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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池

_5 韩寒(现代)
  我环顾四周,仿佛自己在仙境里一样,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伞撑着,学生也都穿上了雨衣,顶雨前行。看见周围的人如此辛苦地和大自然搏斗,而自己则在温暖的车厢里观看一厘米外的不同世界,我不禁洋溢起了幸福的感觉。在奇异的生活里,我和健叔学会了一种奇异的本领,那本领就是不回忆。我们如同优秀青年那样只往前看,虽然我们的目光比较浅显,只看见了今天之后的一天。
  在超市里,健叔遇见了很多情侣,便强烈要求王超将艺术家阿雄约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健叔会乐意看到阿雄伙同他的女朋友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如果换成是我,我势必更加悲伤。王超后来去过一次学校,说时间已经定好了,就在这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学校旁边的酒吧里——因为酒吧是他爹的一个朋友开的,所以可以免单。健叔为这次相见作了很多准备,而且我们终于弄明白,原来健叔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以前一直穿着三件短袖T恤,所以觉得不好意思。而这次,他终于可以一件短袖外面直接套一件羽绒服了,而且腿脚也终于利索了。
  我们的意思是,其实健叔大可不必这样担心,说不定三件短袖T恤一起穿的行为已经构成了纯粹的行为艺术,会引起永久妹妹的喜欢。
  周六终于到了,老天格外帮忙,天冷得奇怪。我们开去的一路上发现已经快临近圣诞了,连耶稣究竟是个人还是种吃的东西都没搞明白的学生们都在为这个盛大节日的来临作精心准备。
  我想起我上学的时候,这个学校从来都不放假的假期似乎是男女同学最津津乐道的,也是最隆重准备的。关于这点,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为什么。那是人家国外的春节,连着元旦,会有一周的狂欢。而我们连圣诞树和冬青树有什么区别都不知道,却为此乐而不疲。尤其是男男女女们,倘若这个节日是一个人过,必然伤心落泪。我实在不明白这天和其他的三百六十四天有什么区别。而在学校里最不太平的就是所谓的平安夜,在初中高中的时候,大家想尽一切办法在那天晚上晚回家,而到了大学,学生会就组织各种粗俗的文艺活动,让红男绿女们平安夜快乐。
  在中国,我觉得稍微不小心就会错过中秋节元宵节之类,倘若没有万众期盼的一周假期,估计也能不慎错过国庆节劳动节。但圣诞节是万万不可能错过的,无论街上的气氛和广播电台里的节目都让你知道离开圣诞还有多少时间。更何况情人们似乎不能满足于只有情人节,一定要欢度圣诞才能圆满成功,好在这中间还隔开了大半年时间可以缓缓,要不然真是要了穷苦男生的命了。
  从小,我发现自己有一个情结,就是一直想痛扁圣诞老人一顿。首先,我相信圣诞老人不可能光临我们这个主要信仰是佛教而且大部分居民家没有烟囱的国家,这说明所谓的圣诞老人势必是假的。其次,我对这种套着卡通外衣的人,都有股强烈的想扒下来看看里面的人到底是怎么一副嘴脸的冲动。这点和我从来看不顺眼圣诞节没有关系,哪怕是公园里的米老鼠我都想将其踹翻在地。这可能源于我幼年时候的一次经历,那时我在游乐场的一个角落里发现脱了一半衣服的米老鼠正对着墙脚尿尿。从此以后,我对这些东西充满厌恶。之前每年,我总能在圣诞节前后看见不少圣诞老人,有时候去趟商店能一下子看见四个在向我挥手。那时候我总想把他们都塞进化工厂的烟囱里。
一座城池 第四部分(9)
  每年圣诞来临,我都觉得空气里不光充满圣诞的气氛,更多是充满荒诞的气氛。
  当然,这可能和我过了无数次的单身圣诞不无关系。无论我在什么时候有女朋友或者有没有分手,我们总是不能坚挺地共度圣诞。
  我们一路上走过很多小店,这些小店门口都摆着俗气的圣诞树,上面无不挂了四个中文字“圣诞快乐”。一些稍大的商场果然又推出圣诞老人在门口招揽生意,期间我看见了一个只做了一套红色衣服和头罩而没有做衣服里的填充物的史上最瘦的圣诞老人。我最早看见的时候只是在想,这大头是谁,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个半成品。车开了很久,终于到了健叔的工业大学,一路之隔有几家酒吧和网吧,我们要去的是酒吧,名字叫“港口”。到了酒吧门口,停了车,我头一下又大了——给我们拉门的又是一个圣诞老人。
  我们到了酒吧里面,老板为我们留好了靠窗的位置。我想起在上海那个大都市的时候,我都不曾去过酒吧。酒吧里放着GENERAL ROCK,都是我不曾听到的音乐,舒缓而温暖。我陷在沙发里看窗外,一个能量巨大的灯箱正对着我变幻颜色,隔着玻璃都能让眼力所及显得迷乱陆离。
  我想起在上海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是一个朋友的同学。我朋友告诉我,此人在上海是个社交名媛,我当时并不明白什么叫社交,自然更不明白什么是媛,但是名媛我知道,就是著名的媛。我和这个时髦姑娘交往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认识了各大奢侈品牌,我也大致明白一个LV的包需要多少价钱,而之前我一直以为鳄鱼牌耐克牌之类的才是最贵的。
  过了一个月,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社交名媛,就是看见街上任何一个超过五千元的包就能准确知道它价钱的姑娘。这点我很钦佩。她曾经拿了一个FENDI的绣花包来问我多少钱?我甚至动用了大脑中负责幻想的部分猜这个包的价钱是三千。她大笑说:“哪三千啊,五万七千八。”
  我大为诧异,小心翼翼地接过观赏。不可否认的是,包很漂亮,做工也很好,但我不觉得这些能构成那个价钱。我也不明白一个连车都还没有的女人需要这样一个包做什么呢?她告诉我买这个包是因为要配一件礼服,并且说“就喜欢你的纯朴”。
  我想起我身体虚弱的爷爷奶奶。如果她成为我的妻子,只要将那个包在我爷爷奶奶前一晃,让他们猜猜价钱,俩老肯定会吐血身亡,从而实现她家中最好没老人的愿望。我能想像我奶奶伸出一根手指,对着这包说:“难不成要一百?”
  这个女人的爱好就是在周末将自己打扮得光鲜,出入各种虚伪无聊的派对,认识各种伪上流社会的人物,然后不知道是进行社交还是射交,最后在半夜时候坐奔驰回家。所以,我弄明白了,原来社交名媛就是打车去坐车回的意思。
  我们的分歧在于她让我从此以后抽雪茄烟,说我虽然没有钱买PRADA的衣服,但是我可以先从抽雪茄烟开始,让我有点贵族习气。我试过一次,但发现雪茄实在比香烟大太多,按照香烟的抽法,一支完事我腮帮子直疼。我说:“这我实在不行,在这弄堂旮旯里叼根雪茄要被人笑死的。”
  她说:“你这人,就是没有进入上流社会的命。”
  这点我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那些明明都是下流的人,为什么凑一起就叫上流社会了呢?
  后来我们分手了,因为我们俩实在不合适。她可能发现我其实并不纯朴,说不定和出入高级场合抽雪茄的人一样下流,且又下流又没钱,真是无药可救。而且有一天她发现我穿的外套居然是PRADA后觉得我很俗,没钱还追求奢侈品牌。我觉得很委屈,首先这是我去年买的衣服,而去年的我根本不认识PRADA,再说这衣服才一百元,必然是假的。但是我想不明白的是,就算这是真的,那又如何了!便说:“你一年也就几万块钱,不也买五万的包吗?”
  她一下生气了,说:“谁说我一年才五万。”
  我这才想起来,当官的和漂亮女人的收入都是不能按照工资估算的。
  恍恍惚惚中,我想起自己离开这个女人已经有很多年了。她让我对各种酒吧都十分厌恶,以至于我生在上海,却没去过酒吧。我觉得为什么在离开饭店的饭桌以后还要去找个酒吧坐坐。如果真是什么事要谈,在公园的长凳上也未尝谈不出来。
一座城池 第四部分(10)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酒吧。服务员问我要什么。我看着窗外,说:“跟他们一样。”
  服务员说:“他们都要了芝华士。”
  我说:“哦,那我要水,白水。”
  我的白水姗姗来迟。我看着窗外,突然发现了艺术家的到来。我通报了这个消息,健叔马上对自己的羽绒服进行了整理。房子里非常的暖和,我和王超早就将外套脱去。我问健叔:“你怎么不脱了外套?”健叔说:“我里面穿的衣服是那件绿的印了‘世界和平’四个字的,还破了个洞。我特讨厌那衣服,我哪想到这酒吧里这么暖和。”
  艺术家阿雄来到酒吧,王超招呼他坐下,问:“你好你好,你女朋友呢?”
  阿雄说:“哦,今天她考试,不能来。”
  健叔马上脱下了羽绒服。
  王超一脸坏笑,问健叔:“你有什么要谈的,听说你要谈点事。”
  健叔不服气道:“是有事情谈。那个阿雄,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阿雄说:“艺术。”
  健叔说:“我知道是艺术,那艺术总要有个主修的。”
  阿雄说:“艺术设计,电脑设计。”
  健叔说:“你电脑很好,很怪啊。”
  阿雄说:“这是我和非生命沟通的一种方式。”
  健叔说:“好好好,我正好要做个网站,要你帮忙啊。”
  阿雄说:“好好,不打不相识啊,电脑方面的事你尽管来找我。”
  健叔说:“我在经营方面比较有经验,在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就开过一家电脑公司,还是比较成功的。经营方面你放心,你主要负责技术。我听王超介绍说,你电脑是最好的,所以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雄说:“好的好的。上次是个误会,其实从你主动帮我表演就看得出你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果然,你今天穿的T恤上都写了‘世界和平’四个字。其实我们是一路人,一路人,早知道再多送你两只鸡。”
  健叔低头看看自己穿的T恤,说:“哈哈,是啊,我也没什么爱好,就只能尽力维护世界和平了。”
  阿雄说:“对对,我也是想让世界变得更加文明。”
  我和王超在旁边插不上话,我感觉自己正在目睹一场超人和蝙蝠侠之间的正义对话。王超低头喝酒不言语,我估计是强忍着心花不让它怒放出来。
  健叔接着说:“这次的合作一定能成功的,这样,你以后艺术表演的经费就不愁了,就可以去更加广阔的天地中表演。你可以去上海的八万人体育场进行行为艺术表演,还从来没有人在那里表演过,你是第一个。”
  阿雄说:“呵呵,是,是,上次实在是误会你了,以为你要吃那些鸡。”
  健叔说:“说实话,这鸡,如果我们三个吃了,我们就给你吐出来。”
  我和王超同时笑出了声。
  阿雄看着我们。我说:“健叔说得对,你的鸡现在很好,已经开始下蛋了。健叔正在做一个实验,主要是想看看这鸡到底能活多久。”
  阿雄说:“好啊,这个有新意啊,我都不知道鸡能活多久。”
  健叔说:“所以,你放心,我会去做一个计划,回头我们就开始实施。”
  阿雄说:“好,那我就等消息了。我走了。”说完,他匆忙跑了回去。
  王超说:“这怎么就走了。”
  我说:“估计是看女朋友心切啊,估计考试要考完了。”
  健叔说:“你们瞎想什么呢,没看见是谈生意吗?切。”
  王超说:“我赞助你,我赞助你网站域名的钱。算是入股的,股份多少随你,你是老板嘛。哈哈哈哈哈哈,到时候做的和微软一样大了,分我个五万十万的就可以了。”
  我说:“我精神上赞助你,你分我三万就行了。”
  回到大荣公寓,我说:“难道你真的先兄弟们一步,开始创业了?”
  健叔说:“哪里,我连电脑都没有。我看王超这样刺激我,我就……”
  我说:“原来是这样。”
  我来到我房间,这房间本来是次卧,比他们的房间都小,却是我精心挑选的。我从小就不喜欢很大的房间,因为那样,我在里面显得十分的次要。而且,大的房间总是让人心空荡,进而让生活空荡。这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床和电视机。我的房间不知道什么原因,似乎没有充足阳光,在下雨日子里更是潮湿到让人抓狂,不过还好这里雨水不多。
一座城池 第四部分(11)
  在最近的时间里,我习惯每天下楼走动,沿着旁边肮脏的河床,一直前行到回看大荣公寓都模糊不清。在离开公寓一公里多的地方有一片树林,树林很长,但是很浅,往里没过几棵树就能看见一堵围墙,而围墙的背后还是树林,这让我觉得十分奇怪,对这围墙的意义反复思考。围墙一路延伸到我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我曾沿着围墙走到一个看不见大荣公寓的地方,但是围墙还是一路向北,并且划着弧度。在围墙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说明,也没有“一针根治”类的广告,甚至没有任何办证的人留下的电话,只是空空荡荡一堵破旧而结实的围墙。我曾经想着要爬上去看看,但没能成功,而且我觉得爬了上去也只能看见更多的树。我在大荣公寓的时候远眺这片树林,很多时候空中充满雾气,我只能看到最前面的几棵小树,天气好的时候就能看见更多的树,但是也只是树而已,没有建筑,没有坡度,没有道路,只是一片树木,延伸到肉眼的极限。奇怪的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眼前有这么一大片树林,印象中似乎是杂乱的废弃厂区。一直到一天黄昏,我想看看风景时才发现那竟是一片树林。
  我下楼,第一次走了过去,到达那里连路都没有。第一次走到跟前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树木在风里无章摇晃,还有奇怪的鸟叫。里面漆黑阴森,但我感觉十分兴奋,有强烈的冲动要走进去,感觉像是站在几十米高的地方,有强烈的冲动要跳下去。我的意识告诉我,走进去的结果和跳下去的结果是一样的,所以我的身体十分高兴。我往前走了一步,眼前是一棵不知名的树木,长着三角形的叶子。我抚摸着树干,突然看见一只如同天牛般大的虫子。我这才惊醒过来,跑了出去。这完全得益于我对虫子的害怕。
  第二次走过去的时候天还亮着,但正是这次,我才发现有一堵围墙,这说明无论那天如何往里走,也只能走到围墙为止,然后顺着围墙走,不断地绕圈。不过,天知道围墙是不是围成了一个圈。白天的感觉和晚上完全不同,虽然一样没有一个人出现在视线里,却有大片的树木发出动听的声音。晚上则完全是一个黑洞,虽然你背着身子,向前迈着脚步,却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吸着,每一步都是退向后方。大荣公寓是我惟一能看见的有灯的建筑,我的脸正向着它,走的每一步也是无比的坚决,但感觉离它的距离渐渐遥远。突然间,仿佛穿过了空气中的什么障碍,大荣公寓出现在了眼前一百米的地方,脚步也终于变得实在了。进了房间,我看向远处,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总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觉得那堵围墙其实是不存在的,在晚上的某一个时刻,你能径直走到树林的深处。而那深处,似乎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在吸引着你。
  冬天来临的第三十天,我们的取暖器坏了,变成了一个只能用来恐吓大自然的东西。王超拿去换,却被遗憾地告知,那家工厂倒闭了。这家制造取暖器的工厂是如何得以顽强地撑过夏天而在冬天倒闭,是我始终不能想明白的。我的被子虽然只有一条,但由于我把所有的衣服都压在上面,倒让它严实不少。王超开始时不时回家睡觉,毕竟家里有空调和电热毯。这冬天似乎没有想像中的难过,难过的是少了王超的桑塔纳,买东西和出行变得不是很方便,且楼下的小卖部又恰好被烧掉了。还好,我们身边实在是没有钱,这也让生活轻松不少。此时天气寒冷,大街上人烟稀少,也没有人组织抽奖活动,所以我们也没有了任何的经济收入。
  十二月,我们收入了一百元。这是健叔突发奇想,将取暖器拿去街上卖了得来的。那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生怕走近了,被买主发现我们住在附近。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不断地在破旧无人的街道上左转右转,才到了一个我们认为相对安全的地方。取暖器很快被卖了出去,还连同保修卡,买主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看来很需要取暖的老头。我很是于心不忍,但是生活的窘迫让我们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终于,这个取暖器以一百元成交。因为在大街上是没有办法试机器的,所以老头并不知道机器连取暖的功能都没有了,只能摇头。我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可怜的景象,白雪皑皑中,在一间茅草屋里,穷苦的老头和这个取暖器一起对坐着,互相摇头。健叔说:“生活所迫啊,再不行就只能卖我房间的电视机了。”
一座城池 第四部分(12)
  我愧疚了很多天。健叔安慰我,说:“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加穷苦了,那老头至少肯定比我们要有钱。”
  那天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彻底不认识大荣公寓了,虽然我们的公寓在开阔荒芜的地方。经过高人的指点,我发现只花了半个小时就能走回去。三天以后,我们坐王超的车经过那个地方,突然发现老头在街边卖取暖器,旁边放了一个牌子:全新取暖器,儿子送,家中已有,200元。
  健叔说:“真黑,这坏掉的也能卖二百。”
  王超说:“人家也是做生意,从你这批发了一个。”
  我说:“原价卖了不就得了,已经吃亏了还想再赚点,别冻死在街上。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王超说:“做生意的人不都这么想吗?”
一座城池 第五部分(1)
  我们不知道老头已经在这里卖了几天,但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和健叔不由得将身子埋了下去。
  王超说:“阿雄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计划拿出来。”
  健叔说:“计划什么啊,安然过冬再说。”
  王超说:“你玩笑归玩笑,但你既然说了一定要随便跟人弄个什么东西的,要不然人都说我王超是骗子。你回去好好想想。”
  从那以后,健叔还真日思夜想,还越想越有兴趣。他问我:“你说,弄个什么网站最好?”
  我说:“健叔,现在好像弄网站是挺赚钱的。我以前有一哥们,做了一个网站,每天浏览量只有一百个人,我估计里面还有他自己重复登录五十次,居然有个老外出一百万美元要买那个网站。”
  健叔说:“你说的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时候。那会儿只要开出个网站做个内容好像就能高价卖掉,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上家都是怎么想的,干吗不自己做一个呢,一天就那点浏览量。”
  我说:“那有什么,最莫名其妙的是,有神经病的买家,还有更神经病的卖家就是不卖,觉得自己这个能卖一亿。我那哥们告诉我,他的心理价位是一千三百万美元,正好凑满一亿人民币。”
  健叔问:“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前两年,那时候有好多人要买他那网站,出价都是几十万美元。”
  健叔说:“他做了一个什么网站?”
  我说:“让学生在网上发表文章的,还有BBS。”
  健叔说:“人多不多?”
  我说:“不说了嘛,只有百多的浏览量,帖子都是班级里同学发的。那家伙的宣传范围只能在班级,所以那些帖子都是同学们发的。后来这家伙就疯了,每天和人谈价钱,自己牛的不行,觉得已经是亿万富翁了。”
  健叔说:“后来呢?”
  我说:“后来好像就没有人发帖子了,因为大家都是同学,觉得平白无故给那家伙赚了几千万,都很想不通。”
  健叔说:“后来呢?”
  我说:“好像有一天浏览量是零,估计那家伙忙着谈生意,自己都忘了上去看。班级里还有一个男同学不服气,请了一个礼拜假,说要做一个一样的网站,并且在校报上花两百块钱买了半个版面做广告,想一举击败那个男的,争取把自己的网站卖个一亿美金,然后就退学,做十个网站赚十亿美金以后就不干了,开始养老。”
  健叔说:“后来呢?”
  我说:“后来第一个同学好像没谈拢价钱,人最高就肯出到一百万美金,所以他就没卖,想等价钱再好点时出手。当他正在一个接着一个建设网站的时候,互联网的泡沫突然就破灭了。”
  健叔说:“后来呢?”
  我说:“后来,那家伙想十万元把网站卖了,没人要。谁要这浏览量只有个位数的网站啊!最后好像连一千人民币都没卖掉。后来又因为交不起服务器的钱,网站就倒闭了。从那时起,这家伙的神经开始有点不正常,到现在都没有恢复,看见街上开过奔驰就说:‘这有什么呀,我差点就能一下买十辆。’”
  健叔说:“是啊,差点没用啊,差点说明还是差了点,没成功啊。那那个要赚十亿的呢?”
  我说:“那要赚十亿的看形势不对,就没有再做网站,后来的一个学期一直致力于和校报纠缠要收回那两百块钱的广告费。那人的神经也有点不正常,但是比第一个好点,毕竟还没做出来,也就逢人说,主要是技术力量不够强,技术人员不够多,如果早一个礼拜把网站做出来,现在就有十亿人民币了。”
  健叔大笑,说:“还是我们修电脑的实际点。”
  我说:“是啊,我不明白那时候的人的脑子都是怎么长的,好像只要能做出一个网站,然后在网站上写上'网站‘二字,好让人明白这是个网站,就能赚个千八百万的。这用脑子想就不可能嘛!”
  健叔说:“很多事情是想不明白的。你看北京的房子,售楼处开盘价八千块钱一平方米的还差好多没卖完呢,就有人买了房子跑到中介那里挂一万块一平米了。哪个傻逼去买啊,但那家伙倒真以为自己赚了几十万了,然后一直觉得自己赚大钱了,等开发商那里涨价到一万块一平米了,那傻逼又挂一万二,然后觉得自己发大了,永远卖不掉,就永远感觉很有钱,一直等到崩掉的一天。”
一座城池 第五部分(2)
  我说:“是,这些都属于脑淫式的生意人。”
  健叔说:“你看着吧,迟早上海的房地产市场也得这样。上海人最喜欢干这种蠢事了,把房子价钱炒到上海人自己都买不起,然后再硬着头皮继续炒,接着'哗’一下崩盘了,这时候外地人早就撤了,可上海人倒全砸手里了,最后只有跳黄浦江。黄浦江是干什么的,就是给上海人跳的。你看上海人站在黄浦江旁边,看着身后的外滩,说‘妈妈的,都是外国人的',然后’扑通'跳下去,死了。”
  我说:“是啊,你看,要慎重,要不然结果就是卖取暖器的老头那样。”
  健叔说:“现在做网站不赚钱啊。我要是有钱,现在就去上海炒房子,四年以后再跑出来,怎么都能赚个几倍的钱。”
  我说:“想起我以前那两个做网站的同学真是滑稽。自那以后如果告诉他们,他们出了一百万,等一年能赚一百万,他们肯定不干,因为他们觉得他们自己干一个礼拜,就能赚一亿,哈哈哈。”
  健叔说:“真有一亿就好了。我想想看有一亿我得做什么,算了算了,一亿太多了,一百万我就很高兴了。我有一百多万,我就买套上海的房子,最好能看见黄浦江和外滩,再买辆桑塔纳2000,再装修一下房子,那就很好了,哈哈哈。我想想我都要买什么牌子的电器,我电视要买索尼的,空调要三菱电机的,冰箱要松下的,DVD要……”
  我说:“健叔,你这也太不中国人了。你电视要买长虹的,空调要买海尔的。”
  健叔说:“我有钱啊,我干什么要买国产的。”
  我说:“你是有钱,但是要支持国货啊。”
  健叔说:“你看,我都是百万富翁了,当然要用进口的东西了。”
  我说:“那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彩电就买飞利浦的,冰箱就买西门子的。”
  健叔说:“我要考虑一下,这要等对比以后才能有结果。”
  我说:“我觉得鬼子的东西不能买,而且还贵。”
  健叔说:“可是我一直很喜欢索尼啊。”
  我说:“这不一样的,你都那么有钱了,就要给大家做出表率。而且飞利浦还好像便宜一点。”
  健叔说:“你说的对,当一个人有一定的财富以后,就要对社会做出表率作用。我就买飞利浦的电视了,哪怕比索尼的还要贵一百块钱。”
  说到这儿,大家都有所停顿。我说:“健叔,咱们的一百块钱还剩多少了?”
  健叔说:“对,我也在想这事呢,应该还有五十多。”
  我说:“你的网站什么时候能盈利?”
  健叔说:“这都还没有眉目呢。”
  我说:“你就别幻想了。你做个什么网站啊,大伙都等着你养活呢。”
  健叔说:“我想做个像新浪一样大的。”
  我说:“那不行啊,你就两个人。”
  健叔说:“我知道不行,所以我琢磨着,先做一个专一点的。你看,我做一个家用电器的论坛,然后等人多了靠广告赚钱怎么样?”
  我说:“好是好,但估计做不大。你看,会用洗衣机的都不会上网。”
  健叔说:“我还有一个方案就是做一个专门让人贴图的。”
  我说:“你还嫌黄色网站不够多啊。”
  健叔说:“那不一定要贴人体啊,你说呢?”
  我说:“你见过论坛里有人贴风景的吗?就算有人贴了风景,你自己看过风景吗?”
  健叔说:“还真没有,别发展到最后真发展成黄色网站了。”
  我说:“极有可能。你看,那阿雄肯定要贴自己行为艺术的照片,万一他哪天觉得艺术是不需要衣服挡着的,那不就完蛋了。”
  健叔说:“是啊,如果能拖着永久妹妹一起艺术,那浏览量肯定很高。”
  我说:“是啊,哪个黄色网站还有一对专门的男女模特的!”
  健叔说:“可是,这靠什么赚钱啊?”
  我说:“靠这两个活宝啊,一天脱一点,只有付了钱的,才能看见完整的艺术,要不然只能看见这经过修饰的艺术。”
  健叔说:“那这个网站太依靠个人了,如果有一天他们两个自立门户,我这网站马上就得倒闭。”
一座城池 第五部分(3)
  我说:“也是,主动权要在你手里。”
  健叔说:“你看,要不做一个专门让人出钱下载东西的。”
  我说:“那你从哪里搞那些要被下载的东西呢?”
  健叔说:“我去新浪搜狐下载啊,那里都是免费的。我就下载下来,放到我的网站上,然后收费。”
  我说:“你觉得会来你这里下载的人能比熊猫多吗?”
  健叔说:“也是,连我都会鄙视他们。”
  我们陷入了沉思。
  健叔说:“要不我们就做一个虚拟的网上世界。”
  我说:“这软件设计太庞大了,没几十个人几百万下不来啊。”
  健叔说:“也是。那你说做什么好?”
  我说:“我真不知道。”
  我们俩人苦苦思索。这时,王超破门进来,问:“说什么呢?”
  健叔说:“做个什么网站?”
  王超说:“你还真做啊。做个打游戏的,我就喜欢打游戏,我保证每天浏览。”
  就这样,在王超的鼓励下,健叔真的做了一个打游戏的网站,起初只是一个论坛,发一些游戏的攻略,没过几天就做起了主页。艺术家阿雄一丝不苟,居然还能和系里的同学一起做出游戏的补丁。在桌球的在线游戏里,他们做出了瞄准器;在足球的在线游戏里,他们做出了能让裁判变成黑哨的软件;在篮球的在线游戏里,他们成功地将投篮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百;在真人射击的游戏里,可以让主人公拥有最好的武器。他们将这些东西挂在网上,让人免费下载。健叔什么都不会做,惟一的任务就是每天看一次电脑,说:“看,又多了五百个人注册。”
  健叔自己没有电脑,所以一切行动都要在阿雄那里进行。而健叔似乎很喜欢跑到阿雄的寝室,先看阿雄自己玩一段真人射击的游戏,在游戏里,阿雄的名字叫“我为何不败”。但是阿雄在打游戏这方面的天赋差强人意,基本上都是以自己失足摔死告终,于是利欲熏心的他,给自己做了一个盾牌,还很得意地出去炫耀。网友纷纷问他:“这盾牌是在游戏的哪个地方买的,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有卖啊。”阿雄还没说出是自己做的,就被人从后面一刀捅死了。他“死”后,健叔就会对他谈一点之后的构想,在构想的过程中,永久妹妹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看得健叔心神荡漾。
  很快,网站的日点击量到了十万。这时候,健叔和阿雄的意见有了一点分歧。阿雄觉得网站只要大家其乐无穷就可以,只要还能存在,就没有收费的必要。但健叔坚持说一定要收费,软件的开发就是一笔很大的费用——虽然现在还没花钱,而且如果永远不能收到钱,那就失去了做这个网站的意义。
  阿雄的意思是,健叔可以去拉页面的广告。
  经过健叔漫长的联系,终于拉到一家专门卖游戏机的厂家,厂家出价两百元,要求做首页的广告。虽然和健叔的想像有着稍微大的差别,但是聊胜于无。健叔觉得,这好歹是个开始,很快,网站首页上的空间将不富裕,而他自己将很富裕。
  遗憾的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联系到任何一个愿意在互联网上做广告的企业。当健叔再去找那家游戏机厂的时候,对方已经是英语复读机厂了。
  其实健叔的一切动机都是为了可以看到永久妹妹。健叔一次一次去阿雄的寝室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给自己看,永久妹妹还没有和阿雄同居。而每次看到阿雄床上的被子,健叔就心花怒放。
  这点我很不能理解,我不明白健叔为什么对一个不是自己的女人的人这么感兴趣。对我来说,如果这个姑娘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就会立即对她失去好感,放弃追求。而健叔则是很有追求,他觉得天下大同,只要没有结婚,女孩子就是自由的。从这点可以看出,其实健叔隐约是个生意人的坯子,因为姑娘就像商品,只要还没开发票,她就能是任何人的。
  但是健叔这个想法藏得很深,他从来都没有和阿雄表示出任何一点喜欢永久妹妹的意思。在永久妹妹坐在阿雄旁边的时候,健叔甚至能盯着阿雄说出一些完全和此刻大脑所想不搭界的言语。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了些。有一天我早上醒来,发现远方的树林没了,这让我大为吃惊。将视线放近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外面下了雪。我起来的时候雪还在继续下,而且昨天夜里下得更大,因为地上已经没有一块异色。窗外的景观让人突然心清气爽。我站在窗前许久,哈出阵阵白气,这是最能证明一个人还活着的东西。在冬天我尤其喜欢哈气,我时常幻想,倘若这是喷火,那我的人生该多么的安全。
一座城池 第五部分(4)
  外面的大雪让我回到了温暖被窝,我侧身还能看见惨白的天空,似乎也能听见大雪落下的声音。没吃饱但已经睡足的我又莫名其妙地睡去,像是这个房间里没人曾经醒来过。在几分钟后我又张开眼睛,瞪着窗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我一个人自顾自地在房间里睡了醒醒了睡,不亦乐乎。
  大约八年前,我认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是在一个课外活动中认识的,当时的我比她大三岁,但不幸的是,我们在一个等级的英语提高班里上课。那年我意气风发,决心在进大学前精通英语,接着在大学里搞搞翻译,然后在毕业前自己挣钱开上汽车,在学校里巡游。我很诧异我能有这样清晰的目标,并且真的付出了行动。
  提高班需要坐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和三站的地铁,期间我还丢失了两次钱包。一个月的课程里,除了英语水平没有提高以外,我的对外面世界的警惕、对混乱市区的熟悉和反扒能力均有不同程度的提高。
  在这个班级里任课的老师叫戴安娜,是个中国女人。戴安娜王妃死后她觉得不吉利,马上改名为苏珊娜,后来觉得苏珊娜太多了,又改为塞琳娜。她是如此喜欢“娜”,我们一直以为她的中文名字里肯定有“娜”字。塞琳娜姓苟,是个不常见的姓氏,我们猜想她的中文名字是“苟娜”,她肯定觉得这样不好,就像溜狗的把狗给溜丢了以后见到人问的第一句话。还好中国人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听说大家以前都管她叫“句老师”。她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和美国男朋友恋爱十年后被抛弃,回来后就成为了这一带最有威望的英语老师。这说明语言这东西真是神奇,哪怕你和国外一个管道疏通工相处了十年,离开后照样能成为大学生的老师,而且教的还不是疏通管道。
  塞琳娜上课很神经,大家在认真记录了多天的笔记后都选择了放弃。只有一个姑娘还在认真地记录,而当时的我又十分喜欢认真学习的姑娘,所以就一直对这个姑娘抱有好感。
  一次上课,塞琳娜问大家:“有没有人喜欢土黄色?”
  下面鸦雀无声。
  塞琳娜说:“难道没有人喜欢土黄色吗?”
  下面还是鸦雀无声。
  塞琳娜说:“每个颜色都是可爱的,是上帝的作品。真的没有人喜欢土黄色吗?”
  下面依然鸦雀无声。
  塞琳娜摇摇头说:“看来真的没有人喜欢土黄色了。”
  这时候,那个姑娘觉得塞琳娜一个人在台上很可怜,于是附和了一句:“其实我挺喜欢的。”
  塞琳娜说:“好的。但其实老师是给每个同学都下了个套,土黄色真的很难看,可没想到真有人喜欢。”
  说完,那姑娘就哭了起来。
  塞琳娜说:“来,想哭就哭得大声一点,把你的心打开。Open your heart。Come on,please。”
  我们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着那个姑娘,等着她Come on。
  C第一次跟我说话是在一次课外作业后。在我们将要结业的时候,塞琳娜给我们布置了一个结业作业,就是做一个模型。因为是提高班,所以我完全将这件事情忘记了。等到上课的时候突然发现每个同学手里都捧了一个怪物。大家竭尽所能,发挥想像力来讨好这个神经质的女人。
  我旁边座位的同学更是强悍,用卫生巾做了一个沙发的模型。塞琳娜捧着看了半天,说:“Good,good!”
  我们下面议论纷纷,说那家伙看样子也不像特别有钱的,估计不是自己买的,那些卫生巾八成都是用过的。
  我们哈哈大笑。
  我本来想说我将模型忘记在家了,但就轮到我的时候我突然蹦出了一个奇思异想。我掏遍全身,终于找到了一个火柴盒,我将里面的火柴全部拿出,主要是想留着下次用,然后再把空盒子交给了老师。
  塞琳娜收到火柴盒,高兴坏了,大叫道:“太完美了。Perfect,too perfect!哎呀妈呀,这是老师一直要的一种感觉。Nice,nice,nice。老师要给你A+。”
  同学们一片哗然。
  C去交作业的时候显得异常小心。等她走到台上时,大家发现那是个用蜡烛油做的字母A。
  塞琳娜说:“太没有想像力了。你得C,你是全班惟一的C。”
一座城池 第五部分(5)
  就这样,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荒谬地结业了。那个用了不少卫生巾的男生屈居第二,得了一个A,其他同学全部是B,而姑娘是C。
  C还夸了我一句,说我真是有想法,她怎么就没有想出来。C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到,这个姑娘纵然被扒手偷窃一千次都会觉得世界美好单纯。这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一个姑娘。
  我和C的第一次约会在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台湾美食店里。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外面正警笛大作,因为在我们前面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高耸的老楼要进行爆破。
  C要了一碗面条,还要了一碗豆浆。但是C吃得诚惶诚恐。
  我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对吧?”
  C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自然是什么都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已经成熟了。”
  C说:“我的身体出问题了,但是我没有告诉别人。”
  我说:“你尽管说,你的身体怎么了?”
  C还没说,脸就红了。
  我说:“你说吧。”
  C说:“我来那个了。”
  我心里一慌,顿时脸比她还红。我把面条里的一个红辣椒全部吃下,说:“太辣了。哦,你来那个了,很正常啊,你的年纪也到了。”
  C说:“我算是来得晚的吗?”
  我说:“这很正常,因人而宜。”
  C说:“你什么都懂。”
  我说:“哦,这没什么。”
  C说:“但是,我发现我的那个出了问题。”
  我说:“你说吧。”
  C说:“你知道吗,我来的那个颜色是红的。”
  我当时就懵了。我说:“按照我的经验——不不不,按照我的理解,这月经就应该是红的啊。你这个是正常的。”
  C说:“胡说,是蓝色的。”
  我马上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想,这女人的事情,果然是不能靠大脑来想当然的,没经历过还是不能瞎说啊。但是我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啊?”
  C说:“你看广告里,那卫生巾上面的,都是蓝色的。”
  C说话的同时,她身后的巨大落地玻璃里,一座三十层的大楼轰然倒塌。
  我到现在都怀念C当时的单纯美好。尽管有的时候那是无知。
  和C的交往很快发展。C对我抱有极度崇拜的心理。至于这个心理是如何而来的,我不得而知。我觉得我这样三分球投十个进一个的人,能得到一个可爱姑娘的崇拜很不容易。所以在这个姑娘的面前,我尽量将自己表现得渊博。我到现在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她,但是我似乎一直错误地确定她很喜欢我,而且是无药可救地喜欢。
  C在第二次交往的时候送了我一首歌,她别有用心地将歌刻在盘里。我回去一听,歌词是这样的——
  每一首想你的诗
  写在雨后的玻璃窗前
  每一首多情的歌
  为你唱出无心的诺言
  每一次牵你的手
  总是不敢看你的双眼
  转开我晕眩的头
  是张不能不潇洒的脸
  给我个温暖的陷阱
  和一个燃烧的爱情
  让我这冰冷的心灵
  有个像到了家的憧憬
  禁闭这深锁的门
  你我情深地飘零
  打开你孤独的窗
  莫要转过去你的身影
  走进你深藏的梦
  谁在无声地睡眠
  点亮你未泯的灯
  是张不能不害羞的脸
  给我个温暖的真情
  和一个燃烧的爱情
  让我这漂泊的心灵
  有个像找到了家的心情
  我听了半天,将歌词抄下。经过查询,没人知道这是谁唱的。五年后,我终于知道这是罗大佑的《家》。我很好奇,这样小的一个C,要将这么苍老的一首歌给予我,是什么意思。
  我百般猜想,反复琢磨。觉得这歌词写得真是寓意太丰富了,那句“是张不能不潇洒的脸”势必是唱给我听的,而那句“是张不能不害羞的脸”是唱给她听的。我一个哥们听后说,后四句似乎暗示她家庭不完整,急需和我结婚。这话让我非常害怕。
  我当面和她说:“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一座城池 第五部分(6)
  C说:“不要嘛。”
  我说:“什么要不要嘛,你必须要听我的。”
  被那哥们吓唬以后,我开始刻意躲避C。而且我觉得,作为偶像的我,是不能中饭时出现一次,晚饭时又出现一次的,那样就会失去偶像的光辉。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她不顾一切地喜欢我、崇拜我,而我却还在不置可否。所以,我必须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
  自从有那样的想法后,我大概一个月见C一次。C每次都对我依依不舍,而且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两次电话。另外我还会每周收到C的信件,我的电子邮箱也总是被C的准垃圾邮件塞满。在C作任何重大的决定,比如说是A发卡好看还是B发卡好看时,她总会询问我,以便定夺。
  C总是自动过来找我。而我对这个很是反感,虽然大部分的男生都很羡慕我有如此幼齿的一个女朋友。
  我记得我们除了那次一幢大楼在C身后倒塌的约会,很少有其他的外出约会,一般都是C不远千里过来找我。那时我们就闹过一次别扭,但这件事情说来还真是难以启齿。
  那天C急匆匆过来找我,说有件重大的事情。
  我说:“你说吧。”
  C说:“我现在知道一个事情,原来恐龙的反应是很迟钝的。”
  我说:“这是当然的,因为恐龙那么大,它的神经末梢得到了讯号传到大脑自然会经过一段时间。”
  C说:“是啊是啊。但是我看到报纸说,如果恐龙的尾巴断了,要过一个礼拜才能有反应。”
  我说:“谁说的?”
  C说:“一些考古学家经过研究以后得出的结论。”
  我说:“不要相信他们,他们瞎说的。”
  C说:“为什么呢?”
  我说:“我说不要相信就不要相信,肯定不是真的。”
  我发现自己似乎特别喜欢反驳C的想法和发现。
  C说:“可是我相信啊。”
  我烦了,说:“你怎么这么笨啊。你看,恐龙的尾巴断了,要一个礼拜才能反应过来,那恐龙交配时,男恐龙觉得爽了,是不是要一个礼拜以后才能射精啊?如果那时它正在吃草,就正好射地上了。哈哈哈,哦,你这么一说,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恐龙是这样灭绝的。”
  C脸红道:“你怎么不相信科学研究呢?”
  我说:“你看,我也是推理了一下嘛。你怎么不用自己的脑子呢?”
  C说:“我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生气道:“那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还过来问我什么,快回去。”
  C说:“我只是……”
  我给C叫了一辆车,说:“回去回去回去快回去。”
  那天的某一个时刻,我觉得自己是彻底不喜欢C了,因为我的威严受到了挑衅。而挑衅我的,居然是那些天天挖泥的家伙的一个可笑的猜想。这难道是科学?
  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神,但是正受到科学的威胁。我想,虽然出于不知道的什么原因,我不喜欢她,但是我必须挽留这个信徒。
  在僵持了半个月以后,我给C打电话说:“我请你吃饭,约你出来看大海。”
  C活蹦乱跳地出来了。
  我们坐了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C握住我的手,但是我没有任何感觉。我仔细端详C,她是所有和我关系亲密的姑娘中最漂亮的。这样的姑娘,如果在我所在的禽兽遍地走的学校里,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如果她只有一个男朋友,结果肯定是被强奸。
  C睡在我肩头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肩膀很酸,很希望她能靠着玻璃窗。
  但是,如果有人想把我的C夺走,我将用生命来捍卫。不过,我坚信,虽然可能很多人有这个想法,但他们在C的眼里,都像这窗外飞逝的油菜花一样渺小。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海边。
  C问:“这是大海吗?”
  我说:“是的。你别看它是黄色的,但也是大海。”
  C说:“那为什么它是黄色的呢?”
  我站在长江的入海口,说:“因为这是黄海。”
  C说:“啊,我们到黄海了啊。”
  海边是巨大的滩涂,在离开海堤大概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幢三十几层高的住宅楼,据说是个跳楼的胜地。后来因为在最高的露台上跳楼的人实在太多,所以政府强行封闭了去往露台的楼梯。于是,二十九楼的过道窗户成为了最热门的一个地方,在短短的一年里,就有十一个人从那里纵身跳下。
一座城池 第五部分(7)
  我常常想,住在二十九楼的那两户人家是怎么样的感受。但是他们依然没有自费把过道窗户封死,这实在是让人费解。天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不是人也有可能。
  后来我知道,住在二十九楼的人早就已经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地一一跳下去了。这着实让人感觉阴森。
  而奇怪的是,在我经常来的这个海滩上,我似乎从来没有撞见过晴天。每一次,天总是和心情一般的阴森,但就是不下雨。
  我和C拉着手,面对着大楼。
  我说:“C,我常做一个梦。”
  C问:“什么?”
  我说:“梦境是这样的。在一个傍晚,下很大的雨,我拿着一个望远镜,爬上一个山头。我突然看见一个港湾,我就拿起望远镜看,我发现海里停泊的都是着火的大船。当我放下望远镜,我却已经在和前面一样的一幢高楼的过道窗户里了,然后我的望远镜就掉了下去。我和望远镜一起跳了下去。后来我就在地上了,我还在到处搜寻望远镜的残骸。这时候走过来一个老头,说:‘你还找啥望远镜的零件啊,你看看你自己,早就比这望远镜摔得更惨了。你看,都碎了,还是跟我走吧。’”
  C吓得张大眼睛看着我。
  我说:“我做这个梦的时候,还没有来过这里。后来到过一次这里,看见了这幢楼,我觉得和我梦境里的很像。”
  C说:“你不要吓我,我最怕吓了。”
  我说:“我不是吓你,你陪我上楼。”
  C说:“好吧。”
  我本来想的是,C害怕万分,不愿上楼。但没想到C这样爽快就答应了,倒让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看看那大楼,发现大楼后面的天空放晴了,像是在召唤我上去。
  我拉着C走了很远的路,绕过一片种满矮小灌木的草地和齐人高的竹子的空场,来到了大楼的门口。
  门口比我想像中的要破。前面是一道防盗门,罩着漆黑的大厅。大厅外面有一张椅子,坐着一个老太太。地上还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和C走近。老太太张口说:“小弟弟,要不要买望远镜?”
  我走进大厅,电梯只有一个,永远停在七层。无论我怎么按,电梯总是巍然不动。老太太探头说:“电梯坏了,走楼梯吧。”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住二十九楼的人会自杀。如果让我住二十九楼,又没有电梯,估计我也会自杀的。
  我说:“C,你能不能走?”
  C说:“能。”
  我说:“你怕不怕?”
  C说:“怕,但和你一起就不怕了,而且是真的不怕。”
  我说:“怕什么!我也只是好奇,想看看二十九楼的过道到底长什么样。”
  C说:“那我跟着你。”
  我和C手拉着手往上走,期间还碰到了不少下楼买菜的居民。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穿鞋。
  我和C走了大概十五分钟,也没有中途停下休息。我走到二十九楼,从楼梯拐角转出来的一刹那,我感觉到这里充满了光明。
  二十九楼的过道很狭长,在过道的最深处才有窗户。窗户一直开着,随着从海上吹来的大风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墙壁。在走道的两面,对称分布着四户人家,如果开门正好能看见对面人家里的模样。四扇门上都是灰尘,但门把手还是锃亮的。
  狭长的过道里,铺满了比从别的窗口透过来的更加惨白耀眼的阳光。那光芒温馨而安详。
  我说:“C。”
  我发现C正紧紧地抱住我的后背。
  我说:“C,我想上前看看。”
  C说:“不行,我们快下楼,我怕了。”
  我说:“没什么怕的,世界上存在的东西都不可怕的,你只是怕自己的想法而已。”
  C说:“我要下楼。”
  我说:“女孩子真闹,真恨不得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C说:“来,跟我下楼。”
  我说:“我还没看到从窗口瞧下去是什么景色。我想看看。”
  C说:“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说着,C拉着我飞一样地到了楼梯口。我们再飞一样地下到了底楼。一路上我的大脑空白。到了大厅以后,我觉得地面的世界,包括这大厅都是这样的肮脏黑暗,终日不见阳光。惟一发亮的就是电梯的数字,此刻正停在二十九楼。
一座城池 第五部分(8)
  我想是什么东西上了二十九楼。
  我们回到了离大海几公里的车站。车站的旁边有一个拉面馆。我们靠窗坐下,我说:“你要吃什么?”
  C喘着气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说:“你害怕什么?”
  C说:“肯定是你故意吓我的。”
  我说:“这也是我第一次上楼。”
  C说:“你来过这里几次了?”
  我说:“二十几次。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到这里坐坐。”
  C说:“那你为什么不上楼去?”
  我说:“说实话,我觉得一个人上去很危险。”
  C说:“你骗我,你肯定骗我。你还编造了一个梦。”
  我说:“可能你不相信,但我真的这样梦到过。”
  C说:“我不相信。”
  我说:“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C说:“我相信你是要吓我。”
  C大口吃着端上来的拉面。我对老板说:“加一块钱牛肉。”
  C说:“你对我真好。”
  我想有一个人在我面前,严肃地看着我,听我说我所想到的一些东西,哪怕这些是臆想,但也有可能是真实的东西。我时常觉得,我眼前所看见的都是虚幻的东西,而指引我去的,都是真实的东西。显然C不是这样的一个对象。我想,C希望她的偶像是没有困惑的,无所不知的。
  我看着在吃面条的C,说:“你有男朋友吗?”
  C疑惑地看着我,说:“有啊,你不就是嘛。”
  我说:“你这样认为,也是可以的。”
  C说:“你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说:“这个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C吃完面条,喝了不少汤,说:“吓得肚子都饿了。”
  我说:“我们回去吧。我很累了。”
  C说:“我帮你揉揉。”
  我说:“那一会儿我们坐公共汽车的时候你坐在我后面。你就一直揉我吧。”
  C说:“好吧。你能陪我去个小店吗?我刚才看见路旁边有个专门卖小东西的店。”
  我说:“不去了。回去吧。”
  C说:“能不回去吗?我和爸爸妈妈都说好了。”
  我说:“先回到熟悉的地方吧。”
  我们坐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车。C果然坐到了我后面,帮我揉肩膀,边揉边说:“我帮你揉,我帮你揉,老公上班辛苦了。”
  我哭笑不得。
  很快我一头靠着玻璃窗睡着了。隐约间我只记得我的脑袋在不断地撞玻璃窗,后来C的手垫在了当中。到站后,C把我叫醒,而她的左手还在揉我的肩膀。
  我擦了擦口水,说:“你一直在揉吗?”
  C说:“是啊。”
  我说:“年轻人,好体力啊。”
  C说:“应该的嘛。”
  我们在比较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我还没有钱开个房间,真是残念得很。我们走过很黑暗的街道,走到很明亮的街道,又走过很黑暗的街道,走到很明亮的街道,走了大概几个小时,看见路边有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豆浆店,就走了进去。
  豆浆店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醒着,收银员靠着柜台睡得流口水,厨师趴在椅背上也睡得打呼噜,连电脑也跟着主人休眠了。
  我和C在靠窗的位置坐下。C说:“你要吃些什么?”
  我说:“不要吵到人家。”
  C说:“你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吓得六神无主,说:“我没打算,我要三十岁以后结婚。”
  我想离到这个岁数还很长,天知道在这十多年间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我和C中间的某一个会被车撞死,倒也算是个了结。
  C说:“没问你这个,你说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我说:“我完全没有打算。”
  C说:“说说你的小学同学。”
  我说:“其他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有一个同学生孩子了。”
  C说:“哇。”
  我说:“哇什么哇。”
  C说:“瞎哇哇。”
  这时候,外面经过一辆巨大的运货卡车。收银小姐茫然苏醒,看看四周,拍了一下电脑,又继续睡了过去。
一座城池 第五部分(9)
  店里开始有音乐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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