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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3 王旭烽(当代)
  赵寄客站了起来,心里觉得民众实在是太愚昧了,直到今天,还那么把朝廷当回事情,便冷笑一声,说:"皇上不是还在西安吗?北京城都进不去,还说得上谁占谁的威风呢?"
  杭天醉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捧着那把须臾不离身的曼生壶,走到门口,转过身来,高深莫测地叹口气:"大清国,唉-…·"
  众人便眼巴巴看着这两个书生扬长而去。他们一时也闹不明白,这个"大清国,唉……,"后面到底该接一句"——你也太不争气了",还是该接"——你该完蛋了"。
  时局一天一个样地变幻着,杭州人却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他们的小日子。浙江巡抚刘绍棠加入各国领事签订的《东南互保章程》同盟,这一来,三雅园的茶客,每天议论的话题,便也顺着风向来回逆转了。
  庚子到辛丑年间的冬季,对杭州人王文韶而言,是受命于危急存亡之际的冬天。彼时,载游和刚毅,已经因开罪洋人而失宠;陪西太后往西安的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也被判斩监候。唯王文韶,升体仁阁大学士,清廷所有一切对内对外事情,都交由王文韶一人独自处理。
  牛皮阿毛从挖杭州老乡的脚底板转而为老乡脸上贴金。他照样喜欢给那些提着鸟笼前来闲聊吃茶的人亲自沏茶,照样以为别人都不晓得他说的那些旧闻:"你不要说,哎,这个王文韶,真正还是个奇人!赌博赌得家里活脱精光,他大哭一场,几张害人骨牌,统统扔到西湖里。十六岁开始用功读书,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在户部衙门里,听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呢。"
  云中雕那云青,也抖了起来。手里依旧托举着他那只八哥笼子,一边喷喷地往里喂食,一边得意扬扬地对众人说:"前日我家兄从西安回来,告我赵舒翘被赐死的事儿,那才叫命硬呢。"
  一群老茶枪,听说又有杀人事情可听,便兴奋得眼睛发光,道:"快说来我们听听!"
  云中雕却卖起关子来,说:"听我能讲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叫那姓周的姓崔的说呀!"
  便有人说:"云大爷有所不知,这二人前日被官府抓起来,竟不知犯了什么案呢。"
  云中雕方冷笑说:"此二人平日里说三道四,如此猖狂,竟也有犯案一事?"
  牛皮阿毛便道:"这个怎的说好?你方才提的那个赵舒翘,上年西太后还命他往各国洋人处献殷勤,怎么今年就把他踢死了呢?"
  云中雕鼻头里哼了一声,道:"正是这个赵舒翘竟不晓事,说了声'臣望浅'便罢了。你想这世上,哪有奴才驳主子的事,何况又是臣子驳老佛爷,赐他死,还是对他的体恤呢。只可惜他竟领不了这番情,先是吞金子,几阵呕吐后便没事了,又服鸩酒,依旧不死。没奈何,只好自己唤了家人,用黄表纸浸蘸了烧酒,层层捂了'七窍',熬到黄昏,方气绝而闷死。"
  众人听了,都道奇怪,还没见过这样弄不死的人。正品着茶 津津有味地议论,砰的一声,只听有人拍桌子,众人一看,依旧 是赵、杭这两个读书人,板着面孔,扬长而去。众人都不明白,什 么地方又开罪了他们。
   说话间,又数日过去。此时,知府林启早在年前病逝。只听说庚子年后,办学之议又起,书院拟改称"浙江省求是大学堂"。那一段时间,赵寄客少和杭天醉一起,只和一千人整日里忙忙碌碌,操心着他们去年成立的那个"浙会"。杭天醉也知道他们这是在反清,要他参加,他说:"反清我也赞成,要我加入什么会,我却是不干的。我平生有二怕:一怕经济文章,二怕杀人放火
  赵寄客便喝住了他:"你这就是强词夺理!何时见革命就是杀人放火了?"
  "你看那义和团,还不是杀人放火?"
  "杀洋人,又当别论。"
  "我不管洋人国人,杀人就是罪孽。偏是那第一个杀人的,把事情做到了绝处。后来的人仿而效之,弄得天下大乱。"
  赵寄客摆摆手,便不再与他理论此事,回去与他那些同志说:"你们趁了早,不要对天醉抱什么希望。他这人,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
  同志中便有人问:"这么一个没用的人,你还和他交什么兄弟?"
  赵寄客便笑着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于革命他或可无用,于做人交友,天醉却是最最可靠的。他日当了忘忧茶庄庄主,少不得从他那里收刮银子资助革命呢。"
  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赵寄客不来,杭天醉便闷在家中,哪里也无趣。那日晌午,赵寄客却匆匆跑来说:"想告诉你个事情,说出来又怕你吓一跳!"
  "有什么好吓的,谭嗣同在北京杀头,我都没吓一跳呢!还能怎样?大不了再杀头就是。"杭天醉躺在榻上,脚上盖一狗皮褥子,懒洋洋地说。
  "正是杀头,前日城守都司周至德、岁贡崔大谋一案你听说了吗?"
  杭天醉听此言,这才真正吃一惊,连忙起身到窗外探一探头,见母亲不在,才回转身,小声说:"这周、崔等十几个人,和你我父亲可都是世交,我妈听了此事又要活撞活颠逼我退学了事。怎么,不是说冤狱吗?莫非也要杀头?"
  赵寄客盯了杭天醉那张变了的脸色,说:"不是也要杀头,是已经杀头!"
  杭天醉声音也走了调,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日午时三刻,旗营城下。"
  "那不就是你刚才来我这里之前吗?"杭天醉惊声问。
  "我亲眼目睹。"
  杭天醉跌坐在榻前,半晌才说:"这些人,原本都是规矩官绅,康梁变法之后,西安方有服官杀教之变,与远隔千里的杭州,又有何干?真是天大的冤枉!天大的冤枉!"这么说着,便起身,匆匆换了一身素衣白袍,又换了一双布镶黑鞋说,"寄客兄,陪我去城下祭奠一番吧。"
  两人刚要走,杭天醉又回来到橱下茶叶瓮里,小心用桃花纸包了一撮红茶,一撮绿茶,轻轻荡匀了,包好,揣在怀里,说:"天醉布衣素士,无他物祭告,只有带上你了。"
  两人遂匆匆走出羊坝头,往湖滨旗下营走去。
  楼阁斜阳一抹烟,萧磷车马路平平,泥炉土挫荒凉甚,剩有残砖纪旧年。
  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清军入关进杭,立马吴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从此换了颜色。杭人忠于前朝者甚多,赴横河桥死者,日数百人,河流为之变塞。为此,清廷择杭州城西隅,圈地千亩,筑城驻军。高丈九尺,西倚旧时城墙,濒湖为堑。东面至今日的中山中路,北抵钱塘门,南达涌金门。城头阔,可并行两匹马,又有延龄、迎紫、平海、拱表 承乾五*那一日,午时三刻的杀头,便应当说是在承乾门外了。
  待赵寄客引着杭天醉匆匆直到刑场时,地上血迹犹在,那杀人的刽子手,看杀人热闹的市民,及被戮者的尸体,却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恰是初冬薄暮时分,城门尚未关闭,湖上有接人寒风袭来。夕阳西下,天色铅灰,城下旗兵兀自返回岗哨之中,龟缩不敢再出。偌大城墙下,唯赵、杭二人,及一个蹲在墙根拎着一篮福建干果的小男孩。
  一见血,杭天醉别过头,就闭上眼睛,只听赵寄容低声咆哮,"睁开眼睛,看看今日中国,哪里不是冤魂遍野,枉鬼满地?靴虏入主中华三百年,血债要用血来还。不把这清政府彻底推翻,今日含冤饮刃之事,明日必定重演。"
  杭天醉闭上眼睛,双手合掌,抵于胸前,额头微低,口中哺哺有词。俄顷,有密密泪水从他颤抖不息的睫毛间涌出,他也不去理睬,竟任其流淌。赵寄客守在杭天醉旁边,听他诵着即兴的祭文:
  辛丑冬季午时三刻,君等十数人在此城墙下饮恨黄泉。可叹我竟不能最后送你们一程。即刻赶来,人死命丧,看客四散,刽子手已收起利刃。湖上悲风呜咽,落日愁惨,不忍目睹。我到哪里再去凭吊你们的魂魄?唯有地上碧血,向生民哭诉冤情了。
  你们都是一些守本分的规矩人,并无欺君犯上之罪,何以遭此惨劫。莫非草营人命、杀人如麻的末世,真的来到了。
  真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我这样一个全然不知如何在世道上谋生的人,如何去面对这样恐惧的阴影?除了闭上我的眼睛,深深地为你们的亡灵诵经超度之外,只能用这清洁的山中瑞草,来覆盖住这天日昭昭之下的鲜红的人血了。呜呼尚飨。
  口中哺哺言罢,依旧闭着双眼,摸摸索索地从怀里取出那包红绿掺半的茶叶,打开后,手指摄了一束,就悄悄然、呜呜咽咽地撒落在那血地上,且被晚风刮扫,翻了几片后,那绿色的茶叶,竟也被血染红,不祥而悲凉地贴在沙土地上了。
  杭天醉慢慢睁开眼睛,往地上茫然扫去,突然打一个寒哟,一步踉跄,就跌倒在旁边凝神思考着的赵寄客身上。
  见杭天醉这副样子,赵寄客连忙说:"回去吧,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杭天醉迟迟疑疑地转过身去。问:"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赵寄客也站住了,侧耳听了一回:"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吧。"
  "是琴声。"那个一直蹲在城墙根的小男孩,此时却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赵寄客问。
  "我不正在听吗?"那小孩站了起来,"我常来这里听的。"
  "是谁在弹琴?"
  "湖上,一个老和尚。"小孩指指城墙外湖面。
  "你怎么知道?"
  "我常听的。"小男孩有些骄傲。看上去虽然衣衫破旧,却缝补得干干净净,惹人生怜。
  赵寄客顺手给了他一枚铜板。杭天醉也摸起自己的口袋,不料他刚才换了一身长衫,竟把钱都留在家中了。他想了想,便把怀里揣剩的那包茶叶,统统放人孩子的大干果篮子,说:"这是最清洁的好东西,送给你了。小弟弟,快回家吧。天快黑了,你父母要着急的。"
  小男孩却两手拿两把干果,硬塞进了两位大哥哥的手里,道了一声"再见",还鞠了个躬,这才连蹦带跳地远去。
  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望着那小孩远去的背影,好一会也不说话。俄顷,赵寄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杭天醉一番,那目光中,竟生出从未有过的气势。杭天醉陡然一惊,连忙避开目光。
  湖边老柳树下,果然荡一小舟,有舟子一人,老袖一人。膝上桐琴一展,半闭僧眼,正凝神操琴,琴韵低徊,音色幽怨,音流凝涩。此时此刻,芳草凄迷,斜阳昏淡,湖上风紧。杭天醉听此乐,复大拗,眼中又觉一片模糊,说:"寄客,这不是孤山脚下照胆台方丈大体法师吗?这么一位浙派大琴家,此时此刻在此地弹《思贤操》,莫不是叹世道不再有贤人,遂使人命草管,佛门这等悲戚,真正是要愧煞我等红尘中人了。"
  寄客却另有见解,大声说:"我倒不觉法师在此,仅仅蓄意为烘染悲戚之气。孔子皇皇汲汲于征途,默然哀思颜渊,这是一层。然君子忧道,方是此曲本来精神。"
  话音与琴音俱寂。那船上的大体法师望了这岸上的两位青年一眼,挥了挥手,小船便荡漾而去。
  两位青年拱手相送,情真意切高声道:"谢法师一曲清音,法师能否为弟子留一唱语呢?"
  法师果然开了口,缓缓道:"不二真言。"
  杭天醉、赵寄客两个,眼睁睁地看着小船驶向湖心。杭天醉困惑地对着湖面,自问自忖:"不二真言,是说琴声已经表达了禅意,语言便是多余的吗?"
  赵寄客驳斥:"不,法师是告诉我们,君子忧道便是真言,又何须他再重复!"他一把抓住杭天醉的肩头,"天醉,告诉你也不要紧,我已打算去日本国了!你敢不敢与我同行?!"
  杭天醉长久地望着湖面,叹了口气,说:"我也就'不二真言'了吧。"
第八章
  立夏那一日,撮着起了一个大早,没发现少爷有什么异常举动,便换了身干净衣裳,到老板娘那里去报到。老板娘亲自下厨视察去了,撮着赶紧又追到厨房,见老板娘还站在磅秤上称人,一屋子人围着,等着过秤。
  原来杭人竟有此俗,立夏日称人,以试一年之肥瘠。老板娘从秤上下来,叹了一声:"又瘦了。"边上下人便说:"夫人年年立夏都要瘦一圈的。吃茶叶饭的人,忙就忙在清明谷雨,越忙越发,若是不忙不疲,便是不好了。"
  这话说得林藕初心里很受用,便问厨子:"东西都置办齐了吗?"
  厨子便一件件指给老板娘看:"这是三烧——烧饼、烧鹅、烧酒;这是五腊——黄鱼、腊肉、咸蛋、海狮,还有腊狗。"
  林藕初说:"备上养菜花,每人发上小块腊狗,多了也分不过来,家里有小孩的,吃了免痉夏。"
  厨子又指着案桌上樱桃、梅子、鲸鱼、蚕豆、觅菜、黄豆笋、玫瑰花、乌饭糕、篱笆笋,-一给老板娘看了,林藕初见三烧、五腊、九时新全都备齐,这才放心。正要走,抬头便见了摄着,正纳闷撮着怎么不跟着少爷,撮着却说了:"夫人,今日少爷跟赵公子要去游湖,我要不要跟着?"
  "少爷让你跟吗?"
  "他说今日是五郎八保上吴山的日子,放我一日假,城隍山上拜菩萨会。"
  林藕初拍了下前额,说:"看我忙昏了,竟把这个日子忘记,按说立夏老规矩,是要歇息一日的。"
  杭人的五郎,谓打米郎、剃头郎、倒马郎、皮郎、典当郎;八保,即酒保、面保、茶保、饭保、地保、像像保(即阴阳生)、马保、奶保(即中人)。
  伙计们都知道,说忘了老规矩,那是老板娘做给他们看的,这女人心细如发,哪里真会忘记,只是不想按老规矩办罢了。好在她待人不薄,加班的钱还会算双倍的,倒不如不休息更好。偏这木头脑子的撮着多嘴,不接翎子,还想上山拜菩萨,呆是呆到骨头里了。
  果然,林藕初吩咐下人,端来那九时新的樱桃梅子批把,又用上好青瓷茶杯,亲手泡洗了,冲了沸水,浅浅的大半杯,上面用贝勺抛了明前的龙井。那龙井片子底下受了热气,一阵子豆奶花香扑鼻而来,载沉载浮,如钉子般竖起,满屋子弥漫的茶气,好闻。
  林藕初双手捧杯,-一送到伙计手里,一边说:"十分的水,冲了七分,剩得三分人情,各位辛苦了。"
  送到撮着手中,又说:"今日撮着就替各位上吴山了。店里人手紧,今年生意好,茶叶这个东西,一日也耽搁不得的。"
  正说着,吴茶清无声无息地便走了进来,朝众人身后一站,众人只觉后脑勺凉飓飓的,赶紧告辞了出去,各就各位。
  老板娘林藕初,见身边无人了,便轻轻一声,唤住吴茶清。
  "茶清,留步。"
  茶清转过身来,说:"请七家茶啊。"
  林藕初淡淡一笑:"这是请下人的。你的,我晚上请。"
  茶清没有吭声,背对着老板娘,顿了一下,便走了。
  杭天醉,这头支开了撮着,便三心二意地等待起他的同谋赵寄客。春光已暮,百花开尽,杭天醉与赵寄客,筹备了一个冬春的"亡命"计划,东渡日本,终将成为事实。今日立夏,明晨,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说是杭、赵两人的事情,其实杭天醉就没操过多少心。他最大的动作,就是打开箱子,对他的朋友兄长说:"随便你挑,你看什么能换钱就只管拿去。"然后有空没空,提着个洒水壶,在书房前的花丛中伺候。晴窗晓帘,歌叫于市——白兰花儿……。杭少爷一个翻身下榻,身轻如燕,便冲出后院,直奔那卖花的去了。
  赵寄客拿着天醉的金银细软,便去筹划他的革命,出刊物,制炸药,联络同志,上窜下跳。花了抗老弟的钱,还时不时地教训他:"就你这副样子,风吹跌倒,放屁头晕,还不快给我强身健体,只管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干什么?莫非还想把他们搬到日本去?"
  杭天醉睁开他那双醉眼,说:"就是因为搬不去,我才爱惜它们呀。"故而,行前一天,赵寄客细细问他,还有什么需记挂的,他说:"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实在就是记挂个西湖吧。"如此这般,二人就决定,临行前谁也不再拜见,就拜见了个西湖。
  见寄客未至,杭天醉便在窗前案下平铺了富春宣纸,又将一支上好狼毫笔用墨蘸饱了,沉吟片刻,便龙飞凤舞起来。
  录的恰是一首诗,方挥洒到得意处,赵寄客到了。杭天醉煞不住手,只管舞下去,赵寄客便在他身后念道:
  一带云峰望却无,六桥烟柳总模糊。
  夕阳楼阁林藏寺,芳草汀洲水满湖。
  苏相堤横苍径运,遗仙宅旁碧山孤。
  画图云是西湖景,曾到西湖是画图。
  赵寄客念罢此诗,面带疑问,突大愤,一把就抓起这墨迹未干的宣纸,三两下,揉成一团,双手沾得黑糊糊一片,顺手一扔,投进纸篓,嘴里便喝道:"你这人怎么越活越糊涂,不知道这是谁嘴里吐出的屁诗吗?"
  杭天醉也气得跳脚,说:"就算是严嵩这个奸贼写的又怎么样?狗嘴里吐象牙,也是偶然会有的。因人废诗废书,偏就是你们这等过激党人干的好事!"
  赵寄客用手指着天醉额角:"杭天醉,我告诉你,你迟早得栽在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上,到那时可别怪我救不了你!"
  "我不指望你救我,"杭天醉也指着赵寄客额角,"你也别跟着栽我便是了。"
  赵寄客从未见过这样糊涂的人。打又打不得,一怒之下,也顾不得明日就要结伴远行,忿忿一跺脚,便扬长而去。
  赵寄客刚走,杭天醉就后悔了。他这个人,天生的心血来潮,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赞美西湖的诗,数不胜数,干嘛他就偏记住了奸臣严嵩的《西湖景画》。平日做人,少根弦也就罢了。既然决定跟寄客去东洋闹革命了,凡事便不可再凭性情。想到革命,他突然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突发其火,他是冲革命发火呢。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真正想浪迹天涯的热情,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一想到明日将远行,他就立刻把心思扑回到了西湖,也就顾不得赵寄客发不发火了。随他去,今日良辰美景,先去湖上逛荡一番,再作理论。
  这么想着,便打开抽屉,数也不数,往兜里抓了几把银元,出了房门,蹑手蹑足地侧过了他那些宝贝花儿。径直,便往涌金门去了。
  涌金门外春水多,卖鱼舟子小如梭。实在涌金门是不仅仅只有那些采莲、捕鱼及卖花的瓜皮船的,杭城交通船的总埠,便设在那里。
  杭天醉换了一身浅蓝色杭纺长衫,手中捏一把舒莲记扇子,紧赶慢赶,来到埠头,一见他家那艘船边,已经没有了赵家同系的小划子,不由沮丧地跌叫一声:"寄客,你真先走了。"
  原来杭九斋死后,林藕初见了"不负此舟"就来气,一时性起,便唤了茶清,商量着,要把它卖掉。
  倒是少爷杭天醉,此时表现出十分的执拗,一听说要把船卖掉,倒在榻上,便哭开了,还闹了一顿绝食斗争。
  茶清琢磨半晌,才对林藕初说:"我听说,你们杭州人,前朝有个叫孙太初的,专门做了一条船,供人游乐,人家投的租钱,用来养鹤,所以,这条船就叫做鹤航了。"
  "那也不是人家说的,九斋嘴里,整天就是这些。"林藕初答。
  茶清淡淡一笑:"正是。"
  "可惜我也无心养鹤,学那孤山的林处士;我也不要那几个出租钱,乱我的心思……"
  "夫人倒不妨在船上再挂一块忘忧茶庄的招牌,广而告之。船上设备等名茶茶具,贮虎跑水,辟为茶航。至于租钱茶资嘛,除了给老大工钱,湖上每日有斋船,布施给他们就是了。"
  林藕初听了,转闪而喜,说:"想不到,这又是个挣钱的主意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办。"
  吴茶清这才又去了杭天醉处,说:"船不卖了。"
  杭天醉擦了眼泪,从榻上站起,没一会儿,便又欢天喜地起来,说:"茶清伯伯,明日你带我湖上玩去,可好?"
  茶清摇摇头,说:"不好。"
  "怎么不好?"杭天醉很吃惊。
  "误人子弟啊。"他扔下这么句话,便走了。
  杭天醉有了那么条私船,在湖上,便常常聚集些同学少年,专取了名茶来享受。同学羡慕,有那富家子弟的,便也争相效仿,照着那"不负此舟"的样子,大同小异地制作。只有赵寄客,偏又别出心裁,制作一叶小舟,两旁装车轮,舟顶设棚,以脚牵引,快速如飞,进退自如。他且又有自家主张,说:"我造舟,与尔等风花雪月辈,大不相同。一为健身强体,雪东亚病夫之耻;二为熟习兵器,他日必驰骋用之。"
  众人便笑:"若说西湖亦可成战场,普天之下便皆为战场了。"
  赵寄客也冷笑:"亏你们好记性,咸丰辛酉年,太平军万人舟筏人湖,与旗营西湖水军激战,莫非就忘了?"
  众人复笑:"这种事情,记它作甚。来来来,喝酒!"
  赵寄客便摇头,深叹国人之精神堕落萎靡,脚踩飞轮,越加专心,且为他的小舟取了个他一向崇拜的绿林好汉的名字——浪里白条。
  这"不负此舟"与"浪里白条",平日倒也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夜夜停泊一处。杭、赵二人有时兴起,便也互换着乘坐。像今日一般,"浪里白条"顾自己去了,倒还是头一次。杭天醉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站在湖边,用黑纸扇子遮住初夏的日头,在那片泛着白光的湖面上,寻寻觅觅,用目光搜寻着"浪里白条"。
  一阵风来,夹有腐臭之味,杭天醉侧目一看,身边不远处有一衰败老姐,邀遏之极,再往上一看,杭少爷吓了一跳,那老娘口鼻俱烂,眼睑红皮外翻,躬腰屈腿,衣衫褴楼,形如糜烂的死虾。杭天醉下意识地就往旁边一躲。
  谁知,烂虾般的女人,竟朝他咧嘴笑了,满嘴的坏牙所剩无几,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杭少爷心慌,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隔得远远,扔在那女人身边。
  女人摇摇头,不用她那鸡爪一般的手去捡。杭少爷不明白,是不是她还嫌太少?他干脆掏了一个银元,扔了过去。
  女人嘶嘶地笑了起来,咯呷哑哑地说:"和你父亲一个样。"声音很轻,但依旧像是声嘶力竭才进出来的。杭天醉脱口问:"你是谁?"
  老女人转过脸去,用手指着后侧一进院子,说:"那是什么地方?"
  "水晶阁。"
  "知道水晶阁挂过头牌的女人吗?"
  杭天醉失声抽了口凉气,扇子便掉在了地上。
  是小莲。
  十年前,他听说过她,看到过她,虽然那时他小,但他知道,她是男人的尤物,西湖的尤物,他的父亲,就死在她的床上。
  杭天醉别过脸去,额上汗水落了下来。
  "是惨不忍睹了吧。"小莲继续沙哑着嗓子,说,"富家子弟,从前见了我,爱说秀色可餐。现在,不得已碰上了,就说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哈哈哈……"
  小莲的笑声,大概是惊扰了不负此舟上的老大,他出了船舱,向少爷问了个好,便厌恶地挥手:"去去去,整天赖在这里,恶不恶心!"
  杭天醉止住了老大,侧着脸,又问:"你还想要什么?"
  小莲伸出两只不像人手的手,说:"立夏了,从前这一天,你父亲都要给我喝一杯七家茶的,我渴,渴……给我口水吧……少爷,给我口水吧-…·"
  "你等等。"杭天醉慌慌忙忙地上了不负此舟。老大乖巧,递给他一只粗瓷大碗,杭天醉摆摆手,自己便到橱里去找。找了好一会,看中一只青花釉里红牡丹缠枝纹盖碗茶盏,赶紧取出,用洁水冲洗了,又置了上好龙井香茶数片,亲自点了配配的一杯绿茶,双手捧着,又上了岸,放到小莲身边。
  "香啊。"小莲那烂虾的身形瘫散开来。她蹲在地上,头凑到茶盏边去,急不可耐地吸了一口,烫得嘶嘶呻吟,像一条蛇。
  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不死?她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他没法问她,只见她蹲在地上,手指掐入泥中,烂嘴咬住盏边,发出了嘶拉嘶拉的声音,吸着这喷香的茶叶,吸干了,又抬起头,朝杭天醉看,意思是还要。
  杭天醉恶心极了,但还是一杯一杯地给小莲沏茶,直至一壶水全部喝光,小莲才心满意足地爬起,坐在地上,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杭天醉说:"这只茶盏,是我祖上传的,还值几个钱,你拿去换了治病。"
  小莲用烂眼睛翻了翻杭天醉,变了脸,好像不认识他了,一边哼哼卿卿地唱着小调:"夜半三更我把门闩儿开,我的那个小乖乖,左等右等你怎么还不来……"
  唱着,便躺下了。杭天醉想,她是疯了,所以才不死呢,疯子才活得下去。他把茶盏收了起来,谁知小莲一跃而去,抢过茶盏,吼道:"我的,你滚!"
  这一吼,把杭天醉吓得抱头鼠窜,跳进船里,便喊:"快,快,快走!"
  杭天醉是个耐不得寂寞的人,在他的不负此舟里猫了一会儿,想是见不到小莲的身影了,才放心又钻出到前面甲板上。
  初夏天气,风和日丽,又值立夏,湖上倒也热闹,却大多是些私家的船,慢悠悠地荡漾在湖面上。因为不是竞渡龙舟的日子,看不出多少激动人心的场面,只有那暖风如酒,波光如缕,青山如蛾和游人如织的富贵山川图。
  老大问少爷,要到哪里去。杭天醉惊魂初定,说:"就想找个清静地方,眼里最好只有山水两色,别的俱无,才妙。"
  老大笑了,说:"少爷,您这便是迂了,如今湖上,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若清静,只管呆在船上,哪里也不去,喝这半日茶,便可以了。"
  杭天醉吐了口长气;"如今的人,哪里还晓得那前朝人的雅兴。那张宗子眼里的西湖——'大雪三日,……独往湖心亭着雪。雾淑伉肠,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才叫露了西子真容呢!"
  老大根本不懂什么真容不真容,倒是听进去了湖心亭三个字,便停挠说:"少爷,湖心亭有要艺班,专门租了船杂耍、卖唱呢,听说还来了艘秋千船。荡秋千的女子,听说还是个绝色的。今日立夏,必定在那里杂耍卖艺,何不过去凑个热闹?"
  杭天醉本来倒也不想去凑那份子热闹的,但一听有绝色女子可看,便来了兴趣。不负此舟在湖上荡了多时,此刻终究有了目标,便掉转船头,径直向湖心亭划了过去。
  行不多时,果然见湖心亭绿柳荫下,泊有一中舟,舟竖秋千竿子,上飘两面绣旗,黄绿二色,风中猎猎有声。船上又置一八仙桌,用红布慢围了,上写黄色"金玉满堂"四字,四周早已围了一圈子大小舟筏,等着看戏。老大一看兴奋了,说:"隔壁戏!隔壁戏!"跑进舱里,便拎出两张凳子,一张给少爷坐,一张给少爷放置茶杯,自家便寻了个好角度,席地坐下,等着开演。
  俄顷,一瘦削老汉,两国深陷,双肩斜塌,着旧夏竹布浅色长衫一件,身背一只土布深蓝色的口袋,手敲小锣,唱着武林调上了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景致在杭州。
  正阳百官坝子门,螺粒沿过草桥门。
  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保太平。
  那小锣听当听当的,敲得很卖力,老头声音却是哑壳壳的,不敢恭维。当中又夹以咳嗽,吭吭呛呛几下,扑的,就吐出口痰去,立刻便用脚蹭了。杭少爷更觉扫兴,老大却听得兴高采烈,且指导着少爷说;"知道吗?那是《杭城一把抓》。"
  老头继续敲着小锣,连咳带念开场白:
  梅云西登仙,盐油牛回荐,
  柴府铁三新,望通黑稽仓,
  六部炭南梁,朱美洋海化,
  水小大通江。
  原来这《杭城一把抓》,是要把杭州的大小街巷各各桥梁都一把抓地唱出来的,把个想看美女的杭天醉等得好不耐烦。
  总算一把抓完了,老头又从布袋里拿出铁板、算盘、摇铃儿、钱儿、醒木、折扇、毛竹扇,-一亮了相,又说了一番有钱的听个响,没钱的捧个场之类的话,便钻进了布慢中。
  杭天醉打了个哈欠,想,又是老一套:鼾声、走路、开门、上下楼梯,不过是用毛竹筒击桌罢了。接着是小儿啼哭、嚎叫,火烧起来倒也是惊心动魄的,无奈光天化日之下,谁都看得出是假。落雨、刮风、喷水,那是用手在算盘上摩擦,用扫帚在桌上扫;至于风声,也就是用残儿轻重、快慢不同地摩擦。杭天醉支着脑袋,愁眉苦脸地等着那场布慢里的大火扑灭。待鼾声重新大作时,他几乎就要和那鼾声一道睡着了。
  就在他两眼已经眯成一道缝的时候,一道红光闪过,他睁开双眼,见那艺船上,已经立着了一个红衣红裤的妙龄少女。
  杭天醉一个激灵,竟从凳子上挺了起来。他突然明白他看到的是谁了。老大看在眼里,故意讨好地问:"怎么样?"
  "不一样。"杭天醉自言自语。老大不明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这意思,当然只有杭天醉自己明白。但他虽然心里明白,却又是说不出来的,这样盯着那女孩,心里纳闷着,便发起痴来。
  这边,老大便叹起气来,故意说给少爷听:"这秋千女,艺名就叫红衫儿,前头那个老汉,是他的养父。说是从一个破庙里捡来的,那年闹火灾,估计她父母亲都死了,从小就吃苦,现在大了,全靠她挣钱养着那个干瘪老爹呢。你看看她瘦的,纸一样薄,赚一日吃一日,吃不饱啊。"
  那红衫女儿正在往自己身上检查绳子。绳子另一端,就高高悬在秋千架顶上的辆转上。杭天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瘦削的瓜子脸,一根长辫子,一双含愁带悲的眼睛,小小的苍白的唇上,胡乱涂了些胭脂,刘海薄薄地披下来,把她那张楚楚可人的小脸遮得更小。杭天醉恍愧起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连那红衫儿也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却连忙进了舱里,沏了满满一杯凉茶对老大说:"你给我送到那上边去。"
  老大知道少爷又犯痴了,连忙把那不负此舟往卖艺船边靠。刚刚靠停,杭天醉就恭恭敬敬捧着那杯茶上了对方的船,双手递给红衫儿,躬着腰,说:"姑娘若不嫌此物不洁,请笑纳。"
  姑娘手足无措,手里还抱着绳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倒是她养父段家生机智,上前点头哈腰,要接那茶杯,被杭天醉一缩手,又问了回去说:"我那是给她的,小心脏了杯子。"
  红衫儿犹犹豫豫接了杯子,大口大口喝了,脸上便渗出密汗,还了杯子,就深深鞠了个躬,杭天醉这才还了愿似的回了船。
  一圈子的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都不知道他刚才看到了什么,都不知道他注视着红衫儿的时候,那烂虾般的小莲,从红衫儿的身上,幻化出来了。
  红衫儿喝了杭天醉的茶,用手背胡乱擦擦嘴角,又将两只小手叠在一起,向周围看客作一手揖,这个动作倒也像个江湖艺人。正午时分,湖上的风热了。杨柳枝,哗哗地飞扬,像一把把绿头发。红衫儿朝柳枝儿望一望,杭天醉便想,那人和柳一样的,真是弱不禁风。
  红衫儿穿着一双红绒鞋,蹬上秋千,使劲耸了两耸,也没见秋干飞起来。养父两手抓住了,一推,秋千荡了上去,杭天醉便白了脸。
  众人都叫起好来。天蓝水绿杨柳青的,一架秋千在水上飞来飞去。那上面的人儿,红通通的,小巧巧的,一会儿坐下了,装出。冶然自得的样子;一会儿站起,跷一只脚往后伸去,裤腿大大的,收口处拿带子缠了;一会儿头朝下,双手抓着坐板,双脚升向天空,还剪成个燕尾状。人们就起劲地叫好,往秋千架下扔铜板。那养父,边作揖边捡钱,边高声地答谢。答得那么响,是为了给空中的人儿听到吧,那空中的人儿果然就听见了,晃啊晃的,飞得更高,突然两手抓住坐板,刷地滑了下来,整个身体,只有两手抓着秋千。人们"啊"的一声,齐齐尖叫,心就到了喉咙口。一会儿,那飞人又上了坐板,人们浑身筋骨一阵松软,满口的热气便吐了出来。谁知红衫儿一个跟头翻了下来,这会儿头挂在了下面,只剩那两只小脚挂在板上,人们又一阵"啊啊"的惊呼,心又提到了喉口,几乎就要吓得吐出来。偌大一个湖,惊吓得死了一般,只听到秋千架,吱吱扭扭地绞响个不停。
  杭天醉几乎没有用眼睛瞅那红衫儿,他的两只手按在心上,直直站在船头,只用余光感受着那团温润的红光。每当人们哄地尖叫时,他就紧紧院住眼睛,好像只有这样,红衫儿才不会摔下来一样。
  一会儿,秋千缓过劲了,越来越慢,红衫儿一个跟头,从秋千上翻了下来。落地之时,踉踉跄跄的,站都站不住了,前胸后背,湿淡淡一大片。
  众人这才哄哄嚷嚷的,鼓起掌来,又往那红衫儿身上扔铜板,那红衫儿却大声地喘着气,人就靠在布慢上,手背在后面,一头垂发湿沾成了饼,贴在脸上。钱,打在她身上时,她一动也不动,就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样。
  杭天醉和别人不一样,他早早地钻进了船舱,坐在桌边,一心一意地磨起墨来。又找来宣纸,拿镇纸压得平平整整,便抄起了近日录得的一首诗:
   秋千船立双绣旗,红杉女儿水面飞。
   仗命孤悬德护上,玉绳夭矫盘空中。
   座上有人发长叹,此生能得几回看。
   野鹤秋鸣怨夜半,吾郡赤子贫可怜。
   罂无贮米半无钱,一身飘荡朝兼暮。
   如上险竿长倒悬,人间只有秋千女。
  书至此,一气呵成之后,算是断了句。虽然如是,依旧是意犹未尽的,从舱内再向那秋千船望去,红衫儿已经独独地坐在船头,手撑着船板,痴定定,望着西湖。湖上,却是一片白光,竟反照得人也毛玻璃般了。
  杭天醉蘸了墨,再补上两句:
  竿女随身无定所,回头四望生鱼烟。
  这才算是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自己起身,又沏了上好一杯龙井,等着它凉了,好去献给红杉儿。偏那茶又不凉,用手背去贴那杯子,烫得缩手,急得杭天醉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正上火着呢,那边秋千船上便又热闹起来了。老大在外面叫着:"少爷,少爷,你可出来管一管才好,可怜姑娘正病着呢。"杭天醉探出头,眼前黑压压的一圈大船,已经霸在水中央了。看船头龙头雕刻金碧辉煌的派头,谁都知道是州府的官船了。只是从船上踩着踏板,往秋千船上走的,却是手里提着鸟笼子的云大爷云中雕。
  云中雕,是个大个子,头发又黑又粗,盘在脖子上,一身短打,跟打手似的。众人都知,他是朝里有人的主,那些小舟小瓜皮船赶紧便退避三舍。
  红衫儿的养父段家生,这头要迎上去,早就被云中雕轻轻一扒拉就拨开了一丈多远。红衫儿勉勉强强起了身,一只鸟笼,就晃在她眼前。云中雕问:"红衫儿,你说它好看吗?"
  红衫儿也不知云大爷什么意思,点点头,轻声说:"好看。"云中雕又说:"再好看,也好看不过你红衫儿,你在天上飞,那才叫好看。"
  红衫儿说:"谢大爷夸奖。"
  "这算什么谢?你给大爷再飞上那么一回,大爷有银子呢。"这边红杉儿却已经站不住,人瘫了下去,说:"我病了。"
  云中雕的脸,顿时便黑了:"红衫儿,你就当着这一湖子的人,驳我的面子?小心你爹揍你。"
  养父却已经跑过来,一把拎起了红衫儿便骂:"断命死尸,不要好的坯子,还不起来,伺候你云大爷!"
  笼里那只八哥,被骂得提了个醒,便跟着骂:"臭淫妇,浪蹄子,杀头坯,婊子货……"
  周围一干看客,原来同情着红衫儿,可是那八哥一插科打浑,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红杉儿受不了了,呜呜地哭了起来,没哭几下,又被养父狠狠几个笃栗子,只得战战兢兢地,往秋千架上走。坐在秋千上,已经没有力气起劲,养父过来,又骂:"装死啊,刚才还好好的。"便要使劲推,但没推起来,原来,杭天醉这里早就看不下去,搭了踏板充英雄,要来救美人了。
  养父一看,一个俊俏青年挡着他,且有身份的样子,正是刚才从忘忧茶庄不负此舟上下来的少爷,便不敢轻举妄动。云中雕却受不了,一只手照旧提着鸟笼,一只手却摸着个错光瓦亮的大铁球,走过来,说:"杭少爷,这里没你的事,别看茶馆是你的天下,湖上却是我的天下了。我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你,找别的女人玩去,我跟你说白了,红衫儿,是我的。"
  杭天醉气得嘴巴直打哆凉,指着云中雕说:"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有没有法度?你是人,人家卖艺的就不是人?欺侮这么个有病的女孩子,什么东西!"
  云中雕气坏了,也顾不得许多,用手肘一捅,喝道:"什么东西?我给你看看,你就心肝灵清了!"
  云中雕。原来只想把杭天醉往旁边读一揉,谁知少爷单薄,一读,竟"扑通"一声,读到西湖里去了。只听"啊呀"一声,杭天醉便沉了底。一圈子船上的人,都尖声叫起,还没来得及往下跳,见旁边一小划子中伸出一只手,一下把少爷水淋淋地又擒上船。杭天醉一把抹了脸上的水,睁眼便说:"去!打翻了他!"
  原来对面坐的正是他那个把兄弟赵寄客。赵寄客白衣白裤,轻轻一跃,就上了秋千船。云中雕心里虚着这个闻名杭州的赵四公子,嘴上却不得不硬,伸出两只手指,喝道:"你想干什么?"
  赵寄客冷笑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拉开胳膊,只轻轻一读,好家伙,把云中雕弹得翻入丈把远的湖里.溅出一圈大水花打到看客身上。看客又是一阵尖叫,把那身子往后一仰,却无人道去。说时迟那时快,赵寄客飞身上跃,如一条银鱼,半空中一闪,便恻地入了水中。
  那水里的一阵好战!一白一黑,上下翻腾。杭天醉落汤鸡般坐在赵寄客的浪里白条上,摸着两只拳头敲着船帮叫:"打!使劲打!灌他!"这么叫着,还不解气,又拿起船桨凑着,去打云中雕的脑袋,打又打不着,对来对去,他竟比水里的人还忙。总算赵寄客把云中雕教训够了,才把他拖到湖心亭岸边一株水柳树下,侧卧搁在一块大石头上,让他呼吃呼吃往外吐黄水,又指着他鼻子说:"这回是轻的,让你明白,什么叫你能文能武的赵大爷。你若再敢碰人家一个小指头,记得你大爷是个脑袋系在裤腰上的汉子,小心沉你湖里,喂了西湖王八。"
  这头,杭天醉已回了不负此舟,叫道:"寄客,上我的船。"那秋千船上当养父的,却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两位少爷,你们闯的祸,小人承当不起,你们谁要就领了她回去,我是不能要她了,留她在船上,谁都没法过日子了。"
  红衫儿早被刚才这一番乱仗吓得出了神,她又病着,头挂在秋千架上,迷迷糊糊的,任人摆布。
  杭天醉打赢了这一仗,陡然生出许多豪气,便湿淋淋地又踩着踏板过来,连扶带拖地架着红衫儿往不负此舟上走,边走边说:"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要了,我捡回来的。看见的,为我作个证。"
  看客中有人叫好:"杭公子,真英雄也。"
  日落西山,湖上一片归帆。近帆背着阳光,黑压压的,像鹰翅。远的,被一轮红光笼罩,透亮,像鲜红羽毛,在湖上移动。
  浪里白条,拴在不负此舟身后,滞滞洒洒地飘荡着。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坐到不负此舟的甲板上来,晒他们湿了的衣衫。
  虽是初夏时分,湖水依旧凉。又兼日头已斜,湖上微风,冷冷清清,杭天醉身体单薄,便连声打起喷嚏来。
  赵寄客说:"有酒吗?唉,谅你这个开茶庄的,也生不出什么酒来。"
  还是老大藏着半瓶臭高粱,先拿出来,让两个少爷对付。
  两人嘴对瓶子咽厂几口,心里就热了起来。杭天醉看了看湖上光景,只见天色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冬瓜白。白云边却又浓又青起来。山却是一下子地黑了。宝石山上,大石头坟坟然,像是在一心一意等着太阳下去,好恢复它们增魁辎陋的本来面目一般。湖上,荡起声声梵呗,那是从每日都在湖上云游的灵隐斋船上传来的。梵呗一响,游船便纷纷而归了。正是:一片湖光起暮烟,夕阳西下水如天,蒲帆影里千声佛,知是云林斋饭船。
  杭天醉说:"今天痛快!"
  "你又没动手,全是我干的活,你痛快什么?"
  "我这是第二次晓得,把事情做绝了,竟有那么大的快乐。"
  "第一次呢?"
  "你竟不记得了?正是跟着你出逃三生石下!从此以后,你也不学郎中了,我也不做恶梦了。"
  赵寄客高兴了,使劲扳杭天醉肩膀:"我还当你这种人,免不了临时又要变卦,终究走不出这一小洼,看来还行,你只迈出这一步,进了东海,你这人便有救了。"
  天醉抱膝坐在外面,往船舱里头探探。他不知道红衫儿有没有醒来,更不知道这个女人从此便坐上他命运的小舟,再也纠缠不清了。他突发奇想:"把红衫儿带上好不好,给我们烧饭洗衣裳,准行。"
  赵寄客连连作揖:"求求你了杭少爷,从此你只记住一条道理,或者女人,或者叛逆,两者必居其一。"
  杭天醉想那女人和叛逆,竟也如同鱼与熊掌一般的两难了,便说:"你赵四公子,杭州城里第一号大叛逆,不是夫人小姐脂粉堆里照旧谈笑风生吗?"
  "我那是调侃敷衍,一阵风吹吹过的事,你杭大公子是什么?一粒种子。情种!哪里扎进,都要生根发芽的。"
  "你何以知晓?"
  "赵寄客何许人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贯古今,入木三分。这一芥西湖,鱼虾眼中汪洋世界,我眼中不过小小盆景耳。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流海水杯中泻。"
  天醉大笑:"赵寄客,你啊,日后必累于狂!"
  "你却是眼下就累于情了。你倒是把这个姑娘如何安置了?"
  "这有何难,先去撮着翁家山家,帮他老婆摘茶叶就是了。"
  赵寄客这才说好,套了吹干的衣衫,上了小舟,解了缆,浪里白条,就轻轻地荡开了不负此舟。
  杭天醉在大舟上做游侠别离状,拱手日:"明日拱高桥,不见不散。"
  寄客大声答:"老弟,此言又差矣。明日不见必散,散则必分道扬健,各奔前程,从此远隔千山万水,弟兄难得再见。万勿失信。切切!切切!"
  说话间,小舟箭般离去,破开湖上浓暮。须臾,雷气沉沉,湖上一片混炖。无论杭天醉如何地定睛凝视,再不见赵寄客的身影了。
  此诗转录李华英著《碧汉泛彩舟 湖光入画船》一文。
第九章
  天气异常地闷热。夫人林藕初操心了一日,反倒坐立不安起来。她微张着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条缺了水的鱼。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一双精细的手,在细果拼盘边摩拿着。拼盘里盛着时鲜的一大盆樱桃,周围又用小盒盛着茉莉、花红、蔷该、桂蕊、丁檀、苏吉等香茶,一对哥窑青瓷杯用开水冲泡了,在烛光下闪着幽色,等着那个人来。
  此时,茶清正放下手中灯笼在厅堂外,步入老板娘的香阁;此时,翁家山人撮着正气急败坏跟在后面,看见茶清那跨过门槛时掀起的青衫一角。撮着本来是要结结巴巴冲进去的,此时却想起少爷那双欲醉不醉的长眼睛。他转念一想,还是等一等,先告诉茶清吧。便蹲在了楼窗下面,抱住膝盖,抽起旱烟来。
  立夏一日,撮着上了两趟山。
  从吴山上下来时,天光尚明,他便拉着空车,到涌金门去等少爷的不负此舟。
  不料船上竟背下来一个姑娘,病得昏昏沉沉,面颊鲜红。少爷二话不说,扶着姑娘就上车,挥一挥手说:"快走!"
  撮着间:"去哪里?"
  "自然是翁家山你屋里。"少爷说,撮着拉起车就跑。到了山外的口子上,车拉不上去,要背了,还是撮着的务情。少爷一边气喘吁吁地在旁边扶着,一边断断续续地把和云中雕如何一场水中大战,如何救下美女一名,统统告诉了撮着,唯一失实的,就是他把赵寄客单搏云中雕一场,变成了他和赵寄客两人。
  撮着听了,恨恨地咬了下大板牙,说:"我要在,还要你们动手,你只需咳嗽一声。"
  到了翁家山撮着家,撮着屋里的,已点了灯,哄着小孩吃饭。见撮着和少爷背一女孩来,吃一惊。杭天醉把身上银子全掏了出来。想想还是不够,便从内衣口袋里挖出一只准备带到日本去的祖母绿戒指,对撮着夫妇说:"这个,你也给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撮着说:"少爷不要把这个给她,明日从家里再取钱便是。"
  少爷说:"只怕明日此刻,我已经不在城里了。"
  撮着夫妻俩,听了吃惊,说:"少爷又说浑话了,又要到哪里闯祸去?"
  少爷笑笑,几分伤感,几分骄傲,不说话。
  撮着老婆着急了,使劲推一把老公,骂道:"死鬼,平日夫人怎么教导着你,头一件事情,少爷要顾牢,明日少爷不见了,你怎么和夫人交代?"
  撮着也急了,人一急就聪明,指着里面床上昏昏欲睡的红衫儿说:"少爷你不讲清楚,这个姑娘儿,我是不敢收的呢!"
  杭天醉这时倒恨自己多嘴,但又没奈何了,便举着戒指说:"跟你们实说了吧,我明日就去东洋留学了,一早和寄客在拱定桥会合,这只戒指,我也不给你们了,我就给这红衫儿了,你们可都看见的。"说完,走进里屋,抓住姑娘右手,往食指上一套,巧不巧,还正好呢。姑娘那双手,硬糙糙的,叫人可怜,套上戒指,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握紧了拳头,又翻了一个身,便睡去了。
  杭天醉半蹲下来,摸着姑娘额头,说:"把你丢在这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看你命大不大了。若是有个好歹,托个梦到东洋,我也好知道你的消息。这里人家倒是好的,比你在湖上荡秋千卖命强得多。我若不去东洋革命,或者还可把你安顿得更好一些,现在自家性命都顾不上了,哪里还顾得上人家。这一点,姑娘你是一定要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的呢。"
  这一番话,把撮着夫妻说得又伤心又着急。还是老婆机敏,把老公哄到灶下,说:"撮着,这件事情瞒不得夫人,回去告诉了,你我才不亏心。"
  撮着咧了咧大板牙说:"用得着你交代!想好了,跟茶清伯说。"
  这头,杭天醉已经出来告辞了,见着撮着老婆,深深作一个大揖:"婶子,拜托了。"
  慌得撮着老婆膝盖骨就软了下去,说:"少爷,你这不是颠倒做人了,哪里有主子给奴才拜礼的。"
  杭天醉:"等我东洋回来,革命成功,还有什么主子奴才,天下一家,天下为公,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茶山也不归哪一家了,都是众人的,又有什么颠倒做人的说法?"
  撮着老婆一边送他们出来,一边说:"阿弥陀佛!说不得的,说不得的,若说全是大家的,那这忘忧茶庄几百亩茶园,不是都要分光倒灶了?我们听了倒也无妨,夫人听了,只当是又生了个败家子呢。"
  杭天醉笑了,说:"可不,我就是个败家子嘛!你们心里都有数的,不说出来罢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烧酒,竟扬长而去。
  茶清没有抬起头来,便晓得立夏之夜的异样了。他听得出林藕初嗓音里一丝最微小的颤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种颤动,若隐若现,像游丝一般,总在忘忧茶庄的某一个角落里飘荡。茶清低下头,轻声道一个好,照常规,坐到桌边去。
  林藕初轻轻问:"喝什么?"
  茶清抬起头,便有些炫目,夫人穿一件淡紫色大襟杭纺短袖衫,领口的纽扣,解开着,两片竖领,便大胆地往旁边豁了开去。
  茶清说:"随便吧。"
  林藕初捡了一盒茉莉的,说:"还是喝茉莉吧,立夏的老规矩。"
  "客气了。"茶清摇摇手。
  林藕初把果盘推了过去,说:"按说,你也是和一家人一样的,不用客套。"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茶清淡淡一笑,扔了一颗樱桃到嘴里。
  林藕初便有些恍然了,两人这样闷闷地坐了一会儿,谁也不开口。
  杭夫人林藕初,多年以来,一直被茶清那业已远离的激情所控制。并且,似乎吴茶清越企图摆脱她,她就越发纠缠于他。
  她当然能够感受到丈夫死后吴茶清的颓然松懈,仿佛没有了情敌,情人便也不成其为情人。路过小仓库时,门虚掩着,里面仿佛依旧充斥着那危险足可致命的激情,在那数得清的暧昧的期待中,林藕初每次都有要死的感觉。而每次之后,吴茶清的脸都是阴冷的,似乎没有人色。
  她始终不明白吴茶清为什么会对她突然冷淡下来,尤其是对她生的儿子天醉的冷淡。
  而在她,仅仅有儿子,有儿子可以继承的茶庄,已经不够了。她是需要一个男人来牵制她,反过来,她也牵制他的。
  牵制的缓绳,只可能是那姓杭的儿子,尽管他对她冷淡,但却始终没有离开一天。忘忧茶庄的人们,便在这生命的隐忍中,渐渐地老了。
  一阵风吹来,茶清说:"要下雷雨了。"
  林藕初看着茶清:"和从前的雷雨没什么两样。"
  "只是人老了。"
  "人虽老了,有些事情却是不老的呢。"
  茶清捏着樱桃的那只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挤,一颗樱桃,便被挤碎了。他随即站了起来,说:"趁雷还未打下来,我先走在前面吧。"
  林藕初站了起来,两片衣领翻得更开,显得很浮躁的样子。
  "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莫非那雷声,日夜只在我一个人心里头炸响!"
  兀然一阵狂风,吹翻烛台,吹倒茶杯。茶清见林藕初口中含着樱桃,失声吐出:"好大的风!"
  话音刚落,平空一道闪电,霹雳哗啦啦,爆炒豆子一般在天空跳滚,滂沦大雨,便从天而降了。
  撮着没有听到林藕初的一声细叫,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抱头立刻就向外跑。跑了半截,头脑清爽了,又折回园中小亭。从那里,他看到老板娘房间四只手关窗子的模糊的身影。接着是关门。接着,便是哗哗的这天地间的洗刷之声。
  撮着抱着肩头,在假山亭中团团地来回踱步。他心实,只看天,不看别的,直到大雨哗哗下了一个时辰,又渐渐小下去,才把目光收回。
  这雨也怪,说停便停了。撮着心思重新收回。想到自己的重要使命,才去注意夫人的房子。夫人的屋门窗关得紧紧,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灯烛也没有。撮着有些奇怪:怎么,夫人睡觉了,那茶清伯呢?哦!他便打自己的脑壳,真是被雨浇瞎了眼,怎么没见茶清伯已经走了。又一想,茶清伯到底是有轻功的,这么大的雨走出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一想不对啊,声音可以没有,人影总不能没有哇!或者是我刚才眼花,茶清伯根本就没有来呢。正这么想看,烛光却又亮了,门吱哑地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灯笼就先伸了出来,接着是茶清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背对着他说着什么。然后转过身走了几步,便见夫人的身影,像是给茶清掸抚衣衫。接下去一件事情撮着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茶清扶住夫人的肩膀,在她脸上靠了一下,然后便疾步如飞,走了。撮着不能明白的是那个矫健的身影。他想的茶清,走路慢慢的,手背在后面,见人说话,爱理不理。做起事情来倒一丝不苟。他一点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么怔着牛眼发呆的时候,那边门已经关了,这边的人,风一样地飘走了。
  撮着没办法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水,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失魂落魄地走。他脑子有点笨,但也晓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个人也说不得的。那么对少爷呢?一想起少爷,他突然像是当头一棒,他想到少爷明天是要走的,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边追着,一边叫着:"茶清伯,茶清伯,你停一停,停一停!"
  茶清这时已经走出夫人的院子,在西夹道里走,他一个回头,稳稳地站住,盯着撮着。撮着跑近了,站住,他看到茶清伯的两只眼睛,此时都是滴绿的。
  撮着胸口"当"的一声,刚才的事情,一下子都跳了出来。
  "深更半夜,你在哪里?"
  "我、我、我……来找你。"撮着结结巴巴地说,见茶清伯的两只眼睛越来越绿,"少爷他、他、他说要去东洋了。"
  "什么时候?"
  "明、明日一早,拱高桥。"
  茶清问声不响,黑趣越地站着,两只布鞋,鞋面还是干的,绿灯笼,映得一地绿水。
  "找过夫人了吗?"
  "没有。"撮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回答。
  "为什么不去?"
  "下雨,躲在亭子里,太迟了。……茶清伯,少爷要去东洋,我急煞了。"
  茶清抢着胡子,他全明白了。浑身上下,先是一阵阵地凉,后是从脚底板升起的热。他再也不说一个字,一个转弯,就进了杭天醉杭少爷住的院子。
  杭天醉发现自己又到了湖上,还站在不负此舟上,半空中荡下来一架秋千,杭天醉发现那上面坐着红衫儿。
  那架秋千很怪,没有撑架,就像是从天上直接甩下来的。红衫儿吓得拚命哭,杭天醉看得见她的眼泪,却听不见她的喊声。他想呼救,可是发不出声音。他用手去捞那秋干,秋干晃悠着,又回到天上,成了又黑又小的一点。他五内俱焚,正不知如何是好,天上却又出现一张大脸,正是云中雕。他用两只大手使劲一推,不得了,那秋千就像子弹一样,峻地向他袭来,把他狠狠一撞,就撞进了湖里。
  湖水烫得很,像洗澡的大池子。杭天醉又问又热,透不过气来,拼命挣扎。他终于喊出了口:"救命!救命!寄客,救命!"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他模模糊糊看见两个人,又觉口中干燥,便说了一个"水"字,然后,他感觉有滋润的水流进胸口,舒服了片刻,他又昏沉沉睡去了。
  茶清摸摸杭天醉额头,发烧、咳嗽,可是发不出汗,便说:"是感冒。"
  然后吩咐撮着,去管家处取了葱鼓茶来。原来这茶是茶清照着《太平圣惠方》的方子亲自配的,内有葱白、淡豆鼓、荆芥、薄荷、山桅、生石膏,再加紫笋茶末。方中,葱白辛温适阳,可发汗解表。服用荆芥,温散之力更著。淡豆鼓,既助葱白、荆芥解表,又合薄荷、石膏、板子而退热,再加紫笋茶有强心扶正之功,水煎温服可助发汗散邪。所以,忘忧茶庄一般伙计的头痛脑热,均服此药茶解之。
  杭天醉服了此药,果然不再喊叫,浑身上下还出了虚汗,依旧昏昏地睡了。茶清唤了撮着出来交代说:"今夜你守着少爷,明日一早再禀告夫人。东洋的事情,不许再提一个字,明日五更,给我备了车,我去拱定桥。"
  撮着松了口气:"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要不,那红衫儿放在翁家山,叫我怎么办才好。"
  茶清沉下了脸,说:"这是少爷的事情。懂吗?"
  撮着实在是不太懂,呆着双眼,半张着嘴。茶清挥挥手叫他走。走着走着,撮着明白了,为什么茶清伯的眼睛会发绿。茶清伯是叫他守口如瓶呢。
  公元1901年,农历立夏翌日之晨,杭州名医赵大夫家四公子赵寄客,手提一只牛皮箱,站在拱高桥京杭大运河码头,准备在此与杭天醉会合,然后搭乘小火轮,直抵上海。
  天将五更,码头上流荡着一些小商小贩,有肩挂木袋、手托木闸的,那是推销清凉丸、金刚牙粉的,还有带着铁板火炉做鸡蛋卷的。赵寄客知道他们都是自《马关条约》之后,日本来杭州的日人。这些挑着担推着车的日本侨民先期而入,一面现烘现卖着鸡蛋卷,一边向杭州人学汉语,打听风物习俗。温文儒雅地被南宋遗风浸润的杭州小市民,正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地与大和民族的小商贩礼尚往来时,腰佩刀剑披头散发的日本浪人,却乘机拥入拱定桥,与结伙行凶的黑社会大团伙青洪帮打成了一片。1900年秋的拱高桥是东洋人和青洪帮的天下。当此时,日本人在拱高区设置邮政所,兴办汽轮会社,在街头放映杭州最早的无声电影,把抗人着实都震了一下。拱哀桥也有东洋人开的茶馆,杭天醉曾嗤曰:"这能算是茶馆?"原来日本人在拱定桥搞了"五馆"政策:烟馆、赌馆、妓馆、报馆、戏馆。茶馆沾了这五馆的气,早就跑了调,像大马路洋桥边开的阳春茶园,二马路中央开的天仙茶园,里马路开的荣华茶园,几乎都成了勾结地痞流氓娼妓卖淫的据点,整个拱高桥就成了公娼区。妓艺稍优的,多在福海里,有近二百户之多;次一等的,便多在大马路、里马路一带的茶园酒肆里晃荡;再有那三等的,便在拱定桥西头。常有那浪荡的米商与竹木商人,在此间鬼混。
  赵寄客单身一个男人等在码头上,来纠缠的妓女就没停过,听口音,又多是浙西农村。赵寄客不好色,也没有杭天醉那分情调,就像昨日湖上事,把云中雕暴打一顿他便扬长而去,不会有后来那么些粘连的,所以那些妓女一过来他心里就烦。"去去去,"他一边用手挥着,就像驱赶一群苍蝇,一边就在心里怨杭天醉,再过半小时,小火轮就要启航,不少人都已经上了船,这家伙究竟怎么搞的。心里正焦灼着,便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名字:"赵四公子,赵四公子!"
  他回头一看,竟是撮着。心里一喜,正要招手,后面过来一人,他要招的手就停了下来,脸上的欣喜,渐渐地转为冷笑。
  茶清伯此时已稳稳站在他面前,作了个满揖。
  "赵公子,杭少爷昨日湖上受寒,病卧榻上,不能与您一同东渡日本,老夫特来通报,免你牵挂。"
  赵寄客淡淡一笑,也回作一揖,道:"谢茶清伯。寄客无牵无挂,别人愿去愿留,悉听尊便,晚生告辞了。"
  茶清伯一把抓住了赵寄客,一出手,赵寄客便知其是武林中人,不由一怔。茶清却从口袋里掏出一钱袋,说:"拿去。"赵寄客要推辞,茶清一掷,重重地入其怀抱,又道:"四十年前,老夫也是一条好汉!"说罢,摇身一晃,不见了。
  杭逸杭天醉,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生病时,同龄人吴升,正在隆兴茶馆和忘忧茶庄之间秘密地来回穿梭。每一次他都给吴茶清带去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万福良大小老婆为财产打官司了;万福良气病了;万福良气死了;隆兴茶馆落入小老婆的赌棍奸夫之手了;隆兴茶馆封门了;隆兴茶馆要出手了,好几家买家来看过了,价格太辣手,卖不出去了。
  林藕初说:"当年三百两银卖出去,如今万家要卖五百两,且糟践成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模样,如数买下,岂不遭人笑话?"
  吴升便垂下首低下眉言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茶清伯沉吟片刻,耳朵侧着,像是满腹的心事,说:"买吧。"
  林藕初眉毛扬起来了,吴升便搓起手来。
  "忘忧茶庄有钱。"吴茶清说。
  吴升搓着手,不搓了。他恨这句话,他恨忘忧茶庄有钱,在这一刹那间,这小伙计甚至恨他心里热爱着的人。他像一个间谍一般来回乱窜,本意却是非功利的,他只是为着依恋那从小解救和抚慰过他的人,但他仇视忘忧茶庄。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这件互相矛盾着的事情。
  林藕初从来没有听到过茶清嘴里说出过这样张狂的话,凡事从茶清嘴里出来,便都没了火性。她纳闷着,茶清却说:"该给天醉娶亲了。"
  林藕初悠悠忽忽回到二十年前,她想起了她抱着婴儿坐在廊下时,茶清是怎么说的。他说:"有了钱,把忘忧茶楼赎回来。"
  三雅园老板阿毛晚了一步,隆兴茶馆已易手他人.亦可说物归原主——忘忧茶庄。通风报信者吴升不但没有跌叫不已,反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匆匆忙忙从忘忧茶庄跑出,又马不停蹄地朝三雅园奔去,仿佛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别人鹏蚌相争,虽然他并非渔翁。
  吴茶清陪着杭天醉上楼来时,留守的吴升毕恭毕敬地站在楼梯口,不停地说:"慢走,这楼梯板破得不能走人了。"
  杭天醉几乎没有理他,他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吴升看着他的后脑勺,又开始恨他了。这个杭家大少爷,竟然不欣喜若狂,不笑,不说话,他竟然对呵护他长大的茶清伯无动于衷?!
  吴茶清开了茶馆楼上的窗扉,灰尘蓬蓬地向新来的主人扬起。中秋过了,十月小阳春,日光斜射进茶楼,七道八道地交错着,照得蓬尘发出了灰蓝的亮光。
  凭栏看得见一片湖光。对面宝石山、葛岭和栖霞岭,被日光和湖光照得化成了一片薄薄的剪影。湖上的游船,在亮得像锡箔纸一般的水面上移过来移过去,因为很慢,看上去西湖就像是一幅凝固的画儿。
  杭天醉眯起了眼睛。他想起了赵寄客的浪里白条。想起他说,一芥西湖对鱼虾而言如汪洋世界,对他而言却不过是小小盆景的话。这么想着,尖锐的绝望和无聊突然就摄住了他的心,把它一直就提到了喉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泪就溢满了眼眶。
  他不能想赵寄客,只要一想到他,他就有一种被噎住了要闷死了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与他同行。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了。
  他用手指顺便在桌子上划了几下,指头沾了很厚的灰尘。茶馆北面那个小小的半人高的戏台上,蜘蛛结成了网。窗子一开,网儿在风中轻轻扬扬飘来飘去,看上去发发可危将要破损,但却始终也没有破。杭天醉茫然地盯着这舞台,他想,难道我还会因为你们给了我一个茶楼便快乐起来吗?
  "还是叫忘忧茶楼吧。"他听见吴茶清这样说。
  "随便,随便你们。"
  "茶楼是你的,随便的是你。"
  "我随便的,真的。"
  "东洋去不成,你就什么都随便了。"
  杭天醉一下子就不吭声了。关于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两人从来还没有单独交谈过。
  杭天醉盯着湖水,好一会儿,才期期文艾地问:"他、他……没骂我吗?"
  "骂你干什么。又不是你不想去,天数!"
  "……你也认命,"
  "……认!"吴茶清斩钉截铁地说。
  杭天醉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说:"我是不想认天数的。难道要我成亲也是天数吗?我知道,这是你给我妈出的主意。我们忘忧茶庄大大小小的主意都离不开你。我被你捏在手心里了。你就是我的天数,你知道我多么……"
  "……恨我?"
  "不是的。"天醉背靠着窗框,每当他心情过分激动时,他就开始了口吃,"我是想、想,说……我,我,我是多么没、没、没有办法,离……开你,没、没、没有……办法……"他口吃得厉害,说不下去,眼泪都要憋出来了。
  吴茶清看见了杭天醉的样子,薄薄的手掌就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了出来。然后,一扇一扇地去关窗子。茶楼一下就暗了。空荡荡的,掏空了心子,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两人走过站在楼梯口的吴升身边时,吴升手里拎着一块抹布,觉得他们离他很远。他觉得自己既在忘忧茶楼之中,但又不在茶楼之中。他用手一摸,是空气的铜墙铁壁。他想,什么时候,茶楼会落在他手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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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杭天醉顺理成章地从求是大学堂退了学。这个喧哗热闹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下子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一些朝夕相处的人事怎么能够结束得那么快,这种具然而止的方式甚至有些像砍头——咋喷——命运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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