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茶人三部曲

_27 王旭烽(当代)
第08章
  车过洪春桥,人龙井路,神仙世界,匐然中开,两翼茶园,如对翻大书,千行茶蓬,绿袖长舞,直抵远方。江南的夏日清晨,骄阳初升,映得地绿天蓝。一面斜坡,鹤立鸡群般,突兀拱出数株大棕桐,阔叶翻飞,像是风车轮转,衬得茶乡平静如水。
  有一个男人,一边双放手骑着自行车,一边歌唱:
   韭菜开花细茸茸,
   有心恋郎莫怕穷;
   只要两人情意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不用问,那是杭布朗,他是一个心急功利的求婚人。原本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如今有了一枚戒指,就信心百倍地冲到翁家山去谈婚论娶,且准备了满腹的情歌——
  哎,大茶树后面的小寡妇泰丽啊,你不但教会了我无数情歌,你还教会了我男人的生活,多么怀念被你勾引的日子啊,虽然因此而被剽悍的叭岩打得落花流水,但我小布朗是不记仇的啊,你们的婚礼我不是又回来了吗?我不是又喝了你们的竹筒茶,为你们唱了祝福歌吗?
  戴起草笠穿花裙,采茶的姑娘一群群,
  采茶上山冈呀,采呀采茶青。
  采茶要采茶叶青,你要看一看清,
  嫁郎要嫁最年轻,也要像茶叶青。
  这哪里是祝福歌啊,这就是对往日初恋的无尽怀想啊——我的心爱的小寡妇泰丽,你如今已经是那第三巡的浓茶,你已绿冠成阴,你已儿女满行。你心爱的小布朗,在千山万水之外,也要娶上一个茶乡姑娘了。
  小布朗对采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看得出来,她是喜欢他的,但她总是生气,因为他为别的姑娘吹洞萧。她还为他的职业生气,她从不愿意到他的煤球店里去找他。尽管大人们早就承诺,小布朗在煤球店里不过是过渡,以后一定会到国营企业里去的,嘉和舅舅是已经答应过的。但她还是不放心,亲自去找了一趟嘉和舅舅,她不敢找她未来的婆婆寄草,她有点怵她。可她不怵嘉和舅舅,她才不管嘉和是什么样的人呢,开门见山就说:"大舅舅,你答应给布朗解决工作的。"
  嘉和用他的老眼看了看她,他记得从前采茶是叫他爷爷的,和她自己的爷爷一个辈分。现在她叫他舅舅,是跟着布朗叫呢,说明她还是有心做他们杭家人的。想到这里,便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帮他了吗?"
  "我们等不及了。"她回答。
  "要办事了吗?"嘉和问,"要办事,就办事的做法;不急着办事,就不急着办事的做法。"
  采茶脸红了,她还是个姑娘嘛,就不知道怎么回话了。嘉和看了看这姑娘,叹了一口气,他对她没什么太大的好感,这姑娘心太凶——这是杭州人的话,也就是"要心"太重。可布朗还能给他什么呢?现在正是搞运动的时候,要安排一个工人,谈何容易。茶厂和别的单位一样,都在造反。好在造反的保皇的两派头儿,都是他从前带过的徒弟,找准一个机会才好开口。事情做得还算顺利,但嘉和不喜欢别人来催,尤其是这么一个黄毛丫头。
  虽如此,嘉和知道,布朗和采茶处得不错,他们好就行了,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嘉和想到这里,就为自己刚才的冷淡抱歉,说:"你们不要着急,总会给你们想办法的。"
  采茶听了这话,脸红还没退下去,眼睛又红了,说:"大舅舅,我阿爷当时跟我说好,城里有房子的,现在房子也被人家抢了去,你说我们办事,我们到哪里去办事呢?"
  嘉和怔住了,他原本以为他的那番话会给她有所宽慰,不料她倒越发气急了,健壮的腰一扭,扬长而去,倒把嘉和一个人晾在那里了。
  采茶的这些火倒发不到布朗身上。她刚要发火,他就仿佛能猜出来,立刻扑上去拿嘴亲住。采茶话到二十岁,何曾经历过此,一开始真是神魂颠倒,不知东西南北。回到城里继续给客人冲茶,水都冲到桌子上。小姐妹来问她,那个解放军叔叔你还谈不谈,她连连摇头,不谈不谈,哪个晓得以后会不会留在杭州。那段时间招待所也乱,各色各样的人来进驻造反,一会儿这一批,一会儿那一批,采茶也不过问,谈恋爱要紧。
  可是你要以为翁采茶就是那么一个粗放型的姑娘,那你就错了。翁采茶喉咙梆梆响,该细的地方全都细,关键问题上她是门槛煞精的。比如吻香她不反对,吻得越多越好,不过煤球灰一丝都不能有。还有,再进一步她是绝对不做的。她晓得,弄到床上去她就完了,要房子没房子,要户口没户口,要工作没工作了。再说运动这么搞下去,好像越来越厉害,采茶心思担着,新鲜劲一过,她就又开始回过头来想,做劳改犯的儿媳妇犯不犯得着了。这么心思活佬佬,小布朗知道吗?反正从他那张附着白牙的脸上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两个女人,首先是他的母亲,他得让她有地方住,有饭吃,还要保护她不再让斗鸡眼阿水来斗。另一个女人采茶要简单得多了,他现在最大的目的,就是想和她上床睡觉。想上床的目的也是非常清晰的,一是他纯粹地想上床,在他们生活过的大茶树下,爱一个姑娘固然是要唱情歌吹洞萧的,但根本的目的就是上床。不上床的爱能算是爱吗?想和采茶上床的另一个目的也是明确的,只要上了床,什么事情都不是事情了,什么房子什么户口什么工作都不着急了。杭州人是很把睡觉当回事情的,所以舅舅才要专门来跟他说,不要乱脱鞋子。可是他想,他并没有乱脱鞋子啊,他只想在采茶姑娘的床前脱鞋子啊。你们不是都要让我娶她吗,不是都说娶了她我就好了吗?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赞成他和她睡觉呢,连采茶她自己也不赞成。布朗宽容地想到,这就是汉人姑娘最不可爱的地方,也是采茶和小寡妇泰丽的最大差别之——-虽然她们同样地爱吃醋,在这点上,云南女人和杭州女人倒没有任何区别。
  采茶和小寡妇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差别,就是采茶时不时地要提起彩礼和嫁妆。她总是说:"爷爷已经答应我,全套嫁妆备齐,马桶一定要红漆的,里面花生红鸡蛋都要备好的。城里那个院子,总归是我们的了吧。"
  小寡妇泰丽却是把什么都准备好,酒和山歌,还有滚烫的身体,她可是从来也不曾向他要过一分钱的啊,尽管布朗没少往她家里背山鸡和野猪。许多次布朗都想把小寡妇泰丽和他的已经遥远了的但依旧是香喷喷的爱情告诉采茶,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再天真,总也知道在一个女人面前歌唱另一个女人,是犯规的。
  但是他能到哪里去弄到这些红漆马桶全套家具呢。他吓唬她说:"现在已经文化大革命了,再那么搞就是四旧,要拉去游街的。"采茶就有些被吓住了,但心里不服,说:"戒指总要给我一只的,我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别人也找不到。"
  这就是今天布朗唱着山歌前往翁家山的原因了。昨天夜里,在龙井山中,小布朗硬着头皮对母亲说:"她要戒指。"
  寄草正躺在盼儿的床上打吨,听了此话,眼睛睁开,看着天花板,说:"要一只戒指,本来也不为过的。"
  盼儿坐在窗口一张椅子上,正做着晚祈祷: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息的水边……
  房间里暗暗的,没有开灯,听得见盼儿的呢哺的声音:"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寄草叹了口气说:"我哪里还有什么戒指。"
  话音刚落下一会儿,杭盼手指上那只祖传的祖母绿便取下,放到了寄草手里。寄草也不推,怔了一会儿才说:"盼儿,你的主才是最好的。"
  盼儿也没有回答,却又顾自己回到了刚才她坐的地方,继续她的祷告。
  寄草招招手叫儿子过来,对着儿子耳语道:"按说要只戒指也是不为过的,只是这只戒指实在珍贵。你爷爷先是给了你大舅的生母,她死后又到了我姐姐嘉草手里,姐姐死后由你大勇保管,后来又给了你盼姐姐。戴过它的人,把太多情谊渗到它上面去了。你若给了哪位姑娘,你就要把心交出去了。你说,你已经答应把心全给了她吗?她真的要你的心吗?"
  布朗想了想,说:"没关系,如果我们的心不在一起,我会把它要回来的。"
  此刻,戒指就在小布朗的手指上。有情歌,又有戒指,小布朗觉得他实在是天底下最胸有成竹的求婚者了。
  事情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采茶看到那只戒指,眼睛就亮起来,脸蛋也红起来,她的手指头都几乎跷到小布朗的鼻尖,就等着小布朗把那戒指往上套呢,突然一惊,发问:"那么新房呢?"
  小布朗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说:"就这里啊,到哪里去找比这里更好的新房呢?"
  翁采茶是真想去城里的,城里哪怕造反造到天上,她也喜欢到城里去。听了小布朗的话,采茶不由得一阵失望,叫了起来:"你们真的不想把人家抢去的房子要回来了?你们不敢,我敢,我找几个人把他们的东西都扔出去。"
  布朗说:"不是不想要,是暂时不想要,等我妈妈单位里不再批她了再说。"
  "你们这是一户什么人家,怎么随便什么事情都要沾到一点?你妈妈算一个什么走资派?我们招待所里揪进揪出的走资派,那才D4走资派呢。我爷爷1927年人过党的人,他才算是走资派呢。"
  "你那么一说我就更放心了,"布朗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搬回去,可我们现在还是得先结婚啊。"
  "你那么急着要结婚干吗?"采茶警觉地盯着他。布朗笑了,说:"真的是想和你睡觉呢,你们杭州人不是一定要结了婚才能睡吗?"
  他那么一个疙瘩也不打地就把别人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叫采茶目瞪口呆,也算是出奇制胜。采茶腾的一下,脸红得连耳朵也红了,不要脸不要脸地捶骂了对方一阵,就心软手软下来,想:小布朗的户口还在城里,房子也在城里,迟早都是他们的。再说,他肯人赘到郊外,也是他的一片诚心,至少爷爷会非常喜欢的。爷爷收养她的时候,原本就是为了防老,不料她又想进城,现在暂时把新房放在翁家山,也算是对爷爷的报答吧。
  这么想着,就羞答答地问:"那,把你妈妈一个人扔在城里,她同意吗?"
  小布朗说:"什么同意不同意,我们一结婚,我就让她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城里那个鸡毛小厂的走资派,我们也不当了,退休还不行吗?我已经看过了,你们家有四间房,一间当客堂,其余三间,够我们四个人住了。"
  采茶一听,大吃一惊-一什么什么,小布朗你是不是疯掉了,放着城里独家小院不住,要跑到这里到处是茶的乡下来住。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嘛!我可是不要婆婆管的,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连照面都不打的婆婆。这么想着,跳起来喊:"谁说让你妈妈过来住了?"
  小布朗一听,这才真正着急起来,说:"爷爷都同意的。"
  "他同意让他同你去结婚好了!"采茶嘴巴也硬了起来。
  小布朗这才把底牌亮了出来:"我们城里的房子,一时半会儿的,也要不回来,已经被人家占去的东西,哪里那么方便就拿回来!"
  采茶听了这话,真正厥倒,半天才回过神来,指着小布朗的鼻子,骂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跟我结婚,还是跟我们家房子结婚!"
  小布朗这也才真正算是领教江南姑娘的厉害了,他愣了半天,一跺脚才说:"也是和你结婚,也是和你们家房子结婚!"
  采茶倒还真没想到小布朗会那么老实招供。他把话说得那么白,简直叫她无话可说,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头毛扉子一时多起,叫道:"你爱跟谁结你就跟谁结,反正我是不跟你结婚了!"
  小布朗也生气了,他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啊,也有他的自尊心啊,冷冷地收起了他的戒指,说:"这话是你说的吗?你再说一遍?"
  采茶又叫:"是我说的,怎么样,怎么样?流氓!你这个小流氓!"
  小布朗一下子就推开窗子,对着对面山坡上采茶的姑娘,举着他的戒指叫道:"美丽的姑娘们,我的未婚妻已经和我解除婚约了。你们谁愿意和我结婚,可以来找我,我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戒指,我还有一颗宝石般的心!"
  屋里屋外,山上茶坡,茶蓬间所有正在摘夏茶的女人们,都愣傻了,一只喜鹊横飞过她们身边,吱吱喳喳叫着。空谷间,突然就听到采茶一声号哭:"啊呀我的姆妈哎……"
  小布朗没有时间多生气,他跨上自行车骑出龙井路,便是另外一个世界。本来他是准备回城到家里去看看——扫地出门,也不能不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处啊。这个地方看来还是要占领的,从刚才采茶的那些个尖叫里面,他也已经领悟到一席之地的重要性。可是一拐到洪春桥,见一路上不断有人急匆匆地往灵隐方向赶。那是一队队的红卫兵,基本上都穿着黄军装,脚步声咋咋咋,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夹带着陌生的恐惧和兴奋,直往人们的心里而去。他的自行车龙头就不由自主地转了向。
  还有一些自行车也从他的身边飞快驶过,朝那些赶路的红卫兵丢下一句威胁之语:"走着瞧吧,你们的行动必将以失败而告终!"
  赶路的红卫兵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振臂高呼:"砸烂封资修!保卫毛主席!"
  布朗好奇,问一个掉队的红卫兵讷你们有什么行动啊?"
  那红卫兵朝他看了看,说:"到灵隐寺去阿。"
  他这才发现,这个头发又短又乱的中学生还是一个女的,她的长脖子下面是一个斜斜的肩膀,把她那身军装也穿得不像军装了。
  "那你还不快点跟上去?"
  "随便……"
  布朗不知道这个随便是什么意思,就说:"要不我用自行车带你一段?"
  这个女孩子突然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上下一阵打量,就飞跑起来,跑出了一段路,回过头来,吐了一口唾沫,尖声喊道;"流氓!"然后背过身去,一下子就跑得看不见背影了。
  杭布朗撇撇嘴,在自行车上一个双放手,今天真倒霉,已经被两个姑娘骂过了。一抬头,却看见了他的表侄杭得放。得放全副武装,皮带把腰扎得像女孩子的腰那么细,神气活现地喊着口号,往灵隐方向赶。他还在他们的那支队伍后面,看到那个男不男女不女头发的姑娘,她仿佛想跟上去,又仿佛刻意地要与大部队保持一点距离。
  小布朗叫着得放,问他们要去干什么。得放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说着:"……去砸……封资修……砸灵隐寺,革命……行动……保事派反动……"
  小布朗一听这话,也不再和得放说什么,就加紧往前蹬车,蹬了一会儿,一个大转弯回了过来,掠过得放身边,伸出手去,一把挤下了得放的军帽,说:"借你的帽子一用。"然后飞也似地骑回到那掉队的女孩子身边,说:"流氓又回来了!"
  姑娘紧张地看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于什么?"小布朗一下子把那顶帽子往姑娘头上一罩,说:"你是雌的还是雄的?美丽的姑娘要像孔雀一样爱惜自己的羽毛啊,这样子走出来,不怕人家笑话吗?"
  姑娘先是愣着看他,突然,嘴唇哆喷,眼睛里就有泪哆喷出来。小布朗不想让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拍拍后座,用当下最流行的话说:"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流氓!"
  姑娘还流着眼泪呢,但不知为什么就上了小布朗的后座,他们一会儿工夫就超过了得放。得放依旧一、二、一地喊着口令,目睹着表叔带着谢爱光扬长而去,心里却想:都要结婚了,还勾引女人,这个严重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的-…·分子!他很想给表叔扣一顶帽子,可是一时脑子混乱,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杭家叔侄赶到灵隐寺时,寺外可说是人山人海。几日来,以中学红卫兵为代表的一方组成了捣毁派;以大学生和工人、农民组成的一方形成了保存派,双方各有理由,各不相让,就这样纠众在灵隐寺前僵持对阵。到得今日上午,火药味愈浓,武斗已经一触即发。
  得放一到现场就说:"怎么还没有砸了那破庙!"
  布朗比得放早到,早已在人群中转过一圈,此刻就凑过来说:"听说请示过总理,总理指示,灵隐寺不能砸,无论如何要保下来的。"
  得放一听就火了:"这是谁造的谣,反动派的一贯伎俩就是拉大旗作虎皮,以达到他们阻碍历史进步的真正目的。"
  布朗笑笑,却说:"谁是大旗,谁是虎皮?"
  这一问,倒把得放给问住了,他张了张嘴,回答不出来。
  布朗大拇指跷跷,说:"是我造的谣,行吗?是我伪造的总理指示,行吗?"
  布朗回杭时间不长,和得放这样的小辈话也不多,得放从来还没听到他说过火药味这么重的话,可他心里反感他。他也大不了他几岁,再说也不是一个阶级阵营的。这会儿得放非常生这位表叔的气,可是他绝不愿意承认那是因为刚才布朗载了谢爱光,他才把这事情往阶级斗争上靠。此刻,他看到谢爱光就站在布朗身边,头上还戴着他的帽子,便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说:"革命是需要狂热的,革命还需要红色恐怖,不狂热,怎么显其革命的波澜壮阔?没有砸烂旧世界的胸怀,怎么可能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他突然来了一段虚的,这些日子他们在学校里,革命来革命去的,用的全是这一套新鲜语系。
  布朗摇摇头,说:"得放,我听不懂你的话。"
  "对你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得放耸耸肩说。这句话相当无情和刻薄,小布朗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是一句划清立场的宣言,也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鄙视。他不由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很正常啊。"得放有些心慌了。其实他知道这很不正常,可是没法再把话说回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他总是把话说过头,把事情做过头。他为什么要去剪谢爱光的头发呢?他瞥了谢爱光一眼,苦恼地想。
  布朗终于又笑了,说:"我是你叔,我有的是时间揍你,你好好地把屁股给我撅着。不过现在我没有时间,我得上那里去。"他指一指大殿上方那些保卫大庙的人群。
  得放就眼看着表叔往上走,一边对站在旁边的谢爱光说:"他是我表叔,快结婚了。"
  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看见谢爱光惊慌失措地扫了他一眼,就飞快地离开了他。那一瞥他终生也不会忘记。那一瞥照出了他的令人憎恶的一面——但这不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不!他杭得放一点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阵线此时已经非常分明。大学生们站在殿门内外,黑压压的一群。布朗立刻就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与此同时,得放也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殿门石阶下的平台上。那里,黑压压的也都是人。市政府已经派了人来,此时一阵掌声,有人就上去说话。得放旁边一个小个子说:"听这个走资派说些什么,他要拦我们,立刻就把他拉下来开现场批斗会!"
  得放看了一眼,愣了一下,说:"这个人我认识,是我们同学董渡江的爸爸。她今天也来了。"
  董渡江的爸爸站在一边,另一个看上去更像首长的人,就在台上宣布市政府的意见。乱哄哄的,得放也没有能够听清楚,但总的精神是明白了:
  一、灵隐寺是名胜古迹,又是风景区。驰名中外,由来已久。飞来峰的摩崖石刻、参天古木和寺内的宏伟佛像、经卷珍藏,都是国家的文物,必须保护;
  二、我国宪法规定,人民有宗教信仰自由。杭州是佛地,作为供佛教徒从事宗教活动的场所,现在保存下来的只有灵隐寺和净寺了,所以不能再减少;
  三、东南亚各国信奉佛教的人很多,有些国家领导人也一样信佛,比如缅甸总理吴努、柬埔寨亲王西哈努克,所以我们还要适应国际活动和国际宣传的需要。
  他的这番话刚刚说完,那边平台上,得放就看见一层层手掌升起,欢呼鼓掌。他没有看到布朗的身影,但可以想见他拥戴的样子。这使他生气,因为政府站在了对方一边。至于政府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他压根儿就没有时间去想。他只是在感情上站在了捣毁派一边了。那种由叛逆带来的巨大的激情,需要通过破坏来发泄。可是这些人却不让他们发泄,因此得放对他们义愤填膺。旁边那个小个子及时地高举起小红书,高喊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一句口号原本是得放刚刚想喊的,没想到就被那旁人喊走了。还好这次运动的口号很多,而且还随时可发明创造。得放头脑灵光,立刻振臂高呼:"我们不要封建迷信,我们要宣传毛泽东思想!"
  他这一派的红卫兵举起手上的小红本本和他一起喊,他灵机一动,又喊:"不要给西哈努克看佛寺,要发给他们《毛主席语录》!"
  大家一起也喊,喊完就哄堂大笑,把语录发到柬埔寨去,让亲王学习,大家都觉得这条口号发明得好。得放注意地看了董渡江一眼,董渡江面色不正常,但连她也勉强笑了。倒是站得更远一些的谢爱光没有笑,她的两只手揪在胸口,不知道是在为谁担心。
  这一边的大学生们也觉得不能沉默,要拿口号来以牙还牙,有人也振臂高呼:"坚决遵循周总理的指示!"
  得放听得耳熟,抬头一看,果然是大哥得茶。他不是跑到湖州去接别人的新娘子吗,怎么一下子又卷人运动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从旁观者转变成参与者了,虽然参与得不对头,他站到他对立面去了。他不安地想,也许他早就看到他了吧,凡是腐朽的东西,他没有不喜欢的,你看他那间书房,还叫爷爷手里的名字"花木深房",他那个花木深房里塞满了什么封建主义的东西啊,还说是茶事资料呢。这么喝茶,本身就是四旧,和灵隐寺一样的性质。不管怎么说,杭得茶已经不是他从前崇拜的那个大哥了。
  得茶这一喊,四周山上的工人农民都接应着,飞来峰上那些石像也好像跟着一起张开了嘴。可见得保护灵隐寺的人,还是要比砸灵隐寺的人多。
  又有人高喊:"灵隐寺不能砸!"
  这下呼应的人就重多了,布朗也用尽力量吼了起来:"灵隐寺不能砸!"
  这么呼喊的时候,布朗心里很痛快。他很喜欢那个"不"字。他已经看到了得茶,就用口号和他打招呼。
  另一边又有人喊:"灵隐寺一定要砸!"
  得放也声嘶力竭地跟着喊。他们人少,但人少不但没有使他们感到气馁和心虚,相反,他们有一种少数派的幸运感,有一种少数派才有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和布朗相反,得放喜欢那个"要"字。这些天来,他每天自言自语的就是要!一定要!一定要!
  灵隐寺内外,此时口号此起彼伏,乱作一团。寺中僧人已散去大半,红卫兵已经在此围了三天三夜,僧人和尚也无法坐禅,只在各个门房院落把守。董渡江的父亲站了出来,只得说:"请大家静一静!请大家静一静!让我们回去与市委再作商量。我们马上就回来,告诉你们处理意见。时间不会长,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红卫兵小将们,你们千万不要冲突!千万不要冲突!"
  他说这番话时,眼睛血红,喉咙嘶哑,他的口气里面,不但带着恳求,而且还有着明显的无奈。他的女儿站在对立面,一副可怜相。得放带着快意看着他的同学的这位从前貌似威严的父亲以及他们那一伙人,他们终于也落到了如此下场。
  一阵狂呼之后,大家都觉得口干舌燥,天也渐渐地近了中午,市府人还没有赶到,双方都不敢松懈那剑拔管张的架势,可端着架势又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得放一挥手,就带着几个战友去侦察地形,看看有没有可以进人的其他边门。走来走去,却都是高墙石窗,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翻身跳人的。没奈何,只得重新回来,等董渡江的父亲带回那个早已焦头烂额的市委的决定。
  喊了这半天,有些人就跑到冷泉旁去喝水。站在上面的人却不敢走开,唯恐人一散,这些小将们就上来冲庙门。也是我佛慈悲,此时竟还有一个人从寺庙后面出来,挑着一担茶水,一声不响地放在两伙人中间。那人虽不是僧家打扮,但也是皂衣皂裤,剃着光头。与众不同的是,他那一身皂,与他皮肤与头发的雪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要不是搞运动,谁都会好奇地多看他几眼。
  佛是公正的,一碗水端平的,一桶水拎到平台下的捣毁派当中——他们要消灭灵隐寺,灵隐寺的和尚还要给他们弄水喝。茶使人冷静,使人清醒、理智、温和、善良、谦虚、友好,也许灵隐寺的僧人想用这种饮料来打动他们。另一桶水便留在平台上了。得茶见了那人,眼睛一亮,那人却也一边发着竹筒勺,一边就走到了得茶身边,说:"我早就看到你了。"
   得茶轻轻地问:"忧叔,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
  忘忧并没有出家,却在天目山中做了一个在家的居士,他的职业也好,杭家竟出了一个守林人。有时他回杭州,也不住在家中,只在灵隐寺过夜。杭家人对他的行为也都习惯了,可是以往他总要先到羊坝头报个到,不像这一次,家中人不知,他已先到了灵隐寺。
   忘忧说:"走,跟我回庙里说去。"
  他回头要去取扁担,却发现已经在小布朗肩上。小布朗刚回杭州时,忘忧特地来过杭州,所以认得。但得茶对他的出现还是觉得奇怪,在他们眼里,布朗是个游离于杭州的局外人。布朗却很自然地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得放?"
  杭家三人边走边叙,忘忧说:"你们俩比赛喊口号,一个响过一个,我都看到了。"
  布朗笑了,说:"我喜欢灵隐寺,砸了它,我就喝不上灵隐寺的好茶了。"
  忘忧说:"我也算是和灵隐寺有缘的。十多年前有一次游灵隐寺,也是逢着一动,让我碰上了。还好那次我正在殿外,就听殿内一声轰隆,那根大梁突然断了,将原来的三尊佛像也砸塌了。灵隐寺这一关就是三年,后来还是东阳人来重修的。那时就有人不愿意做这件事情,说是不愿意搞封建迷信。"
  "这事情我知道,那次也是周总理发的话,这次也是。我看灵隐寺砸不了,得放自辛苦。"
  得放在石阶下,看着抗家三人都在台阶上,轻声说着,转过庙的墙角而去。一种失落和气愤同时向他袭来,那天夜里嘉和爷爷一盆水向他泼来之后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他一时就没了情绪,坐到石阶下发愣去了。
  忘忧说,现在局势已经那样了,急也急不得,乘着等市府通知的空当,不妨学学赵州和尚,吃茶去吧。忘忧的这个提议,使得茶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他想,也只有忘忧这样的山中人才会有此等闲心呢。
  忘忧要请二位品他从天目山中带来的白茶。这茶,往年忘忧也带来过的,数杯而已,但布朗听都没有听说过。忘忧取出的那套茶具却叫得茶看得眼热。但见这套青瓷茶盏呈冰裂纹,铁口赤足,忘忧用净水洗冲之时,自己那茂密而又洁白的眼睫毛就缓慢地颤动起来,真有心安茅屋静,性定菜根香之感。得茶看着忘忧,觉得人家都说他活得可惜,他却觉得他活得自在,便说:"这套茶具倒是好,像是宋代哥窑的制法。"
  "到底在行,一眼就识货。"忘忧泡上茶来,一边说,"正是越儿他们试制成功的样品。你不是也得过一只杯子?你们再尝尝我这茶,今年的白茶另有一番味道,得茶你也没有喝到过的。"
  这两位就低头看杯中茶,果然奇特,但见这山中野白茶浮在汤中,条条挺立,看上去像是山洞里的石钟乳一般,上下交错,载沉载浮。这汤色也和龙井不一样,橙黄清澈,喝一口,淡远深韵。得茶说,好,果然和往日你送我们喝的感觉不太一样。布朗是头一回喝,只说:"太淡太淡,太讲究了。"
  忘忧点点头说:"你说太讲究了,倒也没错。我这次制茶的手法,是专门从福建白毫银针处学的。白茶是个稀罕物,从前都说只有福建有。《大观茶论》里宋徽宗还说过:'白茶自为一种,与常茶不同。'物以稀为贵,自然就讲究了。从前制作白茶,要先把春日里长出的芽头,待鳞片和鱼叶开展时用手掐下,投人水中洗,说是水芽,然后还要再搞去那鳞片鱼叶,再经过拣选,蒸焙到干,这才算是完了。现在简单一些了,只把那初展的芽叶及时掐了,拣去鱼叶鳞片,只取那肥壮毫多的心芽,称为抽针,再制成茶。我以往的炒制白茶,只是按一般的眉茶手法。今年春上来了一个专到禅源寺拜韦驮的福建云游僧,正逢我要制茶,他就把那一手绝活教给我。真正是不比不知道,这才晓得山外有山,那白茶虽只有一株,也不能人乡随俗的,该这么制茶,才不委屈了它呢。"
   布朗不知怎么地就又想到了他们在龙井山中胡公庙前的那番对话,说:"你们这里的人凡事都喜欢和皇帝扯上关系,不知这个 白茶会不会也和皇帝挨上边?"
   忘忧点点布朗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著追究也算是四旧,也是要被得放他们打倒的。"
   "真是岂有此理!"得茶放下杯子,声音也高了起来,"什么东西都要造反,中国名山名刹名茶要多少?名茶多多少少和皇帝有点关系,莫非这样的茶都不能够喝了!"
  "你以为我们还能够喝茶吗?"忘忧突然发问,几如棒喝,把得茶问得一时怔住。倒是布朗明快,回答说:"我们这不是在喝吗?"
  忘忧回答:"不过是偷着喝罢了。"
  布朗一口饮尽,说:"偷着喝也是喝!"
  忘忧轻轻一拍桌子:"布朗你的脾气表哥我喜欢。"
  得茶才说:"还是忘忧叔方外之人,六根清净。外面七运动人运动,你还有心和我们谈茶。"
  "山里人做惯了,草木之人嘛,别样东西也谈不来了。"
  得茶在忘忧面前是什么话都肯说的,这才叹了口气说:"哎,说起来我本来也是不想那么快就陷到运动里去的。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爷爷跟我谈过一次,问我日后到底走哪条路,我说我要走又红又专的道路。爷爷却说,世界上两相其美的事情,大约总是没有的。我那时不能说是太懂爷爷的话,现在运动起来了,才知道,所有想走又红又专道路的人,其实要么走在红上了,要么走在专上了,这两条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忘忧说:"大舅也不过是说了一层的意思。其实世界上不要说两全其美的事情是没有的,一全其美的事情怕也没有。比如我,你们都道我活得清静,却不知我此刻也是一个戴罪之人呢。"
  原来忘忧所属的林业局也来外调忘忧,说是他十来岁时就成了美国特务,用飞机联络,还在林子里接待美国鬼子。这说的是当年忘忧弟兄救下盟军飞行员埃特的事情了。忘忧此次来杭,就是要有关部门出具证明。另外,他还得找到越儿,统一口径,免得如五七年一样,人家说什么他就认什么,有时还自作聪明,其实上的都是圈套。
  布朗本来不想把家里的事情立刻就告诉他们,他是个大气的人,自己的事情是很藏得住的,听到这里,他才把方越和他们抗家近日的遭遇前前后后地道了一遍。那二位都听得愣了,得茶一时心乱如麻,站起来说:"我去了一趟湖州,刚回杭州,气都没喘一口就到这里来了,没想到那里乱,这里也乱。我把得放揪进来,这种时候,他还头脑发昏。"
  忘忧连忙说:"这件事情我来办,我这里还要请你们帮忙做一件事情呢。"
  原来忘忧一到寺里,就和留守的僧人们商量了,要立刻去买一批伟人像来,从头到脚贴在佛像上,看谁还敢砸菩萨。
  布朗一听,大笑起来,说:"这主意该是由我出的呀。还是我去!"
  "你去买?"忘忧也微微笑了,他喜欢这个小他许多岁的表弟。他要不是天性那么豁达,这些年来,怕是愁也愁死了。
   得茶也起身告辞,他要到门口去组织好守护队伍,等着伟人像一来就贴上。两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一盏清茶人口,他们的心情沉着多了。
   布朗出得门来,才发现自己口袋里空空如也。伟人像四毛钱一张,起码得买他二十张。他一向是那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人,这时也不慌,急中生智往四下里看,就看到了刚才他帮过忙的那个女学生。他挤了过去,挥挥手,让她出来。女学生不像刚才那么警觉了,反问他有什么事,小布朗摊开手问:"你有钱吗?"
   那女学生就问他干什么,他说买毛主席像。女学生说:"你可不能乱说,人家要抓你的,得叫请宝像。"
   布朗说:"我也记不得那些口诀,你陪我跑一趟吧。"
   那女学生真行,果然扔下她的那些战友,跳上布朗的自行车后座,就跟他去了。这一次她自在多了,不再有刚才的那番害怕。布朗开玩笑地问:"你小心,我可是流氓。"
   姑娘突然在背后扭了几下,摇得自行车直晃,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说这个了。"
  "谁跟你说这个了,走吧走吧,再去晚一会儿,宝像可能就请不着了。"
  他们说的这些话,得放统统不知道。他被忘忧叔拉进厢房喝白茶去了。喝了半天茶,也没喝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来,更不要说谈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倒是他杭得放滔滔不绝地教导了他表叔一番:要批判主观唯心主义,宗教是精神鸦片之类等等,最后还劝忘忧改信马列主义后再成个家。他语重心长地对他的忧叔说:"你想想当个守林人有什么意思?一个人住在山里,什么革命运动也够不着。肉也吃不来,还不让结婚,这是什么道理!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有一个内容,让和尚尼姑都配对结婚去,不结也得结,赶出庙门,他们不结,怎么行?你看你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呢,你认什么真啊,别人都结婚,你为什么偏不结呢?这几个破菩萨,值得你那么认真吗?说起来你和得茶哥哥一样,还是烈士子弟呢,省里多少次要把你接出来,你为什么不肯?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应该继承革命遗志才行啊。"
  忘忧趁他喘一口气的时候,问:"你真的认为会有姑娘嫁给我吗?"
  得放这才想起来,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他一遍,说:"怎么不能?连布朗都有姑娘跟呢,他什么成分,你什么成分?"
  "那好,你现在就给我请一个女红卫兵进来,只要她肯嫁我,我就回杭州城,不看林子了。"
  得放就傻眼了,他突然发现忘忧表叔还挺能说话,他也立刻明白自己近乎于胡说八道,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等他喝饱了一肚子的白茶水,出得门去时,傻眼了,董渡江见了他就叫:"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看看,你看看,成什么样子了?"
  得茶正在大雄宝殿大门口贴最后一张大毛主席像,见了得放。终于说了他们在灵隐寺集会后的第一句话:遵照周总理的指示,灵隐寺大庙,暂时被封起来了。
第09章
  杭氏家族最后一名女成员.在此大风暴席卷的红色中国僧懂登场。
  黄蕉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暴风骤雨,什么叫摧枯拉朽,什么叫再到地主家的牙床上翻一个滚,还有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之类等等。多年来她就像一只心宽体胖的瞌睡虫,声音大一点时她醒来了,跟在人家后面,人家干什么,她也就干什么,人家声音稍微轻一点,她就睡着了。
  她还不到四十就已经发福,人称杨贵妃。她甚至比她丰满的母亲还胖,圆圆的脸上一对酒窝,大眼睛上架一副眼镜,那眼睛也被她多年来的微笑挤压成了两弯新月。一头黑发倒是像少女时代一样油亮。这个年代的中国妇女,几乎个个都是齐耳短发了,偏这个黄蕉风还是一头长发,用手绢扎成了一把,披在脑后,成为他们那个专门进行茶学教育的中专中的资产阶级景观之一。谁都知道,实验室里的那个侨属女教师与众不同,接近于旧社会的十里洋场或者近乎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但全校师生又都对她网开一面,认为她可以不打入党申请书,可以穿花衣裳,可以在十次政治学习中有一二次在实验室里做研究,甚至开全校大会时睡着了也没有被点名批评,只在小组会上不点名地说了一下。大家都看着这个胖美人儿笑,胖美人儿自己也笑,一边笑一边说:"开大会睡觉,这样对校长是不礼貌的,希望那位同志以后一定要改正。"
  大家笑得就更厉害了,目光宽容,仿佛她就是一个不可用同一价值观念来对照的异类,仿佛她不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人,而是一个可爱的小宠物,只有她才配被他们宠爱。这种特权难道不是很危险的吗?黄蕉风可不晓得。
  有一位从农大茶学系毕业的女学生,刚刚分配到他们学校,就下了茶场锻炼,茶场劳动苦,她很羡慕黄蕉风的特权,想挪个位子,进实验室锻炼。她一边学着蕉风的打扮亦步亦趋,倒也不曾东施效缓,一边开始积极活动,跑到蕉风那里去说她对业务的精通。她说她知道茶树鲜叶有两大成分;水分占75%一78%,干物质占25%一22%;她又说她知道干物质分有机化合物和无机化合物,有机化合物中有蛋白质、氨基酸、生物碱、酶、茶多酚、糖类、有机酸、脂肪、色素、芳香物质、维生素等等,蕉风听了半天才知道她想进实验室。她高兴极了,有一个人和她做伴,那还不好?她就去找书记要那个人,书记搞党务工作多年,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轻人的鬼把戏,就把那青年人找来,一阵斗私批修,斗得那女学生痛哭流涕。书记是个转业军人,看姑娘哭了,有些不忍,便把自己身上的担子往外推一推,说黄蕉风处实际上也不需要人了。女大学生从办公室回去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贫下中农,从此再也不提实验室之事。奇怪的是,她没有恨党支部书记,却恨上了"归国侨眷"黄蕉风。她认为这都是她的阴谋诡计。她来到了黄蕉风的实验室,神情严肃地考问黄蕉风:"黄老师,你那么忙,有时间学习政治和业务吗?"
   黄蕉风傻乎乎地说:"我不忙啊,比你们在农场的,实验室里的工作是不忙的啊。"
   "你一天洗头换衣服要花多少时间啊?"
   "很快的很快的,我婆婆会帮我洗的。"
   "你是指哪个婆婆啊,听说你有两个婆婆呢。"
  黄蕉风愣住了,她从来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问话,这有点过分了,但她还是笑笑,说:"你也知道啊,有一个婆婆就是我的亲妈妈啊!"
  黄蕉风如此坦然,倒也叫对方没话说,看着黄蕉风在自来水龙头前洗实验瓶,长发挂下来,真好看。拨拨自己的脑袋,真是焦头烂额一个,失落的感觉很多。这女学生个子奇小,本来并不坏,只是出身小市民,"要心"很重,也有点忌妒心,看着人家过着好日子,自己一无所有,想效仿,又挨批评,一肚皮气郁积在那里,泛在脸上,一股晦气相!一副欠她多还她少的神情就露出来了。
  想来想去,总想占一点先,就问:"你争取人党了吗?"
  黄蕉风这才吓了一跳,问:"我可以人党的吗?"
  "为什么不能?"女青年说。
  "可是书记已经跟我谈过了,说我可以留在党外干革命的啊。"蕉风不安地解释说。
  女大学生愣着看着对方,这个无懈可击的胖女人,太气人了,她看着满架的瓶瓶罐罐,不知从哪里下手。倒是蕉风憨,反而问:"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女大学生冷冷地看着她,想:大奸若忠,大智若愚,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女大学生在下面劳动了一年,回来后对黄蕉风心怀仇恨。这就是运动一来,她便手举张小泉剪刀冲进实验室,一刀剪掉那披肩长发的下意识。
  仅仅是下意识倒也就罢了,但运动可不是靠下意识可以发动起来的,运动需要上意识。上意识一蹿上来,那年轻女人就一刀扎下去,把黄蕉风的脑袋剪成了一个正在挖坑种地的大寨梯田。经过一段时间的运动教育,她已经把黄从生活枝节问题上升到无产阶级政权的高度上来了。她大吼一声:"黄蕉风你这个钻进社会主义阵营的蛀虫,你这个资产阶级的娇太太,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想破坏中国社会主义的茶叶事业!"
  黄蕉风,自从八月间被糊里糊涂关进牛棚之后,再也没有看清楚过这个世界。她从来就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人,在家里被丈夫和公婆宠着,在单位里被领导同事宽容着,她完全就不能适应这样一种使人惊惧的生活。在此期间,伯父嘉和与女儿迎霜来看过她几次,但她已经被惊惧击垮。她翻来覆去地只会说一句话:"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杭汉此时其实已经回到了杭州,但夫妻还没有见上面,他就被单位里的人弄到牛棚里面去了。他也是悄悄写了便条叫迎霜带来的,便条上只有一句话:蕉风,要活下去。可是蕉风看着字条就大哭起来,说:"我活不下去了啊,我活不下去了啊……"
  嘉和几乎是杭家上两代人中唯一还没有被冲击到的人了,也唯有他还有点行动自由。他只好翻来覆去劝慰她,不要担心,事情总能说清楚的;不要害怕,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吃得下饭,尽量睡好觉,等着一家人团圆。蕉风泪眼模糊地问,全家人什么时候能团圆啊?嘉和一时就回答不出来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快了,快了。黄蕉风就又问了一句:"十月一号总能够回家了吧。"公公就说:"那是一定的了。"蕉风这才不哭了,对迎霜说:"跟你哥哥说,让他来看我。他又没进牛棚,他又不考试了,他怎么就不来看我呢?"迎霜看看大爷爷,见大爷爷拿那只断指朝她微微摇动,她就哭了,说:"他革命着呢,特别忙呢,让我带口信来,要你好好地在这里呆着,他忙过了这一阵就来看你。"蕉风这才心里好受一些,又说:"你跟你哥哥说,再不来看我,十月一号就到了,我就出来了。见了他,我可就不理他了,看他害不害怕?"
   迎霜看看头发乱如女国的妈妈又要哭,虽然见着出国归来的杭汉时,也曾想"脱离父女关系",但她最终没有在哥哥那张脱离 关系的声明L签字。哥哥早就不认我们杭家人了,妈妈还不知道,妈妈多么笨啊。回来的路上,她对大爷爷说:"不管人家说妈妈怎么样,我都不和妈妈断绝关系。"嘉和伸出那个断指,对迎霜说:"好孩子,我用这个手指头跟你拉钩。"大爷爷的断指在杭州城里,是革命传统教育的一个著名故事,所以迎霜知道用断指拉钩的意义。他们就那么钩着手指回到家里,却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蕉风。
  黄蕉风被伯父安慰了几句,立刻就又分不出里外了。她算了算日子,到十月一日,还有半个多月,难熬啊,就拿出丈夫的字条哭。那女大学生进来了,蕉风看了她就害怕。她本来也不必失措成这样,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就把那字条塞进了嘴里。那年轻女人这时一阵尖叫:反革命,销毁罪证!立刻就冲进来几个人,掰嘴的掰嘴,掰手的掰手。一声声喊:"吐出来,吐出来!"
  黄蕉风,此刻已经被肉体革命惊吓得失去思维,她本可以吐出来,结果她却咽了下去。看来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有两种人的。有一种人怎么打都在皮肤上,进不了心,有的人不能挨一下,挨一下就和挨一万下挨一辈子一样了。黄蕉风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
  她为什么如此惊慌,难道不是心里有鬼?常言道无风不起浪,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扎着手绢儿养着长辫儿在社会主义的朗朗晴空下扭动你那资产阶级的腰肢,你现在怎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为什么要吃进肚子里?女大学生真正认为黄蕉风是在破坏社会主义的茶叶事业的了。她就又大吼一声道:"老实交代,和谁搞反革命串联?"
  黄蕉风只会摇头,说不出话来。女大学生很生气,又拍桌子喊:"要不要我拿出证据来?"
  黄蕉风还是只会摇头。女大学生一声怒吼:"茶叶愈采愈发,是不是你说的!"
  黄蕉风稍微清醒了一下,说:"不是我说的,是庄晚芳先生说的!"
  "庄晚芳这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会儿农大正有人盯着他呢。你不要说别人,你只说你自己的。是不是你支持'愈采愈发'?老实交代!"
  黄蕉风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支持过"愈采愈发",或者自己什么时候反对过"愈采愈发"。她倒是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过,许多年前,当庄先生的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在茶学界立刻就形成了两大派别。她记得丈夫杭汉站在庄先生一边的,丈夫是"愈采愈发"派。既然丈夫是"愈采愈发"派,她黄蕉风就不可能不是"愈采愈发"派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时,这个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是茶吧。黄蕉风挣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想解释一下了,什么是"愈采愈发"。她听丈夫说过,这是一个乍一听起来容易引起人家误会的概念,它是需要被阐明的。所以她就继续结结巴巴地说:"愈采愈发,不是庄先生提出来的,是农民提出来的
  这还了得!一个学生大吼一声:"黄蕉风污蔑贫下中农罪该万死!"
  另一个同学就更革命了,他飞起一脚,边飞边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黄蕉风这么一个胖女子,竟被那个精瘦如猴的男同学踢出老远,一下子就踢到了实验室的角落。实验室架子轰的一声就倒了下来。上面的瓶瓶罐罐哗啦啦地往下掉,砸在了黄蕉风的脸上头上,血淋淋的一片。什么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这才真正是应了这句口号了。黄蕉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脸的玻璃碴子,她艰难地说:"愈采愈发,是农民先提出来的。"
  然后她就再一次轰然而倒,再不能够交代什么了。
  此时的庄晚芳先生,正在杭州华家池浙江农业大学接受革命小将们的批判。他的家已经被抄,他本人已经被当作日本特务、反动权威,乱七八糟好几顶帽子,日斗夜斗斗得昏昏沉沉。他可万万不能够想到,还有别人,在为那个愈采愈发送命呢。
  正如黄蕉风在半昏迷状态时所言的那样,愈采愈发,这的确是一条茶农的茶谚。
  茶谚有许许多多,其中有关采摘的茶谚,比如"头采三天是个宝,晚采三天是棵草";比如"割不尽的麻,采不完的茶";比如"头茶不采,二茶不发";比如"茶树不怕采,只要肥料足"等等。茶学教育家、茶学栽培学科的奠基人之一庄晚芳先生,就此发表《论"愈采愈发")一文,刊登在1959年第一期的《茶叶》杂志上。此文在茶学界引起强烈反响。1962年,庄晚芳先生又在《中国农业科学》第二期上发表了《关于茶叶"愈采愈发" 的问题》,再一次对他的论点作了补充和论证。
  文章的开头就开门见山地说:"自从茶叶'愈采愈发'的论点提出后,引起了茶叶界的不少争论。有的认为农民愈采愈发的经验是片面的,没有理论根据,甚至把'愈采愈发'与'持采'或'一把抓'混为一谈。有的认为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如果依据愈采愈发的理论,只会把茶树采坏采死,没有指导生产实践的意义。概括起来,争论一方的论点是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另一方是茶树有愈采愈发的特性,问题是在于如何正确地掌握它,以便更好地指导生产,制定合理的采摘技术。"
  文章接下去层层递进,从茶树愈采愈发的概念问题到理论依据,最后当然是讲在实践中发挥指导作用了。杭汉作为先生的弟子,也作为主攻茶学栽培学的农学专家,是茶叶愈采愈发的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他一边读着文章.一边击节而赞:"透彻!透彻!"
  黄蕉风已经记不起丈夫出国前在灯下读这篇文章时的一番具体的言说I,但她还能记得,那天正巧父亲嘉平来看伯父嘉和。两人坐在客堂间里谈天,见杭汉正在看文章,嘉和便拿过来看。细细读过,沉吟半晌,也没说话,便把杂志又递给了嘉平。嘉平看了一个标题就不看了,口中终究是没有遮拦的,张口就道:"什么愈采愈发,又要我们给茶树脱裤子啊。"
  这一说别人倒没怎么样,一旁的黄蕉风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我想起那时候半夜里两点钟就上山,工农兵学商,一起去采茶,片叶下山,四季采摘,弄得我走路爬山都打瞌睡。有一回瘫在茶蓬里,叫你们大伙儿满山遍野好找一天。"
  杭汉见状,不由得给蕉风就使劲眨眼睛。蕉风是个好忘性的人,怎么就没想起来,正是那天深更半夜地把她从山上找回来之后,父亲嘉平才想到要给政府提意见的。
  提意见之前,嘉平和嘉和也是有过一番谈话的。他们见着大冬天里,那些大石磨推碾起茶树的老叶子来,嘉平就问:"大哥,你说这叶子真能吃吗?"
  嘉和看着那墨黑的叶子,说:"这不就是茶叶的裤子吗?"
  原来茶叶采摘,历来就是摘那新发的茶芽,一般也就是春夏秋三季,留下那老叶在下面,那是茶树的命呢。如今扒了茶树的裤子,把那些老叶全采了,且大冬天的也不放过,这就叫片叶下山,赤膊过冬。你想那满山的人,二更就打着火把上山,哪个行业的人一时都成了茶农,采得那些郁郁葱葱的茶蓬,几天工夫就在寒风里打赤膊,一个个天生丽质的绿衣美人,刹那间就成了一把骨头架子。
   那一日,年近六旬的嘉和也随着年轻人上得山中。陪他一起上山的还有孙子得茶。得茶此时还正上中学,并未真正见识过茶叶的生产过程,见了这满山的人,倒也气势浩荡。只是从未采过茶,一味地用手持下就是。倒是那嘉和见了不忍,说:"哪有这样采龙井茶的。采龙井早有定论,得用指甲,不能用手指,快快地抱采,这才不会使鲜叶发热,损害叶质。"
  得茶试了试,那些老叶子,哪里是可以用指甲掐下来的,生在枝上,金枝铁叶一般的呢。得茶就叫道:"爷爷,你那些古人的指甲,怕不是老鹰爪子变的吧,我怎么就掐不下来呢?"
   嘉和看了看孙子,想跟他说,这哪里还是茶叶!这哪里还是采茶叶的时候!吃茶叶饭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茶树是个"时辰宝",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虽说中国地大,茶叶采摘时期各各不同。海南岛可采十个月,江南亦可采七八个月,即使长江以北茶区,也可采五六个月的。但也从未听说过可以在冬天里采茶,且采得片甲不留。
  采茶是科学。老祖宗陆羽早就在《茶经·三之造》中有言:~是茶叶择土而采:长在肥地中的茶,新梢四五寸时便可采摘了;长在草木丛中的细弱之茶,须待其生出那四五枝的,选着那秀长挺拔的,也可采摘。二是茶叶择无而采:下雨天不采,晴天有云不采,在天气晴朗有露的早晨才可采摘。这些当然是茶圣的上上之说,一般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但弄到茶叶需推着磨盘方能碾碎了,这也是千古未闻之事。
  杭嘉和见着那工农兵学商们稀里哗啦地推着磨,心里实在难受,别人那里不便说,就跑到一头雾水正在修理摘茶机的杭汉面前,说:"汉儿,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杭汉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倒不是采茶,却是在单位院子里炼钢铁。此时见着嘉和连平日里的礼数都记不起来了,只是蹲着,喉咙哑得发不出声来,问:"伯父有什么事?"
  嘉和蹲了下来,看着汉儿那发红的眼睛,发木的眼珠,想说的话咽了进去,却换了另一句:"你们打算亩产报多少?"
  "起码干茶得在五百斤以上吧。"杭汉说。
  嘉和听了,也没有吓一跳,反正现在到处都在放卫星,无论报出怎样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也不会让人大惊小怪了。嘉和不解的是杭汉说这番话时的那种麻木不仁的口气,好像他真的认为一亩茶园能产出五百斤干茶来一样。嘉和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了话:"去年组织我们这批人下乡去考察全国茶园的现状,说是有二十五万公顷老茶园得重种、补缺或台刘。"
  杭汉仿佛根本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木愣愣地看着伯父,只是说:"要是能修好这台机器,手工换了机械化,这些茶叶采起来就省力多了。"
  嘉和知道他的这番话是白说了——他想说的是不应该采,但杭汉却说的是怎么样才能采得更多更省力。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尖锐的对立。但嘉和不会像他的弟弟那样不管不顾地就把话说出来。回到山间,那黑夜里满山的呐喊,满山的火炬,使他突然想起了北宋诗人梅尧臣的一段话,不由感慨万千地轻吟而出,所幸一旁的工农兵学商没一个听得懂,不料这句诗却让弟弟嘉平当作意见提上去了。
  你当这是一句什么文言,却原来是梅尧臣《南有嘉茗赋》中的名句:当此时也,女废蚕织,男废农耕,夜不得息,昼不得停……
  嘉和念这段话时,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为这样做对茶树不好罢了。但一经嘉平认可,整理成文字,政协会上放了一炮之后,事情就闹大了。梅尧臣的这首同情劳动人民的文字,也可以作为对封建朝廷的抗议,古为今用到这里来,不是把我们新中国的天下当作封建社会来攻击吗?嘉平险成右派。只是时光已经过去了两年,右派已经变成了右倾。
  事后嘉平觉得自己的确是幼稚了。他说那些话,提那些意见于什么,谁不知道大跃进是怎么一回事儿。全国上下一起说假话,那就不是纠正哪一句假话的问题了。
  可是,这种局面还会延续多久呢?妻子黄娜对此已经失去了信心,她现在念念不忘的就是出国。嘉平却还是想看一看。他不能想像离开了这个充满斗争的舞台会怎么样。他深陷在中国,不想拔出去。
  黄娜也想动员女儿黄蕉风出去。但黄蕉风天性软弱,嫁鸡随鸡嫁鸡随狗,丈夫不走,她也就不走。她也知道妈妈和父亲有矛盾,但究竟怎么回事,她是没头脑管的。有一次她还听到他们对话。她听到嘉平长叹一声,道:"黄娜哪,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得我哪。"
  然后她就听到妈妈黄娜说:"我是不想离开你的。可是你看你们这个国家,闹到要饿死人的地步,接下去谁知还会怎么样呢?"
  "不管怎么样,总还是在我们中国嘛。"
  "亲爱的,你的话缺乏理智。这个政府的人民正在挨饿,而且许多人已经饿死了了'
  "闭嘴!"嘉平跳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周围,又问:"你把大门关上了吗?"
  黄娜苦笑了起来,说:"我连在家里都不能说话了吗?亲爱的,你刚才那副样子,叫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你当年怎么在重庆码头和国民党打架的了!"
  这才叫嘉平真正大吃了一惊。二十年英雄豪杰,如今怎么落得这般贼头狗脑的境地,长叹一声说:"我这个人,你应该是知道的,做寓公,当快婿,或者南洋巨商,或者英伦豪富,都非生平所愿。文天祥早就有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况且我不过是作为右倾思想被批判了几声,离死还远着呢。"
  黄娜也就长叹一声,说:"我就是不能同意你的这番辩解。你不说给你按上右倾公不公正,你却只说你不怕当右倾。就像你们不说上山给茶树脱裤子对不对,只说不怕没茶叶喝。这是什么逻辑?大而无当罢了。我虽不是英国人,但英国人的重事实、重逻辑却是叫我心服的。嘉平,不是我硬要早走一步,这个国家如此折腾下去,怕是要完了。我走了,安顿好那里的一切,再来接你们。哪怕你死不肯走,还有那几个小的呢。"
  嘉平这些年来还没听到过这样的话,尤其此话竟然是从黄娜口中说出,他真有惊心动魄之感,轻声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这话是你说的吗?"
  黄娜却说:"我早就该说这些话了,只是怕说了一人坐牢,全家遭殃。你想想,这些年,不就是应了安徒生的童话了吗?皇帝明明光着屁股,谁都只能说他的新衣服漂亮。你不过是说那纽扣钉歪了,便是一顿好训。我却真实地告诉你了:皇帝的确什么也没有穿啊!"
  嘉平连忙就把黄娜往屋里推了,边推边说:"我们这就讨论你怎么走的事情吧。"他不想让黄娜再这么说下去了。
  这些话,黄蕉风全都听到了,但她似懂非懂。她也挨过饿,但后来吃饱饭,饿的滋味也就忘记掉了。
  嘉平虽然送走了黄娜,但黄娜的那一番话,到底还是在他的心里起了作用。他心里头服他的右倾吗?当然不服。平时说不得,在嘉和这里还是敢说。故而,这里一提起愈采愈发,他就这么来了一句,且说:"要给茶叶脱裤子啊,你看,我们现在连茶叶都喝不上了,还要凭票。每人还不能超过半斤。那日我给黄娜寄茶,邮局说超过半斤了,不能寄。我真想大喊一声:这不是社会主义!"
  "你喊了?"杭汉吓了一跳。
  "我能喊吗?我已经是右倾了,害得你这次出国还七审八审的。我要再喊,还不成了反革命!"
  杭汉这才松了口气。他总觉得父亲虽然叱咤风云大半生,却是一个政治上非常幼稚的人。这些年他牢骚多起来了,看问题就意气用事。杭汉基本上没走出业务这个圈子。他觉得国家大事都是搞行政的人做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套路,好的坏的,只要不跑到业务里来插一脚就可以了。当然因为他的这个态度问题,也有人来提醒他,不要走白专道路。对这些话他都笑笑,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他心里明白,找他谈话的人,是要他写人党申请书。可是自己掂掂分量,以为他的一半日本血统,已经决定了他是不可能人党的月p么这种装腔作势拿花架子的行动又有什么意思呢。杭汉不愿意欺骗任何人,他认为他们杭家人,还是应该做一点实事。因此,从心底里说,他以为父亲没有走伯父的道路,实在是吃亏了。他在政协务的那份虚,怎么可能不犯错误呢?
  这些话自然也是不能够和父亲讲的,便不讲也罢。杭汉却是一向极为重视伯父意见的,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伯父,你倒是吃了一辈子的茶叶饭了,还是你说说,茶叶愈采愈发有没有道理。我就要到马里去,总有许多道理要对他们讲的。误人子弟总归不好啊。"
  嘉和想了想,说:"茶叶愈采愈发,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嘛!又不是庄先生一个人凭空想出来的,千百年茶农积累下来的经验嘛。你看,这里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一是茶树提供较长的采摘期,第二是提供较多的采摘次数,第三是采摘间隔时间短,第四是单位面积产量高。"
  "还有下面,庄先生也提出来了愈采愈发的前提,一是应使茶树形成新梢的营养芽保持一定水平;二是应使茶树在发育周期中生长活动时期内能经常保有正常的营养生理机能。你看你看,不是正反两面都讲到了嘛。"杭汉兴奋地补充道。
  黄蕉风正在翻一本电影杂志,听着他们说闲话,就又插嘴:"那不是太好笑了,没什么可以争的,还争个热火朝大干什么?我们学校老师,也拿这愈采愈发分成两派呢。"
  "有些话,在马里说得,在这里说不得。"嘉和突然说。
  杭汉没有大听懂他的意思,抬起头来,看了伯父一眼,突然明白了——伯父是不赞成这时候提出这个理论的,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愈采愈发派。可是他从来也不把话说透,只让人家去领会。父亲比伯父性急,说:"发现了原子能的科学家好不好?可是美国人拿去造原子弹了。愈采愈发本来只是个学术问题,可是人家要用来脱茶叶裤子了,那就不好了嘛。"
  "那不是科学的罪过,是利用科学的人的罪过,这是两个概念,不能接和在一起的。"杭汉激烈地反抗父亲的反科学观念。他希望得到伯父的支持,但这一次他失望了。伯父说:"科学是什么?就真理本身是不是真理是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讲也是一个真理问题。围棋这个东西好不好?好!符不符合科学?符合!那么我为什么对日本人说我不会下围棋?我为什么斩了手指头也不肯下围棋?是我不科学吗?"
  杭汉听得瞠目结舌。嘉和从来也不愿意在人前提他斗小掘一事。解放后一开始不少单位学校还叫他去作报告,都让他给挡了。天长日久,人们记得这故事,倒把故事的主角渐渐淡忘,没想到伯父今天却把它提了出来。这说明他们之间所谈的并不是一个学术问题,伯父是在和他说做人,也是在以某一种形式向他的兄弟表示他的立场。
  黄蕉风听不懂男人们之间的这一番话。说起来她很小就开始跟着杭汉进人茶界了。但她是茶人们的宠儿,吴觉农先生亲自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呢。她天真、厚道,天资比她的母亲要差一截,生就不是一个读书人。黄娜曾经为此长叹过一声道:"到底还是像她那个没出息的父亲。"那是说的蕉风的生身父亲。
  然而杭汉却喜欢这个傻乎乎的胖妹妹。他们杭家出的人精儿太多了,尤其是女中人精太多了,这就太费杭汉的心思。杭汉喜欢和这个不用他花脑筋去琢磨的姑娘说话。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最好的休息。
  从十二岁以后,黄蕉风就在宠爱中成长起来了。宠爱的结果是她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木乎乎的不爱动脑筋的爱吃零食的年轻小媳妇儿。不到二十岁她就和杭汉结了婚,结婚之后她就更不爱动脑筋了。所幸杭汉给她找了一份在实验室工作的清闲活儿。她不愁吃不愁穿,二十岁刚过,她轻轻松松地生下了一对儿女。她的下巴因为发胖兜了出来,杭州人看了都说这女人好福气。实验室里放着一些大瓶子,瓶子里面浸泡着一些茶叶标本。有从云南来的大叶种,也有本地的小叶种。蕉风一天到晚对着它们,也没有觉得厌烦。她和丈夫住在婆婆也就是伯父家里,他们的一双儿女有上辈扶养,所以她没有一般女人的辛劳,这就是她之所以有时间养着一头长发的原因。
  丈夫去非洲后,有一段时间她也觉得寂寞,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好了。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她开始了茶叶的标本整理。干这一行她可完全没有工作的观念,她是把它作为打发业余时间来做的。但是这件事情得到了伯父的大力支持。伯父看着她在那个标本簿上贴的茶叶,哺哺自语说:"好!好!"又叫来叶子一起看,说:"叶子,你看我们蕉风,汉儿不在身边,她倒反而有那么多想头了。"
  叶子和蕉风,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对婆媳了。叶子内向勤劳,蕉风憨厚懒散,两人一对,那才叫和谐。蕉风啊,真正是下巴兜兜的福相啊,她怎么熬得过眼下这样的日子,一个这样的下午就能让她去死!也就是说,当实验架哗啦一声倒下,那些大叶种小叶种标本和着玻璃碴子一起砸在她的脸上的时候,黄蕉风就已经死定了。
  所有的人都不能猜透蕉风为什么会跳井自杀。那天早晨.几个红卫兵还在井边盯着她,罚她跳忠字舞来着。她胖乎乎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丑陋,那么不堪入目,那么引人发笑。小将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她倒是哭了,眼泪把昨天下午砸的满头血又冲了下来。所以她的眼泪是红色的,挂在脸上,活像一个跳梁小丑。后来她就不见了。再出现时已经是井底的一具更胖更难看的尸体。大家都很惊讶,都说,红卫兵小将没把她怎么着啊。你看,虽然剪了头发,但还没来得及游街啊!也没给她挂牌子,也没给她坐喷气式,也没拿皮带抽她。再说她自身也没什么大问题啊。他们只是说了她公公是右倾分子,她丈夫有日本特务的可能-一听清楚了,是可能;她自己有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嫌疑——是嫌疑啊,这种时候,这种运动,谁不得摊上一个嫌疑?她凭什么畏罪自杀!凭什么转移斗争大方向!凭什么扰乱阶级斗争的视线!
  蕉风的噩耗对杭家人而言,简直就是平地一声雷,炸得人魂灵出窍,嘉和、叶子这对老夫妻,当场就被定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嘉平,他气得血气上冲,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右倾,下场如何,拍着桌子,要校方查核黄蕉风的真正死因。"是他杀!一定是他杀!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凭什么自杀!"
  一直抱着蕉风尸体不放、已经麻木了的杭汉,没有力气说话了,但他还有力量默默地给那双熟悉的已经僵硬的脚套上高跟鞋——正是那双怎么砍也砍不断的高跟鞋啊!杭汉的努力是徒劳的,这双美丽的脚现在已经被水浸泡得肿出了一倍,根本就套不进去。但杭汉却因执地继续着,只有他明白,蕉风为什么会死!像她这样的心灵,给她一个耳光,都可能让她去死的!这样快快乐乐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们,就是最容易去死的人啊。
第10章
  杭得茶一直把守着的那种内在的平衡,今年夏天彻底倾斜了。重大的断裂开始,从前某些时候只是小小的不适、隐隐的疑惑,现在变成灵魂重新锻造时的剧烈痛楚。
  以往他的身体里另有一人,一个温和的,有些伤感甚至虚无的人,制约着他的生机盎然着的躯体,在某些人生的重要关口牵引住他,使他不至于和那个外在的、场面上风光的烈士的儿子拉扯得太开。他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时刻,少年岁月他曾经是非常走红的,他常常出现在一些庄严大会的主席台上,给外宾献花,做优秀少先队员们的楷模。这样的簇拥不但没有使他趾高气扬,反而折腾得他在疲惫不堪之后生了一场重病。他不得不到杭嘉湖平原上的养母处、那父亲和母亲长眠的茶园旁去休养生息。
  那些岁月,他常常会在傍晚或者清晨路过茶园旁的烈士墓前。父母的牺牲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悲伤,也许那时候他实在太小,以后又来到了爷爷身旁。爷爷给了他应接不暇的日常生活,许多许多的细节都是重大的。他的目光从鲜花和掌声中收缩回来时,心里感到很轻松。乡村的生活虽然比城里要清苦,但他小心翼翼地向爷爷奶奶提出在乡下读书时,爷爷不顾奶奶的不悦,点头称是。他在那里读完了高中,每年寒暑假回家。乡间的父老谁不知道他的特殊身份,但他们给了他尊敬,却没有给他虚荣。他重新开始宁静下来,并学会了热爱宁静。
  在那些日子里,如果回城,爷爷会带他去走访一些人,如果爷爷不带他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杭州城里还生活着这样一些人。他们像辍鼠一样生活在地表深处,在南方多雨的细如蛛丝的小巷一闪,就消失在某一扇逼民的门中。他们大多居住在大墙门院中的小厢房内,破破烂烂的家具中偶尔闪出一件精品。比如茶杯往往是缺口断把的,但上来一盘炒瓜子,那碟儿却是乾隆年间的青花。他们往往会有许多的礼节,让座的程序十分讲究,尽管那座椅已摇摇欲坠。有一次爷爷还带他去走访过一个怪人,他住在拱高桥边一幢危楼中,爬他的楼梯时得茶真有一种地下工作者接头的感觉。那人的屋里凌乱,到处都是纸片。看不出他的年纪,有一双亮眼,他和爷爷谈论文章之道,以及一些遥远的事情。爷爷的声音很轻,得茶在这样的时候翻着书,他接受另一种气息。出门时外面阳光灿烂,红旗翻飞,强烈的反差使得茶产生了幻想,他发现这是一个套起来的世界,像魔术一样,大箱子里套着小箱子,小箱子里又套着小小箱子。
  他逐渐不能接受这样一种格局——他自己的处境仿佛很好,而他周围的亲人朋友们却处境不好。他觉得自己这样夹在当中是很不自在的。罗力姑公和方越小叔犯事的时候,他已经很懂事了,他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必须被专政的理由。他的特殊身份和他所受的教育,是要让他成为这个专政中的重要一员,而这恰恰是他所不愿意的。他为他自己心里萌生的反叛的种子而痛苦。爷爷说,不要急,到乡下去好好读书,我们会有办法的。要学会在惶恐面前做一个哑巴。
  爷爷一点也不陈腐,他有他的并没有被打断了的一贯的生活信仰,这是得茶的生活总有所依赖的地方。在这一点上,他是比得放要幸福的。得放除了外在强制浇灌的精神营养之外,没有别的营养来源。得放的爷爷和得茶的爷爷不一样,嘉平爷爷也老了,但有一颗年轻的心,他狂热地放弃了许多以往建立起来的精神支柱,后来他再想捡起,却已经残缺不齐了。
  得茶在进人江南大学之前,良港文化中的杭州老和山遗址、水田皈遗址以及湖州的钱山漾遗址都已经挖掘过了,当时已在学校教书的杨真,曾邀请嘉和兄弟去观看一部分出上文物,这杭家的两兄弟便带上了得茶。即使是在这样纯粹的学术活动中,他们的关注热点也大不相同:杨真和嘉平更关心的是这个文化遗存所反映出来的阶级状况:等级、分配、权柄、战争与宗教等;而得茶和他的爷爷一样,被出土的黑陶、玉器、石器强烈地震撼了。杭得茶第一次知道了一些称呼:壁、环、琼、磺-…·这些造型奇特的青黄白三色的玉器,使他心潮澎湃,那年他刚上高三。回家的路上,他一声不吭,突然跺脚站定,对嘉和说:"也不晓得那张茶桌现在在哪里了?"嘉和看看他,推着他往家走,一边说:"在哪里都一样的。"得茶说:"我真想把它再背回来啊。"
  一切的犹疑,那些在选择未来的过程中的失意访惶,至此基然而止。得茶是从美切人史学的,从对美的茫然无知的蒙昧状态中突然觉醒了——首先是狂热地热爱一切古老的美的东西,再慢慢地分辨真伪,然后,再从那美中对应而看到丑。第一次目睹良清玉球上的兽面神像时,他激动得发呆,激动得害怕别人看到他的激动,美使他眼眶潮湿了。他真的不明白,美好的事物怎么竟然能使人落泪。
  因为那种神秘的感觉——那种使他全身震颤、目瞪口呆、神情恍馆的感觉太强大了,太不可解释了,他进人了对一切神秘的不可知世界的敬畏和玄想。他秉性不是一个十分具有批判力的人,即便具有洞察力,并非看不到假丑恶,但他的心灵不由自主地更趋向于对世界上一切真善美的赞美和认同。在他成长的丰满期与成熟期中,爷爷的对细节的优雅关注、杨真先生的对事物的批判能力,甚至后来的吴坤的年轻的锐气和进取心,都给他海绵般正在努力吸收着生活养分的心灵带来巨大的冲击和感染。这些原本仿佛来自外面的东西,有的已经渗入他的内部,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有的则和他本人进行着长期的有时不乏激烈的冲突、消化或者排斥,进行着日复一日的艰难的磨合。
  他逐渐成了一个在人们眼里多少有些怪痪的人,比如不随大流,有时却又很极端,做一些别出心裁的决定,比如他所选择的专业方向,实在说不出名堂,暂时也只能归类在经济史中。大学毕业那年,他一个人跑到良请附近安溪乡的太平山下,考证一个古墓,他断定它是北宋科学家沈括之墓。这个写了《梦溪笔谈}}的大科学家给他一种启示:正史之外的杂史未必比正史不重要。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决定以研究食货等民间生活习俗为自己的专业方向。他的毕业论文也很怪,《陆羽生卒年考》,详细论证了这位公元八世纪的古代茶圣的出生与逝世的年代。当时系里有领导就曾经跟他谈过,说他外语好,选择国际共运史更合适,他们劝他再作考虑。他想了想说,他已经决定了,不用再作考虑。
  1966年夏天的杭得茶,从情感上他是绝不适应,从理论上他也是无法接受那种狂飘式的变革:周围的人们都在仇恨和千方百计地学会仇恨,甚至于他本人也学会了抽象的仇恨:仇恨帝修反,仇恨地富反坏右,仇恨阶级敌人。然而,只要想起一个具体的人,比如想起远古时代人们磨打着玉壁的手,盛唐时代一双正在凝视着茶器中碗花的眼睛,或者直到今天还放在他桌上相片夹中的那个刚刚相识的女子的受难般的玉颈,他就心潮起伏,久难平静。他的那种内在的激动和外部生活的狂热,如两股平行着的山路,有时也交叉,但大多时候都是各顾各地在自己的精神坡面上攀登。而正是在那样一个灵魂双重攀登的早晨,他离开过杭城,又进行了一次精神的特殊漫游。
  杭得条对湖州并不陌生,在湖州德清有着他的曾奶奶的娘家——那个据说是被他的小爷爷用大缸问起来后又吞金自杀的烈性女子的出生地。这个姓沈的家族,几乎是他杭家政治上的对立面,忘忧叔的父亲和他的曾奶奶之死与沈家人直接有关,他父母的牺牲也不能说和他们沈家人没有关系;反过来,据说那位大汉奸沈绿村的死和今天的茶学专家二叔杭汉以及他杭得茶母亲楚卿之间,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因此一部中国现代革命史,在得茶的童年里,就几乎是他的一部分亲戚和他的另一部分亲戚的殊死拼杀的过程。
  杭家和沈家在抗战胜利后就几乎绝了来往。这倒不仅仅因为他们两家之间已经彼此追杀得血赤淋淋,且沈家解放初镇压的镇压,逃亡的逃亡,自杀的自杀,出走的出走,当地已无人,也没有再交往的可能。说到底,他们沈、杭两家自结亲以来,就没有情投意合过。嘉和爷爷说,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与谋。或因为如此,去年得茶带学生到离湖州城东南七公里处的常潞乡钱山漾去参观良港文化遗址时,也没想过要到邻近的德清城去看一看。但是,来回两趟都路过德清,在青年学子的欢声笑语中,得茶还是想得很多。
  德清这个地方,地处杭嘉湖平原西边,出杭州城百把里路程就到了。境内有清凉世界莫干山,夏天好避暑的人,大多都知道其名。还有个著名的唐代诗人,那"郊寒岛瘦"中的前者孟郊,也是德清人。得茶自小就随爷爷读他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少时读他的诗文,真有高山仰止之感,谁料就这么近在飓尺呢?
  沿路山坡上一路的茶山,密密匝匝,行行复行行,大学生们看着激动,纷纷寻找形容词,有人说像一条条绿弧线,大家听了都笑,说这也是形容?还有人说是群山的一顶顶毛线绿帽子,大家听了又笑,说像倒是都像了,不过给山都戴绿帽子,山也太委屈了。有个女生倒有想像力,说像是造物主奶奶纳出的鞋底子,不过是用绿线纳的,大家听了都说这才有点意思了。那女生就问杭老师,听说您的名字才是与茶有关的,得茶而解,就是得茶而解,您说,这高山坡上的绿茶像什么啊?得茶看来看去也找不到形容词,只好开玩笑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茶,可说乎?不可说也。说得大家都再一次大笑,这才把话转移了。
  杭家得茶这代人中,已经没有一个人在真正事茶了,只有得茶在研究地方志中的食货类时,对茶进行了专题的关注。他是专门研究陆羽的,德清的茶和茶事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茶经·八之出》有记载,说到浙西之茶,以湖州为上品,产于"安吉、武康二县山谷"。文字虽少,却是权威性的,定了德清产茶的品质和地位。得茶还记得旧年陪嘉平爷爷去庄府看农大茶学教授庄晚芳先生,临别前庄先生送莫干黄芽数两,又说了一段当年轶事。那还是五十年代,庄先生曾在莫干山荫山街上,于一农妇手中买得十块钱一斤的芽茶,问产于何处,笑而不答。庄先生品饮之后,随即赋诗一首,其中有"塔山古产今何在,卖者何来实未明"之句。嘉平爷爷把茶和茶涛同时带回了羊坝头杭家,嘉和喝了,说好,似山中老袖。读了诗,却笑了,说:"到底是庄先生,两句都有典。"嘉平说:"前一句的典我倒还记着一点,县志上记着:茶,产塔山者尤佳。那后一句典出何处,倒是费解了。"嘉和淡淡一笑,回答说:"你这一典是古典,我这一典却是今典啊。典出中央文件,国务院不是早就规定了农民不得卖私茶吗?你想庄先生问那农妇卖茶何来,她敢回答吗?她笑而不答,庄先生不是只好'卖者何来实未明'了吗?"
  得茶不敢想像上一次来湖州与这一次来湖州之间,会有这么重大的事件发生。他本来还计划着,陪爷爷专门来一趟湖州,一是去顾诸山下看望正在劳动改造的杨真先生;二是走访一下位于武康的小山寺,爷爷说俗称此寺为翠峰寺,他年轻时还去过那里。《茶经》上记载的那个释法瑶,"耳垂悬车,饭所饮茶",以茶代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爷爷说这个寺建于公元五世纪,至今还有遗址。然而,这一次得茶肩负吴坤的使命而来,却再也没有上一次来时的那种求知的热情了。另一种更为不安的激情,却以暧昧的方式引导着他,使他在深感不安的同时,却马不停蹄地直奔浙北。
  湖州城离杭州三小时车程,将近城郊,有人站了起来,兴奋地指着车外说:"我说肯定要砸的,我说肯定要砸的,我老公还不相信,还要跟我打赌,说陈英士是孙中山看中的人。孙中山算个屁?要是活在今天,也不是一个走资派,一个赫鲁晓夫,说不定现在也在戴高帽子游街了呢!"
  说话的是个中年妇女,难看,脸皮,格淬刻薄,眼梢吊起,嘴角下拉,看上去有些面熟,得茶心里一惊,突然想到那个专门来找吴坤的女中红卫兵。真是不可思议,一个那么美而一个那么丑,同时又那么相像。这种相像的表情,正在1966年的夏日以惊人的速度裂变。它们仿佛是自身带着生命出现的,繁殖的速度如此之快,犹如雨后大森林里的蘑菇;又好像这张脸本来就潜伏在后面,只要时机一到,就突然显现出来罢了。得茶从本质上讨厌这种对破坏的发自内心的呼应,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和另外一些乘客一样站了起来,听着人们朝着英士墓的方向惊呼和议论。
  去年杭得茶带学生到钱山漾去时,曾经顺便去过英士墓。英士墓在南现山,看上去相当宏阔,墓前有孙大总统诗词,平台前沿两侧有青石狮子一对;墓道前有四柱三间冲天式的石坊,正中横额镌有孙中山的"成仁取义"题字,左额是林森的"浩气长存",右额则是蒋中正的"精神不死"。四根石柱上镌刻的那两副槛联,得茶倒是记下了。蔡元培所书的是:轶事足征可补游侠货殖两传,前贤不让询是鲁连子房一流;于右任所书的是:春尝秋帝生民泪,山色湖光烈士坟。
  得茶对陈英士这个人的认同感,或许多少来自于一点家族,他的曾祖父和那个曾舅公,都曾经是英士的辛亥战友,只是后来分道扬镰罢了:曾祖父脱离了革命,沈绿村当了大汉奸,而躺在坟墓中的这一位,当了沪军总督之后没多久,就被军阀暗杀了。葬在这里数十年,湖州乡党倒是把他当个大英雄看的,也还算安静。像这样的墓地也要砸掉,得茶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刚才出杭州城时的那种莫名的兴奋,顿时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了。
  从湖州小城下车,抬头见飞英塔还在,杭得茶忐忑之心又稍安了一些。这飞英培才真正是湖州一绝,说是唐代成通年间有个叫云皎的僧人自长安得舍利子七粒,又有阿育工饲虎面像一尊,归湖州建塔而藏之。到了北宋年间,民间传说有神光出现在绝顶之上,故又做了一个外塔笼之,这才有了塔中之塔的式样。佛家有"舍利飞轮,英光普现"之说,故取名飞英塔。得茶一年前也专程去看过此塔,那塔因年久失修,外塔塔顶倾塌,内塔也被殃及而受损。当时他还专门跑到文物部门去摇唇鼓舌了一番,说飞英塔乃唐宋之古物,独一无二的构造古今唯一,历代都由政府主修,不能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手里眼看着倒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恍然若梦。
  小镇南没离湖州六十里路,有班车前往,正是中午时分,得茶也没心思再跑到城里去吃过去爷爷常常托人带来的湖州千张包子和想起来就要咽口水的湖州大馄饨,倒是车站小卖部的钢精锅里还盛着半锅粽子,早已凉了,得茶买了几个带上,一个还没吃完,车就来了,上车时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那个近代史上江浙财团的发祥地,号称国民党半个中央的所在处,史称四象、八牛、七十二条狗的资本家满地捡的江南名镇将是何等光景。杭得茶又不免为自己的行动感到茫然,与茫然相伴的,还有那种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激动——那种企盼与某一个女子见面、同时又非常害怕相逢的奇怪而又陌生的感情。
  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说服她赶快收拾好东西,等他从杨真先生处回来就立刻动身回杭。至于回杭后她和吴坤结不结婚,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想到他们还有机会一起坐车,单独呆上三至四个钟头,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同时又一再地下决心:只有那么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被吴坤看破他的心思呢?……年轻的杭得茶怔在那里,嘴唇就干了起来。
  站在南行镇市河与运河的汇流处通津桥上,阳光白得炽人,晒得得茶目光发散,几乎集中不起来。往河两岸扫了一下,墙门上也有各种大标语,但比起省城的闹猛,这里毕竟要宁静一些。
  大学时代得茶利用寒暑假跑过许多江南小镇,其中嘉善的西塘和湖州的南河,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野花临水发,江鸟破烟飞,从感情上说,南海这样的古镇给他更多的认同感,所以一听说白夜到的是这个地方,感觉便好了许多。他很难想像一个如赵争争一样的红卫兵,如何在这样的小桥流水人家处叉腰走来走去。
  行至中心学校门口,得茶发现,这里的造反还没有发展到砸烂一切的程度。至少,这所1912年建成的从前的丝业会馆的大门上,那用英文书写的SILKGUILD横额至今依然存在。他探头往里面望了一望——还好,那个原名叫"端义堂"的大厅也还在,上面抬梁式木结构上的双凤、牡丹图案也都依然如故。这里曾经是南漫丝经公会办公之处,厅内宽敞,可设宴五十四桌。多少年前的每年四月,在此开蚕王会,数百人聚首一堂共祭蚕神。如今早已是一所学校了,应该是最容易受到冲击和砸毁的那种地方了,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得茶心里好受了一些,此地虽然不是白夜所在的学校,但南污人看来还没有从省城沾染上暴力行为。
  南海中学却很乱,到处是标语,砸烂、炮轰和油炸等等,人却很少。中学生总是比大学生更激进的,得茶担心着白夜会不会也出现在这样的白纸黑字上。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要了解她的底细,这点时间也已经足够用了。
  图书馆里也没有她讷1倒是被两条交叉的纸条封起来了,说明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封资修。得茶走到图书馆临窗那面的墙根下,向窗口望去。玻璃窗紧关着,映出了他的睑和他身边的那株老藤树。树上一只知了突然嘶叫起来,得茶眼睛眨了一下,心生一惊,想到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已经死去的右派,那个白夜的真正的情人。白夜是为了他才选择这个职业的,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也深深地诱惑了他,迷惑了他,甚至可以说是蛊惑了他。他盯着玻璃窗上他自己的那张模糊的脸,陷入了对自己的沉思。
  俄顷,脸突然破了,窗子对面打开,有两个少年如轻盈的猫,跳上了窗头。他们各自的肚子胖鼓鼓的,双手按着,看着窗外站着的青年男子,一时也愣住了。
  想来,这就是两个六十年代的"窃书不算偷"的孔乙己吧,彼此愣了一下,两个少年正要往回跳,被得茶一把抓住了,说:"别跑,我不抓你们。"
  两个少年并不十分害怕,其中一个稍大一些的说:"我们才不怕呢,外面都在烧书。"
  "烧书可以,偷书不可以的。"说了这句话,连得茶自己都觉得真是混账逻辑。
  两个少年听了此话,一番挣扎,想夺门而逃,被得茶拽着不放,问:"图书馆的白老师认识吗?"
  两少年使劲地点头,一个说:"白美人啊,谁不晓得!"
  这样一句老三老四的话,倒是把个得茶都说愣了,白夜成了南得镇上的风云人物?他问他们她住在哪里,那大的犹豫了一下,审视了他片刻,点点头说:"她就住在学校大操场后面的平房里。"
  另一个说:"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她我们在这里于什么。"
  "那是,"得茶说,"别人都烧书呢,你们是拿回家藏起来看吧,什么书?《海底两万里》吗?"他松开了手,那少年高兴了,说:"还有《环球旅行八十天》,还有——"
  另一个连忙说:"我这里还有《聊斋志异》,有鬼的,全是封资修,你要不要?"
  得茶连连摇手说:"你们快跳下来吧,让人看到了,这些书全得烧。"
  两少年这才往下跳,他们长得很像,一问,果然是两兄弟。那哥哥说:"白老师到嘉业堂去了。"
  杭得茶大吃一惊,说:"这里还敢烧嘉业堂的书?"
  "那有什么,我们这里的人什么都敢做,人也敢打死的。"
  哥哥连忙更正说:"嘉业堂还没烧书呢,什么时候烧也难说,我们本来是想偷了这里的书,再到那里去偷的。不过那里的都是古书,我们也看不懂,就算了。叔叔,你想要那里的书,趁乱去偷几本,也没有人在意的。我们这样趁人家抄家,已经偷了不少书呢。"
  杭得茶笑笑,摸摸他们的头说:"你们说起'偷'字,怎么一点也不脸红?"
  两个少年捧着"大肚子"弯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们又不是偷别的东西,我们就是拿了几本书,人家说外面的人现在枪都乱抢的呢,几本书算什么。叔叔你快去吧,嘉业堂的书可值钱呢。"这么说着,一溜烟地就跑掉了。
  路过学校操场时,得茶想了想,还是往白夜住的那排小房子走过去,凭直觉他就找到了白夜的那一间,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窗帘是双重的,白纱衬着一片灿烂的大花布。得茶在她的门把上套了一张他写的纸条,告诉她无论如何回来之后要等着他,因为他是专程为她而来的。
  嘉业堂在南行镇西南的万古桥边华家弄,与小莲庄毗邻,一条鹤鸽溪流过旁边,屈指算起来,建成此楼也有四十多年了。1914年,楼主因助光绪皇陵植树捐了巨款,得博仪御笔题赠的"钦若嘉业"九龙金匾一块,1924年该楼建成后,就取名嘉业堂了。
  说起来,这嘉业堂主刘承干也是爷爷嘉和认识的老朋友,来往虽然不多,彼此倒也尊重。江南一带商人多儒雅之士,杭家早先是什么东西都喜欢的,字画善本样样都往家里搬,后来发现这样弄下去这点家底都要搬光了,这才有所取舍,把善本的那一块忍痛割爱了。发现有好的版本,就先收下来,然后通知藏书界朋友。杭家收的书,一般也就是两个去处:宁波范家,还有就是这里的南行刘家。
  杭、刘两家的交情,还得追溯到他们的上一辈。刘承干祖父刘据乃南行首富,所谓四象八牛之首,其子刘锦藻,就是当初有名的清朝《续文献通考》的编纂者,又以候补四品京堂的身份,辅助汤寿潜出任清末浙江铁路有限公司的副理,嘉和的父亲杭天醉和杭家密友赵寄客,还有那后来当了大汉奸的沈绿村,当时都是汤、刘二人在保路运动中的得力干将,因为父执辈的关系,杭、刘二家的下一代也就相识了。刘承干年龄要比嘉和大得多,杭嘉和开始发蒙读书的时候,刘承干已经开始藏书了。辛亥前一年乃宣统庚戌年,据其人自述:南洋开劝业会于金陵,瑰货骄集,人争趋之,余独步状元境各书肆,遍览群书,兼两载归。越日,书贾携书来售者提至,自时即有志聚书。当时同在南京劝业会上出现的浙江商贾中,就有杭嘉和的父亲杭天醉。杭天醉是个什么东西都要醉心的人,当然也不可能不醉心于书,刘承于独步书市之时,天醉也在独步书肆。只是当时天醉要醉心的事情太多,头一条就得醉心革命,所以寻寻觅觅,虽也得几本好书,终究也都到了嘉业堂主那里去了。
   自辛亥后二十年间,嘉业堂藏书达六十万卷,这倒还真得感谢他的那些参加辛亥革命的朋友们的壮举。因为革命之故,南方一些故旧世家纷纷避居上海,一时间大量藏书外流:比如雨东卢氏的"抱经楼",独山莫氏的"影山草堂",仁和朱氏的"结一庐",丰润丁氏的"持静斋"和太仓缨氏的"东仓书库"等等,都把他们珍贵的藏书卖给了刘承于,连清末著名的藏书家缨基称,都把自己所藏的宋元善本卖给了刘承干。年复一年,嘉业堂积书竟如此之巨,其中宋、元、明各代善本达二百三十种。嘉业堂又兼刻书,甚至连清代的一些禁书也敢刻。这一来,嘉业堂自南宋楼后崛起,成为湖州又一大藏书楼,与浙东宁波的"天一阁"相提井论,雄称于中华藏书界了。
  历代藏书,总是不能免于战火离乱,嘉业堂亦如是。抗战沦陷期间,刘家家道中落,其藏书不免散出去许多。1949年5月,解放军进南洛,部队立刻就进驻嘉业堂保护。后不久,刘承于将部分藏书又捐献给浙江省图书馆。嘉业堂也就成了浙图的一个书库,还被定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63年刘承干在上海病逝的时候,杭嘉和还专门去了一封唁信,这封信经得茶之手寄出,所以,杭得茶对嘉业堂的感情,似乎又近了一层。
  嘉业堂此刻的情景却使他心里抽紧。天井里混乱不堪,一派焚烧的遗迹,杭得茶踩得纸灰腾起,如人巫境。他吃惊地问:"谁敢烧嘉业堂?"管门的老头满脸油汗地过来,说:"我有枪,我们自己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做,要烧书也轮不到他们。"得茶这才松了口气,便问那守门人白老师在什么地方。老头手里握着那把真枪,警惕地问:"你是谁,打听她干吗?"得茶想了想,说他是白老师的哥哥。老头一把上来就抓住得茶的手,跺着脚,用手势催他:"啊呀你快去镇政府,白老师刚刚被造反派拉走!"大热的天,得茶后背刷的一下就凉到了前胸,老头又说:"白老师在图书馆工作,和我们嘉业堂熟,造反派要来这里,她先报了信,她让我把枪拿出来,还跟我在院子里装样子烧一些无关紧要的书。你看这些,我们正在烧着呢,他们就到了。他们把她带走了,他们说她管了不该管的事情。"
  "他们会把她怎么样?"
  "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敢于。镇政府正在开批斗大会。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她怎么样,白老师在这里太触目,她,她……"老头突然仔细地盯了一眼得茶,"你们长得不怎么像……快去啊!"他挥着枪继续开始跺脚,大声地叫了起来。
  他看到了他不应当看到的,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信教的人们把这样的事件称为神的考验,信命的人们以为是天意,什么都不信的人们把它称之为悲剧——一些本应珍藏的东西就这样在人们眼前活生生地撕开。他看见镇政府的院子里有四株玉兰树,孩子们爬到树上去了,玉兰树荫下阳光把他们照成了花狸一般的小鬼脸。他们油头汗出,无比兴奋,却又开心地比赛,看谁把唾沫吐到那些跪在树下的坏人身上。而这些正在遭受万劫不复之苦的人们,则在树下用他们的吴依软语诅咒着自己:我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就是我!我该死!打倒我!我该死!打倒我!他们的脸上全部用墨汁打了又叉,和省城一模一样。
  他看到她在其中,他们在劫难中的碰撞如同天意。一群人拉扯着她的长发,扯剥她的衬衣,主要是一群女人。那些人在喊着什么,得茶听不见,但他听见她的呼喊,她叫着:"不要——",她的声音和她的长发一样,在夏日阳光下跌宕起伏。长发被惊心动魄地扯开,披挂在背后与胸前,被迫扬起时飘散在空中,闪闪发光,如一面破碎了的黑色的叛逆的大旗。最隐秘的最神秘的,被公开了,光天化日之下被暴晒了,有一双破旧的鞋子挂在胸前,与黑发纠缠在一起,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从黑白中伸出一只手——像从前得茶在舞台上看过的厉鬼女吊。他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不要——,不要——"
   得茶突然明白,那"不要"是冲他喊的,她不要他!不要他干什么?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发生了什么,发生了无法复述的事件!如何制止?有两分钟他呆若木鸡,眼看这群暴徒裹挟着她,他清醒过来,直扑院子后面的大厅,找到头目,掏出吴坤和白夜的结婚登记介绍信。头目吃惊地瞪着得茶:你是吴坤?得茶摇摇头说他不是,吴坤在省城忙于革命,派他来接她的。头目结结巴巴:可是可是,她和反革命有串联——得茶一把抓住那头目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电话在哪里?"
  头目立刻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吴坤目前是造反派中如日中天者了,是他们造反派中的省级领导,而她是他的妻子。那么你是谁?头目突然回过头来警惕地盯着他,他想也没有想就怒吼起来:我是她的阿哥!头目一愣,突然叫道:把她弄上来,送到会议室去。得茶又怒吼:她这个样子,你们把她送回家!送回家!头目连忙又改口下命令,刚才那些个扯开她衣服的狗男女,现在增里借懂地往回架起了被接在地上的她。但得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在会议室里,闭上了眼睛,头别转,手摸拳头喝了一口茶,猛然一拳砸到桌上。那头目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发难,等了片刻发现他眯着眼睛直盯着天花板,却没有动静,就匆匆解释:我们本来没有想搞她的,可她实在可疑,你妹妹太招人眼。她又老往嘉业堂跑,给那老头通风报信,这点已经毫无疑问。我们这才翻了她的档案,这才晓得她原来有过那样的事情——她的事情你们家里人知不知道?那个那个吴坤他知不知道?头目突然又怀疑起来,再一次盯着得茶问:"她结婚了,怎么这里没有人晓得?"
  得茶依旧盯着天花板,哑着嗓音问:"什么事情?她有什么事情?她反毛主席了?写反动标语了?杀人放火了?偷渡国境偷听敌台了?散布反动言论了?你给我讲清楚写下来,我回去找吴坤交代!"头目重新感到压力,发出小镇聪明人特有的笑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弄错了,回去你给我解释解释,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坏人打好人是好人光荣,好人打坏人才是活该,我们是误会,是误会,吴坤我是佩服的,大学里只有他们几个才算是真正揭竿而起的……"得茶面色苍白,直到这时候冷汗才冒了出来,目光收回到眼前这个人身上:很琐,狡猾,愚昧,兼跃跃欲试的野心。就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掀起了小镇的红色风暴,成了吴坤他们的群众基础,并且还是得放朝思暮想渴望挤进去的队伍!
第11章
  暮色沉沉,杭得茶沿着郊外的田间小道往回走去。
  这里是浙西北真正的杭嘉湖平原,这里的平原也是女性的,微微起伏的曲线,像是大地正在呼吸。和女性神秘的有待探索的身体一样,这里的平原内容丰富,它那毛茸茸的植被,明亮的不大而又星罗棋布的池塘,不时冒出来的一丛丛的竹园和灌木丛,~字儿排开的、在平原的肝陌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的美丽的杨树,以及村口的那些老态龙钟的大樟树,都是令人道想的。
  黄昏星升起在天空,它是从远山间的两座丘陵的谷底升起来的,像是大地撑开的一双手掌托起的珍珠。赋陇中传来农人挑担的声音,有几个农民正收工回家,小道旁是正在收割的早稻和正在种下去的晚稻,还有成片的桑林。正是双抢的季节啊。不一会儿,天色完全黑了,太白星特别明亮,孤独地挂在高空。由于天太黑,刚才如裙带一样的远山的轮廓现在已经消亡在黑夜中,所以那粒亮星愈加显出了它的孤高。运河水面上,偶尔也传来突突突突的声音,那是~列长长的拖轮,它划过了水面,留下一条从灿烂归于黑暗的静寂的水路。得茶路过一片茶园的时候,停了下来,他那生来就敏于感受的心灵深深地感到,大自然和人,在这样的时刻多么地经渭分明啊。大自然不站在这些人的一边,它用沉默来表示它的立场。
  学校的操场属于人的领域,人正在烧着他们以为要烧的一切,火光冲天,人们兴奋地朝火堆里扔着书稿、漂亮的戏装和有着美丽女演员头像的杂志。杭得茶对这一切已经不再感到惊奇,如果刚才从田间走来时感到了水的善意,那么人间就是火。他径直地朝操场一排小杉树后面的平房走去,他看见属于白夜的那一间没有亮灯,但他相信她在那里。他果断地走了过去,门果然虚掩着,他轻轻地敲门,他听见她说:我知道你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去,他刚刚那么想,她就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等到天黑了才来。"
  他站在门口想,她真是不应该把这句话说出来,在这一点上她是和我们杭家人不一样的。我们一向就知道什么样的事情不应该说出来,因为诉说也是一种展示,还是一种渲染。我们不是应该尽量地弱化某些东西吗?让它在心里慢慢地消化,不是比说出来更重要吗?比如现在,你明明已经知道我是想用夜幕来掩盖那被撕裂的一切,为什么你自己还要重新撕裂一次呢?这就像你的婚姻一样,有一种故意的破坏在其中。可是你不该这样,你并不是无依无靠的,你弱小的时候,不是没有力量支撑在你背后的。
  他就这样在门口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看到了旁边玻璃窗上映出来的前面操场上的火光,它们突兀地明亮突兀地黯淡,火势古怪,在映象中幻化出一种冰冷的火热,那个倒影世界仿佛又是很幽深的,是一个无底洞,要把一切想吞噬的人都吞下去。得茶回过头来,再朝大操场望去,那里的人们多么狂热啊,他们的力量几乎能排山倒海推翻一切啊。他能够感觉到处在这两者夹缝中的走投无路的人的绝望。他仿佛就在这样的时刻被人推了一把,然后又撞开了门径直走了进去,在黑暗中准确地走到她的身旁。他伸出手去,自己也搞不清楚要干什么。是握手,还是拍肩?他突然紧紧地抱住她,这可不是他想做的,可是他想做什么呢?他在这样一个动荡迷乱、火光冲天的晚上,对这样一个刚刚受过凌辱的女子,究竟能够做什么呢?
  她却仿佛对这一切都是有准备的,她顺从地完全放松地依靠在他的身上,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们一声也不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外面的破坏与毁灭的欢呼声。她的身体仿佛是没有生气的,他感觉不到她是一个女人,她在他的怀抱中,犹如一个孩子。
  她说了一些话,很慢地贴着他的耳根说的。她的话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知道,我是一个混饨的女人,我和你之间就像任水和渭水一样分明……"
  他刚刚听完这句话,就把她的嘴埋进他的肩头,他不想让她说下去。
  "你是我见到过的第二个纯洁的男子,我要求你听我说……"
  "要洗涤我是不容易的,你看,外面的世界多么肮脏,我的五脏六腑全是尘埃。"她轻声地和他耳语,仿佛在说一个与她本人无关的话题。仿佛她是那种善良的风尘女子,而他才初涉人世。
  为了使他那不停抽搐的心坚强挺拔起来,他甚至努力地正了正腰,把他身体里的那个敏感的灵魂往心的深处用力地填进去,他要把它压扁,不让它再蹿出来。然后他缓缓地说:"没那么严重,一切都会过去的,但你要有信心。"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很多,我爸爸也曾经这样跟我说过。但我比说话的人更透彻。说这些话的人,没有那种实现这种愿望的力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初恋的情人就是在说了这样的话之后抛弃我的,在说过这些话不到三天之后……"
  "这不是抛弃,你不该用这样一个词——"
  "是抛弃!"她突然离开了他,她还有愤怒的活力,声音虽然依然很轻,但急促起来,"离开他生命的一部分,让她在世界上苟活,这就是抛弃!"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
  "比如说你,你就不会这样,是不是,你看我又把你没说出来的话说出来了。你和吴坤非常不一样,但你们都有相当一致的地方,你们总是话中有话,生活下面都有另一层生活……"
  "你怎么啦,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我的感觉不会错,你在生我的气!"
  她突然沉默了,站在墙的一角,他们始终没有开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暗中的身影。她终于勉强地说:"是的,我生你的气,因为你让我又混浊了一次。"
  得茶有些吃惊,他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甚至口吃起来:"我、我是吴坤再三求我,他一定让我来,你看……,,
  "是他让你来的,也是你自己让你来的。我知道,我是多么地不纯洁啊,我的被凌辱不是没有一点由来的。你都看见了,真脏,真是不可思议的恶心,咎由自取,自取灭亡。"
  她的话非常有力,她让他哑口无言,她一下子就切中要害了。是的,是他自己要来的,吴坤只是他的借口。他第一次感受到他有限生涯中的性的美丽,这还不是致命的诱惑,致命的是他活生生地感受到美的破损和消亡,这使他疯狂。他要抓住她不让她散去,他要抢救她,让她凝固在最美的当下。她当然应该与他在一起,而不是任何他人,因为保护她的使命只能是他的。在同样的撒满罪恶的土壤里,必须开出了神圣的花朵。
  白夜走到窗口,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火光映了进来。她披头散发,美丽而凄绝,她甚至没有换下那一身白天被他们扯裂过的白衬衣。衬衣的领子已经撕破了,后背露出了一大块,黑夜中白晃晃的,却没有应该会有的暧昧。她一边窥看着窗外,一边说:"外面在干什么?他们正在烧我们图书馆里的书。"
  "……整个中国都在燃烧。"
  "热爱破坏就是热爱建设。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她回过头来,双眼闪着暗光。得茶想起了另一句风靡中国的语录。白夜又回过头去看操场上的火,继续说:"巴枯宁说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在一百年前说的话。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惊人的巧合?这些人正在烧的东西,都是些他们认为带毒的迷惑物,其中也包括我。假如我们在中世纪,我就是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的女巫。吴坤告诉过你吗,有罪的女人也是最能迷惑男人的女人?"
  "这和他没有关系,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在这里——"
  杭得茶能够感觉到她在黑夜里笑起来的样子,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容颜,比最动人的面容还要能够打动人。他看到她再一次打开窗帘,轻轻地念道:"明天早晨,将是天空明朗,无限美好。这生活啊可真幸福,心儿啊,愿你开窍!——这是谁的诗?"
  得茶沉重地摇着头,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诗,但他知道这是谁、在什么样的夜晚念给她听的诗。他还感到了惊异,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还有诗意。这在别人是不可想像,甚至做作的。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她是配有那种有诗意特权的,当她沉浸在非世俗的天地里时,却是她和生活的最合理的、最天经地义的安排。
  "我们都分不清什么是爱情——吴坤一直想要征服我,也许这就是他的爱情,"她缓缓地走了回来,突然改变了话题,敲了敲桌子,"我冲了两杯凉茶,我知道你会来喝的,是你们的顾诸紫笋。"
  他们分隔着桌子坐了下来,他们在黑暗中默默无语。得茶想起了中午买的粽子,他取了出来,剥了一个给她,这一刻他们仿佛是默契多年的知心人,就着凉茶吃起粽子来。这个日常的生活细节似乎冲淡了下午发生的事件。她说:"我是有些饿了。谢谢你救了我,我差不多以为自己要死在他们手里了。"
  "你应该早一点来杭州的,或者你就根本不应该再到这里来。杨真先生那里我会照顾的,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到杭州来干什么?跟吴坤结婚吗?你真的以为我会和他举行婚礼吗?这事不怪你,连我自己也以为我会嫁给他的了。我想堕落了,我想品尝堕落的轻松的滋味,我确实挺不住了。你知道,从前我不是这样的,我是说,当我和我的亡灵在一起的那些岁月,嗅,太遥远了,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有心碎的感觉。你明白吗,我不是不清楚我们不能相爱。我的骨头里的骨髓都在命令我离开他,但我们不能不相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罪孽……真可怕,一切仿佛又重演了,刚才我投人你的怀抱中。这对你太不公平、太可怕了。我敢说你要为此历尽磨难,你会苦死的。现在你答应我,一切到此结束,请你现在就离开我-…·"
  当她这样请求的时候,得茶站了起来,他再一次地拥抱了她,把她拥抱得更紧,甚至把她的骨骼拥抱得咯咯地发出了声音。而她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她的哺哺自语,她的散发着粽子香的口气一阵阵地播散在得茶的面颊上:
  "……但是那种抓救命稻草一般的感觉呢?我是说灵魂太重了,肉体承载不住了,需要别的肉体来介人。难道那不是罪孽?你能从吴坤的眼睛里看到这种欲望。你只要静下心来,盯住他看,你就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所有的欲望——他什么都要,越多越好。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其实你还比我大几个月,但你在我眼里是个孩子。我已饱经沧桑,你还情窦未开。我离开杭州以后一直觉得内疚,我对你做了一些不严肃的事情,我不该诱惑你,我把对你的诱惑当作救命稻草,那是对另一种生活的仇恨,也是我对生活的自暴自弃。真对不起,你是那么样的干净。我一直想,你会跑过来的,你迟早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做借口跑过来的。这使我既激动又恐惧,但是你找了一个最最不好的理由,你为什么要充当这样一个使者呢?"
  她轻轻地推开了得茶,再次坐回原处,一声不响地吃完了最后一口粽子,不再说话了。
  杭得茶回到座位上,他也慢慢地吞吃着手里的粽子,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吃什么。有好几次心潮涌了上来,几乎把他的喉口噎住,是他用粽子硬压下去的。他什么都听进去了,最后却只得出了两个简单的概念:他爱她,而她不爱他,就是这样。现在他坐在她身边。如果他伸出手去拥抱她,抚摸她,她一定不会反对,可能她还会感到欣慰,但他已经没有这种欲望了,痛苦洗涤了他,他说:"我爱你,犹如你爱你的亡灵。"
  "这是不能相比的。"
  "可是你刚才说你的心碎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