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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

_5 韩寒(现代)
  雨翔被他的话触动了什么,开了柜子翻半天翻出一本书,扬扬,问:"你看过这本书吗?《俏皮话》,吴研人的。"
  钱荣作出嗜书如命状,扑过去道:"嗅!吴研人的书,我见到过!我爸好像和他有来往。"
  雨翔脸色大变,问:"你爸是干什么的?"
  钱荣就在等这话,道:"我爸是东荣咨询公司的经理,和很多作家有来往!"
  雨翔问:"东——荣是什么?"
  钱荣顿时气焰短掉大半,道:"是一个咨询公司啊,你没听说过?什么见识。书拿来看看!"说完自己动手夺过书,一看封面"吴研人"上面有个"清"字,大吃一惊,忙去补救那句话:"怎么又有一个吴研人,我爸也认识一个,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协里的,他可是写小说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话,夺回书展开说:"你不是说'顽固党'吗P这里有一则笑话,你听着;
  "一猴,一狗,一猪,一马四畜生,商量取一别号,又苦胸无点墨,无从着想,遂相约进城,遇所见之字,即为别号。约既定,狗遂狂驰以去。人城,至某庙前,见有论及冥顽'匾额,狗日:'此即我别号也!'一马继至,昂首无所睹,俯视,见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马日:'我即以为名也。'俄而,猴跳跃亦至,举首指'无偏无党'匾额,曰:'我即名"无偏无党"可也。'侯半日,猪始她栅而来,遍觅无所见。三畜成笑之。猪日:'若等仅已择定耶?'曰:'择定矣。'猪日:'择定益告我!'众具告之。猪笑回:'从来别号不过两字或三字,乌有取四字者?'众为之爽然,猪日:'无伤也,若等患各摘一字以与我,我得三字之别号,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三畜大喜,互商日:'彼既乞我等之余,只能摘末一字以与之。'于是狗摘'顽'字,马摘'固'字,猴摘'党'字。猪之别号,乃日'顽固党'。"
  念完哈哈大笑。钱荣道:"这个笑话我曾听过,我不记得是哪里了,让我想想看——哎,不记得了。但肯定听过!"
  雨翔笑余插些话:"我听你一说,正好想起!真是巧,这本书我带了。我还带了几本,你看。"'于是一本一本把书拿出来。钱荣镇定地看着,有《会通派如是说》、《本一·琼森与德拉蒙德的谈话录》、《心理结构及其心灵动态》还有《论大卫·休漠的死》。雨翔带这些书的目的是装样子,自己也不曾看过,那本精皮话》也只是雨翔军训时在厕所里看的,上面说到的那则《畜生别号》是这本书的第一则故事,雨翔也只看了这~则,不料恰好用到,嗟叹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钱荣的狂气削减了一大半,以为林雨翔真是饱读之人,嘴上又不愿承认,挣扎说:"这几本书我在家里都翻过,我家连书房都有两间。从小开始读书,上次赵丽宏到我家来,看见我家的两个大书房,眼红死,说他的四步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梦吧,又不能把赵丽定找来对质,没有推翻的证据,摆出一个吃惊的神态,钱荣问:"你呢?"
  雨翔为了能势均力敌,没有的说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虽然只有一个书房,但里面书不少,都是——这几本一样的书。难啃啊!"
  钱荣说:"光读书不能称鸿儒,我曾见过许多作家,听他们说话是一种艺术的享受,frUitionofars,懂吗?"
  雨翔已经淡漠了他的开门之恩,眼光里有一种看不起,钱荣阔谈他父亲与作家们的对话,仿佛全世界所有活着的作家都与钱老子访谈过,像吴研人这种作古的都避不过。一个冷声,说:"你英语学得不错。"
  "当然。英语最主要的是词汇量,你们这些人往往满足于课本,真是Narcissism,我读外国名著都是读不翻译的。"
  雨翔听不懂"自恋",心里明白这肯定不会是个好词。对话里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明知被人骂了却不知被骂成什么。雨翔搜尽毕生所学之英语词汇,恨找不到一个体贴艰涩的词来反骂,叫苦不迭。
  钱荣又说:"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学校里老师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听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着书不说话。那一句英语一个成语仿佛后变射杀凿齿的两箭,令雨翔防不胜防。两人一场恶斗,胜负难分,只好把矛头对准在读英语的谢景渊道:"你呢?"
  谢景渊抬头问:"我怎么了?"
  钱荣问:"你家有多少藏书?"
  谢景渊问:"藏书?连语文数学书吗?"
  雨翔:"不,就是这种——这种——"他拿着那本《西学与晚清思想的裂变》,展示给谢景渊。
  谢景渊推推眼镜,摇头道:"我家没有这种书。我爸常说,读闲书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人。"
  这话同时震怒了雨翔和钱荣,联合起来给谢景渊伐毛洗髓:"你怎么这么说呢。"
  谢景渊连连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师也说过,课内的那几本书都读不完,课外的书除了辅导书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这种书心会野,就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钱荣看看雨翔,见雨翔没有要口诛的意思,想一个人和这种书呆子争太损颜面,甩一句:"许多人是这样,自以为是,人性如此。"这话没有写地址人名邮编,不知针对着谁。雨翔和谢景渊都不作声。
  钱荣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奏了!雨翔,我们说到哪里了?"雨翔厌恶钱荣不知从哪本书角落里找来这么多不曾见过的成语,来此故意卖弄,冷言说:"我也不知道。"
  钱荣不肯放过,道:"也许——对,是说到我学英语的方式对吗?"
  雨翔不敢再说下去,怕钱荣又躲在外文里骂他,和谢景渊说话:"你在看什么书?"
  "英语。"
  钱荣听见,说:"你这样是学不好英语的!我有一本《GOnewiththeWind》,借给你。你可不准弄格了弄皱了,你看通了这本书,英语就会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
  谢景渊不屑道:"我不看了。你自己看吧。"
  钱荣一笑说:"Shit!That'snonsense!我自己去看了,原来这个时代还有人像块stone!"
  雨翔守株待兔半天,终于碰上一个自己懂的单词,不肯放过显示的机会,说:"什么像块石头,你不能把你的观点强加于人!"
  谢景渊听见雨翔在捍卫他谢景渊的荣誉,十分感动,又怕两个人君子动手,道:"算了!算了!"
  雨翔不理会两个人,跑到隔壁去找余雄。余雄正伏案写东西,见雨翔来了,忙收起来。雨翔劈头就说:"我们寝室里有两个神经病,一个每天看书,就是书呆子兮兮,另一个以为自己是李敖,成天吹牛卖弄,自己懂又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余雄微笑说:"你受不了了?好戏还在后头。"
  雨翔余怒宋平,说:"他以为自己是谁。"该说的说完了,雨翔心里的恶气也全部出了,正面斗不过,别人背身时瑞人家一脚也是快乐的,不同的是,背面瑞人一脚,人家会觉得痛,但雨翔这么说只仿佛隔了一层墙壁打人,抑或说,好比人家生前打不过,待人死后让人家遗体不安,总之,这是一种鞭尸的快乐。
  雨翔精神上的鞭尸完了,心里涌上一种无人抵抗大获全胜后的斗志,不甘就此放手,继而去鞭他祖宗八代的尸:"他就仗着他爸那公司,真是狗仗人势。"彻底鞭完后,心里一阵茫然和空荡荡。
  晚8修时雨翔不敢唱歌,军训一个礼拜真是沧桑巨变,坐雨翔背后的姚书琴不知如何竟骗来一个纪律委员,专职记录纪律。人一旦当上了官,腰杆子都能直许多。没当官的人好比一群野狗,那官职宛如一根链条,一旦野狗群里有人当官,那野狗就严然变成一只家狗,有了狂吠几声赶其它野狗的资本和身分。姚书琴表面从容,暗地里不停记雨翔的名字,罪名是大声喧哗。倘若论单打独斗,野狗与家狗应该实力相当,但野狗往往打不赢家狗是因为家狗有主人。雨翔连斗的勇气也没有,只有在背地里骂的本事。
  真正在市南三中才不过一个多星期,雨翔就觉得这种日子难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别的寝室熄灯后比熄灯前更热闹,查寝室者的威严仿佛光绪的帝位。偶尔实在哪间寝室里太不像话,就进去干涉一下。学校闻之大怒,每日晚上都由政教处的人督察,一旦揪住就写检讨,现在学生大多作文水平很高,九十年代的学生作文尤以套话废话见长,皆不畏写检讨。政教处便把每日抓住的不按时按规就寝的学生名字公布出来,这一招果然有效,此后纪律安稳不少,只是政教处老师走后,寝室里依旧闹声四起,校方不知,还在每周总结里夸学生纪律意识有所长进。然全校最安静的寝室莫过205室的2号寝室。雨翔每夜都憋了一肚子话,只等在梦里说给别人听,而且雨翔的失眠愈来愈厉害,大幸时到十一点钟睡着,有一天几乎彻夜无限,到第二天上课时,屯积的睡意像猛虎下山。但人往往气愤之后容易睡着,这一夜雨翔睡得特别早,第二天凌晨就起床了,本想报晓让众人都起床,但雨翔却忽然有一种报复心理,恨不得他们全体迟到。
.11.
  起早后雨翔没事干,出了寝室后扑面一阵凉爽,决定去花园走走。市南三中的清晨十分秀美,大片的树林也似从睡梦里醒来,清爽可人。花园掩在其中,更能给人享受。雨翔只顾朝一片鸟叫处踱去。花园边的石凳上有一个女孩子正读英语,雨翔的脚步也放轻了,怕踏碎了她的宁静。雨翔相信清晨的花园是最纯净的,因为只有此时,没有校园恋人消样在里面,"爱情的魔力再大也大不过床的诱惑'",这句谚语也可以这么理解——-个满是困意的人也懒得去谈情说爱。毕竟,有时候赖床比上床更有吸引力。
  结果还是有人坏了这大好的意境,花园的深处,雨翔看见一个年纪顶多不过初一的男孩在等人。雨翔原先也没有多想,结果不到五分钟,远处跑来一个年纪似乎更小的女孩。男孩抬腕看表,冲她笑笑,说:"你迟到了。"女孩两手一摊伸出舌头说:"对不起,我被一些事耽搁了!"雨翔离两人一树之遥,听到这对白好像特别耳熟,是在言情小说里用滥掉的,心想莫非这两个也——不会不会,这么小的年纪怎会懂情是何物,爱在他们眼里应该是件不知道的东西。
  结果这两个男孩女孩像物理学家,喜欢向未知领域挑战。女孩含羞道:"这里真美。你约我到这里来干嘛?"说完往后一拢头发,低头等待。
  男孩子欲言又止,考虑成熟,说:"我最近心里好烦,我相信我在作出一个我一生最大的选择。"
  雨翔脸上的吃惊倒是几倍于那女孩子,他不相信这种话出自一个小男生之口,听着别扭,忍不住要笑,干咳两声暗示那一对还有一个人存在,话不要说得太露。那两人扭头发现了雨翔,并没有惊讶的意思,在那两人的眼里,雨翔的存在仿佛物体自由落体时的空气阻力,可以忽略不计。
  女孩子低头良久,猛抬头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你是为了我吗?"
  男孩仿佛藏了几千年快修炼成仙的心事被看穿,说:"我无法骗自己,我是为了你。"
  雨翔用劲控制自己的笑,又干咳两声。
  女孩子受不了有干咳破坏浪漫,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男孩不允,说:"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有话要对你说。"
  女孩脸上迅速一片红色,摆弄衣角道:"现在吗?"
  男的道:"现在,对,我已经无法再等待下去了!"这话仿佛一张病危通知单,让女孩有了个心理准备。
  男的说:"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这是上苍赐我的幸福,我不愿放手,我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
  女孩明知故问:"哪句话?"
  "我——喜欢你。"
  女孩瞪大准备已久的眼睛:"可,这太仓促了吧?"
  男的道:"不,一点也不,我愿为你放弃一切。"
  女孩子禁不住,眼里有些醉意,问:"真的吗?"
  男孩说:"真的,是真的,不是在梦里,我愿为你放弃一切,包括我的学业。"
  女孩一副惊慌失措:"这一切都像是书里写的。我该怎么办。我无助,我迷茫……"
  雨翔一点要笑的念头也没有了,想泛滥的言情电视剧害人何等之深。离开了花园恶心得连吃早饭都没胃口。教室里已有几个人,暑假的练笔作文刚发下来。雨翔的作业故作艰深,大段大段都是《管锥编》里剽窃的。结果,一看评语,差点气死。本子上大段大段被红线划出来,批语日:"引证较为丰富,但显牵强,要舍爱。"雨翔没顾发表评论,挥笔就骂琼瑶,骂得浑身爽气。过几天,本子呈上去,雨翔只等梅在写些评语表示赞同。本子发下来,雨翔心跳控制不住的快。他现在甚至有些怀念马德保,第一次出门读书,自然希望得到班主任的赏识。脑子里都是想象,想梅老师一定会夸他目光深远独到,笔锋犀利老到。翻开本子却只见孤零零一个勾,而且这勾也极小极不豪放;再翻一页,也是一个发育未全的勾,两个勾拼起来才有个句样,这种做法好比现在餐饮业里的生财之道,把一份的料作两份用。勾子附近一个字的评语也没有,雨翔看了十分窝火;仿佛两个人吵架,一方突然沉默不说话,另一方骂着身心也不会爽快。梅营抱着清政府对敌的态度,雨翔却没有大英帝国的魄力,自认晦气。扫一眼谢景渊的作业本,见一个料美量足的勾,那勾好似领导的年度成绩总结,洋洋洒洒漫无边际。撑足了一页纸,舒展得仿佛一个人在床上伸懒腰,旁人看了也羡慕。这大勾把雨翔的勾衬得无比渺小,雨翔不服,拿起谢景渊的本子看,见他写的是要好好学习建设祖国的决心。雨翔鼻子里出气,一甩本子说:"这种套话我见得多了。"
  谢景渊缓缓说:"这哪是套话,这是决心的体现。"
  雨翔厌恶道:"写和不写还不一个样。"'
  钱荣正在吹牛,身旁围了十几个女生前俯后仰地笑,钱荣越吹越有兴致:"我十二岁那年,跟我爸去北京,第一个去拜访肖复兴——""哇——"一个知道肖复兴的带头叫起来。钱荣又道:"我爸带了我的作文,肖复兴一看就断言我能在文学上极有造就。"
  "哇——,那你发表过文章吗?"
  "发表文章,哼!那些报纸哪有发表我文章的资格!"钱荣一言,把全世界的报纸贬为草纸。雨翔替他爸鸣不平,在旁边竖起耳朵听。钱荣骂人骂绝,骂成草纸了也不放过:"凭我爸和那里面人的关系,要发表文章轻而易举如反掌!而且我的性格注定我是方外之人,玩世不恭,却也淡泊了名利……"
  雨翔泼冷水道:"怕是水平不够吧。"不料冷水还没没到钱荣身上就被女生挡了回来:"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雨翔道:"我至少还发表过文章!"雨翔那篇文章好比~碗冷饭,可以随时再炒一遍惹别人眼馋。众女生里有人记起来,说:"不是那个——介绍的时候说自己发表过文章的。""对对,我记起来了,林雨翔。"
  钱荣急忙说:"你发表过多少字的文章?"
  雨翔大窘,不能拍拍胸脯自豪地说六百个字,装糊涂说:"我也记不清多少。"钱荣说:"怕只有一篇吧。"这句随口贬低的话歪打正着,雨翔背过身一笑说:"我会吗?下个礼拜我把文章带过来。"这话说了自己也后怕。
  钱荣道:"你的随笔本借我拜读一下。"他故意把"拜读"两字念得像没睡醒时的眼神般飘忽无力。
  雨翔这次说了真话:"我这个写得不好。"
  钱荣乘他不备,抢过本子念:"……琼瑶的文章是一种垃圾,是一种误导,是……我真不懂,那么多重复的'两双眼四行泪'和乏味的拖沓的无意义的对话……什么样的书写给什么样的人看,读这种书的人水平一定不会很高……"
  这些话犯了众怒,女生的骂多得来不及记,一句一句叠着:"你凭什么说琼瑶,你就一个人高高在上!""你清高什么,琼瑶的书那么好,你写得出来你去写!""写不好就说人家!"……
  雨翔仿佛抢救一个全身大出血的病人,这里堵住了那里又喷出来,徒劳一阵,解释不济,只好宣布病人死亡:"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这话里还带有明显的反抗,被女生一眼看破:"什么'算了',明明是你不服气!"
  雨翔挥挥手说:"好了,我说不过,我瞎写的,可以了吧。"
  钱荣最后补一枪,道:"早就该承认了。"
  雨翔无言以对,怀念被马德保宠的那些日子,想在初中里真是春风得意,大小比赛参加无数,虽然最后只是衬托别人,但却磨炼得一身的比赛经验。到了市南三中,梅受不赏识,这倒也罢,钱荣这小子又有乾隆的余勇,胆敢和他过不去,一口气咽不下去,要重树威信。可威信这东西不比旗杆,倒下去了扶几把又可以竖起来;要树立威信的最好办法便是屈才去参加学生会的组织,得一身的职位,说起来嘴巴也沾光。市南三中信在搞一个素质教育周,提倡把课余时间还给学生,往年还的方式就是成立兴趣小组,这个兴趣小组不是培养学生兴趣而是培养教师兴趣,并不能想去哪个去哪个,都是老师安排,学生有着古时候结婚的痛苦——明明不喜欢对方,却要跟对方厮守。今年市南三中大进一步,允许自由报名,雨翔瞄准三个组织——文学社、记者团、广播电视台,而且立刻把一夫三妻的设想付诸行动。周六上午各组织招生,雨翔洗头刮脸,说要用《三十六计》外的一招美男计。到了胡适楼门口见都是报名的学生,鼓足信心向文学社报名点走去,一看负责人大失所望,一位半秃的老教师负责筛选,那老师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状。林雨翔苦于没有用计的对象,只好去靠自己的实力。中国的文学仿佛伍子管的心事,有催人老的本领,旁边两个陪考的年纪加起来可以去看虎门销烟。挑选形式十分新鲜,一桌十人聚一起,讨论对中国作家名著的观后感,雨翔排到第二桌,所以静看第一桌人厮杀。主考者眼睛眯着,像是在挑蟋蟀,看谁斗得最猛拣谁。最后一个下口千言离题万里的人胜出,女生叫不公平,主考上前手指点几下桌面说:"机会就摆在你们眼前!要争取。"再提起手晃几下,仿佛他的手就是"机会",说:"未来是市场经济,要从小有竞争意识。"那只获胜的蟋蟀在后面洋洋得意地笑。
  第二桌的议题是读《红楼梦》的认识与感想。雨翔没读过《红楼梦》原著,只读过编写本,而且缩得彻底,只有七八百字,茫然一片空白,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见旁边一个女的一遍一遍站起来说:"这是中国第一本把女人当人写的小说!光凭这点,它应该在中国文学史中占一席之地!"言下之意《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里还没有位置。对面一个男生又站起来开河:"这位同学您错了!我们在这里欢聚一堂主要讨论这部书的艺术价值而不是艺术地位。"雨翔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声音,不说不行,站起来把仅有的知识憋出去:"《红楼梦》这书前面是曹雪芹写的,而后面是高鄂所写……"九个人听着,要看这小子半天没吭一声有什么高见,林雨翔没有高见,仿佛一个要跳崖的人,前后都没有了路,只好跳了再说:"我认为这本书都是曹雪芹写的,根本没有什么高鄂。"结果这一跳板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还成了仙。对面那男生站起来说:"我认为这位同学说得极对!"女生不服,站起来不算,还学赫鲁晓夫砸桌子,给自己的话伴奏:"但事实证明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四笔法不相同,一个曹雪芹怎么会写出两种文笔!"破坏完公物坐下去,对着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学分析,发现一半是好笑一半是嘲笑,心里一冷。主考说:"好了,同学们讨论得十分热烈!"然后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为俩人的启蒙人,却没有人选,暗骂一句,去考记者团,幸好记者团里不用嘴,只要写一篇描写市南三中风景的文章,那帮考记者团的都有小题大作的本能,写了半个钟头还没收笔。雨翔把市南三中概况写一遍,第一个交了卷子就走,想这次定取了,因为写新闻报道要简要切题。
  报广播电视台的人最多,前面排队的人笑着说:"'这种地方,电视台像在选美,谁漂亮谁上;广播台像在选鬼,怎么丑的人都有。"排在队伍里报电视台的人一阵哄笑;报广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当鬼,心里写电视台的人侵犯了鬼权,伤到了自尊。几个长得漂亮的鬼作为形象代言人,说:"你们这种靠脸蛋吃饭的,像一种什么职业来看……"喻体没说,表示有什么侮辱也是你们自己想的。报电视的都不敢说话,不是不想,而是报广播的数量多,鬼山鬼海,犯不起。
  雨翔既做人又做鬼,无论哪方胜利都不会吃亏,所以心安理得看着。前面的报名点显然发现一个雨翔性质的人,放话说:"大家听着,一个人不可以报两个项目,如果要报电视台的编辑,大家要先去报记者团,我们自会在里面选。"雨翔一时难以定夺要报哪个,照理说鬼多力量大,但竞争太激烈,怕选不上;想去电视台做学生新闻主持,突然间看到了钱荣也报电视台,为表示道路不同,毅然留在广播站。
  考场在一间密室里,先问姓名,俟对方回答,听到声音不甜美者当场谢绝。林雨翔命大,第一关竟然闯过去。第二个问题:"你口才好吗?"
  林雨翔以为谦虚道:"一般。"这个谦虚像商场里打折,无论折扣多低,自己还是赚的。
  问:"具体点呢?'"
  林雨翔撒个说道:"晚上熄灯后一寝室的人都听我说历史故事。"这个谎有三层深奥的含义,一是他林雨翔口才极好,全寝室的人都听他说话;二是他林雨翔历史知识丰富;第三层最妙——假使后面的口试没发挥好,理由可以是现在不是晚上熄灯后,这点看来,林雨翔的口才仿佛隆冬时的脚,白天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不能轻易示人,到了晚上方可显露。
  问者点几下头:"那么你报名广播台的动机是什么呢?"
  "证明自己。"
  "那好,请谈谈你对人生的感悟。"
  雨翔一时塞住,感悟不出。
  问:"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雨翔突然聪明了,说:"沉默是金。"这个妙手偶得的感悟使雨翔对自己肃然起敬,恨不得大叫一声"说得好"。
  问者也对雨翔肃然起敬,让雨翔念一段栗良平的《一碗阳春面》,开始念得挺顺,后来栽就栽在叹词里。日本人对文章里的叹词毫不吝啬,一个接一个,频繁得像中东的战事,如"晤——阳春面。""好——咧。""真好吃啊!""妈妈你也吃呀!""啊,真的!"'哦,原来是这样。"
  林雨翔没有日本人那种善于狡辩的舌头,读起叹词来不能达到千回百转的效果,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读到后来自己为自己摇头。问者道:"可以了。谢谢您,如果你被录取,我们会通知的。"
  林雨翔出门见钱荣也边谢边出来,笑挂在脸上舍不得抹掉,看见林雨翔就问:"你如何啊?"雨翔的当务之急就是杀掉钱荣脸上的笑,说:"嗅,你说那个啊,我会不取吗?"心里一个声音"也许会",钱荣听不到林雨翔的心声,想这小子信心十足,肯定十拿九稳。
  雨翔问:'称呢,你又如何呢?"钱荣说:"我一般会取。"雨翔气势上压倒对方,终于获得胜利,开心了一个上午。林雨翔懒得乘车回去,决定留在学校。中午一过,一些过了一夜的寄宿生纷纷回去,若大一个市南三中里没几个人。雨翔呆呆地望着只剩一个亮的校园,怅然若失。宿舍大楼右侧是一幢年久失修的红砖楼,说:"失修"是冤枉的,学校每年都修,无奈中国学生厉害,看到了公物有极强的摧毁欲望,前面在修后面跟着一帮子人在破坏。这幢红楼叫"贝多芬楼",学生当聋子好欺负,近几年里大肆破坏,开门不用手,都用脚和身子,手留着刻字用。校领导只好变成瞎子,说要再造一幢。以前几届毕业出去的学生对这幢楼破坏得有了感情,都写信说要保持古典风格,拆不得。现届的学生认为这幢楼还有其破坏价值,打出孙中山"物尽其用"的口号,中国学生做事喜欢直奔两个极端而去,好事要做到底,坏事也不能半途而废。这幢楼留着要给后几届的学生破坏,也当是大哥哥们留下的一份厚礼。贝多芬楼就留了下来,成为学生学业负担下的发泄物。
  贝多芬楼里有一个练琴室,那些钢琴托了贝多芬楼的福,也被践踏得尊容大毁。一架钢琴上刻了一句至理名言:"弹琴(谈情)要和说爱连在一起",学校四处追缉这位思想家,最后得到消息,这句话十年前就在上面了,教育了整整半代人。去贝多芬楼练琴的每天都有,而且都是城里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艺术家都和这幢楼差不多脏,一见如故,像看到了自己的再生;这幢楼也难得看见同党,每逢艺术家在里面作画弹琴都敞门欢迎。艺术是高尚的,但艺术家不一定全都高尚,有的和学生沦为一类,也在门上梁上刻字。今年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所谓的"封闭式"管理就是关门打狗式,不允许外人进入学校。既然是关门打狗,学生当然要有个狗样,学期伊始交了两张两寸照片,一个月后领胸卡。学校可以"闭关',却做不到"自守",几个熟络的琴师依旧来练琴,幸亏这些人有点水平,每天弹《秋日的私语》,不再去弹自己谱的曲,整个校园仿佛服了中药,气络通畅不少。今天是周末,依然有人练琴,静心聆听,雨翔竟听出了意境,仿佛看见往事再现,和梁梓君在上海大闹"好吃来"——应该是看他闹;战无不败的作文诗歌比赛;擦肩而过的SUsan;不知是敌是友的罗天诚;赵镇长,金主任……突然想要写封信,然而写信也要一定的文学功底,尤其要卫斯理那种日产万字的功夫,往往写前脑子里的话多得要溢出来,写时那些话就仿佛西方总统候选人当选前的承诺,没一句能落实下来,两眼定定地看着:"最近还好吗"这一句话,方才的千言万语已被它概括过去,写了半天也拼不满四五行,心里为朋友没面子,最主要的是要浪费一张邮票,只为让对方满心欣喜地看一些空话后再满心失望,朋友何幸之有,邮票何幸之有!林雨翔想给Susan写封信问候一下,不知是时间太少懒得写了或作业太多写得懒了,或者都不是,只有一个信念,错过都错过了,三年后再说。
  钱荣还躺在床上等他爸派车来接,见林雨翔在发呆,说:"你在想谁?"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
  林雨翔淡淡说:"没想谁。"
  钱荣突然跑到雨翔面前说:"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要去追姚书琴!"
  雨翔大惊,说:"你老虎屁股也敢摸?"
  钱荣摆摆手说:"哪,我因为被她记录的名字太多常被骂,我决定和她改善关系,用我的博识去感化她。"
  雨翔咧嘴说:"你就为这个?"
  钱荣又把主题向下挖掘一层:"哪,我一个人在学校里闲得无聊,况且她也不错,又白又嫩的,凶可以改嘛,她这么凶,肯定没人追过,说不定还是初恋,有个那个可以打发掉许多寂寞。"
  下面车喇叭响了起来。
  在爱情方面,人类有一个大趋势。男人眼里的理想伴侣要像牛奶,越嫩越白超纯越好;女人眼里的理想伴侣要像奶牛,越壮越好,并且能让自己用最少的力挤出最多的奶。牛奶只有和奶牛在一起才会新鲜,然而姚书琴这杯牛奶久久没有奶牛问津,逐渐演变成一杯酸奶。
  钱荣果然有事没事去找姚书琴,姚书琴起先不太经意,后来听女生议论,一下没了主意,女生都羡慕得要死,嫉妒得给她出主意说钱荣这个人又独特又有才又壮实,而优点之首便是有钱,姚书琴口头上说不行,心里早已允许,于是两个人在公众场合像是美英两国的飞机,总是相伴出现。
  一个男人在男人面前越是小气,在女人面前就大方得不可思议。钱荣平时在寝室里一毛不拔,在姚书琴面前却恨不得要拔光全身的毛,姚书琴要吃什么买什么。姚书琴和这头奶牛呆久了,身上渐渐有了牛的特征,仿佛牛一样有四个胃,吃下去那么多东西却不嫌饱。既然诚心要和钱荣恋爱,就不能再记钱荣的名字,记录本上只剩林雨翔一个人傲视群雄。林雨翔天下无敌后找余雄诉苦,余雄告诉他凡事要忍,林雨翔听不进,和钱荣的矛盾日益加深,小则都用两人自己错误百出的学识斗智,大则讽刺挖苦齐上。钱荣考场情场都得意,运气宛如九八年夏天的长江水位,腾升不止,想停都停不住。姚书琴则被他训练得像只猫,乖顺无比。林雨翔正走背运,破坏纪律的事迹被传到政教处,钱校长从古到今阐述做人的道理,还就地作比较说钱荣这个名字以前也常出现,后来他改过自新,名字就没出现过。雨翔听了气愤不过,背地里骂学校领导根本不知道现在学生是什么样子,他们还以为现在的学生见了异性就脸红,孰不知现在这时代,学生一般到了高二就名花有主,到了高三就别说名花了,连草都有了主;大学里要找一个没恋过爱的学生仿佛是葛优脑袋上找头发。又去找余雄诉苦,余雄又说要忍,雨翔当场忍不住骂余雄一顿。
  近一个月,钱荣和姚书琴的感情像块烧红的铁,其他人看了也觉得热,任何闲言碎语就像水珠子碰在上面,"噬"一声蒸发无踪。每隔一节课就像隔了一年,下课只听见两人无边无际的话。钱荣都把话说得中美合作,称自己是"被动的信"(tetted)。上课时两人相隔太远,只好借纸条寄托思念。林雨翔坐的位置不好,只得屈身给两人做邮差。传的内容莫过于姚书琴问:"你会什么乐器啊?"钱荣传纸条道:那些easy,我通——可能只是粗通SexV也会一点,人家叫我Fiddler。
  姚书琴对这些看不懂的英语敬叹不已,遂对钱荣敬叹不已,这增加了钱荣的洋气,下课说话都是:"Ohdear!这小子是uglyha,no……no……,Not这样的,上次我们在Pub里,他灌我drink,真是shit,Fackhim!"这些劳逸斜出的英语让全班自卑万分。姚书琴装作听得懂,例头注视着钱荣点头,看钱荣脸上的表情行事,钱荣小笑,她就大笑;钱荣小怒,她就大怒。似乎很难找出一样东西数量上会比中国的贪官多,但恋爱里女孩子的表情就是一个大例外,姚书琴的喜怒哀乐在钱荣面前替换无常变化无端,也不晓得用了什么神奇的化妆品,脸越来越嫩,快要和空气合为一体。有句话说"爱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这话其实不对,爱情没这威力,爱情只是促使女人去买最好的化妆品,仅此而已。
  林雨翔还是霉运不断,他自己又不是一件衣服,否则可以喷一些防霉剂。一个月前参加的报考至今没有消息,学校的工作一向细致得像是沙子里拣芝麻——应该说是芝麻里拣沙子。今天上午学校才吞吞吐吐透露说录取名单也许大概可能说不定会广播出来,这话仿佛便秘的人拉屎,极不爽快,但至少给了雨翔信心,想自己挣脱恶运的时刻终于到来,凭自己那句万众倾倒的"沉默是金",进广播站应该不成问题,记者团也是理所当然可以过去,想象广播里一个一个"林雨翔"的名字,心花怒放。
  学校终于兑现了承诺。班会课时有人调试广播。校领导致力于保护学校的古典之美,连广播都舍不得换。虽然广播的造型是古典主义的,而里面的声音却是超现实主义的,一个人说话把录下来的声音再听一遍,连自己也害臊不认得了,仿佛韩愈当官后看自己科举考试时的文章。广播里粗的声音可以变成细的,最神奇之处是它还有可逆反应,细的声音竟也能变成粗的,为科学所不能解释。但百变不离其宗,林雨翔一耳就听出来广播里的女声肯定是钱校长的,里面念道:
  "为促进素质教育的发展,提高学生日后竞争生存的能力,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进一步增加学生对学习的兴趣,进一步使学生从课堂内走向课堂外,并提高学校的教学成绩,便于让老师掌握学生的课外兴趣和自身特长,也让学生了解自我的潜力,更好地发掘。学校响应了市府市教委应试教育向素质教育转轨的号召,放开手脚,大胆创新,为学生在课外开辟了一片广阔的属于自己的天空,让学生自由自在地翱翔,锻炼自己的翅膀,磨炼自己的心智,丰富自己的生活,巩固发展自己的特长,让学生在日后走出校园踏上社会后有与人一拼的竞争实力,更好地建设祖国,学校组织了一些兴趣小组。"
  雨翔惊叹不已,想钱校长洋洋一席话,能够让人听了仿佛没听一样,真是不简单。其余学生都摇头不止,都夸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骈体文。
  幸亏钱校长心地善良,给留了面子,开始报被录取者名单,但就此报了也太扬自己风格,一定要加些空话,仿佛害羞女人接受心上人的求爱,总要坚持一番:
  "经过学校老师根据学生的各方面素质,综合学生的各方面成绩,最后,我们决定了以下的名单:
  数学兴趣小组……电视台……钱荣……"
  班级里哗然一片。男的都看着钱荣,女的都盯住姚书琴。钱荣笑吟吟地点头,鸡犬升天的姚书琴也光荣地笑。林雨翔差点脱口说你们省着点笑,还有我呢。然后静待自己的名字。隔了许久,钱校长才报到记者团,林雨翔一下做好准备,身体也调到最好的姿势,只等接受祝贺。报到第三个时雨翔终于听到一个耳熟的名字,是余雄,想这下要成为同事了。钱校长又报了三个,还是没有自己。林雨翔的心墓地狂跳,肯定是剩下几个里了。再报两个,仍旧没有,林雨翔更坚信剩下的两个也定有自己的半爿天,像快要死的人总是不相信自己会死。钱校长又缓缓报一个,把林雨翔的另外半爿天也拆了。只剩下一个。林雨翔的身体和心脏一起在跳,不由自主张开了嘴,校长开口一霎,林雨翔耳朵突然一抖,身体仿佛和尚的思想,已经脱离了俗尘。
  "最后一位是,董卓。"
  四周一阵掌声,林雨翔也机械鼓掌,脸上的失落像黑云里穿行的月亮,时隐时现。为了不让人发觉,向谢景渊笑道:"市南三中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连《三国演义》的都来报记者,恐怕下一个是张邵阳。"说完痛心地再笑。谢景渊脸上的严肃像党的总路线,可以几十年不变,冷漠地对雨翔说:"现在是上课,请不要说话。"
  又是漫长的等待。这等待对雨翔而言几乎没有悬念,由于他深信他的"沉默是金",只是悠闲地坐着。转头看看钱荣,钱荣对他笑笑,扭回头再等待。
  等待终于有了结果。钱校长开始报广播台的录取人员,雨翔轻快地等,时间也轻快地过,直到不听到钱校长再报,才意识到自己都没被录取。雨翔在几分钟前已经锻炼了意志,这次没有大喜大悲,出自己意料地叹一口气,什么也没想。
  钱荣顿时成为名人,因为还没上电视,所以现在只是个预备名人,没事就看着壁上挂的那只实际是二十五寸被校长用嘴巴扩大成二十九寸的彩电笑。学校的电视台是今年新成立的,备受瞩目,钱荣是第一个男主持,备受瞩目。记者团倒是会内部团结,先采访钱荣,钱荣大谈文学与媒体的联系,什么"电视media与人的Thinking是密不可分的,尤以与Culture为甚"等等,听得记者根没随身带字典,自叹学识卑微,不能和眼前的泰斗相比。记者团采访过了自然要在"Media"上登出,记者团的报纸要一月一份,不及文学社一个礼拜一份那么迅速,只好暂把采访放在文学社的"初露"报上,名为"他的理想他的心——记市南三中第一届电视台男主持人钱荣",文学社起先不同意,说已排好版,无奈电视台受领导宠爱,文学社没能保住贞操,硬在二版上把《他的理想他的心》塞了过去。原来的五号字全都改用六号字,电脑房大开夜车,准备将其隆重推出,在全校范围内引起轰动,不幸忙中出错,原来空出一块地方准备插一幅图,事后遗忘,校对的那些人也空长两只眼睛,报纸印出来才发现有组漏,大惊小呼,补救已晚,那空白处被一堆密密麻麻的六号字映衬着,仿佛一个人披着长发头顶却完了一块,明显加难看,情急下找主编,主编也是刚被推选的;此次犯下滔天大罪,故意学功成名就的文人,过起隐居生活,久觅未果,社员再找校领导,校领导一旦遇上正事,管理贝多芬楼的态度就上来,说既然放手让学生管理,我们就信任学生,这种事情应该自己处理,以锻炼应变能力。
  智者总是在生死攸关时出现的,这时文学社一个人突然聪明了,说把钱荣找来,在印好报纸里的空格上都签上名字。众社员心里叫绝妙,嘴上不肯承认,说:"事到如今,只有这个办法了。"钱荣不知道内幕,欣然应允,签了一个中午,一回教室里说了不下五遍,还常甩甩手说他签得累死了,"Becelebrity,真是辛苦。"雨翔恨不得他手抽筋。
  下午《初露》就发了下来,学生都惊呼"草纸来了",一看草纸,上面还有未干的墨水印,都恨这墨渍坏事,使《初露》连做草纸的推一资格都丧失了。终于有人细看那堆墨渍,那人眼力惊人,横竖认了半天念'"钱荣",众生大哗,都去看那篇《他的理想他的心》。报道里钱荣的话都夹中夹英,甚至连国名都不放过,都是China什么了chinese怎么了,仿佛中文里没有"中文"这个词语。中国人一向比较谦虚,凡自己看得懂的不一定认为好,但碰上自己看不懂一定不会认为坏,学生都望着《他的理想他的心》出神,望着望着,终于望而生畏,都夸钱荣是语言天才,加上钱荣的签名,使钱荣这人更显神秘,仿佛是现代名家正在写的一本书,还没露面外边已经赞扬不断。高一许多女生路过三班门口都驻足往里面指点:"哪个是钱荣?""这个这个,正沉默——看,现在在记东西,就那个。"'真是他,哇,很棒的,帅呆了!"钱荣故意不去看,姚书琴暗暗吃醋,心里说:"去,就你们这几个人也有资格看钱荣。"更深处却隐藏了一种危机感——本来女孩子都希望自己的靠山能够出人头地名声显赫,使她脸上有光,一旦靠山真的有了名气,她就会发现其实她脸上还是原来那么点光,更不幸的是慕名来靠这座山的人也越来越多,此时她又恨不得他又是一个无名小卒。钱荣没有察觉到,每次在姚书琴面前炫耀全校多少女生追我,意在暗示姚书琴尽管如此,我还是伟大地选择了你,你是多么有福气。
  钱荣有所不知的是女孩子一旦坠入爱河,这类活要尽量少说,放在肚子里自娱一番也就罢了,没有必要拿出来互娱。女人的智慧与爱情是相对的,爱情多了智慧就少了,这就是古希腊神话中智慧之神雅典娜不谈恋爱的缘故,智慧少了就想不到钱荣那么深奥的用心。
  终于姚书琴吃醋吃得饱和了,与钱荣大吵一架。当时钱荣仍在鼓吹,姚书琴拍案而起:"你算是我什么人,对我讲这些干什么!"
  钱荣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道明自己是姚书琴什么人,一口英文派不上用场,瞪眼看她。姚书琴骂得不爽,自己已经站着了,不能坐下再拍案而起一次,能做的只有拍案"叫绝":"你是不是想逼死我!"话一说完,仿佛自己真的已经死了,颓然坐下甩手说,"你一天到晚跟我说,你不嫌烦,你不嫌烦我嫌烦!你成天把她们挂在嘴上,你这么在乎你去跟她们好啊!"然后拼命酝酿眼泪。
  钱荣茫然失措,顾及到自己是当红人物,影响不好,只想尽早结束这场争吵,扮一脸伤心说:"好啦,对不起,我不好,惹你难过了,好了。"
  林雨翔在旁边看,忍住张口欲出的喝彩。想这对狗男女终于要决裂了,而且看样子姚书琴还要闹下去,闹!就这样闹!闹得全校都知道,闹到政教处!于是换一个看戏的坐姿,准备眼福耳福一起炮,不料姚书琴只是伏在桌上不知哭笑,钱荣安慰几声也出去了。雨翔倒比两个当事人还伤心,油然而生十一月十八日观狮子座流星雨后广大天文学家的心情。但还是有一些快乐的,经过这次,两人的感情就算没有破裂至少也有拉伤。
  然而雨翔彻底失望了,钱荣神通广大,不过一天,两人就和好如初——和好胜初。那天晚自修钱荣给姚书琴洗了一只红得出奇的苹果,还不知从哪位农民伯伯那里要来几颗红豆,并偷王维诗一首,写在一张背面是海的天蓝信纸上: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送你一苹果
  愿解心头恨
  惟有一事求
  请你原谅我
  姚书琴念了一遍,笑出了声,问:"这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钱荣这话别有用心,万一被人拆穿,说起来后四句是他写的;如果没人说破,那当然最好。
  雨翔听见姚书琴念,几乎要叫出来"抄的",后来看到两人有说有笑,竟动了恻隐之心,硬把话压下去,那话仿佛绑架时被套在麻袋里的人东突西顶,挣扎着要出来,雨翔也不清楚为什么,就是不让它说出来,善良得自己也难以置信。
  钱荣对王维糟蹋上了瘾,又吟:"行到水突处,坐看云起时。"然后见雨翔神情有异,说:"林雨翔,下个礼拜学校电视台开映,我播新闻,你一定要看,若有Inadvisable,就是不妥。你可要指正噢。"
  林雨翔恨不得要说:"老子学富五车,你够资格要我指正吗!"无奈自己也觉得这句大话实在太大,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心里也没有底,究竟学富的"五车"是哪种车,弄不好也不过学富五辆脚踏车,没有做世的底子,只好笑着说:"一定,~定会的。"
  不论是不是凭体育成绩进来的,既然成为了体育生,每天的训练是逃不掉的。林雨翔起初受不了每天跑那么多圈,常借口感冒发烧脚抽筋手拉伤不去训练,刘知章前几次都批准了,后来想想蹊跷,不相信林雨翔这人如此多灾多难,每逢林雨翔找借口都带他去医务室,被拆穿一次后,林雨翔不敢再骗,乖乖训练。这学校良心未抿,刮钱之余也会拨出一小点钱作体育生的训练费,雨翔拿到了十七块钱,想中国脑体倒挂的现象终于解决了,苦练一个多月,洒下汗水也不止这些钱,但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劳动所得,便把这十七元放在壁柜里当作纪念。
  天气渐凉,体育生的麻烦就来了。原本体育生训练好后用冷水冲洗挺方便的,但现在天气不允,理论上说热水澡也可以在寝室里洗,可洗热水澡耗热水量大,通常用本人的一瓶只能洗一个小局部,洗澡需调甩全寝室所有的热水瓶,寝室里的人都不同意,仿佛这热水瓶每用一次要减寿一点。假使寝室里都同意了,地方也不允许,澡要在卫生间洗,卫生间其实最不卫生,满地垢物,踏上去脚都恶心,况且卫生间是公用的,即使克服了脚的恶心,往往洗到一半,某君冲进来呼哩哗啦一阵,便又升华到了耳的恶心,这样,不仅澡洗不舒服,那人也不见得会拉舒服,所以,应运而生一条规则,卫生间里不得洗澡。
  这个规定是钱荣定的,目标直指雨翔。林雨翔不敢争辩,懒得去洗,不仅做不到商汤时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且有时三四天也难得一新,使人闻了都有望梅止渴口水直流的效果。实在有个女生受不了,小声问林雨翔几天洗一次澡,雨翔大大地窘迫,没想到自己已经酸到这个地步,汗臭这东西就像刚吃饭的人脸上的饭粒,自己并不能察觉,要旁观的人指出才知道,而往往一经指出,那人必会十分窘促,自尊自信像换季商品的价格般一跌万丈。雨翔被伤的自尊久久不能恢复,与人说话都要保持距离,转而将仇恨移到了学校管理工作上,写周记反映情况,那本周记的运气显然比林雨翔的运气好,被校领导见到,评语道:"你的问题提得很好,是我们工作的百密一疏,兹决定近日开放浴室。"校领导的钱比梅老师多,不必省圆珠笔芯,大笔一挥,一个大勾,那勾与以前的相比明显已经长大成人,而且还很深刻,划破了三张纸,大如古代史里的波斯帝国,可以地跨三洲。雨翔进市南三中以来从未见过这么这么大的勾,想以前写周记竭力讨好也不过一个小勾,这番痛斥学校倒可以引起重视,真是奇怪,兴奋了几节课。
  学校的澡堂终于开了。那澡堂似乎犯下了比热水龙头更深重的罪,隐蔽在实验楼后面,雨翔好不容易找到。进澡堂前要先交二块钱买澡票,如此高价料想里面设施一定优良,进去一看,大失所望,只不过稀稀拉拉几个龙头,而且龙头里的水也不正常,冷热两种水仿佛美国两个主要党派,轮番上台执政,而且永远不能团结在一起。调了良久。两种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始终不成一体。换一个水龙头,更加离谱,热水已经被完全消灭,只有冷水哗哗洒在地上,溅起来弹在脚上一股冰凉,雨翔吓得忙关掉。再换一个,终于恍然大悟第二个龙头里的热水跑到哪里去了,两脚烫得直跳,不敢去关,任它开着。
  第四个终于争气,有了暖水可冲。雨翔心里难得地快乐与自豪,越冲越得意,从没觉得自己会如此重要,一篇周记就可以开放一个浴室,对学校以前的不满也全部抛掉——比如一只草狗,纵然它对谁有深仇大恨,只要那人扔一根骨头,那狗啃完后会感激得仇恨全忘。雨翔决定以后的周记就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手法。
  钱荣第一次上电视主持十分成功。雨翔在底下暗自发力,心里一遍一遍叫:"念错!念错!"还是没能如愿。学校第一次放映,拍摄没有经验,但在新闻内容上却十分有经验,一共十条新闻一大半全是学校开的会,如"市南三中十一月份工作成绩总结大会"、"市南三中十二月份工作展望大会"、"关于如何培养学生学习兴趣座谈会"、"关于如何开展学生的精神文明建设座谈会"……领导争相要露脸,摄像师分身乏术,不敢漏了哪个会,苦得要命。
  钱荣边上还有一个长发动人的女孩子,初次上镜,比较紧张,念错了两个字,女孩子的动作改不了,每次念错都伸出舌头笑,以示抱歉。雨翔恨屋及乌,也对那女孩看不顺眼,恨不得她的舌头断掉。
  播了二十分钟里面依然在开会,不禁叹天长地久有时尽,此会绵绵无绝期。又开两个会后学校里终于无会可开,内容转为学生的校园采访,被采访的人莫不呆若水鸡,半天挤不出一句话的比比皆是,表达能力强者挤出了几句话也是首不对尾,观众都暗暗笑,记者比被采访的人更紧张,执话筒的手抖个不停,雨翔想.那些校园采访都是剪辑过的,都成这个样子,原片就更别去说了。
.12.
  往往人是为宽容而宽容,为兼听而兼听。市南三中也是这样,那次给林雨翔一个大勾并开放了澡堂只为显示学校的办事果断,关心学生。雨翔初揭露一次,学校觉得新鲜,秉公处理,以示气度;不幸的是雨翔误入歧途,在一条路的路口看见一棵树就以为里面一定是树林,不料越走越荒芜,但又不肯承认自己错了,坚信树林在不远方。于是依然写揭露性的周记,满心期盼学校能再重视。学校一共那么点老底,被林雨翔揭得差不多了。愤怒难当,又把林雨翔找来。
  这次钱校长不在,负责训话的是钱校长的同事胡妹。胡教导进市南三中不过几年,教高三语文兼西方文学讲座,教学有方,所以当了教导。据学生传说,胡教导这个人讲究以情动人,泪腺发达,讲着讲着会热泪盈眶,任何冥顽不化的学生也招架不住,一齐感动,然后被感化。所以背后学生都叫她胡妹,后来又取了~个谐音,叫哭妹。被哭妹教导是许多学生梦寐以求的事,被雨翔撞上,众生都说雨翔要走正运了。林雨翔心里十分诚惶,不知犯了何错。临去前,拍拍胸说:"我去见识一下她!"众生喝彩。钱荣打趣道:"你去吧,你哭了我带电视台给你做一个Report。"在他的口气里,市南三中电视台像是一只拎包,随他带来带去。
  雨翔硬下心,鼓励自己说:我林雨翔堂堂男儿,不为儿女情长所动,何况一个胡妹!庆幸自己没看过言情小说,还未炼成一颗比张衡地动仪更敏感的心。
  胡教导的位置在钱校长对面,雨翔走过钱校长的空位时紧张不已,仿佛钱校长精神不死。胡教导一团和气,微笑着招呼说:"来,坐这里。"
  雨翔偷看胡教导几眼,发现胡教导的五官分开看都不是很美,单眼皮、厚嘴唇,但集体的力量大,这些器官凑在一起竟还过得去,而且由于之间隔了较大距离,各自都有客观能动性,活动范围一大,能组合出来的表情自然就多了。
  胡教导先是一个欢迎的表情:"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雨翔还不知道是周记惹的祸,摇摇头。胡教导果然教西方文学出身,张口说:"你很喜欢读书吗?"
  雨翔忙称是。胡教导问下去:"批判现实主义的书读得很多吗?"只等雨翔点头。雨翔忙说不是。胡教导沉思一会儿说:"那么自然主义的——比如左拉的书呢?莫泊桑老师的书喜欢吗?"
  雨翔怕再不知道胡妹当他无知,说:"还可以吧,读过一些。"
  胡教导看见了病灶,眼睛一亮,声音也高亢许多:"怪不得,受福楼拜的影响?不过我看你也做不到'发现问题而不发表意见'嘛。现代派文学看吗?"
  雨翔听得一窍不通,能做的只有一路点头。以为胡教导后面又是许多自己没听说的名字,耳朵都快要出汗。不想胡教导已经打通中西文化,在外国逛一圈后又回到了中国:"我发现你有诗人的性格,对朝廷的不满,啊——,然后就——是壮志未酬吧,演变成性格上的桀骛不驯。"
  雨翔听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不知所云,谈话的中心依然在那遥远的地方,自己不便问,只好等胡教导做个解释。
  胡教导终于摆脱历史的枷锁,说出了一个没有作古成为历史的人:"钱校长去南京办点公事,临走前告诉我说要找你谈一次话,钱校长很关心你啊。知道这次为什么叫你来吗?"
  雨翔二度在这个问题上摇头。
  胡教导依然不肯把周记说出来,说:"你也许自己并不能察觉什么,一但在我们旁人眼里,你身上已经起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对你的年纪而言,太早,我不知是什么促使你有了这种由量到质的变化,所以,今天我们两人来谈一谈。"
  雨翔听得毛骨悚然,浑然不知什么"变化",在胡教导的话里,仿佛雨翔是条虫,过早结了一个蛹。雨翔问:"什么——变化?"
  这句话正好掉在胡教导的陷饼里,胡教导说:"我说吧,你们作为当事人是不能察觉这种微妙的变化的。"
  林雨翔急得要跳起来:"胡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变化。"
  胡教导扬眉说:"所以说,你丝毫不能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的。"
  雨翔半点都没领教胡株以情感人的本事,只知道自己急得快要哭出来。
  胡教导终于另辟一条路,问:"你是不是觉得心里有一种要发泄的欲望2或者对世界充满了憎恨?"
  雨翔吓得就算有也不敢说了,轻轻道:"没有啊。"
  胡教导头侧一面,说:"那么,是不是觉得体壮志未酬,或者说,你有什么抱负,什么愿望,在市南三中里不能实现呢?"
  这句话正中伤处。林雨翔考虑一下,说:"其实也没有。"然后不知道吃了几个豹子胆道:"只是——我觉得市南三中里的比如文学社这种选拔不合理。"说罢看着胡教导,见胡教导没有被气死,又说:"这种只是比谁吵得凶,不能看出人的水平。我以前还拿过全国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却进不了文学社。"说着自己也害臊,两颊火热。
  胡教导听到"全国一等奖",神情一振,仿佛面前的林雨翔换了一个人,陌生地要再横竖打量几遍,说:"看不出来,那你干吗不说呢。文学社的选拔是一种新的形式,难免有不妥,你可以去找负责的——的——庄老师,说明一下情况,我们学校可是很爱惜人才的,会让每个人得到自由的发挥,也可以让梅老师去说一下,路有很多条。"
  雨翔眼前燃起一盏灯。胡教导发现说远了,回来道:"可是,无论一个人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成绩,但他不能自傲。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你活在社会里,你必须接受这个社会。"
  林雨翔明了了不久,又陷在雾里。
  胡教导自己也不愿做神仙,把神秘感撕下来,拿出雨翔的周记本,说:"你里面的内容我看过了。"
  林雨翔不知道后面的话是好是坏,一时不好摆表情。胡教导好不容易翻到一篇,说:"我随便翻一篇,你看——你说学校的管理工作不严,晚上熄灯后其他寝室吵闹。这些本不该学校三令五申来管,学校在寝室管理上下了大功夫——'说着两手一展,表示下的功夫足有那么大。"但是,现在的学生自我意识太强,我行我素,学校的制度再完善,也无法让他们自我约束,学校也很为难。这是双方的事,更重要的是学生的自觉配合。"
  雨翔不敢说话。
  胡教导轻叹口气,看问墙壁,将自己浸在记忆的长河里,确定已经浸透后,缓缓说:"我又想起了我的大学时代,哎,那段日子多美好啊。我们都还是一群姑娘——我记得当时在寝室里,我们都特别友爱,你缺什么,别人就会送给你。大学里管得不严,当时住在我上铺有一个四儿的同学,她身体很弱,校医说我们要保证她的安静。她一直会头痛,哎,我们哪里想得到她那时已经得了脑瘤啊!我们几个同学都很互相照顾,想想心头就暖。到大三,那个四儿的姑娘已经不来读书了,她可聪明呐!只可惜啊,当时我们哭了一个晚上——"雨翔注意胡教导的眼睛,果然一汪泪水被下眼睑托着,波光掀翻,胡教导也有自知之明,准备好了一块手帕,擦一下,说:"你们迟早会懂的,友情的可贵啊,你们现在吵吵闹闹,以后也会懂的,回想起来,会笑当年的不懂事的。"
  雨翔暗叹胡教导厉害,那眼泪仿佛是仆人,可以召之即来。谈话谈到泪水出现这份上,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胡教导等仆人全退回去,说:"学校的管理是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些学校会逐步改进的,当然也欢迎学生写周记指出,但学生的精力不应该过多集中在这上面,周记主要是要记录下学生的学习规划。比如定一个计划做一个总结啦,知道了吗?"再礼尚往来几句就放了林雨翔。林雨翔把这次谈话的意思领会错了,当是学校支持他写,但又怕影响学习,自然对学校的关心十分感激。回来后对同学讲自己的英雄事迹,钱荣没想到"哭妹"真哭了,恨漏掉了一条好新闻,惋惜道:Shlt,Missing。一denllln一beat!"怪自己没有被召去的幸运。
  雨翔进文学社的愿望自然实现了,庄老师就是那个挑蟋蟀的主考官,笔名庄周,研究历史的人习惯了古书
  自左到右读法,大家都戏称地叫他"周庄",市南三中一个资深历史老师与"周庄"是挚友,看到这个名字触动了历史神经,觉得叫"周庄"还不爽,再深入一层,叫沈万三,为显示亲见,扔了"沈"字,改三为山,直呼"万山"。老师之间如此称呼,学生当然不会客气,碰面都叫万老师。
  万老师的年纪远没有表面上伪装的那么大,书写出了三四本。自古文人多秃头,万山恶运难逃,四十岁开始微秃,起先还好,头上毛多,这里秃了,顶多那里梳过去一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后来愈秃愈猛,支援部队力不从心,顾此失彼,照顾不周,终于秃到今天这个成绩。万山戴过假发,教师运动会上掉了一次,成为千古笑料,不敢再戴,索性放逐那个脑袋。
  文学社每周活动一次,与其说活动,不如说是死静,是听万老师授中国文学史。万老师为人极为认真仔细,是一块研究纯数学的料,却被文学给糟践了。其人说惯了老实话,舌头僵掉,话说不清楚,李渔和李促都要搞半天,一再重申,此鲤鱼非彼鲤鱼也。最近讲到杜甫和杜牧,更是发挥搅拌机的威力,挺着舌头解释此豆腐非彼豆腐也。偏偏中国诗人多,有了鲤鱼的教训,他吓得不敢讲李益和李颀。前四堂课是中国文学的简介,雨翔没有听到,自以为落下许多,去图书馆找书自己看,决心要在文学社重塑初中的荣耀。书借来了却没了兴趣,只看了一个序,而且还没有看全。高中的生活一下比初中宽了许多,愿听就听,一切随便,甚至上课睡觉也可以,只要不打呼噜。时值秋天,雨翔仿佛已经做好了冬眠的准备,上课都在睡觉,一睡就忘了苏醒,谢景渊起先用时撞地几下,实在无能为力,只好任他去睡,想林雨翔这个人有学习潜力,一拼搏就行。林雨翔有能耐撒谎却没能耐圆谎,数学连连不及格,数学老师乱放卫星,说在市南三中数学不及格是很寻常的,这能激励学生拼命读书。雨翔听进去半句,把这些不及格当成是寻常之事。没放在心上,对自己说我林雨翔聪明无比,突击~下就可以了。遂也对自己的谎言相信得一塌糊涂,成绩也一退千里。
  进高中两个月来,林雨翔除文学外,兴趣仿佛是西方文人眼里苏州佳丽的脸,变化无端,今天喜欢下棋明天甚爱电脑,但这些本来美好的兴趣在雨翔手里,就像执鞭中国足球队的外国知名教练,来一个败一个。雨翔样样会其皮毛,自诩是个杂家,其实不过是个砸家;放在读书上的心思都没了。在市南三中除了心里有点压抑外,手脚好似还在酷暑里睡觉,放得极开。撒谎的功夫倒渐入佳境,逼真得连木头都会点头相信。
  这种日子过久了,心里也觉得空虚。雨翔把进入文学社作为结束前两个月散漫日子的标志。
  寄宿制高中每周五下午放得很早,各类活动都在那段时间里展开。雨翔先去刘知章处请假,再去文学社报到,心里有些紧张。万山把他招呼到身边介绍:"他是林雨翔,文章写得很好。"
  学生十分诚恐,因为在武侠小说里,每逢武林大会,高手总是半路从天而降插进来的。如今情况类似,都对林雨知有所提防。雨翔殷切期盼万山把他的获奖事实介绍一下,以在学生中树立威信,不料万山一如一切老文人,已经淡泊了名利,并不在意这些。
  万山简介完了中国文学史,理应详介。他本准备在这节课里介绍《淮南子》,匆匆想到一件要事,交代说:"由于一开始我们是——刚刚成立,所以呢临时选了一个社长,现在大家相处已经有一个多月,应该十分了解,我想过几个礼拜推选。应该是民主选举一下,好吧?就这样定了。"
  上次排版失误时找不到人的隐居社长故意翻书不看人,其他社员都互相看着,用心交流。雨翔端坐着微笑,造成一种假象,让人以为林雨翔此时出现只为当社长。心想这次来得真巧,正赶上选举,万一可以被选上社长,便有了和钱荣抗衡的资本。
  雨翔第一堂课就去笼络人心。先借别人的练笔,一看后赞不绝口。无论人多么铁石心肠,碰上马屁都是照章全收,雨翔这招收效很大,四周的人都被拍得昏头转向。
  由于万山比较偏爱散文,所以社员大多都写散文。散文里句子很容易用腻,社员都费尽心机倾尽学问。雨翔感受最深的是一个自称通修辞的社员,简单的一句"我看见聚在一起的荷花,凉风吹过,都舒展着叶子"竟会在他的散文里复杂成"余觐见糜集之菌苦,风飓飓,莫不挨叶"。佩服得说不出话。还有一派前卫的文笔,如"这人真是坏得太可以了,弄得我很受伤",雨翔很看不懂,那人说:"这是现代派里的最新的——另类主义。"然后拿出一张知名报纸,指着一个栏目"另类文学",难得这种另类碰上了同类,激动道:"现在都市里流行的文笔。"
  雨翔接过报纸看,如逢友人——这里面的文章都是钱荣的风格——"阳光照耀着。这是我吗?以前的我吗?是吗?NOTNotme!我是怎么了?"雨翔看了半天还不知道作者是怎么了,摇头说:"另类!另类!"
  台上万老师正在讲《淮南子》里的神话,然而万老师讲课太死,任何引人入胜的神话一到他嘴里就成鬼话,无一幸免。社员很少听他讲课,只是抄抄笔记,以求学分。万老师授完课,抬腕看表,见还有几分钟时间给他践踏,说:我们的<<初露》又要开始组稿了,大家多写一点好的稿子,给现在的社长删选,也可以直接交给我。中国文学十分精深,大家切忌急于求成;不要浮,要一步一步,先从小的感悟写起,再写小的散文,等有了驾驭文字的实力,再写一点大的感悟,大的散文。《初露》也出了许多期了,各方面评论不一,但是,我们文学社有我们的自主性,我们搞的是属于我们的文学……"
  文学这东西好比一个美女,往往人第一眼看见就顿生崇敬向往。搞文学工作的好比是这个美女的老公,既已到手、不必再苦苦追求,甚至可以摧残。雨翔没进文学社时常听人说文学多么高尚,进了文学杜渐渐明白,"搞文学"里的"搞"作瞎搞、乱弄解释,更恰当一点可以说是"编文学"或是"槁文学"。市南三中有名的"学校文学家"们徒有虚名,他们并不把文学当"家"一样爱护,只把文学当成宿舍。"校园诗人"们暗自着急,不甘心做"'人",恨不能自称校园诗家。
  雨翔在文学社呆久了——其实不久,才两星期,就感觉到文学社里分歧很大,散文看不起小说,小说蔑视诗歌。这些文学形式其实也不是分歧的中心,最主要是人人以为自己才压群雄,都想当社长,表面上却都谦让说不行不行。写诗的最嚣张,受尽了白眼,化悲愤为力量,个个叫嚷着要专门出一本诗刊,只差没有组党了。
  现任社长是软弱之人,而且散文小说诗歌都写,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没有古人张俊劝架的本领,恨不得把这句话引用出来:"天下文人是一家,你抄我来我抄他",以昭告社员要团结。
  文学社每周三例会,最近一次例会像是内讧大会。照规矩,周三的会是集体讨论然后定稿,再把稿子排一下,《初露》样刊出炉。结果写诗的见了不服,说分给他们的版面太少;写小说的后来居上,闹得比诗人凶,说每次《初露》只能载一篇小说,不能满足读者需求——所谓的读者也只剩他们几个人。这些人没修成小说家的阅历,却已经继承了小说家的废话,小说写得像大说,害得《初露》每次要割大块的地来登这些文字。写散文的人最多,人心却像他们的文章一样散,闹也闹不出气势。这种散文家写文章像做拼盘,好端端的材料非要把它拆掉换一下次序再拼起来,以便有散文的味道。
  雨翔孤单一人,与世无争,静坐着看内讧。写诗的最先把斗争范围扩大到历代诗人。徐志摩最不幸,鼻子大了目标明显,被人一把批出来做武器:"(再别康桥》读过吧,喜欢的人多吧,这是诗的意境!诗在文学里是最重要的体裁——"那人本想加个"之一",以留退路,但讲到义愤填膺处,连"之一"也吃掉了。
  "言过其实了吧。"小说家站起来。慢悠悠的一句话,诗人的锐气被磨掉大半。那人打好腹稿,觉得有必要把剩下的锐气磨掉,眼向天,说:"井底之蛙。"
  他犯了一个大错。其实磨人锐气之法在于对方骂得死去活来时,你顶一句与主题无关痛痒却能令对方又痛又痒的话。那句"井底之蛙"反激起了诗人的斗志,小诗人-一罗列大诗人,而且都是古代的。小说是宋朝才发展的,年代上吃亏一点,而且经历明清一代时小说仿佛掉进了粪坑里,被染了一层黄色,理亏不少,不敢拿出来比较,只好就诗论诗道:"你们这种诗明明是形容词堆砌起来的。"这句该是骂诗人的,不料写散文的做贼心虚,回敬道:"'小说小说,通俗之物,凡通俗的东西不会高雅!"
  小说家根一时找不到一种既通俗又高雅的东西反驳,无话可说。
  不知哪个角落里冒出一句:"《肉蒲团》",四座大笑,明明该笑的都笑完了还要更放肆的假笑,意在击溃写小说的心理防线。孰不知,小说家的皮厚得像防御工事,区区几声笑仿佛铅弹打在坦克上。一个发表小说最多的人拍案站起来引《肉蒲团》为荣道:"这本书怎么了,是人精神荒漠里的绿洲!是对传统的突破!"坐下来洋洋得意、他所谓的"对传统的突破"要这么理解——当时的传统就是写黄书,《肉蒲团》一书色得盖过了其它黄书,便是"对传统的突破"。
  三方在明清禁书上纠结起来,迟迟不肯离开这个话题,女生也不甘落后,都涉足这个未知地域。
  社长急了,终于想到自己有制止的权利,轻声说:"好了,你们不要闹了。"社长有如此大胆是很罕见的,社员也都停下来听社长的高见。社长的强项在于书面表达,嘴巴的功能似乎只退化到了进食,所以不多说话,四个字出口:"照从前的。"社员很愤慨,想方才自己一场无畏的辩论竞换来无谓的结果,都在替自己说的话惋惜。
  最后《初露》报上的编排是这样的,三篇散文一部小说一首诗。主笔写散文的第一位是提倡另类文学的,这番他说要用自己独到的眼光来观察人世间的精神空虚,以一个偷窥狂为主线,取名"ASnoopeMan";社长的大作《风里》由于本人欣赏得不得了,也被选上;那位通修辞的复古散文家十分背运,佳作未能入选,倒不是写得不好,是打字员嫌那些字难打,大散文家高傲地不肯改,认为改动一字便是对艺术和这种风格的不尊重,宁愿作品老死也不愿它屈身嫁人。
  小说向来是兵家必夺的,那位《肉蒲团》拥护者击败群雄,他的一篇描写乘车让位置的小说由于在同类里比较,还算比较新颖,荣幸被选上。小说栏上有一名话:"这里将造就我们的欧·亨利"。雨翔为欧·亨利可惜。这本"美国的幽默百科全书"一定作了什么孽,死了也不安宁,要到市南三中来赎罪。
  诗人出诗集未果,就恶作剧。现代诗比蚯蚓厉害,一句话段成了几截都无甚大碍,诗人便故意把诗折断。据称,把东西拆掉是"西方文明最高技巧之一"(托尔勒为普里戈金《从混浊到有序》书序言),诗人熟练运用这种"最高技巧",诗都写成这个样子:
  夜飘散在我的睡眼里风何处的车风据去我的梦告诉我是我的心雪飘在夜空是夜空散入我的夜静了静了谁的发香久久久久盘踞在我的梦里散落在我的心里。
  社长看了惊讶,问诗人可否组装一下,诗人摇头道一旦句子连起来就有损待跳跃的韵律,还说这还不算什么,语气里恨不得把字一笔一划拆开来。社长一数,不过几十字尔尔,但排版起来至少要一大再,没了主意。
  诗人道:"现在的诗都是这样的,还是出本集子发下去实惠。"
  社长慌忙说:"这不行!"因为文学社办的《初露》,费用还是强制性从班委费里扣的,再编一本诗集,学生拿到手,交了钱,发现买一沓草纸,弄不好还要砸了文学社。雨翔随手拿起诗一看,笑一声,甩掉纸,冷言道:"这也是诗?"
  诗人怒道:"看不起怎么着?"
  雨翔很心疼地叹一口气,说:"多好的纸,给浪费了。"
  诗人大怒,苦于还背了一个诗人的身份,不便打人,一把抢过自己的宝贝,说:"你会写吗?"
  社长当两人要决斗,急着说:"好了,用你的诗了。"诗人一听,顿时把与雨翔的怨恨忘记,拉住社长的手:"拜托了。"诗人的灵魂是脆弱的,但诗人的肉体是结实的,握手里都带着仇,社长内秀,身体纤弱,经不起强烈的肉体对话,苦笑说:"好了,好了。"
  于是排版成了问题。林雨翔为了在文学社里站稳脚跟,对社长说:"我会排版。"这话同时使社长和雨翔各吃一惊。社长单纯简单得像原始单细胞生物,并不担心自己的位置,说:"好!没想到!你太行了。你比我行!"恨不得马上让位给雨翔。
  雨翔也悬着心,说实话他不会排版,只是零零星星听父亲说过,点点滴滴记了一些,现在经过时间的洗礼,那些点点滴滴也像伦敦大雾里的建筑,迷糊不清。社长惜才,问:"那么这首诗怎么办?"
  雨翔四顾以后,确定诗人不在,怕有第五只耳朵,轻声说:"删掉。"
  "删掉哪一段?"
  "全删掉!"
  社长摆手说绝对不行。
  雨翔用手背拍拍那张稿纸,当面斗不过背后说,又用出鞭尸快乐法:"这首诗——去,不能叫诗,陈辞滥调,我看得多了。档次太低。"
  社长妥协说:"可不可以用,说着手往空中一劈。雨翔打断社长的话,手又在稿纸上一拍,心里一阵舒服,严厉说:"这更不行了,这样排效果不好,会导致整张报纸的版面失重!"暗自夸自己强记,二年前听到的东西,到紧要关头还能取用自如。
  社长怕诗人,再探问:"可不可以修改,修改一些?"
  雨翔饶过稿纸,不再拍它,摇摇头,仿佛这待已经患了绝症,气数将尽,无法医治。
  社长急道:"这怎么办,报纸就要出了。"
  雨翔把自己的智慧结晶给社长,说:"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一篇,或不用诗歌,用——"
  社长接话说:"散文诗,散文化美,诗含蓄,用散文诗吧!"
  雨翔眼里露出鄙夷,散文诗是他最看不惯的,认为凡写散文诗的必然散文上失败,写诗上再失败,散文诗就可以将其两方面短处结合起来,拼成一个长处;自然,散文诗的质量可见于斯。竭力反对道:"不行,还是出一个新的栏目,专写点批评——文学批评?"
  社长思考许久,终于开通,说:"也好,我只怕那些人…"
  "没有关系的,他们也是讲道理的。"说着显露一个鲍威尔式的微笑,问:"谁来写呢?"沉思着看天花板,仿佛能写的人都已经上天了。凡间只剩林雨翔一个——
  社长谦虚道:"我写不好。而且我们明天就要送去印刷了,怕时间不够了,你写写行吗?"
  雨翔心里一个声音要冲出来:"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脸上装一个惊喜,再是无尽的忧郁,说:"我大概……"
  社长忙去把后文堵住,说:"试过才知道,这是一个很新的栏目,你马上要去写,最好今天下午就交给我。说定了!"说着得意非凡,当自己把雨翔的路堵死,雨翔只好顺从。
  林雨翔一脸为难,说:"我……试试吧。"然后告辞,路上走得特别轻松,对自己充满敬意,想不过到市南三中一个多月,一个月多的群居生活竟把自己磨炼得如此狡诈;再想钱荣这厮能威风的时候也不长了,仿佛看见自己的名气正在节节升高,咧嘴笑着。
  教室里钱荣正和姚书琴说笑。钱荣手里正拿一本《形式逻辑学》,指给姚书琴看,雨翔心存疑惑,这么严肃的书也能逗人笑?凑过去看,见两人正在阅读里面"逻辑病例"之"机械类比"里的病句,佩服他们厉害,有我军苦中作乐的精神。两个人的头拼在一起,恨不得嵌进对方。爱之火热,已经到了《搜神记》里韩凭夫妇和《长恨歌》里连理枝的境界。
  人逢喜事,想的也就特别多。雨翔见钱姚两个爱得密不透风,又想起了比姚书琴清纯百倍的Susan,一想到她,心里满是愁绪,惋惜得直想哭。委屈就委屈在这点上——自己刚刚和Susan有了点苗头,就缘尽分飞。仿佛点一支烟刚刚燃着吸了一口就灭了,嘴里只有那口烟的余味。雨翔想想这也不恰当,因为他还没有"吸一口",只是才揭起Susan神秘的面纱,只解眼馋,没到解嘴馋的份上,就好比要吃一只粽子,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剥掉了上面的苇叶,闻到了香味,急着正要尝第一口时,那粽子却"啪哈"掉在地上。他叹了一口气,把钱姚置于自己视线之外,免得触景伤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在市南三中里如日中天。当然,一下子如日中无困难较大,太阳也是一寸一寸从天边挪到正中的,雨翔也要一步一步来,计划着先在文学社站稳,最好能当立社长——只怪现在中国废掉了世袭制,社长现在对他林某人看得像手足兄弟,否则,定会把社长的位置献给雨翔。再然后要带着文学社超过记者团。计划暂时作到这里,眼前的任务是写一篇评论文章,书评写不出,文评也可以。
  下午两节都是数学课。市南三中的课堂很怪,同科的喜欢挤一起上,仿佛一副没插乱的旧扑克牌,望去都是对子。两节数学课还算是数学老师慈悲为怀,隔壁二班,抽签不幸,碰上一个数学班主任,那班主任自己对数学爱得不得了,为了让学生跟他一起爱,他在一个上午连上了五节数学课,企图让学生和数学在一起的时候多一些,日久生情。二班学生可惜生不了情,生出了气,匿名信告到校领导,那领导妙手回春,辩解道:"动机是正确无误的,只是在行动上有些小偏差。"雨翔庆幸自己没有这种班主任,碰上了梅老师,管得极宽,所以决定在两节数学课上作文学批评。
  批评一定要有一个对象,否则一顿训话漫无目标,再大的杀伤力也没用。雨翔对大家不敢批,对刚出道的小家可以批着玩的——比如汽车开不动了,乘客可以下来推;火车开不动了,就没这回事。不过近来中国文坛里推火车的人层出不穷,雨翔不愿去白做功,宁可量力而行,从小推起。
  确定了范围,就要锁定一个受害者。出了两本书的许佳是个很佳的对象,但那两本书像恐怖小说里半夜的鬼叫,只能听到声音却见不到真面目。外面宣传得轰轰烈烈,只是不见那两本书出现,雨翔手头没有资料,萌发了一种治学的严谨态度,想等书出来了再批倒这两部言情小说也不迟。
  目光就聚集在肖铁身上。肖铁的文章仿佛是科学家预言一千年后的地球人,头身比例倒了过来。而且常常主次不分,写文章像拾荒;最主要的一点就是肖铁像铁一样生硬的比喻,什么"见到作文就像看到胡萝卜一样连碰都不想碰的话……"雨翔在这句话下面批道:"我不懂!那么见到了白萝卜呢?"用的是龙应台评无名氏爱情三部曲的语气。
  肖铁的文章真可作反面教材,雨翔批得满心喜悦,连连拍手,像《成长的感觉》里"走回头路是不可能的,就像岁月不会回头.河水不可能逆流一样"。雨翔只听说江水不可能逆流,理论上,河水有涨退潮,不存在逆流问题,又一错矣。还有介绍他怎么样会错到今天这个成绩的"我的写作心得"里,用了《劝学》的话连引号都吝啬得不肯打一个。诸如此类,雨翔写了整整千字,觉得满意,交给了社长。
  报纸两天后就下来了,雨翔拿到手先找自己的大作,终于在角落里寻宝成功,看见《我对肖铁的一些批评》,心里有些不满,是因为排版的见题目太长,有点麻烦,美观第一,把跟在"肖铁"后面的"文章"给斩掉了,全文顿时换脸,变成人身攻击。再看正文,删掉了二百多个字,目的却和题目的改法大不一样,是去掉了一些冷嘲热讽。雨翔虽然心有不满,但这是他在市南三中第一篇发表的文章,灵魂最深处还是喜欢的。偷偷看了七八遍,暗自笑了好几声,恨不得全世界识字的人都来读几遍。
  事实证明,亏得有林雨翔这篇文章,使《初露》草纸增价不少,市南三中的学生看惯了骈体文,偶见一篇骂人的、兴致大增,都记住了林雨翔这个名字,交口称赞,钱荣也来祝贺几句:"不容易啊,大作家终于发表文章了,恭喜!"雨翔当时正溺在喜悦里,满耳朵好话,自然也把钱荣这句话当祝贺收下了,好比在庆宴上收红包,等人去楼空繁华落尽后,一个人躲着把红包拆开来,才发现钱荣这小子送了几张冥币——雨翔平静下来,品味出钱荣话里有刺,像被快刀割了一下,当时并无感觉,等发现有个伤口时,痛会加倍厉害。不服气地想骂钱荣,无奈上课,距离太远。纵使骂了,声音也不会有气势,并不能给对方严重伤害。寻思几遍,决定就地取材,转身对姚书琴说:"咦,对了,我怎么好久没见到你的钱大文人的大作了?"
  姚书琴的耳朵就比雨翔的好使,听出了话里的刺,三下五下就拔完了:"林大作家这么博闻强记,积累了一个多月终于发表了一篇骂人的文章,钱荣怎么抵得上?"
  雨翔说不出话,姚书琴追击说:"林大文豪,你下一个准备要骂谁?算了,我没这个荣幸知道,你忙你的吧,我们可都等着读你的奇文啊。"说完摊开记录本,写道"林雨翔上课无故讲话,扰乱课堂纪律",雨翔气得要自尽,心底里佩服钱荣真是驯兽有方。
  于是一个下午都憋了气,雨翔的热水瓶仿佛也在替主人憋气,放在架子上不知被谁兜了一下,瓶胆四裂。调查出来是一号室里的人碰的,雨翔细声地要他赔款,不料人愈是有钱愈小气,跟雨翔争了半天说是它自己掉的。钱荣也为同类说话:"你这热水瓶本来摆在这么外面,别人不小心碰倒了也不能怪人家,你们在郊区住惯的人要有一点集体观念,不要我行我素,学会有修养。"
  雨翔又冒上一股怒火,浑身火热,爆发之际想到梁梓君的后果,又一下凉了来,闷头走进二号室。钱荣在一号室大笑,骂道:"中国的什么普遍不高,主要是中国的人太没受过什么教育,粗野无礼,其实应该把城市与农村的分开来看,才公平。"
  多亏林雨翔英语不佳听不明白几个主要词汇,否则定会去恶斗。二号室里很多,谢景渊破天荒在读《初露》,对林雨翔说:Z篇作文写得不好,写作文:就要写正面的,写光明面S么可以反面去写呢?这种作文拿不到高分的。"景渊无意一挑,终于憋不住,发泄道:"你懂个庇,我这篇不是文章——不是你说的:文章——是一篇批评的——"说着不知怎么形容,满嘴整装待发的理由乱成一团,狠坐在床上,说:"你不懂欣赏,水平太低。"骂完心理也平衡了,原来在这间屋里:只有一个人委屈,现在顿时增加一个,雨翔没有道理不畅快。
  沈颀有着农村学生少有的胖,胖出的那些肉是从身高里扣除的,一看就是一块睡觉的料,今晚长眠得正酣,被吵醒,像惊蛰后的蛇,头从被窝里探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见雨翔和谢景渊都赌气坐着,又钻进去睡觉。谭伟栋这人似乎被一号室的感化改造了,成天往一号室跑,二号室里很少见人,而且着衣也开始变化,短袖常套长袖外边。雨翔对这人早已好感全无,又跑到隔壁205室向余雄倒苦水,余雄开导:"你干你的,与他们何干?你别去理就是了。"雨翔心里道:"说得容易,当初挨骑摩托车的一拳如何解释?"恨不得要说出来把余雄驳倒。
  回到寝室门口,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敲几下门,里面毫无反应。可惜雨翔不曾听过莎士比亚就这个问题的看法——"用温柔的怜恤敲门,再坚硬的门也会为之而开。"所以越敲越粗暴,只怨恨自己太瘦而门太壮,否则就可以效仿警匪片里的"破门而人",威风八面。不知敲了多少下,手指都麻了,那门还是铁石心肠。雨翔敲得心烦意乱,准备动用脚时,那门竟一声脆响——有人开门。雨翔一身激动,竟有种奇怪的念头,如果是钱荣开的门,一切恩怨就此勾销。
  一张漠然的脸出现在门测,是谢景渊,钱荣正在一号室床铺上叫:"别开,Don'topen——"见门开了,雨翔半个身子已经过来,指谢景渊说:"YOU!多管闲事。"雨翔想对谢景渊道谢,谢景渊一转身往二号室走,把雨翔晾在那里。
  雨翔怒视着钱荣,生平第一次英语课外说英语:"你,Wait-and-see!',
  雨翔叫钱荣"等着瞧"只是雨翔的一厢情愿。其实"等着瞧"这东西像恢复外交关系一样,须要双方的共同努力,彼此配合。林雨翔在文学社里决心埋头干出一番成绩,要让钱荣瞧,钱荣当然不会傻傻地乖乖地"等着",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出击。
  学校的那些社团里,最被看得起的是电视台,记者团最近也合并到了电视台,使电视台一下子兵肥马壮。换个方面,在学校里,最受人尊敬的是文学,而最不受人尊敬的是文学社。发下去的报纸几乎没人要看,虽然由雨翔写的那篇文学批评轰动了一阵,但毕竟已经人老气衰,回天乏术。万山立誓要把文学社带成全市闻名的文学社,名气没打造出来,学生已经批评不断,说文章死板,样式单一。文学社里面也是众叛亲离,内讧连连——诗人先走了,说是因为雨翔的文章挤掉了他们的地方,自己办了一个"心潮诗社",从此没了音讯,社长之职争得厉害,也定不下来,择日再选。
  文学社乱了,电视台就有了野心,要把文学社并过来,《孙子兵法》上说"'五则攻之",现在电视台的兵力应该五倍于文学社,但文学社久居胡适楼,沾染了胡适的思想,不愿苟合,强烈要求独立自主,文学社的人内乱虽然正在惨烈进行中,可还是存在联合抗外敌的精神,一时啃不动。
  市南三中的老师喜欢走出校园走向社会,万山前两天去了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笔会,留下一个文学社不管——万山的认真负责是在学术上的,学术外的就不是他的辖区。文学社的例会上乱不可控,每位有志的爱国之士都要发言,但说不了两三个字,这话就夭折了,后面一车的反对。本来是男生火并,女生看戏,现在发展到了男女社员不分性别,只要看见有人开口就砍下去,来往的话在空气里胶着打结,常常是一个人站起来才说'我认为——"下面就是雪崩似的"我不同意"!害得那些要发言的人只好把要说的话精兵简政,尽量向现代家用电器的发展趋势靠扰,以图自己的话留个全尸,只差没用文言文。
  社长挥手说:"好了!好了!"这句话仿佛是喝彩,引得社员斗志更旺。雨翔没去搏斗,因为他是写文学批评的,整个文学社的唯一,和两家都沾不上亲戚关系,实在没有义务去惹麻烦。看人吵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雨翔微笑着,想文学社今年的选人方式真是厉害,培养出来的蟋蟀个个喜斗——除去极个别如社长之类的,雨翔甚至怀疑那社长是怎么被挑进来的。
  社长满脸通红,嘴唇抖着,突然重重一捶桌子,社员们~惊,话也忘了说,怔怔望着社长。
  社长屯积起来的勇气和愤怒都在那一捶里发挥掉了,感情发配不当,所以说话时只能仗着余勇和余怒。事实上根本没有余下的可言,只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好比刹车时的惯性和人死后的挺尸:"请大家……不要再吵了,静一下,好不好……我们都是文学社的社员,不应该——不应该在内部争吵,要合力!"
  台下异常的静。大家难得听社长讲这么长的句子,都惊讶着。社长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叹自己号召力大——说穿了那不是号召力,只是别人一种不敢相信的好奇,譬如羊突然宣布不食草改吃肉了,克林顿突然声称只理政不泡妞了,总会有人震惊得哑口无言——社长在羡慕自恋他的号召力之余,不忘利用好这段沉寂,说:"我觉得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社长——"社员差点忍不住要表示同意,这是文学社有内讧以来广大社员所达成的第一个共识。
  社长低声说:"我没能力当社长,我觉得大家有必要在今天推选出一个新的社长。我推荐林雨翔。"
  林雨翔吃惊得要跳起来,被幸福包住,喜不自禁说:"我怎么行!"想来散文和小说两派也不会让一个外人当社长。恰恰相反,散文和小说互相提防,都怕被对方当上,又怕己方的人对方不服,如今冒出林雨翔这个尤物,都表示赞成。雨翔喜出望外,只是短短几秒,地位就大变,推辞几下,盛情难却,说:"社长只好暂由我代,受之有愧。文学社是一个很好的团体,文学发展至今,流派——无数,成绩显著。现在大家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有些不和,也是没什么的——主要是我们受到电视台的威胁大一些——那是有原因的,电视台是新生事物,学生好奇大一些,说穿了,不过尔尔!过一阵子,学生热情退了,兴趣自会转向。电视台里的男主持,还是副台长——"雨翔说这句话时装着竭力思索,仿佛钱荣是他前世认识的一个无足轻重之友,"叫——钱荣,是吧,他这个人就是表面上爱炫耀,内心却很自私,无才无能,何足挂齿!"下面"嗅"成一片,似乎经雨翔点拨,终于认清钱荣本质。雨翔越说越激愤,心里有一种久被饭噎住后终于畅通的爽快,心想有个官职毕竟不同。继续说:"这种三教九流的没什么可怕,文学自有她无与伦比的威力。最主要的是我们内部有些小分歧的问题,大可不必,我想文学社最好能分两个小组,一个散文,一个小说,版面各半,再各选一个组长,大家互相交流,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最好把什么'心湖诗社'也团结过来,互相学习,友好相处,天下文人是一家嘛!"
  话落后经久不息的掌声。雨翔也不敢相信这么短时间里他居然信口开了一条大河,心还被快乐托得像古人千里之外送的鸿毛,轻得要飞上天。旧社长鼓得最猛,恨不能把下辈子的掌都放在今天拍完。
  雨翔一脸红润,奇思妙想源源不绝,说:"我还准备在《初露》上开辟一个帮同学解忧的谈心类栏目,这样可以增加它的亲和力。"
  "好!"社员都举手叫,夸社长才倾万人。
.13.
  回教室后林雨翔首先想到要出恶气,问钱荣:"你现在在电视台是什么位置?"
  钱荣一脸骄傲想回答,姚书琴抢着说:"男主持和副台长啊,怎么,想求人?"钱荣预备的话都让女友说了,愈发觉得两心相通,贴在脸上的骄傲再加一倍,多得快要掉下来。
  雨翔"哼"一声,说:"才副的?"
  姚书琴的嘴像刚磨过,快得吓人:"那你呢?伟大文学社的伟大社员?"然后等着看雨翔窘态百出。
  雨翔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迎上去说:"鄙人现在已经是社长了。"
  钱荣一怔,马上笑道:"不至于吧,你真会——"雨翔不等他"开玩笑"三个字出口,说:"今天刚选举的,论位置,你低我一级。"
  钱荣笑得更欢了,说:"你们今天是不是内乱得不行了?是不是——自相残杀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才被选上的?"姚书琴在一边哈哈大笑,仿佛古代打仗时的战鼓,虽不能直接杀敌,也可以为这句话增加不少气势。
  林雨翔没有钱荣那样战备精良,士气上输了三分,说:"可能吗?是集体评选的。"
  钱荣笑得直不起腰,说:"就算是吧,一帮小社员选举着玩嘛,你们的那位'周庄'跑到北京去了,你们闲着无聊就玩这个?有趣,JuCk!JuCk!你准备当几天社长玩,再退掉啊?"
  姚书琴打完战鼓改唱战歌,嘻嘻小笑着。
  雨翔急道:"是真的!"
  钱荣问:"没辅导老师也能改选?"
  雨翔学江青乱造毛泽东的遗嘱,说:"那个——'周庄'走时亲口吩咐要选举的,你不信等他回来问啊。"
  钱荣:"那太可喜可贺了,我带电视台给你做个纪录片,到时林社长要赏脸。"说着手往边上一甩,好似林雨翔赏给他的脸被扔掉了。
  雨翔手里有了权利,与钱荣抗争:"要不要我的'初露'给你们登广告?"
  钱荣道:"不必社长大人费心,我们——不,应该是鄙人cester的受欢迎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贵社,似乎那个了吧?"
  林雨翔甩下一句:"看着好了,你们电视台办不久的。"怕听到钱荣挖苦,立即跑出去找"心湖诗社"。诗人仿佛是鲨鱼,需要每时每刻移动,否则命会不保,所以找到他们极难。雨翔跑遍校园,还找不见人影,肩上被责任压着,不好放弃,只好再跑一遍,无奈诗人行动太诡秘,寻他千百度都是徒劳。
  雨翔突然想到一本书上说诗人有一种野性,既然如此,诗人肯定是在野外。市南三中树林深处有一个坍得差不多的校友亭,雨翔想如果他是诗人,也定会去那个地方,主意一定,飞奔过去。
  雨翔还是有诗人的嗅觉的。"心湖诗社"果然在校友亭下。
  "诗"到如今,备受冷落。得知有新任的文学社社长来邀,发几句牢骚,乖乖归队了。
  新一期的报纸一定要有新的样子。雨翔手头生平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稿子,激动不已;充分享受枪毙稿子的乐趣。第一篇被否定的是另类文人的得意之作,那人洞察人心态着了魔,写完了偷窥狂,又写偷盗狂(meptomania),雨翔一看到文章里中西合璧就心生厌恶,没看文章内容就否决了,弄得另类主义文人直叫:Why!"一想林雨翔只和自己唱过一次反调,用此语调太委屈他了,兴许真的是写得不好,便闭了嘴。
  然后雨翔又刷下了那个动不动就把"你"写成"汝"的文章,还不忘幽默一下,说:"汝也不能上也!"那人问:"为什么。"雨翔突然感到积了多时的怨气有了抬头之日,瞄他一眼,说:"你是社长还是我是社长?"
  那人的话碰了壁,只好把气咽在肚子里,心里一阵失望。
  雨翔接手文学社后的第一期《初露》终于诞生,发下去后他焦急地等反馈。实在没有主动汇报的积极分子,社员只好暂时变成间谍,遵雨翔的命去搜集情报。例会时,情报整理完毕,大多数人表示没看过,少数看过的人认为比以前的稍好,只是对"文学批评"一栏表示不满
  为什么!没有理由的!你总爱和我唱反调。表示不满——林雨翔实在读书有限,批评不出;歌倒是听了许多,便硬把流行歌曲替妇从军来当"文学"批评,而且只批不评,一棒子打烂整个歌坛,说当今的歌一钱不值,那些歌星仿佛是要唱给动物听,咬字不清词意晦涩,常人无法听懂,况且歌手素质太低,毫无内涵可言,不仅如此,还"男人的声音像女人,女人的声音像男人;外加形象怪异,男性中如任贤齐之类头发长得能去做洗发水广告,女性中如范晓萱之类头发短得可以让喜欢扯住女人头发施威的暴君无处下手望头兴叹……"歪理作了一堆。雨翔对自己的评论颇为得意,以为有识之士一定会对其产生共鸣,遂对林社长的文章研究得爱不释手赞赏得连连点头,恨不得市南三中博洽通理的人和他林雨翔的文章相爱——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表示不满",痛恨地要抄他的家,问:"是谁?"
  社员摇头说不清楚。林雨翔悻然说:"这些浅薄的人,俗气。"
  社员提议:"社长,你那篇文章的涉及范围微微大了一些,最好能具体一点。"
  那个提议被林雨翔用潜意识拒之耳外,原想驳他几句,转念想自己信望卓著,不必与之计较。心胸豁然开阔,说:"你说得对,我以后注意一点。"那社员不胜欣慰,笑着坐下。
  林雨翔并没有做到"注意一点",只是注意一点点,认为以后要多写人名,有名有据,范围自然小了。于是撰文批台湾作词人许常德,正要发表上去,恶讯传来,万山从北京回来。雨翔不好亲口去说换了社长,只好托旧社长说明一下,好让万山有个思想准备。没想到万山大惊失色,指着旧社长说:"我不在你们……林雨翔这个人他太……唉!"要看由雨翔编的报纸,看过后平静了些,说:"过得去。他第一篇文章写得可以,第二篇怎么扯什么'歌曲'上去了!不伦不类。"又要看最新的样刊,看后在《我说许常德》下批"该文甚多讹外,断不可发"。旧社长十分为难,说这个最好周老师亲自办,万山叫来林雨翔,本想撤他的职,还想好了批评的话,结果临阵见到雨翔一副认真样,心软了下来,指点几句,委婉剥夺他的审稿权:"学生呢,比较忙一些,不如每个礼拜把稿子送过来,我来审发,好吗?"雨翔没有说"不好"的胆量,委曲求全。
  万山在首都学到了先进经验,决定在文学社里讲授大学教材,叫做"提前教育"。自己在中学里过大学教授的瘾,乐此不疲,还就此写了一篇教育论文。代数是万山学术之外的东西,所以一概不认真负责,说改革以后《初露》文学社总共在市级刊物上发表文章百余篇,比罗曼·罗兰访苏时的苏联人还会吹牛,引得外校参观考察团像下雨前的蚂蚁,络绎不绝排队取经。
  雨翔的社长位置其实名存实亡。雨翔一点都没了兴趣,因为原本当社长可以任意处置稿件,有一种枪毙别人的快乐;现在只能发发被万山枪毙的稿子,油然生出一种替人收尸的痛苦。
  期中考试刚过,林雨翔红了五门——数学化学物理自在清理之内,无可非议,化学仗着初中的残余记忆,考了个粉红,五十三分;物理没有化学那样与中考前的内容藕断丝连。高中的物理仿佛已经宣布与初中的物理脱离父子关系,雨翔始料未及,不幸考了个鲜红,四十五分;数学越来越难,而且选择题少,林雨翔悲壮地考了个暗红,三十一分。理科全部被林雨翔抹上血染的风采后,文科也有两门牺牲,其一是计算机,雨翔对此常耿耿于怀——中国的计算机教育仿佛被人蒙上了眼,看不见世界发展趋势;而且被蒙的还是个懒人,不愿在黑暗里摸索,只会待在原地图安全。当时Windows98都快分娩出来了,市南三中,或者说是全上海的高中,都在教FoXBase这类最Basic的东西,学生都骂"今天的学习为了明天的荒废",其实真正被荒废掉的不是学生的学习,而是电脑的功能,学校里那些好电脑有力使不出,幸亏电脑还不会自主思考,否则定会气得自杀;雨翔比痛恨Fox还要痛恨FOxbase,电脑课也学得心不在焉,所以考试成绩红得发紫——二十七分。
  最后一门红掉的是英语。雨翔被钱荣害得见了英语就心悸,考了五十八分。但令他欣慰和惊奇的是钱荣也才考了六十分,钱荣解释:"Shit!这张什么试卷,我做得一点兴趣都没有,睡了一个钟头,没想到还能及格!"
  语文历史政治雨翔凑巧考了及格,快乐无比;看一下谢景渊的分数,雨翔吓了一跳,都是八十分以上,物理离满分仅一步之遥。雨翔看得口水快要流下来,装作不屑,说:"中国的教育还是培养那种高分——的人啊。"话里把"低能"一词省去了,但"低能"两字好比当今涌现的校园烈士,人死了位置还要留着,所以林雨翔在"高分"后顿了一下,使谢景渊的想象正好可以嵌进去。
  谢景渊严肃道:"林雨翔,你这样很危险,高中不比初中,一时难以补上,到时候万一留级了,那——"
  雨翔被这个"那"吓出一个寒战,想万一真的留级真是奇耻大辱,心里负重,嘴上轻松:"可能吗,不过这点内容,来日方长。"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个样子下去……"
  "好了,算你成绩高,我这文学社社长不如你,可以了吧。"
  谢景渊说:"那你找谁去补课。"
  雨翔士可辱不可杀,语气软下来:"有你这个理科天才同桌,不找你找谁?"
  谢景渊竟被雨翔拍中马屈,笑着说:"我的理科其实也不好。"
  姚书琴被爱冲昏了头,开了两盏红灯,被梅老师找去谈一次话后,哭了一节课,哭得雨翔心旷神怡。
  文学社里依旧是万山授大学教材,万山这人虽然学识博雅,但博雅得对他的学识产生了博爱,每说一条,都要由此而生大量引证,以示学历高深。比如一次说到了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不绝地说什么"妖对仙,佛对魔",不知怎么说到牛魔王,便对"牛"产生兴趣,割舍不下他的学问,由"牛魔王"发展到"牛蛇"。这还不算,他居然一路延伸到了《包法利夫人》(naaamenovary),说:"包法利"(sovary)隐含了"牛"(Boying)的读音和意思,所以"包法利夫人"就是"牛夫人",然后绕一个大圈子竟然能够回到《西游记》——"牛夫人"在《西游记》里就是牛魔王的老婆,铁扇公主是也!
  社员们被倾倒一大片,直叹自己才疏学浅。万山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许多次运气不佳,引用了半天结果不慎迷路,回不了家,只好搁在外面。
  雨翔对这种教学毫无兴趣可言,笔记涂了一大堆,真正却什么也学不到。只是留恋着社长的名称。才耐下心听课。当上社长后,雨翔演化成了一条红,两眼长在顶上,眼界高了许多,对体育组开始不满,认为体育生成天不思进取秽语连天,"道不同,不相为谋",寻思着要退出体育组。
  十一月份。天骤然凉下,迟了两个月的秋意终于普降大地。市南三中树多,树叶便也多,秋风一起,满地的黄叶在空中打转,哗哗作响。晚秋的风已经有了杀伤力,直往人的衣领里灌。校广播台的主持终于有了人样,说话不再断续,但古训说"言多必失",主持还不敢多说话,节目里拼命放歌——
  已经很习惯从风里向南方眺望
  隔过山越过海
  是否有你忧伤等待的眼光
  有一点点难过突然觉得意乱心慌
  冷风吹痛的脸庞
  让泪水浸湿了眼眶
  其实也想知道
  这时候你在哪个怀抱
  说过的那些话
  终究我们谁也没能够做到
  总有一丝愧疚自己
  不告而别地进
  而往事如昨
  我怎么都忘不了……
  这歌有催人伤心的威力。雨翔踱到教室里,见自己桌面上静躺了一封信,心猛然一跳。呆着想自己身在异地,原本初中里交的朋友全然没有消息,似曾有一位诗人或哲人打比方说"距离如水",那么朋友就是速溶的粉末,一沉到距离这滩水里就无影无踪——今天竟有一块粉末没溶化完,还惦着他,怎么不令人感动!林雨翔扑过去,心满肚子乱跳。
  雨翔希望信是Susan来的,一见到字,希望凉了一截。那些字仿佛刚被人揍过,肿得吓人,再看信封,希望彻底冷却,那信封像是马拉,患了皮肤病,长期被泡在浴缸里,全身折格,不是Susan细心体贴的风格。
  雨翔还是急不可待拆开了信。信纸一承以上风格,一副年逾古稀的残败样。信上说:
  林友:
  展信住。不记得我了吧?应该不会的。我现在在区中里,这是什么破学校,还重点呢,一点都没有味道。每天上十节课,第一个礼拜就补课。中国教委真是有远见,说是说实行"双休日",其实仍旧是单体,还要额外赚我们一天补课费。说说就气,不说了。
  期中刚过,考得极差,被爹妈写了一顿。  
  说些你感兴趣的事吧——说了你会跳楼,但与其让你蒙在鼓里,还不如我让你知道——你的Susan(是"你的"吗?现在可能不是了)似乎已经变了,她现在和理科极优的男孩好得——我都无法形容!简直——,她有无给你写信?如果没有。你就太可惜了,这种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罢。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归。市南三中好啊一定快好死了,呆在里面不想出来了,所以你人都见不到。
  匆匆提笔,告之为你,节哀顺变。
  勿念。
  Tansem Inn
  于区中洞天楼
  雨翔看完信,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觉得四周静得吓人,而他正往一个深渊里坠。坠了多时,终于有了反应,怕看错了,再把信读一遍,到Susan那一段时,故意想跳掉却抵抗不了,看着钻心的痛,慌闷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San的笑脸,心碎成一堆散沙。怔到广播里唱最后一句"不如一切这样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谁都害怕复杂/一个人简单点。不是吗",雨翔才回到现实,右手紧握拳,往桌子上拼命一捶,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全是这一捶的余音。李清照的悲伤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惨,物非人非,泪水又不肯出来,空留一颗心——绝不是完整的一颗——麻木得挤不出一丝乐观,欲说不能,像从高处掉下来,嘴巴着地,只"嗯"了一声后便留下无边无际无言无语的痛。人到失恋,往往脑海里贮存的往事会自动跳出来让他过目一遍,加深悲伤。心静之时,回想一遍也没什么,只觉人世沧桑往事如烟;心痛之时,往事如烟,直拖着你一口一口吞苦水。每逢失恋情思亲,不是思活着的亲人,而是思死去的亲人,所以便有轻世之举。雨翔悲怆得想自杀,满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烧一趟赤壁。自杀之念只是匆忙划过而已,一如科学家的美好设想,设想而已,绝无成品出现的可能。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两封信——两张纸条他都带来了,开了柜子找出来看,一看到Susan的字又勾起了难过,既舍不得又凶狠地把纸撕烂,边撕边说:"什么——三重门——去你的——我——"这时脑子突然聪明,想起万山说过"三重"在古文里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决定把苏珊忘记。
  突然,林雨翔的聪明更上了一个台阶——他猛想起,刚才只顾悲伤了,忘了看信是谁写的,区区一个生人的话,何足取信!希望又燃起来,望着一地的纸片后悔不已。
  那个"Tansemtou"实在生疏,英文里各无意义,学鲁迅硬泽是"天山骡",雨翔渐渐怀疑这信的可信度。再念几遍,似乎有了头绪:骡,罗,天——罗天诚!骂这小子变骡子来吓人——罗天诚的意思显而易见,要先利用雨翔通讯不便的劣势撒个谎让他退出,再自己独占SU-san。雨翔长吐一口气,想多亏自己胆大心细推理缤密,刚才的悲哀全部消失,构思写封回信。
  一般来说,看信时快乐,回信时就痛苦;而看信时痛苦,回信时就快乐。雨翔没有王尔德和奥登曾那么怕回信,展纸就写。
  Dear Luo:
  展信更佳。
  身在异地,孤零飘泊,偶见昔日友人(是友人还是敌人?)之信,感动万分。
  信里提Susan,挚友大可放心,Susan与我情有多深我自明了,我俩通信不断,彼此交心,了解极深。至于信里提醒的情况,我的确不知,但我信任她,朋友之间讨论题目有何不可?
  不知罗兄在区中生活如何?望来信告之。我一切都好,您大可不必操心。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
  祝君安
  写完信后雨翔扬眉吐气,但觉得不解恨,再加几句:
  P.S,罗兄,十分抱歉,复信简短,主要因为我手头有一堆Susan的信,要赶着还信债,匆匆止笔,见谅。
  雨翔马上买了几张邮票把信寄了出去,觉得早一天让罗天诚收到此信,他林雨翔就多一点快乐。
  然而出气归出气,疑惑仍然存在,比如人家扇你一巴掌,你回敬他两巴掌,心理是平衡了,但你的脸却依旧灼痛。
  为打消疑虑,雨翔又给沈溪儿写一封信:
  溪儿:
  为避免你忘记,我先报上名字——林雨翔。如雷贯耳吧?闲着无聊给你写一封信。
  雨翔恨不得马上接下去问:"快如实招来,Susan怎么样了?'但这样有失礼节,让人感觉是在利用,便只好信笔胡写"近来淫雨绵绵,恶运连连";"中美关系好转,闻之甚爽",凑了三四百个字,觉得掩饰用的篇幅够了,真正要写的话才哆哆噱噱出来:
  突然记起,所以顺便问一下,Susan她最近情况怎样?我挺牵挂的。
  写完这句话想结束了,但觉得还是太明显,只好后面再覆盖一些废话,好比海龟下蛋,既然已经掘地九寸,把蛋下在里面,目的达到后当然不能就此离开,务必在上面掩上一些土,让蛋不易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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