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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6 王旭烽(当代)
  沈绿爱气得也顾不着上吊了,问:"我怎么吓着他了?我怎么吓着他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就吓着他了?"
  "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几个像你那样。一双大脚不去说,胸脯挺得贼高,喉咙湖响,人没到声音先到。你是山里头野惯了,还是城里头荡惯了。婆婆不要你三从四德,不过温顺贤惠总也要晓得。你看你这副吃相,上吊啊绝食啊,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当一回女人生一回儿子,也叫我当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媳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抗家没一个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进抗家,十年没有开怀,我吃的苦头,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这还没开始呢,抬进来还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样蹦上蹦下了,你跳给哪个看嗅,当我会可怜你?笑话!"
  婆婆一顿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把一意任性的沈绿爱骂得愣住了出神,她吃惊得嘴巴半张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达理,上上下下都打发得周全,婆婆还识字断文,从不计较她的这副大脚。她从来没有想到,婆婆那么残忍,你看她手里拿着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间里,便只有她那个瘦高个黑影子,两个肩膀撑起着,像一只停栖的黑鹰,手里那束散发奇怪香气的住香在闪闪烁烁地挤着诡眼。
  沈绿爱看到了她的命运的眼,向她挤着嘲弄的光,黑暗中到处是那光的同类!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它静静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征着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绿爱一把抓起壶来,便高高举过了头。没有一个人阻挡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曼生壶在她手里颤抖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命运。沈绿爱也和它一起颤抖着,仿佛他们同病相怜,相儒以沫。
  "不!"她竭尽力量大叫了一声,放下手来。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刺耳,整个忘忧楼的旮旮旯旯都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的拒绝声。这个声音很新鲜,有冲击力。五代单传的杭氏家族,还从来没有人,公开发出这样的抗议!
  三天以后,病倒在床上的沈绿爱,终于起床了。这三天里她做了许多乱梦,但都没有记住,她起床时只看见了一件东西——她用冷水冲泡的那杯龙井茶,浮在层面上的茶叶终于舒展开来了,茶汤,已经呈现出黄绿的色泽。叶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绿爱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盯着这只玻璃杯。她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那么专注,她看这个杯中世界的沉浮,几乎看得出了神。
  婉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边,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几天?"沈绿爱问。
  "有三天了吧。"婉罗不解地问,"小姐,你看什么?"
  "茶真好看,"沈绿爱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茶会这样好看。"
  婉罗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脑子有毛病了,开口说话这么古怪。但沈绿爱却一掀薄装,起来,轻轻松松地说:"我要吃饭。"
  婉罗吃惊地为她的主人去张罗吃饭,不明白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走时她顺手端起茶杯,沈绿爱却叫道:"别碰它!"
  "你是说它?"婉罗端着那只茶杯,"我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你给我放下!"沈绿爱说,"我就要这冷的,我喜欢看它。"
  吃过早饭,沈绿爱到她的婆婆那里请安,她笑吟吟地坚实地向她的婆婆走去。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着茶庄的生意,见着了媳妇,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依旧光芒四射的神情,说:"怎么才躺几天就起来了?"
  "病好了,自然要起来。"媳妇亲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纪的人都在操心,我们下一辈的人怎好老是躺着?和你们在一起,多听听,也是长进嘛!"
  茶清感觉到新媳妇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他眼前微笑着,寻找着下手的地方。他捻着山羊胡于,微微闭起了眼睛。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说出来有没有用?"
  婆婆和从前的管家不约而同地盯着了她。她说:"咱们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闲了,不如趁这时间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样是冲泡了喝的,有人还喜欢以菊代茶呢!"
  "这主意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杭菊主要产在桐乡,谁去办这件事情?"
  "我家有个亲戚,恰是在桐乡种杭菊的,一应事务交给他便是了。"
  林藕初盯着媳妇看了片刻,又看着茶清,茶清只顾捻着胡子,不说话,林藕初便也不说话。
  沈绿爱乖巧,便问茶清:"茶清伯,你看如何?"
  茶清双手轻轻一揖:"免问,不怕我抢了你生意?"
  沈绿爱站了起来,喜形于色,说:"茶清伯是说我能挣钱呢!等天醉回来便与他商量了,由他定夺吧。"
  沈绿爱刚走,林藕初便说:"她有本钱她去做吧,我是没钱给她的。"
  茶清伯叹了口气,说:"作孽。"
  "你怎么也说起这泄气话来。"林藕初说。我哪里知道会差点弄出人命来!还要丢饭碗!茶清伯,你发发善'U……,,
  吴茶清把二十块银洋往前一移:"我留你不得。你心气盛,杀气也盛,留你便是留祸祟。走吧,回老家讨个老婆,心思收回来吧。"乌
  吴升手脚哆嚏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讨……老婆,还早早-…·早着呢,我想都,都,都没有想到……过……"
  "不要讲了,你肚皮里几根虫,我有数。"
  吴升呆住了,膝盖一软,跪在茶清脚下,抱着茶清双腿呜呜呜,双手拍打着满地泥巴,大哭了起来。
  想起他那个凌厉而漂亮的妻子,披头散发地要上吊,杭天醉就愁得头发根子倒竖。
  说来,把小茶从茶行接出,也是十分无奈的事情。原来肉体的迷恋竟是这样的。杭天醉至今也说不出,为什么对小茶这样一个女子,他便会生出雄健豪迈的征服之心,这颗征服之心如此强大,竟然在他的胸膛里砰的一声,当场爆炸,而它的碎末又竟然游遍他的全身,左右了他的肉体。如果说,他在沈绿爱面前是想要强也要强不起来,那么,他在小茶面前,则是想软弱也软弱不下去了。
  和小茶的无休止地做爱,也许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中药有关系,也许没关系。反正杭天醉知道自己是陷进去了,陷入了弱的泥淖。和百依百顺的小茶在一起,他成了一个哈三喝口的大老爷们,他喉咙响一下,小茶就会吓得目光抖落一下。他很解气,很欣赏这种关系。他在妻子面前表现恰恰相反,妻子稍微扬一扬柳眉,他就自己吓得目光抖落一下。他以为自己做了亏心事,小鬼终究要在半夜敲门的。他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便终于给他等到了。
  妻子寻死觅活的三天中,他无颜回家,便无可奈何地躲避在小茶的怀抱中,唉声叹气:"我早该跟寄客去了东洋的。"
  "是啊,去东洋。"
  "在那边无牵无挂,连性命都不用顾及的,只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神往哦。"
  "是啊,神往。"
  "你晓得什么叫神往?"他便找小茶的岔子,"你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神往就是想死了。"你小茶老老实实地说,她难看起来了,一脸的蝴蝶斑。
  "是啊,我真想过那种日子,又通气又畅快。"
  "都是我不好。"小茶说,"你回去好了,小孩生下归我养只要给我们一口饭吃,就够了。"
  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便从一个少女变成妇人,连她说出来的话,都仿佛很旧了。
  "你真的只要一口饭吃就够了?"
  "真的。"
  杭天醉长叹了一口气,又有说不出来的不满足。
  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不过病?
  那么回去,找那个光芒四射的妻——怎么样?
  杭天醉浑身上下松松垮垮,便一点骨气也无了。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么快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所以
  农历九月十八,林藕初派人挑了供香之物,给小茶送来,又给天醉发了话说媳妇不闹了,避过这一阵便可回来。但农历九月十九是观世音生日,必得到"湖上小西天"三天竺去烧香,保佑杭家人丁兴旺。小茶既有孕在身,早一日去,省些喧闹,也是可以的,只是必得天醉亲自送了去,才是心诚。
  原来观音菩萨在杭人心里是有三次诞辰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那三日,市人朝山进香,蜂拥鱼贯,摩肩接辰,直奔杭州西北的三天竺。前人曾有对联:"山名天竺,西方即在眼前,千百里接腊朝山,海内更无香火比;佛号观音。南摩时闻耳畔,亿万众同声念佛,世间毕竟善人多。"
  杭天醉骨子里不信鬼神,态度倒是和孔子一致的,一是敬神如神在,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倒是想到能借此机会去三生石一趟。他与这块石头,真是久违了。
  杭人向曰:韬光观海,天竺观山。游天竺,但为那数十里秀色山峦,罗列青峰,从下天竺至上天竺,一路有灵骛峰、莲花峰、月桂峰、稽留峰、中印峰、乳窦峰、白云峰、天竺峰等。杭天醉和小茶要去的下天竺法镜寺,就在莲花峰前。这莲花峰与灵骛峰相接,山虽不高而山形特美,山上有巨石壁立,顶上开散,犹如盛开的大瓣莲花,故有人吟"巨石如芙染,天然匪雕饰"之诗。那高约三丈、宽约六丈的三生石,就在莲花峰下,天醉让下人陪小茶入了法镜寺,自己则消消停停地来到三生石前。
  现在,他又看到那首关于三生石的诗了:"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掉上翟塘。"他很奇怪,先前一路上想象的再见三生石的激动,怎么一点也没有发生。光天化日之下的山林怪石藤葛茅草,看上去虽则多了城里无有的山意,但和许多年前黑夜中的三生石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夜梦里,那是好像被罩了一层清漆的幽亮的地方,又深送又不可知。他好久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直到他感到了隐于山中的那份孤寂,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才想了起来,从前的三生石有两个人,他拥有过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今的三生石却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结婚、偷情、纳外室,很快将有孩子,但他只有一份无可奈何的生活了。在这种生活里,他迷乱了一阵,然后,便是长长远远的迷茫。
  巨大的命定的波澜,第一次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和赵寄客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哪怕他此刻回过头去寻找,他赤着脚去追赶也无济于事了。这是谁让他落到这种境遇的?谁在冥冥中把他的命运捏在手心中?杭天醉在那条长满了皂荚树的山道上怔住了。他被他自己的生活惊得目瞪口呆:去年此时,我还无牵无挂,今年此时,我竟然有两个女人了!秋日的阳光照在山路上,杭天醉的眼睛迷蒙了起来:前面白晃晃的是什么?是那个久远的银色之夜里的银色背影吗?那背影总也不回头,像青天白日之下一个固执的梦。他惊声问道:"你认命吗?"
  那背影用他听惯了的熟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回答:"认!"
  从法镜寺出来时,山道两旁,蹲满了从各地赶来的蓬头垢面的乞丐们。观音菩萨的每一次生日,对他们而言,都是巨大的狂欢节,他们要靠观音的余荫来度过他们的饥寒交迫的余生。小茶走了几步,拉住了天醉的袖子,悄悄地说:"快走,我看见一个熟人。"
  "谁?"
  "吴升。"
  "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知道。不过他倒是和那些叫花子混在一起。"
  "真是他。可怜,茶清伯把他辞了。那也是没办法。他这个人心术不正,他一直在缠你,是不是?没关系,行了行了,瞧你脸红的,好像真的就有了什么事情似的。我们走吧,他是不是头上还扎着块破布?我看见他了。我们就装作没看见他,走过去算了,免得碰上了彼此尴尬。真想不到,他没有去他的安徽老家,他竟然混到讨饭堆里去了。"
  十八日夜里,天醉携着小茶,去西湖边放莲花灯。旗营各个城门,此一夜城开不闭,任人进出。杭人于十八日游夜湖,主要还是为朝山进香。善男信女,早在数日前就已准备了,至诚者都是步行的,由钱塘门沿着里西湖,直到灵隐天竺,二十多里路,沿途寺宇林立,香客逢庙烧香,见佛即拜,湖边路上,一路香火透达连绵,忽隐忽现,幻影憧憧如明如灭,竟也映出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之湖。
  那些不去西天拜佛的人们,事先则预定了游艇,约定了晚饭后登舟,到湖上荡漾。大游船可容十至二十人,中有大舱,可开筵席。天醉家的不负此舟,已经被家人用去了,天醉便雇了一艘瓜皮小艇,艇上除了舟子,只坐了他与小茶二人。
  此时的夜西湖,杭人开始放莲花灯了。灯以纸制,状似莲花,下托木板,并立一钉,上插红烛;灯燃花放,浮于湖中,或多或少,但须得双灯,用暗线接在一起,以图吉利。
  渐渐地,这黑丝绒一样的宽大的湖面上,莲花灯就布满了。微风吹来,心施摇曳,花灯亦摇曳。红火微星,楚楚动人,时远时近,时谷时峰,星丸错落,辉煌烛天,水面又作一色相,正可谓夜静水寒,银河下凡了。
  杭天醉那颗白天在三生石生起的惶惶不安的心,渐渐地,便被这强大的世俗的美丽化解了。他想,也不是非得和寄客一样才好的吧,认命不是也有认命的道理吗?比如认命便可以放花灯了。况且,在他看来,每一朵莲花灯,都是大有深意的,都是有一个人的魂儿,附着隐秘的欢喜与痛苦,化作了烛光,在这样自由的湖上和风中,无拘无束地荡漾着的。他仿佛听到,从湖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众生的祈祷,阿弥陀佛……他被这种又美到极致又虔诚到极致的夜景感动得热泪盈眶。坐在另一头闲望的小茶,不明白少爷何以久久地不说一句话,又见他手忙脚乱地找蜡烛,便问:"你找什么?"
  "快,那边有一只莲花灯被风吹灭了,你瞧它多可怜,它怎么没有和我们一样成双成对地放着花灯呢?快,划过去,我至少可以把它重新点起来。一只孤单单的花灯,还被风吹灭了烛火,那放花灯的人儿该多么伤心。怕此人也是个孤魂吧,要不怎么就放了孤灯呢。再划近一点,让我把它先捞起来,我看看,那里面写着谁的名字?"
  他一手捞起那盏花灯,往花心处看去,便一跳,怔住了。小茶问:"看到了?是谁啊?"
  杭天醉点了那花灯,把它重新放入水中。灯儿摇摇晃晃远了,汇入了灯海烛光,找不到了。
  "你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吗?"肚子里有了小孩,就好像打仗有了根丈八长矛,小茶说话,就有点不客气了。
  "闭嘴。"杭天醉说,又对舟子打招呼,一回去。"
  水影又滑又浓,倒映着荷花,如着了红妆。红光,一会连成一片,一会又碎成万缕千丝,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婉的幻象的美丽。杭天醉望着湖水。水下,便渐渐升上来妻子的面容。他真想问她,这也是命定吗?茫茫灯海中,为什么唯有你的这一盏飘向了我?你怎么也会写"莲心正苦"这样的字呢?妻子在水下凄然一笑,便消失了。
  杭天醉还没走进自己的院落,就听到了一阵古琴声,这使他十分诧异,弹的偏又是杭天醉极熟的《西冷话雨》,这才发现,秋气渐深,秋雨绵绵了。
  从雕花楼空的窗框缝隙中望去,幽幽一盏暗烛,烛下一个穿月白大襟衫的女子,一头长长的黑发梳成松松的一个大辫子,正在轻挑慢拢。音流凝咽,欲言又止,无限秋思,尽在这样一幅夜图之中。
  杭天醉不禁黯然神伤,虚虚浮浮地,便飘上来一种别样的幽情。站在门外,踌躇着不知如何动作,又见绿爱停了琴,别过脸来,似乎听到了什么。
  他不好再站下去,也是不忍再看到她那张凄然的脸。这张面孔因为忧伤而沉静下来,不再那么热烈鲜明,在灯光的散落寻觅中,竟化为源陵古典的了。
  绿爱见了丈夫的归来,淡然地一笑,说:"回来了?"
  "回来了……"
  杭天醉到底做贼心虚,虚虚地飘过一句,就想进书房。
  却见妻子起来,用于毛巾为他擦头,以往也有这样的事情,总不免有几句怨词,但是今天却不一样,只是细细地用毛巾擦了他的头发,又一声不吭地走开。
  杭天醉被妻子一反常态的温情,弄得忐忑不安,正在书桌前,妻子却已把那把曼生壶双手捧着,递到他眼前。
  "你……我自己来,婉罗……"天醉心慌,站了起来。
  "别说了,外面寒,喝口热茶吧。"
  天醉看看妻子的眼睛,看看妻子端壶的手,手指长长的,指甲干干净净,红红的嫩嫩的,像肉体的触角。
  妻子却又返身去了客厅,又说:"我长久不操琴了,今日来了一点心绪,不知会不会吵了你?"
  "哪里哪里,"天醉连忙说,"我也是最喜欢听琴的,只是你嫁过来那么长时间,竟不知你还会这一门技艺呢!"
  "在上海的时候,父亲专门请了一位琴师,教我和哥哥。学的是浙派……"
  "这个我刚才在门口就听出来了,清、淡、微、远,这个境界,竟被你体会出来,想来也是花了多年工夫的了。"
  沈绿爱见丈夫有心,便接了话头,说:"我父亲说了,女孩儿学点琴,存一点幽情旷志,竟也是好的,比一味地学绣花要强呢。"
  "你父亲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知道琴韵,原也是有德、境、道的;让你学的浙派,也是极有道理。你没听古人有言曰: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杭天醉心里一松,便信口开河起来,又见妻子只对他微微地笑,便作了一揖,说:"我是纸上谈兵,眼高手低,真正要操琴,还是得看你的吧。"
  沈绿爱也不推辞,正襟危坐,焚香视之,又弹了一曲《胡布十八拍》,竟然把个杭天醉听呆了。曲调,先是低沉徐缓,继而婉转哀怨,继而激愤,继而狂喜,继而哀痛,继而思绪万千,心如刀绞,最后把听的人和弹的人都裹挟进去,不可自拔。
  半晌,杭天醉才从痴醉中醒来,说:"我怎么觉得,从前竟是不认识你似的呢?"
  沈绿爱淡淡一笑:"从前我在乡下的时候,最喜欢往山上跑,家中佃户的小孩也喜欢跟我。父亲回来,怨母亲没把我调教好,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倒比女的文气。他哪里晓得,我妈自己也是三日两头在外面的,那么大的田庄,全靠她撑着呢!后来去了上海,父亲弄了两三个老师来调教我,琴就是那时学的。"
  "怪不得你……"
  沈绿爱不说什么了,浅浅地笑了一下,便去张罗着睡觉。杭天醉心里紧张着,不知她会弄出一些什么动作,却见她和往日一样,并无发难,铺了两个被窝,扁扁的两床夹被便是了。
  天快亮时杭天醉醒来,见绿爱裹着夹被,朝他蟋缩着,吹气如兰,睡得正香,一头的黑发披散在枕间,煞是动人。一阵冲动便向他袭来,一刹间他发现床上的女人都一样,并不可怕的。
  当他与她做爱的时候,他甚至发现她的表情和呻吟也和小茶一样,这使他自信心大振。他不明白,从前他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恐惧?
  第二天傍晚,他在小茶那里吃的晚饭,以后就开始心神不宁。挨到掌灯以后,他说:"小茶,我要回去了。"
  "回去吧。"小茶说,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他不敢再看她,扭头便走,一天的秋雨在门外等着他,他又想留下,又想回家。
  第二夜不像第一夜那么生疏了,绿爱显得浓情蜜意,也不再像是小茶那样的被动了。但这样的主动井不叫杭天醉恐惧,他觉得这一切原来都是可以接受的。
  杭天醉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这叫他的母亲林藕初很不好理解。白天他也出去张罗一些事情,但夜里是一定回家的。林藕初派人去打探过那个叫小茶的女人,回来说肚子是一天天地在大起来了,日子倒也过得干净,没有因为男人的朝三暮四而发难。林藕初听了,脸上便有了笑意。但是,她继而也发现她的媳妇嘴角深处抿进去的东西,这种用意志克制住不让其爆发的东西,太重了,便在她那光艳照人的脸上砸下了一条裂痕,从鼻翼开始,浅浅地划向了嘴角,随着岁月又渐渐加深,像一条笑纹,也像一条苦纹。有时得意,有时又似饱经沧桑。
  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头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壑。
  冬至那一日,过小年,杭家大院照习俗,要到郊外上坟。新媳妇穿得花花绿绿出去,杭人的习俗,称为上花坟。
  临出门前,左等右等却等不来那对小夫妻,林藕初正生着闷气,杭天醉就慌慌张张赶来,说:"妈,绿爱在吐。"
  林藕初听了一惊,赶紧往后院赶。她们的目光一相撞,做婆婆的就明白了,她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说:"天醉,你要当爹了。"
  那天夜里,天醉正要回房躺下,婉罗说:"小姐吩咐了,书房里给您架了小床。"
  杭天醉听了当头一棒,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冲进卧房,要问个明白。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杭天醉还是不明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啦?"
  沈绿爱轻轻地,像抹布一样地抹掉他的手,说:"别碰我。"
  "为什么?"
  "我嫌脏。"
  杭天醉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再盯着妻子看,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朵"莲心正苦"的花灯来。他失败了,他读到的是两个冰冷刺骨的大窟窿。
  "你就那么算计我?你就那么恨我?"他沮丧着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的沮丧中还带有一丝侥幸的游戏心态,他竟然还希望这是个大玩笑。
  "我倒是算计你来着,可我不恨你。"女人半倚在床上,头发长长地挂下来,"开始我真的是恨你的,后来我明白了,我就可怜你。你这个男人,我是看透了,你就是个可怜人罢了。不值得我恨的。"
  杭天醉呆若木鸡。半晌,说:"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把我给说透了。"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白里透红,黑发如漆。他看着她,咬牙切齿,又情欲勃发。他恨不得当场就干了这个女人,可是刚抬起手,他就一阵大恶心,恶心!恶心!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沈绿爱眼看着丈夫背影,她解气了,大笑,又大哭。她知道她复了仇。但她不知道她要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得到。杭天醉,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没有一个家人知道,他也无所谓。外面灯火辉煌,是清河坊的夜市。他茫然地在这当中穿行着。卖古董的,卖字画的,到处是人。卖家都认识杭少爷,拉着他要看货,他置若罔闻。倒是街旁拐角有一长条形桌,围着一群人在起哄。那桌子,黑布罩面,两端分插一红一白两面小旗子,又见两节竹管,管口相对,分置在桌子两端。艺人轻轻抽出了管塞,用手指在两节竹管的管口轻叩数下,蚂蚁依次爬出,在管口前面站成数行,排列成队。一队红,一队白。又见艺人手举一面小黄旗,将黄旗在条桌中间一探,红白蚂蚁列阵向对方扑去,两两相扑,拚死厮咬,顷刻间混战一团,难分难解。此时,艺人在一旁,取一竹筷急速敲打一只瓷碟,得得声急,很有趣味。杭天醉不由瞥了一眼,他愣住了——那艺人,恰是被茶清赶出茶行的吴升。他破衣烂衫,一身黑灰,头上扎块破布条子,丝丝缕缕地挂在眼角,只有那一口白牙咬得紧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紧盯着蚁阵。
  只见蚂蚁相搏,煞是勇烈,虽折须断腿,亦不败退。一蚁倒下,另一蚁迅速扑上,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正在难分难解之时,吴升在那两队蚁阵前挥一挥小黄旗,立刻蚁OJ便堰旗息鼓,转身返回竹筒。那身强力壮的,最快回归,其次便是那些伤残的,拖着断足,茸拉着脑袋,在它们的身后,是尸横遍野。
  吴升取出一个木匣,将那些阵亡的蚁尸,用手掌那么轻轻一拂,便拂入了匣中,然后,他取出一个小瓷碟,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容,低三下四地朝观众收小钱,收到杭天醉时,他愣了一下。腰就伸直了,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得无影无踪。他把小碟子朝天醉眼前横蛮地一伸,像个强讨饭。杭天醉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人间的纷争,与这蚁群,又有何相异!
  他扔下一把钢钢便扬长而去,朝回家的路。他喷喷地夯开门,走回自己的屋中。婉罗在外间,见他回来了,有些吃惊,正要叫,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在这里呆着干啥,还没讨你做小老婆呢!"把个婉罗吓得一声尖叫,眼泪出来,便扑了出去。
  他回到里屋,自己洗了脚,点了灯,在灯下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对绿爱说:"进去一点。"
  绿爱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气盛得有点不正常,僵持了片刻,终于退让了进去。那杭天醉,便心安理得地靠在床上看起书来。然后,打个哈欠,灭了灯,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了。
  第二年春夏之交时节,一大早,吴山圆洞门报信来,昨夜小茶生了,是个儿子。杭天醉一听,立刻备了车去。这边,沈绿爱很快听到这个消息,不一会儿,便肚子剧痛起来,晚上杭天醉回家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傍晚生下的一个只有七个月,小得像个耗子。
  林藕初大祭祖宗一番之后,亲自去了吴山圆洞门。她本来以为,要抱回这个头生的孙子会有一番周折,结果发现很顺利。小茶温顺美丽,也听话,听说要抱回儿子,流了一番眼泪,便没有了主张。
  孩子就养在奶奶房中,杭天醉给大的取名嘉和,小的则取名嘉平。作为父亲的杭天醉,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他下一轮的命运了。
第十六章
  当杭天醉娶妻生子,重复上一代的日子之际,他在三生石前模模糊糊意识到的完全与他目前的状况各异的生活,正在大相径庭地进行着。1905年,赵寄客在日本加入浙江反清会党光复会;同年底,在东京一间秘密民舍,他宣誓加入了八月刚刚成立的中国同盟会。赵寄客和从法国赶来的浙江同乡沈绿村,被孙中山先生同时秘密接见。他们无条件地接受了同盟会的纲领:驱除勒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他们当天发誓: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
  下一年初,沈绿村回上海,赵寄客随侠女秋道回浙,重新寄住在南屏山白云庵,并入浙江武备学堂执教,任工科教习。
  在蒲场巷,赵寄客曾经和他的从前的把兄弟杭天醉不期而遇。当时,杭天醉坐在黄包车中,左边拥着嘉和,右边拥着嘉平。看见持剑兵旅的赵寄客,他猛地一惊,站了起来,头撞着了车篷。他的两个五岁的儿子惊奇地发现父亲面孔潮红,嘴唇发抖,热泪夺眶而出。因为这样,他们深深地记住了那个穿军装的英武的男人。"他的手里有刀!"嘉和事后说。"不!他的眼睛里有刀!"嘉平纠正说,他记住了这个男人深陷的目光中杀气腾腾的东西。
  他们还记得父亲和那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一个坐在车上,一个站在路中,相持了片刻。那男人一个转身,刮起一阵旋风,扬长而去。他的辫子又粗又亮,像一根大皮鞭,抽打着风。
  那一年,杭州发生了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四月,新城官山有黄道士、罗辉、洪年春等,率众数百,纵火入城,反对抬高粮价,旋被官兵驱散。
  同月,官绅王文韶、葛宝华、沈家本等人,为自办全浙铁路,集股二百余万两,拟订草程,坚持路权。
  闰四月二十一日,杭州下城各机户罢工,抗议清政府连续增税七月,汤寿潜、刘锦藻在杭州谢麻子巷创办浙江高等工业学堂
  十月,杭州商务会成立,樊慕煦为总理,杭天醉为理事之一。
  第二年正月,杭州、余杭等地发生草索帮聚众抢米风潮。林藕初的娘家被这些腰里缚根烂草绳的饥民们吃了大户,亲戚纷纷逃人城中忘忧楼府躲避,气得抗夫人怨天尤人。儿媳妇说:"这种世道,吃大户还算便宜,没有杀了人就算太平。"
  婆婆说:"你家没人来扫荡,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痛!"
  儿媳说:"谁说没有?去年我家就被吃了两回。我娘要报官,是我父亲挡了,说过去算了,留人家一条活路。"
  杭天醉说:"吃光最好,吃光最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杭氏兄弟已经习惯了家中这种奇怪的不温不火的纷争。他们很好奇,不知道吃大户是什么意思,家中来了那么多乡下客人,又是什么意思。
  同年三月十七,秋道与徐自华来杭,赵寄客暗中保护他们,同上凤凰山,把杭州的街道、路径绘入军事地图。在岳墓,赵寄客远远看见秋谨久久徘徊,不忍离去。他还听见她对徐自华说:"死后若能埋骨于此,三生有幸。"
  同年,孙中山在广州起义之后,秋谨再到西湖,在白云庵聚集光复会会员秘密准备武装起义。此次会议之后,赵寄客在杭州神秘失踪,而绍兴大通学堂,则多了一位名唤赵尘的教习。
  七月十三日,起义事败,秋道被捕,十四日于公堂书写"秋雨秋风愁煞人"之千古绝句。此时,吴山越水,大夜弥天之中,匆匆行走着一腔血仇的独行快赵寄客。次日凌晨,秋谨在绍兴轩亭口就义时,赵寄客刚刚看到了晨癌中尚未醒来的杭州城。
  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光绪皇帝和西太后几乎同时"驾崩",地保打着小锣敲开了忘忧楼府的大门,通告两件大事:一是三个月不准剃头;二是一百天内不准唱戏。
  不准剃头对两个孩子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心理压力;不准唱戏,对两个孩子的父亲来说,却是一件极为苦恼的事情。茶庄的事情,越来越被家中那两个女人瓜分。剩下的事情,也都由茶清吩咐人做了。他只是管着一个茶楼,茶楼又有个林藕初的本家林汝昌管着,他就靠在茶楼里听听戏过日子。原来还可以在吴山圆洞门和小茶解解闷,小茶却又生了。这次生的是个双胞胎,一男一女,取名嘉乔、嘉草。因为有了嘉和、嘉平,杭夫人觉得没有必要再抱回来了,便留给了小茶。小茶坐月子,身边有了一对儿女,喜欢得掉了魂一般,哪里还顾得上杭天醉。杭天醉新鲜过了一阵,便又开始无聊,像只无头苍蝇,两头瞎忙,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过了年,天气暖和,太阳当头。杭天醉穷极无聊,便翻了他平日里聚藏的一些戏衣,到阳光下来晒。龙袍、罗裙、绣孺、青衣,摊得满院子花花绿绿。又有那些假发、头套、刀剑、头花等等,金光闪闪,耀得嘉和、嘉平两个睁不开眼。嘉和头发软软的,脖子长长的,眼睛也长长的,颇有乃父神韵,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他的弟弟嘉平舞刀弄枪。
  嘉平是个早产儿,脑袋大,身子小,眼睛圆,走路易摔跤,但又生性爱跑,是他哥哥的反面。他拖着一把洋铁片的大刀,大刀在阳光下闪出异样的白光,把他的圆眼,照得左躲右闪。他又使劲把刀翻过来,刀片便叮铃恍嘟响动起来。嘉平举起刀,向空中一挥,口里喊道:"杀!"
  嘉和则坐在屋廊下的椅子上,说:"啊,你看,爹是这样的。"
  原来,杭天醉憋了一会儿,戏瘤子上来了,套了一件水袖罗衫,便袅袅嫔停地在园中走起了碎步。然后,长长的一甩,袖口差点甩到了嘉和的脸上。嘉平提着把刀,惊奇地发现父亲这样一身打扮,嘴里叽叽咕咕地念着,走路像飞,然后一个亮相,停住了,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草木,便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父亲又突然停住了,对儿子们说:"这一出是《游园·惊梦》,说的是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杜丽娘独守春闺,伤春悲怀,出来赏玩,忽见一美貌书生,于是,她呀……,"杭天醉一个亮相,又唱开了:
  则为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都寻遍,在幽闺自怜。……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伊然……
  嘉和清楚地记得,妈就是这时进来的。他从小就知道他是姨娘生的,所以归奶奶管,但他和嘉平一样,叫沈绿爱妈。妈对他很好,但是不亲,从来不打他,倒是常要打嘉平的小屁股。嘉平也知道爹还有个家,叫吴山圆洞门。有时,他见爹走了,便上去拉住衣角,说:"带我去吴山圆洞门玩。" 倒是嘉和,从来不说。都是小茶催急了,趟。小茶叫他叫,他叫:"姨娘。" 小茶哭了,说:"你是我生的,晓得哦?" "晓得,奶奶说的。"杭天醉才带嘉和去
  "你要叫我妈。"
  "那,屋里的妈呢?"他惊奇地问。
  "叫姨娘一样的。"天醉说,"叫什么还不是一样?好比这孩子不叫我爹,叫我兄弟,我一点也不难过。再怎么叫,还是我生的。名分这种东西,再虚伪不过了,谁去较真,谁就是天字第一号傻瓜。"
  "那为什么不叫她姨娘,叫我妈,反正一样的嘛。"
  多少年来,小茶斗胆还了这么一句嘴,杭天醉愣了,说:"叫我姨娘好了,行不行?我是姨娘,你们都是妈,这下摆平了吧。"
  小茶笑了,说:"你还不是怕她?她是大,我是小,这点名分我还不晓得,还用你来摆平?"
  嘉和睁着迷茫的长眼睛,他不能明白,什么叫她是大我是小。但他知道爹怕妈。你看,现在妈进来了,穿着紫红色的夹袄,鬓上戴一朵红花。妈真是好看死了,嘉和看见爹正在舞弄的长袖僵在了半空之中,脸上渐渐浮出了尴尬的笑容。
  "男不男女不女,是吗?"杭天醉自己给自己解嘲说,脱下罩在身上的罗衫。
  "没啥,杭家从来就是阴阳不分的,没啥。"沈绿爱说。
  "说话清爽点,少指桑骂槐!"杭天醉突然发火了。
  但沈绿爱却沉着冷静:"你看,你在后院唱杜丽娘,我在前厅抛头露面,不是阴阳不分吗?"
  "我这是抗议!"杭天醉罗衫半解,头上假发饰和花钢也来不及撤,便气急败坏地叫道:"宫里驾崩不驾崩的,管我们老百姓屁事?凭什么他们死人,我就不能修面唱戏。我这就偏唱给他们看!"
  "你到西湖边去唱呀!我陪你去。"
  "你说得好听!"
  "是我说得好听,还是你说得好听。我看你也不过是在后花园里惊惊梦罢了。"沈绿爱看着这满园的花花绿绿脂粉气,又看看她这个胡子养得一寸长、头上却插花戴珠的丈夫,一股火气也上来了,高声道:"中国奇也真是奇了,那么多的男人,偏只有个秋谨在出头挑事。难怪好女子命苦,在家的憋死,想当个女中豪杰,又被杀死。"
  "你那么有志气,你倒也放下你那些春茶秋草,你学着秋谨造反去呀广'
  "哎,你倒是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若能像她那样身从心愿,敢为天下先,也活出一番人样来了!我这辈子也值了。"
  两人唇枪舌剑刚到这里,便听到后面有人鼓掌,且喝道:"好!巾帼不让须眉!"
  嘉和与嘉平正听着父母吵嘴,听得有人洪钟般一声喊,两双小眼睛刷地往外望去,见一中等个头男人,长袍马褂,黑呢礼帽,戴一副圆圆的墨镜,一脸的络腮胡子。那男人把墨镜摘了,嘉和与嘉平两个不由惊呼起来:"大辫子!"
  沈绿爱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赵寄客,奇怪的是一刹那间,她就认出了他。她对他的第一眼注视便是直接的、感激的、火辣的,因为他赞许她。他们两人在目光相接的同时都在心中怦然一惊,然后沈绿爱少有的一阵心慌意乱,便把目光移向丈夫。园子里原有的四个人中间,唯有杭天醉反应最为迟钝。他看着他的疏离多年的把兄弟,茫然地半张着嘴。
  "怎么,真的不认识了?"赵寄容笑问,"你和弟妹这场精彩的对白,我倒是全听见了。"
  "你还肯理睬我?"杭天醉这才清醒,傻问。
  "岂有此理!"赵寄客大步流星走向前去,"自家兄弟,说这种见外话。"
  沈绿爱这才主动打招呼:"坐,坐坐。您是赵寄客吧。"
  "名尘,字寄客,东渡日本几年,得一号,曰江海湖侠。"
  杭天醉却一把抓住了寄客:"说,为什么回了国也不来找我,见了我也不理不睬,我就认你这么个兄弟,你……"他眼里便要渗出泪来,嘴唇也哆嚷了。
  沈绿爱已在廊下置了桌椅,招呼他们坐下,一边拽丈夫衣角,轻声说:"别说那些了,快把你这身戏装脱了去吧。"
  杭天醉却大声嚷嚷:"你晓得什么?我和寄客像嘉和、嘉平一般大就互换金兰。要不是我病倒,早就与他一同去了日本了。"
  赵寄客坐下了,才说:"我看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没头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朝廷见了要杀头挖心的人,何故牵累你?你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又有家产又有儿女,牵连不得。"
  沈绿爱正上了一杯好茶,听此言,心一惊,说:"莫非你和秋谨、徐锡豚,亦是一起举事的?"
  "正是。"
  "不知是否与我兄长相识?"
  "沈绿村先生,老相识了。"
  杭天醉说:"这下你们革命党可以认亲戚了。"
  正说着,那小哥俩就惊奇地跑过来,拥着这位伯伯。嘉平爬上他的膝盖,上去便掀他的瓜皮帽,嘉和在后面,细细摸那大辫子"你们这是干什么?"小哥俩说,想看看辫子的真假,旧年大舅来,带着假辫子的"辫子嘛,倒还是条真辫子。不过,该剪的日子,快到了。""听说你手一动,坏人就打到水里去了?"嘉平说。赵寄客哈哈大笑,指着天醉:"你说的,是不是?"
  杭天醉也笑,说:"再露一手,如何?让我妻儿开一回眼界。"
  赵寄客想了想,说:"好吧。"
  话音刚落,人却已经在院子里了。他环顾四周,相中了一株盛开的山茶花。他缩身一蹲,捡起地上一粒小石子,测地放出手去,流星一般,人们再没见那石子去处,却见那朵大红山茶花应声落地。他轻轻走了过去,从从容容捡起,还像江湖中人一样,朝各位作个揖,茶花夹在手中,颤颤地抖。嘉和看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嘉平却扑了上去,抱住赵寄客的腿就往上爬,边爬边叫:"伯伯,你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有大刀。"
  这边,沈绿爱拉着嘉和走过来,又抱过了嘉平,说:"乖,出去玩,伯伯和爸爸有事要谈。"
  嘉平才扭了两下,赵寄客便放下孩子,又把手里的花给了他,说:"给你,好看吗?"
  嘉平把花一把塞给了嘉和,说:"不好看。大刀好看。"他就要去背他刚才在玩耍的那把刀。
  嘉和接过花,却细细看了,嗅了嗅,然后,拉拉妈的衣服,说:"妈妈好看,妈妈戴戴。"
  沈绿爱接过花,嫣然一笑,朝外走去,两个孩子拉在身边。走到门口时,她把茶花插到了耳边。
  那天傍晚时分,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都喝得有那么六七分醉意了。沈绿爱在一旁坐陪张罗,才断断续续地晓得,赵寄客在日本就读的是机械,入的是地处北九州的户烟叮的明治专门学校。每年招收中国留学生的名额很少,考题难度也大,但他还是考入了,为的是将来专造武器弹药,杀尽清贼。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黄金瓜来,说:"你们看它是个什么?"
  沈绿爱好奇,想用手去碰。被赵寄客用手挡了,小手指无意触到了沈绿爱的手掌心,便一阵灼热,贼一般缩回去。
  "这是颗炸弹。"赵寄客又把它揣入怀中,"这几年来我就没离过身,需要时,便可取义成仁。"
  "我们那时候就准备这样。"杭天醉插嘴说。
  沈绿爱看着酒酣后胆气开张的侠士赵寄客,半隐半现在暗夜中,烛光照出他的半个轮廓,恰好勾出他笔挺的鼻梁和方方的下巴,煞是神秘迷人,心里头,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冲动便涌动起来。她自己也已经喝了二三分的绍兴酒,两朵桃花涌了上来,与她耳边那朵茶花相互辉映,脸上便开了三朵花。赵寄客望去心中不禁生叹:怎么这么个奇女子,倒进了天醉这个优柔的男人的门?说着,却又拨出那把德国造的驳壳枪来,说:"你们当我今天来,有何贵干?我是有事来求你们了。"
  "怎么,要绑票啊?"杭天醉早已酒上头,烛光中晃着身影,"不用绑,通通拿去便是了,最好把我也拿去。清朝要垮,革命要成功,迟早的事情。寄客,我也入了同盟会,把我这茶庄也一并入了,革命成功,天下大同,平均地权,贫富均匀,还要开什么茶庄?"
  赵寄客正色说:"你要人同盟会,自然是好事,资助革命求之不得。此时便有一桩革命事要做,我要外出一趟,这把枪不能随身带了,先在你处一藏。如何,有没有这个胆量?"
  "这有何难?别说藏枪,开枪又有什么不敢的?"
  杭天醉说着,便把那手枪接了过来。谁知他酒喝到此时,已胆大包天,又恰好刚才赵寄客把那枪打开了保险。他举起手枪,对着门上那两块天窗,得意地嘴里喊着:"叭!叭!"
  喊声尚未落,爆豆子般的两声巨响,清脆呼亮,振聋发喷。接着是玻璃窗从上落地的破碎声,划破浓暮,震撼着这宁静的江南深宅。
  赵寄客峻的一下跳将起来,拔回手枪,一下塞入怀中,便窜到门口。杭少爷吓得酒意全无、目瞪口呆。唯有沈绿爱在吓了一跳后,立刻冲进房间从柜中拿出一挂鞭炮,从屋里扔出门外,摔给赵寄客,说:"放!"
  赵寄客明白了,跑到院中,抓起一串百子炮就放。僻哩啪啦一阵,招来院中各处的人。林藕初也赶来了,问:"这是怎么说的,平白无故放鞭炮?"
  沈绿爱说:"白日见园中有一只狐,怕它作怪,放了鞭炮吓跑它。"
  林藕初抬头一看,是久违的赵寄客,拍着手笑道:"寄客,我当是什么狐,原来竟是你啊,多年也没见,我家媳妇放鞭炮迎你呢。" 又转身对媳妇说:
  "什么时候不好放,偏偏客人来了放!"
  "天醉自是喝醉了,又不敢放,我也胆小,才求的赵兄长。"
  林藕初看看没异样,才走,边走还边对赵寄客说:"寄客,你也看到了,我这个媳妇,花样多,一来就麻烦你了。一会儿过来和我说话,你爹病着呢。你去探过了吧?你这个没脚佬,哪里寻得着影子,不知哪阵风又把你从日本吹回来了……"
  等人都走光了,沈绿爱才发现自己身上脸上凉飓飓的,一身冷汗。赵寄客此时酒也醒了,作了个揖,说:"吓着你了,弟妹。"
  "我叫绿爱。"起"多亏了你。"赵寄客踌躇了一下,才说:"天醉只要和我在一就闯祸。我一走,他就好了。"沈绿爱伸出那只白手,手指长长,说:"给我。""什么?"枪"这个……""我来替你保管。""这个……"杭天醉捂着脑袋出了屋,说:"你就给她吧,没问题
  赵寄客说:"这是个危险的事,一个女人……"
  杭天醉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看,我的老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这么个大茶庄她都管得了,还能管不了一把枪。"
  沈绿爱朝丈夫望一望,对赵寄客轻声说:"他喝多了。"
  赵寄客在园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把枪给了沈绿爱。杭天醉一边拍手,一边说:"寄客,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这一次,说什么我也得和你一起走了……"
  这么说着,人却瘫了下去,烂醉如泥。赵寄客和沈绿爱上去架着他进里屋。沈绿爱说:"赵兄长,你都看到了,醉生梦死。"
  赵寄客只得不吭声。
  "赵兄,你把他带走吧。"
  赵寄客笑笑:"不行,他干不了。"
  沈绿爱一愣,她明白了,再不说话。
  赵寄客带来的那把短枪,被杭天醉糊里糊涂放响的那两声,强烈地震撼了嘉和与嘉平。这两个孩子对生活的记忆,仿佛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他们对未来经历的一切,从此有了叙述的起点。
  比如他们都不说着王文韶出殡是1908年,他们说是认识赵先生的那一年。那一日,杭州城万人空巷,从沪、甫、苏一带,专门拥来观看葬礼的人们,京城派来三十六个抬棺材的人,但这三十六个抬棺材的人无一知晓——他们是在为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送葬,他们是在为大清王朝送葬,他们是在为有两千年封建史的封闭的王朝送葬呢!
  出丧,从早上六点开始,自相府清吟巷出发,沿江墅路至凤山门,到十时,才走了三分之二。杭家的婆婆与媳妇带着孩子上街观看,回来说:"哎呀,开路神糊得比房檐还高,纸房子有三幢,纸元宝有十八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排场呢!"
  好热闹的杭天醉却关在屋里斗蛐蛐儿,说:"那是,再过两年,宣统也坐不住龙椅了。王文韶是在给清朝送终呢,能不热闹?"
  林藕初听了又心惊胆战,说:"孩子都四五个了,你这张嘴还这么臭,小心说了出去,要你的命!"
  "妈,他哪有这个胆啊,筒儿将军一个罢了!"沈绿爱不屑地宽解婆婆。
  "他倒是没有,但寄客有。寄客这个闯祸坯一回来,我的两只眼皮就跳!"
  嘉和与嘉平还记得,去良山门看火车是1909年。他们说是认识赵伯伯后的那一年夏天。他们对这一童年生活中的重大节目印象极深,因为那一天,他们又见到了他。
  杭州最早的一条铁路,与鸦片战争后中国发生的一切政治、经济、军事行为有关。总之,那条从吴依软语的苏州开始,经过上海、杭州,终点于宁波的苏杭市铁路,最早的修建,的确是由英国方面向清政府提出的。一个叫盛宣怀的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当年就与英商恰和洋行,也就是忘忧茶庄的出口茶的经纪人,订立了一个叫《苏杭市铁路草约》的东西。
  其时,英方正急着在南非开辟殖民地,所以未定正约。这使得美国与意大利喜出望外,他们的接履而至,给中国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敲响了警钟。在整整七年之后,也就是1905年,江苏和浙江两省,决定自己建造铁路。
  在浙江,领衔挂帅此事的,是一个名叫汤寿潜的萧山人。赵、杭二人都和他发生过重要的接触。虽说在对秋理一案中他态度的暧昧,使赵寄客对他十分鄙视,但在保路运动中他的作用又使赵寄客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封建末朝的西淮盐运使,正是在这一历史转折关口,成了隶属于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浙赣铁路有限公司总理,为他日后光复后任浙江省首任总督埋下伏笔。
  1906年11月,从杭州闸口至枫径的浙段开工。在拉开杭州建造铁路的历史序幕时,汤寿潜又参与了另一个重大政治活动,成为当时的君主立宪制的热烈拥护者,立宪派的领袖人物。
  1907年的大年初一,汤寿潜这个1857年出生于萧山的光绪年进士,在家中设宴欢迎女婿——日后的中国国学大师马一浮。席间,据说汤寿潜把沪杭铁路工程图给了女婿观看,女婿则愤而掷地,未来的国学大师道:"这不是给中国人造铁路,是给日本人造铁路。"
  原来图纸标明,将车站设在昆山门,并有一条支线通往拱定桥,这样,势必将杭城的市场引向了日本租界。
  据说汤寿潜听取了女婿的意见,在清泰门内设立车站,以穴城为便门。火车来去随时关启,这就是今日杭州城站的来历。
  同年,铁路动工兴筑,正在南非忙于"殖民"的英商,状告清廷,要求停工。清政府除了言听计从,别无它法。浙江绅商及学界则坚决抵制,在成立"国民拒款会"时,杭天醉作为茶业行代表,着实也激动过一番,和治和洋行的出口茶叶生意,从此一刀两断。
  1909年8月13日,杭沪全线正式通车,火车驶入城门,声浪巨大,市人歌曰:
  铁路燃蜒几曲长,分支两沪越钱塘。
  奇肢飞舞超龙凤,分付夸娥凿女墙。
  正式通车的那一天,杭天醉搞了个大动作,全家出动,到清泰门外,看火车这一庞大的怪物。
  这一决定使杭氏门内的女人们激动异常。沈绿爱十分开心,早在十天前,她就开始准备下吃的、遮阳的东西。林藕初则专程坐了趟轿子去找候潮门的茶清,征询他的意见。茶清这几年辛苦,老得也厉害了,听了杭夫人的建议,淡淡一笑,说:"你们去吧。"
  "你不去?"
  "看不看倒也无所谓,用不用它才是要紧事情。"
  林藕初何等地明白,感慨地说:"我回去交代他们,通了火车,茶叶生意好做大了。"
  "这头,搞批发、邮包,有我撑着。倒是前日见了被我除名出去的吴升,到我这里批了不少茶。问他哪来的资金,他说他现在要吃铁路饭了。他走后我才想明白,他是要在火车上做生意呢。那么多的人,来来去去,多少人要喝茶?"
  林藕初一听,看火车的事情也忘记了,急急忙忙就往家里赶,找到了儿子与媳妇,便和他们商量这件事情。儿子说:"败兴败兴,我们就不能不夹一点做生意的事吗?"
  沈绿爱自从赵寄客来过后,人也是大变了。林藕初说不清楚,她到底变在了哪里。总之,她对茶庄的事情,不像从前那样上心了。倒是外面那些事情,什么拒款啊,办校啊,格外热心。听了林藕初的建议,她只是笑笑说:"妈,等看了火车再说吧。"
  "等看了火车,你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林藕初便自己叫了把作,张罗着把茶分成极小一袋袋的,准备雇人到火车上去卖。儿子与媳妇见了,也不阻挡。很好,只要有事干,做娘的就安耽。
  晚上,磨磨蹭蹭的,杭天醉也不走,沈绿爱很奇怪,说:"怎么还不走?不怕那边记挂你!"
  杭天醉一笑,说:"我今日见了寄客了。"
  沈绿爱眉心一抖,转身给嘉平打扇,问:"他好吧?"
  "在汤寿潜开的高等工业学堂开课了,教的是机器。"
  "嗅,总算安耽了。"
  "哪里的话,正在置办兵器呢。你猜他找我干啥?"
  "我怎么知道?"沈绿爱脸一热,假作正经说。
  "他介绍我入同级会呢。"
  "真的?"
  "那还有假?介绍人要有两个,还有一个,你想都想不到。"
  '谁?"
  "你大哥,沈绿村。"
  "真没想到。"沈绿爱放下睡熟的孩子,捏着团扇,在屋里走来走去,"我若是个男人,我也入了会,于出一番事业来。"
  "还有你的事呢。"
  "我能有什么事?"
  "寄客要我筹笔款子,日后举事可用。"
  沈绿爱摇着的扇子,便停住了,包斜着眼睛,问:"真的?"
  "那还有假!"
  沈绿爱想了想,说:"你还是到帐房那里,每日搜去吧。"
  杭天醉就跺脚,"你这不是出我洋相。我要有一点办法,何苦那样做?"
  "找你妈去。你们杭家的事,现在挣钱归我,花钱归的是她。"
  杭天醉就沮丧地瘫在太师椅上,说:"完了,我在寄客那里,还夸下海口呢。瞧,这是他的借条。"
  杭天醉把条子给妻子,又说:"我还说呢,我们弟兄间,还要什么借条?他说,是给弟妹写的。唉,还真是被他说准了。"
  沈绿爱接过借条一看,满纸四句话,一个签名,龙飞凤舞,像是要跃出纸外:"韩信点兵,多多益善。革命成功,如数奉还。"
  沈绿爱见了纸条,再不吭声,打开箱子,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看了,全是金银首饰,又把手上一只玉阈褪了下来,全部摊在杭天醉面前。杭天醉见了,看看妻子,泪水就掉了出来,说:"绿爱,我不是东西。"说着,便用手使劲砸自己脑袋。
  沈绿爱摇摇手,说:"你现在入了盟,和从前不一样了,你需要拿出男人志气来。这么哭哭泣泣,叫谁看得起?"
  杭天醉一想,立刻收了眼泪,说:"我今日和寄客已商定了,茶庄的事务,以后我还得亲自来料理。娘这头的财务,该我管的,我还得管起来。手里没财权,一旦举事怎么办?"
  "你这话,自我嫁过来,说了也不下十遍。"
  "那是心里头空虚,挣了钱又怎样?我又不曾像我爹那样抽鸦片。钱这东西,要有个真正的去处,挣起来,才有奔头呢。"
  "你挣了钱,养那吴山圆洞门,不是奔头?"
  杭天醉听了这话,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我晓得,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今日寄客也骂我,不该这样行事,我说不是我想这样活,是'这样活'找上了我的门。算了,我反正是对不起你了,你也再不理睬我,我也只好这样过下去了。"
  他抱着那个首饰箱往门外走。全然没有想到,他妻子的心只在刚才赵寄客那几句话上:原来赵寄客也同情她,晓得她的处境。沈绿爱少有地流下了泪水,对走到门口的丈夫说:"过几日看火车去,把她也带上吧。"吃杭天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她……""她也苦啊,嘉和都七岁了,娘还不让她进杭家的门。""绿爱,绿爱,"杭天醉扑了回去,"绿爱,你真是个好人。"沈绿爱摇摇头:"我不好。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做出叫你大惊的事情呢。"绿爱说了这句话,自己便先开始大吃一惊了。
  1909年8月13日下午,骄阳如火,从清泰门外到良山门车站,附近沿线空地挤满了杭州城里的市民。他们背着条凳,带着干粮和凉茶,头戴草帽,把收割前的络麻地踩得一片狼藉。体弱多病的女人们有的当场中暑,人们把她们抬到树荫底下。她们清醒一些以后,坚决不肯回家,躺着也要见一见火车。
  挑着凉茶在人群中来回奔走卖茶的小商贩吴升,今天的生意很好。他被晒得又红又黑,衣衫褴楼,但身体健美,他比从前成熟多了,显得从容不迫,荣辱不惊。他的架子车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篮子,篮子里盛满了一袋袋的小包装茶。等一会儿,他要从这里挎着篮子上车。
  伴随着火车与杭州人的相识,吴升也重逢了久违的小茶。当时,他还舀了一勺水给买家,抬头一看,竟是小茶,她美丽成熟多了,见了他,吃惊地扔下勺子便走——唯有胆子没变。吴升还见到了和他一样拎着大篮子的撮着——他也是来卖茶的。好东西都让杭家占了,吴升顿时气愤填膺。但他立即消了气。他相信,上了火车,撮着不是他的对手。
  杭天醉热烈地与他的入盟介绍人赵寄客和沈绿村握手,后两者正陪着总理汤寿潜视察,乘机便把他们的新同志引见给了汤寿潜。杭天醉优雅而又得体地与这位杭州铁路的创始者行礼。当汤寿潜说"后生可畏啊,将来各位都是中国的栋梁"时,他没想到后生真的可畏,两年之后,他们竟裹挟着他一跃而上了中国政治大舞台。
  沈绿爱远远地便看见了她的大哥,和大哥身边的赵寄客。大哥手提文明棍,戴金丝眼镜,赵寄客一身白色杭纺衣衫,杭天醉一袭长衫,一把折扇,三人如玉树临风,簇拥着汤寿潜,引得周围人们阵阵议论。
  两个孩子,看见赵寄客,大喜过望,喊着叫着扑了过去,一人一只大腿抱住不放。沈绿村便说:"你看,不认大勇,先认赵先生。真正岂有此理!"
  杭天醉连忙命嘉和、嘉平叫大舅,嘉平敷衍了句"大舅",便又一头扎到寄客身上,说:"赵伯伯,你怎么老也不到我家来,我惦记得很呢。" 倒是嘉和大一点,恭恭敬敬给大舅鞠一躬, 沈绿村见嘉和小小年纪知礼通情,便高兴读书了吗?"说:"大舅好。"一把抱起,说
  "在家里读着呢。"
  "读什么?"
  "人之初,性本善。"
  "就这些?"
  "还有呢!大舅。今天下,五大洲,亚细亚,欧罗巴,南北美,与非洲……'"
  大家一听都乐了,沈绿村给他擦了一脸的汗,说:"我便考一考你,好吗?"
  嘉和赶紧爬下,站好,说:"请出题。"
  那一旁,汤寿潜见这小公子如此秀丽聪慧,便道:"来个对课,行不行?"
  嘉和歪着头想想,说:"试试看。"
  汤寿潜顺嘴说:"火车。"
  "轮船。"
  大家一愣,都笑了,说对得好。
  沈绿村说:"忘忧君。"
  "不夜侯。"
  沈绿村大惊,说:"这茶中的典故,怎么你就知道了?"
  "奶奶教的。她说,忘忧君、不夜侯,甘露兄,王孙草,都是茶。"去沈绿村又道:"我考你一个难的,不是对课,看你能说出来吗?"嘉和还是歪着头,想想,说:"试试看。""九溪林海亭有副对联,上联是——小住为佳,月吃了赵州茶那下联呢?""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你可知为什么这么写?"杭天醉得意一笑:"你这就难不倒他。"嘉和皱着眉头,费劲地说:"赵州茶不是赵的茶,是个和尚叫赵州和尚。人家问他事情,他只说一句话——吃茶去。"
  大家看这样个小东西,一本正经解释仍语,不由得又笑了。
  "那下一句呢?"
  "那是讲皇帝的。皇后娘娘回乡下探亲,皇帝给她写信,说,野地里花开了,你慢慢看着,别急着回来。"
  沈绿村摸着孩子头,说:"天醉,我只可惜一件事……"
  杭天醉连忙打发嘉和走了,才说:"你可惜嘉和不是绿爱生的。"客沈绿村叹口气:"我看嘉平日后难以守成,三岁看到老啊。"那边,嘉平已经爬在了赵寄客的背上,骑上了他的肩,赵寄和沈绿爱说着话呢。"弟妹,你给我的东西,我都变卖了。""卖就卖吧。""玉镊子没卖,得空还你。"
  "这是何必。"沈绿爱的脸上就沁出了汗来,粉脸桃腮,煞是动人。
  赵寄客看着看着,别过脸去,突然支起耳朵,说:"火车快来了"
  所有的杭州人,这时都一起从铁路两边冒了出来,他们踩平了两边的络麻地,自己却齐刷刷地插得比络麻还密。许多人站在条凳上,远远地看着那黑龙怪物呼啸而来。就在这时,小茶和绿爱,这两个女人,隔着铁轨,目光骤然相碰。凭着各自手里抱着的孩子,她们认出了对方。同时,她们都下意识的,把孩子往怀里一搂。
  什么感情都来不及表达-一仇恨、忌妒还是宽容;什么感情都来不及表达,因为火车扑面而来了。这庞然大物,以雷霆万钧、摧枯拉朽的不可一世之气概,排山倒海而来,无人不被它吸引,无人不被它震撼,无人不被它征服。一片人声鼎沸——是欢呼!是惊叫!抑或是呻吟!
  车上的人们在向下面招手,他们顺应火车,火车便带他们一日千里,谁若想阻挡它,死路一条。
  嘉和与嘉平,被火车的巨大身影吓呆了,他们分头扎进了母亲的怀抱。但好奇心又使他们抬起头来。天上烈日如故,铺天盖地的车轮声和人们的呼喊声融成一片。这两个孩子终于也伸出了双手——他们是将与火车同行的一代人。
第十七章
  吴升,一生都应该感谢那些他憎恨的人们,是他们激励了他。当他在烈日下挑着竹篮去追赶火车卖茶时,并没有忘记向那些白衫飘飘手摇羽毛扇脸架金丝眼镜的人们射去仇恨的一瞥,"我一定要……"他在心里把牙根一遍遍地磨损着,他的牙齿白厉厉的,磨成了两排尖刀。
  下一年,默默无闻的小商贩吴升,在杭州挣扎奋斗了十几个年头之后,终于借助一个浪潮的翻滚,打上了亮相的舞台。
  光绪二十二年的《杭州塞德耳门原议日本租界章程》规定,日本商民只能在拱表桥租界内侨居营业。但一个正在扩张膨胀的民族自有自己的章程,哪里顾得了那许多的"板板六十四"的条文。
  在城内开设药房和蛋饼店的日人络绎不绝,顽强不息地要和杭州城里的小商人们争口饭吃。奄奄一息的清廷已经没有力气同时睁开两只眼睛,只好张一只闭一只。但杭州的商人们却并不那么好惹,"杭铁头"这一光荣称号,不是白叫叫的,于是便直接行动了,忘忧茶庄附近的保佑坊重松药房和官巷口九三药店,遂被捣毁。
  这类民间过激行动,总要刺激官方。领事馆与市政府便交涉谈判。赔钱的事,似乎又总是属于中国人,日本人则作个永不践约虚晃一枪的保证。
  至此,外商在杭城设有二十一家店行,日人占三分之二。他们不再满足药品和蛋饼了,"打枪赌彩",开始诱惑杭州人,抛卖"福利券"则使杭人趋之若骛。
  官方对此甚为恼火,再三照会,勒令停止,但日本人不听你那一套,他们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将事情推向了高潮。
  小商贩吴升并没有多少明确的反帝情绪。打不打倒列强,对他个人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说实话,那日夜里,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大井巷日本人开的福禄堂,并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他在穷极无聊之间,随随便便举起气枪,一枪过去,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中奖了!
  这是一个大奖,他一时也无法计算出这奖相当于他几年辛苦劳作的总和。吴升对积累资产十分重视,中奖使他呆若木鸡,然后欣喜若狂。
  吴升的突然迸发的暴发户式的欢呼,使日本商人多次郎不快。尤其是这穷光蛋,竟然一把抓住他干净的和服领子,大声地喊叫:"钞票拿来!钞票拿来!"
  想到"钞票拿来",多次郎一肚子的火,他摊摊手,说:"不算。"
  ''什么?"
  "不算!"
  "我中彩了!"
  "不算!"
  "你——日本矮子,说话好跟放屁一样的!"
  "日本矮子"则一个大耳光过去:"巴格牙鲁!"
  一个耳光清脆响亮,打醒了周围看热闹的人,霎时围了十几个人,说理评论。吴升被这一耳光打出了血,埋在心底的血性突然井喷似的涌了出来。他像头狮子般咆哮起来,要上去和日本人拚个你死我活。他这副架势确实也够吓人,像是要人命,便也有人会阻挡。谁料这时又冒出一个日本人,名叫前田,他手里拿了一支枪,对着吴升,喊出了一串杭州人根本听不懂的日本话。
  "他要开枪了!他要开枪了!"有人便提醒吴升。
  吴升气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叫着便冲上去,只听"叭"的一枪,打穿他一只裤脚。吴升一愣,红了眼,再冲上去,一把抓住枪筒,一枪就打进了天花板。
  当警笛划破夜空,巡警直奔鼓楼的时候,小茶和杭天醉正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共享天伦之乐呢。听到人声鼎沸,杭天醉放下了孩子,让撮着拉着车载他直奔现场。几千个人已经聚集在那里。吴升被众人抬得高高,正在声嘶力竭地陈述经过。
  巡警一看事情闹大了,怕出人命,趁着风高月黑,赶紧决定把多次郎和前田带回巡警分局。但行至皮市巷口,市民愈聚愈多,沈绿爱和林藕初这些女人们,也在下人的保护下拥出来,人多势众,大家叫着喊着,吓得前田不敢往下走,逃入万丰酱园店。杭天醉见了,爬上黄包车就叫:"冲进去——打!"
  嘉和、嘉平两个远远地见着父亲在夜幕中的高高瘦瘦的身影,提一盏汽灯,一呼百应,十分激动。一边跳着,一边叫着:"妈,妈,爹,爹!"
  沈绿爱见了也有些被感动了,没想到她这个风花雪月的丈夫,还有这样的胆量。只有林藕初,又惊又吓,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东洋人得罪不得啊……"
  "怎么得罪不得,照样打他们,又怎么样?"
  "前世作孽,叫别人去出头好了,他去凑什么热闹?"
  "事情嘛,总要有人去挑头的照!"
  "我晓得你不把男人当回事,你巴不得他出事情!"林藕初生气了。
  "妈,你想哪里去了?你儿子光彩,你也光彩!"
  这婆媳两个,一个手里牵一个孩子,斗着嘴,脚却不停朝人堆里走。走着走着,林藕初骂道:"该死的东洋鬼子,不在自家屋里好好呆着,飘洋过海到人家屋里来抢什么饭吃?强盗啊强盗!"
  万丰酱园店,被杭天醉那一声喊,人群轰动起来,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呼喊着,叫骂着,拥挤着,几次试图冲进店内。巡警没办法,只得让日本人从酱园店的屋顶爬进泰安客栈,再带回分局。
  吴升一看日本人跑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恰好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他扑上去就一顿好打。那两个耳光扇过去,吴升痛快极了。日本人名叫羽田,是在日租界开照相馆的,被这两掌打得眼冒金星,趴倒在地。吴升拳打脚踢仍不解恨,还是杭天醉过来了,问:"是他吗?"
  "不是他也要打,日本人,通通打死他们。"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他,你就放了吧。"
  吴升这才悻悻然放了他。羽田从地上起来,摇晃了半天才清醒,说:"我叫羽田,在拱定桥住,是进城看朋友的,谢谢你救了我,您是杭天醉先生?"
  "先生汉语讲得很好。"杭天醉说,"你怎么知道我?"
  "日本人在杭州习茶道的,无人不晓杭先生。"
  杭天醉很意外,他是专程赶来打日本人的,没想到,他救了个日本茶人。竟意外羽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请允许我专程来向你致以感谢。"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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