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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36 路翎(当代)
于是这个兵,更确信徐道明是敌人,哭泣了起来。随后他说,他们是奉到命令撤退过江
的,他并不晓得他们所奉到的这个命令是不对的。
徐道明没有听懂,但替被侮辱的祖国愤怒,——他觉得是如此——尖叫了一声,用力踢
了这个兵两脚。这个兵,是像一只狗一般叫着滚到舱边去。
“混帐东西!”徐道明,拿出捍卫祖国——在一切方面捍卫祖国——的军官底态度来,
叫;这种叫声,是在军队里时常可以听到的。随即,徐道明问了几个问题。
于是李荣光哭着说,在他们后面的,是日本人;在河那边,向他们开枪,不准他们过河
的,是中央底军队。
“那么,中央有命令给你们,叫你们死守芜湖吗?——说!”
“老爷,我一点都不知……”
于是徐道明下颔打抖,以一个辛辣的姿势转身向芜湖,凝视燃烧的芜湖。随即,一声轻
微的叹息从他底胸膛里发了出来。一个军人,是在这里感到了莫大的悲痛,并感到了对祖国
的深挚的爱情;这个真正的军人,充满悲痛的感情,站在大家底前面,不再有另外的思念,
除了为他底祖国献出生命。
朱谷良,以一种平静的,沉思的眼光看着徐道明。首先他对徐道明对待兵士的态度觉得
一种反感,于是他锐利地从这个人身上看出某种矫作来;对这种矫作,他是不留情的。而在
这种思索后,他发觉自己对于徐道明所表示的——他认为是带着矫作表示的——对祖国的悲
痛,是异常淡泊的,于是有些吃惊,并感到苦恼。朱谷良,是被他底生活训练出一颗对人类
的敏锐的心来,但对于徐道明从他底华丽的姿势所认识的祖国,却是淡漠的。那种对人类的
敏锐的,宽阔的心胸,有时候是变成了一种利己的计较;因此,他是发现了徐道明底矫作;
但面前的战争火焰,和祖国底沉痛,却提示他看见了自己底利己心,使他感到苦恼,并对自
己底冷酷吃惊。
他想到,他底以前的经验可能是错了。随即他想到,从此刻开始,他应该怎样认识和他
们不同的人。因这些疑问,他底心灵一瞬间活泼了起来。但他即刻便又克服了,因为他是顽
强地具有这种克服的习惯:地窖底暗影立刻便掠到他底心上来,使他严厉地想到他对这个世
界所负的使命。
徐道明命令把船驰近江岸。大家开始忙碌。木船在擦着芦苇的时候搁浅了。
徐道明走向船头,凝视芜湖底火光。枪声是已经止歇了。明亮的火焰默默地升在空中,
在普遍的荒凉中造成了威胁的印象。
蒋纯祖严肃地走到徐道明身边。
“你刚才说你决定抛弃一切,是什么意思?”徐道明含着温和的微笑问。
蒋纯祖羞耻地笑了一笑。
“没有,……没有什么意思。”他说,凝视火焰。沉默很久。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徐道明说,在火光底微弱的映照下,从有须的唇边浮上一个
悲哀的,然而嘲讽的微笑。“是的,是的。”蒋纯祖回答,看看火光。
徐道明以温柔的,几乎是女性的视线看他很久——他愿意想起平常的生活,并愿意唤起
往昔的各种印象——然后说,他希望和他做朋友。随即他加上说,这只木船一时无法行走,
且危险太多,他们——朱谷良和蒋纯祖应该上岸行走。蒋纯祖是在感动中,没有考虑,回答
说他愿意留在船上,不管怎样困难。
“年青人啊,以后再见罢。”徐道明,因为自己底某种决心而愉快起来,拍蒋纯祖底肩
膀,大声说,然后走到船头。“大家听好!”他向兵士们以严肃的,有力的大声说,“现在
这只船已经搁浅,并且又没有了顺风,同时芜湖一带已经出现敌人,我们是在敌人底炮火下
面,”他提高声音说,显然这句话很使他感动;“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底任务是运这船里
的东西到马当,不使它落在敌人手里!我们要一直到最后,我们所奉的命令是这样,我们决
不懦弱,决不退后!大家要明白我们底任务底重大!我们无路可退!今天芜湖底事情是我们
底国家底奇耻大辱!我们要坚定我们底信心!……大家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兵士们以沉重的大声回答。
徐道明愉块地,严肃地环顾。于是蒋纯祖便明白这个人刚才的悲哀的,嘲讽的微笑,和
温柔的女性的视线是什么意义了。这个军官,在对往昔的生活作了一种温柔的,无碍的回顾
之后,便率直地表现了他底献身了。
徐道明,到了现在,便决定抛弃一切了。所以他刚才问蒋纯祖这句话是什么意义。对于
他这句话底意义便是,功利的打算和身世感伤对他已完全淡漠,现在他是充分地感觉到他底
祖国,而站在自由的严肃中。因此,他并没有抛弃什么。当人们理解了他们底事业是什么,
并献身于这个事业时,人们便在那种庄严的情感中获得自由了。
徐道明严肃而愉快地向朱谷良和蒋纯祖指示路程——他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并告诉他
们怎样才不危险,劝他们离开。朱谷良,在徐道明向兵士们说话的时候,是严肃地,凝神地
听着的。他不再能从这个人发现华美的动作和矫作,并且没有想到这个;他是被这个人底无
伪的忠心和自由的,严肃的态度感动了。对人生的这种感情,是朱谷良很少看到的;它底价
值,是他很少承认的。但现在,徐道明是把这个阴险的朱谷良征服了。因此,在徐道明指示
路程的时候,朱谷良便显出一种愉悦的,受宠的,单纯的态度来。这种态度,大家第一次从
他身上看见。
“那么,你们呢?怎样办?”朱谷良关切地问。徐道明沉默着,不回答。
“我知道你们底责任……”朱谷良单纯地,特别谦逊地笑着说,显然活泼了起来,要说
什么劝慰的话了,但徐道明打断他。
“同志,我们是军人!”徐道明严肃地低声说,看定朱谷良,使他明白他是在说一句神
圣的话:“没有什么人能够明白军人啊!”他向蒋纯祖说;“不知道军人底生活,不知道军
人也是人,需要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大家觉得我们是可怕的,我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可
怕的!”他沉默。“你能设想到中国底一切奇奇怪怪的事么?你能设想,一个人,他底半生
牺牲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里面,他底失望,他底苦恼么?那么你不能!是的,我说你不
能!你有你底才干,你底志愿,你底雄心,我们在年青的时候都是如此,后来我们便有些灰
心了,在突然觉悟的时候,你便发觉你仍然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上,有一些社会关系,但是
啊,因为你底性格——你没有那么下贱,你不能利用起来!我愿意向你说这个,在这种时候
说这个,年轻人呵!”徐道明沉默。他是激动起来,而发泄他底忧郁了。他沉默,意识到他
底生涯的各种影象和幻象,感到一种甜蜜。他们是站在芜湖底火光底微弱的映照下。冷风从
江面起来,搜索着芦苇丛,吹扑着他们。他底几位兵士,是围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他底依
照军人底习惯用演讲的方式开始的奇特的倾吐,是引导大家进入深湛的人生里面去了。“是
的,我向你说,年轻人!”他说,望着蒋纯祖底小孩般明亮的眼睛。“我们都希望这一个战
争啊!但是,对于这一项职务,我是相当灰心的,我坦白地向你说,我是很自负的!同志,
在上海那种生活里,我没有堕落……”他以诚恳的,打颤的声音说;从这种声音,人们理解
到他底这句话所包含的各种可怕的东西了。“虽然对人生灰心,对人事灰心,对职务灰心,
但是我总是在等待着;在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就是它使我没有堕落,这种东西,是随时在等
待一个命令!而直到今天,我是在到芜湖的时候抱着一种感情,我是在后来替我底国家羞
耻!我是痛恨啊!同志,为什么?谁的罪过?无数的人,不是都有希望,都要生活吗?但是
我心里却又特别软弱,你们不知道的!我极严重地想,假使我在那个时候牺牲了,是应该的
吗?我是军人,是应该的,为什么要儿女情长呢?我这样想——人生底一切都是偶然,但人
群底一切都是必然!于是我得到了我底命令了!”他顿住。“我不是向你们夸张……”他用
干燥的小声加上说,于是很久地沉默。“同志,假若我们以后都活着,我们做朋友啊!”说
到这里,他看了朱谷良一眼;这个眼光,是表露了他对朱谷良的某种不明确的戒心。
朱谷良理解这个眼光,浮上一个谦逊的微笑(在某些时候,朱谷良是具有着可惊的谦
逊;至少在外表是如此。但这种外表,却唤起一种真实的感情来)。朱谷良,是被这种人生
的感情感动了,但却在这种感动上面思考着这种人生感情究竟有什么利益;为人们所看到,
朱谷良,是站在他底立场和他底诚实上成了一个锐利的功利主义者。他颁皁地感到这种感情
底力量——这个徐道明,靠着这种感情,站在这里——于是有了一种畏惧,正如艰苦营生的
人们看到了美丽的爱情时所感到的一样;假若这个艰苦营生的人无力否认这种爱情在世界上
的地位——这种爱情底美丽,是太显然了——并且不愿扰乱自己,而跌进可怕的深渊的话,
那么他便会有一种谦逊的态度,正如朱谷良所表露的。
“是的,同志!”朱谷良以一种诚恳的,谦逊的态度说。他底眼睛,是闪着一种严肃
的,奇异的光辉。这种表现是令感动着的蒋纯祖畏惧。不理解朱谷良的人,是要对朱谷良抱
一种疾恨的感情的;这种感情在蒋纯祖心里生长了起来。“那么,再见,我们走罢。”朱谷
良干燥地说。他底声音惊醒了沉在痴想里的徐道明。
徐道明看了一下蒋纯祖,严冷地,不可亲近地走到船边。“老爷啊,感恩戴德,放了我
吧!”李荣光在舵房前喊叫了起来。
“好,你去吧!”徐道明简单地说,一面用竹篙探水。“这里三尺深。”他说。
朱谷良用眼光测量了水面,攀着船缘跳到水里去。朱谷良没有回头,在水里艰难地向前
走去。蒋纯祖走到船边,看着徐道明,想说什么。但徐道明以严冷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刚才
还激动地倾诉,要求和他做朋友的人,现在以一种严冷的目光看着他。
“谢谢你……”蒋纯祖低声说。
“我多么可耻!”他痛苦地想,咬着牙齿跳到水里去。随即,李荣光跳下水,发出大
声。
蒋纯祖在冷水中寒战,回头,看见徐道明和兵士们站在船缘上。徐道明高举右手,表示
告别。在他们身后的天空里,辉照着芜湖市底暗红的,沉默的威胁的火光。
“再见!”蒋纯祖拨开芦苇,叫,有了眼泪。
然后他向前看;听不见声音,在稠密的芦苇丛中,看不见朱谷良。
“同志,你在哪里?”他失望地大声喊。
没有回答。身后有李荣光拨水的声音。有风尖锐地吹过芦苇。
“朱谷良,你在哪里?”在那种亲切的,失望的情绪底冲动下,蒋纯祖大胆地喊。在无
告中蒋纯祖唯有相信自己底爱情和人类的爱情。
“我在这里!”朱谷良大声回答。
听出这个声音是亲善的,蒋纯祖叹息像小孩。
“朱谷良,离岸有多远?”他拨开面前的芦苇,高声叫,为了延长这种亲善所给予他的
无上的幸福。
“看不清楚;快要到了!”朱谷良大声回答。
于是朱谷良被这种亲善,尤其是,被蒋纯祖底亲善的努力感动,初次地接近了这个年青
人底无邪的心灵,他回头观看。朱谷良在黑暗中感动,没有人看见这种深刻的感动;在黑暗
中生活过来的朱谷良,初次地进入了一个年青人底柔弱的,光明的心灵,感到
自己心中有严肃的渴慕在颤动,感到爱情。于是朱谷良忘记了水冷,站了下来,等待蒋纯
祖。“啊,你!”蒋纯祖拨开芦苇,喊。“喂,那位同志,(李荣光在水中跌扑)你怎么
了!好的,这里,我们在这里,快一点!”他喊,竭力压制自己底骄傲和对李荣光的优越
感。蒋纯祖在冷水中运动,浑身发烧,感到江面的冷风新鲜、舒适、甜畅;并感到火光,船
影,江流,水声,芦苇以及自己底开放了的生命美丽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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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02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朱谷良,蒋纯祖,和李荣光,依照着徐道明底指示行路,天亮的时候到达了一个村镇。
天寒冷,枯黄色的丘陵上大雾弥漫。丘陵上的那些杂乱地生长着的黑色的松柏树是静悄悄地
隐藏在雾中,雾气在树杆间轻轻地舒展,漂浮;人们走过的时候,发觉有水滴从树枝上落
下,滴在枯草里。广漠的丘陵上的这种唯一的响动是给从战火中逃亡的疲惫了的人们暗示了
一种和平的梦境。
浓厚的雾在这片旷野上漂浮着。各处的田地里,是完好地生长着小麦和豆类;在田地中
间的各个池塘,是呈显出一种神秘的安宁的气象。这一切环绕了这个藏在大雾中的,无声息
的,房屋稠密的村镇。在长江两岸的富庶的平原上,是随处可以发现这种村镇,好像它们是
那些人民们,在某一天里突然互相同意,结成了同盟,在旷野中飞翔,任意地降落在各个处
所,而建设起来的。人们走在平原上,就有一种深沉的梦境。那样的广漠,那样的忧郁,使
人类底生命显得渺小,使孤独的人们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而接触到虚无的梦境:人们感
觉到他们底祖先底生活,伟业与消亡;怎样英雄的生命,都在广漠中消失,如旅客在地平线
上消失;留在飞翔的生命后面的,是破烂了的住所,从心灵底殿堂变成敲诈场所的庙宇,以
及阴冷的,平凡的,麻木的子孙们。在旷野中行走,穿过无数的那些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巢穴
了的村镇,好像重复的,固执的唤起感情一样,重复的,固执的人类图景便唤起一种感情
来;而在突然的幻象里,人们便看见中国底祖先了;人们便懂得那种虚无,懂得中国了。和
产生冷酷的人生哲学同时,这一片旷野便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了使徒。
朱谷良们,是怀着戒备,在这一片旷野中行走的。对于和平的生活底毁灭,人们已再无
惋惜,虽然蒙在浓雾下面的大地以它底神秘的,庄严的声音和动作在表露着它底宁静的渴
慕。这片大地是就要获得新的经验;人类底各种战争,是随处在爆发。
在朱谷良心里就藏着这种战争:朱谷良,从昨夜离开木船时起,便在心里发生了对他底
年轻的伙伴的精神上的企图;人们底生活,是总在突进着,虽然能够建设起来以成为子孙们
底住所的,始终很少。因为这种精神上的企图,朱谷良对蒋纯祖严肃,关切;在外表上,有
时露出一种家长的态度,有时则显得漠不关心。而蒋纯祖,是畏惧地把这一切都接受了;随
着这种熟悉,他底情感便渐渐放任起来。
李荣光,对于朱谷良和蒋纯祖,是一直在戒备;除了戒备,没有做别的什么。他是要以
这种戒备保卫自己,而走完他底途程:他希望逃回故乡。朱谷良和蒋纯祖,因为互相作着
战,在自尊心,妒嫉,厌恶和爱情里面纠缠的缘故,冷淡了他。
他们是疲惫,狼狈而阴沉,在大雾中走进了这个村镇。
破旧低矮的房屋,石碑和赤裸的树木都被雾浸湿;雾在各个物体间悄悄地漂浮。有狗在
浓雾深处激烈地吠叫。在它们底激烈的声音之间,传出了雄鸡底从容不迫的啼鸣。屋檐和树
木在滴着水。
朱谷良们,是希望在这个村镇里得到一点救济的。在不幸中,人们认为得到救济是一种
权利。浓雾和犬吠是使他们焦躁了起来。他们无法知道,这个镇是处在怎样的情况中。
朱谷良首先站了下来,很随便地从衣袋里摸出了他底手枪。蒋纯祖底面色突然严重。但
朱谷良随便地检查子弹,好像检查烟盒,以致于蒋纯祖露出一种安慰的笑容看着他。“你们
等一下。”朱谷良说,转身走进村镇。
于是蒋纯祖骇怕起来了,悄悄地跟着。但朱谷良即刻便停止,因为看见一个蓬头的,抱
着手臂的妇人疾速地从前面不远的街上跑过。随即,一个沉思着的青年拖着一头小牛从旁边
的巷子里走了出来。耕牛跨着怠慢的脚步,它底臀部在因寒冷而不住地打颤。因为这条耕
牛,这个村镇底情况便明白了。蒋纯祖感到羞耻;于是诞生了那种年青人的胡涂的勇气。
但那个拖牛的青年,在发觉这些奇异的人们之后,便恐怖地拖着牛回到巷子里去了,隔
了一下,在浓雾中,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喊声:这个青年在报警了。于是村镇寂静,而狗吠更
激烈。
朱谷良,浮上一丝轻蔑的微笑,站在雾中。
那个青年,是报了警。在危险的岁月,一切陌生人都可怕,人们易于夸张和轻信。这个
村镇,是已经历过一批陌生的人们,而因为他们是不到最后决不离开他们底家业的,他们便
戒备了起来,而结成相依为命的集团了。这个集团,是以一种奇特的热情夸张了朱谷良他们
底来临。没有几分钟,大家便相信大队的日本兵已开到镇里来了。
因此这个村镇便好久地寂静着,等待事情发生。但在终于发现只是少数几个人的时候,
他们便在墙壁和窗户之间传进消息和意见,商量起对策了:他们究竟应该怎样对付这几个可
怕的日本人?
朱谷良们焦灼地在雾中走动,终于敲起一家店铺底门来;多年的繁荣的经营,是把这家
小酒馆底板门染成了油腻的黑色。但敲门这个行动被当做是抢劫底开始,于是一只准备好了
的鸟枪便从浓雾中间射击了出来。
李荣光尖叫了起来。他们扑倒了。第二枪射了出来,小的铅弹打在店铺底门板上。于是
他们看见,在对街的庄院底篱笆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朱谷良突然跃起,发出一个
狂怒的叫喊,冲了过去。
那个放鸟枪的人,很明显的,因为恐惧的缘故,开始的时候是过于相信他底武器了。在
朱谷良底这一声狂叫之下,看见了朱谷良底可怕的手枪,他便露出恐惧的微笑,端着他底武
器,在他底财产——他底房屋和家庭——面前站住不动,战抖了起来。他底舌头卷屈着伸了
出来,那个微笑好久留在他底干枯的,苍白的,尖削的脸上。“你是干什么?”隔着篱笆,
朱谷良愤怒地低声问。
于是,听见是中国话,这个放枪的人脸上的恐惧的微笑,便被惭愧的微笑代替了,这个
微笑,像一道光明似地透露了出来,证明这个奇怪的人物底血液是在怎样地流动。但这个微
笑立刻便消失了;而一个可怕的黑夜,在那张小脸上透露了出来。那个眼光,是呆钝了,注
视着面前;那两片嘴唇,是轻蔑地而又柔弱地扭屈了起来,在微弱地抽搐。
那个凝聚的,呆钝的眼光好久地凝视着前面;显然假如不被惊动,它便会永远凝视下
去。一切感觉和意念,是在这个人里面突然消失了,他是凝视着黑夜。从这种神经失常的状
态,朱谷良便看出了这个人底生涯里是有着可怕的不幸;并看出了这个人底放枪的动机。
“请你开一开门,我们买点吃的。”朱谷良因为同情的缘战,温和地说,而心里有悲
痛,耽心这个人不再能听懂人类底语言;并且有不安,希望从这种不幸走开。
听见没有回答——这个人依然站在原来的姿势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枪;因为他耽心
那只鸟枪会突然地又发射起来。
这时正面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女子走了出来。这个女子,虽然头发弄得很乱,
脸上涂着作为掩饰的黑污,并且带着那种镇定的神情,却依然显出青春,显出少女底姿态
来。显然她是在门内听了很久,而下了决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底眼睛阴暗而悲苦。这个少女,和她底失常的父亲住在一起,显然没有
幸福。而因为关闭的生活,那种羞耻心是特别强烈。但现在她却为了拯救父亲,敢于暴露在
危险的兵士们面前了,为了拯救不幸的父亲,她是决心不再顾忌一切: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
拯救她,因为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门,在大雾里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脱
开了她底恐惧,获得了极端的严肃。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台阶,走到篱笆前。
她正要说话,她底那个怀疑地注视着她的父亲便露出野兽的表情;随即跳跃了起来,拿
鸟枪对准她。
“替我进去!”他用一种尖细的声音喊。
但女儿做出了一个严厉的姿势。
“各位老总,我父亲有病,请各位原谅。”她哀求地笑着说;向企图干涉的父亲看了一
眼,同时打开篱笆门。“各位请进来坐。实在是我父亲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头,恐惧地等候结果。
她底那个父亲,在她说话的时候,是紧张地看着朱谷良底眼睛,显然的,假如朱谷良底
眼睛不正当,他便又要放射鸟枪了。这个父亲是可怕地守卫着女儿。
朱谷良已经放下了他底武器。在父亲向女儿咆哮,而女儿回答出严厉的姿势来的时候,
他便看出了在这中间有不寻常的,值得尊敬的东西。于是他放下了手枪,严肃地看着说话的
少女。
“我们决不会骚扰你们的,我们也是逃难,请你们放心。”蒋纯祖单纯地说。显然觉得
欢喜,准备进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青人一样,面前的父女间的悲痛令
他感到亲切。对那个女儿,他是有了一种景仰。他预备进去,以美好的态度安慰他们。
但朱谷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使他怀疑起自己来。
同时,那个父亲,因为门已打开,便想到他们是非进来不可的了。在这个简单的思想
下,他就灵活了起来。那种可怕的,惊震的热情已经过去,这个人便开始使用心机,而非常
夸张地表现了出来。他看了他底宝贵的女儿一眼——她是依然垂头站着,——走到门边,鞠
躬,向门内伸手,并露出卑屈的,特别卑屈的笑容。
“请啊,老总,请!早知道是中国人么,唉!……”他笑着鞠躬。
朱谷良客气地笑了一笑,然后严肃地看他。他底这一切,是在朱谷良心上投下了暗影。
那个女儿红着脸抬起头来,眼泪流下她底肥胖的,涂黑了的面颊;于是非常笨重地摇动
身体,跑进去了。“请!”
朱谷良下颔打颤,在浓雾中走进院落。
李荣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向屋内张望。但蒋纯祖却怀疑地站着不动。
“别人既然痛苦——她哭了!——为什么要勉强别人呢?”他矜持地痛苦地想。
“请!”那个父亲挟着鸟枪,鞠躬说。
朱谷良回头,在冷气中耸起肩膀,用猜疑的眼光看那个父亲,然后露出疲惫的表情,严
肃地看着蒋纯祖。“是的,这个家伙!”他想。
“进来再说啦!”他皱眉,说。
“你疲倦么?”走上台阶时,他关切地问神情灰黯的蒋纯祖,并意外地浮上一个慈和
的,光明的,悲哀的笑容。“要当心。”穿过堂屋时,他迅速地向蒋纯祖小声说。
这栋房子——两父女底这个坚牢的洞穴——是异常阴暗的,虽然门前有一块谷场,两栋
房子之间有一个大的院落。房屋很宽敞,但旧朽。房间里和院落里是堆满了坛子,罐子,木
桶,树杆,木材,稻草,麦秸,以及其他无数说不出名称来的,但人们看见就明白,并从而
感到一种烦厌的同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各样东西,在这个阴湿的王国里,是紧密地,无秩
序地堆积着,被稻草包裹着或塞满着;发出一种浓厚扑鼻的,陈旧的醃菜坛子底酸气来。在
大院落底左端,是堆积着同样长短的,发黑的木板;另一处堆积着木桩;木桩后面,则是说
不出名称来的,有着破布和废铜底颜色的,霉烂的堆积,一头秃了肚皮的狗萎缩地躺在那上
面。当主人通过的时候,这头狗便伸出头,表示出对义务的认识,站了起来,而在考虑了一
下之后,向生客们发出了一种阴沉的哮声。但不知什么缘故,主人被触怒了,用着妇女们一
般细小的脚步跑了过去,拾起一根柴棍拦着它底衰弱的头敲打了起来。
这只狗并不后退,用脚抵牢地面,阴沉地哮嚎着;而主人露出了一种狂热来。显然这种
战争在这个国度里是常见的,这只忠心的牲畜是习惯于牺牲它底皮肉了。它是快要死了,但
仍然忠实地履行它底义务。于是这场战争,发出击打声和人和狗底哮嚎声,在浓厚的雾中久
久继续着。那个主人,是在他底狂热里,围着他底狗奇形怪状地跳跃着。无疑的,他是喜爱
这只狗,不能缺少它;这场战争,或许是由于他底那种奇特的,猛烈的妒嫉;人们看出来,
他是常常用和这相同的方式对待他底可怜的女儿的。
不愉快的客人们站在各种堆积物中间的狭小的通路上等候着他。蒋纯祖觉得事态严重,
替那只狗愤怒,皱着眉毛。朱谷良是露出厌恶的,疲惫的表情。但那个李荣光,在那只狗跟
着它底主人转动身体的时候,却粗憨地笑了:他是对这些顶熟悉,他是好像走到了故乡,而
天真地感到乐意。
终于那只老狗心安理得地蹲伏了下来,埋头在腿中。于是那个主人便同它高声地说了几
句关于人生道德的话,丢下棍子,从狭小的道路上满足地走了回来。他揩着汗,在发红的脸
上,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天真的笑容,望着客人们,好像他们是亲密的朋友。人们看出来,
他是经历了极大的艰苦才得到这个笑容,而用这个笑容,这种天真与亲密来保卫自己。他是
觉得他把他底家庭里的一切全展览出来了,因而他觉得可以安心了。
他领客人们走进屋子。然后他走进房去。那个女儿,是伏在后房的床上,埋在枕头中悲
泣着。他走过去,焦虑地、慈爱地悔罪地笑着,摇撼她,继而向她热切地耳语,安慰她,向
她灌输他底人生哲学。
他扶女儿坐了起来,像一个母亲一样,理了女儿底头发。然后,为了使客人们听见,他
走到门边,向女儿发出愤怒的喊叫。
“我跟你说过那个高头有米!我跟你说过还有两升,混帐东西!”
吃了饭之后,他便领客人们到一间潮湿的房间里,跨过一些坛子和罐子,声明这是他自
己底房,请客人们安息。大家都非常疲惫,就睡了。朱谷良对这个主人是存着戒备的,但他
终于无法抵抗疲惫。
那个主人,是好久地在窗子外面站着,从一个小洞里监视着他们。他是觉得人类太可怕
了;狂热地保卫家庭和财产,便成了他底英雄的伟业,恰如狂热地建筑村落,是他底祖先们
底伟业一样。从这里,人们便找到中国底虚无主义了。这个主人和父亲,静悄悄地站在寒冷
的窗外,保卫着他底物质的家产和精神的财富,是像一切英雄一样,有着正直的,英勇的心
灵;人们是可以从他底穿着破烂的,厚重的衣服的瘦小的躯体上,看出中国底英勇的姿态
来。
有几个大胆的邻人敲了后门,向他探问消息,并向他表示那种非常的耽忧:这种耽忧,
是因为他底财富,他底狂热,和他底对女儿底爱护。在村庄里,他底身上是堆满憎恨和恶毒
的嘲笑的,但此刻,他是得以在同情的河流里洗澡了。大家偷偷地看了睡着了的客人们,研
究了他们,面对他们怜悯了起来。有一个年老的私塾先生,就在院落里高声叫起来了。“大
家都是中国人!在这个时候,只有中国人救中国人!你底鸟枪呀!”他愤激地叫,“所以我
晚上请他们!所以我要向他们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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