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当上帝是只兔子

_3 莎拉(英)
马槽里的麦秆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虽然不干净,但却很真实。扮演婴儿耶稣的迈克尔从被放进那个马槽起,就一直抓挠身体。灯光下,他肥胖的脸庞连同沾在脸上的污迹,使他看上去仿佛蓄满了胡子。我轻轻敲着手杖,摸索着走到正确的位置。
《天使加百利》的那场戏似乎演得还不错,而且当扮演者——新来的希腊女孩玛丽亚忘记台词,简单地说着“你在哪儿,玛丽。你怀孕了。去伯利恒”时,我听见了观众的欢呼和掌声。她能得到如此重要的角色,是因为她的父母许诺戈洛格尼小姐可以随时光临他们家的希腊餐馆。但某天晚上,戈洛格尼小姐竟打碎了他们的餐盘。
那些牧羊人昏头昏脑地朝相反的方向指着星星,他们带着一副野蛮、无趣的神情离开舞台,仿佛快要诞生的是一只雪貂,而非上帝之子。当“东方三博士”上台时,舞台上明显添了许多生气。然而,他们其中一人中途失手掉落了手中的那盒乳香,盒子里其实是一小瓶装着伯爵茶的瓷罐。观众席顿时传来一阵啜泣,原来是他的母亲,她在为失去一件传家宝而哭泣。他事先并没有告诉她会带走茶叶罐,就像他也没坦白自己吸了她的烟。就在这时,一只离群的羊慢慢离开舞台,随着一声惨叫,他腹部着地倒下了,锋利的瓷片刺入他皮包骨似的膝盖。三博士从他身上跨过,退出舞台。戈洛格尼小姐在场景更换间隙悄悄走上舞台,将这只“羊”拖了下去。
我站在一扇道具门后面。突然,我听见了敲门声。
“来——了——”我按南希教我的方式,一边说一边打开门朝玛丽走去。全场观众倒吸了一口气。南希说,我的扮相介于罗伊·欧比森和《威尼斯疑魂》里的小矮人之间。但我知道,其实谁也不是。
“我是玛丽,这是约瑟夫。我们没有地方住,请问,您的旅馆里还有空房吗?”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舌头又厚又重。说出来,我对自己说,说出来。
“你需要一间房吗?”我很突然地偏离了剧本的台词。玛丽和约瑟夫对视了一眼。戈洛格尼小姐从舞台侧面向我投来利箭似的目光,用力地指着举在手中的剧本。
“让我想想。”我说。
剧院里鸦雀无声,观众满心期待。
我的心脏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我对自己说,说出来。然后我开口了。
“是的。”我说,“有一间房风景宜人。这边请。”我用白手杖轻击着地板,领着玛丽(正在哭)和约瑟夫来到一间带电视和迷你吧台的双人套房。两千年的基督教立即遭遇了挑战。帷幕合上了,提前中场休息。环顾四周,唯有婴儿耶稣被遗忘在舞台的角落。他突然感到惊慌,试图爬出马槽却不幸被身披的襁褓绊住,跌倒在一块纸制岩石上。事后,戈洛格尼小姐告诉警察,那块岩石其实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坚硬。
他的尖叫声让所有观众不寒而栗。很快,第一拨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就传了过来。媒体记者也紧随其后,很快我们就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次事故的跟踪报道。
婴儿耶稣昏迷
这是早期的标题。没有附上迈克尔的照片,只有一张正在哭泣的博士的照片,很显然他不是为这场事故哭泣,因为他的母亲严厉地责备了他的偷窃行为。有人说,这场事故预告了社区圣诞节的终结。但乔觉得没必要那么悲观,他相信耶稣会再次站起来。
警察说,有人告诉他们,整个悲剧的罪魁祸首是我和詹妮。
很明显,这个人就是戈洛格尼小姐。所幸警察并没有听信她的话,他们认为这纯粹是安全问题,而她正是这场麻烦(他们用的就是这个词)的始作俑者,一切责任理当由她承担。戈洛格尼小姐在接受审讯前已经辞职,在她看来,这整个事件就是一个信仰问题。她为此放弃了一切,搬到布莱克浦一心做善事。
当天,我的母亲曾试图联系彭妮夫人,可一直没联系上。
后来,她告诉母亲,她正在滨海绍森德吃鸟蛤,拜托母亲帮忙照顾詹妮一晚。母亲同意了,但也告诉了她发生的所有事情。
第一部分 第13节:死亡在迫近(7)
“我尽量明天赶回去,好吗?”彭妮夫人说。突然,她又急切地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他还没死。”我的母亲严厉地说。
婴儿耶稣死亡
这是后期的标题。父亲沉默地把手中的晚报递给我们。报道上称,迈克尔所有的生命体征都消失了,他那信奉无神论的家人最后同意了取掉呼吸机。
“上帝,那也太快了。”南希说,“他们在做什么?省电吗?”
“不好笑,南希。”我母亲掩面说,“一点也不好笑。”
但是,连我和乔都看见父亲笑了,詹妮·彭妮也发誓,当她放下热巧克力抬起头时,她看见母亲在笑。她说,她喜欢这样的时刻,能够充分地感受到家庭的包容。但我想,那只是因为她从未感受过。
婴儿的葬礼
詹妮·彭妮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一点儿都不像:事实上,她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随时随地需要别人的赞扬。
“我看上去怎么样,姑娘们?”
“给我梳梳头吧,姑娘们。”
“我漂亮吗,姑娘们?”
最开始这还挺有趣,就像在和一个大娃娃玩耍,可之后她的欲望越滚越大,最终压倒一切。而这恰恰暴露了她的青春不再。
“‘彭妮夫人’听上去很老,埃莉。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叫我海莉或者海尔斯。”
“好的,彭妮夫人,下次我会的。”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叫不出口。
彭妮夫人每天行踪不定,没有工作,却很少在家。詹妮·彭妮对她母亲的生活几乎毫不知情,除了知道她爱交男朋友,喜欢发展各种符合她们吉普赛人生活方式的爱好。
“什么是吉普赛人?”我问。
“四处流浪的人。”詹妮·彭妮说。
“你们经常跑来跑去吗?”
“是的。”她说。
“好玩吗?”我问。
“不一定。”她说。
“为什么?”
“因为人们在追赶我们。”
“哪些人?”
“女人们。”
她们生活的世界,男人走走停停。那是个极易被破坏又极易建立起来的世界,尤其短暂,就像在玩一场积木游戏。屋里的大多数墙面上都交错地垂挂着织物,门框周围贴满了红色和粉色的手印图案,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看上去就像犯罪现场血迹斑斑的双手在寻找出口。一块块小地毯散落在地板上,墙角一本裸体人像书上架着一盏台灯,台灯上罩着紫红丝绸制的灯罩,整个房间满是妓院般的色调——那时,我并不知道妓院是什么,只是那泛红的灯光怪异而令人窒息,让人觉得害臊。
我很少上楼,因为彭妮夫人现在的男友十有八九还在睡觉。
“嘘——”她说,“我们得保持安静。”
就因为这样,我们才很少在她的房间里玩——并不是因为她的房间有很多可玩的,而是因为那里有一张吸引我的吊床,吊床下平铺着一张平静的蓝色大海的海报。那时我并不知道,遥远而神圣的大海会让我牵挂一生。
“我往下看,摇着床,做着梦。”她自豪地对我说,“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就在我身下的某个地方。一场奇遇在等待着我。”
“你以前见过大海吗?”我问。
“没有。”她转过身,擦去镜面上的指纹。
“在南角那会儿,你都没看过吗?”我继续问。
“那时,潮水已经退了。”她说。
“你知道它会回来的。”
“我妈妈等不及潮水回来。不过我能闻到。我想我会喜欢大海的,埃莉。我知道我会的。”也许她真的喜欢大海,这么多年过去,我永远忘不了那年圣诞节她轻快地走在海面上,转身对我们微笑。
我只见过一次彭妮夫人的一个男朋友。当时我一个人上楼,原本是要上厕所,但出于好奇,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彭妮夫人的房间。房间里很暖和,却有一股霉味,床脚处有一面大镜子。我只看见他那结实而赤裸的背,睡眠中显得很粗野,可能醒来时也同样粗野。我从镜子里只能看到自己的脸,而不是他的脸。
墙面上到处都画满了彭妮夫人用口红写的“我是我”,直到各种颜色的字混杂成:“我是我吗?”
第一部分 第14节:死亡在迫近(8)
我想象着这间房里可能发生的事情,无论那场景对我来说有多么的陌生。这里与我平静的生活一点也不相称,甚至格格不入:一排排带有长方形花园的房屋,例行的日常事务就像坚固的椅子一样无法动摇。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缺少和谐,喜剧和悲剧正在争相上演。
“这个世界上有给予者就有索取者。”我们坐下来吃糖时,彭妮夫人说,“我是个给予者。你是哪种人,埃莉?”
“她是个给予者,妈妈。”詹妮不无防护地说。
“女人是给予者,男人是索取者。”这位神使这样说道。
“但我的父亲就付出很多。”我说,“事实上,他一直在付出。”
“那他算是稀有动物。”说完,她把话题转向那些没人能反驳的事情上。詹妮离开房间后,彭妮夫人拉过我的手,问我有没有看过掌纹。她说自己很擅长读掌纹,还有塔罗牌和茶叶,因为她有吉普赛人的血统。
“那么,书呢?”我天真地问。
她脸红了,但还是强颜欢笑。
“好了,姑娘们。”詹妮进来时,彭妮夫人说,“我受够了你们这种无聊的游戏,我要带你们出去。”
“去哪儿?”詹妮·彭妮问。
“秘密。”彭妮夫人阴阳怪调道,“你们喜欢惊喜,对不对,埃莉?”
“嗯。”我说,但并不确定会不会喜欢她的惊喜。
“接着,外套。”她把外套扔给我们,然后快步朝大门走去。
她的驾驶水平很令人揪心,随时随地都像在用槌子敲击似的按喇叭。后面的拖车不时地发出撞击声,转弯时总是难免驶入人行道,险些碾了行人的脚。
上车时我就问:“为什么不把它卸下来?”
“卸不了。”她把发动机启动到一档,说,“它和我的车焊接在了一起。我去哪,它就会去哪,就像我的伙伴一样。”说完,她大笑了起来。
我和詹妮·彭妮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我看见,车子地板上散落着可口可乐罐、纸巾、糖果纸,还有一个看上去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的奇怪东西。
前面是一座教堂,毫无预兆的一个急转后,车子驶进了停车场。
“他妈的滚开!”车子糟糕地停在了一辆灵车的后面,彭妮夫人咆哮道。这是一句对生命赤裸裸的亵渎和对逝者西归的露骨的嘲笑。最后,她被灵车上的人要求移开,而她也勉强照做了。
彭妮夫人走在我们中间,牵着我们的手,一起进入教堂。
她身体前倾,告示着自己的悲伤。她温柔地看了看那些真正失去亲人的人们,又低下头在角落做上记号,为唱诗做准备。她扔下跪垫,然后跪在上面开始祈祷。这一连串动作流畅而优雅,或者说很专业。她轻轻哼着一首奇怪的梦幻曲,即使连换气的时候也不曾间断。这还是我认识她后的第一次发现,她仿佛天生就是属于这种场合的。
教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詹妮·彭妮把我拉向她,示意我跟在她后面。我们悄悄溜了出去,沿着侧墙一直走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门上写着:合唱室。我们走进去,屋里没有人,而且很不透气,让人感觉不舒服。
“你以前也这样做过吗?”我问,“我指参加葬礼。”
“参加过一次。”她看上去不怎么感兴趣,“瞧!”她信步走向一架钢琴。
“你以前见过尸体吗?”
“见过。”她说,“在一具棺材里。他们敞开棺材盖让我亲吻它。”
“为什么?”
“不知道。”
“感觉怎么样?”
“像在亲吻一台冰箱。”
她按下一个琴键,一个清晰的中阶音响了起来。
“可以碰吗?”我问。
“没关系,没人会听见。”说着,她再次按下琴键。叮,叮,叮。她闭上眼睛,屏息凝神,把手抬到胸前,又轻轻地放回黑白琴键上。
“你会弹吗?”我小声问。
“不会。”她说,“不过,我正在尝试。”她按下琴键,一串串美妙的音符环绕而出,绵延起伏,她随着节奏轻轻摇摆,一瞬间她变得格外耀眼:她不再被迫转移住处,不再被迫做不想做的事情,她的身后没有任何指指点点——而这些却构成了她生活的常态。当她睁开眼睛时,我想她也意识到了这点。
第一部分 第15节:死亡在迫近(9)
“再弹一次吧。”我意犹未尽道。
“我做不到。”她黯然神伤。
突然,低沉的管弦音乐响彻教堂。重低音在我的身体里回荡,撞到肋骨又弹回来急速窜入我的骨盆。
“抬出棺材了。”詹妮·彭妮说,“走吧,我们去看看。真的很酷。”她打开门,我们看见抬着棺材的队伍正在缓慢地行进着。
我们靠在墙上,等待着队伍经过。天空的云朵显得格外低,站在尖塔上仿佛触手可及,它还在下降,下降。我们听着他们的歌唱,一首是欢快的歌,一首是充满希望的歌。虽然都会唱,但我们并没有加入。詹妮·彭妮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沁满了汗水。我们没有交流,也不敢对视。莫名的负罪感和泪水一起涌了出来,那一天,它们是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的。
“你们俩可真没意思。”吃午餐时,彭妮夫人说。
她看上去精力充沛、活力四射,一点也察觉不出上午曾有过悲伤。换作平时,我一定会很开心能够吃到那些我不常吃的食物,但这次我甚至吃不完自己点的那份煎牛肉饼和炸土豆条,也喝不掉那一大杯的可口可乐。我的食欲,连同生的欲望,瞬间消失了。
“今晚我要出去,詹妮。”彭妮夫人说,“加里说,他会照顾你。”
詹妮·彭妮抬头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要去找找乐子!”彭妮夫人一口啃下了四分之一的圆面包,口红印在面包上,就像涂抹在上面的一层番茄酱。她说,“我敢断定你们等不及长大,对吗?”
我看看詹妮·彭妮,看看盘子里的一小圈黄瓜,看看干净的桌面……我看所有的东西,除了她。
一整晚,那个甚至不足两英寸长的小小的白色棺材,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它的周围装饰着粉红色的玫瑰和一只泰迪熊,看上去就像躺在臂弯中被呵护的新生儿。我没有告诉父母那天我去了哪儿,只有哥哥知道。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日子,那天我认识到,婴儿也会死亡。
我们为什么会在那儿?彭妮夫人为什么会在那儿?某种不寻常的力量将他们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而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还不足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当时的感觉。乔说那极可能是一种夹杂着心碎、失望和惋惜的复杂心情。但我当时年龄太小,以致不能对哥哥的说法提出异议,抑或不能全然理解他说的话。
查理和橄榄球
三月的那个周一,当地铁驶离西汉姆站时,列车爆炸了。当时,我的父亲就在那辆车上,他提前从会议中退席了。简短的通话中,他在电话那头告诉我们,他一切安好,让我们不用担心。晚上,当他走进门,手里拿着为妻子准备的鲜花和送给孩子们的复活节彩蛋时,他的西装上仍然附满了灰尘,裤子上还有被踩上去的脚印。他的嘴角凝结着血块,耳边散发着一股怪味——像烧过的火柴味,又像烧焦的头发味。当时,在震惊中,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在确定自己安然无恙后,他从容地站起身,随着人流,平静地走向出口,重新呼吸地面上的新鲜空气。
接下来几天,父亲仍然会在花园和哥哥打橄榄球,笑声不绝。他俯身抢球,全然不顾膝盖上沾满烂泥。他极尽所能地向我们昭示,他已经远离死亡。然而,在准备上楼睡觉时,我们仿佛听见整个房屋都在呻吟,而与之相随的是他精神的崩盘。
“越来越近了。”他说。
“别说这样的荒唐话了。”我的母亲说。
“去年那件事,现在又是这件事。它对我紧追不舍。”
去年九月份,父亲在希尔顿酒店会见一位重要的客户。正当他要离开时,突然一枚炸弹在休息室爆炸,二死多伤。如果在最后一秒,他不是因为碰巧不得不去卫生间,那他很可能也会被列入那个黑色星期的伤亡名单里。幸好,脆弱的膀胱救了他一命。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父亲越来越不认为这两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是一种幸运。他宁愿相信死神的阴影越来越迫近,它的血盆大口迟早会将他吞没,自己不过是它血腥门牙后面的囚徒。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一切都已过去。
第一部分 第16节:死亡在迫近(10)
很快,赌橄榄球就成了我父亲紧握的一根救命稻草,或者说是他为之痴迷的一个爱好——赌赢一次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对信仰的检验,他需要证明自己还是个幸运的人。好几个清晨醒来,他竟然认为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会坐在餐桌前,指着一本杂志说:“今天我们买房子吗?买这幢,还是那幢?”而我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一个自欺欺人的灵魂躺在我父亲的躯壳里。
每周三,父亲都会向我们收集号码。而我选的始终是那几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数字:我的生日、詹妮·彭妮的生日和圣诞节。哥哥从不选任何数字,而是闭上眼睛让他的铅笔自由停落。他相信他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受到了神灵的点化。而我倒觉得,正是那些他在晚上偷偷穿上的鞋让他变得特别。
但另一方面,母亲什么事都喜欢插一手。她常说:“让我来看看。”每当这时,我就忍不住叹气,因为我知道她只是随口说说,而这种随意让我烦恼:这就像一个人固执地在用蓝色的笔给橙子着色。我想,这就是我们从没赢过也永远不会赢的原因所在。显然我的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他仍然在写着“不公开”的盒子上做标记,把它置于壁炉台上,等待周三的收集。每次他都会信誓旦旦地说:“到周六,我们的生活就会彻底改变。”
那个周六,乔第一次参加橄榄球比赛,而我们也期待着,生活能在这个球场的某个边界发生改变。在这之前,哥哥只是个会玩七叶树果游戏的男孩,然而,此时他像任何一个正常的男孩一样,急切地等待着下半场比赛的开始。比赛的前一年,他进了一所私立中学,父亲为此搭进去一只胳膊和一条腿(意为“高昂的学费”),他说剩下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为我留着。就是在这所学校,他脱胎换骨,变成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人。
虽然对于拥有正常兴趣后全新的他,我还不太习惯,但这两个“他”我都喜欢。只是我很担心后来的“他”会不喜欢我。想到这儿,我备感无力,脚下的土地踩上去也好似鸡蛋壳一般易碎。
一名队员跑到哥哥跟前,对他低声说着什么。“策略。”我的父亲说。只见哥哥点了点头,然后俯身从地上抓了把泥土,在手里反复揉搓。这个举动如此反常、古怪,我幻想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可怕的后果,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然而,再一次地,什么也没发生。
一股刺骨的寒意笼罩着我们这边的球场,之前照射着我们的太阳变得无精打采,此刻正躲在运动场地附近高耸的公寓楼后面,任由我们在阴影里瑟瑟发抖。我试图鼓掌,可我的双手几乎动弹不得。我的身体被紧紧地裹在哈里斯先生前一周给我买的外套里——这是一个完全错误的购物行为,受益的只有商店。那天我第一次穿上它。当我终于挤进去,惊叹于它恐怖的视觉冲击时,我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将它脱下来。我不得不钻进车里,赶去橄榄球场。
哈里斯先生是在打折卖场看到这件外套的,袖子和背面是黑色,其余都是白色。当时他肯定在想:这件难看的衣服接近埃莉的尺码,她穿上会不会很蠢呢?而不是想:埃莉会喜欢这件外套吗?这件外套适合她吗?它和护膝一样紧,却没护膝有用。虽然它能抵御寒冷,但那也只是因为寒冷在靠近我时,突然止步大笑不是因为它多么具有御寒的能力。我的父母太过礼貌,他们不好意思不让我穿,反而安慰我这是友好的象征,好在天气很快就会回暖。但我固执地认为,那时我可能已经死了。
哨子吹响了,球被踢到半空中。哥哥一边跑向球,一边抬头死死盯着球的着落点。他本能地绕开障碍选手,速度快得惊人,然后猛地一跳。他拿到球了,犹豫片刻,只见他的手腕轻轻一转,球传给了其他队员。乔的手和母亲的一样:他让球说话了。我大声欢呼,本以为自己已经举起了两只胳膊,可它们仍然坚定地搭在我身体两侧。
“加油,蓝队。”我母亲喊道。
“加油,蓝队!”我尖叫,母亲跳了起来,说:“嘘——”哥哥把球夹在腋下,径直向前跑。30码,20码,他左边出现了一个蠢蛋。
第一部分 第17节:死亡在迫近(11)
“加油,乔!”我尖叫,“加油,乔!加油,乔!”
他的脚踝被人绊了一下,但他没有跌倒,依然没人追上他;15码,能看见球门线了,他环顾四周,寻求队友的协助。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排由五人组成的人墙。他快速撞向人墙,一时间骨头、软骨和牙齿一阵碰撞,他扎进了血水和淤泥里。好几个身体从两侧倒下压在他身上,整个球场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太阳缓缓地从高楼后探出身,照亮了那个人体雕塑,乔就在雕塑的最下方。我抬头看父母:母亲不忍心看,她已经转过身,双手捂着嘴发抖;父亲拍着手,大喊:“干得好,孩子!干得好!”——这是对一个可能被扭断的脖子作出的罕见回应。
显然只有我意识到了危险,我飞奔进球场,才跑到一半就听到有人在喊:“看哪,球场里出现了一只企鹅!”
我停下来,看了看四周。人们都在嘲笑我,甚至包括我的父母。
裁判一层层地分开受伤的运动员,直到最底部,我的哥哥蜷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半的身子陷在淤泥里。我努力朝他弯下身,但那件可恶的外套捆住了我。我挣扎着,突然一个趔趄,我失去平衡倒在了他的身上,他腾地坐了起来。
“嗨,”我说,“你还好吗?”
他奇怪地看着我,竟没认出我来。
“是我,埃莉。”我在他眼前挥挥手。但他毫无反应。
“乔?”我又说,本能地扇了他一巴掌。
“哎哟!”他说,“你干吗打我?”
“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你怎么穿得像只企鹅?”他说。
“为了逗你笑。”我说。
他真的笑了起来。
“你的一颗牙哪儿去了?”我说。
“我想,可能被我吞下去了。”他说。
我们是最后离开球场的。当乔和他最好的朋友查理·亨特一起爬进汽车后座时,车里的温度正慢慢升高。
“坐得下吗?”前座上的母亲问道。
“很宽敞。”查理说。他当然有足够的空间,母亲已经把她的座位往前挪了很远,她的脸就快要贴上挡风玻璃。
查理在比赛中打前锋(别人这样告诉我),我想那是最重要的位置,因为他决定着球的去向。在回家途中,我问:“既然你们是最好的朋友,那为什么不多传些球给乔呢?”他一边笑,一边用力地揉我的头,没有回答。
我喜欢查理,他身上总是散发着棕榄香皂和薄荷糖的气味,长得和我哥哥也很像,只是更黑点。正因为黑,所以他看上去似乎比他13岁的年龄更大,也更聪明些。他和哥哥一样,都爱咬指甲。我经常坐在他俩中间,看着他们像啮齿类动物似的啃着手指。
我的父母也很喜欢查理,他们总是会在打完比赛后载他回家。查理的父母从不来看他的比赛,我的父母觉得那很不幸,但我不这么认为。查理的父亲就职于一家石油公司,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已经多次在两个富产石油的国家之间搬来搬去,直到这两个国家的自然资源枯竭。他的父母后来离异——我觉得这点极为刺激——查理选择和他的父亲一块儿生活,而不是他那刚嫁给一个理发师的母亲。查理自己会做饭,他的房间里还有一台电视。他桀骜不驯,但很会照顾自己。我和哥哥一致认为,即使哪天我们遭遇了海难,但只要有查理在,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车子转弯时,我故意倒靠在查理身上,想看看他会不会把我推开。但他从没推开过。我来回地瞥查理和哥哥,未曾想过,他们之间竟会牵扯出那么多的故事。查理住在富人区,离我家不远。那里有美化过的花园、毛发修剪整齐的宠物狗和洗刷干净的车子。
“多么漂亮的房子啊。”我的母亲不带一丝嫉妒地赞叹道。
她一直都是这样感恩于生活。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查理打开车门。
“不客气,查理。”父亲说。
“再见,查理。”母亲手搭在座椅上。查理凑身告诉乔,他们可以迟些时候再聊。我正要说也想参加时,他已经下车了。
第一部分 第18节:死亡在迫近(12)
那天晚上,客厅的电视里传来“嗡嗡”的报道橄榄球比赛结果的声音:好不及时的新闻,就像一则航海预报,只不过它既不如后者重要,又不如后者那么有趣。通常情况下,即使正在餐厅用餐,我们也会把客厅的电视开着。我想,那只是为了做个伴,仿佛我的家庭注定是个大家庭。那些断断续续的声音使我们变得完整。
餐厅里很暖和,有松脆饼的味道。窗外的黑暗像饿死鬼一样朝室内袭来。那棵悬铃木依然是光秃秃的:叶脉交错,向外延伸至深蓝色的天空中。母亲称它为“法国海军”的天空。她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放着卡朋特兄妹唱的《昨日重现》。她神情落寞,甚至有些哀伤,因为父亲在接了一通电话后,就匆匆离开了,他正在为一个恶棍做辩护律师,很多人都说这样不值得。母亲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开始哼唱。她把芹菜和田螺放到桌上,还有我最爱的煮鸡蛋。
哥哥洗完澡进来了,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脸颊绯红。
他坐在我旁边,我看着他说:“微笑。”他真的笑了。我迅速往他微张的嘴里扔进去一个田螺。
“住手,埃莉。”母亲厉声说道,关掉了收音机。
“还有你。”她指着哥哥说,“别纵容她。”
我看到哥哥靠在后面的门上沉思。他轻轻地触摸着眼周的肿块,这些新伤和全新的他倒很和谐。母亲“砰”地在他面前放下一大杯茶,一言不发,仅仅是为了打断他的自豪。我又从盘子里拿了一个田螺,用针尖钩住螺肉,试图将它从壳里挑出来,可它紧紧地贴在外壳上,就是不出来。这很诡异,因为即使死了,它都在说:“我不会放手的。不会放手。”
“你感觉怎么样?”母亲问。
“还可以。”我说。
“不是问你,埃莉。”
“我很好。”我哥哥说。
“不恶心吗?”
“不。”
“头晕吗?”
“不晕。”
“即使头晕恶心,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对吗?”她说。
“是的。”他笑着说。
“我不希望你再打橄榄球。”母亲唐突地说。
他平静地看着她,说:“我不在乎你怎么想,但我还是要打。”然后他端起茶杯,连喝了三大口,我想他肯定会烫到喉咙,但他什么也没说。
“太危险了。”她说。
“生活就是危险的。”他说。
“我看不下去。”
“那就别看。”他说,“但我还是会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活力,我更像我了。”他起身离开。
母亲背身转向水槽,她擦了擦脸颊,也许有一滴泪珠?我知道,那是母亲第一次听到哥哥把自己和“快乐”联系在一起。
我把“上帝”抱进他的笼子,为他准备好深夜爱吃的点心。
他的笼子现在在庭院,邻居新搭的篱笆围墙可以为他挡风。这些邻居是在戈兰先生之后搬进来的。有时候,我依然能感觉戈兰那张苍老的脸正透过篱笆的木板朝我这边窥探。
我披着毛毯坐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上帝”在报纸下来回挪动。天空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看不到一颗星星,甚至没有一架飞机撕破那阴沉的静寂。此刻,我的内心也似天空般寂寥。那是我的一部分,像一个雀斑、一处淤伤。我的手指穿过笼子的栅栏,触摸到他的鼻子。他的呼吸很轻,很温暖。
“事情会过去的。”他轻声说。
“你饿吗?”
“有点儿。”他说。我往他口里塞了一根胡萝卜。
“谢谢。”他说,“好多了。”
不远处传来一些声响,起初我还以为是狐狸的抽涕声,但听上去又像树叶的脱落声。我拿起旧球棒循声而去,走近后篱笆墙时,我看见一个阴影从墙上掉下来,趴在一大捆麦秆上。
我走近一看,原来是詹妮·彭妮。她穿着最心爱的睡衣,看上去就像毛茸茸的粉团。她抬头看着我,脸上沾满了尘土。
“你没事吧?”我问。
“没事。”她说。我扶她起来,拂去落在她睡衣上的枝叶。
“我不得不出来,他们又在吵架。”她说,“吵得很大声,我妈妈往墙上砸碎了一盏台灯。”
第一部分 第19节:死亡在迫近(13)
我牵她起来。
“我今天能在你家待一晚吗?”她问。
“我问下我妈妈。”我说,“她肯定会同意的。”母亲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不”。我们坐在兔笼边,相互偎依着取暖。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