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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门

_2 梅里美(法)
然后沉默了一阵,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埃利松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我听见人家讲巴斯克语非常激动。“我吗,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处地方离我的家乡有4个钟头路程,“我被波希米亚人骗到塞维利亚。我在烟厂做工想赚一点路费回纳瓦罗去扶养我的母亲,她只靠我一个人,她只有一个小barratcea①,里面有20棵可供酿酒的苹果树!啊!只要我能回到家乡,站在那座白色大山的前面,该有多好啊!人家在这里欺负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同这些专卖烂橙子的骗子商贩不是同乡;所有这些臭娘们都反对我,因为我说过哪怕她们塞尔维亚的所有Jacques②们都带着刀子,也吓不倒一个我们家乡头戴鸭舌帽,手拿马基拉③的小伙子,老乡,朋友,你不能对一个同乡女子帮点忙吗?”
她说谎,先生,她老说谎。我不知道这个姑娘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说话,我就相信她,真是毫无办法。她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巴斯克话,我就相信她是纳瓦罗人;其实只要看她那双眼睛,她的嘴巴和肤色,已经说明她是一个波希米亚女人了。我那时真是疯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我想,如果西班牙人胆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就像她刚才对付她同事一样,总之,我像喝醉了酒一样,开始说些傻话,也快要做些傻事了。
“如果我把您一推,您就跌倒在地,同乡人,”她又用巴斯克话说,“这两个卡斯蒂利亚新兵就抓不到我了……”
我的天,我已经忘记了命令和其它一切,对她说:
“好吧!我的朋友,同乡,试试看吧,但愿我们山里的圣母④帮助您!”
①巴斯克语,意思是:园子,花园。——原注。
②巴斯克语,意思是:勇士,说大话的人。——原注。
③见前360页注⑤。
④巴斯克人乡土观念极强;他们的家乡地处山区,所以说:“我们山里的圣母……”
这时,我们正走到一条窄巷前面,在塞尔维亚有很多这样的窄巷。突然卡门猛一转身给我当胸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一跳就跳过了我的身子,开始飞快地奔跑,只剩下她的两条大腿给我们看!……人家常说:“巴斯克人的腿”,她的腿,的确抵得上别人的腿……不但跑得快而且长得好看。我呀,我马上站起来,可是我横拿着长枪①,挡住了路,把我的两个同伴先给耽搁了一会。然后我开始追赶,他们跟在我的后面;可是要赶上她吗?我们穿着刺马靴,挂着军刀,拿着长枪,甭想追上!还不到我向您讲这件事的功夫,这个女囚犯早已无影无踪了。外加这个区域的妇女都帮助她逃,而且捉弄我们,故意给我们指东道西。经过几次来回折腾,我们只好回到警卫室,没有拿到典狱长的回单。
两个兵士为了避免受罚,供认卡门曾经同我讲过巴斯克话;老实说,一个这么弱小的姑娘给我一拳,就打倒了像我这样有力气的壮汉,也似乎太不含情理。这件事显得非常可疑,或者宁可说是太明显了|Qī|shu|ωang|。下班以后我就被撤了职,坐了一个月监狱。自从我参军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受罚。我以为已经到手的排长肩章,现在只有同它永别了!
我关在监狱的头几天,日子过得非常难过。我当兵的时候,我以为至少我会当上军官。因为我的同乡人隆加②,米纳③,都当上了将军;查帕兰加拉④这个人同米纳一样是个“黑人”⑤,也同米纳一样逃到贵国避难,居然当上了上校;他的弟弟像我一样也是个穷光蛋,我和他还在一起打过20次网球呢。那时我对自己说:“你服役而没有受过处罚的时间,现在算是白过了。现在你得了个这么坏的处分纪录,以后你想在长官的心目中恢复信誉,必须比你当新兵时努力十倍工作才行!”而为什么我要受处分呢?为了一个捉弄过我的波希米亚贱人,或许这时她又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偷东西吧。可是我禁不住还在想念她。先生,您相信吗?她逃走的时候穿的那双千疮百孔的丝袜,我看得一清二楚,现在竟老在我眼前晃动。我从监狱的栅栏望到街上,的确所有过路的妇女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妖精。然后,我情不自禁地闻了闻她扔给我的那朵金合欢,花已干枯,可是清香犹存……如果世界上真有妖精的话,这个姑娘肯定是其中一个!
①西班牙的骑兵都带长枪。——原注。
②隆加(1783—1831),1808年拿破仑入侵西班牙时,抗击拿破仑部队的著名西班牙统帅。
③米纳(1784—1836),西班牙将军,独立战争时代名扬天下,曾参加1820年革命,是与西班牙王朝专制制度对立的自由主义反对党领袖之一。
④查帕兰加拉(死于1830),独立战争英雄,1823年曾英勇抗击入侵西班牙保护王权的法国军队。革命失败后逃往英国。1830年归国,企图组织起义,被捕处决。
⑤西放牙人称1820年革命参加者,反对王权的自由主义者为“黑人”。
有一天,监狱看守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尔卡拉面包①。
“拿着,”他说,“这是您的表妹送给您的。”
①阿尔卡拉,离塞维利亚8公里地的小镇,出产香甜的小面包。据说是由于阿尔卡拉的水,面包的质量才这么好,天天都有人把大批面包送到塞维利亚去卖。——原注。
我拿了面包,非常奇怪,因为我在塞维利亚没有表妹。我望着面包想道:可能是弄错了;不过面包香喷喷的,很开人胃口,就不去操心它是来自何人,送给哪个的,决心把它吃掉。正当我用刀切下去的时候,刀子碰到了一块硬东西。我仔细一瞧,原来面包在烘烤以前有人在面粉里放了一把英国小锉刀。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礼物一定是卡门送来的。对波希米亚人说来,自由就是一切,他们为了少坐一天牢,宁肯放火烧掉一座城市。这个女人十分精明,一块面包就可以骗过监狱的看守。花一个小时,最粗的铁栏杆就可以用这把小锉刀锯断;拿着那块值两块钱的金币,我可以在遇见的第一家旧衣店里把我的军服换成一套平民服装。您不难想象,一个曾经多次在悬崖绝壁上摸鹰巢抓小鹰的人,要从约10米高的窗户跳到街上,是丝毫不感到困难的;可是我不愿意逃走。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我觉得开小差是一桩大罪。可是对于这种怀旧的表示我非常感动。一个人被关在牢房里,想到牢房外边有一个朋友在关心你总是很高兴的。那枚金币使我稍微感到不安,我真想把它还掉;可是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我觉得很不容易。
经过革职仪式以后,我以为我不会再受什么羞辱;哪知还有一桩屈辱的事等着我去忍受:这就是等我出狱以后,上级派我去值班,像一个小兵那样去站岗。您难以想象一个勇士在这种情况下的感受。我宁愿被枪毙也不愿接受这个侮辱。枪毙时我还可以单独一个人走在一队兵士前头,大家望着我,我还感到自己是一个大人物哩。
我被派到一个上校的门前站岗。他是一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气很好,喜欢玩乐。所有年轻军官都到他家里去,还有许多市民,也有女人,据说是些女戏子。对我来说,我觉得全城的人似乎都约好了到他的门口来观看我。这时候上校的车子来了,他的贴身男仆坐在车顶上。您知道我看见谁走下车来?就是那个吉达那。这一次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珠光宝气。她的袍子镶满了闪闪发光的金属片,蓝鞋子也镶满金属片,全身饰着花朵和金银丝带。她手里拿着一只巴斯克手鼓,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跟着她,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她们通常总有一个老妇人领着她们;另外一个老头子拿着吉他,也是波希米亚人,来为她们的舞蹈伴奏。您知道,人们喜欢招请波希米亚女人到社交场所来,叫她们跳罗曼里舞,这是她们自己的舞蹈,往往还有别的娱乐。卡门认出了我,我们互相望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Agur laguna①,”她说,“长官,你在这站岗像个新兵!”
我没来得及想出一句话来回答,她已进了屋子。
客人们都在内院里,尽管人多,我仍然可以透过铁栅栏门②大体上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情形。我听到响板声,手鼓声,笑声和喝采声;她拿着手鼓跳起来的时候,我偶尔也能瞧见她的头。然后我又听见一些军官对她说了许多话,这些话使我脸都涨红了。她是怎样回答的,我并不知道。我想,就是从这天开始,我才真正爱上了她,因为有三四次我想冲进内院把这些调戏她的轻浮男子统统用军刀开肚。我受罪足足受了一小时;然后波希米亚人出来了,仍由车子把他们送回。卡门走过我身边,用那双您见过的眼睛望着我,低声对我说:
“老乡,想吃美味的煎鱼,就到特里亚纳郊区的利拉·帕斯蒂亚的馆子里去。”
①巴斯克语,意思是:“你好,同伴!”——。原注。
②塞维利亚的房屋大多数都有内院,四周围着走廊。夏天人们就在这里。院子上头有布篷遮盖,白天向布篷洒水,晚上把布篷收起。向街的大门几乎永远开着,通向院子里去的过道,由一道铁栅栏门隔着,这门上的刻花非常精美。——原注。
她轻盈得像只小山羊,一钻就钻进车子,车夫鞭打驴子,这快快活活的一群人就不知往哪里去了。
您当然猜得到,一下班我就赶到特里亚纳;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像行阅兵典礼那天一样。她住在利拉·帕斯蒂亚的馆子里,帕斯蒂亚是一个供应煎鱼的老商人,也是波希米亚人,黑得像个摩尔人。许多市民都上他的馆子吃煎鱼,自从卡门来这里以后,吃的人更多。
“利拉,”她一看见我就说,“今天我什么都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①!来吧,同乡,我们散步去吧。”
她用头巾遮住脸,我们到了街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小姐,”我对她说,“我感谢您在我坐牢的时候送我的礼物。我把面包吃了,锉刀我可以用来磨长枪,或留着作为对您的纪念。至于金钱,我还给您吧。”
“瞧!他还把钱留着,”她哈哈大笑地嚷起来,“不过也好,我正没钱花呢。可是有什么关系?跑路的狗是不会饿死的②。
去吧,我们把钱都吃光吧。算是你请我的客好了。”
①“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是句西班牙谚语。——原注。
②波希米亚谚语。意思是:跑着的狗,总会找到骨头。——原注。
我们回到塞维利亚,走到蛇街的街口,她买了一打橙子,放在我的手帕里。再走远一点,她又买了一只面包,一些香肠,一瓶曼萨尼利亚酒①;然后我们走进了一家糖果店。她一到店里就把我还给她的金币,和从她口袋里摸出的另一个金币以及几个银币统统扔到柜台上;最后她还要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我只有一个银币和几个铜板,都交给了她,觉得非常惭愧拿不出更多的钱。她好像想把整个商店都搬走。她把最好和最贵的东西都买了,一直把钱花光了才罢手,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等等,都买了。这些东西我还得装在纸袋里拿着。您也许认识灯街吧,那里有一个“拥护正义的人”唐佩德罗国王②的头像。这个头像本来可以引起我的许多感想。我们在这条街的一所老房子前面停了下来。她走进过道,敲了敲楼下的一扇门。一个波希米亚妇人,样子活像是魔鬼的门徒,走来开门。卡门用波希米亚语跟她说了几句话。老太婆起先嘀嘀咕咕,卡门为了塞住她的嘴,给了她两只橙子,一把糖果,还让她喝了几口酒。然后卡门为她披上斗篷,把她送出门外,随手用门闩把门拴好。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卡门像个疯子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③。”我呀,我站在屋子中间,手里捧着一大堆买来的东西,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她把所有东西全都扔到地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是加莱④的规矩!“啊!先生,这一天!……我一想到这一天就忘记了还有第二天。
①这是安达卢西亚出产的一种清淡白酒。
②国王唐佩德罗,我们称之为“残暴的人”,而王后“天主教徒伊莎贝拉”总是称他为“拥护正义的人“,他喜欢黑夜在塞维利亚的街道上溜达,惹事生非,如同回教国王哈隆-阿里-拉希德一样,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同一个对恋人唱夜曲的男子吵起嘴来。大家动武,国王把这个情郎杀死了。有一个老太婆听见了击剑声,把脑袋从窗门里伸出来,手里拿着一盏小灯,照亮了当时的场面。我们知道,国王佩德罗,虽然身手敏捷而强健,却有一个古怪的身体上的缺点。他走起路来,膝盖格格作响。老太婆一听这个格格的响声就能听出是他。第二天,当值班的“二十四”来对国王汇报说:“陛下,昨晚有人在某街上决斗,其中一个决斗者己死亡。”——“你查到凶手没有?”——“查到了,陛下。“——”为什么还没有处罚凶手?——“陛下,小臣在等待你的命令。”——“执行法津吧。
“国王刚颁布过一条法令,凡是决斗的人都应斩首,首级放在决斗地点示众。那个“二十四”把案件处理得十分聪明。他把国王的一个雕像的脑袋锯下,放在出事地点那条街的一个壁龛中示众。国王和塞维利亚的所有居民都认为处理得很好。这条街就以老太婆的灯来命名,因为老太婆是这件事的唯一目证。——以上是民间传说,苏尼加叙述这件事稍有不同(参阅《塞维利亚编年史》第二卷第136页)。不管怎样,在塞维利亚的确有一条灯街,这条街上有一个半身石像据说就是唐佩德罗的像。不幸的是,这半身像是近代作品。旧的雕像在17世纪时已经剥落,当时的市政府就换上了我们们今天看到的那尊雕像。——原注。
唐佩德罗(1334—1369)是卡斯蒂利亚的国王,曾经残酷镇压不愿服从国王中央权力的反叛诸侯,在西班牙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传说。梅里美对他的为人和政治活动很感兴趣,1848年写了历史研究著作《唐佩德罗一世》。
“天主教徒伊莎贝拉”(1451—1504),卡斯蒂利亚女王,在位期间完成了西班牙在中央集权下的政治统一大业。
哈隆—阿里—拉希德(266—809),巴格达的回教国王,据《一千零一夜》一书记载,他曾夜巡巴格达,考察臣民的思想。
③波希米亚语,罗姆意思是丈夫,罗密意思是妻子。——原注。
④这是波希米亚人称呼他们自己的词。男的为加罗,女的为加里,男女多数为加莱,意思是“黑”。——原注。
强盗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新点燃了他的雪茄又说下去:
这一整天我们在一起度过,又吃又唱,还做其它事情。她像一个6岁的小孩那样吃够糖果以后,大把大把地把剩下的糖果塞进老太婆的水壶。“这是给她制点果子露,”她说。她把甜蛋黄压碎以后扔到墙上,“这是叫苍蝇不要来打搅我们,”她说……一切恶作剧和无聊的蠢事她都做得出来。我对她说我想看她跳舞。可是到哪里去找响板呢?她马上拿起老太婆唯一的一只盆子,把它打成碎片,用这些碎片敲起来,跳起罗马里舞,碎片在她手里简直像黑檀木和象牙制的响板一样灵巧。我向您担保,跟这样一个姑娘在一起是不会感到厌倦的。黑夜来临了,我听见了归营的鼓声。
“我得回军营听候点名了,”我对她说。
“回到军营?”她用轻蔑的神气说:“你原来是一个黑奴,让人拿着棍子赶着走吗?你真是一只金丝雀,你的衣服同性格都同金丝雀没有两样①。你走吧,你的胆子比母鸡还小。”
我留了下来,准备接受禁闭的处罚。第二天早上,是她先提我们分手的话。
“听我说,亲爱的何塞,”她说,“我还了你的债没有?根据我们的规矩,我本来不欠你什么了,因为你是一个外族人。可是你长得俊,你讨我欢喜,所以我才这样做。现在咱们是真正两清了。再见吧。”
我问她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她。
“等到你不那么傻的时候,”她笑着回答。
然后又一本正经的接着说:
“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我有点儿爱上你了?不过不会长久的。因为狼同狗同居是不会长久太平的。也许,如果你接受了埃及的规矩②我才愿意当你的罗密。可是这是傻话,因为根本不可能。算了吧!小伙子,请相信我,我同你清算债务时已经让你占了很大便宜。你遇见的是一个魔鬼。是的,是个魔鬼;可是魔鬼不是经常那么邪恶的,他并没有扭断你的脖子。我穿着羊毛衣服,可是我不是一头羊③,快点支蜡烛放在你的圣处女④前面吧,她保佑了你,理应得到这支蜡烛。来吧,再说一次再见吧。再也不要想念你亲爱的卡门了,要不她就会叫你配上一个木腿的寡妇啦⑤。
①西班牙龙骑兵的制服是黄色的。——原注。
②据传波希米亚来自埃及,所以接受埃及规矩等于同化为波希米亚人。
③波希米亚谚语。——原注。
④圣处女,即圣母。——原注。
⑤指处决囚犯的绞架,它是刚被绞死的人的寡妇。——原注。
她一边说,一边卸下门闩;她一到街上立刻裹上头巾,转身走了。
她说的是真话。我如果聪明点,还是不要去想她好;可是,自从在灯街度过那天以后,我就不能想别的东西。我整天东游西逛,希望能遇上她。我向老太婆和买煎鱼的老头子打听她的消息,她们两个都说她到拉罗洛①去了,他们就是用这个名字称呼葡萄牙的。他们大概是得到卡门的训令才这么说的,不过不用多久我就知道他们在撒谎。我在灯街那天以后过了几个星期,在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城墙上有一个缺口,白天有人在那里修补,晚上有个哨兵站岗,防止走私贩子溜进来。那天白天,我看见利拉·帕斯蒂亚在岗亭四周走来走去,和我的几个同事交谈;他们都认识他,尤其熟悉他的煎果饼和煎鱼。他走到我身边,问我有没有卡门的消息。
①意思是:红土。——原注。
“没有,”我对他说。
“那么,你不久就会有了,老乡。”
他没有说错。晚上我在城墙缺口处站岗。班长刚刚离开,我就看见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里想那一定是卡门,可是嘴里仍然叫喊:
“走开!这儿不能通过”
“不要吓唬人,”她一边对我说一边让我认出是她。
“怎么,是您吗,卡门!”
“是的,同乡。咱们闲话少说,开门见山吧。你想赚一个杜罗①吗?有几个人带着一些包裹要到这儿来,你让他们通过一下。”
①杜罗是西班牙古银币,价值相当于5个西班牙本位币。
“不行,”我回答,“我不准他们通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你在灯街那天却没有想到什么命令。”
“啊!”我回答,只要提起那一天就叫我心里翻滚,“那天忘记命令也值得;可是今天我不愿意收走私贩子的钱。”
“很好;既然你不愿意要钱,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同我一起到老太婆多罗特那儿去吃饭呢?”
“不要!”我拼了命才说出这两个字来,差点儿使我窒息,“我不能这样做。”
“好极了。你既然这样刁难,我就另请高明。我邀请你的长官到多罗特那儿吃饭。他看来脾气很好,会另派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伙子来站岗的。再见吧,金丝雀。有一天如果命令下来要把你吊死,我才高兴呢!”
我心软了,把她叫了回来,答应她我可以让所有波希米亚人通过,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唯一报酬。她马上向我发誓她明天就履行诺言,然后跑过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们,人数一共5个,其中有帕斯蒂亚,大家都沉重地背着英国商品。卡门替他们望风,一看见夜巡队就敲响板通知他们,不过这次她并不需要这样做。走私贩子转瞬间就全部通过了。
第二天,我到了灯街。卡门让我等了好久,来的时候,心情很不高兴。
“我不喜欢那些要人央求的人,”她说,“你第一次帮了我很大的忙,那时你根本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报酬。昨天,你却跟我讨价还价。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来,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拿着,这一块杜罗是你的报酬,你滚吧。”
我差点儿把那块钱币扔到她头上,费了很大的劲才压制住自己,没动手打她。足足吵了一个钟头,我才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我在城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了一阵,像个疯子似的东奔西窜;最后我走进一所教堂,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坐下,在那里痛哭起来。突然间我听见一个声音:
“龙的眼泪①我要拿它来制春药哩。”我抬起眼睛,卡门站在我的面前。
“好吧,同乡,您还生我的气吗?”她对我说,“我还是爱上您了,虽然我不愿这样,因为自从您离开我以后,我总是觉得不知少了点什么。你瞧,现在是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到灯街去了。”
我们于是言归于好;可是卡门的脾气就像我们故乡的天气一样。好端端的大太阳天气,会突然来一场暴风雨。她答应我同我在多罗特家再见一次面,然而她并没有来。多罗特还添油加醋地对我说,[奇][书][网]她为了埃及的生意②葡萄牙去了。
①“龙骑兵”同“龙”是同一个字,所以卡门这样说。
②埃及的生意,指波希米亚人的神秘买卖。
我已经得出经验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她的这句话,我就到处去找卡门,凡是我认为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我一天要去灯街20次。一天晚上,我在多罗特家,这个女人因为我经常请她喝两杯茴香酒,已经把她收买了。突然卡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是我们连队里的副官。
“你赶快走开,”她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我满腔怒火,愣在那里。
“你在这儿干什么?”副官对我说,“滚,滚出去!”
我一步也动不了,全身好像已经瘫痪。副官见我不走,连警卫帽子也不脱,火气就上来了,他抓住我的领口,狠狠地把我摇了几下。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刀来,我也拔出刀来。老太婆捉住我的臂膀,副官就在我的前额上砍了一刀,直到现在还留着伤痕。我往后一退,一摔胳膊,就把多罗特摔个朝天倒,这时副官追上我,我就把刀尖朝他身上一插,便插进了他的身体。卡门连忙把灯灭了,用波希米亚语叫多罗特赶快逃走。我自己也逃到街上,拼命奔跑,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跑。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追我。等到我神志清醒以后,我才发觉原来是卡门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你这金丝雀大傻瓜!”她对我说,“你只会闯祸。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会给你带来恶运。算了,现在你有了一个罗马的佛兰德女人①当情妇,一切也就好办了。你先把这条手帕包在头上,然后扔掉你的皮带。在这小巷里等我,我过两分钟就回来。”
①罗马的佛兰德女人,指波希米亚女人。“罗马”不是指那座不朽的城市罗马,而是指波希米亚人本身。西班牙人第一次见到的波希米亚人大概是来自荷兰的,所以又称为佛兰德人。——原注
她一溜烟似的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就给我带回来一件条纹斗篷,不知她是从哪儿弄来的。她叫我脱下制服,把斗篷披在我的衬衫上面。这样打扮以后,加上在头上包扎伤口的那条手帕,我看起来活像一个巴伦西亚的农民,这种农民经常到塞维利亚来卖旭法①糖水。然后她把我带到另一条小巷尽头的一所房子里,这所房子同多罗特的房子很相象。她和另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给我洗了伤口,包扎得比军医官还高明,然后给我喝了点不知什么东西,把我安顿在一个垫子上,我就睡着了。
大概这两个妇女在我的饮料里掺了一点安眠药,因为她们都有制安眠药的秘方,第二天我很晚才醒过来。我头痛得厉害。而且有点发烧。过了很长一段时时,我才回忆起头天晚上的那场惨剧。卡门同她的朋友给我包扎好伤口以后,就在我的垫子旁边蹲下来,用波希米亚话交谈了几句,大概是商量关于医疗方面的问题。然后她们俩向我保证我很快就会痊愈,不过得马上离开塞维利亚,越早越好,因为假如逮住,我一定会被当场枪毙。
“小伙子,”卡门对我说,“你得干点事才行。现在王上既不供给你米饭,又不供给你鳕鱼②,你必须想法自己谋生。你太笨,不能当小偷③,可是你身手敏捷,又有力气,只要有种,你可以到海边走私。我不是答应过你,要送你上绞架吗?这比枪毙好多了。只要你懂得怎样干这行业,在宪兵④和海防缉私队没有抓到你以前,你会过得像王子一样。”
①旭法是一种球根类植物,根茎可制相当可口的饮料。——原注。
②米饭和鲟鱼是西班牙兵士的日常食物。——原注。
③是指巧妙地偷,不用暴力盗窃。——原注。
④一种志愿兵。——原注。(地方当局招募豢养的宪兵。——译者。)
这个鬼婆娘就用了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话给我安排了新的生涯,老实说,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因为我已经犯了死罪。先生,还用得着对您说吗?她不费什么气力就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险和叛逆的生涯把我和她更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从此以后,我相信她对我的爱情也会专一起来。我经常听说有些来往于安达卢西亚一带的走私贩子,他们骑着骏马,手握短统枪,后面坐着情妇。在我的想象中,我早已在马背后带着我可爱的波希米亚女人翻山越岭,往来驰骋了。当我把我的幻想告诉她的时候,她把肚子都笑痛了。她告诉我说,最美的事情是夜间露宿,那时候每个罗姆都带着他的罗密钻进一个由3个箍轮上面加一块被单支起来的小帐篷。
“如果有朝一日能把你带进深山里去的话,”我对她说,“我就对你放心了!在那里,再也没有副官来同我争风了。”
“啊!你吃醋,”她回答,“你算了吧。你怎么这么愚蠢,居然吃起醋来呢?你没有看出我爱你吗?我从来没有问你要过钱!”
听她这样一说,我真想勒死她。
简单的说,先生,就是卡门给了我一套平民服装,我穿着出了塞维利亚,没有被人认出来。我带了一封帕斯蒂亚的介绍信到了赫雷斯找一个卖茴香酒的商人,走私贩子都在他的店里聚会wωw奇Qisuu書com网。我和这些人见面了,他们的头领绰号“赌棍”①,叫我入了他们一伙。我们动身到高卒②去,在那里我又见到了卡门,这是她约好同我在那里见面的。我们每次出发远征,她就为我们充当眼线,而且她干得比谁都漂亮。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已经同一个船老板商定,装运一批英国货物,由我们到海岸卸货。我们到埃斯特波那附近去等,货到之后我们把一部分藏在山里,余下的带到龙达③。卡门已经比我们先到了那里。又是她告诉了我们进城的时间。这第一笔买卖同以后的几笔都十分走运。走私贩子的生活比起兵士的生活,更讨我欢喜;我买了些礼物给卡门。我既有了钱,又有一个情妇。我没有什么可悔恨的,因为,波希米亚人说得好:“在寻欢作乐的时候癣疥也不会觉得痒。”我们到处都受到很好的接待;我的伙伴待我很好,甚至还很尊敬我。理由是我杀过一个人,而在这些人中间不是每人都有这样的心事的。可是新生活最使我兴奋的,是我经常能见到卡门。她待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然而在伙伴面前,她从不承认她是我的情妇,甚至还叫我发誓赌咒,对他们不要谈论她的事。我在这个女人面前竟那么没有主意,她怎么任性我全部都听从。而且,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摆出一副正经女人的谨慎神气,我的头脑太简单,居然相信她真的把过去的习气都改了。
我们一帮人共约8至10人,只在要紧关头才碰头,平时我们两个或3个一组分散在城里或乡村里,我们每个人都假装有一个职业:这一个是补锅匠,那一个是马贩子,我呢,是一个卖针线的货郎,可是由于我在塞维利亚的那件倒霉事,我在大地方从不露面。有一天,不如说有一晚,我们约好在维赫尔④见面。赌棍和我比别的人先到那里。他看起来很高兴。
①意思是:“拿别人的钱赌博的人”。
②高卒,西班牙马拉加省的城市。
③龙达,西班牙马拉加省的城市。
④维赫尔,安达卢西亚的一个城市,离海岸不远。
“我们快要多一个伙伴了,”他对我说,“卡门刚才使了一个绝招,帮她的罗姆逃出塔利发监狱①。”
我已经懂得了一些波希米亚话,因为同伴都说这种话。罗姆这个词儿使我吃了一惊。
“怎么?她的丈夫?她已经结过婚了?”我问首领。
“对呀,”他回答,“她嫁给独眼龙加西亚,是一个像她一样老手的波希米亚人。这个可怜的小子被判服苦役。卡门迷住了监狱的医生,终于让她的罗姆获得了自由。啊!这个女人真了不起。两年以来,她一直在设法使他越狱,都没有成功,一直到换了狱医以后才得手。看来她很快就找到了对付新狱医的方法。”
您不难想象我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的心情。没有多久我就见到了独眼龙加西亚;他是波希米亚人中最丑的一个怪物,皮肤黑,心更黑,是我有生以来所遇见的一个道地的恶棍。卡门同他一起来,她当着我的面叫他罗姆;而当加西亚回过头去的时候,她却跟我使眼色,做鬼脸。我很气愤,整个晚上没有跟她说话。第二天早上我们运货上路的时候,发现有10几个骑兵跟踪。那些平时喜欢吹牛要杀尽所有人的安达卢西亚人,马上哭丧着脸纷纷逃命。只有赌棍,加西亚,一个绰号“满身斑”②的从埃西哈来的美男子,卡门,保持镇静,其余的都丢下驴子,逃进骑着马进不去的洼地。我们的牲口不能保住,只能抢着把最值钱的货物卸下,用肩扛着,越过最陡的山坡逃走。我们把货包先扔下去,跟着我们再蹲着滑下去。这时候,敌人躲在一边向我们开枪了;我第一次听见子弹嗖嗖地从我身边飞过,倒也不觉得什么。一个人为着一个女人,不怕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逃脱了,只有可怜的满身斑腰部中了一枪。我扔下货包,想把他抱起来。
①塔利发是直布罗陀海峡岸边的城市;城堡过去是囚禁在苦工船上服役的罪犯的地方。
②意思是:满身斑点的。
“蠢才!”加西亚对我喝了一声,“我们要一个烂尸干吗?
结果了他吧,纱袜子可别丢了。”
“把他扔下!”卡门对我喝道。
我筋疲力尽不得不把满身斑放到一块岩石后面憩息一会儿。加西亚走上前来,拿起短统枪对着他的头上开了几枪。
“现在看看谁还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他认出来,”他边说边望着死者被一打子弹打成肉酱的脸。
先生,这就是我过的美好生活。晚上,我们来到一个丛林,疲乏不堪,没有吃的,又丢了驴子,当然是什么都没了,您猜这个恶鹰加西亚干什么?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纸牌,靠着他们生的一堆火同赌棍赌了起来。这时候,我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怀念着满身斑,心想倒不如像他那样死了更好。卡门蹲在身边,不时敲一通响板,低声唱唱歌。然后凑到我的耳边装出要同我低声说话的样子,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吻了我两三回。
“你真是魔鬼,”我对她说。
“一点不错,”她回答我。
休息了几个钟头,她就到高辛去了。第二天早上,一个牧羊小孩给我们送面包来。我们在那里呆了一整天,晚上我们走近高辛,等待卡门的消息,可是音讯全无。天亮时,一个驴夫赶着驴子,上面坐着一个穿着齐齐整整、打着一把小阳伞的妇人,带着一个姑娘,看来是她的使女。加西亚对我们说:
“圣尼古拉斯给我们送两匹驴子和两个女的来了;我倒宁愿要4匹驴子;不过也没有关系,我去把他们弄来!”
他拿了短统枪,躲在树后向那条小径走去。我和赌棍跟在他后面,离他不远。等我们走近了,就一齐跳出来,喝令那个驴夫停下来。那个女人看见我们,非但不害怕——我们的打扮够吓死人的——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啊!你们这些白痴竟然把我当作体面太太!”这个女人原来是卡门,她打扮伪装得那么像,如果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我就认不得她了。她跳下驴子,低声同赌棍和加西亚商量了一阵,然后对我说:
“金丝雀,在你未被吊死以前我们还能够见面的。我现在为着埃及的生意要到直布罗陀去。你不久就可以听到我的消息。”
她给我们指点一处地方可以躲藏几天以后,就和我们分手了。这个女人真是我们这帮人的福星。我们不久就收到她送来给我们的一点钱,更有价值的是,她给了我们一个线索,就是某一天将有两个英国有钱人从直布罗陀经过某一条路到格林纳达去。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他们有的是货真价实的英国金币。加西亚想杀掉他们,赌棍和我加以反对,结果我们只拿了他们的钱和挂表,还有我们非常需要的衬衫。
先生,一个人变坏是不知不觉的。一个漂亮的姑娘迷住您的心窍,为了她您和人打斗,闯了大祸,不得不逃到山里,不由您思考就由一个走私贩子变成了强盗。自从犯下了两个英国有钱人的案子以后,直布罗陀附近已经不是一个妥当的地方,我们就深入到龙达的大山里面去。您跟我谈都过何塞-玛丽亚,对的,就是在那里我跟他认识的。他出外抢劫总带着他的情妇。他的情妇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贤惠,朴素,而且彬彬有礼,从来不说一句粗话,对他忠心耿耿!……恰恰相反,他倒反而虐待她。他经常去追求别的姑娘,待她不好,有时又假装吃醋。有一次,他给了她一刀子。您猜怎么着?她反而更加爱他。女人生来就是这样,尤其是安达卢西亚的女人。这个安达卢西亚女人为她臂膀上挨了一刀非常骄傲,好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似的经常把刀疤显露给人看。此外,何塞-玛丽亚还是一个不讲义气的家伙!……我们有一次在一起作买卖,他安排得非常巧妙,把好处由他一个独吞,而把倒霉事和许多麻烦统统留给了我们。不过我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们再也听不到关于卡门的消息。赌棍说:
“我们中间得有一个人到直布罗陀去打听消息;她也许已经安排了一笔交易。我本来可以去,可是直布罗陀熟识我的人太多了。”
独眼龙说:
“我也这样,那儿人人认识我,我跟龙虾们①捣蛋捣过不知多少次,而且我只有一只眼,要化装很难。”
①这是西班牙人给英国兵起的绰号,因为英国兵制服是红色的。——原注。
“那就非我出马不可了?”轮到我说,只要想到我能再见卡门心里就很高兴:“你们说吧,应该怎样办?”
他们对我说:
“你乘船也好,从圣罗克去也好,随你的便吧。到了直布罗陀,你在港口打听一个叫做胖娃娃的卖巧克力的女人,你找到了她,从她的口中就可知道那边的一切。”
我们商定3个人一起到高辛山岭,在那儿把他们两个留下,自己扮做水果商到直布罗陀去。在龙达,一个同伙给我弄了一张护照;在高辛,有人给我弄来一头驴子,我在驴背上装满了甜橙和西瓜,就动身了。到了直布罗陀,我发现人人都很熟识胖娃娃,可是她不是死掉了,就是进了监狱;照我猜想,她的失踪就是我们同卡门的通信中断的原因。我把驴子寄放在一个牲口棚里,带了甜橙进城,装着卖水果,实际是想看看能不能够遇到一个熟人。这里是世界各地坏蛋的汇合之地,这地方简直是巴比伦塔①,因为你在街上走不到10步,就能听到10种言语。我看出许多人是埃及人,可我不敢相信他们;我捉摸他们,他们也在捉摸我。我们彼此明白都是一丘之貉,可是并不知道是否属于同一个帮口。我白白地奔走了两天,既得不到胖娃娃的消息,也得不到卡门的消息,我就想买了一点东西之后,回到我的伙伴们那里去。这时,太阳正要落山,我在街上走着,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一个窗口叫我:
“卖橙子的!……”
①巴比伦塔,出自《圣经》:巴比伦的居民想造一个通到天上的塔,上帝为了惩罚他们的大胆,使造塔的人各说一种话,互不了解,塔造不成。
我抬起头,看见卡门两手靠着阳台的栏杆,旁边是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军官,金色肩章,鬈曲头发,完全是一个富豪的模样。她呢,她也穿得很有气派:肩上披着披肩,头上插着一把金梳子,满身绸缎;而且这个活宝总是那副模样:嘻嘻哈哈,笑个不停。那个英国人用洋泾浜西班牙语叫我上去,说太太想吃橙子。卡门用巴斯克话对我说:
“上来吧,别大惊小怪。”
对于她,的确没有什么好叫我大惊小怪的。我找到了她,心里不知道是快活,还是伤心。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英国仆人,头上扑着粉,把我带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卡门马上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你装作听不懂西班语,也装着不认识我。”
然后,她转过来对英国人说:
“我不是早说了吗?我一眼就能认出一个巴斯克人来;您马上可以听到他们的方言多古怪。他的样子真笨,对吗?简直像在食柜里被抓住的一头猫。”
“而你呢,”我也用巴斯克语说,“你的样子,却像一个不要脸的泼妇,我恨不得当着你的情郎的面,在你的脸上划两刀。”
“我的情郎?”她说,“咦,亏你想得出!跟这样的白痴,你还吃醋吗?你比我们在灯街度过那样夜晚以前更傻。你这笨蛋,你难道没看出我这时候正在做埃及买卖,而且做得很出色吗?这所房子已经归我所有,龙虾的金币也会归我所有;我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牵到他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去。”
“至于我,”我对她说,“如果你继续用这种方式来做埃及买卖,我就得叫你永远不敢再这样干。”
“啧,啧!你是我的罗姆吗,胆敢命令我?只要独眼龙认为好,关你屁事!你现在是唯一可以称作是我的情郎①的人,你还不满足吗?”
“他说什么?”英国人问。
“他说他嘴巴干,想喝点东西,”卡门口答。
她仰身倒在一张沙发上,为了自己的翻译而哈哈大笑。
先生,这个姑娘大笑起来,您就没法跟她谈理智。大家都跟着她一起笑起来。那个高个子英国人也笑,就像白痴似的,还叫人拿点东西给我喝。
我喝着的时候,她说:
“你看见他手上的戒指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我回答说:
“我宁愿丢掉一个指头,也要把你的英国富豪抓到山里,每人用马基拉②来比一比。”
①原文minchorro,意为情人,或者临时的相好。——原注。
②见前360页注⑤。
“马基拉?这是什么意思?”英国人问。
“马基拉,”卡门边笑边说,“就是甜橙。把甜橙叫这个名字不是挺古怪吗?他说他想请你吃马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好吧!明天再送点马基拉来。”
我们正说着的时候,仆人进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于是英国人站起来,给了我一块钱,挽看卡门的臂膀,仿佛她不会单独走路似的。卡门始终笑着,对我说:
“小伙子,我不能够请你吃晚饭;明天你一听到阅兵的鼓声,就带着橙子到这儿来。你会找到一间陈设得比灯街那间更好的房间,你再看看我是不是仍然是你的亲爱的卡门。然后我们再谈一谈埃及买卖吧。”
我没有回答,走到街上的时候,英国人向我叫喊:
“明天送点马基拉来!”我又听见卡门的哈哈大笑声。
我出来后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我睡不着觉,第二天早上我对这个荡妇很生气,决定立刻离开直布罗驼,不再见她。可是,鼓声一响,我的全部勇气都消失了:我拿起那篓橙子,直奔卡门那里。她的百叶窗半开着,我看见她的黑色大眼睛在窥伺着我。头上扑粉的仆人马上领我进去;卡门把他支开办事去了。等到只剩我们两个人时,她搂着我的脖子发出一阵鳄鱼般的哈哈大笑声。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美。她打扮得像个圣母,喷满了香水……家具上都盖着丝绸,刺绣的帘子……而我这个强盗,穿得还像个强盗。
“我的心肝!”卡门说,“我真想把这儿统统砸光了,放火烧掉房子后逃到山里去。”
接着是百般温存!又是一阵笑声!……她跳起舞,撕破她的袍子的边饰,即使猴子也及不上她那样欢跃,做鬼脸,淘气。等到她恢复正经以后,她对我说:
“听着,这是有关埃及买卖的事。我想叫他把我带到龙达,那里我有一个当修女的姐姐(说到这里她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要经过一处地方,地名我以后叫人告诉你。到时你们扑到他身上,来个紧急抢劫!最好是结果他的性命,可是,”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狞笑,这种狞笑是她在某种场合才出现的,谁也不愿意去学它,“你知道应该怎样干吗?你要让独眼龙打头阵。你稍稍往后站;因为这只龙虾又勇敢又机灵,而且他有很好的手枪……你明白吗?”
她停下来,重新哈哈大笑,我听了不由得战栗起来。
“不,”我对她说,“我恨加西亚,可是他是我的伙伴。终有一天我会为你干掉这家伙,可是我要按照我家乡的规矩来同他清算这笔帐。我充当埃及人,事出偶然;对某些事,我永远是一个道地的纳瓦罗人,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
她又说:
“你是一个笨蛋,一个傻瓜,一个真正的外族人,你像那个矮子一样,把唾沫吐得很远,就以为自己个子很高①。你不爱我,你走吧。”
她对我说:你走吧,我可不能走开。我答应动身,回到伙伴那里去等待英国人;她这方面,也答应我一直装病,装到离开直布罗陀去龙达时为止。我在直布罗陀又住了两天。她竟大着胆子化了装到旅店里来看我。我动身了,心里也有了打算。我回到我们约定的地点,已经知道英国人和卡门将要经过的地点和时间。我找到了赌棍和加西亚,他们等着我。我们在一个林子里过夜,用松子生了一堆火,烧得非常旺。我向加西亚建议打纸牌。他接受了。打到第二局时我对他说他偷牌,他用哈哈大笑来回答我。我把牌扔到他的脸上。他想取他的短统枪,我用脚把枪踏住,对他说:“听说你要刀子同马拉加的打架能手②耍得一样好,你愿意同我比比吗?”赌棍想把我们拉开。我打了加西亚两三拳。愤怒使他勇敢起来,他拔出刀子,我也拔出我的。我们俩一齐对赌棍说,让出地方,让我们一决雌雄。他看已经没法把我们拉开,只好站到一边。加西亚弯下身子,像一只准备扑向老鼠的猫。他左手拿着帽子当盾牌,把刀子扬在前面。这是安达卢西亚的防守姿势。我摆出纳瓦罗的架势,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左臂高举,左腿向前,刀子靠着右面的大腿。我觉得我比巨人还坚强。他像箭似的向我冲来,我把左脚一转,让他扑了个空;我的刀子却刺进了他的喉咙,刺得那么深,我的手居然碰到了他的下巴。我使劲把刀子一转,不料把刀子折断了。事情就这么结束。一股像臂膀那么粗的血流从伤口往外直喷,把刀锋也带了出来。
①波希米亚谚语,意思是:矮子的勇敢,表现在他能把唾沫吐得很远。——原注。
②指好吵架的人,爱闹事的人,莽汉。
他扑倒在地,直挺挺的像根木头。
“你看你干了什么?”赌棍对我说。
“听着,”我对他说,“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爱卡门,我要单独一个人占有她。而且加西亚是个坏蛋,我至今还记得他是怎样对待满身斑的。我们只剩下两个人,可是我们都是好汉。你说吧,你愿意同我结个生死之交吗?”
赌棍伸出手来。他是一个50来岁的人。
“让这些情情爱爱见鬼去吧!”他叫起来,“如果你向他要卡门,你给他一块钱,他就会把她卖给你的。现在我们只有两个人,明天怎么办呢?”
“你让我单独干吧,”我回答他,“现在整个世界都不在我眼里了。”
我们埋葬了加西亚,搬到200步以外住宿。第二天,卡门同她的英国人带着两个驴夫和一个仆人人来了。我对赌棍说:
“我来对付英国人。你吓唬吓唬其余的人,他们都没有武器。”
英国人很勇敢。如果卡门不把他的胳膊推了一下,他就会把我打死。总而言之,这一天我又得到了卡门,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她已经成为寡妇了。她知道事情经过以后,对我说:
“你永远是个白痴!加西亚应该把你杀死。你的纳瓦罗防守姿势抵个屁事,他曾经把许多比你能干的人送到西天。只不过他的死期已到。你的也不远了。”
“你的死期也快到了,”我回答说,“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做我的罗密的话。”
“那好极了,”她说,“我曾经不止一次从咖啡渣子里看出我们要同归于尽。不管它!听天由命吧!”
她敲起响板,每逢她想忘掉一些不愉快的思想时,她就这样做。
一个人谈起自己的时候,便会忘乎所以。这些琐碎事情一定使您感觉厌倦,可是我快讲完了。我们的生活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赌棍和我又招了几个比第一批更可靠的人入伙,我们多数做走私,有时,不瞒您说,也拦路打劫,但也是在万不得已,没有别的路好走的时候。此外,我们只取财物,不伤旅客。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对卡门很满意;她仍然对我们的活动很卖力气。经常为我们通风报信做一笔好买卖。她有时在马拉加,有时在科尔多瓦,有时在格林纳达;可是,只要我一句话,她马上扔掉一切,来到一个僻静的客店找我,有时我们甚至在野外露宿。只有一次,在马拉加,她叫我感到有点不放心,我知道她看中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商人,她想在他身上又耍直布罗陀的那套把戏。虽然赌棍一个劲儿地劝阻,我还是在大白天里进入马拉加城。我找到了卡门,马上领她回来。我们大吵了一场。
“你知道不知道,”她对我说,“自从你做了我的丈夫以后,我就不如你做我情夫的时候爱你了,我不愿意给人家纠缠,尤其不要人家指挥我。我要的是自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得注意不要逼人太甚。如果我对你感到讨厌,我会找另一条好汉来对付你,就像你当初对付独眼龙一样。”
赌棍让我们言归于好;可是彼此说过的一些话留在心里,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了。过了不久,我们遇上了一件倒霉事。军队对我们进行突然袭击,赌棍被打死,另外两个伙伴也阵亡了,还有两个被俘。我受了重伤,如果不是因为我有一匹好马,我早已落到军队手中。我疲乏到了极点,身上带着一颗子弹,只能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伙伴躲到树林里藏身。下马的时候我昏了过去,我以为我会像中了弹的兔子一样,死在灌木丛里。伙伴把我背到我们熟悉的一个山洞里,然后去找卡门。她在格林纳达,马上就来了。半个月里,她没有离开过我一分钟。她两眼不闭,灵巧地、专心地照料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心爱的男人能看护得这样体贴。我一旦能够站起,她立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带到格林纳达去。波希米亚女人到处都能找到安全的藏身处所,我就在和法官家相隔两扇门的房子里住了一个半月,而法官那时还正在到处搜寻我呢。我不止一次从百叶窗后面看着他走过去。最后,我完全复原了;躺在病床上受罪时我已经反复思考过,打算改变我的生活。我对卡门说要离开西班牙,到新世界去过真正的生活。卡门听了讥笑我。
“我们生来不是只会种白菜的材料,”她说,“我们的命运是要打外族人的主意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听我说,我同直布罗陀的纳坦-本-约瑟夫已经谈妥了一桩买卖。他有些棉布只等你去设法弄过来。他知道你还活着。他指望你。如果你失信,那我们在直布罗陀的联络人会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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