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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摩的侄儿

_3 狄德罗(法)
他:这个人后来怎样了呢?
我:如果他是聪明的,他就会发财了,显然这就是你所注意的唯一事情啦。
他:的确,黄金,黄金。黄金就是一切;其余的,没有黄金,就不值什么了。因此,我不让他的头脑装满了好的格言,这些是他必须忘记的,否则就有成为乞丐的危险;当我得到一个金币,而这是不常有的事,我就站在他面前。我把金币从袋里拿出来。我叹赏地把金币拿给他看,我抬起眼睛看着天。我在他面前吻这个金币。为了使他更加了解这个神圣的一圆的重要性,我呐呐地对他说话;动用手指指点出人们拿着它可以购买到的一切东西,一件美丽的紧身衣,一顶美丽的帽子,一个好吃的糕饼。于是我把金币放进衣袋里。我骄傲地来回踱着;我把我的背心的衣裾揭起来;我用手拍拍我的口袋;我就是这样地令他认识到,就是从这里的一块金币产生出来了他所见到的我的自信心。
我: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如果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由于深刻地感觉到这块金币的价值,有一天..
他:我懂得你的意思。在这上面必须闭着眼睛不看见。没有任何道德的原则不是带有它的缺点的。最坏时,这也不过一时觉得不快,一会儿什么事情就都过去了。
我:甚至按照你这样勇敢的和这样明智的见解,我还是认为,让他成为一个音乐家是有好处的。我不晓得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更快地和大人物接近,替他们的恶习效劳,也就使自己得到好处。
他:这是真的,可是我却有更快地和更稳地获得成功的计划。唉!如果是一个女孩子就好了,但既然人们不能做自己所心愿的,就只好接受已经安排好的;尽量地从其中取得最大的好处;为着达到这个目的,不要愚蠢地让一个注定要在巴黎生活的孩子受一种斯巴达式的教育,正如大多数的父亲所做过的一样。如果他们存心要他们的孩子们遭受灾难,也不会做出比这个更坏的事了。如果我孩子的教育是不好的,这是我们国民道德的过错,而不是我的过错。让谁能够负责的来负责吧。我愿我的孩子得到幸福;或者,也是一样的,愿他被人崇拜,有钱并且有势力。我晓得一些达到这个目的的最便捷的途径;我将要及时地把这些教给他。尽管责备我吧,你们这些聪明人,群众和我的成功将会给我赦免的。他将会获得黄金;你相信我的话吧。如果他有了很多黄金,那末他将什么都不欠缺,甚至你的重视和尊敬。
我:这个你也许弄错了。
他:或者他可以不要这些,正如许多其他的人一样。
(在这一切中有许多事情是人们心里这样想,也是照着这样来做的;可是却没有说出来。实在说,这就是这位先生和我们周围大多数的人最显著的不同之点。他坦白了他曾有的恶习,这也是其他的人所有的;但他却不是一个伪君子。他比起他们来,不会更糟糕,也不会好一些;他只是更加诚实,更加前后一贯罢了;而且在他的堕落中有时是很有深意的。我一想起在这样一位老师教导之下,他的孩子将会变成的样子,我就战栗起来。按照这些严格地拿我们的习俗做榜样的思想来进行教育,他一定会走到很远的地步,除非先期地就阻止了他的发展,这一点却是可以断定的。)
他:(他对我说)请不要害怕吧。一个好父亲应该特别注意的一个重要之点,困难之点,倒不是让他的孩子得到使他致富的恶习,和使他获得大人物宠爱的滑稽言行——人人都是这样做的,如果不是象我一样有系统地,至少是用实例和教训做的——而是指示他怎样适可而止,如何巧避耻辱、不名誉和法律的艺术;在社会和谐中的这些不协调是需要善于布置、准备和解决的。一联串的完美无缺的调和是最平淡不过的了。需要有一些富于刺激性的东西,把光束来分开、把它的光线散布成各种各样的色彩。
我:很好。你用这个譬喻,把我从道德引回到音乐上去,那是我不由自主地搁下来的题目;我要谢谢你;因为不瞒你说,你作为一个音乐家较之作为一个道德家,是更令我喜欢的。
他:然而我在音乐方面却是很不足道,而在道德方面是根卓越的。
我:我怀疑你所说的话;但是如果这个的确是真话,我却是一个老实人,你的原则不是我的原则。
他:那末你就更糟糕了。唉,要是我有你那样的才能呵!
我:请不要管我的才能吧;让我们谈谈你的才能。
他:要是我能够象你一样地表白自己!可是我说的是荒唐的鬼话,一半属于社交界和文人学者的,一半属于市场上的。
我:我没有口才。我只会说真话;你知道,这个并不是常常成功的。
他:可是我不是为了要说真话;相反,而是为了要把谎话说得动听,才贪图你的才能。要是我会写作;能编凑一本书;善作一首献词,善令一个蠢人沉醉于自己的功绩,能够巧妙地取得妇女们的欢心呵!
我:所有这些,你都能够做得比我胜过一千倍,我甚至还不配当你的学生哩。他:有多少了不起的品质已经浪费了,而你还不晓得它们的价值呢。
我:我所给它们估定的价值我都全部收回了。
他:如果是这样,你就不会穿着这样的粗上衣,这件呢背心。这双羊毛袜子,这双厚底鞋子,戴着旧的假发了。
我:对的。如果一个人千方百计要发财,而没有发财,他一定是十分笨拙的,可是却还有象我这样不把发财看作世间上最宝贵的事情的一些人;奇怪的人呵!
他:十分奇怪。这个性情不是生来如此的。是人们后来得到的;因为这不是本性所有的。
我:人的本性?
他:人的本性。所有生活着的东西,人也不是例外,都牺牲同类来寻求自己的幸福;我确信,如果我让那个野孩子自然长大起来,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他还是爱穿得漂亮,吃得讲究,为男子们所亲热,为妇女们所爱恋,并且把生活上所有的幸福聚集到自己身上来。
我:如果让这个野孩子放任自由;他就会保存他固有的愚昧无知,并且把三十岁男子的激烈的热情和摇篮里的孩子的缺乏理性结合起来,他将来就会把他父亲的颈骨扭断,而和他的母亲睡觉的。
他:这就证明好的教育是必要的;有谁反驳这一点呢?而所谓好的教育,如果不是没有危险地、没有麻烦地,引导到一切的享受,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我差一点儿没有赞成你的意见!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说明吧。
他:为什么呢?
我:因为我害怕我们只是表面上彼此同意;如果我们一旦对于所要避免的危险和麻烦加以讨论,我们就不再互相了解了。
他: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告诉你,让我们不要谈这个吧。我在这题目上面所知道的,也不能把它教给你;而你却能较容易地把我所不懂的和你所知道的音乐教给我。亲爱的拉摩,让我们谈音乐吧,告诉我为什么,有了欣赏、记忆和演奏音乐大师最美丽的段落的这个才具,有了他们给你鼓舞起来,而你又传授给他人的这个热情,为什么你却没有作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来呢?..
(他不答复我的诺,却摇起头来,用手指指着天上,说道)那些星宿,那些星宿!当自然创造出里奥、文西、柏高勒西、杜尼的时候,它微笑着。它却带着威严的、庄重的神情去造成我亲爱的叔叔拉摩,这个将在十年之内被人们称为伟大的拉摩,而不久又要被人遗忘的人。可是当它草率地制造他的侄儿的时候,它做了一个鬼脸,又做了一个鬼脸,又再做了一个鬼脸:(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做出了各种丑怪的样子;表示轻蔑、藐视和嘲弄;他好象手里捏着一块面粉团,并且对于自己所捏成的各种奇形怪状,觉得可笑。做成之后,他又把这个奇异的偶像远远地扔开,说道)它就是这样地把我造出来的,把我扔在其他偶像的旁边,有的是患中风症的,有皱皮的大肚腹,粗短的颈项,从头上凸出来的大限睛;其他的有弯曲的颈项;也有的是形容憔悴的,有灵活的眼睛和勾鼻子;他们大家在看见我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呢,把两个拳头放在腰上,也大笑起来,瞧着他们;因为傻子和疯子是可以互相取乐的;他们互相找寻着,互相吸引着。
如果在到达那里的时候,我不曾找到这个现成的俗谚,所谓“一个傻子的钱财就是聪明人的遗产”,我也会自己发明了它的。我感觉得自然已经把我的遗产部分放在这些偶像的钱袋中:我要千方百计去把它取回来。
我:我知道这些方法;你已经对我说过了,我十分赞赏它们。但是在这许多办法中,为什么你不试试去做一件美丽的艺术作品呢?
他:这恰恰是一个善于处世的人对方丈勒·勃朗所说的话..方丈说:“蓬巴多侯爵夫人①牵着我的手,把我一直带到学院的门槛;在那里她缩回了她的手。我跌倒在地上,折断了我的两腿..”善于处世的人对他说:“方丈,你应该站起来,用头来撞开大门..”方丈回答道:“这恰是我曾经尝试的;你知道我从这样做所得到的结果么?额头上肿了一大块。”
①蓬巴多侯爵夫人(1721—1764),法国园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译者
(讲了这个故事之后,我的朋友垂下头来,来回地走着,脸上现出深恩和懊丧的神情。他叹息着,哭泣着,悲伤着,举起双手,抬起眼睛,用拳头来捶击自己的头部直到几乎要把额头和手指弄伤了;他继续说)我觉得仍然是有些什么东西在里面;可是我尽管打他,摇他,却没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于是他开始更厉害地摇着自己的头,打着自己的前额说)或者里面没有任何人,或者人们不愿意回答。
(一会儿过后,他现出了高傲的神情,抬起头来,把右手放在胸前,一边走一边说)我有感情,是的,我有感情。(他模仿着一个愤激的、发怒的、深受感动的、命令的、恳求的人、即席作出了表示愤怒、怜悯、憎恨和爱情的讲演,他表现出惊人的锐敏和逼真,来描述这些激情的特征。于是他继续说)我相信,就是这个了。现在它来了;这就是把一个助产妇找来的好处,她知道怎样刺激和加速生产时的阵痛,使孩子产生下来。独自地,我握起笔来;我想写作。我咬咬我的指甲,我搔搔我的额头。顺从的仆人,晚安,神没有来。我深信自己有天才;在写了一行后,我看出我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一个傻瓜。但是人们怎能感受、提高、思想、作有力的描写呢,如果常常要和这一流为了餬口而必需会见的人们厮混着?在人们所作的和所听见的这一类谈话的氛围中,以及诸如此类的闲话:今天,林荫大道上的景致真美!你听见过那个“小龈鼠”吗?她表演得真是动人!某某先生有你所能够想象到的最美丽的斑灰色的驾车马。美丽的某某夫人已开始有点衰老了。想想在四十五岁的年龄,头发还要那样的打扮!年轻的某某小姐戴着她简直不花钱的金刚钻——你是要说她花钱很多的?——不,不。——你在哪里看见她的?——在“失去又寻着了的阿勒根的孩子”戏中。失望的一幕那样地演出是从前所未曾做过的。福亚尔戏院的波里契纳尔有歌喉,但是一点也不细腻,一点也不动人。某某夫人一胎产下了两个孩子。每个父亲都得到自己的..难道你相信每天说着,反复他说着,听着这些话,会使人奋发,引导人去做出伟大的事情来吗?
我:不!还不如把自己关在顶楼里,喝着白开水,吃着干面包,搜索着自己的灵魂更好些。
他:也许是的;可是我没有那样做的勇气;难道要为不一定的成功牺牲自己的幸福吗?还有我所担负的姓名呢!拉摩!名字叫做拉摩是很使人为难的。才能不是象贵族身分一样传下来,由祖父传给父亲,由父亲传给儿子,由儿子传给孙子,愈来愈有光彩的,而祖先却并不要求他的子孙有什么功绩!从老的始祖分枝出来的后面是一群傻子;这有什么要紧呢?才能就不相同了。只要想得到和他的父亲一样的声名,他就应当比父亲还要聪明些。他就应该继承父亲的素质。我缺乏这个素质;但是我的手腕已变灵活了,弓弦被频频弹弄,水壶煮沸了。如果没有光荣,却有羹汤可吃。
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不会认为这是定局;我会尝试一下。
他:你以为我未曾尝试么?还没有到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第一次对自己说:“拉摩!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在梦想呵,你梦想什么呢?你很愿己作出来了或要作出来一些使全世界都赞美的作品。唔,是的,只需吹一口气,动一下指头罢了。只要把芦管裁剪一下,就会有一个笛子了。”年纪更大的时候我曾重复说过小孩时所说的话。今天我还是重复着它;然而我仍是停留在曼农塑像的旁边。
我:你说的曼农塑像是什么意思呢?
他:我觉得这是很容易明白的,在曼农塑像的四周,有无数的其他塑像,都同样地被日光照射着;可是只有他的塑像是能够发声的。有一个诗人,这就是伏尔泰;还有谁?伏尔泰,第三个呢,伏尔泰;第四个呢,伏尔泰。有一个音乐家,这就是卡布亚的里纳道;这就是哈舍;这就是柏高勒西;这就是阿尔伯底;这就是塔的尼;这就是洛卡德里;这就是特拉道格里亚;这就是我的叔叔;这就是貌既不扬又无风采的小杜尼,但是他却有感情,上帝呵,他有歌曲和表情。在这少数的曼农旁边,其余的就都好象是镶在手杖一端上的这么多双耳朵罢了。所以我们是贫困的,这样地贫困,简直是一种祓净式了。唉,哲学家先生,穷苦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看见它蹲下来,张开口来接受从达那意德大桶①上流出来的几滴冰水。我不晓得它是否会使一个哲学家的心思灵敏起来;可是它却可怕地冷却了一个诗人的头脑。莅这个大桶底下人们是唱不好的。能够在那里找到位置的还是顶幸运哩;我曾到过那里,却不能够在那里停留下来。从前我就曾经做过一次这样的蠢事。我曾在波希米亚、德意志、瑞士、荷兰、佛兰德旅行过,远极了。
① 达那意德,是神话中的人名;达那意德大桶就是无底的桶。——译者
我:在穿了洞的大桶底下?
他:在穿了洞的大桶底下;有一个富裕而好挥霍的犹太人,他喜爱音乐和我的傻气。接上帝的意思我弄弄音乐;我还做做丑角;我样样都不缺乏。我的犹太朋友是知道他的法律的人,有时在朋友们中间,常常是在陌生人中间,他非常严谨地遵守它。它惹起了一件麻烦的事情,我应该讲给你听,因为这是很有趣的。在乌特莱斯有一个漂亮的妓女。他中意了这个基督徒;他派了一个媒人带着很大数目的一张汇票去找她,这位奇怪的人物拒绝了他的馈赠。犹太人为了这事很失望。媒人对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苦恼呢?你想要跟一个美丽的女人睡觉吗;再容易没有了,甚至限比你所追求的这一位更美的睡觉——就是我的太太,我愿意用相同的价钱让给你。”说了就做,媒人拿着汇票,我的犹太朋友跟媒人的太太睡觉。汇票到期了,犹太人拒用这汇票,申明它是假的。诉讼。犹太人对自己说:“这个人绝不敢说出在什么情况下他得到我的汇票,所以我决不付款。”在法庭中他质问这个媒人:“这汇票你是从谁手中得到的?”——“从你自己手中。”——“是为了借你的款吗?”——“不是。”——“为了你所供应的货物吗?”——“不是。”——“是为了酬劳吗?”——“不是。但那个和这事情毫无关系。我是它的所有主。是你签了字的。你就得付款。”——“我并没有签字。”——“难道我是伪造者吗?”——“你,或者你所代理的另外一个人。”——“我是一个下流人,可是你却是一个恶棍。相信我,不要迫我太甚了。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将毁坏自己的名誉,可是我要令你倾家荡产。”犹太人不考虑这个威胁;下次开庭,媒人把垒盘底细都坦白了出来。两人都有罪;犹太人被判偿付汇票的款,把这笔款子用来救济穷人。于是我就和他分手了。我回到了这里来。我怎么办呢?因为我一定要穷因而死,或者就得做点事。我心里想起了各种各样的计划。有一天我决定第二天要参加某一地方剧团去了,那里无论是在舞台上或乐队中,不管好坏,我都可以同样地混混的。第二天,我打算请人给我画一幅在十字路口竖起来的木杆一端上钉着的那样的画,我使会站在那里尽力大叫起来:“这就是他出生所在的城市;这里他和他的当药剂师的父亲告别了;这里他来到了首都,找寻他叔叔的住处;这里他跪在要把他赶走的叔叔跟前;这里他和一个犹太人一起,——等等。”第二天,我起床时就下了决心要跟街头歌者同甘共苦;那倒不会是我所要做的一件较坏的事情;我们会在我叔叔的窗下开个音乐会,这一定会使他愤怒得要死的。我决定了另一个主意。
(这里他停下来,开头做出一个人捧着小提琴,挥动着胳膊来调弄琴弦的姿态,接着又做出一个疲乏得要死的穷苦人的姿态,他的体力已支持不住,两腿在发抖,除非有人给他一块面包就会马上断气似的;他用一个手指指着半开的口,表示自己的急迫需要;然后他接着说)你晓得,他们扔给我们一些碎片,我们这三四个饿鬼就争夺起来;那末,处在象这样的绝境中,想你的伟大思想吧;做你的美丽作品吧。
我:这确是很难的。
他:这样跳来跳去,我终于落到那个地点。在那里我象生活在极乐国中一样。我又从那里出来。现在我又得要再拉小提琴,回复到用手指指着张开的口的姿态了。在这世界上是没有一点稳定的。今天在轮子的顶上,明天就转到底下去了。可恶的境遇带领着我们,并且带领得很坏。
(然后他喝干了留在瓶底的一口酒,向他的邻人说)先生,请大发慈悲,给我一小撮吧。你那个鼻烟盒子真漂亮。你不会是一位音乐家吧?——不!..——那就更好了。因为他们是可怜的穷光蛋。命运决定我是一个,可是也许在蒙马特,在一个磨坊里,有一个磨坊主,一个磨坊主的跟班,他将不会听到磨声以外的任何声音,而他倒会发明了最美丽的歌曲。拉摩,到磨坊去吧!到磨坊去,那里才是你所属的地方。
我:人们所致力的无论是什么事,这都是自然给他这样决定的。
他:它犯下了些奇异的错误。就我自己说,我并没有从这样的高处来看,以致分不清一个用剪刀来修剪树木的人和一个咬着它的叶子的毛虫,从那里人们只看见两个不同的昆虫各尽自己的责任。你栖息在水星的旋转轨道上,从那里,如果你愿意,可以模仿雷奥莫①把蝇类分为裁缝的蝇、测量的蝇和收割的蝇的办法,把人种划分成细木匠,木匠,泥瓦匠,舞蹈家和歌唱家。这是你的事情,我不加以干涉。我是在这世界上,我要停留在这里。但是如果人有胃口是自然的事情——我常反复谈到胃口上来,谈到经常伴随着我的这种感觉——我想经常没有东西吃,并不是好的秩序呵。这是何种的鬼制度,有些人吃厌了一切东西,而其他的人也有象他们一样紧急要求的胃口,象他一样不断重来的饥饿,却没有东西放在牙齿底下。最坏的是穷困令我们采取了侷促的姿态,贫穷的人并不象其他的人那样走路,他跳着,匍匐着,蠕动着,爬行着;他一生都在做作和表演着各种姿势。
①雷奥莫(1683—1757),著名的博物学家。——译者
我:什么是姿势?
他:去问问诺维尔②吧。世界上所提供的姿势比他的艺术所能模仿的要多得多。
② 诺维尔,喜歌剧院的巴蕾舞师。——译者
我:这样你不也是,用你的词句或者蒙田的词句:“栖止在水星的旋转轨道上”,静观着人类的各种各样的哑剧吗?
他:不,不,我告诉你。我是太笨重了,升不了那样高,我把云雾中的寓所让给了白鹤。我痴守着地面。我向四周眺望:我作我的姿势,或者我观察着他人所作的姿势来消遣自己。我是卓越的演哑剧者,正如你所要断定的。
(于是他开始笑起来,模拟着谄媚者,恳求者,和献殷勤者的姿态;他右脚在前,左脚在后,背弯下去,头抬起来,眼睛似乎注视着他人的眼睛,口微张开,胳膊向着某一对象伸出去;他等候着命令,他接到了命令;他象箭一样跑开;他又回来,命令已执行了;他报告经过情形。他注意着一切的事情;他捡起掉下来的东西;他把一个坐垫或一个踏脚凳放在某人的脚下;他端着一个茶托,他拉来一把椅子,他打开一扇门;他关起一个窗;他放下帐幔;他端详着主人和主妇;他站着不动,两臂垂下来;两腿凑拢来;他留神听着;他努力去察看脸色;然后他接着说:)这就是我的哑剧,跟所有谄媚者、朝臣、仆人和乞丐的哑剧大致一样。
这个人的滑稽做作,加里阿尼方丈①的故事,拉伯雷的荒唐传奇,有时使我作深沉的思索。这是三个仓库,我从那里取来可笑的面具,拿来放在最庄严的人物的脸孔上;我就把一个主教看作庞达龙②,一个会长看作半人半羊的森林神,一个修士看作一口猪,一个大臣看作一个驼鸟,他的秘书长看作一只鹅。
①加里阿尼(l728—1787),是那不勒斯人,狄德罗和他的集团的亲密朋友。他的“关于小麦贸易的对话”是和狄德罗合作的。——译者
② 庞达龙,意大利喜剧中的人物。——译者
我:(我对这位朋友说)但是按照你的想法,这世界上的乞丐是很多的;并且据我所知,不熟识一点你的舞蹈的步法的人,一个也没有。
他:你说得对。在全国中只有一个人是笔直走路的,那就是国王。所有其余的人都装模作样。
我:国王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难道你相信,他不也会发见有时在他的身旁有小的脚,小的辫子,小的鼻子,令他做出一些哑剧来?任何人需要别人的时候,就是贫穷的,也就作了姿态。国王在他的情妇和上帝面前作姿态;他表演他的哑剧步法。
大臣在国王面前作出侍臣,阿谀者,从仆,或乞丐的步法。热中者的一群在大臣面前,表演着你的姿态,用了一百种的花样,每一种都比另一种更下贱些。高尚的方丈穿着长袍和饰带也至少每星期一次在管理僧禄清册的官吏面前作姿态。告诉你,你所谓的乞丐的哑剧是全世界的大舞蹈。每人都有他的小胡丝和他的贝尔廷的。
他:这就令我得到安慰了。
(但是当我说话的时候,他却在模仿我所提名的人物的姿态,简直今人笑死;例如,作为小方丈,他把帽子挟在腋下,用左手捧着祈祷文;他用右手拉起袍子的长裾,向前走着,头稍偏在一边肩上,眼睛朝下看,把这个伪善者模仿得这样“维妙维肖”,以致我好象看见了“驳者”的作者①在奥里昂主教的面前一样。当我说到阿谀者和热中者的时候,他俯伏在地上。这就是波勒在总检查官面前的样子。)
①是指”对近代各种作品的分析和驳议(1753—1763)”的作者高夏方丈。——译者
我:(我对他说)这是非常精彩的表演。可是仍然有一个人是不需要做哑剧的。这就是什么也没有而且什么也不需要的哲学家。
他:这样的动物在哪里呢?如果他什么也没有,他一定会受苦;如果他什么也不乞求,他就什么也不会得到,他就会永远受苦了。
我:不。第欧根尼是嘲弄一切需要的。
他:可是他得要衣服穿。
我:不。他一丝不挂地走着。
他:雅典有时是很冷的。
我:比这里好一点。
他:那里人们还是要吃的。
我:当然。
他:花费谁的呢?
我:花费自然的。野蛮人要求谁照顾呢?要求土地,动物,鱼,树木,野草,树根,溪水。
他:很坏的筵席。
我:却是很大的。
他:但是安排得不好。
我:然而我们却把它撤除掉,来供应我们自己的筵席。
他:但你应该承认,我们的厨师、制糕饼者、烤肉者、供膳者、制糖食者都贡献了自己的一分。你的第欧根尼既然吃了这样菲薄的食物,他一定不会有根执拗的器官吧。
我:你错了。在从前昔尼克派①的服装就象现在我们的修士的服装一样,具有同样的效力。昔尼克派就是雅典的圣衣院修士和方济各会修士。 ①昔尼克派(旧译犬儒派),古希腊的哲学派。——译者
他:这里我可抓住你!那未第欧根尼也是同样地跳哑剧的;如果不是在柏里克利面前,至少是在拉依丝或弗里芮①面前。
① 拉依丝和弗里芮,古希腊以才艺和美貌出名的两个妓女的名字。——译者
我:你又错了。别人用很贵的价钱才买得到的妓女,却会为了欢乐自愿地委身于他的。
他:如果恰巧逢着妓女忙于应接而昔尼克又迫不及待的时候呢?
我:他就会到他的大桶里去,而放弃她了。
他:你劝说我去模仿他吗?
我:如果这个不胜过卑躬屈节,自轻自贱,我就愿意死了吧。
他:可是我需要一张好的床,好的食物,冬天有温暖的衣服;夏天有凉爽的衣服;休息、钱和许多其他的东西,我宁可受别人的恩惠,不愿用自己的劳动去获得它们。
我:这因为你是一个懒汉,一个贪食者,一个懦夫,一个卑鄙的人。
他:我相信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
我:当然,人世间的好东西也有它们的价值;可是为了获得它们你所作的牺牲的代价,你却不认识。你现在还演着,曾经演过也继续演下去你的下流的哑剧。
他:这是真的。可是这个曾令我花费的很少,而现在我就再也一点不用花费了。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觉得采取另外一种使我劳累而且我不会继续保持的步伐,将是很不幸的。可是,从你所告诉我的话看来,我知道我的可怜的小女人是所谓的一种哲学家。她有象狮子一般的勇气。有时候我们欠缺面包,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我们差不多把我们所有值点钱的小东西部卖光了。这时我就横倒在床脚上,在那里苦心焦思,设法找一个人借一个银币,这个我是不会再还给他的。她却象一只金丝雀一般的快活,坐在大键琴前面,一边唱着一边给自己伴奏。她有象夜莺一般的歌喉,我很可惜你没有听过她。当我参加任何音乐会演奏的时候,我就把她带去。在路上我对她说:“来吧,太太,让人们赞赏你吧;把你的才能和魅力施展出来吧。把他们迷住吧。今他们颠倒吧。”我们到了音乐会;她歌唱,她把人们迷住了,令人们颠倒了。唉呀!我就失去了她,可怜的小宝贝。除了她的才能之外,地有简直容纳不下一个小手指的樱桃口;牙齿象一排贝壳一样;眼睛,脚,皮肤,脸颊,胸脯,象牡鹿一样的小腿,适合做模特几的大腿和臀部。迟早她会至少把一个田赋包收人弄到手的,怎样的体态!怎样的臀部,唉,上帝呵,怎样的臀部!
(于是他开始模仿他太太走路的姿势;他小步地走着;他把头高高地抬起来;他挥舞着扇子;他扭动着他的臀部;这是对于我们的卖弄风情的小女郎的最有趣又最可笑的漫画。然后重复捡起他的谈话的线索,他继续说)
我带着她到各处散步去,到兑勒利公园去,到御花园去,到林荫大道去。我是不可能保住她的。当她在早晨露着头发,穿着内衣,横过大街的时候,你会停下来看她,你用四个手指来围抱她也不会把她握紧的。那些跟着她的人,看着她用她的小脚快步地走着,端详着她的丰满的臀部,在薄的短裙下面呈现出一个轮廓来,都加快他们的脚步;她会让他们走到跟前来;于是她敏捷地回转了头,用她的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瞅着他们,使他们猛地停下来。
因为她的正面和背面是一样美观的。但是唉,我已经失掉了她,我的一切发财的希望也都完全随她消逝了。我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娶了她,我把我的计划都给她透露了;她是太伶俐了,不会不认识到这些计划的必定成功的把握,又是太聪明了,不会不赞同这些计划。
(于是他呜咽起来,哭着说)不,不,失掉了她,我决不会得到安慰了。从那时起我就戴起了教士的小帽和饰带了。
我:由于悲痛吗?
他:要是你愿意。可是实在是为了把我的碗举在头上..但是请看看现在几点了,因为我得要到歌剧院去。
我:今天演的什么剧?
他:杜维尼的作品。他音乐中有相当美的东西;可惜他不知道第一个把它们说出来。在这些已故的人们当中,永远有一些人是令活着的人们苦恼的。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每个人在下一世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但现在已经是五点半了。我听见钟声响了,那是让卡纳依方丈做晚祷的,也是呼唤我的钟声。再会吧,哲学家先生。我永远都不会改变样子,难道不是真的吗?
我:唉,是的,不幸的很。
他:但愿我再经历四十年间的这种不幸吧。最后笑的人是笑得最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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