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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20 王旭烽(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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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清晨,小掘一郎打开窗子,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眼睛一亮,春天在一刹那降临了。
  昨夜他并不快乐,恶梦缠身,仿佛当年东京大地震的情景再现了。漆黑的大地上裂开了一道道的丑陋的口子,从那深不见底的深处,朝天空喷射着火焰。只有他孤独的一个人,在龟裂的大地上东跳西蹦,为的是逃避着那些仿佛跟踪着他的裂口。然而,不管他逃到哪里,裂口都像毒蛇一样地跟他窜到哪里。天空浓云密布,也像大地一样地裂开了口子,闪电的缝隙中,传来了熟悉的钟声,那是报应的钟声。他深感死期已到,他将永坠地狱之中。在梦中,他是怯弱而恐惧着的,这种感觉白天他只是依稀地悟察到,从来也没有让它膨胀起来控制住他的头脑。然而梦比他的意志强大,在梦中,还来不及叫出声,他就飞快地朝地狱下坠而去——然后,他就醒了。
  直到打开窗子,看见了窗外那株紫荆花挂满着露珠,在初阳下灿烂地开放着了,院子的鹅卵石小径被昨夜的大雷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才知道,多日阴雨的江南杭城终于放晴了。
  一阵无法言说的喜悦突然袭入了他的阴暗的内心,好像一道阳光突然照亮了久不开仓的地窖,霉气散发出来了,立刻就被阳光下的新鲜空气吞没稀释掉了。
  这是久违了的少年时代的心情。在那些短暂的岁月里,他曾经有过短暂的企盼,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降临到他的头上。那时,他正在京都的羽田先生的门下习茶,他还不曾有资格成为一个候补的青年士官生呢。
  他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然后特意叫来嘉乔,吩咐说,他今天另有公务,不接见任何人。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件,一般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搅他,他准备外出一趟。
  嘉乔小心翼翼地问他,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话,能否告诉他小掘太君准备到哪里去,这也是他作为一名下级,在这特别的战时必须知道的。
  小掘一边高兴地刮着胡子,一边说:"我早就想去一趟径山,不,你不要说带卫队什么的,我今天是微服私访。你看,这是刚刚送来的你们中国人的长衫。要不要我穿起来给你看看,合不合身?"
  小掘突如其来的兴致不但未使嘉乔放松,反而使他愈加狐疑,而当小掘套上了这件灰色哗叽夹布长衫时,嘉乔简直愣住了。小掘原本是一个毛发旺盛的男人,平时他很注意理发剃须,最近几天也许是忙了,一直顾不上。今日突然剃出了一个青青的下巴,那望曲的头发反而就显现了出来。嘉乔看着这个突然穿上了中国长衫的日本太君,他说不出话了,一阵恍然大悟的恐惧感不由自主地从他的目光里透露出来。
  为了掩饰这种突然发现了的恐惧,嘉乔说:"小掘太君,我很想按照你的指示去做,只是我还不能明白究竟什么样的人是一定不能见的,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特别紧急的事务。比如说现在就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口要求您的接见。我让她等一会儿,我拿不定主意……"
  小掘停止了对自己这件中国长衫的欣赏,皱起眉头等待着嘉乔的下文。他知道,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杭嘉乔不会这样暗示他。
  "——是这样的。你已经知道盼儿回到了羊坝头杭家大院,我昨天听到李飞黄对你这样说的。可是你还不会想到,现在她就站在门口。她的肺病倒是好多了……"
  "……是你们家族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吗?……"
  "……也许你想见见她,她一直就是在你的关照下的……"
  小掘就站到窗口去了,紫荆花开得真好啊,雨过天晴,万象更新,春意盎然。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从恶梦中醒来之后会有一种企盼,有一种暗暗涌动的对于青春的渴望,还有一种对自己纯洁的少年时代的回想。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来中国数年之后,第一次发现了中国的太阳。
  杭嘉和的女儿杭盼亲自来找小掘一郎,并不是来祈求撒旦的。她从来也不相信这个装腔作势的人会散发出真正的人的热气。她一直把他看作是从地狱来的使者。在任何时候,他都冷酷得犹如一方大冰块。当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轻轻地对她叹息地说着可怜的姑娘时,杭盼看到他那两个大冰窟一样的眼睛深处雾腾腾地冒着不可告人的寒气。
  杭盼与别人对小掘唯一认识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性别——当杭氏家族所有的成员把小掘看成魔鬼的时候,在盼儿的眼里,他是一个男性的魔鬼。尽管上帝主张宽恕一切,但杭盼从来也没有想过宽恕像小掘一郎那样的强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以上帝的名义去谴责他们,谴责不是往往和宽恕连在一起吗?
  然而此刻,当杭盼站在小掘一郎这富有十足的中国人情调的书房兼会客室里的时候,她不是怀着某一种强烈的谴责的欲望吗?是不是从昨天夜里开始,当她和她的父亲几乎同时知道了那个可怕的秘密的时候开始,这个名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就获得了某一种被谴责的资格了?
  杭盼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除了《圣经》,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她的身体始终不怎么好,即便是在吃了许多的西药之后,即便是在别人发现她一天天地在好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在好起来。她常常想到死,常常想到死,她甚至像很多老年人一样,已经留好了自己死去时穿的衣服。她正在秘密地绣着一只冥枕,那也是到另一个世界去时所必须用的。
  和他的父亲一样,杭盼,是一个对死亡有着准备的姑娘。
  小掘真正了解这样的一个中国姑娘吗?看上去,她是那么样的弱不禁风,长得就像中国小说《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连她生的病也和林黛玉的一模一样。看得出来,这姑娘是高傲的,内心深处有着不少的小性情,这也是和林黛玉一样的吧。看到她这样的姑娘,小掘会想起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中的那些宫廷女子,他对这样有着浓郁古典情调的女子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认同感。
  小脑还知道这个姑娘已经回到了生身父亲身边。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感到欣慰。他从来也没有和杭嘉和有过一次真正的正面交锋,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应该和这样的父亲在一起生活。
  现在他请她坐,他还亲手为她冲泡了一杯茶。茶杯是青瓷的,龙泉窑的。小掘一边用曼生壶为自己也沏了一壶茶,一边说:"您看,我本来应该用更好的茶具,我一直在寻找南宋官窑的秘色瓷器,如果能找到这样的一只茶器,我会高兴得发疯的。听说玉皇山脚下有着宋时的窑址呢,我希望什么时候能与您一起去寻访寻访。怎么,您为什么不坐?我的茶不会比您家的差。您也许不知道,我可是一个标准的茶人呢。……你坐啊,你不坐,我可是要先坐下了。"
  他坐了下来。用他的大手遮住了曼生壶,他已经发现杭盼一直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盯着他手里的那只曼生壶了。可是他不想在这样一个紫荆花开放的早晨,让这样一个让人怜惜的姑娘联想起战争。姑娘站着,突然轻轻地别过头去,轻轻地咳嗽。小倔想,这正是一个毫无力量的羊羔一样的女子啊,而且是那种仿佛命里注定一定将香消玉殒的女子。小掘又想起了紫式部笔下的那些宽衣长袍的悲伤的影子。现在他将眼看着这样的女子慢慢地逝去,他很伤感,甚至因为这种伤感而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为了掩饰这种樱花树下才会生发的人生的感慨,他悄悄地推开了曼生壶,又顺手拿起放在案几上做了装饰品的茶石臼,一边摩拿着一边说:"我很高兴您能来拜访我,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地邀请过您。看上去您气色不错。按照我们日本人待客的规矩,我应该请您喝末茶的。您看,我还特地从本土带来一只唐物茶日,您过来看看啊,这上面刻着梅花,您见过吗?"
  他走到杭盼身边,茶臼伸到盼儿的眼前。杭盼看了看他,说:"小掘先生,我想,你是在让我看中国的梅花。"
  小掘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从这样一个力不胜衣的弱女子嘴里说出来的爱国主义的对话,非常可笑,非常可爱。她越一本正经,就越可笑可爱。他不再硬要杭盼坐下了,他现在知道了这姑娘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他自己就坐了下来,边笑边说:"您真是一个聪明的傻姑娘,我和你谈茶呢,你却和我谈支那人的爱国热情。当然,你一点也没有说错,这的确就是中国的梅花。连这样的茶臼子,也是宋代的时候从贵国传到我们岛国去的嘛。啊……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臣中翠涛起……记得那是谁的诗吗?不记得吧,您和您小叔叔一样,对自己本国的历史缺乏深刻的了解。那么,就请原谅我在您面前卖弄我的汉学了。我刚才念的,正是中国宋代范仲淹的诗,他描写的,不正是末茶的制作过程吗?正是宋代出现了把茶用石臼研成末茶的品茶法,然后才传播到了我们日本。呵,可惜我没法让你亲口尝一尝今天我们的末茶的真香,呵,我们的浓茶'云鹤',我们的淡茶'又玄'
  小掘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下空气,仿佛他已回到了本土,正置身在深深的茶韵之中。良久才睁开眼睛,继续说:"虽然,从制作工艺上说,它和贵国的蒸青茶——比如说恩施玉露茶,就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可谁能说,'云鹤'与'又玄'是中国的呢?就像这只茶臼,上面刻着中国的梅花,我们也叫它唐物茶臼,可是谁敢说它就是中国的茶臼呢?喀,您敢吗?"
  杭盼的酷似其父的长眼睛,一时睁得很大,她几乎用一种不敢相信自己的神情,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媳,她甚至都不咳嗽了。
  这神情刺激了小崛,他和嘉和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了,阅历丰富,老谋深算,欲壑难平,却又厌倦人生。但是他依然在这位中国少女面前得到了说不出来的心灵的满足。他对这位病病歪歪的中国少女毫无防范心理,此刻突然爆发了没来由的人到中年的虚荣心。他兴奋地站了起来,高谈阔论道:"我记得你是在您继父家中长大的,您母亲又是一个热衷于基督教的信徒,您不会有机会读到荣西《吃茶养生记》这样的作品。他在其中记录的中国宋代的末茶冲饮法,也就是我们日本茶道今天所继承的饮茶法了。呵,如果您有机会到日本去,我可以带您领略这种制茶的全部过程。它包括摘茶,立即蒸,然后熔于。您以为焙干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不不,聪明的傻姑娘,焙干是复杂的。焙架上要铺上纸,火候要不急不慢,您还要终夜地看守着,直到东方既白,把焙干的茶盛入瓶中,难道这不是学问?要用竹叶压紧封口,这才能做到经年不损。至于饮茶的过程,这也是精妙无比的啊。要用一文钱大小的勺子,把已经在茶臼中碾成粉末的茶放入茶碗,然后再冲入开水,用茶宪来快速地搅动,您知道什么是茶宪吗?您可以回去问问您的婶婶,她的父亲羽田先生,能够点出全日本一流的末茶。呵……
  现在我的眼前还可以看到那样的一碗茶,苦中带香,上面浮着一层绿色的厚末……"
  小掘一郎轻轻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微微地抬起头来,闭上眼睛,鼻翼一霸一金的,贪婪地面对着虚空。又过了一会儿,他 才从这样的自我陶醉之中苏醒过来,看着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杭 盼,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想,武力并不是战无不胜的,现在, 他正是用了武力之外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刚才还在斗胆强调中国梅花的中国姑娘征服了。
   小掘一郎的家世中,飘散着渊源悠长的茶的芬芳,它一直可以上溯到近四百年前的一位名叫小掘远洲的大茶人身上。武士和茶人的精神,一直在这个家族的后世中流布,小掘一郎与远洲,有着悠远的血缘关系。
  而这一切,还是得从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的不同凡响的生命终结开始。公元第一千五百九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干利体在丰臣秀吉那武士的利刀下剖腹自杀,日本茶道的草创期与这个划时代的大茶人的死去同时消逝。与此同时,以茶人的生命为代价,一个空前兴盛的茶道时代终于到来了。
  谁也不知道千利休的被迫自杀究竟给丰臣秀吉将军的内心世界带来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一年之后,秀吉便将流放在会津的千利休的二子少庵(1546-1614)召回了京城。于是,少庵将父亲的灵牌从大德寺捧回了京都本法寺前的家宅。与此同时,少庵的儿子宗旦(1578-1658)也回到了家中。
  利休家的茶道之风再一次被后人承继下去了。也许是祖父在大雷雨中自杀的场景太过于惨烈了吧,千宗旦从此更为强调利体茶道中淡泊出世的那一面。他终生不做官,专心于茶道,总算悠闲安全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享年八十,人称"乞食宗旦"。
  乞食宗旦所生的三个儿子,又分别开拓发展了利休的茶道,其中第三子江岑宗左,承袭的是他本人的茶室不容庵,表于家流派从此诞生;
  第四子仙史宗室承袭的是宗旦隐退时的茶室今日庵,里千家流派应运而生;
  第二子一翁宗守则在京都一个叫武者小路的地方建立了官休庵,武者小路流派从此独树一帜。
  表千家,里千家,小路千家,总称三千家,他们虽然各有发展,但继承的都是千利休的茶风。他们世世相传,数百年来,已经成为日本茶道的栋梁。他们依附过武士阶层,招来杀身之祸后又见弃于武士。然而,仿佛日本的茶人与武士有着天然的不可分隔的渊源关系,在日本的战国时代,茶道是上层武士的必修之课,叙述日本的茶人而不叙述日本的武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丰臣秀吉之后的德Jll家康(1542-1616)时代,统一日本全国的伟业终于完成。1603年,德川建立了江户幕府,从此,继室时、镰仓后第三个由武士集团为最高统治者的幕府时代开始了。直到1868年的明治维新,江户时代持续了二百六十余年。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自千利休家第四代茶人起,他们又走上了祖先的老路,分别开始侍奉各地的武士集团。其中,表千家侍奉的是纪州的德川家;里千家侍奉的是加贺藩的前田家、伊予松山藩、尾州德川家和田安家;而武者小路则侍奉着赞州的高松藩。武士与茶人之间的这种不可分隔的相互依存关系,不能不说是日本茶道发展至今的一个重要因素。
  日本茶道,并非只在千利休家族一枝独秀的境况下放射光彩,我们现在将与小掘一郎的祖先走得更近一些了。
  继承利体茶道的,应该还有他的七个大弟子——利体七哲——他们分别是蒲生氏乡、细J!D三斋、獭田扫部、芝山监物、高山右近、牧村具部和古田织部。其中,古田织部(1544-1615)的命运与成就,与他的老师千利体最为接近。
  首先,正是在利体死后,织部接替了老师的职务来侍奉秀吉。秀吉命令他把利休的平民式茶法改造成为武士式茶法,这难道不是很对同样作为武士出身的茶人织部的胃口吗?这位地道的武士茶人对老师的茶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切都开始变得热火朝天起来——色彩鲜明的美;动中的美;雄健的阳刚的豪放的美;明亮华丽的美;自由奔放的豁达的美。织部是不是太奔放了,在侍奉了秀吉之后,他又侍奉了秀忠,和他的老师一样,他获得了天下第一的大茶人的美誉,同时,他的死期也就这样来到了。
  神秘的是同样的死。织布七十一岁那年,被疑为有通敌行为,同样,也是在秀忠的逼迫下,织部剖腹自杀,他比他的老师,只多活了一岁。
  古田织部最出色的弟子小掘运洲,就这样登场了。
  和他的老师织部一样,小掘远洲也是武士出身,他们都是同样有着受封一万石以上的待遇的大名头衔的武士。不同的仅仅在于织部的武士头衔来自他无数次的冲锋陷阵,而远洲的武士头衔则来自于父辈的继承。二十六岁的远洲没有太多的战场拼杀,他性情稳健温和,织部死后,他做了秀光的茶道老师。
  这位多才多艺的的大茶人看上去健康,典雅,优美而平凡,在诸多的艺术领域里却都有着非凡的创造。他是陶艺家,建筑家,园艺家,美术鉴定家,文艺家和书法家。同时,在茶道这个领域里,他又引入了日本和歌学的优雅的美感。他把和歌中的典故、诗词取来,为东山时代以后的著名的茶道之具命名,因此,这些名道具就被后世称之为"本歌"。小掘远洲对日本茶道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则是他的茶室设计,其中包括大德寺龙光院的密庵、忘签,南禅寺金地院的八窗茶室等。这些明亮的茶室具有书院式茶室风格,似乎也暗合了远洲那谐和明朗的心境。
  对日本民族来说,小掘远洲最大的贡献莫过于日本庭院艺术的最高代表作桂离宫。这里面,茶人利休的素淡和王朝武士的华美,被奇绝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们不能够知道,小掘一郎对艺术的诸多领域的偏爱,是否有着这样一种血缘的暗自的左右。但数百年之后的小掘一郎,其实只能从书本和母亲的口中了解到他的这样一位先祖了。在某一种暧昧的气息中长大的小掘一郎生性倔强残忍,同时又多愁善感,对政治和艺术都有与生俱来的狂热。很小的时候,他曾听他的做了艺伎的母亲说起过他的中国父亲。在她的叙述中,这位早已远隔重洋杏无音信的男子,乃是一个雄赳赳的中国武士。小掘一郎后来自己也成为一名军校的士官生了。进入陆军部以后,他娶了一名将军的女儿做妻子。然而,即便是在以一名真正的军人而自居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四百年前的那位先祖的茶人的荣誉。他常常到桂离宫去,想像着他的优雅的祖先穿着和服拖着木展从织部灯笼前走过的身影。他对中国的感情是复杂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进入中国大陆之后,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中国人的鲜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正是在这里——同样是这样一双残暴的手,却无时无刻不在同时想像着手捧一碗真正的和平的茶——不管是日本式的末茶,还是中国杭州龙井山中的扁炒青茶…..
  自入中国大陆以来,小掘一郎第一次有机会滔滔不绝地与另一个人畅谈茶道。虽然,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他只能说是一个人在独谈,而且听他独谈的,还是一个支那人。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恨他,无时无刻地希望能够消灭他。但他还是不能克制自己地认同了他们中的一些东西,这正是他不能对自己作出解释更不能面对自己的重要原因。不过今天他不想这些,这位多病的忧郁的杭州姑娘使他想起了中国春秋时代的美人儿西施——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而眼前这一位,因为生着肺病,面孔潮红,忧伤满面,满腹心事,斜斜地站着,也是玉树临风,楚楚动人的啊。小掘相信她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求他放了她的哥哥。她是多么的无力啊,她是来求他的。而他,也已经想在心里放他们杭家一码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羽田先生的亲外孙嘛。
  就像一只猫生来就要玩弄爪下的老鼠一样,小掘也不能克制自己把玩别人心灵焦灼时的那种快感。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可他偏不给她机会,他要欣赏这种焦灼的过程。当然他不会彻底伤害她——可怜的姑娘,聪明的傻姑娘,谁叫你竟敢在大日本皇军军官面前提什么中国梅花的呢。
  他再一次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叫人备车,他打算和这位中国茶人的后代一起去往山。他的口气轻快武断:"您得多穿一点衣服,我可以把我的军大衣借给您。我带您去一个地方,清明节不是就要到了吗?您看今天的天气,出去走一走,您就不会老是那么愁眉苦脸的了。"
  杭盼同样保留着吃惊的表情,说:"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要和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掘走到她面前,他有些不忍心了,说:"我知道,您不就是来求我放了你哥哥吗?"
  杭盼低下头去了,她的小脸因为红得厉害,看上去甚至都大了一圈,小掘因此却以为她是面生愧意了。对这样的大家国秀不可过分,她和他那个本土的刁蛮的将军女儿可不是一回事情。她也是唐物女子啊,和名贵的茶臼一样需要珍爱的。这么想着,小掘放缓了口气,说:"这不是一件不可以商量的事情。我不是让您的小叔通知你们了吗?只要杭汉承认了自己和大日本帝国之间的血缘关系,这桩案子就会局限在日本本国之间,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多了。你明白吗?"
  他把他的手小心地放到了杭盼的肩上。杭盼激烈地抖动了一下,像是要抖掉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一样。小掘陶醉在自己的征服感里,他把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厌恶误当作是少女的惊羞了。这种和异国女子调情的滋味使他十分新鲜,甚至也使他生出一丝小小的生涩来,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正是这样的笑声,把弱小忧郁的杭盼逼到了绝路上。她本是一个油言的姑娘,此时抬起头来,长眼睛内饱含着泪水。她的声音很低,因为长期的咳嗽,甚至有些沙哑,听上去便像是一个成熟女子发出的富有磁性的声音了。她说话的声调也很慢,还不时地要咽下暗涌上来的泪水,所以时断时续,她越往下说,小掘一郎就越惊讶了。
  "小拥先生,我已经跟你说了,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要和你到什么地方去。……当然,我也不是来求你放了我哥哥的。上帝晓得,你这样的……怎么会做出什么仁慈公正之举呢——"
  "等等,您说什么,您说您不是来向我恳求放回你的哥哥的?您说上帝知道我这样的——我这样的什么?你是想说上帝也知道我这样的撒旦是吗?你想说,我在你眼里就是魔鬼,你是这个意思吗?"
  杭盼看着他,他的开始变色的脸。这张英俊的面孔开始扭曲了,鼻翼开始一窝一身,喷起粗气,从温柔到野蛮不过刹那间。她没有再低下头来,她眼中的泪水开始消失,她说:
  "是的,我想你应该是一个撒旦。你穿着中国人的长衫,你说着一口标准的汉语,你住在我们中国人的庭院中,还喝着从我们中国传过去的茶,还和我谈了那么多有关茶的最最美好的事情。刚才你的翻译官告诉我,说今天天气很好,所以你的兴致也很好。可是今天的太阳是我们中国的太阳,是中国的太阳让你高兴了,所以你想到了清明节,想到径山去。但是,清明节是中国的节日,径山是中国的径山。…··小掘一郎先生,你晓得吗,你比我们中国的一些人对中国还要感兴趣……至少,比我的继父和你的翻译官这样的中国人,对中国还要感兴趣。可是与此同时,你却杀中国人。人们告诉我,你在乡间行军地时候,就像射鸟一样地枪杀中国人。你的刑讯室里,关满了中国人。每当我路过众安桥的时候,我和许多人一起都能听到你们的宪兵队在拷打我们中国人的声音。他们进去了,就几乎别想再出来。上帝晓得,你们是地狱里来的魔鬼,可是你和所有的魔鬼都不一样,因为你是喝茶的习茶道的魔鬼。从小我的父亲就告诉我,茶乃和平之饮,喝茶之人乃良善之辈。父亲告诉我。要善待茶人。可是我……我不晓得如何善待你这样的人。你又品茶,你又杀人,只有撒旦才会这样和我们的上天之父如此抗衡。但撒旦从不喝茶……"杭盼突然停止了喷涌而出的话,慢慢地说:"我到这里来,不是来求你放回我的哥哥的,我只是来与你做交换的。把我留下,让我的哥哥回去吧。我想,我现在对你的冒犯,应该大大超过我哥哥的那两个耳光了。"
  小掘一郎先是目光严峻地听着杭盼的痛斥,最后,却被那幼稚的结尾引笑了。虽然这是冷笑,但杭盼还是有些急了,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再一次说:"小脑先生,请把我留下吧,我是一个纯种的中国人,我这样的人在你们手里死去,就像我的奶奶、我的姑姑在你们手里死去一样。而我的哥哥杭汉,他是有理由不死的。我的父亲说了,他是入了中国籍的中国人,但他依然有一半的日本血统。承认不承认这一点又有什么呢?在上帝面前,一切众生不都是平等的吗?"
  小掘一郎再一次地坐在了太师椅上。他突然发现,他再也不会拥有那个想像中的可怜的姑娘了,他完完全全地看错她了。此刻她浑身发抖,仿佛发梢都通了电;她的目光平时借得懂懂,突然间却发出了狂热的光芒。在本土日本,掘一郎曾经见到过那些有着狂热宗教信仰的信徒,他们的眼中,往往会闪烁出和这位中国姑娘一样的神色。这么想着,他的声音阴冷,果然如撒旦一样的了:
  "你是想让我送您上十字架吗?"
  杭盼却开始因为过度的激动而迷乱起来。她摇摇晃晃,一边划着十字,一边自言自语:
  "上帝,我的在天之父,我不知道这个要把我送上十字架的人,究竟是大祭司还是彼拉多①。上帝,请收我到你的身边,请允许我不再吃魔鬼送来的药,请给我勇气,让我的肉体消亡,灵魂升天,免我在罪孽中苟活,上帝啊……"
  这些东一句西一句的祈祷,换一个审讯官,真的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而还是像小掘这样博览过群书的人,能通晓一二。看样子,这姑娘已经被罪孽感折磨很久了啊。
  小掘猜想得没有错。住在继父家中时,在李飞黄和方西冷的劝迫下,杭盼一直在使用小掘一郎派嘉乔定时送来的西药盘尼西林。一开始她就为此而经受折磨,奶奶和姑姑悲惨地死去了,你却在刽子手眼皮下苟活。可是李飞黄不那么想,他说:"你管这药是谁给你送来的,只要用了它,你的病能好起来,这药就是好东西。世界上什么东西最重要,简单得很,一副臭皮囊最重要。有了它才有什么灵魂啊信仰啊真理啊,没有它,通通都是空的。"
  是的,杭盼所有的亲人都想让她活下去,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自己太想活了。她一边为自己准备着到另一个世界去的行装,一边想着,当她死去的时候,人们怎么为她哭泣;为她收殓时怎么赞美她的精细的女红;教堂的钟声将怎么样为她敲响。而有一天,日本佬终于被赶回去了的时候,四面八方流散在外地的杭家人都回来了。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明时节,他们将怎么样地聚集在龙井鸡笼山杭家的祖坟上,为她的那一座新坟旁的新茶添上一杯黄土。她想像着,属于她的那株茶树在春风中应该是怎么样秀丽清新的啊……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她要死了,她将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死亡啊……
  盼儿无法拒绝那救命的盘尼西林,正是这种针剂有效地控制了她的肺病的发展。在许多人因为肺病而死的时候,她却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她本来应该感谢那个送药给她的人,然而她却因此 而感到耻辱,她竟然因此而在经受罪孽的煎熬。现在好了,她要清算自己,她要一了百了了——反正我是要死的,早死迟死,怎么样的死都一样,为什么不拿我的命来换哥哥的命呢?
  ①大祭司:耶路撒冷大祭司,杀害基督的主要坚持者。
  彼拉多:耶路撒冷总督,并不真正想处死基督,最终在各方力量的坚持下同意处 死基督。
   小掘注视着这个突然歇斯底里起来的姑娘,冷冷地问道:"你是想说,如果我不拿你换你的哥哥,你就不再吃我送来的药 了?"
  盼儿睁大了眼睛,一边哺哺自语,一边迅速地往右手拎着的口袋里掏东西,针剂盒子立刻就在小掘的眼前堆了起来:"你不相信我不怕死?你不相信我不怕死?你不相信我不怕死?我让你看看,我让你亲眼看看我怕不怕死,我让你亲眼看看——"
  小掘的大手挥了起来,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在几乎就要挨到了杭盼的面颊的时候,收了回来,变成了一个拳头,猛烈地击在了桌子上。只听"膨"的一声,那唐物茶日跳了起来,滚到了地上,碰坏了一只角。盼儿此刻却是面容惨白的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摇晃着,然后,嘴角流出血来,一声不吭地,就滑倒在地上——她昏过去了。
  杭嘉乔几乎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游到了小掘身边。他的两只脚不停地倒换着,两只眼睛好像不够用,只好分开了,一只对付小掘,一只观察着倒在地上的盼儿。他不知道此刻应该如何动作,是赶快把盼儿扶起来呢,还是一脚再把她踢得更远,踢到汉儿关押的拘室隔壁去,那里有的是阴暗的牢房。
  小掘比任何时候都鄙视这个人,这只向他点头哈腰的狗。他的亲侄女昏倒在地上,他却连扶都不敢扶。杭嘉乔刚刚把脸凑近他,他就用日语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话。嘉乔好像被这句粗话骂醒了,他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去,不再点头哈腰,蹲下来扶起杭盼,问:"您吩咐吧,如何处置?"
  小掘依然一声不吭,眼露凶光。嘉乔一边给盼儿擦嘴角的血,一边继续说:"我大哥和二嫂都在门口,我让人挡住了。你是见,还是不见?"
  小掘这才说:"好哇,一家人——除了你——都送上门来找死了!来得好,来得好!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你去告诉他们——不见!"
  嘉乔松了口气,他了解他的大哥,没有万死不辞之心,他不会送上门来。他又看了看杭盼,壮起胆子,依旧半蹲着,说:"放她也回家吧……我从来也没有为自己的事情求过你……"
  小掘一郎突然大笑起来,说:"嗅,没想到你也有这个胆量了……"他挥了挥手,"送走吧,送走吧,送走吧……"
  嘉乔知道,盼儿算是虎口余生了。他背起盼儿就往门口走,刚刚跨过门槛,就被小掘叫住了:"嘉乔君,没有胆量把你的要求再提得高一些吗?"
  嘉乔回过头来,他已经预感到小掘要对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接这个口。他一时还不相信他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是不是心血来潮了?
  小脑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还是没有这个胆量,你还不如你背上的这个姑娘。来,把这些针剂都给我拿去,记住,我不要她死。还有,把你的那个侄儿也一起背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他,否则,我会把他杀了的。"
  嘉乔愣住了,一只手捧着那些针剂,一只手扶着盼儿,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的骨头不痛了吗?"小掘走到他身边,问道。
  "好多了,好多了……"嘉乔又开始点头哈腰。盼儿却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她多少已经听到了刚才他们的对话。现在,这个撒旦目光忧郁,走到她身边,轻轻地问道:"你说,我是大祭司,还是彼拉多呢?"
  盼儿轻轻地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也许你什么也不是……"她的头又垂了下来,嘴角的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可是她在微笑,她在微笑,她把他的哥哥救出来了……
第18章
  1939年的春天,杭家虽再遭大难,偷偷来看他们的亲朋好友 还是络绎不绝。只是白天不敢来,悄悄地晚上来;大门不敢走,悄 悄地从后门的篱笆缝里钻进来。后院本来是挨着一条小河的,桃 红柳绿,河下院纱女款款而行,一手竹篮,一手木杆,自是一番 风韵。日本人一来,如今也是垃圾遍地,河道淤塞,臭气熏天的 了。这条垃圾小道,就成了人们到杭家来的必经之地。
   被伯父亲自背回来的杭汉在自家后院的小厢房楼上躺过三天 之后,便能下床了。毕竟年轻,又是习过内功的武林中人,杭汉 的皮肉受苦,筋骨倒未伤透,只是眼睛被打得睁不开,卖相难看。 那一日大白天,杭汉站在后窗口,就见着一个女人一跳一跳地在 那些垃圾山上绕来绕去,往他家的方向走来。他看看身影,像是 方西冷,连忙下楼,叫了正在屋里喂着抗盼吃药的母亲到后门去 候着。叶子奇怪,说:"盼儿,你妈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谁不知 道我们家大院门口白日里都有人监视着呢,她怎么敢这时候来?"
   杭盼喘着气说:"婶婶,你哪里晓得我妈现在的处境。不要说 晚上,白天能出来都不错了。那个人,常常就把她锁在家里,只 怕她跑了。上回我妈来看我,连衣服袖子也不敢撩,就怕我看到 那些伤。那个人真是疯了。"
   杭汉说:"干脆让你妈也来我们家大院算了。一来也好照顾你,二来也算是摘了汉奸老婆的罪名。妈,你说呢?"
  杭盼看看叶子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十年前她可是自己从这里跑出去的。我妈还有没有脸回来?那人让不让她回来?还有,我爸还要不要她回来……"她又看看叶子。叶子就明白了,说:"盼儿,你爸那里,我去说,不能让你妈吃这个苦啊。日本人迟早是要走的,你妈以后还怎么过呢?"看看盼儿又要哭,半碗药也不喝了,连忙说:"我这就去找你爸,他正和你小撮着伯在后场里商量事情呢。你妈来了,我们大家劝劝她。"
  正说着呢,就见方西岸挎着一个包进来了,脸上还堆着笑,接口说:"我来了,你们倒是要劝我什么啊?"
  "劝你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吃苦呢,就不知道你肯不肯啊?"细心的叶子一下子就发现了方西岸脸上的强颜欢笑,连忙接口说。
  "只怕是今生今世也没有这个福气回杭家大院了。"方西冷还是笑嘻嘻地说着,就坐在了盼儿的床边,一边往那包里取着药品盒子,都是治肺病的西药针剂和片剂。盼儿一见,头就朝了里床,说:"你怎么还给我拿这些东西。跟你说了,喂狗吃我也不服这些了。还有这些针剂,我都扔还给那个日本佬了,怎么你又给拿回来了?"
  方西冷说:"你且回过头来看一看,这药是那日本人送来的吗?"
  盼儿这才回过头来,细细看了那包装盒,笑了,边划着十字边说:"主啊,主赐福予我了。婶婶,你快快告诉爸爸,就说教会给我从美国寄药来了,他不用发愁了。妈,你不知道,爸他愁着我的病,头发都愁白了一半了。"
  叶子就拉着方西岸站起来说:"嫂子,还是我们一起去吧。盼儿的事情,我们还得坐下来谈,有个从长打算才好啊。"
  这么说着,两人就走了出去。盼儿看着母亲和婶婶的背影,轻轻划着十字,叹道:"上帝啊……"杭汉看得好笑,说:"真有意思,我们家兄妹中,还会有人信上帝。忆儿要是在,肯定会和你争一个三天三夜,把你的上帝一直争得无影无踪才罢休呢。"
  "上帝无所不在。汉儿哥哥,你应该感谢我们的在天之父才是,是上帝救了你。祈祷吧,刚才你已经冒犯他了……"
  "我不会向任何神明祈祷的,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是一个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我会去专门攻读科学,我相信一切被科学证明了的东西。其余的,对不起,我都持怀疑态度。"
  "你不认为你能活着回来,是因为神保护着你吗?"
  "要说神灵,那么你就是神灵了,不是你让小掘放我回来的吗?"
  "可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掘一郎这样的恶魔,怎么会听从我的意愿?你不晓得,他把那大巴掌都伸到我眼面前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动一个指头,就把我和你一起放了。难道这不是神谕突然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吗?上帝的旨意是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呀!"
  杭汉激动地走到了盼儿的床边,瞪圆着两只大眼睛,手势的幅度很大,说:"你怎么啦,盼儿,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你是真的不明白这家伙在你身上费的心思吗?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放了我,怎么会呢?"
  杭盼也激动起来,她一直心平气和地躺着,这会儿她就坐了起来,面颊重新开始潮红。她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怎么会是因为我呢?怎么会是因为我呢?好吧,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过你得向上帝起誓不得泄露,你起誓啊……"
  杭盼凑着杭汉的耳朵说着。眼见着杭汉的面色就变了,眼睛和嘴巴一起,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也许是碰到伤口了,他一边嘶嘶地抽着凉气,一边说:"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他和我一样……怪不得他非要我承认我是日本人。这个胆小鬼,懦夫,他就是不敢承认,他也可以是一个,是一个……"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寄客爷爷晓得吗?"
  盼儿这才又躺下了,说:"我不敢想这件事情,可是我又回避不了。我看着他穿着中国长衫,跟我大谈日本茶道,我心里就想,你不要掩饰了,你是……的儿子,是他的儿子……"
  杭汉一声不吭地坐着,很久才说:"那么说,你是在怜悯他了..t…"
  "不知道……上帝说要怜悯一切……你呢?你怜悯他了吗?"
  "我怎么会怜悯他呢?就像我怎么会怜悯沈绿村和杭嘉乔这样的人呢?可是我怜悯他的父亲。他现在活着,比死去要难受得多。不要让他晓得我们已经知道了,永远也不要让他晓得。"他走到盼儿的床头,把手放在她的额上,轻轻地耳语般地说:"……还有,我的小妹妹,我还怜悯你。你谈过恋爱吗?……没有。你看,我也没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真是盲人摸象。这事儿杭忆在就好办了,他会给你讲很多道理,让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看出来了,你有些怜悯他了。小心,魔鬼会从怜悯这道缝隙里钻进来的,你的上帝会因此而惩罚你的。……你不要和我争辩,这几天我躺在牢里想过很多,我想这场战争会把我变成一个心硬如铁的男人。我不会让你怜悯他的,你要和我一样地恨他,恨他。……你说什么,你说你现在也是恨他的。当然,我晓得你现在也是恨他的,但你的恨不单纯了。你对他只应该具备一种感情——仇恨的感情。明白吗?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们正在打算把你藏到一个地方去,他有天大的能耐也找不到你的地方去,这样,你就真正摆脱掉他了……你去吗?"
  "……去……"盼儿点点头。她一边流泪一边咳嗽着,心里却明白,堂哥杭汉的话,并不仅仅是危言耸听的。
  叶子带着方西冷,来到了院中的那株大白玉兰树下。西冷仰起头来看了看这株半面乌焦的树,深深地叹了口气。前年冬天的那场大火,烧掉了杭家大院多少熟悉的东西啊,其中也包括了这株白玉兰树。只是都以为它是要死了的,谁知来年春天,它的一半树权上,零零星星地又发出了灿烂的玉兰花。今年春天,它的长势就更好了,衬在蓝天下,蓬蓬勃勃,热火朝天,把那一半的树枝都要压弯了似的。走过杭家破败大院的那些善良的人们,看见了破围墙内挺立着的白玉兰树,就说:"瞧,他们杭家的玉兰花,开得真好。"
  玉兰树下,原本有一口井,一地名花异草,一副石桌石鼓凳,石桌上用碎瓷镶嵌出一副围棋格子。旁边,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直通书房。现在,除了一株树、一口井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玉兰树下却开辟出一片茶地来,长着一些新栽下的茶苗。方西冷说:"这院子怎么种了这些茶,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摘?再说这一小片的茶,即使能摘,又有几两?还不如种些菜呢,也好抗抗饥荒。"
  叶子说:"汉儿说这里的地肥,还有一株大树,应了'阳崖阴林'之说。这些茶苗,都是战前嘉和收了来的茶树的好种籽。说是人家国外茶叶发展得快,就是品种好,我们也自己来试试,培育出新品种来。都打算在龙井买一块地做试验了,没想到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仗就打起来了。汉儿说了要在家里继续干,嘉和也同意了。他这人,你也是知道的,干什么,都痴迷到个顶。别人是干一行怨一行的,他呢,干了茶业,就打算死在茶业上了。别看眼下家破人亡,他自己落得一个在庙门口卖茶的地步。喘过一口气来,他的心,还在茶上呢。"
  方西岸瞅了瞅叶子,说:"难怪你留得住,我留不住呢。真明白嘉和的,还是你啊。"
  叶子一边往井里吊水,一边说:"坐一会儿吧,就坐那张倒下的石鼓凳上,我可是真有话要和你说。来,洗洗脸,杭州的春天就是短,太阳一出,一下子就从冬天到了初夏了。"眼看着方西冷洗了把脸,精神一些了,叶子才说:"怎么,我刚才看你眼皮又肿了,没睡好,还是又哭过了?还是那姓李的又怎么你了?别人这里不好说,你还不能对我说吗?"
  方西冷一下子又红了眼圈,抖着嘴角半天才说:"都不是……瘾
  叶子自己也用水洗了脸,然后坐到方西岸身边来,说:"刚才大家都在商量让你回我们杭家大院住呢。"
  方西冷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已经回了你们的好意吗,只怕是没有这个福气的了。"
  "你是不是担心嘉和会有什么想法?那你就把他给看扁了。像你现在那么活着,他嘴上不说,心里才急得要命呢。你先回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回来,也好照顾盼儿,也好脱了那汉奸老婆的名分,毕竟以后的路长着呢。"
  方西冷细细地打量着叶子,她的中国式的发髯,中国式的大襟格子外套,中国式的圆口布鞋,还有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国杭州方言,说:"唉,叶子,我真是怎么看,怎么也看不出你竟然是个日本人。"
  "怎么你也说我是日本人呢?"叶子有些吃不住了,"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入了中国籍的,我是中国人。以后再那么说,我可是真要生气了。"
  "看你急的。我是说,你想着我以后的路还长。你自己也不是还长着吗?你也别瞒我了,嘉平的事情我已经听盼儿和我说了。"方西岸突然心一酸,眼泪刷地流下来,"你为他才远隔重洋来到中国,可他这个人,兵荒马乱的岁月,自己跑到哪里去不说,还在外面又娶了一房。你说你,唉,你我的命,都有什么差别啊!"
  叶子没想到,西岸会这样直地把她的隐痛说出来。她没有心理准备,眼泪一下子地涌出来了。但是她不想让方西冷看见,就把自己的整张脸浸到了刚打上来的那桶水中。再抬起来时,就看不清什么是井水,什么是泪水的了。
  叶子冷静了一下自己,才说:"嫂子,你总是不明白。世界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你不能说这样的就是不好,那样的就是好。比如我和你,我们就是生来不一样的人。我是那种认了一条路就走到黑的人。你呢,总还想寻着那亮处走。这没错,只是别把那黑出反光来的路看成了亮这就行了。唉,看我们扯哪里去了,还是把话说回来,你就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吧。等过了这一关,你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方西俭用手罩住自己的眼睛,不这样她说不出下面的那段话:"我不能回来,叶子,不是我不想回来,是我不能回来。我回来,也拾不起嘉和那颗心了。他这人,不显山露水,和一杯茶一样,细细地天长地久地品着,这才品出真味来。那是什么地方也找不到的真味啊!可惜了我年轻时心太浅,如今要吃回头草,也是不能够的了。想想他这十多年来,一个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对不起他,还有什么险再回来呢……"方西冷不由得痛哭失声了。
  叶子也没想到方西冷会对她说这样的肺腑之言,蹲在她身边,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说:"你有这番心,还有什么不好去说的呢?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呢,从前的缘分还是在的嘛。你不方便,我去给你说就是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你怎么知道嘉和就不念你这份旧情呢?别难过了,我去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兄弟姐妹一样的情分,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我去说好不好?"
  方西岸突然拿开了手,张大了一双泪眼,说:"叶子你这是怎么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从小到大,他的这份心就在你身上呀。他这人和嘉平生来就不一样,嘉平是越新的越好,他可是越旧的越念情。你说你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难道他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吗?你也不想一想,都十多年了,他怎么还不另娶呢?他不就是在等着你吗?"
  叶子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井边去吊水了。吊了一桶,想想,又倒回井中,这么吊了三桶,都倒回井中了,突然松了绳子,一屁股坐在井台上,别过脸去,肩膀抽搐起来。
  方西冷这会儿倒是不哭了,说:"叶子,我们这是怎么了,比赛谁的眼泪多啊?我不哭了,你也别哭。说真的,我也没有时间和你哭了,我还有要紧事情和你们商量呢。我今日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今生今世最后一趟回杭家大院了。实话跟你说了吧,今天夜里,我就要和基督教会的那几个牧师一起去上海,然后转道去美国了。"
  这一说可是非同小可,把个叶子惊得一下子就没了眼泪,连忙跑到方西冷身边,问:"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护照都办好了吗?盼儿怎么办?"
  "我也是才晓得的。本想求美国方面再拖一拖,或者把盼儿的护照也办了。牧师说了,这一次不走,下一次就难说走不走得了。虽说现在美国还没有和德国方面宣战,但迟早是要打起来的,也难说是不是明天早上就打起来了。只要一交战,再去美国,就比登天还难了。我这次也是沾了教会的光才办成的。美国方面又有我父亲这头的老关系,说是帮我把工作也找了。我是存心想带着盼儿走,可偏偏护照批不下来。她的身体那么不好,如今又是死也不肯用那日本人的药了,我若不能常常地从美国寄回药来,盼儿的这条命就没了。再说,我要是这次不走,顶着个汉奸老婆的名分,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啊。我要和他离,他就会为难你们,说实话,我这次去美国,他还蒙在鼓里呢。他若知道了,我怎么还能走得成?叶子,求你们替我照顾好盼儿了,这是一。还有那二,求你照顾好嘉和了,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们早就该在一起过了。你不晓得嘉和这个人,你不走上前一步,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往上走的。你们两人这么煎熬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日本佬说杀人就杀人,说放火就放火,说不定什么时候说遣送回本土就什么时候遣送回本土。叶子,叶子,别走我的老路,我是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你可不要眼睁睁地把世上最爱你的人晾起来啊。你这一晾,恐怕就再也得不到了,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叶子站了起来,说:"你等等,我立刻就去通知嘉和,你们赶快好好地谈一次,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重要的了。"
  这对从前的冤家夫妻,十年离散,今日重又坐在一起了。
  刚才嘉和一直和小撮着在茶庄的后场工具房里商量着那批祭器如何送出去的事情。这些天,小撮着每日从孔庙回来,都在外套衣裳里藏着掖着几件祭器,陆陆续续的竟也取得差不多了。这些祭器,眼下都埋在了忘忧茶庄的后场墙角下。嘉和前年放的那把大火,因为是从自家居住的卧室开始的,又加扑灭得及时,忘忧茶庄与杭家大院又隔着两堵封火墙,当中还有一条深巷,故而没有被殃及。茶庄自杭州沦陷之日就关了门,再不曾开过。也许是因为嘉乔毕竟姓杭,日后还要来接收这茶庄,故而,汉奸日军倒还不曾有人来骚扰过。孔庙礼器埋在这里,总比定时炸弹一样藏埋在大成殿墙角下安全。刚才这主仆两个也已经商量定了,清明那天,借着上坟的机会,全部搬运出去,就埋在杭家祖坟的那片茶地里。
  西冷从后场的小门进来之后,叶子就把她给引到前店去了。数年不曾开启的店门,从前何等地一尘不染,如今也是蓬灰满地满梁的了。进入店堂的花砖之地,三个人,齐齐的,就留下了三串重重叠叠的脚印。
  店堂关着门窗,一片幽暗,叶子左手举着一根蜡烛,右手提着一把水壶,小指上还勾着两只小茶杯。店堂里几乎已经搬光了东西,看上去就比从前高畅出了一截。柜台和柜橱上尘埃细细密密地铺着,像一块块岁月精织的灰呢布,只是从前放着茶坛的地方,还能看出一个个圆圆的浅色的印子。
  店堂的大门,自打杭州沦陷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连细木格子的大窗子也被砖块堵了起来,从那砖隙之中,射出了针一般细而亮的光线,星星点点地刺在店堂的各个角落里。
  那副对联——精行俭德是为君子、涤烦疗渴所谓茶奔——也还依然如故,只是从前一直挂在茶庄的大门两旁,如今却被放置在店堂的一角了。以往无论茶庄生意兴淡,这副对联却是每日都被擦得担光瓦亮的,眼下自然也是蓬头垢面了。嘉和见了这对联,下意识地就捧起了一块放在大茶台上。
  这张有三张八仙桌大小的梨花木镶嵌的大理石茶台,是杭家祖上传下来的,也是嘉和最心爱的东西之一。当初封了茶庄之门的时候,嘉和曾想把这张茶台搬出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不料横抬竖抬怎么也出不去,只好作罢。此刻,叶子把蜡烛放在大茶台的一角,一大片台面上的尘埃就被烛光幽幽然地温和地笼罩着,又与那对联上的尘埃漠然相视,与那富隙射人的光明相映。这二女一男的身影也就明明灭灭、若有若无地显现在其中,衬出了怎么样的前尘往事啊。此时境况,真可谓是"二十四桥犹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了。
  嘉和从前这样一个有着洁痛的江南男子,此时见了那尘埃,竟也顾不了那许多,抓起他的袖口就去擦对联上的尘。方西冷见了,连忙也去捧了那另一块,又从口袋里取了一块大手帕,一撕两半,一块扔给嘉和,另一块自己拿着,便也细细地擦了起来。
  虽是只做了半路少年夫妻的这对中年男女,十年冤家不聚头,如今却也是留下一双儿女,从此才是真正的劳燕分飞了,想必也不会到了一句话也没有的地步吧。那两人,却除了默默擦那对联之外,再也说不出话来。
  叶子悄悄地走了,方西岸就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她想把茶台也细细地擦一擦。这才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嘉和这就看到了方西冷胳膊上的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自打那一日李飞黄打了方面冷一耳光、而自己又反挨了杭嘉和一耳光之后,李飞黄就算是开了杀戒了。原来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打他,可他却只有一个人可打——打老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些引车卖浆者流常常酒醉糊涂满巷子地追着老婆孩子往死里打了,原来那是一种精神享受啊。他李飞黄虽乃一饱学之士,但学问从来没有解决过他的任何心灵问题和现实问题,现在他只好靠打老婆解决问题了。这样的时间虽然不长,方西冷却已经尝够了皮肉之苦。想从前青春年少,她也算是一个五四女青年,反帝反封建的一名女战士,还跟着嘉平他们到了北京,还开过工读主义的茶馆呢。后来进了杭家大院,也是心高气傲。嘉和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床上夫妻,床下君子,何曾动过她一个指头,哪里想到过有一天会落到这步境地。这么想下去,只有眼泪一滴滴地掉在那"精行俭德是为君子"上了。
  嘉和的目光,从方西冷手上的那些伤痕看起,一直看到她的头上,他想起她年轻时的一头乌发来了。方西冷至今在人们眼里还是一个不老的美人儿,只有嘉和看出岁月在她脸上发上留下的痕迹。前不久她还没有什么白发,而今,她也是一角鬓发如霜了,烛光下冷冷地无语地话着凄凉。
  嘉和一直在擦抚牌子的手停住了,他突然想,如果当年他是爱着她的话,他有能力不让她离开他吗?是的,他相信,他是有能力不让她离开他的——甚至不用费太大的努力,她就会回到他的身边。他没有去做这样的努力,乃是因为他从骨子里不相信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呢?是的,从结婚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以为他是不爱着她的。然而,不可理解的悻论也就由此产生——如果他不曾爱着她,那么他为什么要娶她呢?为什么要和她生下一双儿女呢?难道他真的一点点也不曾喜欢过她吗?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在那个风和日丽的龙井山中,当水草欢快地在小溪下舞蹈的时候,当她毫不犹豫把耳环取下来献给他们的理想的时候——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曾为她动过心吗?
  他知道自己一向严于律己,其中动机也包含着苛求于人。他只是看上去仁慈宽厚,很少指摘别人,其实他骨子里与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不愿意走近他们的心灵,他不相信他们。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几乎从来也没有和方西冷认认真真地交过心。当他发现方西冷的心东摇西摆总靠着嘉平的时候,他就不战而退,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把方西冷的心真正夺过来——这种内心的交战本身就是他的自尊心所不允许的。他是在放弃,但并不意味着失败,他是以放弃来获得胜利的。然而他胜利了吗?
  他知道,他对她手上的伤痕,对她头上的白发,是负有责任的。他不知道此刻所产生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一切都晚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了,这一次是真正地生离死别了……
  家族中的人一个个死去,并不仅仅使嘉和坚强,每一次生命的消亡也使他软弱。这是多么无法理解啊,他越坚强,同时也就越软弱,他越软弱,同时也就越坚强——他不能够再那么默默无语地抚擦下去了——他摊开灰尘沾满了的手,无望地看着方西传,他没有办法不让他女儿的母亲走,他没有办法让他女儿的母亲留下来。他就这样茫茫然地走上前去,把他从前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终于把自己还原到杭氏家族的血缘上去了,在这一刹那,他是多么地像他的父亲,他毕竟是杭天醉的儿子啊……
  他们说了一些什么?无疑,他们说了许多,有仟悔,有解释,有嘱托,还有许诺。谁也不在乎这些话的可实现性,要紧的是说这些话的过程。这其中肯定还是方西冷说得更多。她提到许多人的名字,其中有她的一双儿女,有汉儿,还有其他一些人……有两个人是她专门提到的,一个是叶子,一个是李越。杭嘉和几乎只能应接不暇地点着头,"嗯嗯"地应着,对必须解释的他也不作
  解释,没有时间作解释了。他不断地在她的话语的空隙中夹进简短的词眼——"你放心";"会找到的";"我会像亲生儿子一样把他带大的";"是的,当然,当然不能让那个日本佬欺侮我们的女儿,会有办法的";"当然,当然,离婚手续一定要办,一到美国就办";"说哪里去了,你会回来的,盼儿还等着你的药呢";"说什么,我不会死的,我怎么会死呢"等等,等等。
  他们各自对分手的时候的仪式都很慰藉。按照这个茶人家族的惯例,他们以茶代酒,饮尽而别。茶是新的,小撮着刚从翁家山送来的明前龙井,不到半斤,嘉和还分给了陈揖怀和赵寄客一些,眼下不多的一点点,就又分了一半给西冷。"到美国去吃吧,以后我们会给你寄的……"嘉和说。
  他们捏出一小撮来,冲了两杯新茶。西岸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里面有四朵制成合欢花形的蜜饯。她把它们分成两半,两朵放到了嘉和的杯里,两朵放到自己的杯里。她郑重地说:"是成双成对的。"
  "我看见了。"嘉和说。
  "是我今日特意带来的。"
  "我晓得的了。"
  "我们结婚时我让你喝了单数,那不是故意的……"
  "我晓得了……"嘉和端起了杯子,"你看,我把它们全吃了。"
   "我也把它们都吃了。"方西沙甚至笑了起来,她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那天深夜,杭汉睡不着觉。他再一次起床,踱到厢房阁楼的后窗,看着后院之外的那条垃圾河。不,现在它已经是垃圾山了。
  不过,从前河边拉起的电线杆子倒还在,零零落落地亮着几盏鸡蛋黄一样的灯。杭汉看见有两个人,隐隐约约地朝他们家的方向走来。看上去他们走得很小心,尽量避开有光亮的地方。这两个人胆子不小,现在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了,被日本巡逻队撞上就麻烦了。这么想着,杭汉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半小时之后,他听见有一个人轻轻上楼的声音。他连忙点燃了油灯,几乎与此同时,他的未被锁上的门打开了,一个贵夫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杭汉几乎要轻声地惊呼起来;"真没想到,会是你……"
  贵夫人淡然一笑:"和我同来的那个人,你更不会想到呢。"
第19章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时节却是风和日丽。杭汉一早起来,就到院中那玉兰树下打了一套南拳。他的外伤还没有好利索,但浑身的筋骨却在咯咯咯地响着,好像春风已经吹到他的骨头缝里去了。春风也趴在他的耳边哺哺说着:年轻人,动一动吧,动一动吧,快作好准备,有许多事情要等着你去做。试试看,你的手掌还能握成拳头吗,试试看!
  杭汉小心翼翼地打着拳,注意不再伤害自己。从昨天夜里开始,他就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杭汉了,他再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义愤去劈日本宪兵的耳光了。
  昨晚虽然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楚卿,可她的那一身打扮还是令他好一会儿也回不过神来。她烫了一头的长波浪发,描了眉毛,还涂了口红,还不合时宜地套了一件貉皮长大衣,脚上嘛,当然是黑色高跟皮鞋了。看见杭汉惊异的样子,楚卿敞开了大衣襟,露出里面的缎子旗袍,脖子上挂着的珍珠项链就与闪闪的宝石耳环相映成辉。楚卿用她低沉的声音略带笑意地问:"怎么,认不出我来了,看上去我像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吗?"
  "你把你弄得真够俗气的,"杭汉说,"我刚才在路灯下看到你们了,和你一起来的人是谁?你们怎么想到这会儿到我们这里来了?你不知道我们家都被鬼子监视起来了吗?你知道我的事情了吗?我从日本佬手里放回来,刚刚半个月。你从哪里来?你还和亿儿在一起吗?我的天,你是不是真的嫁给了一个阔佬——我被你弄糊涂了,你快说吧——"
  楚卿一边脱了那件貉皮大衣,一边就坐到床对面的竹椅上去了。夜灯如豆,衬出了她的分外苗条的身影、她的鼻尖和下巴,还有她的陡峭的高跟鞋。杭汉的被打肿的眼睛终于退了青紫,可是他依然觉得恍恍饱饱——几乎两年了,他们没有关于杭忆他们的一点消息。
  楚卿却好像是他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的沉着,她只是淡淡地说:"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准备了那么一套行头,没想到天气说热就热,除了这貉皮大衣,我就再也没什么可以把自己弄成那样——-你说的那种俗气了。这一次我是装成一个大商人的贵夫人回来的。你不会想到,我是和你的父亲一起回来的,你刚才也没把你父亲认出来吗?"
  杭汉像是被谁打了一闷棍,好半天也没有再说话。也许觉出了冷场的不好意思,就笑笑,吃力地说:"……嗅,父亲,倒是没有想到的,想到也认不出来的。怎么样,他老了吧?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他正在你伯父房中呢,要不要去见一见?我可以在这里等你。我还专门有事找你,我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
  杭汉连忙摆着手说:"不急不急,我只是奇怪,他怎么回来了?奇怪……而且和你一起回来,你们是为了同样的事情回来的吗?"
  "不完全是。我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现在和吴觉农先生在重庆政府的贸易委员会。而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你隐瞒过我是属于什么的。"
  杭汉从楚卿的目光里看到了从前杭忆沤歌的那位灰色女郎。他轻轻地关上了门窗,拉上了窗帘。楚卿把身体欠了过来,她嘴里喷出的热气甚至都呼到了杭汉的脸上。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你的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的组织正是因为知道了你的事情,才对你加以最大程度的信任,派我特意从未沦陷区赶来的。下面我要说那件重要的事情了。不过,事先我得告诉你,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但你必须说实话,我们没有时间等着你变卦,明白吗?"
  杭汉定了定神才说:"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楚卿收回了欠出去的身体,若有所思地说:"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在西湖小流洲上的谈话吗?那一次我们说到了对你的安排,我们说到了,也许有一天,你会去……"
  楚卿他们这一次暗杀的对象是维新政府的重要官员沈绿村。他和汪精卫的亲日集团已筹备多日,准备成立以江为首的南京政府。在这个政府中,沈绿村将出任政府级的重要官员,而且他的政治野心还远不止这一步。所以,刺杀这类的大汉奸就成为当务之急。而目前看来,能够接近沈绿村又能够暗杀他的人中,他的亲甥孙杭汉是最佳人选了。
  杭汉的身体突然凉了起来,他明显地感到两只肩膀上的压力。像是两只大手,使劲地把他的身体往下压,为了抵抗这种压力,他就暗暗地使劲把自己的肩膀往上抬。杭汉把这一切做得很成功,不动声色,所以楚卿看不出他听了这话有什么变化,她只听到他说:"我明白了,你们要我去杀一个人。"
  "你杀吗?"
  杭汉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到了很多前提,很多疑问,但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说:"杀!"
  天气多么好啊,伤口在愈合之中的轻微的搔痒是多么舒服。杭汉蹲在他去年种下的茶苗前——它OJ在春风里微微颤动的浅绿色的叶子是多么生机盎然啊……杭汉用手摸捏着土地,他心里有些遗憾。伯父曾经告诉他,最好的土质,应该是石灰岩所在地的土质。龙井山中的土质才是最好的啊,如果没有战争,他们现在不正在山中与新培育的茶苗朝夕相处吗?杭汉打心眼里喜欢过这样的和土地与植物相处的日子。他细捏着手里的土,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他想到了昨夜梦里的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他的父亲杭嘉平。
  他正在刷牙,穿着背带西裤。其实昨天夜里他还是上楼来过了,是嘉和亲自陪着上来的。也许是因为楚卿跟杭汉所谈事情过于重大了,甚至重大到了超越父子多年离别后的重逢。总之,杭汉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那种激动和慌乱,看上去他甚至还有一些麻木。父亲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这点和照片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穿着西服,留起了小胡子罢了。他们相互间没有说了几句话,父亲好像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一再地叫他好好养伤,然后就下了楼。杭汉一下子躺在床上,立刻就把父亲给忘了。他不可能不接着那灰眼睛姑娘的思路去想——要刺杀一个人,是在家里,还是在野外;是用手枪,还是炸弹——而这两样他全不会,那么只好用匕首了……
  而早晨的父亲看上去就真实多了。他露出了一口白牙,手里捏着牙刷,朝着儿子热情地望着,杭汉的血就涌上来了。
  杭嘉平隔着那片茶苗,说:"这都是你种的?"
  杭汉指着那一株株的茶苗说:"是我按伯父教我的方法种的。有的是用种籽,还有的是无性繁殖,嗅,就是扦插,还有杂交的。咯,你看这一株,这就是杂交的。"
  "这事情很有意思,也很费工夫吧。"
  "没事,反正我也不上学,也没出去找工作。只要能出城,我就出城到山里奈地去。出不去,就在这里搞实验。"
  "晤,真没想到我们家世代卖茶,现在要出一个育茶的了。说给我听听,有什么讲究的?"
  杭汉兴致就上来了,他和父亲之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人了话题:"讲究可多了,不过那都是伯父从前告诉我的。你只要到茶园里一看,凡是那树冠大的,分枝密的,萌芽早的,生长期长的,发芽轮次多的,生长速度快的,芽叶比重大的,咯,我说得再简单一些,不过不是我说的嗅,是伯父他说的——你只须记住这几个字——大、密、早、长、多、快、重,那就是好茶种。你把它种籽拿来也好,你是抒插也好,你是拿它与别的茶树杂交也好,总归都是好的吧。当然,我这么说太简单了,伯父说了,真的做起来,有得好做了呢。伯父说了-…·"连杭汉自己都发现他把伯父给提得太多了,突然就住了嘴。
  杭嘉平很兴奋,儿子大了,很出色,比他想像的要出色得多了。在平原上他曾经见到过杭忆。杭忆也很出色,果敢,粗鲁,讲话动作都像是一只敏捷的猫。叔侄两个见了面,没有几句寒暄的话就进入了主题。他的话不多,吸烟却吸得很厉害,手掌很粗糙,面色却依旧保留着杭家祖传的白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多了。看得出来,他周围的人都敬畏着他。听说附近的鬼子、汉奸听到他的名字就胆战心惊,不仅仅因为了他的神出鬼没,还因为他特殊的不乏残忍的处死敌人的方法。无论是汉奸还是日本鬼子,一旦被抓住,若处决,他从来不用子弹,只用一个办法,五花大绑扔到河里去淹死。这就渐渐地成了一个标志,凡是水里漂浮起一具敌人的尸体,人们就知道,那是水乡游击队杭忆部队干的。嘉平要他协助的只是一件事情,截住那些从沦陷区到游击区和未沦陷区来偷购茶叶的汉奸商船车队。据他的情报所知,吴升的儿子吴有一直在做这桩生意。杭忆一听,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会叫他浮在水里,让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他们分手的时候紧紧地握了握手,杭忆的手又大又有力量,简直就像是两个男子汉的势均力敌的较量。陪同嘉平的罗力直到杭忆走后才说,杭忆完全变了,不像是大哥的儿子,倒像是二哥的儿子了。照此推理,杭嘉平倒觉得,杭汉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儿子,倒更像是大哥嘉和的儿子了。
  这么想着,嘉平便问儿子的伤口怎么样,能行动吗?听杭汉说行走绝没有问题时,他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那好,陪我到孔庙走一趟吧,我想见见赵先生,多少年没见了,想啊。"
  他不知道杭汉想到了什么,只见杭汉重新蹲了下来,说:"还是让伯父陪你去吧,我刚去过那里。而且,我还在他们的监控之中。不过我还不晓得你进出那里方不方便?你的各种证件齐全吗?楚卿说什么问题也没有。进出孔庙倒是不要鞠躬的,不过也难说。要是碰到我上回碰到的事儿,你怎么办呢?"
  嘉平笑笑说:"我会有办法的。我会给他钱,给他烟,或者给他酒。可是我不会向他鞠躬。你放心,我不会向他们鞠躬的。"
  杭汉仰起脸来,很有分寸地笑了。看得出来,儿子很谨慎,对他敬而远之。儿子什么都知道了,也许,在内心里,已经不再把他杭嘉平当作他的父亲了。
  拿什么颜面去见妻儿和大哥呢?回家的路程越近,杭嘉平心里就越犯嚼咕了。在欧亚大陆上来回奔跑的日子里,他见过许多和他处境差不多的中国人,然而,他们谁有一个像嘉和这样的大哥、像叶子这样的夫人呢?他想像着回家之后的抱头痛哭,埋怨,眼泪,训斥,解释,也许还会有宽恕?只有在经过了这一切之后,他才能有前提与大哥谈他们的关于民族存亡的大事,还有与叶子的未来……
  人到中年的杭嘉平,在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里,都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值得信赖的男子,唯有在个人生活中,他无法把握自己。换言之,他似乎从来没能真正明白,他命运中的那些巨大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他有过许多与之交往的女性——无论是在与叶子结婚以后,还是和后来的妻子组成新家庭以来。他十分忠诚于自己年轻时就立下的抱负,他也忠诚于朋友,忠诚于他的事业。但是,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忠诚于某一个女子——为此他曾吃过许多不必要的苦头。有时,他们心自问,自以为他杭嘉平并不是一个好色的男子。问题就在这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像子弹一样地向他射来,她们都是可爱的,具有灵性的,善良的,美丽的,忧伤而缠绵的。他不能不在这些各种各样的女子面前败下阵来——不能不——和杭嘉和一样,说到头来,他们到底还是本世纪初杭州城里头号多情种子杭天醉的儿子。
  与父亲不同的,只是嘉平自以为接受了先辈的教训,决不会为情所累。以往他总能做到适可而止,每当他发现一段情缘会妨碍他的浪迹他的抱负时,他就会效仿他的偶像赵寄客先生,一走了之。不同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曾给那些女人有多少幻想,她们都知道这位俊逸的男子是有家室的,并且,她们都知道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儿。即使是在最情意绵绵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忘记拿出那只锯好的兔毫盏,他对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细细描述那发生在中国江南美丽城市杭州城中的一段小儿女的青梅竹马的往事。对某些异国的姑娘,光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成语,就有可能一起花去一个晚上。他从来也没有对她们中的任何人撒过谎,他的撤退也总是颇具男子汉的风度,他给她们尽可能多的钱——因此,他不可能不永远是一个穷人。不,即便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既成事实的时候,他还是要说,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离开叶子,组建新的家庭。他没有想过,但事情已经走在了思考前面——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突然的,一位美丽的女子,有教养的女子,有共同语言的共同事业的女子,她突然成了他的新妻子。他对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在这位高贵的女子的画室里,他甚至没好意思重提兔毫盏的故事。唉,怎么办呢?教堂的钟声响了,虽然他并不信教,但他还是在牧师面前说了"我愿意"。周围所有的人都显得神色庄严,仿佛上帝正在分吃他们的喜糖。他依然没有那种感觉,情爱在他的生活中固然不可或缺,但从来不是至高无上的,情爱是用来辅佐那至高无上的信念的。然而,情爱终于使他处于两难了。那就归结于战争吧,归结于颠沛流离的生活吧。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了。不知为什么,当他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了:在重庆,并没有他的作为南洋巨商独女的画家妻子和他们的女儿,他依旧了然一身,四海为家——而遥远的中国江南,依旧有着他的永远在依门等待着的亲人。
  一切如故,至少,在黑夜中,看上去一切如故。一路上因为手续十分齐全,又有楚卿做着掩护,他们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事情。他一眼就看出楚卿是那种经历过生活的有着自身使命的女子。看上去她还非常年轻,话也不多。罗力不能够再陪他同行了,他要再一次地申请上前线了。临走前他悄悄地告诉他,听说这位女子与杭忆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使嘉平很意外。看上去,这位女子和杭氏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相通之处。她冷峻,寡言,彬彬有礼,还有些古怪神秘,但途中他们相处得很好。他们本来就乔装成夫妻,而且不管怎么样,她使他想起了当年的林生。当他向她提到了杭忆的时候,她的灰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她说:"是的,我们在一起战斗过。他现在很自由,不是吗?"
  杭嘉平没有问她,在这里她所说的自由的含义。他发现她不太愿意提及杭忆,他们谈论更多的是发生在杭州城里的杭家大院中的人们的生离死别。因此,家中的破败和家族人口的凋零,倒并没有使嘉平感到太大的意外,他已经都听楚卿事先叙述过了,包括母亲和妹妹的死,包括儿子的被捕与突然的释放,甚至包括赵寄客的被软禁。杭嘉平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回家来收拾旧山河。他依旧相信自己是有一定的力量的。当然,这一切都相当危险,唯其如此,才需要他杭嘉平出面。
  然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杭家大院,在夜幕的笼罩下,看上去风平浪静,即便是远道而归的游子,也没有破坏它的一贯的情感的节制。来开后门的是大哥嘉和,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大弟,抚着门,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才说:"我当是谁呢,那么晚了来敲门,原来是你回来了。路上遇到巡逻队了吗?现在已经到宵禁时间了。"
  他还不失礼貌地朝楚卿点了点头,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把他们往偏院里引的时候,他问清楚了他们还没有吃饭,便轻轻敲了敲那扇还点着灯的偏房门,说:"叶子,叶子,睡了吗?嘉平回来了,还没吃过饭。你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我记得昨天小撮着从河里摸了一些螺软,你养着了吗?"
  嘉平没有听到叶子回话的声音,但是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然后,楚卿就在嘉和的指点下上阁楼见杭汉去了。嘉平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推门进去先见了叶子,还是和楚卿一起上楼先见了儿子杭汉。他一路上不断冲动着与他们相见的情绪,这种渴望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欲望。此刻,近乡情更怯,突然更然而止了。
  嘉平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把他的父亲当成过父亲,而年龄越长,只大他一天的家兄就越像是他的父亲了。他们二人在嘉和的房间里坐下。这里,既是客堂间,又是书房,又是卧室,简单得不能够再简单了,但非常干净。屋里也没有点电灯,只是点了一根蜡烛,一股清寒之气就扑面而来。嘉和冲了一杯茶,端到嘉平面前,说:"算你运气,小撮着刚刚送来几两龙井,送得差不多了,还够泡两三杯的,被你撞着。"
  "你看上去气色是不太好,人那么瘦,精神倒还可以。"嘉平说。
  "我看你倒几乎没什么变化,一点也不显老,怎么过来的?我们这几年消息都不太灵通,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
  嘉平注意到了,大哥只替他冲了一杯茶,连忙就把奶香气扑鼻的龙井茶又推到大哥眼前,说:"出去十多年了,这么好的龙井茶,今日还是第一次吃到,你也尝尝吧。你问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是问我从南洋怎么回来的吗?我记得给你们专门写过信,先到香港,后到武汉,后到重庆,然后,就到了金华、丽水这一带,跑的地方也不少。只是大哥,你是想也想不到的,我也吃起茶叶饭来了。"
  抗战数年以来,杭嘉和第一次知道了许多有关茶的大事件,其中包括统购统销,茶树更新运动,以茶易货,筹建茶科所,筹建高等院校的茶学专科等等。嘉平心里面是只想谈谈家事的,然而他却同时又滔滔不绝地谈着茶事。他一边谈着茶事,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把茶事拐到家事上来。大哥沉稳的目光却使他不那么沉稳起来,直到叶子端着一个小木盘子进了屋,木盘子上面托着几样菜,还有几个玉米面做成的团子,他的关于茶的话题才宣告暂时中止。
  嘉和搓搓手,显得很高兴地说:"果然有螺蜘,我晓得嘉平从小就喜欢吃螺协的。三月螺,抵只鹅,这个季节的青壳螺螂最鲜肥,而且屁股后面也没有籽,嘉平倒是有口福的。"
  嘉平看了看站在暗处的叶子,但他没有能够看清。叶子一边放下碗筷,一边说:"吃吧,我从早上就开始养起了,已经换了四五次清水了呢。可惜没有滴几滴蛋清,要不'吐'得更干净了。"
  "我看看,你是怎么炒的,有没有放姜,没有放姜,总归腥气的——"
  "怎么会不放的呢?姜倒是不多了,但该放的时候,总还是要放。要是有豆瓣酱就好了。不晓得……今天来,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去弄点豆瓣酱来的。"
  嘉平注意到了,叶子说"不晓得你今天来"这句话时,把"你"字给省略掉了。这样一来,听上去,这句话就像是完全说给嘉和听的了。也就是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两个人一直在进行着有关螺螂的大讨论,却把他一个人放置在一边了。他们为什么不谈谈玉米面呢?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嘉平这才看了看叶子,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一点也不老,但是她依旧干干净净,和他想像中的那个温和的半透明的叶子一样。
  他不想让这盘螺助成为今晚的主题,摇摇手说:"唉,真是难为你了,还亲自下厨房。叫个下人,随便弄点吃吃就好了。"
  叶子找来了几根牙签,用开水烫了,放到一个小小的碟子里端了上来,说:"当心,我不晓得刚才有没有炒过头。炒过头就啪不出来,用牙签帮帮忙。我记得爸爸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田螺肉,先在水里煮一下,把肉挑出来,然后和上一些五花肉一起剁碎。曙,再用这牙签把肉一点点挑到螺软壳里去蒸。不过也不好多吃的,胃不好的人,吃了要发胃病。大哥,你们小心,我回去睡了,吃完了东西放着,明天我会来收拾的。"
  她一边往外走着,嘉平一边说着:"不用不用,明天叫他们下人再来收拾好了。"
  叶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嘉和一边往床底下使劲地掏出了一小坛老酒,一边说:"来,我这里还有一点酒呢,启封吧。还有,你别再提下人的事情,我们早就没有下人了,从沦陷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没有一个下人了。小撮着是硬要和我们在一起的,他也马上就要走了。好吧,不说这些了,来,干吧。"
  嘉和就举起了杯子,自己先就饮了一口。嘉平想了想,说:"等等,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就拿出了那盏保存完好的免毫盏。嘉和看见这件久违的旧物,眼睛微微地一亮,伸手接了过来,烛光下照着,兔毫盏黝黑的外壁上就跳出一团无声地抖动着的火苗,隐隐约约地映亮着周边的几个形如兔毫银丝状花纹。那火苗是抖动得多么深远啊,仿佛这只兔毫盏是一柄阿拉伯的魔镜一般,它把以往的生活都重新映照出来了……
  "你还留着它啊!"嘉和叹息着,这正是嘉平熟悉的大哥酒后才会出现的声调,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充满着诗意的感慨的声调啊,大哥终于回来了。
  "虽是茶盏,这么多年,、我喝酒,一直就用的是它。来,现在让你用。我是御,你是供,这只茶盏,有你的一半嘛。"
  "好,那么大哥我就当仁不让了。"嘉和端起了茶盏,盛满了黄酒,一饮而尽,苍白的面孔就一下子红了起来,"战争啊,是战争把你给匆匆忙忙地送回来了,这一次你能在家里住多久呢?"
  嘉平告诉大哥,此一次来,是借扫墓为名,有重任在肩的,一过清明就得走:"不过从此以后我就会常来常往了,这场战争不会就很快结束的。"
  从嘉和的问话中嘉平知道,留在沦陷区的杭家人,对时局多少已经有些隔膜。于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格局又重新回来了——时光仿佛又倒退了近二十年,五四青年杭嘉平从北京火烧了赵家楼南下杭州,把他所知道的一切——从陈独秀、鲁迅、胡适之到陆宗舆、章宗祥及情妇,以及英国飞机轰炸故宫,以及俄国过激党,以及抵制东洋日货,以及"二十一条"和"还我青岛"等等等等,统统倒给了在家中日夜渴望投入新文化运动的只长他一日的同父异母的大哥杭嘉和。三岁看到老,如今杭嘉平尽管换了一个妻子,但本性依然没有换——天下大事,依旧照收眼底,五洲风云,依然激荡胸怀。提及英法美如数家珍,讨论战局,又大有运筹帷幄之文韬武略。加之喝了一点酒,见了他最亲的亲人,他的知己大哥,好为人师的脾气又发作了,杭嘉和便又成了一个忠实听众,仔细掩了门窗,只由他的大弟口若悬河,滔滔而来——
  "若知其一,必先知其二,若知这场战争的未来,必先知这场战争的发端。日本和中国,早已进入世界经济的总格局中。所以,战争看上去只在中日双方进行,实际上却是世界大战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首先,我们可以看到,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并没有影响中国经济,作为一个农业国,它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场全球性的灾难,加之国内貌似统一的趋势,使得我们的邻国日本大为紧张。当此时,日本正在无望地摸索走出国内困境的道路。您晓得日本一次大战之后有个名叫鹤见的人吗?他曾断言,美国时代即将到来,美国的价值观、观念以及商品,将成为全世界的模式。这种观点被称为国际主义。然而,这个观点在那个年代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九一八事变的真正的设计者们——包括石原完尔、板垣征四郎等日本军方主战派人士,他们的观点和鹤见完全相反。首先,他们认为应当排斥这种所谓国际主义的理论作为国家政策和生存的基础;其次,应当摒除中国足以威胁日本权力和利益的统一强国出现的可能。在他们看来,如果日本还要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将中国置于日本的彻底控制之下——"
  嘉平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开始直直地盯着了大哥,他知道现在关于家事,他什么都不能谈,所以他只好大谈国际形势。谈着谈着,看着大哥,突然止住了话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他的心事从他一进门嘉和就看出来了,只是他知道今夜突然归来的嘉平对没有思想准备的叶子刺激太大了,得给她一点时间,给她一点时间。但嘉平却等不及了,瞧他喝了多少酒啊,他东拉西扯,国际国内,他不就是想摆脱这种苦恼吗?嘉和叹了一口气,又替大弟找了一个话题:"你的这个同伴,我可是见到过的,亿儿就是她带走的呢。"
  "你也知道她是共产党?"
  "从她那里可以打听到亿儿的消息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你和共产党时常来往吗?"
  嘉平把两只手摊开,又合拢,说:"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我还是国民党左派;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我已经和你一样,君子不党了。话虽那么说,抗战胜利后,我看中国的天下,迟早是共产党的。"
  "嗅,你就那么了解共产党?"
  "了解共产党,是从了解林生开始的;了解国民党,却是从沈绿村开始的。"
  想到他们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大汉奸的舅舅,兄弟二人都不再吭声了,好一会儿,嘉平才说:"那小姐肯定会找你的。我们这次虽然一起回来,但其实她还有她的任务。共产党已经不是1927年的架势了,他们里面有不少这样的人材。怎么样,她现在就在杭汉那里吧?他们会有许多话要说。我的儿子长成什么样了,有你那么高了吗?"
  嘉和明白嘉平其实是在说些什么了。他站了起来,放下兔毫盏,抚着嘉平的背,推着他往门外走,说:"走吧,走吧,先去看看汉儿,再去看看盼儿,他们都在家里呢。先看看儿子和侄女也好嘛。"
  嘉平的感情大潮是多么地汹涌澎湃啊,与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女的相见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饥渴的感情需求,哪怕有大哥的彻夜陪同也不行。他不敢在今天夜里就问及母亲和妹妹是如何死的,他知道这样的问题无疑于再扒他那活着的亲人们的一层皮。可是为什么不让他再见见他的妻子叶子呢?难道他们如今只落得一盘炒螺蜘的缘分?和大哥路过叶子的房间时,他忍不住敲敲窗子,没有声音,他又敲敲门,还叫了她几声,也没有声音。他多少有些尴尬,摊摊手,对同样也站在门外的大哥说:"瞧,到底是女人,她生气了……"
  这句话说得失之于轻浮,杭嘉和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他知道屋里的叶子一定也听见了。要是换了别人,他会用很厉害的话对付过去的,然而,现在是刚刚回家的嘉平啊。他只好淡淡地说:"走吧,她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夜里见你的啊……"
  四月的星光,散发出夜空的气息,那是从天宇而来的凌厉清醇的生气。与之相反的一股气息也从后墙外传来,那是腐烂的、发霉的、从从前的小河里发出来的死气。嘉平喝多了,脚步便有些踉跄,他想控制自己,但有些困难了。他和嘉和在从前的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烧得东倒西塌,有的地方还荒草没膝,一只什么动物峻的一下,从他脚下穿过,倒把他吓了一跳。
  他突然笑了起来,说:"听楚卿说是你烧的房子,还说杭州人听了都不相信,说房子由杭家那个老二来烧倒是有可能的,怎么他们家的老大也会烧房子呢?你看,我离家那么多年了,他们也没忘记我。"
  杭嘉和想附和他笑,但他没笑出来,他一下子想起了绿爱和嘉草,全身就有一种肉被一块块割下来一般的疼痛。他知道,直到现在嘉平也不真正清楚他的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否则他决不会说刚才这些话。他永远也不想让大弟知道真相了,也不想让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和他一样痛苦着的人。怎么办呢,他只好敷衍着说:"其实我逃难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烧房子,只是看到嘉乔带着他的那个日本鬼子居然住进了我们家,而且那个日本佬就占了我的房子,在我书房里还贴了一面膏药旗——"他不想说了,他不能在说这些的时候不想起发现死去的绿爱时的惨状——他无法说下去了。
  在黑夜中漫不经心走着的嘉平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想着,他说:"大哥,你给我想想办法,劝劝叶子,起码她得听我解释一次啊,难道她真的不想理睬我了。我心里难受得很,比什么时候都难受,起码她还是得听我解释一次啊。大哥,她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回来了吗?战争啊,这是战争啊-…·"
  他们突然停住了,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走到了第一进院子的大天井。其实,自从绿爱惨死之后,杭家人就再也不曾走过大门了,他们无法天天走过那些大水缸而不勾起令人心作的往事。这第一进院子,几乎就被封了起来一般。杭人还演绎出杭家大院闹女怨鬼的恐怖传说,这也是汉奸、鬼子不敢进杭家大院的一个重要原因。嘉平不知道这些,见大哥突然停住脚步,一声不吭,便也停了下来,感慨地说:"这些大缸还摆在这里,和从前一模一样啊……"
  嘉和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其中一只,他痛哭了起来,声音在夜里,又问在缸中,真如夜鬼啼号。嘉平大吃一惊,这不是嘉和的性格了!他这是怎么啦?是见了弟弟回来,乐极生悲了吗?他走过去想劝他,但自己的鼻子也发酸了。然后,他听见嘉和这样对他说:"谁不在战争中呢?难道我们就不在战争中吗!"
  "我知道,我们都在战争中,我是说——"嘉平有些吃惊,他企图解释,但嘉和却没让他说下去——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还说这些大缸和从前一样。可是从前这里摆着七只大缸,现在却只有六只了。你晓得吗,现在只有六只了……"
  "真的,的确是只有六只了……"嘉平继续响咕着,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以大加深究的。在这样一个春天的黑夜里,他不知道,还有一只缸,已经陪着他的母亲,永远埋在鸡笼山杭家祖坟里了……
第20章
  清明节到了。小掘一郎和上年一样,骑马早早来到清波门守军关卡。他一身戎装,居高临下,目光严厉,神情淡漠,注视着身下一批批杭人出城——今天是中国人扫墓的日子,和本土的盂兰盆节一样热闹。尽管战争还在极其残酷地进行着,对逝者的悲悼和对春天的拥抱,这生死的各个极端,依然在中国人的节日和他们的脸上同时呈现出来了。
  也许是出城的人多了,众志成城吧,杭人从宪兵的铁蹄下经过之时,竟然就没有了往日的惊恐,鞠躬不鞠躬的,也就敷衍了事起来。有些胆大的,竟就在宪兵面前头颈不弯地过去了。小掘仔细地看了他们所携带的东西,有清明团子,还有用枣泥制成的云饼和用姜鼓制成的猪肉冻。因为出城人多,宪兵们也对付不过来。也许还因为今日毕竟是个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吧,宪兵们看着他们的上司没有下马发难,也就乐得睁只眼闭只眼的了。
  前不久,小掘一郎专门让人给他调了有关江南习俗的书来漫读,其中晚明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里面记载了有关中国江南清明扫墓踏青的传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还专门在这一段文字下划了杠杠:
  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成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岗,斗鸡激鞠;茂林清海,劈阮弹筝。浪子相朴,童稚纸鸯,老僧因果,持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腾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当小掘一郎凶神恶煞地骑在马上,以征服者的蛮横的目光盯着这群所谓的支那残民之时,他心里却在想像着晚明中国江南的这幅其乐融融的民俗画卷。这种暗藏着的精神享受是不可告人的,和他的身世一样不能反思又充满诱惑。它又像爱琴海上女妖的歌声,但小掘却并不想如那个希腊英雄一般,把自己绑在船桅上。
  此刻,小掘在这一张张和他们岛国人几乎没有区别的黄皮肤黑头发的的脸上仔细分辨着,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够把汉人和旗人给区别开来。杭谚曰:一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市里看姣姣。他让李飞黄给他拿来一些杭州的志书,其中倒是讲到杭人清明扫墓的习俗。到了此时节,小户人家往往担盒提壶步行去墓地。富家墓地常常是较远的,就泛舟具撰前往,至于新妇扫墓,浓妆艳裹,厚人薄鬼,竟就被人称之为上花坟了。志书上还记载着杭人跑到城墙上站着,专门观赏旗妇们出城上坟,故而有"清明看形二奶奶"的俚语。小掘暗暗地对旗人很感兴趣,有时,在不自觉中,他会把几百年前这支游牧民族对汉人的征服和今天他们大和民族对支那的征服联系起来。
  现在,他看到沈绿村的小车开过去了。经过他面前时,还不忘记停下来,伸出带白手套的手,微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小掘知道,他这一次是专门去扫他妹妹沈绿爱的墓的。这个由小掘深深痛恨着的女人,竟然被他们杭家人自己弄死了。沈绿村这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不动声色,想装着不知道他小掘在其中的作用。老狐狸,没有当过一天兵、没有一点武士道精神的文职官僚,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总有这样的家伙!小掘一郎一边也微笑着和他招手,一边在心里轻慢地骂着他。
  李飞黄永远也不会知道小崛一郎的这种心态,他在小掘眼里,常常不过是一个又博学又背时的小男人。但小掘一郎那种对在杭旗人的微妙的感兴趣的发问,却使晚明史学家李飞黄兴奋不已。他以为他们终究是有共同语言的了,或者说得更透一点,他以为小掘一郎认同了他。这种认同增强了他的安全感,因此他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起来:
  "小掘太君果然对汉学有更深入的研究。旗人入关,进我杭州城,凡数百年来,也是大起大落,一幅风云画卷啊。自清顺治五年以来,旗人入杭,便有满、蒙、汉三族。这里许多人不知,原来也有汉人入旗的,不过都是长江以北早就归顺了满人的汉人才有入旗资格。旗人在杭又分为三等,一为王公贵戚,"二为中下级军校文员,三为一般兵丁。说到这些旗人,倒也是英勇无畏,有那么一点如今贵国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呢。"
  李飞黄偷眼看看小掘,发现他面有愉色,便放心大胆说了下去:"旗人生子,会用冷水沐头;还爱吃生蝎子,认为这是一种勇决之气。万国公报主办人、英人李提摩太,说到我们杭州的旗人,倒有十大总结,太君不妨听听,曰:忠君、爱国、合群、保种、不怕死、不要钱、不欺软怕硬、不趋炎附势、好善、信道。"
  听到这里,小崛一郎突然放声大笑,说:"李教授真是博学,凡能为我所用者,无一不记。你看旗人入杭州,本与杭州汉人生活交往,最后却要弄个英国人来总结十大特色。杭州的汉人也是太谦逊了吧。"
  李飞黄听了这话连忙解释说:"这十大特色虽是英人所言,却是真正有道理的啊!哎,别的我不说,就说我们教育界吧,晚清的时候就有个叫瓜尔佳惠兴的在旗女子,创办学校经费不足,向富家女眷劝募。学校办起来之后,正需要银子呢,那些个人却说话不算数了。那叫惠兴的,走投无路,就以死相谏呢,这不是不怕死吗?如今杭州惠兴路的来历,正是从这女子而来的呢。"
  小掘一郎冷笑一声,说:"你说一个不怕死的在旗女子,我也给你说上一段如何?贵国民国初年的《申报》倒是登着那么一篇文章,专讲那杭州旗人的苦况。说的是一个姓刘的旗妇,往乞舍粥,因人多被挤,伤了头,又打了碗。这女子一时愤起,将她两个女儿都拿刀砍了,又把小儿子扔进河里,自己也抹了脖子。你说这人怕不怕死——"
  李飞黄举起大拇指夸奖小掘说:"太君好记性,真是过目不忘。被你这一说,我倒才想起,是有这么一段史实来了。"
  小掘突然沉下脸来,道:"李教授对旗人的下场倒记得蛮清楚。莫非满人入关,到头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结局?"
  李飞黄听听小掘的口气不对,再抬头一看,小掘已是一脸杀气,突然大悟:日本人不是在满洲扶持了博仪的满洲国吗?再说你老是提旗人的上吊抹脖子,莫不是暗喻了日本人统治中国,迟早有一天也会这么一个下场!李飞黄的脊背,顿时就冰凉了。
  前一段时间,李飞黄办学,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总算把个学校撑了起来。小掘一郎来校视察时,他还搞了一个植树仪式,在学校操场上和小掘一郎一起种下了一棵冬青树,又在那上面挂了一木牌,上书"永留长青"四个字,上款又落笔为"为纪念大日本帝国小掘一郎名誉校长而植"。小掘一郎虽然一向不喜欢奴颜之人,但李飞黄的这一手还是做到他心里去了,他喜欢自己能够扮演一个文化上万古流芳的人物,像他的远祖小掘运洲一样。那些日子,他给了李飞黄一些好脸色。但好景不长,小崛说翻脸,就又翻脸了。
  现在,杭家第二茬扫墓之人,就在小掘阴冷着的面孔下走过了,他们是吴升和他的义子杭嘉乔,他们的扫墓对象只有一个——小茶。
  往年,只要嘉乔在杭,母亲小茶的墓他是年年必扫的。他不在的时候,吴升也决不会忘记这件重要的事情。去年嘉乔没有去,原因也很简单,杭家大院对绿爱与嘉草进行了隆重的祭扫奠仪,嘉乔伯见到这个场面。怕,这种人类感情,从前嘉乔几乎从来也没有真正领略过。直到绿爱死在大缸里之后,他才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他全身的骨头痛,这种不知名的病症从他跟着日本军队入杭之后就开始了。切肤之痛使他逐渐开始把义父吴升的那些迷信论调当作话来听,他开始极力否定他与绿爱之死的必然联系了。为此他和吴有已经心有芥蒂,他俩在吴升面前各说一套,都把绿爱之死的直接凶手推给对方。
  老吴升很孤独。他的失落是无人知晓的。他晓得,杭州人,凡知道杭、吴两家恩怨的,都不把他对嘉乔的心当真心,都当他是老狐狸放长线钓大鱼的一出戏。可他对嘉乔是真心好啊。暮色里他走出吴山圆洞门,朝中河边螨珊而行,他痛苦地迷茫地想着,为什么他爱的人偏不爱他?他寄予希望的人偏辜负他呢?
  现在他对嘉乔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恨他了。但他害怕自己身上萌生新的仇恨的种子。他的一生,就仿佛是一片播种仇恨的土壤——仇恨在他的身上总能茁壮成长,开花结果。但他也需要爱啊,嘉乔就是他心里的一株爱的花朵。然而,他的心现在开始喷发毒气了,有什么办法制止呢?有什么办法制止呢?他回过头来看看身后——嘉乔那双酷似小茶的眼睛也看看他,他们就在望仙桥边立住了。
  吴升用拐杖点点这条贯穿杭州城的河流,说:"从前我常带你到这里来的。"
  "从这里走过,看得见羊坝头的杭家大院。"嘉乔说。这几日他吃了吴升给他特配的中药,感觉好些了,心情也就平和些了。
  "我只跟你讲杭家大院吗?"吴升口气有些不高兴。嘉乔一愣,想了想,说:"你总是考我的记性,要我背中河上桥的名字——六部桥、上仓桥、稽接骨桥,暗,这里,望仙桥……"
  "望仙桥哪……"吴升长叹一口气,暮色在这一声叹息中沉入了黑夜。
  "爹,你不舒服?"
  吴升借着夜色,狠狠地用拐杖戳着地,脚跟也忍不住跺了起来:"我怕我死后别人戳着坟头骂我,我怕我当了秦桧的爹啊!我要脸啊!我要我这张老脸啊!我怕吴家门日后不得安宁啊——"
  "——你老糊涂!"嘉乔面孔煞白,他想起来了,望仙桥曾经是秦桧的府第。殿前小校施全曾在这里刺杀过秦桧,这些故事都是养父告诉他的。可他理解不了吴升的这番话,他不明白父亲的"要脸"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粗暴地打断了养父的发作,轻声喝道:"你要什么脸!我还不够给你脸了吗?"
  嘉乔的越来越粗鲁不恭的口气和态度,也是吴升对他越来越反感的原因。他想,那就是因为嘉乔当了汉奸,有日本佬替他撑腰的缘故。人啊,就是这样一种趋炎附势的东西。看透了!看透了!谁都是这样!突然,他的胸口被猛击了一掌,他想,杭天醉就不是这样一个人!他们抗家,还有赵寄客,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活得不好,可他们有脸——脸很重要啊!
  这么想着,他叹了口气往回走了,边走边说:"嘉乔,你那不叫'脸'啊!"
  "我不叫'脸'?那谁叫'脸'!"嘉乔强词夺理地说,"莫非像我那个亲爹破落户才叫'脸'?"
  吴升摇摇头想,嘉乔是"悟"不回来了。他和吴有一样,不在乎人家心里头的地位。他们都是没有领略过吴茶清这样的心气的人啊。他回过头,在暗夜中面对嘉乔,他仔细地摸捏着嘉乔的越来越瘦的骨头架子,摸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背和手臂,然后问:"是不是好一点了?"
  嘉乔痛苦地点点头,说:"一日好,一日坏,中医西医都说不出个名堂,只说是痛风,是关节炎,还不如吃爹您抓的药呢!"
  吴升的认识却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解释很简单——报应。他一边摸着嘉乔的骨头架子一边说:"听说你们杭家的嘉草是被人家日本佬用刺刀乱挑全身戳得筛子一样死的。"
  嘉乔一听到这里,浑身就针扎一般痛起来了,连忙叫着:"爹,你可不要再在我耳边提她的名字了,一提我全身就刀割一样痛
  "是啊,"吴升叹了口气,"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是双胞胎啊。"
  嘉乔听得毛骨惊然,他过去听说过的有关双胞胎之间的那些神秘的联系,此时越来越鲜明地呈现在他眼前。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硬着嘴巴说:"她是她,我是我,生出来就是两个人,我和她有什么关系?"
  "哎,你们年纪轻,不晓得轻重。你和嘉草原本就是一个人啊,你们在娘胎里,心肝肚肠原本都是一个的,后来才一分为二。你想,嘉草全身被日本佬戳成筛子,你能不痛吗?你想一想,你是哪一天开始骨头痛的?"
  这一吓不得了,嘉乔眼冒金星,如坠地狱,他自己也就开始像筛子筛糠一样地全身发起抖来。他从小就是一个刁蛮任性、被吴升一家宠坏之人。又兼在吴升这样的暴发户一样的人家家里长大,和同父同母的大哥嘉和完全不一样,是个没有多少教养和学识的人。虽说学了一口日语,也懂得做茶叶生意,都不过是皮毛。他感情冲动,城府不深,正是那种专门给人拿来当枪使的角色。如今晓得大事不好了,性命关天了,眼泪就刷地流下来,一把扯住吴升袖子:"爹,我这病,还有药治吗?"
  "试试看吧。"吴升就长叹一口气,心里这口气却松了下来。
  "试试看"其中一条,就是清明到杭家祖坟上去烧香。这一次不仅要烧小茶和天醉的,还要烧绿爱、林生和嘉草的了。按吴升的说法,他杭嘉乔不曾娶妻生子的人,做人都还没开始做呢,还是命要紧啊。嘉乔心里开始接受养父的建议,以养病为名,渐渐摆脱日本人。
  小掘一郎已经有一些日子没见到他的翻译官了。今天守在城门口,看见脱了形的杭嘉乔坐在马车上,面色苍白地朝城外而去,旁边坐着他那个老皮蛋式的养父,便淡淡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嘉乔让马车就停在小掘的高头大马身边,有气无力地说:"小掘太君,我也未能免俗,到祖上坟地扫墓去,看他们能不能保佑我的病早日好起来。"
  小掘一郎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翻译官,他怀疑每一个人,其中也包括杭嘉乔。看样子这小子的确病得不轻,不像是装的。不过身边的吴升让他讨厌。小掘进入杭州城以后,也学了当地一些俚语,其中形容人奸猾,谓之"油煎批粑核儿"。眼下这个老头儿,就像一颗虽然已经皱缩了的、但依旧是谁也捏不住的油煎批把核儿。小掘客气地点着头说:"哎,扫墓嘛,忠孝节梯,人伦之大情嘛,这个俗是免不得的,去吧。身体不好就在家中好好养着,不用挂心我这头。你看,我的这口汉语,恐怕比你说得还地道呢。"
  可是车马刚过,他的目光又阴冷下来——他看见那老头儿的脸上一丝谁也发现不了但偏偏就被他小掘一郎发现了的笑意——他又开始怀疑,杭嘉乔果然病得那么重,还是这老头儿为了不让他义子出来替日本人做事故意耍的诡计?支那人啊,居心叵测的支那人啊,我了解你们,你们比我们许多人想像的要难以征服得多。几千年来,有多少异族人以为自己征服了你们啊,到头来他们却都消融在眼下的这些青公众生之中了;消融在这些清明、端午、重阳和冬至之中了;消融在这些"油煎批把核儿"般的不可捉摸的笑意之中了;支那人啊,要防着你们,今天会出什么事吗?今天……
  第三批杭氏家族的扫墓队伍终于也过来了,这是一支声势浩大的扫墓大军。小掘一郎早就得到情报,说是杭家的二老爷也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十分年轻的夫人。这位名叫杭嘉平的巨商,一切手续齐全,眼下正在北平和上海与大日本进行着正常的生意交往。所有渠道得来的消息都证明了这位老爷是他小掘一郎动弹不得的,而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动弹他的强烈欲望。他早就听杭嘉乔说过,嘉平是赵寄客的义子,是赵寄客最喜爱的杭家后代人。他对杭嘉平在强烈的忌妒的同时也有着强烈的好奇,他想见识一下这个人。
  这群扫墓之人,是以杭嘉和步行带头的。他的身边跟着他们的老家人小撮着,后面便是一辆马车。和刚才杭嘉乔的马车不一样,这辆马车的座轿被轿帘遮挡了起来。马车旁有一个人扶着车辕而行,正是那个劈了日本宪兵两耳光的胆大妄为之徒杭汉。小掘一郎手里的马鞭微微一举,两个宪兵立刻就喀呼一下,把雪亮的刺刀在半空中架成一个X形,人流一下子就静止了。
  小撮着这就往前走了几步,从衣兜里取出几包烟来,对那几个宪兵先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然后就递上了烟,另一只手还点着了火。那几个宪兵倒是愣了一下,若不是有上司在,他们接了烟肯定就放行了。现在他们不敢,他们是犹犹豫豫地放下了刺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小掘,发现小掘的神情,不像是放他们行的意思,就把刺刀横了过来支在胯前,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然后,小掘冷漠的目光就开始注视在车辕旁边站立着的杭汉了。他仿佛是在看他,又仿佛对他视而不见,这目光就是一种强梁式的语言。杭汉完全明白这种语言在此时此刻的全部意义——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在钟楼上单枪匹马抗争着的热血少年了,他已经不怕在众目瞪陵之下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了。他轻轻地走上前去,接过小撮着手里的烟和打火机,他朝那两个宪兵深深地鞠躬,一点也不比刚才九十度的鞠躬要高,然后,他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递过烟去。他那种明显的奴颜婢膝的样子使那几个宪兵更为困惑,他们都是当时亲自到钟楼上去捉拿杭汉过的,他们都能认出他的面目来。他们一时还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九十度的鞠躬和鞠躬之后的一百八十度的对皇军态度的大转变。
  他们只得再一次看看他们的小掘一郎大佐,他们发现他的马鞭子垂了下来,他们的刺刀也就垂下来了。小掘的确感到了胜利的快感,他要的就是这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效果,他就是要让杭州人尝尝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手掌的厉害。在杭汉低下头来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放他是放对了,虽然当时他可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戏。你不是连自己的血统都不愿意承认了吗?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不得不在这种高贵的血统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杂种!你害怕了,你怕死,怕吃皮肉之苦了;杂种,你让我看不起你,虽然我今日放了你,但我还会让你尝尝以后的厉害,我不会轻易就放过你的,等着瞧吧!
  杭家的扫墓队伍就这样又往前走了,可是刚刚走过了那几个杭家的男人,小掘一郎的马鞭又举起来了。那几个宪兵一看,连忙又把刺刀横了起来,两匹马拉着的车子就又停了下来。轿帘轻轻地在清明的风中飘动着,明亮的风,清爽的风,和平的风-…·
  帘子微微地动着,不动声色地打开了,那个唐物女子就出现在帘门口,小掘的目光就迷离了起来。这个长长脖子的、削削肩膀的苍白的女子,面颊上依然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长眼睛,迷迷蒙蒙的,长睫毛急促地抖动着,笔挺的鼻梁,下巴那么尖,像浮世绘里的那些极度幽怨的女子。她穿着的衣服色泽不清,深绿色中带着咖啡,咖啡色中又好像带着紫红。旧衣服了,是她的上一辈传给她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也就旧旧的,泛黄的,仿佛从久远年代中走来的影子般的人儿。她无声地下了车,看着小掘,像是一个哑人。"静女如妹",小掘想起了中国《诗经》中的诗行。帘子又打开了,现在出现的是叶子的面孔。看样子她真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很小的时候,在她父亲的露庭中,他看见过她,往事如烟,她现在却是一个中国人的弃妇了。小掘挥了挥手,宪兵们把横着的刺刀就都放竖了。盼儿又轻轻地无声地上了车,周围的人都微微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目睹着这一幕,车轮吱吱地响着,平静地过去了。那车座的下面,盼儿和叶子坐着的垫子下面,全是从孔庙转移出来的祭器。
  小掘一郎没有能够和杭家最厉害的角色杭嘉平做一正面较量纯属偶然。他是已经看着两顶轿子缓缓地抬过来了,他看见了前面那一顶上坐着的贵妇,也看见了后面那顶轿子上坐着的西装革履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
  看上去他比杭家的老大老三长得更有精气神儿。他坐在轿上,视线自然就和骑在马上的小掘平起平坐了。小掘想,这就是杭家老二的与众不同之处吧,可我还是要给你下马威的。你等着,下一秒钟,我就要让你从轿子上给我乖乖地爬下来了。
  小掘的这一下秒钟却是永远也不会来到了。恰在此时,孔庙火速派人来报告了那里刚刚发生的情况。
  关于大成殿的拆修,是已经由着王五权等一干人去做了的,但他们去了几次也没能够拆成,赵寄客站在大成殿内,誓与该殿共存亡。今日闹得越发凶了,王五权叫了几个人要从那石碑前拉走赵寄客,不料赵寄客自己倒没被他们拉走,那几个拉他的唆呷倒被赵寄客的独臂砍得抬了出去。王五权知道赵寄客此人在日本人眼里的分量,也不敢真往死里拉,想来想去,还是差了吴有到城门口来向小掘一郎叫屈。吴有也是一个晦气鬼,人人眼里都是破脚梗,好像赤膊上阵的事情少了他就不行,所以便宜也有他的,吃亏也是他的。此一番他上前去拉赵寄客,手都没碰到,鼻头血倒被打出,一时旧恨新仇,重上心头,见了小掘,免不了大呼小叫渲染一番。他这人又不会察言观色,又不知个中底细,一时性起,就把赵寄客痛骂一顿。可他又是一个不会切中要害的人,只管自己"没手佬,没手佬"地唤,这就由不得小掘心里不生怒。小掘一郎一入杭州,就把赵寄客当成是他小掘私人的,要杀要砍要放要跪下来行感谢生身的大礼,那都是他的事情,他绝不允许别人来非议半句。此时众目联联之下,虽不好发作,这笔账却被他记下了,吴有的末日即刻就到,只是现在,连小掘自己也没想到呢。
  小崛转身勒马之时,没有忘记冷冷地朝那个叫杭嘉平的人放出阴毒一眼,那人倒也坦然直面地接受了,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轿子就在他眼前移了过去。
  持枪的宪兵本来以为长官必定要举起马鞭,让这两个过城门而不下轿的男女吃不了兜着走,没想到忙里趁乱,马鞭也没举,那两人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再看小掘,已回身扬鞭,骑马直奔城里,看样子那里又有乱子了。虽是清明节,却不是太平的时光啊!支那人,大大的狡猾,良民的不是!宪兵们突然意识到重任在肩,大吼一声,就拦住了轿子后面的一对老母女,他们打算对她们好好地发一次难,以弥补刚才的憎里增懂。
  鸡笼山啊,杭家那被老茶新茶重重叠叠掩盖起来的生死祖坟啊,永远也流不完的血泪啊……今日这里聚集的所有的人们——他们中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有背叛者与被背叛者;有爱着的与失去了爱的;有麻木的与敏感的;有卑鄙的和高贵的;有苟且偷生的和义无反顾的——他们在这样的青青的新发的龙井茶蓬下做着同一件事情,他们都在发自内心地痛哭了……
  老吴升哭得最自由自在,那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哭小茶,但他主要是哭自己。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他没有能够赶上眼前坟里躺着的那个对头——这些年来茶叶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他吴升也不见得就超过了十年前的忘忧茶庄。他惨淡经营,敌得过杭州城里的对手却敌不过洋人:敌不过印度,敌不过锡兰,也敌不过日本了。日本人不但占了我们的茶叶市场,还占到我们的茶园里来了,还占到我吴升的家里来了。我的几个孩子都成汉奸了,他们将再也没有眼前这些死者的归宿了,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了。吴升哭自己,一边哭一边想,看来他没有福气葬在杭州的龙井山中了,他得和老伴打好招呼,回徽州老家山中找一个埋老骨头的地方了。要不谁知哪一天,国儿女所累,害得他一把骨头抛之荒野呢?这样的事情他可是见得多了。老吴升悲从中来:杭天醉啊杭天醉,我不甘心啊。我到头来没能和吴茶清一样,在天堂杭州找一块灵魂安息之处——我不甘心啊。我养的汉奸儿子可是你生的啊,他可是姓杭的啊,你这躺在黄土垄中与我做死对头的杭天醉,你好狠啊,我吴升好悔啊……
  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沈绿村的眼泪——沈绿村会哭,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然而,他的确哭了,掏出了雪白的手绢,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眼泪虽不多,但还是流了,而且也不是装出来哭给别人看的。似乎因为这绿色世界的感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妹妹绿爱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要不是来到她的坟前,他是不会想起来的了。人,都是要死的,绿爱死在他前面,他也没有多少的怜惜,关键在于她的极其残酷的死。嘉乔一直试图把她的死解释为一种偶然,一种没有必要的自杀行为。可是这瞒不了老奸巨猾的沈绿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妹妹是在怎么样的情景下死去的。妹妹姓沈,他也姓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他大妹小,长兄如父,妹妹是他的,就像珠宝巷的房产是他的,上海南京路上的绸庄是他的一样,他有责任保护好他的私人财产。妹妹虽然刁蛮,也得由他来处理,他要是早一点打个招呼,妹妹决然不会死。如今晚了,沈绿村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哭——闹了半天,和老吴升一样,他也是为自己而哭啊!
   杭嘉乔决没有干爹吴升哭得那么复杂——虽然他也是只哭自 己,但他只为自己的生命而哭,为自己肉体的痛苦哭,为冥冥中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有没有的报应而哭。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只在母亲小茶的坟上点香祭拜了。他在杭家的每一座坟前,在每一株坟前的新老茶树下点了香。他想尽可能地虔诚一些,可是因为他骨子里的功利,他的虔诚看上去就有几分做作和虚伪——他虔诚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他的全身的骨头别再痛,为了他能够健康长久地活下去。他还年轻,从来没有想到过死,这会儿他在祖宗的坟前想到死了。他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也将躺在这里,一株茶树下。况且,谁知道人家让不让他躺在这里呢?想到死他就吓得心尖发抖,他就禁不住大声地痛哭——他的声音又尖锐又慌张,像是就要淹死的人正在拼命地捞稻草。俄顷,他突然像一头受了惊吓的鹅,一下子伸长了脖子,盯着这满山的茶蓬。茶树平静温情,哺哺私语,却对他的哭声无动于衷,甚至和他的哭声形成了绝不和谐的声画对立。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又猛然跳了起来——二哥嘉平已经站在他面前,一把拎着了他的领口·"""""
  杭嘉平,还没到鸡笼山就开始下轿而行。他一个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和后面那支队伍,远远地拉开了距离。他到底还是通过自己的儿子知道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了。当他知道妹妹是抱着一条玉泉的大鱼血窟窿一般埋在这里、而自己美丽的母亲竟然是和一口大缸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时就丧失理智了。一开始他拿起一把菜刀就要往吴山圆洞门冲,他听说杭嘉乔还住在那里。无论他的大哥、他的儿子,还是乔装成他妻子的楚卿来劝拉都没有用。他的血性一上来,他就不再是那个成熟的、有政治热情、有周密思考的中年男人了。他是沈绿爱的儿子,冲动的血气方刚的有冤必报的复仇者了。他披头散发,一条西装裤带也挂了下来,眼睛一下子就烧得血红,喉腔里发出了狼一般的号叫。现在他才知道大哥为什么会烧自己家的大院,他才知道为什么大哥会对着那些大缸失声痛哭。可是他心碎得糊涂了,大哥去拉他夺他的刀时,他不但不理会,反过来还咬了大哥一口,他此时的行为真的是比自己的儿子都幼稚了,他挥着刀叫道:"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让妈这样死,你们为什么让妈这样死!为什么让妈这样死——"
  大哥杭嘉和一下子就被嘉平的话问得愣住了。是啊,为什么他会让妈这样死——为什么当初不把妈一起带出去——为什么?因为她不是他的亲妈、他不敢太过分地要求她?还是因为他看出来沈绿爱和赵寄客太想单独呆在一起了呢?他杭嘉和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残酷的战争。他大温和了,总想万事谐调,面面俱到。温和的代价,却是送亲人去死!他愣住了,可以说是目瞪口呆。他垂下双手,被咬伤的指头往地下滴着血。正在这时,一直也没有出面的叶子突然冲了上来,她没有去拉杭嘉平一个指头,却一把拉住了杭汉,母子俩突然跪倒在嘉和脚下。叶子飞快地说:"请原谅这孩子的父亲刚才说的话,请尽可能地忘记他说的话。他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请相信他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请原谅……"
  杭嘉和一开始也大吃一惊,但很快地就镇静了,他蹲了下来,对汉儿说:"把你妈扶到屋里去。"叶子不肯站起来,固执地问:"你原谅他吗?你原谅这孩子的父亲了吗?我仅仅为这孩子而求你了——"
  嘉和说:"我没有生气,也无所谓原谅。"
  待他们母子两个回了屋,杭嘉和才对红着眼愣在一边的嘉平说:"你等着,我去拿件东西来。"
  一会儿工夫,杭嘉和一手拎着一把大柳头出来,对嘉平说:"就等着你回来,和我一起砸了这些缸呢。"
  弟兄两个,就惊天动地地挥着锄头砸了起来,没过多久,这些大缸就全砸得个粉碎。来来去去的行人,从杭家大院破围墙外走过的,一时就围着了一圈。他们一声不吭地停住脚步,从围墙和篱笆的缝隙中射去目光——不用解释,这个有关大缸闷死人的恐怖的真实的传说,早已经在杭州城里家喻户晓的了。
  杭嘉平几乎在家里整整躺了两天,第三天他起来了,他的嗓子嘶哑了,其余的一切却像是恢复了正常。他又开始外出活动了,首先去了孔庙,后来又去了昌升茶楼,还是嘉和亲自陪着一起去的呢。可是他并没有像狂怒时那样拎着菜刀上吴山圆洞门,现在,他和嘉乔在祖坟前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
  走在后面的叶子有点担心,她迈着小碎步,急急地在山路上奔着,像是前面又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倒是楚卿冷静多了,悄悄地拉住叶子,对她耳语着说:"你放心,不会再出事了。你放心。"
  她们路起脚来,目光穿过了茶蓬顶梢的那些个嫩叶枝,看见了嘉平来到坟前,他弯下腰去,再直起腰来,两个女人还是禁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呼声,杭嘉平的手里拎着杭嘉乔的衣襟——她们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杭嘉乔——这个人眼里还会有祖宗?然后他们又看到杭嘉和出现在他们中间,三兄弟仿佛是对峙了一阵,然后嘉平就松开了手。等后面的女眷们赶到,杭嘉平已经把自己的手深深地插到母亲新坟的黄土堆里去了。
  三跪六叩的传统礼节之后,茶山中嚎陶声渐渐地消止了。三路祭扫者们依然维护着各自的阵营,与他人不理不睬,但又各自不相让,仿佛大家都知道这次机会的千载难逢,谁也不敢顾自己第一个离开。
  在杭家祖坟前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看上去,仿佛还是杭嘉和最沉得住气了,他悄悄地和坐在身边的杭汉耳语了几句,杭汉就站了起来,到母亲身边拿了几个茶叶蛋。他看到了坐在母亲身边的楚卿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来,我帮你挑几个大的。"这是他们商定好的联络暗号,说明他们的行动从现在开始了。不同的只是除了杭汉一人,谁也不知道他的任务竟然是双重的——他既要开始对沈绿村实施行刺计划,又要在杭家祖坟上引开沈绿村,以保证那批孔庙的祭器能够不为人知地埋在他家的祖坟前。这么想着,他捧着茶叶蛋就走到了正站在茶园前观景的沈绿村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大舅公,你吃茶叶蛋,伯父让我专门送来给你的。"
  这倒是有点出乎沈绿村的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个不怕死的甥孙这会儿倒讲起道理来了。还是嘉和,比亲外甥嘉平要明事理得多。为了表示他的态度,他一边接了茶叶蛋,一边说:"是汉儿吧。很小的时候舅公倒是见过你的,一眨眼工夫,那么大了。我正在看你们杭家祖坟的风水呢。你们家的祖坟风水真正是好啊,你看,背靠积庆山,面对五老峰,东距西湖只有二里路,满山的茶蓬,福地,福地啊-…·我倒是触景生情起来。哪一日我死了,有那么一块风水宝地睡睡,倒也蛮不错的呢——啊哈……"
  沈绿村的悲伤已经过去了,他现在突然想到,这个杭汉有一半日本血统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又见杭汉垂下双手,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是啊,家里的人都说了,要不是祖上的风水好,我这一次哪里能够大难不死呢!"
  沈绿村拍拍汉儿的肩膀,说;"你们年纪轻,哪里晓得天多高地多厚?祖上风水虽好,这一次也难保你的命。也不是大舅公在这里为自己评功摆好,要不是我这次来得巧,怕你这条小命也要睡在这里了呢。"
  "那是,那是,我早就惦记着要上门拜谢大舅公呢,可巧今日就碰到了。"杭汉就好像不知不觉地引着沈绿村走开了,一直走到山脚下的溪河边。他们蹲了下来洗手,但见天色淡蓝,山峦旧绿新绿层出不穷,如波如云。空气香喷喷的,眼前游动着一些肉眼看不清的游丝,水草在溪边温柔地卧下身,真正是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鹏深处鸣的意境了。沈绿村虽是个寡趣的人,此时也不免受点感染,说:"你要来我这里,那还不是一句话?你什么时候都是可以来的,我倒是有一番话要对你说呢。"
  杭汉装作洗脚的样子,突然叫道:"舅公,你看溪坑里在冒泡,有黄鳝呢。你等着,我这就下去给你抓一条上来。"说着就裤脚管一橹,双脚一蹦,跳到溪里去了。
  沈绿村明日就要回南京了。本来是想回到坟前去和几个外甥寒暄几句就走,没想到汉儿要为他抓黄鳝了,他只好站在溪边说:"这是何必呢?你的伤口怕是还没有好吧,浸了水要伤骨头的。再说要吃黄鳍还不简单,市场上买去就是。再说三天两头有饭局,想吃黄鳝还不是一句话,快上来,快上来——"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大舅公有所不知,本地黄鳝和外地黄鳝可是大不一样的呢。江西黄鳝泥土气重,江苏的要稍好一些,最入味的要算是宁波和绍兴的,我们杭州的也不错。——别动,别动,我抓住一条了,我抓住一条了——"汉儿一下子从水里伸出手来,朝岸上就扔过去一条黄鳝,然后自己也爬了上来,拎着那条扭动着的鳝鱼说:"大舅公,你看,本地黄鳝的花纹要比江西黄鳝淡,但肚子这一块却要比江西黄鳝黄,吃起来,味道就不一样了。等等,又在冒泡了,我再给你抓几条上来\',
  那么说着,汉儿又扑通一声,跳入溪中了。沈绿村站在岸上直摇头,现在他终于明白小掘一郎是过于的草木皆兵了。这个抗汉,哪里有多少斗志血气,明明就是一个杭天醉再世嘛!谁知道是哪一根筋绊牢了,竟然会给日本宪兵两耳光。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对汉儿负有教育责任,便站在溪边,文明棍捅捅,语重心长地说:"汉儿,不是大舅公见了你就嘱咐你。你可不能像你的那个爷爷一样,就晓得玩,到头来还玩出祸水。要有一点政治意识啊!看你木知木党的,什么都不晓得。懂得三民主义吧?"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舅公你怎么还讲三民主义,不是日本佬都来了吗?日本佬是讲大东亚共荣圈的啊!"
  "你看你看,你是不是就没有政治意识了!谁说日本佬一来就不讲三民主义了?你舅公我就天天在讲三民主义。什么是今天三民主义的核心?它的核心,就是唤起全中国人民反抗欧美压迫,争取中国独立。日本明治维新是中国革命的第一步,中国革命则是日本明治维新的第二步。两者的目的都在打破东亚的旧秩序,建设东亚的新秩序。所以东亚联盟的四大原则就是:政治独立,军事同盟,经济合作,文化沟通。这也是东亚民族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基本原则——听懂了吗?"
  汉儿瞪着一双酷似绿爱的大眼说:"没听说过,挺新鲜的。舅公你再给我好好讲讲,让我的脑子也开开窍。"
  沈绿村终于叹了口气,说:"明天我就去南京了。你今夜就到珠宝巷来吧,我给你带几本书看看。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就晓得摸黄鳝?天晓得你怎么会去劈人家巴掌的,日本人差点把你当共产党打呢!你们杭家人啊,没一个不糊涂的,没一个不糊涂的!"
  汉儿笑了,沈绿村还以为他是因为不好意思才笑的呢。他回过头去看看鸡笼山,他看见老吴升、嘉乔和嘉平几个人一起下了山,边走边谈着。沈绿村松了一口气,他想,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嘛。你看,这些死对头们,不是走到一起了吗?
  现在的杭家祖坟上,只有嘉和、叶子、杭盼和小撮着了。他们正在干的事情,可是沈绿村死也不会想得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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