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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店

_9 左拉(法)
“打扰你们了,十万分地对不起。——后天上午,请不要忘记了。”
他起身出门前又一次经过小屋,他又一次虔诚地对着开着门,向死者鞠了一躬,然后径直出门走了。
开始大家吃得很快,尽量不显出品尝食品的乐趣。然而,到餐后果品的时候,众人便放慢节奏,似乎在品味进食的惬意。席间,热尔维丝、罗拉太太或者罗利欧太太不时地轮流站起身来,走到小屋里向尸体望上一眼,嘴里塞满了食物,甚至餐巾还拿在手里。当其中的一位坐定,咽下嘴里的食物的时候,其他的人又接着去看她一回,看那小屋里有何不安。后来妇人们疏于轮流离座去照看了,古波妈妈像是被她们遗忘了。为了给大家在守候死者的夜晚提神,他们便做了一大缸很浓的咖啡,好熬过这一整夜。晚上八点钟,布瓦松夫妇来了,大家请他们喝杯咖啡。于是,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等待时机的朗蒂埃窥视着热尔维丝的神气变化,他似乎觉得机会来了。当大家谈到那可恶的房东,闯进正在服丧的人家讨债的时候,他突然说:
“这个混蛋原来是一个耶稣会员,看他那做弥撒的神态倒是蛮像那么回事!……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索性把房子退还他算了!”
此时的热尔维丝疲惫至极,既委靡,又烦躁,便随口回答说:
“是的,当然啰!我不会等着执法官员上门来……哎哟!我可是受够了!唉,受够了!”
罗利欧夫妇当然巴不得“瘸子”丢了店铺,对热尔维丝的话随声附和。谁都不会怀疑开一家店铺需要相当大的开支。如果她去替别人做工,即使每天只挣三个法郎,却少了额外的开销,更不用担心亏本。他们又以此为据去说服古波;然而,古波又喝多了,一直沉浸在伤感之中,独自对着盘子在哭。此时,热尔维丝似乎被他们说服了,朗蒂埃便向布瓦松夫妇送了个眼神。于是大个子维尔吉妮便和颜悦色地开口说道:
“您知道,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一番。我可以继续您的租约,我可以与房东接洽解决您未结束的租房事宜……总之,您再也不会为此操心,发愁了。”
热尔维丝听罢,像打了个寒战似地猛醒过来,连忙表示道:
“不,谢谢关照。我知道,去何处找来钱付房租,只要我愿意那样做。我将来会有活儿干的,感谢上帝赐给我双手,让我摆脱困境!”
朗蒂埃连忙接着她的话茬说:
“大家往后再议此事吧。今晚说此话有点不是时候……再迟些吧,譬如说明天呢。”
此时,方才去小屋里的罗拉太太发出一声不大的惊叫。因为她发现一支蜡烛燃尽熄灭了,她不禁一阵恐惧。众人忙不迭地重新点燃一支蜡,随后都摇头叹息,反复地说死人身旁的蜡烛熄灭可不是好兆头。
大家开始守夜,古波在床上躺平了身子,据他自己说并不是睡觉,只是躺下思考一些事情。然而五分钟之后便已鼾声大作了,当人们把娜娜送到博歇家去睡觉时,她像是要哭出声来;因为她记起早上在朗蒂埃的大床上温暖甜美的梦境,便希望仍在那里过夜,布瓦松夫妇一直等到半夜。他们终于做了一些法式甜饮品,放在一只生菜皿中端来喝,因为咖啡对于妇人来说未免过于刺激了。聊天的话题转到了相互倾诉温柔情感上来。维尔吉妮说起了乡村:她希望将来被葬在树林的一隅,坟墓被野花簇拥,罗拉太太则说她已在自己的柜子里收藏好了一条被单,准备将来殓裹自己,她还常用一束香气袭人的熏衣草与这被单放在一起,这样在她长眠地下与蒲公英的根系为伍时,那香味能永远伴随她。随后,布瓦松又话题一转,谈起今天上午她逮住的一个高个子漂亮女人的事,这女人刚刚在一家店铺里偷了些熟肉一类的东西,在警察局里她被脱去衣衫,她的腹背前后竟挂了许多火腿肠,罗利欧太太听罢,用厌恶的口吻说她不去吃那些让人作呕的香肠。众人们发出轻柔的咯咯笑声,这一夜大家过得不算寂寞,也不失应有的礼节。
然后,为众人举杯喝下最后一杯法式饮品的当尔,一种像小溪流水般奇特的声响从小屋里传来。大家都抬起头,面面相觑。朗蒂埃压低声音沉静地说:
“没什么,她只不过在清理一下肚子。”
听他这么一解释,大家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低下头去把杯子重新放在了桌子上。
随后布瓦松夫妇起身告辞,朗蒂埃也随他们出了门;他说自己去一个朋友家歇息,这样便可以把他的床让给女人们,也好让每个人轮流去床上休息上一个小时。罗利欧上楼回家独自睡觉,他喋喋不休地重复说,他结婚后还不曾独自就寝呢。于是屋里就剩下热尔维丝、罗拉太太和罗利欧太太。她们两姐妹陪伴着睡意正酣的古波,她们围在火炉,炉上放着一壶热咖啡。她们弯腰前倾,蟋缩着身子,双手放在围裙下面,脸凑进火炉上方,在这万籁俱静的街区午夜里用极低的声音交谈着。罗利欧太太唉声叹气道,她没有黑色的长裙,她又不想去买一条,因为她时下手头拮据,非常拮据;于是她问热尔维丝,古波妈妈有没有留下一条黑色短裙,她记得那条裙子是她过生辰时别人送给她的。热尔维丝只得去找来了那条裙子,只需在腰间打一个折,罗利欧太太便能将就着穿起来。然而,罗利欧太太还要一些旧衣服,还提及了那张床和那只高柜,还有那两把椅子,边说边用目光四下搜寻着可以均分的各种零碎物品。大家又几乎愠怒起来,罗拉太太还算公允,她压住火头劝说道,古波夫妇赡养了妈妈,得了这些旧衣服旧家具也决不为过。于是三个人又重新围在火炉旁打起瞌睡,不时地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这一夜使她们觉得难以忍受地漫长。有时候,她们晃晃身子,动动手脚,抖搂一下精神喝上些咖啡,探头向小屋里望上几眼。小屋里的蜡烛芯是不许剪的,烛花渐积渐大,活像一条条蘑菇状的发绺一般,烛焰变成了暗红而凄惨的样子。炉火虽然很旺,但是,临近的拂晓时分,她们却忍不住浑身发抖。长时间的说话使她们疲惫颤抖,口干舌燥,眼睛酸痛甚至有些窒息。当热尔维丝和罗利欧太太的头低垂得几乎碰到膝头,在炉旁昏昏欲睡之时,罗拉太太已经一头倒在朗蒂埃的床上,像男人一般打起鼾来。天色微亮的时候冷不防的寒战让她们苏醒过来,古波妈妈屋里的蜡烛又一次刚刚熄灭。黑暗之中,那溪水流淌的声音又起,为了给自己定定神,罗利欧太太提高嗓门解释说:
“她又在清理肚子了。”边说边点燃了另一支蜡烛。
出殡的时间是在上午十点半钟。昨天挨过一个整天,昨夜又过了整整一夜,今晨还要熬过整整一个上午!热尔维丝虽然身上没有一个铜币,但是如果有人能提前三个小时来为古波妈妈收棺入殓,她都情愿付给他一百法郎。不是吗?越是你爱的人,一旦他们死去,你就会越发感到心情沉重;甚至越是你爱的人,他们离开人世后,你会越加希望能尽快摆脱那种撕心断肠的痛苦,尽早让他们在地下安息。
幸好出殡的这天上午还有许多事情可以让人分散和减轻过于沉重的心情。需要做多长时间的准备,早饭后,住在大楼的尸体搬运工巴祖热大叔来了,他抬来了棺材,还有一只糠鼓口袋。这老头子昨夜喝醉了酒,今天早上八点钟仍然酒气未消。
“好吧,这是棺材,是这里,对吧?”他说。
他放下棺材,因为是只新棺木,放在地上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然后,当他把那糠麸袋扔下的当尔,抬眼看到热尔维丝站在他面前,不由得睁圆了眼睛,半张着嘴巴,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对不起,我是弄错了,人家对我说是您家,但是……”
说着便重新拿起了糠麸袋子,热尔维丝喝住他,叫他回来,说:
“放下袋子吧,就是这里。”
“哟!妈的!怎么不说清楚些呢!”他拍着自己的大腿,如梦初醒似的说,“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那位老的……”
热尔维丝脸庞变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来巴祖热大叔抬来棺材竟认为是为她预备的!老头子继续表示出歉意和殷勤,并且寻找词语继续解释道:
“可不是嘛?昨天有人告诉我,说楼下有一位女人去世了。于是我就以为……要知道,干我们这个行当的,对于这件事,向来都是这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请别见怪,但是无论如何,我得恭贺您一声。迟些终归是好事;虽然活着并不见得有多少快乐。唉,真的,活着未见得多么美妙!”
她听着老人的话,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仿佛惧怕这扛尸老人用他那双满足死人气的大手把她也抓进棺材里去似的。她记起,她新婚酒宴后的夜里,在街上碰到她时说他认识的好多女人都想让他日后为她们收尸,女人们还对他感激不尽呢。哎!热尔维丝还不至于到此地步,想到此一股寒气像是穿透了她的脊梁。她的境遇是遭透了,但是她并不愿意这样早的离生活而去;她宁愿再挨几年饿,也不愿一死了之,人死是不会复生的。
“他喝糊涂了,”她用厌恶和恐惧的神情小声嘟囔着,“管理的人至少也不该派这些酒鬼来为人殓尸,我们可是出了不少钱呢。”
这时,那扛尸人变得蛮横无礼起来,他喃喃地嘲讽说。
“喂,我的小嫂子,下次再来时,我愿意为您效劳,说定了!只要给我打个招呼就行,我可是女人们的安魂人……另外,千万别诅咒您的巴祖热大叔,比您更尊贵的女人也都得由我抱进棺材,她们听任我摆布没有一声怨言,在黑暗中惬意地继续她们的睡眠。”
罗利欧听到吵嚷的声音,便跑过来,厉声地说:
“住嘴!巴祖热大叔!这种无礼的玩笑开不得。如果告发了您,您的饭碗就难保了……快从这里滚出去!您太不懂规矩了!”
扛尸人走了,然而大家仍然听得到他在街道上结结巴巴地说:
“规矩,什么是规矩!……世上原来就没有规矩……没有!……只有诚实才对!”
终于十点钟声响起,灵车却迟迟未到,店里已经来了许多邻居和朋友们,其中有玛蒂尼先生、“靴子”、戈德隆太太,还有洛蒙茹小姐。不时地总有男人或女人把头探出洞开的店门,看看那辆姗姗来迟的灵车是否出现。全家人都集中在店房的后面,与来宾一一握手。短暂的沉默时时被短促的低语声所阻断。厌倦和气恼的等待伴随着妇人们长裙的窸窸声响;罗利欧太太忘了带上她的手帕,罗拉太太找寻着刚刚借来的那本祈祷书。每一个进屋的人都看得到那小屋中央的床榻前,敞着盖的那副棺材;都用眼角度量一番那棺材的尺寸,没人能相信肥胖高大的古波妈妈能顺利地装进去。所有的人都相互张望着,眼神中交流着同一个疑问,只是未说出口罢了。忽然间,朝向街道的那扇门被人推开了。玛蒂尼先生进来,双手合十,用庄重而浑厚的声音向大家通报说:
“他们到了!”
来的仍然不是灵车,而是四个扛尸夫,他们一个挨一个鱼贯而入,脚步匆匆,脸色通红,他们都有一双僵硬而粗糙的脚夫式的大手,身穿因时日过久被棺材划出印痕和破口的黄黑色工衣。巴祖热大叔走在最前面,他虽然醉意未退,但却举止十分得体,原来到了正经干活儿的时候,他立刻会变成明白事理的人。他们一声不吭,稍稍低下头,早已用目光度量过了古波妈妈的身重,活计做得极快,只是打一个喷嚏的光景,可怜的古波妈妈已被包殓完毕。其中个子最矮小,长着一对斗鸡眼的年轻扛尸夫早已把袋中的糠麸尽其倒进了棺材里,顺势摊开,并且揽了几下,像是要和面做面包似的。另一个瘦高个扛尸夫,脸上总带着几分滑稽的神色,他把一条被单盖在了糠麸上。随后,在一!二!三!的齐呼声中四人合力,两人搬头,两人搬脚,忽悠之间便抬起了尸体,用比翻一张油煎薄饼还快的速度放进了棺材。在近旁伸长了脖子观看的众人都以为是古波妈妈自己跳进了那棺材里。她溜进了这只大匣子,竟像是到了自己的家。哟!太挤了!简直太挤了,人们都能听得到她身体挤擦棺壁新木发出的吱吱声呢,她的身子填满了棺材的所有空间,真像一幅画嵌入镜框里一般。总之,她是进去了,这让参加葬礼的来宾们惊诧不已;那一定是昨晚她的身子缩小了些!此时四个扛尸夫站起身来等待着,那个斗鸡眼的矮个子把棺盖揭开,让丧家的人与死者做最后的告别;此时,巴祖热大叔已嘴里咬着钉子,预备好了手中的铁锤。于是古波和他的两个姐姐,以及热尔维丝和其他的葬礼参加者跪下吻别临行的妈妈,大滴的眼泪落下,滚热的泪珠落在死者僵硬冰冷的面颊上。一阵呜咽声骤起。棺盖砰然落下,巴祖热大叔姻熟的打包工般的技巧把根根铁钉钉入棺盖,每一枚只钉两下,便已严丝合缝;在这类似整修家具般的嘈杂声响中,已听不到哭泣的呜咽声。一切都终结了,该起棺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何苦这样排场!”当罗利欧太太看见灵车来到门前时对丈夫这样说。
那灵车惊动了全区的人。那卖熟肠的妇人招呼杂货店的伙计来看,那钟表匠走出店门站在便道上,邻居们倚在窗口望着,所有的人都在谈论那幅带边穗的白色横批。嗨!古波夫妇把那钱用来还债岂不是更好些吗?然后,正像罗利欧夫妇所说的,当一个人虚荣心太重的时候,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向众人炫耀的呀。
“真不要脸!”几乎与此同时,热尔维丝重复着一句专指罗利欧夫妇的话,“这两个吝啬鬼甚至连一束紫罗兰都没给他们的母亲带来!”
确实,罗利欧夫妇是空手而来。罗拉太太却送一只纸质的手工制作的花圈。棺材上放着古波夫妇买来的一只非凋谢类鲜花制成的花圈和一束美丽的鲜花。那四个扛尸夫要用很大的力才能把棺材抬起放在肩上。送葬的队伍要安排好一阵子,古波和罗利欧身穿礼服,礼帽拿在手中,他们是送葬队伍的引导人;古波早上喝了两杯白酒又勾起了他的伤感,此时他挽着姐夫的手臂,双腿发软,脑袋沉甸甸的。他们身后走着一群男人。玛蒂尼先生一身黑装,神色凝重;“靴子”在他的短工衣外面披了一件大衣,博歇的那条黄裤子格外引人注目,除此之外,还有朗蒂埃、戈德隆、“烤肉”和布瓦松等人。女人跟在后面。第一排的罗利欧太太守着改过后的古波妈妈的裙子;并肩而行的罗拉太太用一条披肩盖住她草草做就的那件丧服,前胸上还点缀着一枝紫丁香。队伍再往后便是维尔吉妮、戈德隆太太、福克尼太太、洛蒙茹小姐和其他的一些女友们,一个跟着一个。当灵车颠簸摇晃着沿金滴街缓缓而下时,沿路都有人脱帽画着十字。那四个扛尸夫两个领头走在前面,另外两个一左一右跟在后面。热尔维丝为了锁门被留在了最后。她把娜娜托给了博歇太太,然后飞跑着去追赶送葬队伍。至于娜娜被女门房一把拽住,只准她站在门洞下远远地看;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祖母乘着那辆漂亮的车子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恰好在热尔维丝气喘吁吁地赶上队伍时,顾热也赶来出现在她身旁,他加入了男人们的行列,然而他回过头来,向他点头致意,他的表情是那样的温和,使她突然感到自己命苦,悲切之中眼里又涌出许多泪来。她不仅仅是为古波妈妈伤心落泪,也为一件使她痛心疾首的事情,但这事又无法说出口,为此她有些气闷。一路上她用手帕捂住自己的眼睛。罗利欧太太板着那张毫无泪痕却带怒气的脸,用眼角瞟着热尔维丝,那神情像是嫌她假伤心,装腔作势。
在教堂里,葬礼仪式进行得很快。只是那弥撒稍稍拖长了一会儿,因为那神甫实在太恶了。“靴子”和“烤肉”更愿意留在外面,因为怕给教堂交布施钱。玛蒂尼先生一直在悉心观察那些神甫们,并向朗蒂埃说着他观察的结果:这些滑稽可笑的神甫们,满嘴喷着唾沫星乱读那拉丁文,其实他们也未见得知道自己在哇啦哇啦地说些什么;他们为您安葬一个亡者也如同给人施洗礼或者举行婚礼一样,他们的心里不会带一丝一毫哪怕是起码的情感。接着玛蒂尼先生又非难起这葬礼仪式的繁文缛礼,瞧那许多烛光,哀怨的声音,那些在死者家人面前种种煞有介事的炫耀之举简直让人莫明其妙。的确,亡者竟像是要去死两回,一次在家里,另一次则在教堂!所有的男人都说他言之有理,因为,这真是一个难挨的时候。当弥撒做完之后还要有一长串的祈祷要做,送葬的人还要排着队逐个从棺材前走过,同时还要洒圣水。所幸的是墓地并不远,沙拜尔小穴墓从面对马尔加代街的那座小花园的大门穿过去就到了。送葬的队伍散乱着来到了墓地,大家跺着脚,各自谈论着自己的事情。人们着意把硬鞋底踏在坚硬地面上发出响声。已掘好的墓穴张着大嘴旁边已停放着棺材,那墓穴也被寒气冻得结结实实,坚硬的像座石灰窑。送葬的人们在满是瓦砾堆的墓穴旁围成了一个圈。刺骨的寒冷和那看上去令人讨厌的那个窟窿赫然在目。最后一个身穿宽袖白色法衣的神甫从一间小屋里走了出来,他周身颤抖着,只见他每念一句祈祷词时,嘴里便冒出白气。他在胸前画过最后一个十字后,无心再继续下去,便走开了。于是一些掘墓人拿起铁锹铲土,但是由于土已冻成了块儿,他们只得把大块的冻土拨下墓穴之中,那冻土落下的声响恰似异常悦耳的“音乐”奏起,像炸弹在棺材盖上隆隆作响。那一长串联珠炮似的响动让人确信无疑那棺材是被砸裂了。即便十足的自私鬼,再闻这种特殊的“乐曲”,也不能不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大家又流出了伤心的眼泪。“靴子”对着自己的手指呵出几口热气,大声说:“呀!妈的!怎么能这样?可怜的古波妈妈不会觉得太暖和了吗?”
古波对着停留在马路上陪伴家属们的亲友们说:
“太太们和诸位先生们,如果你们允许我们请大家叫一些东西……”
他边说边带头走进了一家名叫“墓地仙阁”的酒店,这小酒店位于马尔加代街上。热尔维丝停在马路上,她要叫回向她再次点头施礼后就要离去的顾热。为什么不肯喝上一杯酒呢?他说自己很忙,要立即回工厂里去。于是两人相互怔怔地凝视了半晌,无言以对。
“我为借您六十法郎而道歉。”热尔维丝终于怯生生地小声说,“那一阵子我像疯了似的,便想起了您……”
“噢!这没有什么,我已经原谅了您。”顾热打断了她的话,“要知道,要是您遇到了什么不幸,我会全力帮助您……不过请您不要对我妈妈提起这些,因为她有她的见解,而我又不愿意忤逆母亲。”
她始终用目光凝视着他;她看见他这般心地善良,又是这样悲伤,还有那一簇漂亮的金黄胡子。她甚至想到接受他先前的提议,与他一起远走高飞,去一个人们不曾知晓的地方共渡爱河。随后,她心里又升腾起一个不良的念头,她想无论如何得向他借到那两季度的房租才是。她的心怦然跳动着,再一次用温柔的口吻说:
“我们互相不再有埋怨,不是吗?”
他摇了摇头,回答说:
“当然不会,我们之间永远不会互相埋怨……只不过,您要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说罢便大步离去,把思绪烦乱的热尔维丝留在那里。她听到的他那最后一句话,像嗡嗡作响的钟声在耳畔强烈地敲击着。当她走进那家小酒店时,她又听见自己内心深处隐约的低吟声:“一切都完了!好呀!一切都完了!如果一切都这样完了,我就什么也不做了!”她坐了下来,吞下一口面包和奶酪,举起面前满满地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里是位于楼下的一个长厅,天花板很低,有两张硕大的餐桌。桌上一字排开摆放着几瓶酒、一些面包、三碟子干酪。送葬的人们草草地吃着,即不用餐巾,也不用刀叉,远一些的地方,呼呼燃火的炉子旁边,四个扛尸夫已经用毕了午餐。
“我的上帝!”玛蒂尼先生解释道,“每个人都要走这一步,年纪大的会给年轻的腾出地方的……下一回你们回家时,会觉得房子空多了。”
“哎!”罗利欧太太连忙说,“我弟弟要退了租约。他那店铺已经破产了。”
大家刚才已经对古波用了功夫,所有的人都劝他把租约转让给别人。罗拉太太本人近一段时间来与朗蒂埃和维尔吉妮相处甚好,并被他们两人眉来眼去的隐情挑逗起恻隐之心,暗地里顺水推舟,便努力做惊慌状,说着破产和坐牢的可怕。忽然间,古波生起气来,原来他喝了过多的酒,原来悲伤的情绪变成了一股怒气。他对着妻子劈头就嚷:
“你听着,我要你好好听我说!你总是按你的主意行事!但是,这一回我可告诉你,我要按我的意愿做事了!”
“好!”朗蒂埃说,“如果好话她听不进去,就用木槌把这道理敲进她的脑袋里去!”
他们两人都数落了她一番。但是这并不妨碍嘴巴咀嚼食物的动作。那些干酪渐渐吃光了。瓶子里的酒也如同喷泉一样流进肚子。热尔维丝也在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面前退却了。她不回答,嘴里被食物塞得满满的,匆忙地吃着,好像她先前被饿极了一样,当他们说得停了嘴,她才轻柔地抬起头来,说:
“你们说够了吧,嗯?我并不在乎店铺!我也不要那店了……明白了吧,我不在乎,反正一切都完了!”
于是,大家又重新叫了些面包和干酪来说,大家严肃地讨论起来。布瓦松夫妇接手店铺的租约,而且由他们支付近两个季度的欠租。另外,博歇欣然代表房东答应了这种转租方式。他又当场租给古波夫妇一个住所。那是七楼的一间没有人租用的空房,正好和罗利欧夫妇在同一个门廊里。至于朗蒂埃怎么办呢,瞧呀!他表示说如果不妨碍布瓦松夫妇的话,他愿意继续住在那间卧室里,布瓦松点头答应:这并不妨碍他们,尽管他们意见不同,但作为朋友总会相互包容的。朗蒂埃的小算盘已如意实现,也就不介入转让的具体事宜了,只管在一块很大的面包片上配上布里干酪;向后仰着身子,虔诚地吃起手中的面包,表面平静,心中暗自窃喜,眨巴着眼睛在热尔维丝和维尔吉妮之间偷偷地瞟来瞟去。
“喂!巴祖热大叔!”古波叫道,“来喝杯酒吧,我们并不是那些骄傲的人,咱们都是干力气活的工人。”
四个扛尸夫已经走出店门,听此话又重新走进来与众人碰杯,并不是他们说埋怨的话,就凭他们刚才扛过的那尸体的重量,也配喝下一杯酬谢酒。巴祖热大叔用眼睛盯着热尔维丝,却并未说一句不得体的话。热尔维丝觉得不自在,便站起了身离开了那些已微醉的男人们,古波又喝得烂醉,重新又放声大哭起来,并说自己还在伤心呢。
是夜,热尔维丝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愣神。她似乎觉得这所房子现在是那么冷清而空旷。确实,这么做倒也少了那一大堆拖累。但是,她不仅是把古波妈妈真真切切地留在了那马尔加代街小园子的墓穴深处,她还失去了太多的东西,这一天她也埋葬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的店铺,她做老板娘的威风,还有其他种种情怀。是啊!屋子已空了,像她的心一样,就像搬家时腾空了一切似的,更像交易市场的股价跌到了终底。她感到筋疲力竭,跌倒在地。将来也许会重新爬起来,如果她能够的话。
晚上十点钟时,娜娜脱了衣服时却跺着脚大哭起来。她要睡到古波妈妈床上去。她的母亲试图让她害怕;但这小丫头过于早熟,对死人她只是充满着好奇心,并没有恐惧心理;如此这般,热尔维丝为图个清静,终于答应她躺在古波妈妈睡过的地方。这女孩喜欢大床,可以随意在上面躺着打滚。这一夜,她在舒适温暖的羽绒床垫上睡得格外舒服。
爱弥尔·左拉
(Emile Zola, 1840-1902)
爱弥尔·左拉(Emile Zola, 1840-1902),法国小说家,自然主义创始人。少年时家境贫寒。中学毕业后做过打包工人和记者。1872年成为职业作家。九十年代中,起而为被诬告犯叛国罪的犹太裔军官德莱弗斯辩护,对奉行民族沙文主义的资产阶级政府进行了长期斗争。
左拉从六十年代中开始提出自然主义创作理论,主张以科学实验方法从事文学创作,按生物学定律描写人,无动于衷地记录现实生活的一切方面。其自身创作,由于受自然主义理论影响,不能全力以赴对事物作社会和阶级的分析,挖掘现象深处的本质,更不能从经济现象和社会现象中引出革命的结论。但他强调深入体察社会,大量掌握生活素材,所遵循的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他的小说最先反映了帝国主义初期的商业、财政状况和产业无产者非人的劳动、生活条件,表现出对资本主义秩序的不满,对劳动人民疾苦的同情,可是存有改良主义幻想。主要作品有《卢贡一卢卡尔家族》共二十卷,重要的有《萌芽》、《金钱》、《崩溃》、《小酒店》等)、《三名城》三部曲(《鲁尔德》、《罗马》、《巴黎》)和未完成的《四福音书》(《多产》、《劳动》、《真理》)等长篇小说以及相当数量的中短篇小说。在艺术上,左拉的作品以场景壮阔,气魄宏大,文体粗犷遒劲,喜作夸张描写和大量的细节描写著称。
《萌芽》(1885)是左拉的代表作。小说以煤矿工人罢工为背景,描写了矿工的悲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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