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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城

方方(当代)

此一刻,黄昏的天空真是阴沉,乌云浓重得仿佛就要砸下来。
比天更阴沉的是罗以南的心。罗以南从汉口跳上过江的划子便大叫着,快!要快点。船夫望望江对岸,咕噜道,这么大条江,再快也得一桨一桨地划啊。
长江茫茫一派,流得无声无息。虽然是夏暑之日,却也无端地呈出萧瑟气象。罗以南心乱如麻。电话里满是混乱的杂音,但他还是听清里面传出的噩耗:陈定一*被砍头了!他的脑袋挂在司门口!
罗以南拿着电话的手剧烈地抖动。他想我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为什么呢!
姨夫弹棉花的弓子在院子里嗡嗡作响。隔着花格的窗口,姨夫觉得奇怪,大声说,你怎么了?罗以南靠在窗下的条案边。条案上镶银的鸟伸展着翅膀,一副欲飞的姿态,在明亮的光线下熠熠放光。罗以南表情木然,他没有回答。弓弦在窗外的阳光下跳动,灰黑的棉絮一层层翻白。他只觉得一切都开始恍惚。
这是1926年的夏天。
姨夫在汉口跟人弹棉花,原是表弟当帮手。这两天,表弟的脚跟长了脓包,走路疼穿了心。罗以南过来探望姨妈,住在这里。表弟央告说,表哥你得帮我。他与表弟关系一向要好,便也慷然允诺。弹絮的主家是个富商,姓白。年年都会请姨夫过去做新絮,彼此也都熟了。白家装有电话,少爷是个中学生,知罗以南在武昌上学,不知是好意还是显摆,他对罗以南说,要想跟武昌同学说话吗?可以打我家电话。罗以南纯是好奇,更兼心里有几分想念昔日女友叔雅,便真打了。叔雅几个月前跟他说了分手,理由就是没有理由。他心里颇是激愤,表面却也平静地表示了同意。他知叔雅是富家千金,而他却不过一个寒门子弟。这样不般配的家世背景,在如此世道之中,人情世故终是过不去。几个月来,他心里一直倍受煎熬。他不能怪叔雅,只是恨这人情乃是无情。蓦然他很想听听叔雅的声音。于是试着摇了几下电话,接通了。叔雅的声音果然传了过来。随后他便在一片嘈杂声中获悉了这个惊心的消息:陈定一被砍了头。
罗以南不信这个人会死。他必须亲眼一见。他跟姨夫打了个招呼,拔腿便朝江边跑。白家少爷追着他问,砍头的是革命党吗?你急什么?莫非你也是?罗以南没有理会。
渡江的小火轮没过来,江边有一只划子。船夫正欲去武昌,他纵身一跃跳了上去。江水总是这么流着,不管这世道如何变幻,它的姿态永远。望着江水,罗以南满怀说不出的愤怒及痛楚,当然更或是惶然。划子靠岸,没等靠稳,他便一个大步跳了上去。船夫不悦,大声道,你这么个赶法,是要躲死呀!
罗以南一路狂奔,船夫的声音竟像影子一样,追随在后。他便跑得更快,仿佛正是躲死。汉阳门原本就满是惊慌失措的路人,被他的这通奔跑更吓得一脸惶恐。
罗以南一气跑到司门口的火巷。在巷口一幢老屋的百叶窗下,他止住了脚步。仿佛是在鼓足勇气,又仿佛想要克制情绪,犹疑片刻,他才把自己的头抬了起来。
一个脑袋正高悬在上。
这颗孤零零的头颅上,半眯的眼睛微垂着。脸上露一副罗以南熟悉的平静。脸型依然是长的,只是比以往更长。这正是陈定一。
罗以南两腿发软,他想就地坐下,又想号啕。当年他初来武昌读书,站在长江边,见如此浩荡之水,心情有些激动,衣服没脱便跳下去游水,结果不识长江水情,差点淹死。恰遇陈定一乘小划子过江而来。陈定一跳下水抓住他,将他拖到岸上。与陈定一同行的是他的同学梁文琪。梁文琪惊叫道,这不是罗以南吗?陈兄你救的是我同学啊!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识。陈定一醉心于革命。常来学校寻找梁文琪。梁文琪天性活跃,经常外出。陈定一找不到他时,便来找罗以南。天色晚了,也就住在罗以南处。一来二去,便成朋友。陈定一常说上天派他来到这世上,就是让他拯救中国。罗以南却受祖母影响,自小信佛,正醉心研读苏曼殊,对他的革命几无兴趣。同识他俩的梁文琪常奇怪他们的这种友谊,说你们俩人如此反差,怎么可能成朋友呢?陈定一笑而不答,罗以南却说,是因为生死。
此刻他们却分处于生死两界。罗以南拼命地回忆几天前他们一起过江时的情景。那时他们站在过江小火轮的铁栏边,望着大江滔滔奔东,陈定一说,看这长江滚滚,无人能够阻挡。这正像北伐军的脚步。罗以南几乎笑了出声,说这不是脚步,是江水。陈定一也笑了,说不错,也是水。这是载舟之水,也是覆舟之水。你就等着看吧,胜利的旗帜很快就会插遍长江两岸。
如此大话,罗以南从来都不会信。他说,你的很快是几天几月几年?陈定一说,几天就能听到北伐的脚步,几月就能看到武汉解放,几年便可享受到盛世太平。罗以南说,老兄你在做梦说胡话吧?陈定一说,这正是我多年的梦想,但实现它已是指日可待。
罗以南对陈定一这样的革命狂很觉无奈,他大笑了一场,依然还是不信。
现在这个怀着梦想的陈定一却死了。身首分离。脑袋孤悬半空。衬着他脑袋的便是天上厚重得几欲扑压下的乌云。这场景,让整个武昌城心情惊悚。盛世在哪里?解放在哪里?脚步又在哪里?
一切都那样遥不可及。
罗以南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来。
老屋的百叶窗敞开着,窗角伸出了窗台,正正顶住罗以南的脑袋。罗以南竟不曾察觉。从屋里渗出一股阴湿闷热的气息,像是有人用湿布捂住他的鼻子,罗以南觉得窒息。他的心便在这窒息中,无边无际地痛,不像针扎,更像斧砍,一下一下子地疼得震荡。无论如何,罗以南没有料到,他是以这样的方式与他的生死朋友见最后一面。这样的死,让他惊心,亦让他恐惧。仰头呆望间,罗以南不知道什么东西正在崩溃。或许是他的心。这颗心一向也是脆弱的。而这份脆弱,瞬间便被陈定一的头颅砸中。残片和血沾在一起,散成无数碎珠,有如水银泻地,落进地下的缝隙,从此再也聚不拢来。
这天的罗以南在武昌城外的洪山宝通寺塔上坐了一夜。七层的宝塔,直上云空。他就这么呆坐着,心乱如麻。他无从梳理自己的心情,甚至不知从何梳理。头上繁星满天,边际迷茫。塔下是芸芸众生的生存之地。灯火零落,明灭不定,恍若一个气息奄奄者正残喘着余生。
罗以南突然就想,上学又有什么意义?奋斗又有什么意义?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在这样肮脏而又黑暗的世界这样无聊而又卑微的人世,生命的存在,又该是多么可笑。
瞬间他为自己作了一个决定:离开!离开学校。离开武昌城。离开这纷扰的尘世。永远不与这龌龊世界合流。这个决定一出,罗以南的身体开始发飘。他的脑间浮出一座土庙。那是他家乡的山间小庙。它在那地方静止了几百年,仿佛世道与它无关。他与祖母一起去过那里无数次。一个老和尚成日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念经,静默,或在太阳下捉虱子。每次去后,祖母的脸色都会呈现出安宁和慈祥。罗以南想,哦,这就是我可以去的地方。我也只有在那里了。这应该是我的归宿。他知道,那个老和尚会收留他。老和尚曾经望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一个有缘人。如此想过,他的心便趋平静,并且转眼冰凉。
凉意迅速布满全身,罗以南立即倦怠得没有了精神气。他连学校宿舍都不想回。伸手摸了一下裤兜里的钱,觉得够了路费,便起身下了塔。
罗以南恍惚着走下洪山,穿越南湖,向火车站而去。身旁的武昌城,被晨光打开了轮廓。罗以南没有再看它一眼,一如弃物一样任其掉在身后。马车的喧嚣随着日光的升起,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巨大。这些声音,环绕在罗以南身体周围,就像是火在烧,他觉得自己便是火焰中烧黑了的那堆柴。燃烬之时,便成死灰。

汩罗江就在眼前了。梁克斯突然激动起来。他跑了几步,一直到水边。俯下身,伸手掬水,一捧一捧地泼在脸上。因温热而汗渍的面孔,立即就清爽起来。冲脸之间,顺带着又呼啦啦地喝了一肚子江水,站起身,长嘘一口气。
黄昏的阳光落在江面,水汽中恍惚浮着一层金色。梁克斯想,这地方是当年屈原站立过的吧。或许他也像我一样,远道而来,口渴难耐,然后蹲在水边掬水豪饮。但这水并没有救他,却将他淹死。“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这清亮洁净的江水,怎么就没洗掉屈原的忧伤和悲愤呢?真是可惜。
梁克斯抬头望着渐然淡下去的夕阳,心道,那个时刻,一定不是黄昏。不然,面对这如此江河美景,他又怎能忍心入水一死?世道纵是再黑暗,自己死了,却只能让它更黑。岂不如活着,虽只是一双手,或许也能洗去一点灰尘。
梁克斯在江边一直呆到天已灰黑。他的浪漫也随最后一丝光线而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饥饿感。一但清醒意识到这份饿,便越发觉得饿得厉害。于是,他离开汩罗江,朝街上走去。
石板的小街,窄窄的,窄到街两边的屋檐几乎碰头。徜若下雨,水帘会挂在街路正中。梁克斯看着,觉得有意思。刚刚打过仗,北伐军风卷残云般灭掉了这里敌人,继续风卷而去。满镇上的门前窗下还有欢庆的气息逗留着,不必用鼻子使劲去闻,风一吹,便能感觉得到。
街的尽头,亮着一只马灯。幽幽暗暗,令落下黄昏的窄街蓦然地有点迷离。一个米粉小摊,依然响着叫卖。梁克斯上前大声叫道,老板,来一碗,少摆点辣子。米粉老板立即满面带笑,说辣子少了,吃起来哪里有劲呀!
梁克斯在木头条凳上坐了下来,正欲张望墙上的标语,扭头间,忽发现对面的一个男人很是面熟。他衣着肮脏,人显得无精打采。举筷夹粉,节奏很慢,仿佛胳膊被人抽掉了筋骨。梁克斯定睛望去,竟然小惊一下,他试叫了一声,罗以南?
那男人慢慢仰起面,眼睛里满是迷茫。梁克斯这下看清了,果然是他的同学罗以南。梁克斯惊喜道,罗以南,真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罗以南依然目光迷茫,他喃喃道,不在这里,又在哪里?梁克斯说,你不是在学校吗?你不是成天啃苏曼殊吗?罗以南说,学校还是学校吗?苏曼殊难道没死吗?
梁克斯这时方发现他的情绪很不对头,忙不迭问,你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又是叔雅?罗以南说,你看到陈定一的脑袋吗?梁克斯说,什么意思?陈定一怎么了?罗以南说,他的脑袋挂在司门口。梁克斯大惊,说你说什么?罗以南说,我看到他的脑袋。梁克斯说,陈定一被砍了头?罗以南喃喃道,砍了三个人。司门口的那颗头是陈定一。梁克斯说,怎么可能?你亲眼见到了?罗以南说,像以前一样,脸上在笑,眼睛也睁着。
罗以南说着,刚刚吃下去的那点粉,忽啦啦地呕了出来。没能嚼碎的红辣椒,一丝丝地粘在唇边。梁克斯发呆着,不知是为陈定一的头,还是为罗以南的呕吐。卖粉的老板吓着了,忙不迭说,先生,哪么搞的?我的粉是好粉啊。只不过辣得一点。
罗以南呕吐着,呕不下去,便哭起来。声音穿透黄昏的迷蒙,蜿蜿转转地朝即临的夜晚漫去。四周的气息,顿时变得悲伤。
梁克斯依然发着呆。他很难想象,那个热情似火的陈定一身首分离、孤头高悬的情景。人生竟是如此残酷。之前他离开武昌城,决意要追随北伐军革命。陈定一送他到火车站,路上说,兄弟,不等到秋叶发黄,我们就会汇合武昌城。他激情万丈,眼睛放射着必胜的光芒。现在他居然?梁克斯恍然就看到了那颗头。头上那双睁大的眼睛也恍然如在面前。
天已经黑了下,摆放在梁克斯面前的米粉业已发凉。卖粉的老板有点惶然,说二位先生?梁克斯掏出钱,递给他,说辛苦你了,我们等下就走。然后他转向罗以南,说你为这个离开学校?罗以南说,在那样的地方我没办法呆下去。我要走。梁克斯说,去哪里?罗以南说,离开这个世界。
梁克斯吓了一跳,说你想寻死?罗以南苦笑笑,说我这样的人,又如何有胆寻死?我好没用。我只想逃得远远的。远到没有人找着我。我也不见其它人。梁克斯深知罗以南非但迷恋苏曼殊还喜欢在寺庙流连,老早便说过将来说不定就出家的话。便说,那么…你真想…出家?罗以南说,此外又有何处可供我栖息。梁克斯说,你不想为陈定一报仇?罗以南低声道,我这样一个人,哪有那样的胆量。梁克斯生气了,说不是有胆没胆的问题,而是有心没心。看现今我们的山河,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多一个和尚,只不过多出一个废人罢了。罗以南喃喃道,大概此生我就是一个废人。这世上就当我没有来过好了。梁克斯更加生气,他的声音放大了许多,你真的亲眼见到陈定一的脑壳吗?你既然亲眼见到了,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你忘记陈定一救过你的命了?罗以南依然喃喃道,他救过我一命,是呀,他救过我一命。可是他救过我的这条命我再也还不起了。梁克斯说,还不起也要还。罗以南的目光还是漫散着,心无着落的样子,他说,怎么还?还给谁?梁克斯说,好,我来告诉你怎么还:用你的命,去消灭那些杀死他的人!
罗以南呆望着他,没有说话。梁克斯说,你不是说就当你没来过这世上吗?罗以南摊开自己的双手说,你说杀死他们?怎么杀?我杀得了?梁克斯说,那我就再告诉你。跟我一起去追北伐军。他们正在前面打仗,现在已经进了湖北,武昌肯定是要打下的。横直你当自己没到这世上来过,如果你战死了,也就是这样的结果。但如果打完仗你还活着,那么你已经报答过陈定一了。
罗以南这时候仿佛清醒了一点,他眼睛直直地盯着梁克斯。想起梁克斯离开学校的原因,突然说,梁文琪,你离开学校就是去参加北伐?梁克斯说,当然。现在,我不再是书生梁文琪,我将是北伐战士梁克斯。罗以南喃喃道,梁克斯?好熟呀,这名字。梁克斯笑了,笑得一脸天真,然后说,猜不出来头?这是马克思的克,恩格斯的斯。罗以南又喃喃道,哦。竟如此气魄。梁克斯说,正是。这时代正是要让我们拿出气魄来。罗以南说,那你怎么又到了这里?梁克斯说,我跟表哥约好,去追随他的部队一起北伐。等我赶到广州,才知他们早到湖南了。我就一直在追,从广东追到湖南,又从长沙追到岳州。还是没追上。岳州的一个军官告诉我说,就在前面了,沿着铁路往前追。罗以南说,岳州已经打下了?梁克斯说,北伐军太能打了。真想不到呀,岳州差不多不攻自破。你不知道,我去时,满城都在放鞭。通宵都不安静。罗以南说,哦。我本想去岳州的,结果火车不走了。我只好走路走到这里。梁克斯说,幸亏如此。现在,我要在这里劫下你。我押也要押着你跟我一起去追北伐军。绝对不能让你出家。我得让革命队伍里多一个士兵,哪怕是多一团炮灰,也不能让这社会上多一具活尸。再说了,你命中不能当和尚。你也没资格当和尚。你的恩人陈定一死了。你要为他而战。你欠他的恩情,你必须回报。反正你准备像死了一样活着,那就不如好好死它一场。但更可能,梁克斯挥动着手臂,斩钉截铁着说,你经历过这样一场战争,并没有死,但却明白了活着的意义。
罗以南呆望着他。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同学何以有着如此的激情。他慷慨激昂的吐沫已经喷到了他的脸上。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觉得身心倦怠。
这天的夜晚,没找到客栈,罗以南和梁克斯便寻了户农家住下。农家的偏屋,堆放着柴禾和工具。梁克斯大概累了,躺下即睡着。罗以南虽然也累,却久不能眠。蚊子一直在耳边嗡嗡着,梁克斯亦不停地发出呓唔,打!冲呀!仿佛梦中正在战场。
罗以南想,是呀。既然如此,既然梁克斯这样强硬,既然要回报陈定一,既然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既然世道也不让人好活,去就去吧,死就死吧。既然一切都放下了,命也可以放下。徜若没死,再出尘世,也是一样。无非如此。总归一切都无所谓了,听凭他梁克斯摆布也同样无所谓。

汀泗桥*打得有点苦。正值夏天,汀泗河涨着大水,水头便由西南向北漫延,穿过汀泗桥镇,将镇子的三面都淹成汪洋。老百姓的房子都像腌过一样,趴在水边,要死不活。就算枪声不时一划而过,尖锐声刺激得神经绷紧,却也无法让它们有点生气。小镇周围,青山起伏。铁路蜿蜿转转地伸入丛山之中。吴佩孚的北洋军队扼守在此,他们占据着海拔最高的塔脑山上,展望开阔,以居高之态,临下睥睨试图来犯的所有人马。
北伐的革命军要打到武昌城,汀泗桥是必经通道。因着空间狭窄,又兼北洋军层层叠叠地把守,第三十五团与之激战一天,竟成胶着状态。夜色便在这僵持中落了下来。雾气弥漫,混杂着乡村特有的气息。零星有枪声掠过,恍如一刀撕拉开夜雾,蓦然让这乡村的夏晚生出一点忧伤。
坐在墙垛上的莫正奇有些烦。细密的蚊虫叮着他的脖子,他也懒得拍打。莫正奇在叶挺的独立团当连长。北伐军七月九日在广州誓师出发的那天,他们团却已经上了征途。算起来,只一个多月,便打到了这里。打得他浑身的英雄豪气不知朝哪里去散发。势如破竹的北伐气势,徜在这里顿住,又怎能让人心甘。莫正奇想,不如趁夜摸打上去哩。
但却没有命令传来。
吴保生溜出屋,凑到他身边说,莫大哥,怎么还不派我们上?莫正奇叱了他一声,睡觉去!吴保生说,大哥,你怎么不睡?莫正奇说,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吴保生说,当然是我听你的,你是连长呀。莫正奇说,晓得就好。吴保生说,我猜,大哥在担心小四?
莫正奇脑子里立即浮出表弟小四的面孔,不由说,是啊。小四上封信说,他要到广州,跟我们一起北伐。也不晓得现在到了哪里,我们打得这么快,他又怎么能找得到。吴保生说,他是读书人,脑子灵光,不用操心,肯定能找到。莫正奇说,再灵光,这一路打着仗,他怎么找?吴保生说,不打仗更难找,一开战,哪里打枪放炮就往哪里去呀。莫正奇说,所以我才担心呀。他一个学生仔,书是读得多,跑腿哪里行?又不晓得会不会躲子弹。吴保生说,放心吧,他那个鬼脑袋瓜子,什么不学也都懂。上回,你老舅带他回乡,他跟我上山,那个机灵,比我都强。莫正奇想了想,笑道,也是。小四信上说,他改个了名字,叫梁克斯。说是要当马克斯和恩格斯哩。吴保生便捂着嘴笑,说改成这样半洋不古的名字?他爹不打他的板子呀?莫正奇也笑了起来,说,想到我老舅那张老古板的脸,听这名字一定面无人色。见莫正奇如此说,吴保生笑得更欢,说,你老舅也是城里人了,见过世面,哪在乎这种古怪?莫正奇说,你笑什么笑?你爹知你在当兵打仗,打你的板子怕是下手更重哩。吴保生说,反正你跟我爹说过,你带我在外面做木匠,他要打,怕是要先打你了。
话说得两人都笑。莫正奇和吴保生是同一村子,自小一起长大。吴保生追随莫正奇出来当兵,却对家里说在外面做木匠。吴保生自当了兵,便能吃上饱饭,他觉得当兵真是太好了。莫正奇告诉他,吃饭是好,但打仗却是要人命的。吴保生并未体会到要人命的含意。
正说着话,突然有人在大声喊叫,莫正奇,在哪里?
这是营长曹渊*的声音。莫正奇立即就滚下了墙垛,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到曹渊跟前,大声道,在这里,营长。是不是要出发?
曹渊朝他跑来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奇怪地说,没睡觉?莫正奇说,是。正在等你喊哩。曹渊说,还真被你等到了。马上!抄到敌军背后去。莫正奇高兴道,我就说了,打了一天,没有进展。不让我们上,怎么行?这仗绝不能慢打,敌方援军一到,我们就被动了。曹渊说,嗯,还算知道动脑子。莫正奇说,这还不明白,叶挺团长说过好几回了。我们武器不如人家,能攻不擅守,只能速战速决。白天没拿下,我们夜里接着干活就是了。曹渊说,知道吴佩孚怎么讲?自古以来,只有北人南征,从无南人北战。为什么,因为南人北上,只有输理一条。莫正奇说,那是他们北人没有遇到我们革命军。打了这一个月,我们的八面威风全都打出来了。北人全都怕着我们,特别是我们独立团。曹渊说,嘴上可以说说要个面子,心里可不能这么想。打仗还得千万小心。莫正奇说,是!营长,白天我特意看过地形,老乡说,从小路绕到古塘角,再到汀泗桥就没多少路了。还说,河水看起来深,但里面有一浅道,人是可以走过去的。曹渊说,好!把识水路的人找来带路。赶紧准备。
说话时是下半夜,凌晨便出发了。莫正奇没觉得怎么打,便发现敌军已然在撤。他抬眼见到曹渊,不禁趋上前大声说,怎么回事?还没怎么打就跑了?曹渊说,接着再打就是。他们撤,我们就追着打。
敌军果然在撤。北伐军好几个团趁夜色暗攻了上去。一接近对方,直接就拼了刺刀。撕开的敌方阵地虽只几个小口子,但有这就足够。北伐军人人背着竹笠,胸前系着象征“自由、民主、博爱”的红蓝白三色带,尽管夜色混沌,视线模糊,敌我双方却分得清清楚楚。天略微亮时,胜负分晓已明,定下脚步,便见到汀泗桥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了一起,桥下的水已被人血染成红色。
其实,北伐的革命军在湖南大胜的消息早就传到了这里,北洋军一闻到他们的气息,便已吓得两腿发软,何曾有气力拼打下去。只几回合,战场便正负了然。投降的谈判当即进行。对方提出了条件,一是官兵身上都带有现洋,请求不要搜包;二是官兵能留则留,不留的人请遣送回北方,以免流离。革命军方听得有些讶然,私底下议论说,怎会有这样的谈判条件?但为着速战速决,还是同意了。汀泗桥战役由此结束。
莫正奇觉得没过着瘾。前线的敌军投降了,赶来增援的敌军闻讯立即掉头而逃。莫正奇很是不悦,牢骚说,追这些逃兵有什么用?怎么不让我们去拼刺刀?蓸渊说,谁拼不是拼?胜利的果子还能让你一个吃掉?赶紧追。追逃兵也是打仗。
乘胜追击的命令还没抵达,莫正奇便领着他的人,跟在曹渊后面风一样追了出去。他们的速度之快,几乎能见到前面敌人的身影。
咸宁火车站,满是伤兵。县城与车站间隔着水塘。其间一条土路,拥挤着人马。有赶路的,亦有运伤员的。还有轻伤者,自奔此处寻医讨药。喧嚣声一阵一阵,像是风起了又落下。
连里有几个轻伤,纷然不肯离队。莫正奇便亲自去战地医院为他们取药。
一脚踏入伤兵堆,莫正奇眼光便逡巡着找人。忙碌的护士仿佛都长得一样,全都一身白衣,身体轻盈,走路像飘。他就手抓了个护士问道,认识郭湘梅吗?那护士头都没抬,说不认识。莫正奇说,她也是护士。那护士没好脸色,说护士那么多,我哪知道谁是谁?莫正奇正无奈,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说,哪个搞的?他是个伤员,怎么能这样?莫正奇笑了,这声音温暖着他的心。莫正奇穿过人丛,顺着声音而去,然后大叫了一声,阿梅!
郭湘梅扭头见到莫正奇,脸上浮出笑,嘴上却说,你这个革命军大哥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个伤员抬到里面去。莫正奇立即说,遵命。他弯下腰,正欲抱起伤员,突然又停了下来,说这是个北洋军呀。郭湘梅说,不管什么军,只要是伤员,都是一样的人。莫正奇说,怎会一样?我们连的张二麻子、李国富昨天被北洋军打死了,我今天却来抱他?他们俩个做鬼都会来掐我。郭湘梅双眉一竖,说战场上是敌人,受伤下了战场就是弱者。你到底帮不帮?如果不帮,以后看到我,就当没见过。莫正奇吓了一跳,忙说,帮,帮,我帮。
莫正奇伸出双手,将伤员抱起,嘴上嘀嘀咕咕道,我本来是想抱你的,结果抱了这家伙,这哪有抱你舒服。
他手臂上的伤员腰腿都断了,头也被纱布缠着,污血满是,脸上只露出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斜望着他,余光很不友善。莫正奇不由板下面孔,说你敢白眼我,小心我把你扔地上。郭湘梅听到他嘀咕,不觉暗笑,也不搭理他。
莫正奇把伤员抱进房间的一张木板上,再出来,却没有见到郭湘梅。四下找寻,也没见到。他很无奈,只好找到军医,取药出门。刚走出,吴保生沿土路飞奔而来,说大哥,快,部队要立即前进。
莫正奇伸着头,还在回望。嘴上说,这个鬼妹子跑哪去了?吴保生说,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鬼妹子。是吴佩孚到了贺胜桥,想跟我们大打。营长说,非得活捉这个王八蛋不可。莫正奇目光立即转到吴保生身上,他说,什么?吴佩孚敢来督阵?他找死呀。吴保生说,可不是。赶紧,叶团长已经打马到前面去了。
说着,两人急步匆匆离开车站。上了土路,莫正奇还在回头。
终是没有看到那个温暖熟悉的身影。
独立团一路追击而去,路上全是逃军扔下的东西,除了衣物,枪弹,还有钱袋。莫正奇还拾到一副烟具,拿去给曹渊看,曹渊笑道,陈嘉漠是抽大烟的,说不定就是他老兄的哩。莫正奇说,带着这东西打仗,还能指望打赢?
死尸到处都是,尸臭无处不在,捂着鼻子都挡不住。一些被大刀砍杀的尸体七零八落的被弃在乱草上,好几具没了脑袋,触目惊心地躺在阳光下,白色的蛆虫在红黑之间蠕动。一边的柳林中,有几个脑袋挂着。莫正奇不明白这是谁杀的。难道是老百姓?吴保生在前面杂树林子里,逮着个老乡,一询问,方知北伐军在湖南一胜再胜,北洋军早已吓碎了胆。官兵逃跑得部队失控,吴佩孚便成立了执法队,手持大刀,见逃兵便砍,光团长就砍了好几个。吴保生指着一具无头尸说,这个人,老乡说,脑袋已经砍没了,可身子仍然在跑。
莫正奇听得浑身肌肉都缩紧了。刚想破口大骂,吴保生又说,你知道为什么谈判条件说不准对俘虏搜身?莫正奇说,不是讲他们有现大洋吗?吴保生说,哪来的?莫正奇说,我如何晓得?莫非抢了富豪?吴保生说,他们哪里会抢富豪?抢百姓差不多。莫正奇说,屁话,百姓有现大洋给他们抢?吴保生说,我是打比方嘛。老百姓当然没有现大洋给他们抢。我听说是前几天,吴佩孚军官团的火车在汀泗桥跟联军总部运现洋的火车撞了。四个车皮的现洋呀,听讲铁路两边,现大洋满地。啧啧,这场面我做梦都想见一下。莫正奇说,后来呢?吴保生说,哪有后来?当场就抢呗。北军和当地老百姓疯了一样地抢,没人守得住。所以他们人人都有一堆现大洋。揣着钱,谁还想打?都想回家买地盖房子。可惜啊,可惜我不在场。莫正奇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训了吴保生一句,你革命就是为了这个?!
吴保生摸出几块,四下望望,递给他,低声道,我从死尸身上搜到了。谈判条件没说死尸不准搜身。莫正奇也四下望了望,亦低声道,回去孝敬你爹,说是做木匠赚到的。吴保生说,我有。这是特地帮你搜的。我知道你不会做这事。莫正奇眼一瞪,说知道你还给我做什么?吴保生急了,说大哥你要这也没用,我是想嫂子会需要的。到了武昌,你替我到店铺给嫂子买点什么好了。金箍子银镯子香粉呀绸裙子,哪个女人不想要?莫正奇默然片刻,眼前浮出郭湘梅眉如弯月的笑脸,便接过吴保生手上的现洋,朝口袋里一揣。然后方说,那我替你嫂子收下这个。
前面就是贺胜桥。离贺胜桥约十公里处,被叫停。团长叶挺派人侦察,回来说,吴佩孚留下刘玉春的第八师驻守在此,铁路两侧以及周边山凹和小路几乎都布满了地雷。深濠浅沟,挖了不少,正面工事达十里宽。万不可轻敌。
莫正奇的连便伏在正面战场右侧的小高地上。这是片密集的杂树林。虽然距敌军阵地不太远,但因叶茂草长,彼此都看不清对方。莫正奇交待说,树多茅草高,谁也看不到谁,战斗打响,各排各班的行动,只能自作决断。我要说的只一条:只准前进,不准后退。
进攻的号令拂晓传来。瞬间,炮火便掀天而起,四周到处冒出火头。莫正奇叫道,见缝隙就上,见敌人就杀!然后,他便领头猫下腰朝前冲去。敌方的机枪大炮火力充沛,在全然见不到人的情况,纯属疯狂盲炸。莫正奇躲闪匍匐前行的过程中,眼角两边,不时见到有人顿成碎片,有人惨叫而亡。他心如撕裂,但这一刻,却也顾不了许多。救人已然无益,要紧的是前进。
前进,肉搏。再前进,再肉搏。直杀得天昏地暗。等莫正奇浑身是血,几欲站立不住时,敌军突然全线崩溃。枪声和追杀声并不强烈。累得软坐于地上的莫正奇此时才看了看天。发现黄昏已是尾声了,黑夜夹着湿闷正在落下。
营长曹渊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追击。不能让敌人缓过劲来。趁夜打垮他们。莫正奇朝声音方向张望,昏天和烟雾之间,彼此都变得影影绰绰。莫正奇见不到曹渊的面,于是大喘了几口气,随后叫道,还活着的弟兄,跟我去追呀。
对于莫正奇来说,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他浑然不觉。这种经历他有过多次。每上战场,面对敌方,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一尽,他脑袋里除了消灭对手,其它完全空白。
他们打垮了敌人第一道防线,追过去又打垮第二道,再朝前打时,天已经亮了。然后就发现,敌人已经跑得精光。落入视野的,只是遍野尸体,零星残兵。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士兵们,四散随意而坐。有的没坐定,人便睡着了。
莫正奇着人将残兵集中,又清点他的战士。两仗下来,他的连死掉了三分之一人。几天前,他们还在一起行军赶路追敌说笑,并不觉正行走在生死线上。现在这条线却清晰突现出来:他尚在生线境内,另一些活泼泼的生命却已然消失在死线那边。莫正奇有些难过,却又是万般无奈。这就是他们彼此的宿命。既然当兵行武,死,便是一件迟早要来的事。
莫正奇查点过人头,准备到吴保生旁边小憩一下。不料他的脚却被什么给绊住了。莫正奇低下头,竟然发现一只手正扯住他的裤管。那只手虽然无力,却也阻止了他的脚步。
一个北洋军人。居然没死。莫正奇弯下了腰,又发现他并非士兵。
莫正奇吼了一声,站起来!北洋军官奄奄一息,满脸血污,显然重伤在身。他站不起来,却用手无力地朝自己的衣袋指了指。莫正奇伸手到他的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封信。信是寄到北方一个乡下的。封套上浸着血迹。北洋军官咕噜了一声,长官……帮下忙。……让家里爹娘和老婆孩子知道……我已经死了……
莫正奇心动了一下,脑子竟浮出自己爹娘的面容。他蹲了下来,说你叫什么?北洋军官又咕噜了一声,袁…宗春。莫正奇说,哪个队伍的?北洋军官说,刘玉春部的。莫正奇想了想,又站了起来,说你死不了!说罢喊了一声,保生,过来,把这个家伙送去救护队。
吴保生招呼了两个士兵,抬起这个叫袁宗春的人,朝救护队方向而去。袁宗春?莫正奇想了想,摸出口袋里的一截铅笔,将这三个字写在了信封背后。写罢又想,我真要去给这个北洋军寄信?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是寄自河北玉田县的。自叹道,都有爹娘,算是给他们帮个忙吧。
追击的命令再次传来。命令还夹着令人兴奋的消息,说是武昌已经不远了。不需一天,便可赶到。
便是这天的夜晚,下起了大雨。莫正奇领着他的战士,一滑一溜地追击溃逃的敌军。他们的速度远比逃兵快。追赶了不知多远的路,突然看见半空中吊起的几团火光,在雨线的背后晃动,恍惚幽灵。有人大喊了一声,前面就是武昌城!莫正奇挥手叫道,大家提起精神来,拿下武昌城,明天中午就可在城里吃胜利大餐。

过了汩罗,山便多了。一浪一浪,碧深绿浓,一直涌到天际边。又似乎山梁一圈一圈环围着,梁克斯和罗以南便更像是两只孤零零的蚂蚁,试图一圈又一圈慢慢地爬进群山中心。沿途是破败凋零的村庄,虽有深墙高瓦的老屋,但却呈一派的寂寥。恰如一个巨人趴在那里,鼻孔出气,却站不起身。墙根下偶尔看到的老人和孩子,也都眼露惊惶,显见得是少有见到陌生人的缘故。夜晚,他们多是投宿在这样的村庄。大的不过二十几户,小的简直就三两家。他们原想找一个向导,但在寻找之间,发现军队走过遗下的痕迹很重,他们跟着这些痕迹轻易就能找到方向。
罗以南虽然情绪依然低落,但时有梁克斯的昂扬,倒也让他满心的绝望渐然散淡,几天前的彻痛似乎得以舒缓。他什么都不想,跟着梁克斯走。梁克斯说什么,他就是什么。梁克斯知罗以南平常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诸事都随大流,便也就我行我素,一任他随从。
山中幽静,树荫蔽日。虽然是夏燥时节赶路,却也不觉太热。走了一天,连偶尔的路人也很少遇到,樵夫和村民似乎也都藏匿不见。
梁克斯说,风烟俱静,天山共色。日暮途远,人间何世。罗以南说,你倒是会拼。竟能把吴均和瘐信拼作了一起。梁克斯说,真是瞒不过你这才子。我不过偶有思绪而已。此时此境,不由得会想起瘐信的《哀江南》。罗以南说,我也想过,并且恰是接你的后句: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返,寒风萧瑟。……梁克斯说,啊,我知道你何故会想到这句。你是不是想要表达陈兄一去,大树飘零,定一不返,寒风萧瑟。是这样的情怀,对吗?罗以南怆然道,正是啊。
梁克斯长叹说,人生有多少无奈啊。陈定一天天盼北伐军到,听说要北伐,我跟他一起坐船去青山开会,讨论我们如何支援北伐军。在路上我告诉他,我要去追随北伐军。他还说不出几天,就会跟我在武昌汇合。结果他连北伐军的面都没见着,便身首两处。
罗以南沉默不语,仿佛心口上的伤又开始流血。那颗悬着的头颅,隐约就在眼前。梁克斯见他如此,便又说,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大树并未飘零,而是更加茂盛。你不能老是伤感。你得让心肠变得铁硬,你既活在这个世道,就要习惯死亡。只能让你的悲哀在心里停留一小时。擦干眼泪,继续生活。接下来,你会看到更多人死。或许有我,也或许有你自己。罗以南说,我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你,真的觉得自己可以轻松去死吗?梁克斯说,我当然不想死。但如果革命需要,我也不会惧怕死亡。罗以南说,你没有想过阿兰?如果你死了,她会作何想?
这一刻轮到梁克斯沉默。
阿兰的泪水似乎滴在他的手背上。梁克斯望了望天。竟然是天下起了小雨。雨滴很小,一滴一滴,落在衣衫上,清晰可见。
是啊。阿兰会怎么想?临离武昌前,阿兰知他决意弃学投军,专程奔广州参加北伐。虽然百般不乐意,却也明白阻挡不住。送他出城时,尚未开口作别,眼泪便叭哒叭哒地往下落,几分钟便湿了衣襟。他给她许诺:待北伐结束,就不再与她分离。他们将永远在一起享受安乐平和的日子。阿兰却伤感万分,说只是不知北伐何时结束,也不知还没有没相聚的一天,更不知相聚之地是天上还是人间。面对自己心仪的女人,梁克斯一时无话。的确,他这一去,不是走向山水田园,而是走向金戈铁马。这是他的志向。这也是他要的人生。只是,他想要实现救国的理想之时,却不得不让他爱着的女人难过。他在阿兰的哽咽中离开,虽然心如刀绞,但却只得如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此一去,面对的是连天炮火,无情枪弹。或许命在旦夕,但他却别无选择。
雨打在叶片上,簇簇的,仿佛替代了语言。两人便无话了,只有脚步嚓嚓的轻响,偶尔惊起路边虫鸟。
梁克斯突然莫名地对着山间大声喊着,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风雨任平生。罗以南先是吓了一跳,听罢他的叫喊,方淡然地一笑,说你我虽然竹杖在手,芒鞋在脚,蓑衣在身,斗笠在顶,但此时此境,念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倒仿佛更加合适。梁克斯说,不,我要替苏子改上二字:回首向来萧瑟处,前进,也无风雨也无晴。
梁克斯说完,雨真的就停下了。梁克斯抚掌笑道,此乃天意也!罗以南长叹一口气,说天意虽如此,只是苏子的词被你这两个字改得味道全变。
为抄近路,他们决定走砍柴人的小道。羊肠般的山径蜿蜒着爬升或下降,荆棘密布。深山凹里嵌着零星小村庄,黑瓦灰墙,掩隐在绿树之下。大约战火尚未顾及,炊烟淡淡从绿中升出,倒颇有几分古色古香。
小憇时,站在山间眺望,一心想去战场的梁克斯也不禁概然长叹,人间至乐,其实不过就是生活在这样无人惊扰的村庄里,安度一生。罗以南说,是啊,但就是这样点渺小凡俗之愿望,人类却也从未实现过。梁克斯说,这些小村,远看如画,近看却不知会是怎样。罗以南说,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想必也好不到哪里。
梁克斯赞同了他的说法,又一次长叹,所以陶渊明的桃花源永远都只是个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距天涯的梦想。
这个梦被人们做了一千多年,却依然是梦。罗以南想。
赶到崇阳的那天已是夜晚,天下起了雨。青石板路被淋得湿漉漉的。有人打马从街上驰过。仿佛是个兵。站在屋檐下躲雨的梁克斯小追了几步,喊道,革命军打到哪里了?夜雨中丢下一个声音,过了羊楼洞,听说贺胜桥都打下了,就到武昌城了。梁克斯兴奋道,太好了。罗以南说,可是奇怪,这一路北伐怎么这么顺利呢?也没见着打呀。梁克斯说,是呀。我们空手追都追不上。莫不是吴佩孚的人望风而逃?罗以南说,北洋军竟如此不经打?梁克斯说,看来是了。猜猜什么原因?罗以南说,我怎么能猜到。梁克斯说,君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乎?北军没水了。罗以南想了想,说嗯,或许是吧。
这天的夜晚,他们住进了客栈。行路了几天,终于睡上一张舒适的床。他们还洗了澡,几天的尘土一洗而尽,顿然浑身酥软。梁克斯见床即倒,睡意朦胧中,突然问,你觉得北伐军现在到了武昌没?罗以南对此完全茫然无知,说不知道。梁克斯说,我这一路一直在追呀追呀,居然怎么都追不上。早知道这样快,就该在城门口等着的。
罗以南没说话,他想,如果是这样,他们就不会在汩罗相遇,或许此时的他已然剃度当了和尚。一卷经书在手,晨钟暮鼓,一天便是一生,一生也有如一天。
崇阳之后,道路平展易行。天也远比山里燠热。踏入蒲圻境内,军队横扫过的痕迹愈来愈重,空气亦明显紧张起来。零零星星不时遇到士兵,有因病掉队而向前追赶的,也有负伤勉力而行的。
梁克斯说,前面好像开打过。说罢便凑近一个伤兵询问。伤兵说:“你们来晚啦。前两天刚打完了汀泗桥。北军屁滚尿流,跑了。梁克斯立即兴奋,说又是大胜仗?伤兵说,当然!只一天一夜呀,这北军比想象得还不经打,个个恨胳膊没长对地方。梁克斯说,怎么讲?伤兵说,不然像牲口那样长,就有四条腿跑呀。
伤兵说得有趣,梁克斯不禁放声大笑,连一直闷闷着的罗以南也失笑出声。
原本蒲圻有火车可达武昌,因前方打仗,车到咸宁便无法向前。梁克斯拖着罗以南想要挤上火车先抵咸宁再说。但车站硝烟浓郁,遍地伤兵。呻吟声此起彼伏,却又偶有欣喜和笑。毕竟是胜了,受了伤,皮肉痛苦,心却不苦。
火车已征军用,梁克斯想混上车去,四处跟人磨蹭,却没成功。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训斥道,老百姓都挤到车上,我们还打不打仗?梁克斯说,我们不是老百姓,我们是去参加北伐军的。军官说,一看就是学生。好好回去读书吧。打仗有我们,你们就别瞎忙了。梁克斯想要与他争辩,罗以南拉了他一下,说,你争赢了他就会让你上车?梁克斯有点生气,说居然瞧不起学生。我要告诉他,革命的主力全来自我们学生。罗以南说,算啦。你这样说人家也不会信。我们还是赶紧找路走吧。梁克斯说,如果能混到车上,就快多了。罗以南说,你认为我们比那些伤兵更有资格坐火车吗?
梁克斯一时无话。
汀泗桥镇因临着粤汉铁路边,得交通之便利也颇有几分繁荣。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凡门即是店。但此一刻,门都紧闭着。虽然战事已告结束,受到惊吓的百姓仍然胆怯着,不敢轻易露面。
太阳升高了,血腥味加着尸臭,充斥在空气中,越近主战场,便越加浓烈。正是涨水季节,蜿转的汀泗河已成开阔的水面。湖上以及岸边,满是尸体。或仰或卧,姿态万千。罗以南突然脸色煞白,他双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
梁克斯惊道,你怎么啦?罗以南不说话,他的心口被堵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骨骼也撑不起身体。梁克斯说,你中暑了? 说罢,慌忙背起他,朝着河边的树林里奔去。
稀疏的树林,杂草茂盛,野花也尽兴地开放着。植物的芬芳被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吃掉了,视觉的美感与嗅觉的恶臭便激烈地冲撞。
梁克斯喘着大气,正要放罗以南在树下,突然发现对面的三棵树上分别绑着三个人。三人低垂着头,持下跪姿态。胸口处有一个枪眼,血从那里流出,一直流地上。在风吹日晒中,已成黑红色。他们颈部插有纸标,上写有“正法某某某”的字样。看来这是逃兵了。
梁克斯对罗以南喊着。你闭上眼睛。说罢,他调转方向,让罗以南的脸面朝另一方向。罗以南似乎有些半昏迷,梁克斯吓着了。他朝四周大叫着,有人吗?有人可以帮忙吗?,
树林里寂然无声,沉闷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不到。梁克斯对罗以南说,你坚持一下,我找人去。说罢他拔腿便跑,只跑得几步,见前面有几匹马嘀嗒而来。梁克斯冲着他们跑过去,大喊着,请帮帮忙!请帮帮忙吧!
骑马的是几个军人。见梁克斯迎着他们跑着,便停了下来。梁克斯一眼认出这些人都是北伐军人。中间还有个女兵。一个年长的军人问道,出了什么事?梁克斯喘着大气,说我有个朋友病了,能不能帮忙把他送到镇上医院去?马上的几个军人相互望了望,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军人说,我们正赶路。恐怕没时间。梁克斯说,我们也是赶路的。我们一路追赶北伐军。我们要参与北伐。梁克斯说时,自豪地挥了挥手。年长的军人说,哦?你是学生?梁克斯说,是。我在武昌读书。听说北伐,我就赶到广州。结果大军已经走了。我一路都在追。早知道北伐势如破竹,我就该在武昌城门口等着的。
一番话说得几个军人笑了起来。女兵说,你朋友在哪里?带我去看看?梁克斯说,就在前面的树林里。年长的军人便对女兵说,你去看看吧,不要耽误太久。看过后,沿着铁路钱追我们。女兵说,是。
梁克斯将女兵领到树下。罗以南依然脸色苍白,人也不太清醒。女兵拿了下脉,又掐他的人中虎口好几穴位。然后从随身包中拿出一个小瓶,让梁克斯帮着,倒给罗以南喝了下去。梁克斯说,要不要紧?女兵说,他可能受了点刺激,又有点中暑。你给他喝点水,让他休息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样的场面,也的确让人心惊。梁克斯说,你不怕?女兵说,已经习惯了。梁克斯吃了一惊,你打过仗?女兵说,当然。我参加过东征。打惠州时我就在飞鹅岭。那个场面,比这个惨烈多了。梁克斯更加吃惊,说你?你看上去也不大呀。女兵笑道,有志不在年高。
两人便坐在树下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北伐。女兵说参加北伐的人很多。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有农民有商人。学生最多。不光是学生还有老师。梁克斯便很高兴,他突然压低着嗓音问,听说北伐军里CY*很多,还有不少CP*。你是什么?女兵笑了笑,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护士。梁克斯瞪大眼看着她,打量着,仿佛不信。女兵笑道,你呢,是什么?梁克斯不好意思道,我也什么都不是。我的同学说我是个公子哥,根本不相信我会革命。所以我要参加北伐做给他们看看。女兵便笑了起来,说我不是你这样想的。我参加国民革命,就是希望中国人有个好的未来。梁克斯怔了怔,伸出大拇指,说,你是还想得对。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直昏昏然的罗以南在这阵说笑声中清醒。他有些漠然,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为何身边坐着一个女兵。这女兵眉如柳叶,一张清丽的脸上正挂着灿然笑容。这笑容仿佛突然把天都照亮了。那曾是他多么热爱的眼睛和他多么热爱的笑容。他恍然记起了什么。叔雅!罗以南叫了一声,坐了起来。
女兵惊喜道,他醒了!
这份惊喜,也唤醒了罗以南心里的欢喜。而自他看到陈定一高悬在上的脑袋之后,他的欢喜便如同被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里再也不曾出现过。现在,这铁盒有如裂开了一道缝隙,将密闭在其中的欢喜一丝丝地释放了出来。罗以南说,叔雅?梁克斯说,你昏头了,这是革命军的女护士。罗以南甩了甩头,以让自己清醒。他定下神,发现刚才果然是幻觉。
女兵说,我是北伐军第四军救护队的护士。刚好走到这里,遇到你的同学找人救你。梁克斯说,还不谢谢人家。哦,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女兵说,我叫张文秀。说罢,她转向罗以南,伸出手,说相信你也是我们革命同志,握个手。
罗以南将身体坐直,伸出手说,我叫罗以南。张文秀说,哦,我原来也准备上大学的,但后来觉得国家如此,大学上了也没用。所以决定先参加救国。你身体怎么样了?罗以南说,我好了。看见你,我觉得完全好了。
张文秀笑了起来,格格格的。那声音仿佛驱散了汀泗镇四周的沉闷和恶臭,罗以南竟觉有一股喷香扑面而来。梁克斯也笑了起来,说这些天来他第一次说话这么有中气。看来张小姐就是灵丹妙药。
张文秀笑过后,站了起来。她拍拍裤子上的土,对梁克斯说,革命队伍,不可以叫张小姐,叫我名字就好,叫同志也行。说罢,又转向罗以南,咪眼笑道,虽然我并不是你的叔雅,但能让你好起来,我还是很高兴。梁克斯忙说,对对对,我昏头了,革命队伍不叫小姐。那我叫你文秀同志?嗯,好像满别扭。张文秀格格地笑道,我听着也别扭,就叫张文秀吧。罗以南说,叫张同志好不好?张文秀又笑,说怎么叫都可以,就是不能叫叔雅。
罗以南不好意思起来。张文秀说,我不能再停留了。我得赶紧追队伍。你们不必独自赶路,北伐军正在汀泗桥镇进行招募,你们可以直接去那里报名加入。跟着部队走,就不会迷路。梁克斯说,真的吗?可是我想去独立团,我表哥在那里。张文秀说,你跟长官说说,兴许也可以。不过我说了不算的。罗以南说,我们跟你一起走,可以吗?张文秀说,我骑马哩。你们跟不上。我要立即赶到贺胜桥前线,那里刚打完,虽然又是一场大胜仗,可必定会有很多伤员需要救治。罗以南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张文秀跳上马,回头一笑,说或许我们会在武昌城见着,不过你们得好胳膊好腿来哦。她笑地说着,然后打马而去。
罗以南呆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梁克斯恍然想起什么,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想了。她真是很像叔雅。罗以南黯然道,是啊,太像了。眉眼几乎一样。我还以为是叔雅坐在了我的身边。梁克斯说,我走前,听阿兰说叔雅要结婚了?罗以南说,好像吧。跟她的表哥。梁克斯说,我去年才发现你们俩人很是密切,大家都说你们俩金童玉女,很是般配,羡煞一大群人。怎么后来分手了呢?罗以南说,原因不在我,在她。梁克斯说,阿兰说,叔雅的表哥要带她去英国?罗以南说,是呀。她是一个喜欢平静生活的人。梁克斯说,就为这个分手?罗以南说,这还不够吗?我给不了她这份平静。梁克斯说,不是你给不了,而是这现实没有。叫我看,这样不通情理的女人不要也罢。罗以南喃喃道,不可以这么说。她是对的。这样一个动荡的国家,我的确没有本事让自己的爱人平静幸福。我既然做不到,莫如让她另去寻找。梁克斯说,一个人的平静幸福,又何曾会有平静幸福?天下的人平静幸福,才是真的平静幸福。罗以南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心里放着天下。梁克斯盯着罗以南,说那你呢?
罗以南站了起来,他放眼望向四周。碧绿的原野和树在温热的风中仿佛宁静安详,但定睛细看,却无处不是残伤。血腥和烟火气混杂一起,随着风在空中晃荡着,罗以南心里悲哀甚浓,他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想过方说,我跟叔雅想的一样。但她能通过婚姻要到她需要的平静,我却不能。梁克斯冷笑一声,说所以你就去出家当和尚。罗以南说,我只想到了这一条路。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够跟随你朝前走。这一路的残酷令我心惊,我很怕看到这样的残酷。梁克斯大声说,这个我可要告诉你,你没有退路。你只能朝前走。我们现在就去汀泗桥镇报名。正因为有这样那样的残酷,我们才要加入北伐。我们的人生就是要将这残酷清除干净。
梁克斯总是激昂着。偶尔间,罗以南觉得他的语气像极了陈定一。他无力辩驳,只有低语道,我不想跟你争,我随你就是了。但我不知道我能走到哪里。梁克斯豪迈地一指前方,说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以后我若当了司令,你就当我的副司令。反正我不准你当和尚。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笑得罗以南相当无奈。

莫正奇和他的士兵追到武昌城的保安门下,天正黑得厉害。
保安门城楼下的街市一片狼籍,仿佛刚刚被人洗劫过一番。店铺的门牌随意倒歪着。满地碎碴,脚踩上去吱嘎地响,也不知踩到些什么。不小心一脚踢着个物件,哐当一下,可能是口铁锅或者马桶。很多的人家已经不是家了。沿街的铺门齐齐闭着,没有灯光,门内却潜伏着骚动。莫正奇能觉出门背后藏有眼睛。那些窥视的目光紧张而恐惧。
跑在最前面的人,几乎与落在最后的敌军混在一起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彼此都看不清对方为谁。追的只管着追,逃的也只顾着逃。两支人马的头尾相衔接着,竟了无人知。紧张至此,人人脑袋麻木。
城楼之上,忽有人大喊:赶紧关门!关闭城门!在这个奔跑着的暗夜里,这就是惊天炸雷。关门的嘎嘎声立即夹着轰轰的声音响起。莫正奇此刻方意识到,他们已经冲到底线,不能再向前了。他紧急地刹住脚步,回身也大声叫了起来,不要进城门!他的声音因嘶哑而怪异,尾随他身后的追击者们蓦然止步,相互间发出疑问:怎么啦?怎么回事?而那些奔得快的,却已经端枪跑进了城里。莫正奇眼睁睁望着大门哄然关闭,他知道,前面的士兵已然无法回头。
城楼上的枪声响了起来。莫正奇身边顿时有人倒下。人们这才惊遽而醒,迅疾地散向两边。所幸城边房屋尚未完全拆毁,立即成自然掩体。莫正奇指挥着大家还击,几分钟后,方发现所有还击都是徒劳。高高的城墙令打出枪的子弹仿佛在夜空里化成空气,除了听响,什么效果也没有。于是后撤。
追在后面的部队也都顿下脚步。队伍里有坚定而低沉的声音在说话,集结。集结。围城。围城。两个字的命令,一声一声地传递着,如水中波纹,朝远处漾开。
莫正奇撤到城濠之外,他清点人员时,却发现适才那一阵,冲进城内和撤退时倒下的人数比他想象得要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太唐突了。
天微亮时,大队人马已经抵达城下。武昌城的城廓清晰可见。古老的城墙蜿蜒在坡度不高的山上。城边的街市寂寥无人,板壁屋东倒西歪的,火烧或炮炸的痕迹还很新鲜,的确一场劫难刚过。城楼墙壁上的挂灯、城垛里的枪管、城门上包裹着的铁皮乃至铁皮上的钉子也都历历在目。离城远一点,胆大的居民却开起大门,在北伐军中做起了生意。莫正奇突然馋起了粉,便拉着吴保生四下找粉店。找了几个铺面,终是发现一家卖粉的小铺子。他上前要了一碗,呼啦啦便往嘴里送,速度快得几乎噎着。跟他老家的米粉相比,味道差得太远。但能有得吃,却也顾不上许多。莫正奇吃罢方想起问铺主,说你不怕打仗?铺主说,怎么不怕?可是两个小伢要上学,不做生意又哪里活得下?
两人说话间,时有流弹飞过。恰有一颗打在对面的门板下,瞬间门上留下一洞。莫正奇说,假如这家伙打在你脑袋上,你怎么说?粉店的店主顿时吓得脸白。莫正奇让吴保生付账。吴保生掏钱时说,兄弟,粉还好吃。上学是要紧,赚钱也要紧,只是小命更要紧。铺主忙收拾铺面,喋喋地说,是是是,长官说得对。小命更要紧。
武昌城业已相当古老。这个地方,三国时便有城墙。朝代更替,人来人往。建了又建,修了再修,不觉已逾千年。城池墙高七米、厚五米,绵延环绕三十公里。十座城门沟通城内城外。汉阳门、平湖门、文昌门临着长江;通湘门、宾阳门、忠孝门近靠铁路;向南的望山门、保安门、中和门面对巡司河,朝北的武胜门紧挨沙湖。水深三米的护城河划开了城内与城外的界线。长久没有大的战争,老百姓倚着城墙搭起了房屋和街市。各城门的护城河上,有石桥连接着通向城外的道路。蛇山便横亘在城中,果如一条大虫,头在江边,尾巴却一直乃到了宾阳门,将一城分为了南北。蛇头蛇尾,都设着哨卡和炮位。沿着山脊走一趟,长江汉水、沙湖南湖,龟山洪山,公路铁路,诸如之类,尽收于眼底。守之容易,攻却万难。
北伐军的大军全速开来,将武昌城团团包围。第七军驻在中和门、保安门、望山门外,第四军在忠孝门、宾阳门、通湘门。守在城里的北洋军刘玉春、陈嘉漠部将十座城门关得严严实实。守城司令刘玉春已向吴佩孚誓言保证,绝不失城。沉重的大门,隔绝出一个小小的孤立的世界,城内长街*上热闹的市声也消失大门的背后。
北伐军总司令部设在了南湖文科大学内。攻城的任务下达给了陈可钰所率之第四军和李宗仁所率之第七军。因第四军李济深军长留镇广州,陈可钰副军长乃四军代理军长之故,攻城总司令由第七军长李宗仁担当。攻打汉阳和汉口则交由唐生智所率之第八军。
莫正奇奉命将部队带到长春观。第四军属下独立团驻扎在此。对面的宾阳门便是他的对手。莫正奇从来没有到过武昌,虽然他的舅舅就住在这里,但他却从未来过。所有关于武昌的传说都来自表弟梁文琪。无论表弟怎样形容,他还是不知武昌跟广州有什么差别。远望着高大的城墙和高出墙外的蛇山,一种神秘感突然涌来心头。徜如没有枪声,没有交战,住在城里的山下,在山边开块地,种点庄稼,日子或许会很自在。他想,如果活不了,死在这城下也行,可能来世就投胎在此,那时候,仗也打完了,就可以过上他想要的那种小日子。他把这想法说给吴保生听。吴保生从来不敢跟他顶嘴,这时候却顶了他一句。吴保生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老家。听说这里冬天会冷掉脚趾头。我要死也不在这,我要回家死。转世投胎还住在你家附近。别人欺负我时,你还得再帮我。莫正奇哭笑不得,顺手给了他脑袋一掌,我投胎在了这里,你却回老家,怎么住我附近?
独立团的前线指挥部设在长春观的三皇殿。长春观是为纪念道教全真七子长春真人邱处机而得名的道观。传说邱处机曾力劝元太祖成吉思汗施仁政,以“一言止杀”而受其封赏。之后便在此处的太极宫上修建了长春观。那已是六百多年前的事了。及至明代中叶,这方已是道友万数,屋宇千间。三皇殿是长春观最重要的殿堂。里面供着伏羲、神农和轩辕。现在,搬来几张桌子,这里便成了北伐军最前沿的独立团指挥部。“一言止杀”在弥漫硝烟里,只如传说。
观内大多的道士畏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也有几个年轻道士脸上溢着光彩,前来找革命军战士搭讪,说早就盼望革命了。莫正奇随营长曹渊一走进长春观的山门,便见一道士不停地朝往来的军人行礼。莫正奇有些好奇,说他在做什么?曹渊说,是想支持革命吧。道士见他二人如此说,忙答道,是呀是呀。我们老祖长春真人也一向赞同革命。又说辛亥年推翻满清时,观里好几个老道人都前去帮了忙的。莫正奇隐忍不住,笑了起来。曹渊说,那就好。现在你去歇着,等我们革命完了再来跟你聊你的老祖。
司令部决定9月3日攻城。从9月1日与敌方短暂交火来看,敌方倚城死守,攻城难度较大。上方决定必须挟胜前进,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借助云梯,强行突破。第四、七两军将成立敢死队。自愿报名,再由长官决定人选。
莫正奇当众站起大声说,不必报名。我们参加革命,本就是自愿。我们是为主义而战,每个人都是敢死队员,点谁谁去,没二话可说。
莫正奇的话引起一派反响,响应声立即四起。众人皆说我们都不怕死。点谁谁去。组队的独立团团长叶挺严肃地看着他的队伍,片刻沉吟后,开始点名。敢死队分为三支队伍。曹渊营长率第一营为奋勇队;许继慎率第二营为拥进队;张伯黄率第三营及特别大队为预备队。叶挺说,对于北伐军来说,拿下武昌城,几乎意味着北伐的胜利。火力攻城,势在必然。无论取城难度多大,都必须不计代价以攻克。众人便慨然答说,明白。
城墙下的民房已经被炸毁,护城河外的街市也是一派断垣残壁,成一片开阔之地。但尚有低矮的断墙可借为掩体,由此而接近宾阳门。宾阳门的东北角是一个小小的山丘。因地势之故,城墙便显得偏低。北伐军的大炮架在洪山高地,集中炮火以掩护,也相对便利。行动的时间是半夜。四百敢死队员分十人为一组,各组两架云梯。
莫正奇领着一干人接到命令,待夜黑透,便悄然出发。他的心充满激动,想到明天或可能就会站在武昌城头上遥看江湖,指点河山,那时的他们,又将会是何等的气概。他还想,着一身戎装去舅舅家探亲,想必会把那个古板的老舅吓得不轻。吴保生走过来,低声问莫正奇,明天我们真的能在武昌吃早餐吗?莫正奇说,你就光记得吃!明天我请客!
宾阳门东门角看上去并不太远,过洼地,登小丘,跨濠沟,便可到城墙下。城墙借着土丘的地势,只修了一丈五六尺高。显然比另处城墙低了几米。云梯搭上,伸手便能攀住城墙。站在长春观,几乎能将城上的动静看得清楚。而城上看他们,亦是如此。白天行动断然不行,只能在夜深得彼此都看不见对方时,才有可能。
曹渊走在队伍最前。他的步伐显得有些犹豫。战前准备的时间太少,从哪条路摸过护城河最为方便以及在哪几个点架梯登城最为简易,全都没有事先侦察。各队之间的联络信号,也含糊不清。甚至连捆绑云梯的长竹都没时间进行挑选。云梯扎成后,长度明显不够。有一架云梯,走到半路便散了架。曹渊的心有些下沉。如果路途不顺,遇上地雷,便是送死;如果云梯架上,难抵城头,爬墙便也是送死;如果线路不清,待奋勇队完全到位,天已经见亮,还是送死。司令部求胜心切,觉得这一路胜仗连连,其实也从来没有哪一场仗把敌方情况完全摸清,单凭着勇猛和快速,却也一路吹着胜利的军号打过来了。上天正眷顾北伐军。所有人都相信凭着战士们的无畏精神,强行攻城一定能行。但是,战场不可以单凭一厢情愿的猜想。曹渊找到团长叶挺,说如果这样仓促行动,是否过于冒险。叶挺沉吟片刻,方说,你所说的,我也知道。但司令部已经下令,冒险也得行动。
这是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四周黑漆一般。行走中,相互不见,只有压低的声音不时提示:跟上。云梯沉重,夜路难行,奋勇队摸着黑,磕磕碰碰地先后抵达阵地时,天边果然已经露了白丝。曹渊对莫正奇说,看准一切机会登城,但如果不行,听到我命令,就立即下撤,一分钟也不能延缓。莫正奇说,营长放心,我们跟他们交过手,他们不经打的。我们咬一咬牙,就冲上去了。曹渊板下面孔,说此一时彼一时。你也不看看人家现在是什么地形?你迟疑一分钟,可能就是几十个弟兄的命。你不怕我拿你的项上人头祭他们?
莫正奇从未见曹渊这样严厉过,吓得忙说,是是是。心里却在想,我们是什么人?北伐军哩,怎么会败在他们手上?
敢死队全体一经就位,冲击的号令即发出。每队以四人扛一架云梯,几乎是奔跑着穿过洼地,越过城濠,直抵城下。护城河比预计中容易过。然而,未及搭上云梯,便被城楼上守军发现。头顶上有人喊出了声:敌人来了!顿时,城楼上所有的灯一起点亮,吊在城墙壁上的火把亦燃烧起来。攻城的北伐军完全置身在光照之下。子弹如暴雨一样倾泻下来。非但如此,背后掩护攻城敢死队的子弹完全够不着城楼上的对方,反倒是落在了自家人身上。大炮也冲天响起,虽然没能炸到攻城队伍,但那些巨响,也够让人心惊肉跳。一瞬间,上下夹击,梯垮人坠。曹渊浑身冷汗冒出,继续攻城,无疑全军覆没,便大喊了一声:撤!
莫正奇听到这声喊时,正从云梯上摔下。一支断掉了竹子,扎着了他的小腿。他疼得一阵抽搐,恨不能飞上城楼,宰了上面那帮人。但他也心知这仗再打下去,弟兄们便不会再有活口。于是他果然一分钟不敢怠慢,立即呼应着曹渊的声音,领着众人择路退回。他的腿已然行走不便,血将装载裤管都染红了。吴保生尽可能地顾着他。城楼上的机枪拼命地扫着。几乎已经度过了护城河,莫正奇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未及爬起身来,一个人猛地扑上来,将他压在了身下。枪声便几乎响在了耳边,四周的泥沙飞溅着。
几秒后,长春观外围墙边发出密集的枪声,这是叶挺团长指挥着后备队掩护他们撤退。城楼上的攻击一时停顿,莫正奇翻身而起,发现扑在他身上的是吴保生,他已然中弹,背上的血正汩汩地朝外冒着。莫正奇大惊失色,他顾不得腿疼,背起他便一通猛跑。
吴保生在他的背上奄奄一息道,正哥,没打着我心脏,大概在肩膀上。你别急,不能跑猛了,你腿有伤哩。莫正奇说,你个猪呀,你扑在我身上做什么。吴保生哼哼地说,不然你脑袋没了。正哥,我救了你哩。回老家后,我胳膊疼,你就得帮我家整地哦。
莫正奇没心思再跟他逗嘴,他知道自己的命是吴保生救的,眼睛便有些湿,他说,我保证让湘梅治好你,我保证你不疼。
回到长春观时,太阳刚刚出来。硝烟已散失一尽,空气中带着清晨湿润。眼面蛇山身后洪山上都静卧着。山上的树林仍努力地舒展着枝叶。夏末的阳光,落在叶片上,随风摇曳,仿佛将光点四下播洒。明媚的气息,便随着这光点,随风传达。武昌城楼上,响着胜利的欢呼和狂笑。那声音如同飞刀扎来,莫正奇觉得心肺恍如扎穿。北伐出征以来,独立团浴血奋战,还从没这么败过。
留守在家的人全都前来慰问。敢死队个个都露一副沮丧神情。仿佛失败皆因自己未曾拼命。曹渊清点罢人数,虽然已有伤亡,但因撤得快,所幸还不算严重。
莫正奇看着叶挺走过来,有些心虚,这时候他觉得死在战场上似乎更好过一点。叶挺走到他跟前,顿住脚,见他裤管有血,便侧脸向下望了望。莫正奇忙说,竹子扎的,已经干了。叶挺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跟在叶挺身后的曹渊忙说,等下就去宝通寺包扎一下。莫正奇低声说,是。
望着狼狈的敢死队,叶挺的面色凝重。半天才说,大家休整休整,有伤的加紧治疗。准备再次强攻。

梁克斯和罗以南赶到武昌城下,仗刚打完。阳光照耀着武昌城楼,远远望去,似乎涂抹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罗以南从来都没有站在这样的角度眺望武昌,他觉得有些讶异,不禁轻叹一句,哦,武昌城是这样的呀。梁克斯几乎与他的想法相同,他也赞叹出声,说想不到竟如此壮观。
便是在这里,他们听到了第一个消息:攻城失败。
梁克斯吃惊道,怎么会失败?不可能啊。罗以南对他的话也同样吃惊,他说,怎么不可能?难道胜负不是兵家常事?梁克斯向周围人问,独立团参加了吗?回答说,独立团是攻城的主力。梁克斯便用一种斩钉截铁的方式说,那就不可能失败,一定是策略性的撤退。罗以南觉得他这种自信有些奇怪,便说,为什么?梁克斯一笑,依然自信道,这个嘛,跟你说,你也不懂。
梁克斯和罗以南被派到北伐军政治部当宣传员。在汀泗桥镇他们报名时,分派的军官见他们是学生,欢喜之后,又露悲伤。他一边说,太好了,有文化,我们的宣传员正不够用。说罢则叹息,不应当让学生来打仗呀,这是我们粗人做的事。我们就应该保卫你们,让你们在学堂好好念书的。梁克斯说,这世道,又哪里是念书的世道?且不如投笔从戎,报效国家。那军官随即又赞,说得好,有志气。先救中国人出苦海,再念书也不迟。
梁克斯和罗以南按指示抵达位于南湖文科大学内的北伐军司令部。罗以南觉得去当宣传员对自己倒也满合适。梁克斯却一百个不情愿。他一再表示,他是来上战场的,不是来写写画画的。两人一路去南湖政治部报到,梁克斯不停牢骚。进到政治部依然如此表态。一个戴眼镜的长官不耐烦了,反驳他道,难道写写画画就不是战场?梁克斯顿时哑口。
领他们前去报到的士兵叫张结子。原是汉口的一个中学生,听说北伐军到了武昌,专程渡江过来参战,也被派了当宣传员。梁克斯说,早知如此,就该像你这样了,冤枉奔了这许多路。张结子便笑,说我本来要去广州的,被我妈锁在了屋里,没逃出来。这一锁倒锁对了。梁克斯也笑,说看来你妈有眼光。
他们被派到一间教室写传单和标语。北伐军打进武昌城,人人都相信就在这一两天。不光传单要印出来,标语也要事先写好,甚至连贴标语的浆糊,都得早早准备。军队一进城,传单要散发出去,标语要立马上墙。罗以南原本喜欢书法,练了一手颜体,纸上挥毫,是他的强项。这样的文案,他觉得自己是做得来的。而打仗,他料定自己不行,纵是不惧一死,可见到血,他会身不由己发晕。有些人,天生不能当军人,罗以南想,他恐怕就是其中一个。他自知自己不是一个有豪气的人。
但梁克斯却觉得自己一身豪气没处使用。他只想去独立团,这是因为,他曾与他的表哥莫正奇有过约定。他要追随他一起出征。尤其这一路,他们尽听到独立团如何拼打胜仗的传说。独立团团长叶挺在报上被誉为“赵子龙”。他是不败英雄的化身。梁克斯全身的热血被这个英雄点燃,他想,跟着一个英雄在战场冲杀,那是何等的荣耀。独立团既然如此能打,必然会在最前钱。
晚间吃完饭,张结子带来梁克斯最想要的消息:独立团在长春观。梁克斯知道长春观在哪里。他曾经去过同学陈明武*家,站在他的家门口,能看到长春观三皇殿的黄顶。他知道这里距长春观并不算远。梁克斯立即就坐立不安起来,似乎想要马上动身去长春观。罗以南说,你现在是军人,能够随便行动吗?今天那个戴眼镜的长官是怎么说的?
张结子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嗓子说,你们知道那个戴眼镜的人是谁?梁克斯说,不知道。张结子说,是郭沫若呀,大诗人!梁克斯吓一大跳,他放大声音说,不会吧?罗以南更是一副受惊的样子。张结子说,政治部主任是邓演达。他亲口跟我说的。郭沫若是政治部副主任,他只比你们早到一两天。
罗以南推推梁克斯,说你不是很喜欢他的诗么?我记得你以前朗读过他的《女神》。梁克斯的心怦怦只跳。是啊,他读过不少郭沫若的诗,尤喜欢他的《女神》。那里的热烈奔放之情,每次都能令他心内激荡。他没能料到,站在他的对面,他居然就没认出来。或是他心里完全没有这样的概念,以他这样名气的诗人,竟也会前来参加北伐。而自己的选择,跟他一样。想到这个,梁克斯竟有几分亢奋。
三人正走在南湖文科大学的南操场边缘。各自默想,竟因郭沫若三个字而无言。突然一声巨响,恍如在身边爆炸。张结子和罗以南条件反射般趴倒在地。梁克斯却站着没动。他四下张望,见墙外有烟尘升起。梁克斯说,远着哩。说话间,有人在喊,蛇山上放炮,打在围墙外了,没损失。
张结子忙爬起来,钦佩地望着梁克斯,说你这么镇定呀,如上战场,你肯定会是英雄。梁克斯说,那是当然。张结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那我告诉你,蒋总司令来了,你真要上前线,找他批准,肯定行。梁克斯说,你诳我?张结子狡黠地笑了笑,说不然谁敢让你一个学生去打仗?邓主任是不会同意的。邓主任说学生都留在后方写标语。
次日的早晨,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是长官们在司令部开了一夜的会。俄国军事顾问亦从中参与谋划。彻夜长讨的结果,决定还是采用攻打惠州的办法:强行爬城。以更多的人,更多的云梯,更猛的火力,正面强攻。蒋介石总司令限48小时内,必须拿下武昌城。但凡攻上城头的人,个个皆有重赏。攻城时间定在5日夜晚零点。主攻战场为宾阳门和保安门,其它城门以佯攻方式,以期牵制和分散敌军的兵力。
梁克斯不知作了多少游说,虽然没敢直接去找蒋总司令,但他到底被某个长官点头同意,放他去了独立团。早上出发的时候,罗以南前去送他。梁克斯脸色通红,罗以南说,真的那么想打仗?梁克斯说,当然。只有上到前线,真枪真刀地对着干过,才算是真正的革命战士。罗以南说,你真不怕死?梁克斯说,不怕。如果世道总是这样,苟且地活不如壮烈着死。罗以南脑间突然浮出陈定一的头,心里便痛了一下。他说,我不希望你死,我希望看到活着的你。梁克斯说,这是一定的。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去当和尚。罗以南笑了笑,说好的。梁克斯说,说定了?罗以南说,一定。
罗以南一直送他到三岔的路口。一条路到通湘门,一条路到保安门,另一条路是朝着洪山方向。梁克斯走的是洪山方向。梁克斯说,我会先去宝通寺野战医院看我一个亲戚,她是我表哥的未婚妻。罗以南说,野战医院在宝通寺?梁克斯笑道,是啊。我以为你知道哩。我也帮你看看你的张叔雅同志在不在那里,如何?罗以南不觉笑了一下。两人就此别过。
望着他的背影,罗以南心里突有难以言说的不安,他大声喊着,一定要活着!梁克斯边挥手边说,当然。你得给我记住,只要我在,就绝不让你去当和尚!他的笑脸被亮得刺目的阳光照着,有些灿烂,灿烂中也让人恍惚。罗以南蓦然间觉得那脸像极了挂在司门口高空的陈定一。他为自己的这个联想心跳不已。他想,千万不要呀。我不想你死。不然我真会当和尚去的。
罗以南还没返回南湖,便遇到张结子。张结子坐在一辆马车上,见罗以南便高声叫他。罗以南三步两步跳上马车。张结子说,我知道会遇上你,所以就没在家里一直等。罗以南说,你做得对。我们现在去哪里?张结子说,昨天刚爬过城,附近老乡家的竹子都被征集光了。所以,我们得走得远一点。不然,根本征集不到。罗以南说,往咸宁方向走,我过来时,看到那边竹子很多。张结子说,是呀,正是往那边去哩。
罗以南这天不用写标语,他们的任务是一村一村地征集竹子。几乎所有的人被派出了门。这次攻城的人数,较之上次要多得多,云梯自然也是要多得多。征集竹子和捆绑云梯便成为爬城前第一等重要事项。鉴于上次有云梯半道散架,也有竹子登城时断裂,这次对竹子的质量和捆绑云梯也提出了严格要求。
远远离开了武昌城,夏末秋初的田野上还呈着一派郁郁葱葱。村落的炊烟和偶尔的狗吠,令罗以南想起家乡。想起蹲在灶前吹火的母亲。想起每天都要对着观音菩萨敲木鱼的祖母。想起在油灯前读书的父亲。父亲是小学教员,日日挟一布包去祠堂教族中弟子。他甚至还想起邻居周爹爹。他是个瞎子,自称会算命。算罗以南的命时,总是抓着他的手,说你的命大。认识你和你认识的人都死尽了,你还得活。这一刻罗以南想,不知这话是否可信。但真若到那时候,岂不更是可怜。活又有什么意思。
马车跑几乎到了咸宁。村村的老乡都很热情,不管穷人富人,听说北伐军要竹子,皆忙不迭地答应。表示保证送到南湖。唯恐不够,青壮年索性就拎着砍刀上了山。罗以南蓦然有些感动。打不打下武昌城,原本也与他们不相干的,他们何故如此积极?罗以南忍不住问一个送水给他们喝的老婆婆。老婆婆说,上次他们住过这时,长官都说了,天下穷人是一家。这是真的。那回住在我家的几个长官,走时把铺草也捆好了,房子的地也扫了个干净。有个小兵,跟我孙子差不多大,帮我挑完水,又替我喂了猪,还陪着我慢慢说话,比我孙子还强哩。对了,还说他家的婆婆也拜观音呀。罗以南听老婆婆的话一时无言,便只说了一句,我的娭毑也拜哩。婆婆便高兴了,说是不是?都说了天下穷人是一家子,这不就是。
整个南湖司令部的人员,非但罗以南,所有人都已然没了休息时间。竹子从四面八方运来,呼啦啦一片堆在学校的南操场。但凡能动弹的人,全都成为捆绑云梯大军中的一员。后来就连帮忙运竹的老乡,也都留下,临时充当了捆绑工。至于罗以南和张结子,他们都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绑扎需要力气,如果未扎紧,临时散了架,残害的就是我们士兵的命。监督的长官一边检查,一边不停地这么说。罗以南想想也是。看看自己这么苍白纤细的一双手,他心下倍觉惭愧。他能做的活就是不停地将散放的竹子扛到捆扎人的面前,然后再将已经捆扎好的云梯运到学校的墙根下。
这样的工作,他们持续了一天一夜。也不知扎了多少云梯。直到5日晚敢死队陆续前来南操场集合时,云梯也没有扎完。
天已经黑下来了,监督的长官高声喊叫道,快点!快点!集合前必须全部扎好!罗以南搬竹子搬得手掌磨烂,不意抓竹结时,便钻心地疼。但他倒也没有怨言。心想,既是来打仗了,吃苦总是需要的。就是当和尚,下山担水也是吃苦的事。把这话说给张结子听,张结子说,嗨!都是革命战士了,你怎么还记得和尚那档事?
有指令呼叫敢死队集合时,攻城所需云梯基本扎完。罗以南松了一口气。他刚想歇歇,忽见一个长官指着操场正跟张结子说着什么。罗以南认了出来,这是主任邓演达。张结子举手行礼后,正欲离开,抬头间看到了罗以南。急忙地朝着罗以南招招手。罗以南不知何事,快步朝他跑去。张结子说,快,跟我去取灯油。你看,好多马灯都不亮了。
夜色已经很浓了。南湖文科大学南操场的地上,散放着点亮的马灯。有几支马灯煤油燃尽,发着幽暗的光,令整个操场的气氛显得低迷而凄然。罗以南和张结子跑动着,给一支支气力不够的马灯加上油。灯明亮起来,亮光从地面向上升展,光线也变得柔和。凄然的氛围顿时改观。集合的敢死队员们沉重的神情也仿佛缓解,一直压抑着的人群中,居然有了笑。罗以南很惊异这光亮的力量。他想,哦,难怪人人都要歌颂光明,它的能量居然如此强大。它驱除的不止是空间的黑暗,还有人们内心的阴沉。
罗以南再次听到笑声时,他突然发现这声音熟悉。不禁循声而去。背着枪的梁克斯正与一个人谈笑着。罗以南不由叫了一声,梁克斯!梁克斯转身见是罗以南,便朝着跟他说笑的那个人一指罗以南说,就是他。就是他想去当和尚,被我死活拖来北伐了。我说反正当个和尚跟死了也差不多少。说得那人脸上也挂出笑意。
罗以南有些不好意思,他走近梁克斯,见到他的装束,惊异道,你参加敢死队?今晚去攻城?梁克斯说,我早跟你说过我是来真枪真刀干的。罗以南说,你能行?梁克斯说,喂,你不会看不起我吧?罗以南说,我知道这是场恶战哩。你又没上过战场,你……。没等罗以南说完,梁克斯扯了他一衣襟,低语道,我练了一天打枪哩。你不能说我不行。然后他又快乐道,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表哥莫正奇,连长。他是独立团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打过胜仗无数。
罗以南定睛看了下莫正奇。见他头发短硬、面庞黝黑,目光锐利,果然有英雄气概。他朝莫正奇点点头。梁克斯笑道,怎么样,他跟想象中的英雄很接近吧?罗以南说,是啊。他像关公。罗以南蓦然想到这个。梁克斯说,这可不能乱比。我们团长叶挺被称为赵子龙,正哥若像了关公,岂不是赵子龙他二哥了?他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罗以南想想果然是不能乱比。他很想像梁克斯那样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
这个夜晚还满是夏天的气息。集合之前,上级要求每个人都给亲人写下遗书。人人皆知此役残酷,这一去能否回还全看运气。满场几乎是风萧萧易水寒似的悲壮。只有梁克斯还有笑声。但这声音却并未让压抑的气氛有所松动,它更像是在坚硬的四壁中匹马单枪地冲撞着,又不时被弹回,再弹回,一直回到他自己面前。这孤单的快乐,连他自己也没能感染得到,倒仿佛凭添着几分怪异。
长官开始讲话了。他的声音格外低沉,开头的几个字,仿佛子弹般一颗颗弹出。空气一下子凝结起来。罗以南连忙退出,站到操场的一角去。政治部郭沫若副主任也作了演讲。罗以南听出来了,这个永远充满激情的诗人,此一刻的心情也十分复杂。他的声音变得深沉。这深沉令罗以南眼前突然浮出火焰,火焰中燃烧着一只只飞扑而入的凤凰。在凤凰展开的翅膀下,还有梁克斯阳光般明亮的脸。罗以南两腿禁不住开始抖动。强行攻城。四十八小时。重赏。不准退后。逃兵必杀。这些话语在整个南操场跳跃。流血即将开始,厮杀即将开始。罗以南想,梁克斯,你是真在笑吗?你的心也是笑着的吗?是什么力量使得你勇于笑着面对死亡?
罗以南没有再听清后面的话。他望着这一操场的敢死队员,心里竟想到或许明天,这些人活蹦蹦的人已然消失生命特征,成为武昌城下的尘土。他为着自己的想法发怵。两腿的抖动不由延向全身。直到部队出发,他都没能静止下来。
马灯的油燃得很快,地上的光又变得幽幽的了。
零点的时候,敢死队出发。借着这片幽光,罗以南追寻着梁克斯。他现在没有了笑意,一脸严峻地跟在莫正奇身后。他的模样,再次让罗以南心跳如鼓。那正是跟吊在司门口的陈定一完全一样的神情。

夜很沉,黑黝黝的。四周很静,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和偶尔大腿与云梯撞击的声音。这些声音,带着紧张和不安,仿佛给这个静夜敲出几声音符。四周的民房,灯都已灭。即使不灭,家家的窗户也都用黑布遮着,以防亮光引来炮弹的袭击。
梁克斯依然一点惧怕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怕。他觉得多少应该有点怕的,他毕竟从未上过战场。但居然,他没有。他只有激动和亢奋,没有害怕。他比身经百战的莫正奇仿佛更加镇定。就好像他不是去打一场恶仗,而是去参加一场演出,并且演的还不是悲剧。
梁克斯想,这就是我。我就是有这样一份胆量。这胆量来自我的理想。我愿意为我的理想毁灭我的肉身,燃烧我的灵魂。所以我不害怕。我梁克斯从来就是与他人不同的。
但走在他前面的莫正奇却心情沉重。身后跟着的这个天真的表弟令他比哪一次战斗都要紧张。他自己已然身经百战,并非他能置生死于度外,而是他熟知战场声色,自然练就死里逃生的本领。但这个两天前突然冒出来的表弟,却完全懵然无知。因为没有跟死神有过交手,所以根本没有畏惧之心。他一派天真地要上战场。以为激情便能阻挡子弹。这样的人,多半一伸头,子弹就对准了他。这样的场景万一出现,他该怎么办?想到这个,莫正奇便心如刀绞。
梁克斯依然兴奋着,他突然加快步子,贴近了莫正奇,低声说,正哥,像这样的深夜行军,你是不是有过好多次?莫正奇严肃着说,不要多嘴。
这是个几无星斗的暗夜。莫正奇深深后悔不该跟表弟吹嘘广州的革命热潮,更不该讲述他们的北伐是何等伟大。正是他的这样一封信,把表弟小四,也就是现在的梁克斯召唤到了这里。他原本的革命热情因这封信而变成革命烈火,以致于不辞辛苦长途奔去广州,又从广州一路追赶到武昌城下。当莫正奇坐在宝通寺野战医院的木凳上换药,心里正记挂着这个表弟究竟去了哪里时,郭湘梅却把他带到了眼前。兄弟相见自是一通狂欢,他庆幸表弟小四安然无恙地找到了他,他提着的心也随之落了下来。然而,只几分钟后,他的心突然却不得提得更高。
梁克斯坚决要求加入独立团。
莫正奇断然拒绝。劝他留在政治部就是最好的选择。但梁克斯却再三再四地表达他决意参战的想法。莫正奇依然态度坚决地反对。他们现在面对的不是普通的战场,而是一场比一场更为严峻的恶仗。万一这个一脸稚气的表弟出了事,他又怎样向舅舅交待?梁克斯自是不依,反复纠缠着他,死活要见团长叶挺,说是已经得到上级长官的同意。
莫正奇无奈,只得带了他去到三皇殿指挥部。叶挺说,你打过仗没有?梁克斯说,还没有。但马上就会打。叶挺说,会用枪吗?梁克斯说,今天就可以学会。叶挺说,你没打过仗,枪也不会,却想上战场,你难道不怕死?梁克斯说,不怕。叶挺说,为什么?梁克斯说,当年谭嗣同为变法,愿以一己之死唤起后人的觉醒,我也愿以一己之死,唤醒后人的革命。谭嗣同有诗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叶挺望着侃侃而谈的梁克斯,沉吟片刻方说,嗯,说得好。梁克斯得到鼓励,仿佛自信了许多,又说,谭嗣同的同学好友唐才常,就是在这武昌城被杀的头。死前他说,慷慨临刑真快事,英雄结局总如斯。这两位英雄都是我的榜样。我愿效仿他们,以我的死换取未来的民众好好地活。叶挺说,你讲得非常好,让我很感动。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的人上战场不准在心里放着死这个字。他必须想着让对方死,而让自己活下来。所以,我同意你加入独立团,但我不能让你上前线,你当我们的宣传员吧。
莫正奇大松一口气,梁克斯却沮丧万分,他想分辨,叶挺却没等他开口,便说,我还要给你一句忠告,太会说的人,一般都不会打。上了战场,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专门找你这样的脑袋钻。莫正奇,你给我看好他。叶挺说罢,扬长而去。
梁克斯果然没有进敢死队。营长曹渊在组织他的奋勇队时,面对梁克斯的再三请战,他只说了一句,团长不让你去冒死,我能让你去?然而,被挑进曹渊奋勇队的一个战士二强子,却在出发前夕腹泻不止,列队时,他已经虚弱得站不起身来。一直寻找机会的梁克斯便冒着他的名,压低帽沿顶替了上来。待莫正奇发现报告给曹渊时,队伍已经开到了南湖。曹渊说,你既然这么怕他死,写信拉他来做什么?唱戏?一句话噎得莫正奇回不了嘴。他相当无奈。
凌晨三点,攻城总司令李宗仁下达进攻号令。位于洪山的大炮忽地发出惊天轰鸣。炮弹朝着宾阳门、忠孝门、武胜门、蛇山一并轰去。瞬间天上地下,雷鸣电闪,武昌城内亦立即如炸了锅一般,呼号和喊叫,腾空而起,混乱的音响久久地悬在城内的上空。
在炮火的掩护下,曹渊率领着奋勇队快速行进,他们十人一架云梯,涉过护城河,直逼武昌城下。身后的拥进队和预备队亦向城楼发射出强力射击,以让奋勇队得以顺利爬城。
云梯依然不够长,城楼上的敌军防守依然严密。除去子弹,从天而降的还有燃烧的火球。竹子断裂的声音和士兵从云梯上掉下的惨叫不时交替作响,阵阵压迫人心。曹渊嘶喊着,继续!继续!不能停止。落下一批,又冲上一批,再落下,再上冲。掉在城下的尸体,很快叠摞起来。后面的人几乎是踩踏着战友的身子冲锋。而随后的云梯,几乎就是架在叠摞的尸体之上。
奋战的莫正奇已经顾不了他的表弟梁克斯了,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因有尸体垫底,四架绑得较长的云梯已经伸到了城楼边缘。再不登城,徜若天亮,一切便都来不及了。所有的牺牲也都没了价值。莫正奇吼了一声,跟我上。只要不死,就登上去。他说罢,几个跨步,跳上梯子。他快速地攀爬着,很快便到城楼的边缘。上面敌人的面孔业已清晰可见。一个家伙鼻上的痦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莫正奇再一次发出暴吼,奋力一攀,纵身一跃,便跳了上去。
城楼上顿时响出一派惊呼大喊,莫正奇瞬间即置身在混战之中。紧随他的身后,又有几个战士怒吼着跃上城头。
敌军慌了。他们跟北伐军有过交战,深知对手的肉搏能力。心惊中不由纷然后退。突间一个人厉声高叫:退后者斩!大刀队上!一个都不能留,全部砍死!烧掉梯子。
立即,莫正奇的身后,云梯的垮塌和断裂更剧。守在城楼东北角的大刀队奔了过来,连一秒钟对峙的过程都没有,径直朝着登城的莫正奇几人,挥刀而上。后面的登城部队,跟不上来,莫正奇几个人顿时成了孤军。子弹和大刀一起对准了他们。只几分钟,他们或被砍死,甩下城楼,或直接从城楼上坠落下去。他们没有进路,而退路却只有城下。
莫正奇肩被砍伤。在几把大刀同时要落在他头上时,他选择了跳楼。
在空间下坠时的莫正奇,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然而,他却没完。城墙下的尸体已经堆了几层,他落在了上面——他适才死去的弟兄用自己的肉身救了他。他浑身是血,除去肩头,他并不知道自己何处还有受伤。军情紧迫,他已然忘却疼痛。
爬城仍在继续,后续的云梯依然不管不顾地往城墙上靠。天却已然熹微。莫正奇直起身子,寻找他的士兵。他突然发现所剩者竟寥寥无几。莫正奇心下愕然。便是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在空中,和人一起下坠着:正哥,救我!莫正奇心里顿时“咚”了一下。表弟梁克斯的面孔占据了他的心。他挣扎着爬起来,大声道,小四,你在哪?在哪里?
那声音正在他的附近,有些微弱有些漂浮:我在这里。我的腿可能断了。两条腿都断了。莫正奇循声快速爬了过去。四周的子弹和炮弹仍然在空间飞着。莫正奇看到跌倒在地的梁克斯。他满脸痛楚,仿佛动弹不得。
莫正奇连滚带爬地摸到梁克斯跟前,安慰他说,太好了。你活着就好。有伤可以治,腿断了也可以治。多少腿断了都能治。说话间,他绕到梁克斯的身后,将他拖到墙跟下。莫正奇说,这里是死角,比较安全。你不要动。等我们打完这仗,我就来救你。如果你能爬,就试着慢慢爬到城楼的门洞去。那里面最可靠。要保存体力,我一定会来救你。你千万不要怕。梁克斯说,正哥,我不怕。你也要小心。我会等你。莫正奇说,我一定会救你。一定会来的。
城楼的攻势越来越弱,士兵们也越来越少。不时还有人从云梯上往下掉着。城墙下的尸体堆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莫正奇拨弄着这些尸体,高叫道,周森!李东林!李积善!唐来桥!无人应答。他又叫道,李胜标!符八!曾祥凤!谭云生!依然无人应答。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他们都死了……
莫正奇浑身一凛,问道,你是哪个?声音回答说,我是刘正保,二排的刘正保。莫正奇说,你怎么样?声音说,腰断了。动不了。莫正奇说,躺着别动,保护好自己,我会救你的。隔着几个尸体,另一个声音传来,连长,我也动不了了。我是张德胜。莫正奇说,你们躺好别动,我找救护队来救你们。必须给我活着。刘正保,你看看还有哪些伤员,让他们保护好自己。等待救援。刘正保说,是。赵虎子,李三福好像还活着。
天上的白光越来越多,莫正奇觉得不对劲了。再这样打下去,他们全体拼死,也不可能越城楼一步。便这时,他听到曹渊的喊声,撤,先撤到小高地。
莫正奇迅速地朝小高地奔去。曹渊一身一脸血迹。莫正奇吓了一跳,说营长,你受伤了?曹渊说,没有,是贺昌华和黄振湘的血。他们死在我眼皮下。莫正奇说,天都大亮了,我们只剩十几人,而且太暴露,怎么办?曹渊说,之前发过誓,不攻下城楼不回还。现在上面没命令,死也要死在这里。莫正奇说,死也是白死呀,还有这么多兄弟。曹渊说,这样,我马上写份紧急报告,你送去给叶团长,听他怎么说。我在这里再坚持一阵。莫正奇说,是!
曹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纸笔,快速写道:“天已露晓,进城无望,我营仅剩下十余人,但革命军人有进无退。如何处理,请指示!曹渊。”
最后一字的最后一笔刚刚落下,突然城楼上枪弹如雨,一起喷到了小高地。几粒子弹击中曹渊的脑袋,曹渊当即倒下。纸落在地上,而笔却一直滚到了坡底。
同时倒下的还有莫正奇,子弹打掉了他的一只耳朵。他原本站在曹渊低处,倒下的曹渊便压在了他的身上。莫正奇费劲地爬出来,当看到曹渊的脑袋,惊吓得叫了起来,营长!营长!曹渊只剩下最后几口气,他断续说道,我说过的。不死…在武昌城下,就…活在武昌…城里。你快……送叶团……长……叫增援…救人…你要把我的人……带回去,还有…伤兵…,带…带…带回…。话没说完,便断了气。
莫正奇心痛如裂,但他却没有时间停留。他捡起地上的纸条,顾不得身上的伤疼,拼着命往指挥部奔跑。
这段路并不远,但莫正奇却觉得似乎跑了他一辈子。他的前面始终有一个人。也在奔跑。这个人就是他敬仰而熟悉的曹渊。他自当军人始,就一直跟着曹渊。现在他磕磕碰碰跑着,却一直跟不上他的脚步。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前面的身影转了身,迎面向他而来的是团长叶挺。他想叫而没有叫出来,人便一头栽倒在地。
莫正奇醒来时,已是下午。他觉得浑身疼,睁开眼睛时,却发现是在医院。一张焦急的脸庞浮在他眼前。这曾经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他所有的温暖和甜蜜都与这张脸相关。他呻吟了一声,说阿梅。
郭湘梅惊喜道,你醒了?谢天谢地,你醒过来了。
莫正奇想起那张纸条,他挣扎起来,说叶团长呢?我要见叶团长。郭湘梅忙按下他,说你好好躺着。是叶团长派人把你送来的。莫正奇说,我的人呢?郭湘梅说,都撤下了。攻城失败了。
莫正奇一下子记起了所有的事。记起了浑身泥血,脑袋中弹的曹渊,记起了双腿折断,藏身城墙下的梁克斯,还记起了他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城楼下或死或伤的士兵。那个微弱的声音也浮在了耳边,腰断了,动不了。莫正奇再次坐起来,说曹营长呢?郭湘梅没说话。莫正奇又说,那些伤员都救出来没有?那都是我的人。还有、还有小四。小四回来没?郭湘梅犹豫半天才说,子弹太密,救护队过不去。伤员没出来,小四也没有消息。
莫正奇的脑袋仿佛被轰了一下,他又晕了过去。

罗以南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攻城开始了。炮火震天动地的响,罗以南能感到他们的房间亦随之震动。以北伐军的勇猛无畏,善打善拼,所有人都坚信,拿下武昌城就是明天白天的事。胜利已然在望,他们每个人都神经亢奋。就连天性消沉的罗以南,也情不自禁被大家感染。他忙着写了一夜的标语。不光是他,就是他们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也在写。在他眼里,郭沫若的字,落笔云烟,几近完美。但却因为崇敬,罗以南仍然不敢靠他太近。
天没亮,罗以南和张结子被派去长春观了解情况。郭主任说,两个任务,一是有胜利消息,立即回来报告;二是战场上的情况,要写成文字,送去报馆。罗以南有些兴奋,因为他还从来没有给报馆写过文章,徜如果能将一场战事纪录下来,发表在报上,那将是人生何等的大事。
他们摸着黑赶往长春观。行进途中,激烈的枪炮声一刻也没有停歇。甚至几枚炮弹,就在他们附近爆炸。他们完全不知这炮弹从哪里来。一听呼啸,便吓得就地趴倒,爆炸之后,常常泥土喷得一身。行到此时,才觉得死亡其实离他们并不遥远。
罗以南和张结子都深觉恐惧。但是他们不能逃回去,这样他们将被人不耻。他们只有胆颤心惊地朝前走。为了壮胆,他们谈起了梁克斯。梁克斯是何等英雄气概,炮弹炸响在身边,也毫无畏惧。无论如何,他们俩个都做不到这一点。而现在的梁克斯,正在最前线冲锋陷阵。他们甚至不知道在这样的枪炮声中,梁克斯会怎么样。是成为一个英雄被人欢呼着举上天空,还是成为一具尸体被人悲伤着抬下阵地。而这一切,皆有可能。
便是在梁克斯的陪伴下,罗以南和张结子总算平安地抵达了长春观。这时的天边,已经出现鱼肚白色。
战斗还在进行。敌人的炮火异常猛烈。在前线督战的邓演达主任衣袖被子弹洞穿,马亦被打死。罗以南听得心惊肉跳。
长春观几乎和宾阳门的城楼差不多高。前面一截土墙后,掩藏着士兵。他们在这里与城楼上的守军对射,以帮助正在爬城的敢死队。罗以南想要到土墙去观看前线状况,被一个战士制止了。他说,邓主任交待过,不要你们往前去。罗以南便也听从了他的制止,他找了一处石墩,蹲在后面,不时从那里,观看前方的战斗情景。
他的左前方,有几个人不时交换着探头朝外观察。他认出来了,一个是他们的邓演达主任,一个是俄国军事顾问,还有一个人,平常不好作声,面色严峻,罗以南知他是俄国军事顾问的翻译。除了邓主任,罗以南并不知其它人的名字。但他们在军中的地位,人人清楚。北伐军如此能打,罗以南想,大约跟这些长官每每亲上前线有关。
突然,他前面的这几人剧烈骚动起来。罗以南听到一向沉稳的邓演达主任发出失态的声音,快,来人!快来人!罗以南惊了一下,他一跃而起,刚跑几步,一粒子弹嘘地一声低啸,从他身上擦过,他觉得臂膀热了一下,低头看过,新发的军服已经被擦破。疼痛感立即从手臂一直拉扯到心。他想难道我受伤了,这一想过,便吓得立即蹲了下来。
几个战士猫着腰以小快步从他面前跑过,罗以南迟疑几秒,跟在他们身后,也猫腰而行。抵达土墙边时,他一眼看到了中弹倒下的顾问翻译。邓演达正抱着他的身体。他满头是血,两眼迷离,嘴上却说,我不要紧,你们要小心敌人。话说完,眼光便散了。邓演达急道,赶紧抬到后面,马上叫医生。
见血即晕的罗以南已无力抬人,他软坐在土墙后,闭着眼睛,不能动弹。他的手臂也开始流血。他完全不能回想适才的情景。几分钟前他还看见顾问翻译打手势说话,转瞬便命在旦夕。一个战士走过来,见他如此,惊说道,你负伤了?罗以南没作声,他正处于晕眩状态。那个战士便将他搀扶起来,架着他进到一间大殿里。罗以南被安排在殿前一张干草绞编的蒲团上坐下。这时候医生为顾问翻译刚刚检查完毕,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对焦急的邓演达主任说,子弹是从后脑打进的,穿胸而过。已经不行了。这声音将晕眩中的罗以南唤醒。他脑中跳出翻译的名字,纪德甫*。
罗以南想起这名字时,脑袋开始变得清晰。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引起一个护士的注意。她走到罗以南跟前,说是你?罗以南木然地望着她,又想起了叔雅。护士突然说,你又晕血了?
罗以南瞬间完全清醒,他想起这是曾经路遇并救治过他的张文秀。罗以南说,是你吗?又是你吗?张文秀看到了他胳膊上的血,惊道,你负伤了?来,我替你检查一下。罗以南说,被子弹擦了一下,现在已经不疼了。张文秀说,不疼也要检查一下。说过的呀,再见我时,不可以负伤的!说着,她伸出手,帮他脱下军衣。罗以南不敢看,他怕自己再次晕眩。张文秀说,嗯,你运气还好,伤口不深,没伤筋骨。血也干了。她说着,从身边的小包时,摸出纱布和药,三下两下替他包扎好,然后说,注意不要发炎,两三天就没事了。
罗以南说,你在这儿吗?张文秀说,野战医院设在宝通寺。但是只要开战,我们就必须在最前线。我们得及时抢救伤员。对了,你的同伴呢?那个马克思恩格斯?罗以南朝着宾阳门方向摆了摆头,说他加入了奋勇队,现在还不知死活。说话间,他的心变得忧郁起来。他在心里说,梁克斯,你在哪里?张文秀不由赞叹了一句,呵,他真了不起!
张文秀说罢,赶去替另一个伤员治疗。罗以南望着她的背影,低声重复了她的话,他真了不起!
宾阳门的枪声开始减弱。不知敢死队中冲在最前的奋勇队士兵们状况如何。罗以南的眼边老时浮出梁克斯的脸。他不明白,这张脸为何始终在传达着一种凶多吉少的信息。
罗以南走出三皇殿,他看到所有人都紧张着面孔,心知前线情况不妙,便随他们行进的方向而去。长春观前是一片小小的园子,这里可以远远地望见城楼,但因隔三岔五的房子阻隔着,子弹不能轻易地穿越到此。罗以南看到了沉着面孔的叶挺,他正大步地朝着宾阳门小高地方向而去。顺着他行走的方向,罗以南看到一个浑身血污的军人朝着他奔跑。罗以南情不自禁加快了步子,他也朝着那个人跑去。
那个人的手抬了起来,罗以南看到他手上似乎捏着一张纸条。他朝着叶挺跑,还隔有三五步,一句话也没有说,便一头栽倒在地。他的手臂正对着叶挺伸直,人却昏迷过去。叶挺蹲下身大声道,快,担架过来。然后又说,莫正奇,你要坚持住啊!然后从他手上抽出了纸条。
叶挺看罢纸条,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撤!所有的人都撤回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有人追问了一句,蒋总司令限令48小时拿下城楼。叶挺依然用他压抑而低沉的声音说,你知道我的一营还剩多少人吗?难道让他们一个都不剩全都死在武昌城下?还有曹渊……他似乎说不下去了。
罗以南的心思已然不在叶挺这边,他记起了这个叫莫正奇的连长正是梁克斯的表哥。那么梁克斯呢?罗以南的心向下沉着,一直下沉,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攻城完全失败。死在武昌城下的北伐军战士已经无法点数。罗以南有些张惶。从宾阳门撤下来的士兵,一个个都狼狈不堪,出发前那种抱着必胜信心的笑容一扫而尽。罗以南想,他们的心路经历一定复杂。想到这个,他的心里也变得复杂起来。罗以南不停地上前去询问有没有看到梁克斯。那些沮丧着面孔的人都不说话,只是摇头。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罗以南想,是了,他不过刚刚来到两天而已。罗以南不能相信,只不过两天,他和梁克斯便会生死两隔。
张结子匆匆来找罗以南,说邓主任命令,把纪翻译的遗体抬回南湖司令部去。罗以南无奈,只能随着张结子前去护送。他对张结子说,我还没找到梁克斯哩。张结子说,如果活着,肯定能再见到,如果找不到,那多半是死了。他的话十分冷静,冷静得几近冷酷。罗以南望了望他。张结子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我跟纪翻译很熟,你知道吗?我问过他俄语单词,他每次都认真告诉我。还说打完仗教我俄语。可现在呢?他就躺在那里了。张结子的话有点悲凉。
纪德甫的尸体放在担架上,一件雨衣将他的上身完全罩住。邓演达派了他的护兵一同前往。
走出洪山不多远,迎面过来一支队伍。这队伍打着旗帜,且说且笑着,洋溢着一派喜气。彼此走近,罗以南才看清,原是政治部的郭沫若引领着这队人马欢笑而来。他刚要说话,便听邓演达的护兵叫道,郭主任!
郭沫若见他叫唤,又见担架上躺着的人,不由大惊,快步上前说,这是?是邓主任吗?他受了伤?护兵说,不是,是……。护兵没有说出口。郭沫若上前掀开了雨衣,他认出了这是纪德甫。这张脸灰白着,没有一丝生气。郭沫若不觉呆了呆,眼眶里涌出泪水。护兵上前说,邓主任有信给您。
张结子见政治部其它宣传员手上拿着一扎扎的红纸和标语,问道,你们这是?一个宣传员答说,不是说已经攻进武昌城了吗?还说已经在巷战了。我们估计,等我们走到,巷战也该结束了。张结子生气道,谁说的?
正在看纸条的郭沫若转头问,没有攻进城吗?护兵说,没有。攻城失败了。我军伤亡严重。郭沫若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他说,我们是从司令部听到的情况。说四军已经进城了,正在进行巷战。难道是谎言?护兵说,不知道这消息是哪里传出的。四军损失惨重,尤其叶团长,他的人死伤大半,我看他难过得眼睛通红,脸都是肿的。郭沫若说,邓主任没事吧?护兵说,邓主任算是运气,只是马被打死了,衣袖被子弹穿了个洞。郭沫若低声道,我的天,这也够危险的呀。
准备进城欢庆的队伍全体调了头,欢喜转瞬变成忧伤。他们默默地跟在护送纪德甫遗体的队伍之后。罗以南想,是谁制造谎言?为什么要说四军打进城了呢?这么大的事情,怎可以当玩笑?但他没有问,其它人也没有问。队伍很沉闷,一直到南湖,都没有人说话。

这是北伐以来,人们最痛苦的一天。
原指望当日即进武昌城吃午饭的。用张结子的话说,就算吃午饭来不及,吃晚饭却是笃定的。结果料想不到一直吃着败仗的北洋军居然把城门看守得如此严实。挟着连胜而来的北伐军,打了大半夜,最终却只丢下满地尸体,撤到城濠以远的地带。城楼上的敌军,多少天都灰头土脸,此一刻胜了,便在城楼放肆地欢庆胜利。他们喝酒狂闹,把喝空的酒瓶叭叭地扔到城下。在这样的声音背景下,所有的北伐战士都彻底明白:武昌城虽已历经千年,老朽得仿佛满脸沧桑,却依然老而弥坚。守它容易,取它却难。
压抑沉闷愤怒以及悲伤,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一吃过晚餐,罗以南便去宝通寺野战医院。他出发时天还亮着,待见到洪山轮廓,天色已然黑下了。四周很静,路过的民房家家窗口都遮着黑布。这是怕灯火变成炮弹的目标。有几处地方民居相对稠密,却也没有任何喧哗,仿佛人人都胆怯不安地度着日子。
偶尔间,炮声在罗以南身后响起。他能听出,那是从洪山上轰向宾阳门和保安门的。这炮声,仿佛没有目标,只是朝着武昌城方向轰轰出口气似的。有一下无一下,把人吓唬得不轻。罗以南心知炮弹的方向,便无惧怕。
他去宝通寺,不知是想要找到莫正奇,还是想去见张文秀。这一天,他经历了很多,白天嘈杂紧张倒不觉得什么,到了傍晚,人声静下,无端的焦虑仿佛扑面而来,压迫在心。那感觉就像好许些天前,他率然离开武昌城时一样,身心空空荡荡。这时刻,却没有了梁克斯。罗以南自在汩罗见到梁克斯后,便被他强迫似的指挥着。梁克斯迫他这样或是那样。来自梁克斯的压力像是一个铁块,镇在他的心底,让他飘乎不安的心渐次地沉着起来。现在,这个人不见了,并且生死未卜。没有了镇住他心底的那块铁,他刚刚聚集起的沉着,又开始离散和漂浮。罗以南对自己说,梁克斯,我现在知道了,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可你知道吗?
接近宝通寺,四周开始有了连绵的骚动。再靠近,方知那是各个角落发出的各式各样呻吟和呼叫。那些声音,比子弹更能刺伤人心。罗以南的心绷得紧紧的,他死死捏住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的双手抖动。
罗以南找到张文秀。张文秀刚刚配合医生做完一个手术。她两眼充满血丝,疲惫尽在脸上。她说,又有个年轻的男人少了一条腿。
罗以南听得心内战栗。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很累吗?张文秀说,是呀,我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罗以南便有些担心,说那怎么行。张文秀说,今晚我争取打个盹吧。你来换药?
罗以南便说他是找一个叫莫正奇的人。他是独立团的一个连长,负了伤,肯定送来了这里。他是梁克斯的表哥。他想问问他梁克斯究竟如何了。张文秀说,我知道他。他的未婚妻郭湘梅是我的朋友。
罗以南没料到会如此顺利,说太好了。能带我去见他吗?张文秀说,当然。不过他情绪似乎不稳定。罗以南忙说,我不会影响他休息,我只想问问梁克斯到底怎么样。张文秀说,他的情绪波动正是为着他的表弟。罗以南心一凛,说他怎么样了?张文秀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另一个女护士叫了一声,湘梅,这位同志是来找莫连长的。
女护士走过来,她神色忧郁。罗以南心里怦怦只跳,女护士上前伸出手,说我叫郭湘梅。罗以南忙也伸手,说我叫罗以南,跟梁克斯是同学。郭湘梅说,我知道你,你们一起从湖南追过来的。你找莫正奇做什么?罗以南说,我想知道梁克斯的情况。郭湘梅有着片刻的犹豫,但还是说,你跟我来吧。
罗以南和郭湘梅一起朝着莫正奇的病房走去,走到门口,遇到一个士兵,说郭护士,我正要找你。莫连长他跑了。郭湘梅大惊,说他身上带伤哩,能跑哪里去?士兵说,恐怕是去前面了。他用手指了指长春观方向。
郭湘梅说了一声“糟糕”,便急步朝外走。罗以南连忙跟在她的身后,说怎么回事?郭湘梅说,莫正奇心里压着两件事,一是曹营长的尸体还在阵地上,他追随他多年,不能忍受让他曝尸野外,二是他的表弟还在城墙下等他前去营救。
罗以南大惊,说梁克斯在城墙下?郭湘梅说,正哥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小四从云梯上摔下来,双腿折断,不能行动。正哥把他拖到了城楼下,那里是死角,可以避开敌人的子弹。正哥向他保证,一定会去救他。因为没有人帮助,他无法回得来。
罗以南立即着急起来。他说,他双腿断了?我的天!怎么救呢?郭湘梅说,相信正哥自有办法。我不陪你了,我得去一趟长春观。他一定在那里。罗以南说,我跟你一起去。
郭湘梅想了想,又定睛看了看罗以南,没说什么,带着他到一间帐蓬,她取了两个急救包,又找了几个水壶交给罗以南。郭湘梅说,我们还得找伙夫要点馒头。城楼下不止小四一个伤员。这样的天,他们又有伤,想必又渴又饿,要冲出来,不能没有体力。
罗以南暗自佩服她的细心,他把急救包和水壶都披挂在身上,跟着郭湘梅到临时伙房,讨了一袋馒头,把所有的水壶都灌满水。两人摸索着夜路朝长春观而去。所幸头上有月光,勉强得见足下的路径。郭湘梅虽是女人,行走的步伐却既大又快,罗以南跟上她竟是有些吃力。郭湘梅说,我小时候住在山里,出门就是长路,早练出来了。
快到长春观,影影绰绰中,见十几个人携着担架,朝宾阳门方向移动。郭湘梅低声说了一句,恐怕就是他们。说着便加快了步子,压着嗓子叫了一句,莫正奇。队伍慢下来,一个人回转过身,迎向郭湘梅。还有一人,也跟在了他的身后,
罗以南借着月光,看清那个人就是莫正奇,他的头部包着纱布,肩上也吊着绷带。而他后面跟着的人,他看不清是谁,就算看清了,他也不认识。但郭湘梅却熟悉。这是吴保生。不等莫正奇开口,吴保生抢先说道,湘梅姐,你怎么来了?郭湘梅说,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莫正奇便对吴保生说,还是你嫂子晓得我的心思。我不去救他们我是过不去的。郭湘梅说,救人就救人,有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啰嗦!莫正奇脸上浮出笑容,说阿梅,还是你懂得我。郭湘梅说,我是哪个?连我都不懂得你,这世上还有哪个懂得你?莫正奇望着她,突然脸色暗下来,说还有一个。他死了。他最懂得我。我不能让他死在露天里,我要让他有棺材睡。郭湘梅语气变得柔和了,她说,我晓得。我正是来帮你的。她指了指罗以南背着的水壶和那袋馒头。
罗以南见莫正奇的目光投向了他,连忙说,莫连长,我是梁克斯的朋友,我要跟你一起去救他。莫正奇说,你们俩个,都在观里等着吧。有我们就可以了。保生,叫人把他身上的东西拿过来,分散交给大家。你伤没好,只动口莫动手。罗以南说,我拿得了。莫正奇说,分散给大家,这样,只要有人过去,他们就会有吃喝的。说着又转向罗以南,不然,所有人都过去了,就你没过,他们连一口吃的都没有,懂吗?说话间,吴保生已让人把罗以南身上披挂的水壶和药包全部卸了下来。罗以南恍然。他想,果然战场是需要经验的。
莫正奇说,罗同志,你陪郭护士进观里等着我们。郭湘梅坚定道,城楼下的伤员一定不少。可能需要处理一下才能行动呢?莫正奇用同样的坚定道,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我死也不能让你死。郭湘梅说,你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活头?莫正奇望着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充满深情。吴保生说,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们去抢尸救人,全都得活着。莫正奇想了想,低头说,先走吧。不能再晚了。
队伍继续朝前走,没有人说罗以南去还是不去。罗以南便跟在他们的身后。他突然也有些兴奋,恐惧感一扫而空。他想起了梁克斯的无所畏惧,罗以南想,原来人在这个时候,竟然并不害怕。
接近前沿阵地时,他们几乎是匍匐着前进了。因莫正奇已经两度来过,路径熟悉,所以他们的速度并不慢,很快便到了城濠旁边。城楼巨大的身姿已经堵在眼前。楼上静悄悄的,刚刚打过一场大仗,这正是间歇期。双方人马都在休整,没有人认为这样的夜晚,会有人摸到城墙下来。
身处于此境,罗以南依然没有畏惧感。他却有厌恶之心。这样的夏末之夜,本该有一种特别的清新。是热烈过后的夏天正欲抽身离去的清新。是肥绿过后的树叶渐次平静下来的清新。但此时此地,四下里却都弥漫着血腥。就连远远而来的风,路过这里,也将此处的戾气像带病毒一样,携带到远处他乡。
莫正奇将队伍分成两拨。一拨人在越过护城河后,得爬过一段开阔之地,去城楼下救伤员,另一拨人则去近旁小高地抢出曹渊的尸体。两拨人马的行动,都很危险,徜被城楼上的敌人发现,都会处于枪弹射程之内。尤其去城墙下的,因路途平坦,距离亦远一些,更加容易暴露。
莫正奇决定自己率人去城下救伤员,让吴保生率人去抢出曹渊的遗体。郭湘梅却希望莫正奇就在此处指挥即可,他身体有伤,不必亲自行动。
莫正奇说,废话,我在这里不动,那我来做什么?郭湘梅明确表示,一个人要量力而行,无论如何他不能去城墙下。因为这个过程过于艰难,距离又远,行动还必须快速。以他眼下的情况,必然不便,参与过去,只会拖累大家。本来大家是去救人,结果可能还得腾出人来多救一个。
这是实情,自己不怕死,但有可能因为自己而影响全局。莫正奇度量了一下,觉得自己伤势在身,的确没有能力快速地冲到城墙下。犹豫之间,那个叫二强子的士兵说,我带人去。连长的表弟是顶替我去的奋勇队,不去救他我心难安。吴保生亦说他原本伤得不算重,又没有参加头晚的敢死队,歇了几天,已无大碍,由他来带着人去城下救人,何况梁小四和他也同亲兄弟一样。
莫正奇想想,便同意了。他说,好吧,那就由保生带队,二强子你配合保生。我去找曹营长。郭湘梅说,你的伤也抬不了担架,你就在这里指挥好了。莫正奇说,抢回曹营长的遗体,天经地义是我的事。你们有谁知道曹营长躺在哪?这话一说,大家便哑然,郭湘梅也无话可说。
郭湘梅决定随吴保生到城墙下救人。莫正奇瞪起眼睛,坚决不同意。郭湘梅说,那我又来做什么?莫正奇说,你跟着我就行了。郭湘梅说,我的责任是救伤员,而不是找死人。再说了,今天的主要行动是救伤员。你答应过你的战士,也答应过曹营长,你不会不管他们。这本该是你的事。现在你去不了,我替你去,也是天经地义。因为这个事很危险,我是你的人,我去就等于你去了。别人也没什么话说。你跟我争什么争?
莫正奇一时间心潮翻滚,他完全无话回复。望着这个他无比热爱的人,他知道,她如此这般,也是因为无比地热爱着他。他除了默许,没有了选择。莫正奇告诉大家,这一路铺满了战友的尸体,大家见到,不要激动,救活人要紧。如果城楼有动静,就伏倒不要动,装成尸体。出发时,他一把紧抓着郭湘梅的手,说我晓得你的心,你要是不回来,我饶不了你的。郭湘梅一笑,说我是老兵了,我上战场的回数比你还多哩。
罗以南被郭湘梅的言语和举动镇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的爱竟是如此硬朗大气。她的每句话都让罗以南想到一个词:穿云裂石。他对这女人的敬佩和感动瞬间驱逐了徘徊在他内心对现世的厌恶。他决定跟着郭湘梅。更何况,他随她来此,原本就是要去救梁克斯的。
莫正奇扫了他一眼,似乎这一眼就看透了他。莫正奇说,你还是跟着我吧。你一个书生,最好不要拖累大家。我知道你见血就晕,这里遍地都是血。到时候,没人能顾着你。
莫正奇的话说得很重,令罗以南满心羞愧。他想起自己的晕血症,万一发作,恐怕真是拖累。便也不敢坚持。他对郭湘梅说,郭姐,你一定要小心。郭湘梅说,放心吧。我也会告诉小四你对他的担心。
眼见着他们一行越过护城河,匍匐着朝城墙下爬去。莫正奇便带人去到小高地。很快,他们便处在遍地尸体之中。罗以南抬头之间,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战后的场景。这是他第一次亲见战场。一地的尸体,竖横仰卧,东歪西倒。这样的场面,无论在书上怎么阅读,无论读到怎样淋漓的重词,也无法读得到现场带给人的震惊。用五雷轰顶晴天霹雳都远不足形容他当时的感受。
月光如水,星汉也正灿烂。这些就是一天前他在南操场送行过的人。那时地上的马灯共同照耀过他们的脸。他曾经为马灯使劲加油,以让灯光把他们的面孔照耀得更加明亮。而现在,那些明亮过的脸和身体却都凝固在这月光之下,丝纹不动。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动了。动着的是杂草,它们无拘束地在那些凝固的身缝中生长,一如既往地随风摇摆。杂草死去,尚且复苏,而他们呢?罗以南心里涌出无限的悲哀。这是什么世道呀?这样打仗又是为什么呀?罗以南喃喃道。
莫正奇说,这里不是多愁善感的地方。这就是战争。战争的第一特征就是死人。打死对方,自己也可能死。所以,它也只能教会你一件事,就是残忍。你必须适应。
莫正奇凭着记忆,很快找到曹渊的尸体。月光下,他满头的血污清晰可见,而他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就仿佛正睡着一个沉沉的长觉,谁也别想去惊醒他。莫正奇眼泪涌到眶里。他用衣袖在曹渊的脸上擦了擦,低声命令道,上担架。两个战士将曹渊的遗体抬上担架。他们匍匐着拉起担架,立即回撤。
不知是担架的移动,还是度过城濠的人被发现,城楼上有人声喊起:他们又来了!接下来是一片杂乱的喊叫:点灯!通通点起来!
枪声立即响起。莫正奇低声说,快!不然大家全完。他们不再顾及担架发出的声音,连拖带拉地往回撤。罗以南也跟在后面死命地推着。到了草深处,几个人方抬起来一通狂跑。一个士兵中了弹,担架塌下一角。罗以南上前扶住他。士兵说,你快去抬曹营长,我爬得回去。于是罗以南冲过去,将塌下来的一头抬了起来。一直奔到一间破败的民房墙后,他们方才安全。喘息之间,罗以南突然发现莫正奇并未跟上。他的心一紧,立即回身。跑过几步,看到他正趴在一个土坎旁。
罗以南跑到他的旁边,趴了下来。莫正奇说,你跑来做什么?罗以南说,我、我担心你出事。莫正奇说,管好你自己。我得过去。罗以南大惊,说你想要到城墙下?莫正奇说,是的。他们很危险,我不能不管他们。
罗以南想起郭湘梅以身替代莫正奇时的神情,立即说,这不可以。莫正奇冷笑一声,说可不可以得由我说,而不是你。罗以南说,不。可不可以虽然不由我说,但也不能由你,是城楼上的敌人有决定权。莫正奇再一次冷笑道,你怕他们?但我是不怕的。罗以南说,我不是怕他们。我是怕城楼下的梁克斯他们活不成。枪响之前,他们或许已经过去了,正在墙根下。敌人看不到他们,以为只是虚惊。打一阵,很快就会停下来。现在你过去,城楼的灯全都亮着,这岂不是告诉敌人,我们的人正往墙根下冲?你还可以跑动,受伤的梁克斯呢?他往哪里跑?你这是救他,还是害他。
罗以南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说出这样的一通话,但就是这些话竟让莫正奇无言以对。这正是眼前的事实。事实让他不能不理智。因为,他不能因自己的冲动,反而惹出更大的事来。罗以南说,这边有个战士腿被子弹打着了。还有两个人受了伤。莫正奇蹩了半天,长吐一口气,低声说了一句,撤吧。
他们抵达长春观时,团长叶挺正铁着面孔站在那里。三个伤员立即被战地医生接走。叶挺走到莫正奇面前,严厉道,我的人都回来了吗?莫正奇嗫嚅着说,还没有。还有几个……。叶挺说,你好大的胆,没有命令,竟敢擅自行动。你受了伤,难道要让更多的人跟你一样去受伤?又伤了几个?莫正奇声音更小了,目前…三个。叶挺说,你逞什么英雄?你以为就这几个人,能攻下城楼?你这样做,不怕我严惩你吗?
同去的一个战士忍不住,说莫连长是去抢回曹营长遗体。他不想曹营长曝尸野外。叶挺怔了怔,缓和下语气问,找回来了?莫正奇说,嗯,找回来了。叶挺的声音更软了,说在哪里?莫正奇说,在门口。
叶挺立即朝着门外走去。他一直走到担架边。曹渊的遗体尚未覆盖东西,他的脸向着满天星斗的夜空,像是在享受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叶挺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他仔细地看着他的面孔,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张污血的脸上。
莫正奇见此不由得哭了出声。他知道叶挺跟曹渊的感情。而他自己跟随曹渊许多年,从未想过他竟然会离开。心想着,人便不由地跪了下来。
许多业已睡觉的战士听到这里的动静,纷然爬起来看看出了什么事。他们看到了躺在那里的曹渊,看到悲哭着的莫正奇,也都情不自禁,跪在地上,啜泣声立即响成了一片。
叶挺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哽咽道,来人,拿条单子来。把他擦洗干净,换套军服。我们要好好安葬他。说罢他转向莫正奇,沉痛地说,不要再去冒险,不要再有人死在这里。你得给我独立团留点种!
只有罗以南没有下跪,也没有流泪。他不认识曹渊,甚至并不清楚他是做什么的。但他的心却在颤抖。他的眼前浮现的依然是适才战场上那骇人的一幕。耳边响着的依然莫正奇的声音:这就是战争。战争的第一特征就是死人。打死对方,自己也可能死。所以,它只能教会你一件事,就是残忍。

梁克斯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的夜晚。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一天,以一种无奈的方式倚靠着武昌城下的门洞厚墙,打发时日。宾阳门的门洞他曾来来回回走过许多次。有一次跟同学陈明武两人还在门洞的墙上用小刀各自刻下一行字。陈明武先刻下李白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他亦刻了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一句。两人都值青春年华,喜欢李白的豪迈狂放。现在这两行字,都被关在了大门里面。从门底缝下看过去,大门后堆满着沙包。想必李白也被埋在了沙包之后。
当他从云梯摔下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后会是怎样的情景。他的表哥莫正奇将他拖拉到墙根下,交待了几句,便匆匆而去。战场正激烈,他是战士,无法顾及私情。这是必然。梁克斯知道自己的腿断了,但他相信,就算野战医院条件有限,休息几月后,他也会照样站起来正常行走。所以,他依然没有畏惧,也毫不紧张。纵是耳边枪声密集,他却依着墙根睡着了。为了这场战斗,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
天开始发白,武昌城门依然紧闭着,枪声渐次弱了下来,当清晨的太阳升起时,枪响也没了。倒在城墙根下等待营救的梁克斯睁眼之间,突然发现,曾在四周跃动的人们,竟一个不剩。他的面前,只是一大片数不尽的尸体和数架折断的云梯。
头顶上便是城楼。敌人的动静清晰可闻。他们惊喜地打着唿哨,欢呼着庆祝胜利,然后有人喝酒。酒后扔下的空瓶几乎砸着他的头。梁克斯蓦然清醒,这场以为必胜的战事已然结束。没有胜利,只呈着一派的败象。而他,或许还有些许负伤在身无法动弹的人,被遗在了战场上。
事实果然如此。太阳升高了,梁克斯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躺在这里。再躺下去,日到正午,炽热的光线将会将他烤焦,会让他中暑。他已经两腿负伤,如果再有别的事,他恐怕会活不成。表哥莫正奇虽已不知去向,但梁克斯相信他一定不会死,并且一定会来救他。
保存体力,静心等待,梁克斯想,这就是他眼下要做的事,并且他也只能做这一件事。莫正奇说过,如果有可能,尽量躲到城门楼洞里。一则安全,二则可以避免太阳的暴晒。梁克斯这么想着,便开始尝试爬行。他的双腿都断了。那是他在战斗中,奋力爬城,在他的手几乎触到城楼的墙沿一刹,云梯却被上面扔下的火团烧断。他从高处跌了下来,然后便无法动弹。一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地追赶北伐,好容易得以参战,结果一枪未放,便跌在这里,成为累赘,他心里便有些愧疚。
梁克斯以一寸一寸的速度爬着。伤虽在腿上,但却稍一动弹,便一疼到心。从城墙下到城楼门洞,只不过短短几步路,往常他三跳两跳就到,现在,他却爬了一上午。快到门洞边,他遇到一个士兵,他呻吟着。梁克斯说,你还行吧?他说,我腰断了。梁克斯说,我是腿。梁克斯说话间,发现还有几个战士,也都在朝着门洞慢爬着。他们没有一个能够站起身来。
到了下午,所有人都爬进了门洞。腰断的是刘正保,他完全不得力。两个伤势稍轻的士兵,一个叫赵虎子,一个叫李三福,他们一边挟一个,将他也拖进了门洞。刘正保说,如果开门,我们就全部活不成。梁克斯说,不会的。我同学说,他走的时候,好多城门,都用沙包抵死了。我猜宾阳门应该就是这样。
现在他们有八个人。一个士兵脑袋受了伤,进门洞没说话就开始昏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却完全无奈。赵虎子啜泣起来,说不知道还攻不攻城,不然我们在这里就是个死。梁克斯说,不会死。我们绝对不会死。我表哥是莫正奇,一营的。你们认识吗?刘正保说,当然认识。他是我们连长。你就是刚来的表弟?我听连长说过,他让我们留意找他的表弟。梁克斯说,是啊。我表哥是什么人,你们都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所以我们要坚持住。刘正保说,对。莫连长也跟我说了,让我坚持住,他一定会来救我。一个叫张得胜的伤员亦说,我也听到莫连长说这话了。他一定会来的。赵虎子说,我也信莫连长,但如果只隔上两天不来,我们没吃没喝,也活不成的。何况大家还有伤。梁克斯便安慰他说,我们不要动,保持体力,一定可以坚持到他们来救我们。刘正保亦说,你怎么这样没出息?还不如人家一个刚来的学生。我们北伐到此,一个胜仗接一个胜仗地打,武昌城肯定要拿下,就这一两天的事。难道我们连这点时间都坚持不住?李三福说,真的这两天能拿下吗?梁克斯说,我们已经尝试过两度攻城,虽然两次都失败了,但马上就会有第三次,而且总司令绝对不会让第三次也失败。难道北伐会因为搁下武昌收兵回去吗?一定会继续打的。
大家细想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也心平了。纵是又渴又饿,纵是伤口疼痛难当,纵是心里茫然发虚,却也只能强迫自己静心等待。
梁克斯在等待中睡着了。漫长的下午便在他们的睡眠中过去。当梁克斯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然昏黑。他的双腿早已麻木,只要不动,便也不算太疼。他之醒来,完全是因为饥饿。自半夜出发前夕吃了一顿饱饭,及至现在,滴水未进,滴米未沾。这样的饥渴,不知明天会变成怎样。
脑袋受伤的战士,已经没了声息。他是什么时候断的气,竟无人知道。梁克斯有些伤感,这个人就死在他的旁边,他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从头至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低微的几声呻吟,然后就永远不再出声。
月亮升了起来,头上繁星万点。护城河外的野草杂木林都被稀释在夜色中,黑乎乎的一遍,什么也辨别不清。只有不远处长春观黄色的屋顶,在月光下还能依稀看到点影子。这原本是一个美丽的夜晚,然而四周散发的血腥竟让这夜晚充满污浊和怪异。城墙下的尸体已经暴晒了一天,在静夜带着湿气的风中,开始变质。不知明天的他们将会如何。梁克斯有些不敢想象。这些都是昨夜与他一起揣着一腔豪情奔向战场的人,甚至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他们虽然并肩作战了一场,共经生死,但却永不相识。
活在这个门洞的人都奄奄一息。除却伤痛,还有饥渴。大家陆续醒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好饿呀。一直忧心忡忡的赵虎子说,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再攻城。刘正保说,不说这个了,越说你越紧张。学生兵,你是在武昌读书吗?梁克斯说,是呀。我们学校就在蛇山脚下。刘正保说,大炮就在蛇山上是不是?梁克斯说,就是呀。我都看到过。早知道它这么害人,就该潜伏在城里把它炸掉。刘正保笑了起来,说你虽然是个学生,但胆子还够大。像我们莫连长。你是将来可以当将军的料。梁克斯笑道,如果真有那天,我们几个共过生死,绝对都让你们当军长师长什么的。
原本睡觉的几个士兵他都清醒了,听他如此一说,便也有了笑意。连紧张的赵虎子亦松弛下来,他说,我当参谋个就好,这样就不用直接端着枪上前线。我看见敌人跟我长得差不多,下不了手。刘正保说,嗨,打仗嘛。各跟一支队伍。就算对面是亲兄弟,战场相见,不也得白刀进红刀出。梁克斯吓了一跳,说这我可做不到。刘正保说,读书读多了吧?到那时候,你不杀他,你也得死。他不杀你,你的长官会杀你。而他也活不成,因为他的长官也要杀他。就这是战场。赵虎子说,看看。太残忍了。我还是当参谋吧。梁克斯说,你这么胆小,为什么当兵北伐呢?赵虎子哭丧着脸说,家里遭了灾,吃不饱呀,当兵不饿肚子。
大家便沉默了。半天,刘正保才说,我是在村里被人欺负,心想不如出来当兵,也好为家里出头。一直不太说话的张德胜也开了口,他说,我也是家里穷狠了,只好出来当兵。另外剩下的几个也都分别低语道,我也是。
梁克斯这才明白,只有他一个人是为了主义而参战的。他有几分沮丧,但回转来想想,觉得事实可能正是如此。便说,我们为什么吃不饱呢?就是因为这些军阀当权,不善待百姓,害得我们有地种粮都吃不饱饭。所以我们才要北伐去推翻他们,建立一个人人都能吃饱饭的社会。刘正保说,这我们都知道,叶团长说得多哩。不然谁这么拼命来攻城?死就死了,死了也值,还不是想让家里人将来能有好日子过?梁克斯说,是啊,所以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何况,我们还不一定死哩。
说到这个话题,又是一派沉默。大家情绪低落也是自然。梁克斯突然想起在学校听老师讲过的课,便说,你们知道斯巴达克斯吗?大家都摇摇头。梁克斯说,我来给你们讲他们的故事吧。
已经是深夜。万籁俱静着,只有虫鸣不时出声,打破这份静谧,让这静感更加突显。梁克斯低着声,开始讲述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斯为生存如何惨烈地格斗,他仔细地讲述那个人杀人的游戏。
格杀还未开始,突然间,城楼上枪声大作,跟下来便有喧声。清脆的枪声在夜空仿佛雷鸣。门洞里的七个人突然浑身一振。梁克斯惊喜道,又开始攻城了。刘正保侧耳听了听说,动静不大,是不是潜伏过来了?
城楼上的灯点了起来,四周都照得通亮。乱枪响过一阵,对面竟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便又停止。刘正保说,怎么回事?不像我们的风格呀?说话时,便见几个人快速朝这边爬行。梁克斯说,别吭气,有人过来。
几个人很快爬到灯光的死角处,有人站起身,弯腰跑向门洞,七个人都警惕起来。来人低叫着,小四。梁克斯眼泪顿时一涌,立即答说,在这里,保生哥吗?
打头的果然是吴保生。更让梁克斯意外的是,吴保生身后居然跟着的是他未来的表嫂郭湘梅。一共四人,最后出现的二强子还拖着一副担架。
吴保生说,莫连长让我们来救你们。郭湘梅立即拿出水和馒头。门洞里的人全都兴奋起来。梁克斯忙说,低声。不能让城楼上听到动静。
郭湘梅立即打来急救包,查看他们的伤情。吴保生说,我们本来是六个人,被城楼上发现了,只过来四个。你们几个?他说着点了一下,又说,七个。都负伤了吗?有没有可以自己走的?
没有人回答。梁克斯说,恐怕没有。刘正保腰断了。我的两条腿都断了。张德胜也是。他们两人都是多处中弹,伤很重,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李三福稍轻一点,最好的算是赵虎子,但他也没办法跑。李三福说,我们可以爬。赵虎子说,是呀,我们爬也要爬回去。
吴保生沉吟了一下,说靠爬是不行的。爬过这里,爬不过护城河。而且现城楼的灯大亮着,你们有伤,不灵活,太容易被发现。大家先吃点东西,喝点水,养一下体力。我们现在商量怎么行动。必须等城楼灯灭,我们才能离开。梁克斯突然说,表哥怎么了?吴保生说,他受了伤。梁克斯心一提,本能反应道,很重吗?不然他不会让湘梅姐来。吴保生说,是啊。本来他坚持要来,但湘梅姐恐怕他行动不便,反成累赘,就要求替代他。说她来也是代表着他。不过,正哥就在对面,他带人去抢曹营长的尸体。他不想他曝尸野外。你知道他跟曹营长的感情。梁克斯大惊,曹营长牺牲了?一旁的几个战士也都惊出了声。
吴保生顿了顿,说是呀。团里上下都很沉痛,叶团长的脸一天都是乌青乌青的。刘正保说,肯定了,全团都知道,叶团长最信任最喜欢的人就我们营长,而我们营长最信任最喜欢的人就是莫连长。吴保生说,正是。所以莫连长受那样重的伤,也不肯呆在医院。他说他现在活着就两件事,一是要救你们,让你们活着回家,二是要找回曹营长的尸体,让他安心入土。
梁克斯不再说话了。这就是他的表哥莫正奇。他想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畏惧感,应该是来自对他表哥的完全信任。他知道,表哥绝对不会弃他不顾。
郭湘梅检查完他们每个人的伤情,并对他们一一进行了消炎包扎。她心情沉重。这几个至所以没能撤出,都是处于无法动弹的情况下。如果不赶紧去医院治疗和手术,一但炎症漫延,引起败血症以及其它症状,他们中大多也活不多久。尤其伤势沉重的几个,能不能再熬一天都属未知。而这些话,她不能对他们说。她不能引起他们的恐慌。郭湘梅说,大家放心。我是医生。有我在,大家的伤势就能控制。只要有水有食物,保存好体力,就是在这里静躺几天,也问题不大。一但我们能够离开,就会送大家到野战医院。那里有我们高明的医生,大家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刘正保说,我们信你。看到你就像看到莫连长。在战场上,我只要看到莫连长,就从不感到害怕。因为莫连长总有办法让我们转危为安。郭湘梅说,这个话我要带回去说给他听。他一定很开心。
郭湘梅最后替梁克斯作检查。郭湘梅低声抱怨他,小四你看你逞什么能?你一个学生,又是富家公子哥儿,细皮嫩肉的,哪有能耐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起冲锋陷阵呢?梁克斯笑了笑,说这个话我要跟叶团长说,他一定会批死你。郭湘梅说,别人我懒得管,可你是我们家小四呀。你正哥得知你没撤出来,快疯掉了。梁克斯说,我这次出去后,一定要报正哥的大恩。往后你们的小孩交给我,读书识字全都由我包教,不收学费。郭湘梅说,这时候,还能开玩笑!
梁克斯一条腿伤在小腿上,另一条腿伤在膝盖。都已经红肿得厉害。郭湘梅判断两条腿都伤了骨头。如不赶紧治疗,将来双腿就会废掉。眼下梁克斯完全不能行走,必须靠担架。而他们只带过来一副,后面拿着担架的士兵,没跟上来,死活不知。这一副担架,抬谁出去呢?又怎么样才突出去呢?郭湘梅有些焦心。她望着吴保生,见吴保生眉头紧促,心道他必是和她想着同样的问题。
郭湘梅一边替梁克斯包扎,一边说,你那个同学,罗什么的,人挺好呀。梁克斯说,罗以南。他怎么样?郭湘梅说,他很担心你。晚上专门跑到医院找正哥打听你的消息。听说正哥来救你,也一起来了。本来他也要跟我们一起过来,但正哥没同意。因为正哥知道他晕血,怕他在这里晕过去,更麻烦。梁克斯大惊,啊!他居然到了前线?还想来救我?他胆子很小呀。一心避世,想要去当和尚的。郭湘梅说,是呀,他跟我说了。还让我告诉你,一定要活着。只有你活着,不准当他和尚,他才会不去。
梁克斯笑了起来。想起他在汩罗遇到罗以南时的情景,不觉心里升出几分感动。他想,他居然想来这里救我?
夜更深了,几近凌晨,他们全无睡意。或仰面看天,或低语细聊。每个人都在焦急等待,等着城楼上灭灯。
然而,这一晚,直到天色熹微,城楼的灯也没有熄灭。
十一
北伐军官兵以为他们度过了北征以来最痛苦的一天,却不料,后面连续几天的日子更加艰难。
武昌城下,遍布着北伐军士兵的尸体。站在稍高一点坡上,便可望见他们的最后的姿式。那些昔日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已然离世,却还只能任其横竖倒歪地堆叠在荒野外。任烈日暴晒,蚊虫爬咬。但有风起,尸臭顺着风,吹得漫天都是。几里内都能闻到味道。即使睡在房间里的床上,这些气息都流动在鼻下。活着的人们无法为之收尸,却只能无奈地长望而悲恸。几个冲动的士兵跑到南湖司令部,见到长官便请战,大声叫道,打呀!再去打呀!长官们尚且理智,说这样打下去,也是送死。得想出办法才行。士兵们却不顾了,哭道,死就死在一起好了。这样看着让人受不了。长官们一向铁石心肠,这一刻也都流了泪,说你以为我们就受得了?那也是我们的兄弟呀。
叶挺一整天黑着面孔,不愿意说话。他的独立团几近三分之二的人都在这座千年古城之下永不复返。他亲手送他们出征,却无法让他们回来。这其中还有他的爱将曹渊。曹渊被埋葬在洪山脚下,入土时,他领导的一营士兵全都来了,但却没有几个人。叶挺火了,说,把人都叫来!莫正奇红着眼睛告诉他,能来的,全都来了。只剩下这么多。叶挺听到这话,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跌倒。得亏莫正奇扶了他一把。
进城的传闻也被查清。原来是有人为了抢功,私底下认为独立团如此能打,定能攻进武昌,便制造了一个谎言,诡称城已攻下,自家部队业已入城。结果却造成了更多伤亡。政治部所有人都异常愤怒。因为他们是怀着欢庆的心情,打着旗帜,手持标语,准备浩荡着进城去的。甚至路上遇到逃难的百姓,他们还大声宣传,不必逃了。我们已经拿下了武昌城,大家随我们欢庆胜利吧。百姓们大都掉头与他们同往,结果连同百姓都一起落入这个骗局。这样的骗局羞辱了他们,大家纷然吵闹着想要讨个公道。然则战时状况复杂,派系林立,除了总司令蒋介石发了一通脾气外,其它也都莫可奈何。
六日拂晓,一颗炮弹从龟山出发,落在了吴佩孚汉口查家墩的司令部旁。汉阳的城防司令是刘佐龙。吴佩孚立即电话过去责问。刘佐龙便说,哦,打错方向了。电话放下才几分钟,又一颗炮弹落了下来。吴佩孚此时方才明白,汉阳已然不保。
果然有好消息传到武昌。汉阳驻军起义,刘佐龙向北伐军投诚。总司令蒋介石立即将他收编为北伐军第十五军。汉阳易帜,北伐大军借汉阳之势,搭浮桥度过汉水,收复汉口便指日可待。
这个消息足以擦干头一日惨败的眼泪。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了汉口。政治部里,不时听到人们传说,打到汉口,定要活捉吴佩孚。捉了他,要剥脱其筋,生啖其肉,不然不足以解武昌城下之恨。
攻打武昌城仿佛被搁置下来。
各部队都已撤离火线。司令部决定,暂行调整兵力,准备攻城器材,先围死武昌,等待时机,随时进攻。
躺在医院的莫正奇却为这样的局势几近疯掉。武昌城下,非但有他生死未卜的表弟梁克斯以及刘正保、张德胜好几士兵,更有前去营救他们的郭湘梅、吴保生诸人。他们的生死全都牵扯着他的心。他的伤势毫无缓解,耳朵上的伤口开始发炎,缝了数针的胳膊已经无法抬举。医生说,再不静养,炎症发展下去,或许一只耳再也听不见了。叶挺亲自送他到宝通寺,交待医生必须治好他。叶挺说,你不可再轻取妄动。我要为我的独立团留下种子。莫正奇流着泪说,言重了。言重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叶挺没理他,留下卫兵贴身看守他,便自去了南湖的司令部。
另一个心急如焚并对汉口毫无兴趣的人是罗以南。他回到政治部,日夜如坐针毡。他脑子里全是梁克斯还有郭湘梅的影子。他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了。他想去宝通寺找莫正奇打听,因他知道他的伤势严重,一定会在那里。可是政治部的事情不断。他和张结子用了大半天时间为纪德甫买回棺材和敛衣,然后又为着汉阳汉口的战事忙碌不堪。几乎每时都有活儿派下来,连夜晚也不得空暇,他完全无法抽身前往。
那天清早,政治部全体人员集合在存放纪德甫遗体的小仓库门口为他开追悼会。邓演达主任致了悼词,他讲述了纪德甫的为人和他遇难的经过。他的声音里满是沉痛的深情。天气炎热,棺材里的肉体开始腐烂,血水不时从木板中流下来,一滴一滴地坠落在地。怪异的味道便充斥在清晨的空气里。罗以南脑子里浮出纪德甫倒下的样子。想时心里便抽搐。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大活人瞬间离世,现在,他又亲眼看到他尸烂成水。一个人的生死悲哀深深地袭击着罗以南。蓦然他便忍不住哽咽出声。这一声哭泣,引发了众人眼泪。那些熟识纪德甫的人们,也都不禁呜咽了起来。
武昌城就在咫尺之远,不时有炮声轰鸣。这是洪山和长江北岸龟山的大炮都在朝着武昌城发射。又仿佛是在为死去的纪德甫送行。便是在炮声和呜咽声中,纪德甫的灵柩被抬上马车,送到了邻近一个小小的寺庙里寄停。待寻到合适的墓地,再进行下葬。
这一天,罗以南都沉默着。张结子说,你不是又想出家吧?罗以南摇摇头。现在这一刻,他真的没有想。他心里有放不下的事情。这便是梁克斯郭湘梅他们到底怎么样了。活着,还是死了。他是不是该去和莫正奇联系一下,难道就这么等待,仿佛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过?
汉口省党部来了不少人,算是援手,协同他们工作着。为声援北伐军攻打武昌城,汉阳数家工厂都开始罢工。人们纷纷乘着划子,过江到南岸。或慰问或帮忙。悲伤刚过的武昌,竟是呈一派的热闹。
北方的报纸已经将守城的刘玉春吹捧到了天上。称其为今世赵子龙。赵子龙这个称号原是叶挺的,现在居然又被敌人安在了刘玉春头上。张结子骂道,若不是这里的地势,若不是古人把武昌城修得这样结实,他守个屁呀!
罗以南听到这信息,心里呆了一下。他只有一个念头,梁克斯怎么办?
天是那样的黑。晚间,罗以南悄然离开南湖,一个人走上夜路。他要去找莫正奇。他相信莫正奇不会放弃营救他的亲人。
宝通寺的野战医院多出许多医护人员。汉口的慈善会和医学院的学生也都过来帮忙。罗以南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张文秀。
张文秀有些惊讶,你怎么又来了?罗以南便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的内心里倒也有一种想要见到她的渴望。罗以南说,我想再请你帮我找找莫正奇。张文秀说,他怎么了?你前两天不是刚找过他么?
罗以南始知张文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便将郭湘梅带他去见莫正奇,结果莫正奇跑了,然后他们去长春观前沿,找到莫正奇并一起前去营救梁克斯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一遍。
张文秀听得目瞪口呆,不由发出连珠炮般的提问。张文秀说,这么说你们一起深夜到城楼下救人?这么说郭湘梅过了护城河之后没能返回?梁克斯也没有被救回来?莫正奇是带伤去的?现在你们也不知道湘梅姐的死活?难怪这两天我没见到她。她真到了城下?
罗以南被她逼问得发懵,只会连声说,是呀是呀是呀。
张文秀便好久没说话。罗以南有些不安,忙问,你怎么了?张文秀说,你们真了不起。我应该跟你们在一起。现在打算怎么样?罗以南说,我不知道。但我想莫正奇一定会有考虑。张文秀说,我带你去找他。
许多伤员被安置在附近的民房里。亦有一些就在宝通禅寺内。罗以南跟着张文秀一间一间寻找,终于在山下一间民房的偏屋找到了莫正奇。
这时候的莫正奇正焦躁不安。见到张文秀和罗以南,仿佛见到救星。罗以南见莫正奇纱布比先前裹得更多,吓了一跳,说你又受了伤?莫正奇说,医生给弄的。他们吓唬人的,其实比先前好多了。大刀砍的有什么了不起?把肉缝拢来不就完了?我以前背上被砍过一刀,连医院都没进,不也一样好?张文秀问,湘梅姐怎么样?她回来了吗?
莫正奇立即露出痛苦神色,说没有。你们来得正好,我不去救他们,快活不下去了。他们几个要有三长两短,我又怎能苟活于世。罗以南说,你有什么想法?莫正奇说,我当然要去救人。曹营长死前特别要我把受伤的兄弟们带回去,我不去救他们,他夜夜都会来掐我的脖子。罗以南说,如果被敌人发现了,岂不又是上门送死?莫正奇说,死就不去了吗?我们攻城,谁不知道可能会死?知道会死也得去,这就是我的命。罗以南说,你的命也很重要。莫正奇说,比我的命更重要的是我的良心。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的兄弟,如果我抛弃他们,我会生不如死。
罗以南望着莫正奇,心里想,是了。他正是那种侠肝义胆之人。所以郭湘梅才会如此地珍惜他。非但珍惜他的身体,甚至珍惜他的名声。宁可自己冒险,也不愿意有伤在身的爱人再受伤害。罗以南想着不觉对他生出敬仰之心。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应该帮他。
罗以南说,你的伤势能行吗?莫正奇说,那天我都去了,这两天,又比那天强太多了。你不用操心我这个。你只想法子把我弄出医院。罗以南说,哦。不过我想,如果再次营救,我们是否不从正面过去?那里虽然路途短一点,但太容易暴露。我们可不可以绕到别处过护城河,然后沿着墙根绕到宾阳门。虽然远一点,可天黑人少,也不容易被发现。
莫正奇怔了怔,说你识得路?罗以南说,以前在学校时出城游玩,有点印象。比方,我们可以从忠孝门和宾阳门之间找个偏僻处过护城河。现在草还很高,又有七零八落的民居可作掩护。莫正奇突然说,你不是想当和尚去的吗?罗以南说,是啊。但是我更想救梁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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