,他一把抓住双花的胳膊,拽着他就往街上跑。
  “我的行李……”
  “让你那箱子见鬼去吧!要是还不走,你就得去那个不需要行李的地方了!快点!”灵思风吼着。
  他们推推搡搡,挤过四处奔逃的惊慌的人群。
  巫师张大嘴巴,狠狠吸进几口新鲜空气。有件事他弄不明白。
  “我敢肯定当时所有的蜡烛都灭了。”他说,“破鼓怎么着的火?”
  “我也不知道。”双花哀伤地说,“太可怕了,灵思风。我和他们那么谈得来……”
  灵思风惊讶得站住了脚。一个逃难的一下子撞在他身上,一个趔趄,身体一转逃开了,留下一句咒骂。
  “谈得来?”
  “是啊。那么大的一群人,我觉得……语言上是有点障碍,可是他们都对我特别热情,想让我加入他们的聚会,我不答应都不行了——多好的人呐,我觉得……”
  灵思风想纠正他的错误观念,却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老布罗德曼这回可遭殃了。”双花接着说,“不过,还好他很明智。我手里还拿着他付给我的一利努呢——第一笔保费。”
  灵思风不知道“保费”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但他的脑子转得很快。
  “你保了破鼓的‘先’?”
  他问,“你跟布罗德曼打赌说酒家不会着火?”
  “哦,是的。标准估价。两百利努。你为什么问这个?”
  灵思风转过身,盯着向他们汹涌而来的烈火。他想,不知这两百利努能买下安科-莫波克城多少地方。肯定是好大好大一块地。但现在,布罗德曼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瞧这火势……
  他低头看着这个观光客。
  “你这个……”他说,在脑海里寻找特洛博语里最难听的词,可惜幸福的特洛博人不懂得如何恰如其分地咒骂他人。
  “你这个……”他又说了一遍。又有个匆匆而来的人撞到他身上,背上的利器险些剐着他。
  灵思风心里一直憋着的火腾地爆发了。
  “你这个(就像有一种人,戴着铜鼻环,在暴风雨的时候,站在拉鲁阿鲁阿哈山顶上一只洗脚盆儿里,大喊闪电女神阿洛乎拉长得像病变的厄洛鲁阿哈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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