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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新星纪元超新星纪元

_7 刘慈欣(当代)
  “新纪元开始后,你一直是用这办法过来的?”
  “新纪元开始前我也是用这办法,这不是什么办法,是我的本性。”
  “可我没有这种本性。”
  “要解脱也很容易,什么也别拿,从这儿向任何一个方向一直向前走,你很快就会迷路,不久就会冻死或饿死在南极荒原上。”
  “办法不错,我只是不想当逃兵。”
  “那就当一台电脑吧。”
  华华支起身,看着眼镜问:“你真的认为一切都能靠冰冷的推理和计算得来?”
  “是的,在你认为是直觉的那些东西后面,其实隐藏着极其复杂的推理和计算,复杂得让你感觉不到它,我们现在需要的除了冷静还是冷静。”
  华华站起身,拍拍后背上的雪:“走,开会去。”
  眼镜拉住了他:“想好你要说什么。”
  华华在晨光中对眼镜微笑了一下:“我想好了,其实对于一台冰冷的电脑来说,现在的形势只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
  会议开始后,孩子们长时间地沉默,眼前急转直下的严峻形势一时都把他们击昏了。
  D集团军司令打破沉默,猛砸桌子喊道:“我们的大人们就这么老实?为什么不给我们也留一些那玩艺?!”
  孩子们纷纷附和:“是啊,哪怕是少留一点儿呢!”“我们现在手无寸铁了!”“哪怕是就有一颗核弹,形势也会不一样啊!”“是啊,有一颗也好啊!”……
  “好了,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吕刚说,然后他转向华华,“我们下面该怎么办呢?”
  华华站起来说:“在内陆的两个集团军立刻紧急疏散,以在敌人进一步的核打击中保存力量。”
  吕刚站起来快步踱着:“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的所有陆上力量都由战斗集结状态变成非战斗的疏散状态,再次集结需要很长时间,我们在南极大陆将完全失去战斗力!”
  眼镜说:“这就相当于把我们这块硬盘进行了格式化。”
  吕刚点点头:“这个比喻很适当。”
  “但我同意华华的意见,立即疏散!”眼镜坚定地说。
  华华低着头说:“没有办法,如果各集团军仍保持密集的战斗集结状态,在敌人接下来的大规模核打击下可能全军覆没。”
  吕刚说:“可如果集团军变成散布在广阔地域上的大量小部队,供给难以保证,他们也不可能长时间生存!”
  B集团军司令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真的不是过多考虑的时候了,每过一秒钟危险就长一分,快下命令吧!”
  D集团军司令说:“我们头上现在用头发丝吊着一把剑,随时都会落下来的!”
  大部分孩子都主张尽快进行疏散。
  华华看看眼镜和吕刚,他们都点点头。他走到会议桌前站定说:“好吧,向两个集团军发布疏散命令吧,没时间计划细节了,让部队自行疏散,以营为单位,一定要快!同时,请大家清楚这个抉择的后果,做好思想准备,今后对于我们,南极的使命将十分艰难。”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一位参谋把草拟的疏散命令读了一遍,大家都没提出什么意见。他们只想快些,再快些,参谋拿着命令向电台走去,这时突然响起一个沉着的声音:
  “请等一下。”
  孩子们都把目光投向说话的人,他是胡冰大校,五人观察组的联络员。他向华华、眼镜和吕刚敬礼后说:“报告首长,特别观察组将履行最后职责!”
  特别观察组是大人们留下的一个很神秘的机构,它由三名陆军大校和两名空军大校组成。战争一旦爆发,他们就有权了解一切机密,并有权旁听最高统帅部的所有决策过程,但大人们曾保证,五人观察组对统帅部的工作绝不会进行任何干涉。事实上也是这样,在以前的整个战争游戏过程中,在每一次最高统帅部的军事会议上,这五个孩子只是坐在旁边静静地听,连记录都不做,只是听。他们从不发言,就是在会下也很少与人交流,渐渐地,统帅部的孩子们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有一次,华华问他们谁是组长,观察组中一位叫胡冰的陆军大校回答:
  “报告首长,我们五个成员的权力是相等的,没有组长,必要的时候我将作为小组的联络员。”
  这就使得他们的使命更神秘了。
  这时,观察组的五位军官站成一个很奇怪的队形,他们面对面站成一圈,庄严地立正,仿佛中间有一面让他们升起的国旗。
  “A类情况已出现,表决!”
  胡冰说,五个孩子同时举起了一只手。
  胡冰转向充当会议桌的几个弹药箱旁,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用双手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弹药箱的正中,说:“这是公元世纪最后一任国家主席留给现任国家领导集体的信。”
  华华伸手拿起那封信,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页信纸,上面有手写的钢笔字,他读了起来。
  孩子们: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们最可怕的预感已经变成了现实。
  在公元世纪的最后日子里,我们只能按照我们的思维方式对未来进行推测,并根据这种推测尽可能做好我们最后能做的工作。
  但那种预感不止一次地涌上我们的心头,孩子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完全不同于成人,孩子世界的运行轨迹可能完全越出我们的预测,那个世界可能是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世界。对此,我们无法为你们做太多的事。
  只能留给你们一件东西。
  这是我们最不想留给孩子们的东西,在留下它的时候,我们感到像把一支打开保险的手枪放到了熟睡的婴儿枕边。
  我们尽可能地谨慎,任命了特别观察组,它由五名最冷静的孩子组成,由他们根据情况的危急程度,决定是否把这件遗留物移交给你们,如果在十年后仍未移交,遗留物将自行销毁。
  我们希望他们永远不必进行这种表决,但现在你们已经拆开了信。
  这封信是在终聚地写的,这时我们的生命都已到了尽头,但头脑还清醒。信将由一名守候在终聚地的孩子信使交给观察组。本来以为,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但在写这封信时,千言万语又涌上了心头。
  但你们已经拆开了信。
  你们拆开了信,就意味着你们的世界已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想说的这些话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只说一句:
  孩子们走好。
  公元世纪最后一日于中国1号终聚地
  (签字)
  孩子领导者们的目光又都会聚到胡冰身上。他立正敬礼,说:“五人观察组现在进行移交:东风101洲际核导弹一枚,最大射程25000公里,带有一枚热核弹头,当量:400万吨级。”
  “核弹在哪儿?”吕刚盯着他问。
  “我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胡冰说。这时观察组中的另一位大校把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到会议桌上,打开。电脑已经启动,屏幕上显示着一幅世界地图,“这幅地图的各个位置可以放大精度,最大可放到十万分之一比例,只需用鼠标双击要打击的目标,电脑上的无线调制解调器就会发送信号,一个卫星链路将传送信号到目的地,导弹就会自动完成发射。”
  孩子们一拥而上,都去抚摸那台电脑。他们中的许多人热泪盈眶,仿佛在握着大人们从冥冥间向他们伸来的温暖的手。
  第二十六章 公元地雷
  超新星爆发并没有使世界的每个地方都发生巨变,比如这个中国西南深山中的小村子,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不错,没有大人了,但在公元世纪,平时村子里的大人也不多,他们都出远门去打工了。现在孩子们干的农活,也真不比那时多多少,他们每天的生活与那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起大人们在的时候,他们现在对外部世界更是一无所知。
  但在大人们去世前有一段时间,这里的生活似乎真的要发生巨变了。那时村子旁边修了一条公路,那路通到山里边,通到一个被铁丝网封起来的山谷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大卡车拉着满满的东西进去,空着出来。那些东西都用绿色的篷布盖着,或装在大箱子里,不知道是什么,但它们要堆起来,怕也有村后那座山那么高了,因为路上的那些大卡车像河一样昼夜流个不停,都是满着进去空着出来,有时还有那种顶上转着电扇的飞机飞进山谷,下面吊着个什么东西,飞出来时那东西就没了。就这样过了半年时间,这里又平静下来,有推土机把那条公路推掉了,村里的孩子们和已经病重的大人们对此都很不理解:公路不用就算了,干吗还要费这么大劲毁掉呢?很快,翻起的路面上又长满了草,看上去与周围的山地差不多了。把山谷封起来的铁丝网也被撤掉,村里的孩子们又可以到那里去砍柴和打猎了。他们去后发现,山谷里没什么变化,树林还是以前的树林,草地还是以前的草地。他们不知道,那上千名外来的穿军装或不穿军装的人这半年在这里都折腾了些什么,更不知道那河一样的车队运进来的东西都到哪儿去了,那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过去,渐渐被忘却。
  他们不可能想到,在山谷的下面,已埋下了一个沉睡的太阳。
  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为公元地雷,之所以这样称呼一枚洲际导弹,一是因为它处于世界上最深的发射井中,有一百五十米深,井口上部又覆盖着二十米厚的土层,所以即使在山谷里挖地很深也不可能发现这个巨大的秘密。在发射前,由一次定向爆破掀开土层,露出发射井的出口;二是因为它无人值守,只是等待着触发的信号,很像一颗埋在这个国土上的超级地雷,等待着触发者的来临。公元地雷有九十米高,如果立在外面看上去像一座金属的孤峰。它在发射井中处于沉睡状态,只有一个时钟和一个接收单元在工作。接收单元每时每刻都在静静地聆听着,在它所锁定的频率上一定能听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嘈杂的声音,但它只是在等待一个长长的数串,这是个大质数。如果用世界上现有的最高速的计算机进行试算,到世界末日也对不上。而这个大质数在世界上只有一个副本,存贮在五人观察组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中。当计时器走到315360000秒,也就是它启动后的第十年时,公元地雷的寿命已尽,它将醒来,启动所有系统,飞出发射井,飞出大气层,在五千公里高的地球轨道上自毁。这时,即使在白天,也会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在空中闪亮十几秒钟。
  但就在计时器启动后23500817秒时,接收单元收到了那个大质数,它便继续接收后面的信息,那是两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数字。接收单元中一个简单的程序对这个两个数字进行了检验,如果它们中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分别超出了0-180和0-80的范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接收单元将继续聆听下去。但这次,这两个数字虽然接近范围的边缘,但仍在范围之内,这就够了,它并不关心更多的事。这时黎明将至,西南的群山仍在沉睡中,山谷中笼罩着一层薄雾,公元地雷唤醒了它沉睡的力量。
  温暖的电流在一瞬间流遍了那巨大的躯体。它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接收单元中把那对经纬坐标值提取出来,把它送入目标数据库,立刻变成了数据库那十万分之一的世界地图上的一个点。中心电脑在瞬间生成了飞行轨道参数,同时,它从目标数据库中得知,目标位于一片平原上,于是把弹头的起爆高度定在两千米。如果它有意识的话一定会感到奇怪,因为在它被装配完成后,曾经进行过无数次模拟发射,以检验系统的可靠性。在所有的大陆中,这个目标区所在的大陆是惟一没被试过的,但这不关它的事,一切仍按程序进行。在它的电子意识中,整个世界是极其简单的,有意义的只是那个遥远的南方大陆上的目标点,世界其余部分只是标明那一点的坐标,那一点在地球透明的球面坐标系的顶端闪亮,引诱着它去那里,去完成它那极其简单的使命。
  公元地雷启动了燃料舱中的加热系统。像大多数洲际导弹一样,它是由液态燃料推进的,但为了燃料的长期保存,它使用一种固-液转换燃料,在平时,这种燃料呈一种胶状的固态,发射时需要进行加热以使其溶化成液态。
  发射井上方的土层被定向爆破掀开,公元地雷看到了黎明的天空。
  那个小村庄中几个睡得不深的孩子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爆炸声好像来自山谷方向,他们没有在意,以为那只是一声遥远的雷鸣。
  接下来的声音使小村庄中那些已经醒来的孩子无法再睡下去,并不断地惊醒着村中更多的孩子。那是一种低沉的轰鸣,似乎来自大地深处一头正在醒来的巨兽,又像是远方滚滚而来的吞没整个世界的洪水,窗纸在这声音中微微颤动。这声音很快增强,并由低沉的吼叫转为高亢的巨响,整间瓦屋都颤抖起来。
  孩子们纷纷跑出屋,他们正好看见一条巨大的火龙从山谷中缓缓升起,那火龙的烈焰让他们不敢正视,周围的群山都被笼罩在一层橘黄色的光辉中。孩子们看到火龙上升的速度在加快,越升越高,变成了一个光点,它发出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后来,那个光点向南方飞去,很快融入黎明的星空中。
  第二十七章 反击
  南极的早晨变得阴沉沉的,下起了大雪,但戴维的心情却很晴朗。昨天晚上基地举行的庆祝游戏胜利的酒会开到很晚,但戴维睡得很好,现在神清气爽地与小将军们和南极的高级官员共进早餐。戴维很重视早餐这个机会,因为这时孩子们的心情还好,还没有因为一天的劳累和挫折而变得脾气暴躁和神经质,所以这一天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早餐上谈定。
  在充气大厅中,军乐队正在演奏,吃早餐的孩子们听着欢快的音乐,心情十分愉快。
  戴维在席间说:“我预言,中国孩子今天就会声明退出游戏。”
  七星将军斯科特切着一块牛排咧嘴一笑:“这没什么奇怪的,在昨天那样的打击下,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戴维冲斯科特举了举杯:“下一步把他们赶出南极就省事多了。”
  斯科特说:“再下一步,是把俄罗斯孩子赶出游戏,然后赶出南极;接着轮到日本和欧盟……”
  “对俄罗斯孩子要谨慎些,谁知道他们口袋中还有没有面包渣呢?”
  大家都点点头,他们都明白“面包渣”这个词的含义。
  “我们真的能肯定中国孩子没有面包渣吗?”沃恩叉起一条生磷虾问。
  戴维冲沃恩挥着拳头说:“他们没有!我说过他们没有!他们的面包很小,不会留下什么渣的!告诉你,我们的冒险成功了!”
  “你什么时候能够乐观起来?你到了哪里,哪里就笼罩在阴郁和沮丧的气氛中。”斯科特斜了沃恩一眼说。
  “在死到临头之际,我会比你们谁都乐观的。”沃恩冷冷地说,一口把生磷虾吞了下去。
  这时,一名上校军官拿着一个移动电话走来,伏在戴维的耳边说了声什么,然后把移动电话递给了他。
  “哈哈,”戴维拿着电话兴奋地说,“中国孩子来电话了,我早就说过,他们一定会退出游戏的!”然后他举起话筒:“喂,华华吗?你好你好……”
  戴维突然僵住了,孩子们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那特有的甜蜜笑容先是凝固了几秒钟,然后骤然消失。他放下话筒,四下看看找沃恩,他遇到危机时总是这样。看到国务卿后他说:
  “他通知我们,说他们在继续玩核弹游戏,刚向我们的基地发射了一枚核导弹,弹头当量400万吨级,将在二十五分钟后击中目标。”
  沃恩问:“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
  所有的目光都会聚到沃恩身上,他轻轻地放下刀叉,平静地说:“这是真的。”
  紧接着另一名军官跑了进来,神色紧张地报告,预警中心已经发现一个不明发射体向这里飞来。那个发射体从中国西南部起飞时预警系统已有所察觉,但经过层层证实后它已飞越了赤道。
  饭桌旁所有的小将军和官员都站了起来,他们都瞪大双眼,脸色骤变,好像这豪华的饭厅中突然闯进一群持枪的杀手。
  “怎么办呢?”戴维不知所措地问,“躲到刚建成的那些地下机库里能行吗?”
  七星将军大叫起来:“地下机库?狗屁!一次400万吨级的核爆炸,将使这个地区变成一个上百米深的大坑,而我们现在就在坑的中心!”他抓住戴维,用后者常骂自己的话骂道:“你个白痴!蠢猪!你让我们陷到这儿了!你让我们死在这儿了!”
  “直升机。”沃恩简单地说。这话提醒了大家,他们都向饭厅的大门拥去。“等等,”沃恩又说,大家立刻像钉子一样定在那里,“立刻通知所有飞机起飞,飞机上尽可能多地带走人员和关键设备,但不要说明原因,一定要保持镇静。”
  “那除了飞机之外的其他部分呢?命令基地全面疏散吧!”戴维说。
  沃恩轻轻摇摇头:“没必要,在这点儿时间里,任何车辆都不可能开出威力圈,这样反而会引起大混乱,使得最后谁也逃不掉。”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拥出饭厅,只有沃恩仍坐在饭桌前,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慢慢地起身向外走去,同时对乐队的孩子们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事。
  停机坪上,孩子们抢着登上三架黑鹰直升机,斯科特忙乱地爬进了机舱,当直升机的旋翼开始旋转时,他看看表,带着哭腔说:“只有十八分钟了,我们跑不了的!”然后转向戴维,“是你这个傻瓜把我们陷在这里的,我就是死了也饶不了你!”
  “注意您的风度。”最后上来的沃恩看了看斯科特冷冷地说:
  “我们跑不了的,呜呜……”七星将军哭出声来。
  “死就那么可怕?”沃恩对他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要是愿意的话,将军,您还有十七分钟的时间做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然后他转向旁边的一名军官,“告诉驾驶员,不要爬高,核弹可能在两千米左右的高度爆炸,顺风以最快的速度向外飞,如果我们能飞出三十公里左右,就在威力圈之外了。”
  三架直升机倾斜旋翼,加速向内地方向飞去。戴维从舷窗中向下看,看到南极基地在下面展开,看上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复杂的沙盘模型,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天空雾蒙蒙的,下面什么都看不见,三架直升机仿佛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但戴维知道,它们可能已经飞出了基地范围。他看了看表,时间从他得到警报后已过去了十二分钟。
  “也许中国孩子在吓唬我们?”他对坐在旁边的沃恩说。
  沃恩摇摇头:“不,是真的。”
  戴维又伏在舷窗上向外看,外面还是雾蒙蒙一片。
  “戴维,世界游戏结束了。”沃恩又说,然后闭起双眼靠在舱壁上,再也不说话了。
  后来得知,这三架直升机在核爆炸前飞行了约十分钟,飞出了四十五公里左右的距离,逃出了核爆炸的威力圈。
  直升机上的人们首先看到,外面淹没于一片强光中,用一名当时并不知情的小驾驶员的话说:“我们仿佛飞行在霓虹灯的灯管里。”这强光持续了约十五秒钟后消失了,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地球在脚下爆炸。紧接着,直升机上的人们竟然看到了蓝天,那片蓝天呈一个以爆心为圆心的圆形区域,在飞快向外扩大,这是核爆的冲击波驱散了云层。后来知道,爆心周围百公里半径内的云层都被驱散了。在这片蓝天的正中,是顶天立地的蘑菇云。蘑菇云最初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两千米空中,是火球初步冷却后凝成的一团裹着烈焰的白色的大烟球,另一部分在地面,是冲击波激起的尘埃,像一个巨大的坡度平缓的金字塔。金字塔的塔尖向上伸出细细的一缕,最后把它与白色的大球连为一体。那个大球吸收了由金字塔传来的尘埃,色彩立刻变深了,其中的烈焰不时在球体的某一部分浮现。这时,下方的雾气已同云层一起被驱散,所以从直升机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面的情景,那名飞行员回忆说:“大地突然模糊起来,仿佛变成了液态的,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洪水,向我们飞行的方向冲去,而那些小丘陵则像是这洪水中的小岛和礁石,我看到一条简易公路上的车辆像一个个火柴盒一样被翻滚着冲走……”
  三架直升机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起伏不定,有时高度低得紧贴地面,机身被飞沙走石打得砰砰作响,有时又被甩上高空,但总算没有坠毁。当直升机终于在一片雪地上安全降落后,孩子们都跳出机舱,仰望着海岸方向天空中高大的蘑菇云,现在它已变成了深黑色,南极洲仍在地平线下的朝阳刚刚照到了蘑菇云的顶端,勾出了一条不断变幻的金色轮廓,它周围那一大圈湛蓝的晴空还在缓缓扩大……
  第二十七章 暴风雪
  “这才是真正的南极啊!”华华站在漫天的飞雪和刺骨的寒风中说。周围能见度很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这里虽是海岸,但根本无法分清哪儿是海哪儿是陆地。在南极的各国的小首脑们紧靠在一起站在风雪之中。
  “你这话不准确,”眼镜说,他必须大声喊,才能使别人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到他的声音,“超新星以前的南极很少下雪的,这其实是地球上最干旱的大陆。”
  “是的,”沃恩接着说,他仍然穿得那么单薄,在寒风中很放松地站着,不像周围的孩子们被冻得缩头缩脑地打着寒战,严寒对他好像不起作用。“前面气温的升高使南极上空充满水汽,现在气温骤降又把这些水汽变成了雪,这可能是南极洲在今后十万年里最大的一场雪了。”
  “我们还是回去吧,在这里会被冻僵的!”戴维上下牙打着战说,一边跺着脚。
  于是小首脑们又回到了充气大厅。这间大厅与以前在美国基地的那间一模一样,但后者已在公元地雷的核火焰中被汽化了。各国首脑聚集到这里,本是要召开南极领土谈判大会的,但现在这个全世界期待已久的大会已无意义。
  公元地雷的爆炸结束了南极战争游戏,各国孩子终于同意坐到谈判桌前讨论南极大陆的领土问题。在过去的战争游戏中各国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与预期的不同,没有哪个大国在游戏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各国对南极的争夺又回到了起点,这就使得即将开始的南极领土谈判成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在可以看得见的未来,是在南极重燃战火,还是有什么别的途径,孩子们心中一片茫然,但全球气候的骤变解决了一切问题。
  其实,气候变化的征兆在一个多月前就出现了。在北半球,孩子们发现已消失两年的秋天又回来了,先是有久违的凉意出现,随后几场秋雨带来了寒冷,地上又铺满了落叶。在分析了全球的气象数据后,各国的气象研究机构得出了一致结论:超新星爆发对地球气候的影响是暂时的,现在全球气候又恢复到超新星爆发之前的状态。
  海平面停止了上升,但其下降的速度比上升要慢得多。有许多小科学家预言,海平面可能永远也不会恢复到原来的高度,但不管怎样,世界大洪水已经结束了。
  这时,南极的气温变化还不大,这里天气虽在变冷,大部分孩子都以为是刚刚过去的漫长的黑夜造成的,认为即将升起的太阳会驱散寒冷,南极大陆将出现第一个春天。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个广阔的大陆上,白色的死神正在逼近。
  在得出气候恢复的结论时,各国都开始从南极大陆撤出人员,后来证明这是一个英明的决策。刚刚过去的战争游戏共夺去了五十万孩子的生命,其中一半阵亡于常规战争游戏,另一半葬身于核爆炸中。但如果各国在全球气候恢复之际没有及时从南极撤出,死亡人数可能要高出四到五倍。各国在南极大陆的基地,大多是以零下十摄氏度左右的普通冬季的标准建设的,根本无法抵御南极后来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南极的气温变化在开始的一个月十分缓慢,这使各国孩子有机会在这段时间内从南极大陆撤出了二百七十万人,这在大人时代也是一个惊人的速度。但由于后续的撤离装备的需要,同时各国也都想在南极多少留下一些力量,所以南极大陆共有二十多万孩子留了下来。这时南极洲气候骤变,在一个星期内气温下降近二十度,暴风雪席卷整个大陆,南极顿时变成了一个白色地狱。
  留在南极大陆的各国孩子紧急撤离,但由于气候恶劣,飞机几乎停飞,所有的港口都在一个星期内封冻了,船进不来,尚未撤离的二十多万孩子滞留在海岸。各国的小元首们大多仍在南极大陆,为参加南极领土谈判聚在一起,现在自然成为撤离指挥中心。小元首们都想把本国孩子们集合起来,但来自世界各国的二十多万孩子已在海岸混在一起。面对眼前的危险局面,小首脑们束手无策。
  在充气大厅中,戴维说:“刚才大家都看到了外面的情况,我们要赶快想出办法,不然这二十多万人都会冻死在海岸上!”
  “实在不行,就返回内陆的基地吧。”格林说。
  “不行。”眼镜反对道,“在前面的撤离中,各国基地的设施已拆的差不多了,燃料只剩下很少,这么多人在那里也维持不了多久的,而且往返需要大量的时间,这样会失去撤离的机会。”
  “确实不能回去,就是基地的一切都完好,在这样的天气下,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也要冻死人的。”有人说。
  华华说:“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海运上,空中航线就是畅通,运送这么多人在时间上也来不及,现在关键要解决冰封港口的问题。”
  戴维问伊柳欣:“你们的破冰船现在走到哪儿了?”
  伊柳欣回答:“还在大西洋中部,到这儿最快也要十天左右,别指望它们了。”
  大西文雄提出建议:“能不能用重型轰炸机在冰上炸开一条航道?”
  戴维和伊柳欣都摇摇头,斯科特说:“这样的天气轰炸机根本不能起飞。”
  吕刚问:“B2和图22不是全天候轰炸机吗?”
  “但飞行员不是全天候的啊。”斯科特说。
  佳沃诺夫元帅点点头:“其实大人们所说的全天候也不一定包含这样可怕的天气,再说即使起飞,能见度这样差,投弹也不可能达到炸开一条航路的准确度,只是把冰面炸出一大片窟窿而已,船还是进不来。”
  “用大口径舰炮和鱼雷怎么样?”皮埃尔试探着问。
  小将军们都摇摇头,“同样是能见度的问题,就算用这类方法真能炸开一条航路,时间也来不及。”
  “而且,”华华说,“这样会破坏冰面,使得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也不可行了。”
  “什么办法?”
  “从冰上走过去。”
  在几公里长的风雪海岸上,到处挤满了废弃的车辆和临时帐篷,这一切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雪,与后面的雪原和前面的冰海融为一体。看到小元首们沿海岸走来,孩子们纷纷从帐篷和车中跑出来,很快在他们周围聚成了一片人海。各国孩子都对他们的小元首喊着什么,但他们的声音立刻被风声吞没了。有几个中国孩子围住了华华和眼镜,冲他们大声喊:
  “班长、学习委员,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华华没有回答他们,而是登上了旁边的一辆被雪覆盖的坦克。他指指风雪迷漫的冰海,对下面的人群大声喊道:“孩子们,从冰上走过去,走到陆缘冰的尽头,有好多大船在那里等着我们呢!”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风暴中传不了多远,就俯身对最近一个孩子说:“把这话向后传!”
  华华的话在人海中传开来,不同国籍的孩子有的用翻译器传话,有的用手势比画,这个意思很明白,所以传到头也没有走样。
  “班长你疯了吗?海上风那么大,冰那么滑,我们会像锯末一样被刮走的!”下面的一个孩子喊道。
  眼镜对那个孩子说:“所有人手拉着手就刮不走了,向后传。”
  很快,冰面上出现了一排排手拉手的孩子,每排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他们在暴风雪中向前走,渐渐远离海岸,远看像冰海上一条条顽强蠕动的细虫子。国家元首组成的那一排人是最先走上冰面的,华华的左面是戴维,右边是眼镜,再过去是伊柳欣。风吹着浓密的雪尘从脚下滚滚而过,孩子们仿佛行走在湍急的白色洪水之中。
  “这段历史就这么结束了。”戴维把翻译器的音量开到最大对华华说。
  华华回答:“是的,我们的大人有句俗话:没有过不去的事。不管事情多么艰难,时间总是在向前流动的。”
  “很有道理,但以后的事情会更艰难:南极在孩子们心中激起的热情变成了失望,美国社会可能会重新陷入暴力游戏之中。”
  “中国孩子也会回到无所事事的昏睡之中,中断了的糖城时代又会继续……唉,真难啊。”
  “但这一切可能都与我无关了。”
  “听说你们国会正在弹劾你?”
  “哼,那群狗娘养的!”
  “不过你可能比我幸运,国家元首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是啊,谁也想不到历史这张薄纸能叠到那么厚。”
  华华对戴维最后这句话不太理解,后者也没有解释。海上的强风和严寒使他们说不出话来,能做的只是用尽全力向前走,并不时把两边滑倒的同伴拉起来。
  在距华华他们一百多米远的另一队孩子中,卫明少尉也在暴风雪中艰难地跋涉着。突然他在风中隐约听到了一声猫叫,以为是幻觉,但又听到一声,四下看看,发现他们刚越过一个放在冰面上的担架,担架上已经盖满了雪,不注意会以为是一个小雪堆,猫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卫明离开队列,一滑一滑地来到担架前。那只猫刚从担架上跑下来,在雪尘中发抖,卫明把它抱起来,认出了它就是西瓜。他掀开担架上的军毯,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人果然是摩根中尉,他显然伤得不轻,脸上满是白胡子似的冰碴,双眼却因高烧而闪闪发光。他好像没有认出卫明,说了句什么,声音在风中如游丝一般微弱。由于没有翻译器,卫明也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卫明把怀中的猫塞进军毯里,再把毯子给伤员盖好,然后到前面拉起担架向前走。他走得很慢,后面的一队孩子很快追上了他们,从队列中跑出几个孩子,一起推着拉着这个担架向前走。
  有一段时间,孩子们周围只有纷飞的雪尘,白茫茫一片。他们虽在费力地迈步,感觉中却像是被冻结在冰海上。就在孩子们要被冻僵时,前方出现了船队黑乎乎的影子。对方通过无线电告诉他们不要向前走了,他们已走到了陆缘冰的边缘,前面是一片没冻实的虚冰,踏上去会陷下去的,船队将派登陆艇和气垫船来接他们。通过电台和步话机了解到,有上千名孩子跌入了冰海中的裂缝,但大部分孩子都到达了冰缘。
  远方船队中一些较小的黑影在雪尘中渐渐清晰起来,那是几十艘登陆艇,它们冲开浮冰,最后靠上坚实的冰面,打开前面方形的大口,冰上的孩子们便蜂拥而入。
  卫明和那几个孩子把担架抬到一艘登陆艇上,由于这是专运伤员的船,那几个孩子转身出去了,卫明一直不知道他们都来自哪些国家。在舱内昏黄的灯光中,卫明看到担架上的摩根直勾勾地盯着他,显然仍然没认出他来。卫明抱起西瓜,对摩根说:“你不能照看它了,我带它去中国吧。”他又放下小猫,让它舔舔前主人的脸,“中尉,放心,你我经历了这么多场魔鬼游戏都死不了,以后也能活下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见。”说完他把西瓜放进背包里下了船。
  华华正在和几名不同国籍的将军组织孩子们上船,让暂时上不了船的孩子不要都挤上前来,以防人过多使冰缘塌陷。后面的冰面上,等待上船的各国孩子都挤成一个个人堆避寒。华华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卫明,两个小学同学立刻拥抱在一起。
  “你也来南极了?!”华华惊喜地问。
  “我是一年前随B集团军的先头部队来的。其实我好几次远远地看到过你和眼镜,就是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们。”
  “咱们班上,好像王然和金云辉也参军了。”
  “是的,他们也都来南极了。”卫明说着,眼神暗淡下来。
  “他们现在在哪儿?”
  “王然在一个月前就随第一批伤员撤走了,也不知现在回国了没有,他在坦克游戏中受了重伤,命倒是保住了,可脊椎骨断裂,这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
  “哦……那金云辉呢?他好像是歼击机飞行员?”
  “是的,在空一师飞歼10,他的结局痛快多了:在一次歼击机游戏中同一架苏30相撞,同飞机一起被炸成碎片了,他由此被追认了一枚星云勋章,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不小心撞上敌机的。”
  为了掩盖自己的悲伤,华华继续问:“班上其他的同学呢?”
  “超元头几个月我们还有联系,在糖城时代开始后,他们同别的孩子一样,大部分离开了大人们分配的岗位,也不知都飘落何方了。”
  “郑老师好像还留下一个孩子?”
  “是的,开始由冯静和姚萍萍照顾他,晓梦还派人去找过那个孩子。但郑老师最后吩咐过,坚决不许借你们的关系给那孩子特殊照顾,所以冯静她们也就没有让那人找到孩子。糖城时代开始时,那孩子在保育院得了一种传染病,高烧不退,后来小命保住了,但耳朵给烧聋了。糖城时代后期,那个保育院解散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冯静,她说那孩子已转到别的保育院,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华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种深深的忧伤淹没了他,使他那在严酷的权力之巅已变得有些麻木的心又变软融化了。
  “华华,”卫明说,“还记得咱们班的毕业晚会吗?”
  华华点点头:“那怎么会忘呢?”
  “当时眼镜说未来是不可预测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还用混沌理论来证明他的话。”
  “是的,他还说起测不准原理……”
  “可当时谁能想象,咱们会在这样的地方见面呢?”
  华华已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那泪滴在脸上很快被寒风吹冷,然后结成了冰。他抬头看着同学,卫明的眉毛上结了冰,变成了白色,脸上皮肤又黑又粗糙,布满了伤痕和冻疮,还有生活和战争留下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刻痕,这张孩子的脸已饱经风霜了。
  “卫明,我们都长大了。”华华说。
  “是的,但你要比我们长得更快才行。”
  “我很难,眼镜和晓梦也都很难……”
  “别说出来,你们绝不能让全国的孩子们知道这个。”
  “跟你说说还不行吗?”
  “华华,我帮不了你们,代我向眼镜和晓梦问好吧,你们是咱们班的骄傲,绝对的骄傲!”
  “卫明,保重。”华华握着同学的手深情地说。
  “保重。”卫明紧握了一下华华的手,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戴维登上了停泊在近海的斯坦尼斯号航空母舰,这艘公元世纪九十年代下水的巨舰在暴风雪中像一个黑色的金属岛屿。在风雪迷漫的甲板跑道上,戴维听到舷边响起了一阵枪声,便问前来迎接他的舰长怎么回事。
  “许多别国的孩子也想登船,陆战队在制止他们。”
  “混蛋!”戴维大怒,“让所有能上的孩子们都上舰,不要管是哪个国家的!”
  “可……总统先生,这不行吧?”
  “这是命令!去让那些陆战队员滚开!”
  “总统先生,我要对斯坦尼斯号的安全负责!”
  戴维一巴掌把舰长的帽子打掉了,“你就不为冰海上那些孩子们的生命负责吗?你这个罪犯!”
  “对不起总统先生,作为斯坦尼斯号的舰长我不能执行您的命令。”
  “我是美国军队的总司令,至少现在还是!如果愿意,我可以立刻叫人把你扔到海里去,就像那你顶帽子一样,不信咱们试试?!”
  舰长犹豫了一下,对旁边的一名海军陆战队上校说:“把你们的人撤走,谁愿意上就让他们上来吧。”
  各国的孩子们从舷梯不断地拥上甲板,甲板上的风更猛,他们只好在一架架战斗机后面躲避寒风,其中许多人在冰缘上登陆艇时掉进海里打湿了全身,现在衣服上已结了一层发亮的冰甲。
  “让他们到舱里,在甲板上这些孩子不久就会被冻死的!”戴维对舰长喊。
  “不行啊,总统先生,先上来的美国孩子已经把所有的舱房都挤满了!”
  “机库呢?机库的地方很大的,能呆几千人,也满了吗?!”
  “机库里装满了飞机啊!”
  “把它们都提升到甲板上来!”
  “不行啊!甲板上有许多大陆上飞来的歼击机,它们因天气恶劣在这里紧急迫降,您看看,升降机的出口都堵死了!”
  “把它们推到海里去!”
  于是,一架又一架价值千万的歼击机,被从斯坦尼斯号的舷边推进了大海。宽阔的甲板跑道很快又被由巨大的升降机从机库中提升上来的飞机占满,甲板上的各国孩子纷纷进入宽敞的机库,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栖身之地,机库中很快挤进了几千人。孩子们在暖和过来之后,纷纷惊叹这艘航母的巨大。这之前,已有上百名浑身湿透的各国孩子冻死在甲板上的暴风雪中。
  这最后的大撤离持续了三天,这支由一千五百多艘船组成的庞大船队,载着从南极大陆最后撤出的二十多万孩子,分成两支,向阿根廷和新西兰驶去。在撤离过程中,有三万多个孩子死于严寒,他们是超新星战争中在南极大陆上死去的最后一批人。
  昔日布满船舶的阿蒙森海变得空旷了,雪也停了。虽然风仍很大,严寒的海天之间变得清澈起来。天开始放晴,地平线上的云裂开一道缝,南极初升的太阳把一片金辉洒在大陆上。那些曾经暴露在天空下的岩石和土壤再次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这块大陆又恢复了它的无际的雪白,南极洲再次成为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在遥远的未来,会有许多人重新登上这块严寒的大陆,寻找那厚厚的白雪掩盖着的五十多万孩子的尸体、无数的坦克残骸、和两个直径达十多公里的核爆炸留下的大坑。在这个大陆短暂的春天中,来自世界各国的三百万孩子曾在火焰和爆炸中相互搏杀,发泄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但现在,史诗般惨烈的超新星战争,仿佛只是刚刚过去的漫漫长夜中的一场噩梦,只是绚丽的南极光下的幻影;朝阳下的大陆只有一片死寂的雪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戴维登上了停泊在近海的斯坦尼斯号航空母舰,这艘公元世纪九十年代下水的巨舰在暴风雪中像一个黑色的金属岛屿。在风雪迷漫的甲板跑道上,戴维听到舷边响起了一阵枪声,便问前来迎接他的舰长怎么回事。
  “许多别国的孩子也想登船,陆战队在制止他们。”
  “混蛋!”戴维大怒,“让所有能上的孩子们都上舰,不要管是哪个国家的!”
  “可……总统先生,这不行吧?”
  “这是命令!去让那些陆战队员滚开!”
  “总统先生,我要对斯坦尼斯号的安全负责!”
  戴维一巴掌把舰长的帽子打掉了,“你就不为冰海上那些孩子们的生命负责吗?你这个罪犯!”
  “对不起总统先生,作为斯坦尼斯号的舰长我不能执行您的命令。”
  “我是美国军队的总司令,至少现在还是!如果愿意,我可以立刻叫人把你扔到海里去,就像那你顶帽子一样,不信咱们试试?!”
  舰长犹豫了一下,对旁边的一名海军陆战队上校说:“把你们的人撤走,谁愿意上就让他们上来吧。”
  各国的孩子们从舷梯不断地拥上甲板,甲板上的风更猛,他们只好在一架架战斗机后面躲避寒风,其中许多人在冰缘上登陆艇时掉进海里打湿了全身,现在衣服上已结了一层发亮的冰甲。
  “让他们到舱里,在甲板上这些孩子不久就会被冻死的!”戴维对舰长喊。
  “不行啊,总统先生,先上来的美国孩子已经把所有的舱房都挤满了!”
  “机库呢?机库的地方很大的,能呆几千人,也满了吗?!”
  “机库里装满了飞机啊!”
  “把它们都提升到甲板上来!”
  “不行啊!甲板上有许多大陆上飞来的歼击机,它们因天气恶劣在这里紧急迫降,您看看,升降机的出口都堵死了!”
  “把它们推到海里去!”
  于是,一架又一架价值千万的歼击机,被从斯坦尼斯号的舷边推进了大海。宽阔的甲板跑道很快又被由巨大的升降机从机库中提升上来的飞机占满,甲板上的各国孩子纷纷进入宽敞的机库,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栖身之地,机库中很快挤进了几千人。孩子们在暖和过来之后,纷纷惊叹这艘航母的巨大。这之前,已有上百名浑身湿透的各国孩子冻死在甲板上的暴风雪中。
  这最后的大撤离持续了三天,这支由一千五百多艘船组成的庞大船队,载着从南极大陆最后撤出的二十多万孩子,分成两支,向阿根廷和新西兰驶去。在撤离过程中,有三万多个孩子死于严寒,他们是超新星战争中在南极大陆上死去的最后一批人。
  昔日布满船舶的阿蒙森海变得空旷了,雪也停了。虽然风仍很大,严寒的海天之间变得清澈起来。天开始放晴,地平线上的云裂开一道缝,南极初升的太阳把一片金辉洒在大
  陆上。那些曾经暴露在天空下的岩石和土壤再次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这块大陆又恢复了它的无际的雪白,南极洲再次成为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在遥远的未来,会有许多人重新登上这块严寒的大陆,寻找那厚厚的白雪掩盖着的五十多万孩子的尸体、无数的坦克残骸、和两个直径达十多公里的核爆炸留下的大坑。在这个大陆短暂的春天中,来自世界各国的三百万孩子曾在火焰和爆炸中相互搏杀,发泄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但现在,史诗般惨烈的超新星战争,仿佛只是刚刚过去的漫漫长夜中的一场噩梦,只是绚丽的南极光下的幻影;朝阳下的大陆只有一片死寂的雪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十八章 新总统
  戴维惊煌失措地闯进椭圆形总统办公室。他长出一口气,用手抓挠着脸上的冻疮,那是从南极归来的大多数孩子都带有的标志。他看到小姑娘贝纳正坐在总统的高背椅上,悠闲自在地修着指甲。看到戴维进来,她翻翻白眼儿说:
  “赫尔曼·戴维先生,您已经被国会弹劾,无权再到这间办公室里来,事实上您连白宫都无权进来。”
  戴维抹抹额头说:“我是想走的,可大门外那帮小暴徒想要我的命!”
  “这是您应得的,是您把事情搞糟了,您是美国历史上把事情搞得最糟的总统。”
  “我……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说话?!你,你怎么坐到我的椅子上了?我走了你就可以这么不懂礼貌?!”
  贝纳两眼看着天花板说:“事实上您现在需对我有礼貌。”
  戴维正要发作,沃恩走了进来,对戴维说:“您可能还不知道,弗朗西丝·贝纳已当选为美利坚合众国超新星纪元的第二任总统。”
  “什么?!”戴维看看那个在总统宝座上修指甲的金发小女孩儿,又看看沃恩,哈哈大笑起来:“别开玩笑了,这个小白痴,她连数都数不清呢!嘻嘻嘻……”
  贝纳猛一拍桌子,但把小手拍疼了,放在嘴边哈着气,用另一只手指着戴维厉声说:“住嘴,否则您将被控告诽谤总统!”
  “你们要对合众国负责!”戴维指着沃恩说。
  “这是全体美国孩子的选择,新总统是通过合法选举产生的。”
  “呸!”戴维朝贝纳啐了一口,“我们在南极洲出生入死,你却在国内的媒体上卖弄风骚!”
  “诽谤总统!”贝纳又朝戴维瞪圆了小眼睛喊道,然后得意地一笑:“我很像秀兰·邓波儿,所以大家选我。这点我比你强,你虽然帅,可哪个明星都不像。”
  “呸!要不是最近电视里成天放那些破黑白片,现在谁知道邓波儿?!”
  “这是我们的竞选策略。”贝纳又甜甜地一笑。
  “民主党人真是瞎了眼!”
  沃恩说:“其实也可以理解,世界战争游戏之后,国民需要一个温和些的人物来代表他们的意志。”
  戴维轻蔑地撇撇嘴:“这个芭比娃娃能代表美国意志?现在,对南极的失落感笼罩了全国,美国国内再次陷入暴力游戏之中。事实上,现在合众国所面临的险境,比南北战争时期要可怕得多,这个国家随时都可能崩溃,在这种时刻,美国孩子却把国家交给芭比娃娃……”
  沃恩指着总统办公桌上的两个按钮,打断戴维说:
  “外面很多的人都对这两个按钮感兴趣,媒体也有过种种猜测。他们认为,这两个按钮关系着国家命运。总统按下其中的一个,就会立刻接通与所有北约国家的联系;按下另一个,战争警报就会在全国响起,轰炸机离开地面,核弹飞出发射井……诸如此类。”
  事实上,那两个按钮的用途一个是要咖啡,另一个是叫勤杂工来打扫房间。戴维无言以对。
  贝纳已经修完了指甲,接下来对着小镜子用一把小钳子修睫毛,同时对沃恩说:“戴维确实一直在高估自己,感觉自己像神一样主宰着世界。我可没那么蠢,我对自己的力量,并没有外人对这两个按钮那种误解,我知道自己不聪明,但总比像戴维那样向反方向聪明强。”
  沃恩点点头:“在这点上您很聪明。”
  “我骑在历史这匹马儿上,不拉缰绳,随它走到哪儿,而不是像戴维那样扯着缰绳硬把它向悬崖上赶。”
  沃恩又点点头:“这很明智。”
  贝纳放下小镜子看了一眼沃恩说:“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可以去创造历史,但你得把大部分功劳归到我身上。”
  沃恩说:“这没问题,我对在历史上留名不感兴趣。”
  贝纳俏皮地一笑:“我看到了这一点,要不你早就当总统了。但你在创造历史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我些什么,以便让我在国会和记者面前有说的。”
  “这好办。”沃恩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戴维愣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我明白,沃恩先生把我们都当成实现他的思想的工具,国家和世界是他的舞台,任何人都是供他在舞台上任意操纵的木偶,对,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支大鼻子形状的斯诺克短管左轮手枪,他用枪指着沃恩说:“你这人太阴险太可怕,我要在你脑袋上开天窗!我早就讨厌你那脑袋了!”
  贝纳惊叫一声,要去按警铃,但沃恩轻轻挥手制止了她。“您不会开枪的,那样您就走不出这幢您并不喜欢的旧大楼了。您是个典型的美国人,干什么都以投入大于产出为铁的原则,这是您本质的弱点。”
  戴维收起了枪,说:“投入当然要大于产出!”
  “但创造历史不能这样。”
  “我以后不创造历史了,我烦了!”戴维说,然后跳到门边,最后看了一眼这凝聚了他无数梦想的椭圆形办公室,顾自逃走了。
  戴维从白宫的后门出去,手里拿着一个摩托头盔。他找到了一辆他以前放在那里的林肯牌轿车,打开车门钻进去,戴上头盔,又从车内找到一个墨镜戴上,然后发动汽车开了出去。在白宫外面,那上百名要找他算账的孩子仍聚在那里,但他们对这辆车没有太注意,任它开去。戴维在穿过人群时扫了一眼车外,看到了一条孩子们打出的横幅:
  “不要戴维要贝纳,世界游戏换个玩儿法!”
  戴维开着车在首都无目的地乱转。华盛顿特区现在只剩很少的人口,这里的孩子大多跑到工业集中的大城市去谋生了。事实上,除了政府机构外这里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现在是上午九点多,但城市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四周仍像深夜一样寂静。戴维现在更加深了对这座城市的感觉:一座陵墓。他怀念起喧闹的纽约,他是从那里来的,还要到那里去。
  戴维觉得这辆林肯车很扎眼,这种高级玩艺儿已不再适合自己了。他在波托马克河边的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车停下,下车从后箱中取出沃恩送给他的那挺米尼米轻机枪。他看了看枪上那个半透明塑胶弹匣,里面还有少半匣子弹,他把枪端平,对准几米外的林肯车,哒哒哒打了一个连射,枪口喷出三束火焰,后坐力使他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他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那辆汽车,看到什么也没发生,就拄着枪站起来,转动枪管尾部的火力调节阀把射速调到最高,再晃晃悠悠地把枪端平,又对着汽车射击。急促的枪声在河上空回荡,他也再次跌坐在地上,汽车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又站起来,牛仔裤的小屁股上沾了圆圆的两圈土,他再次扫射汽车,打光了弹匣,林肯牌轰地一声腾起一团裹着火焰的黑烟燃烧起来。戴维兴奋地高呼:“呜呼噜——”扛着那挺机枪一蹦一跳地跑了。
  “孩子世界将变得更加神奇和怪异,真是个好时候,我们必须想出一个新游戏来。”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沃恩对新总统说。
  第二十九章 回家
  深夜,故宫笼罩在玫瑰星云的蓝光中,午门上盘旋的那一群夜鸟早已飞回巢。在无边的寂静中,这座古老的宫殿睡着了,做着幽深的梦。
  晓梦沿着长长的展厅慢慢地走着,文物从她身旁缓缓移去,古老的青铜和陶土在星云的蓝光中变暖了,变软了,她甚至觉得有细细的血管在它们上面显现出来,那都是凝固了的古代的生命和灵魂,晓梦置身于他们无声的呼吸之中;那无数的铜器和陶罐中,似乎已注满了
  像血液那样充满活力的液体;玻璃柜中长长的《清明上河图》在星云的蓝光中模糊一片,但却有隐隐约约的喧闹声飞出来;前面的一尊兵马俑发出蓝白色的荧光,仿佛不是晓梦向他走去,而是他向她飘浮过来……晓梦从最南面的近代部分开始,向北走去,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展厅,时间和历史在星云的蓝光中从她身边向后流去,她踱过了一个个朝代,走向远古……
  这时,大移民已在中国的土地上完成,长江以北的半个国土已成无人区,包括首都在内的城市和乡村都变得空无一人。孩子们都迁移到南方去生活。现在,南方的土地上虽然生活着三亿人,但比起大人时代来那里仍显得很空阔,孩子们在那里的生活也轻松了许多,有更多的时间接受教育和玩耍。北方的生态将慢慢地恢复,绿色将渐渐地覆盖大地。以后会有很多孩子到北方广阔的土地上游玩,在空寂的城市中,在绿色的田野上,他们将领略中华文明那逝去的岁月。
  晓梦已走到了文物展厅的尽头,这是上古时代展区,是中华文明的源头。前面那些时代的东西,精雕细琢,她感到敬畏,但难以理解,似乎有堵无形的墙把她同那些时代隔开来。当走进近代的展区时,这种陌生感更深,使她几乎丧失了向前走的勇气。既然不算遥远的清朝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难道还指望理解前面那些遥远的时代吗?但出乎晓梦的预料,越向文明的上游走,她的陌生感就越少,当走到那无比遥远的文明源头时,这孩子突然置身于一个熟悉而亲切的世界中!就像一次遥远的旅行,漫漫的路途上走过的全是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地域,这些地域中全是陌生的不可能理解的大人,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过着另一种生活,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但当她走到天地的尽头时,竟发现一个同自己一样的孩子世界!那些近代精致华美的文物不属于孩子们,创造出那种文物的人类已经长大了;人类的童年虽然更加遥远,但与孩子们是相通的。晓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仰韶文化的遗留物:一个陶土罐。她看着那个粗糙的制品,想起了幼年时代的一场大雨,想起了在雨后的彩虹下她用地上的泥做出的那个东西。她看着的时代是盘古开天地的时代、女娲补天的时代、精卫填海的时代、夸父追日的时代。后来的人类长大了,胆却小了,再也没有创造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神话。
  晓梦打开陈列柜上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陶土罐捧出来,她觉得那东西是温热的,在她手中发出微微的震颤,那是一个包含着巨大能量的生命体!她把耳朵贴到罐口上,有声音呢,好像是风声,那是远古原野上的风声。晓梦把陶罐举起,对着明亮的玫瑰星云,陶罐在蓝光中泛出淡淡的红光。她盯着上面的一条鱼的图案,那几根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线条微微扭动起来,那一个小黑圈所表示的鱼眼突然变得有神了;有许多影子在陶罐粗糙的表面上浮动,看不清楚是什么,只觉得那是一些赤裸的形体,在同什么比他们大得多的东西搏斗着;远古的太阳和月亮都盛在这个罐里,把金色和银色的光芒洒向那些形体。陶罐上的那些图案,那些鱼呀兽呀,全像一双双眼睛,越过了上万年的漫漫岁月。晓梦和第一位祖先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把一种狂野的活力传给她,使她想大叫,想大哭大笑,想什么衣服都不穿在狂风呼啸的原野上奔跑。晓梦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血管中先祖的血液。
  晓梦穿过星云照耀下的古老宫殿,她的手中捧着那只远古的陶罐,她想把它带到南方的新首都去。她小心翼翼,走得很慢,就像捧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当她走到金水桥上时,古老宫殿的最后一道大门在身后轰然闭上。
  与乘飞机早早回国的戴维不同,华华和眼镜仍同中国船队一起颠簸在海上。
  刮了两天的大风终于停了,但浪仍未减,夜空阴云密布,深夜中的洋面上只能看见一条条滚动的白浪。
  这是中国孩子从南极撤出的最后一支船队,有一百多艘军舰和运输船。船队从阿根廷启
  航已有二十二天了,在航程将尽时遭遇到一场大风暴。昨天风最大时,走在后面的两艘吨位较小的运输船被巨浪吞没了,另一艘两万吨级的货轮想去救援,船长轻率地命令转舵,使船体横对浪峰,船在几道巨浪的打击下很快倾覆。从另一艘军舰上起飞的两架直升机也无声无息地掉进大洋,船队指挥部只好放弃救援的努力,四千多个孩子葬身于漆黑的太平洋中。剩下的三十八艘船继续在大风浪中进行着艰难的航行。在这之前,孩子们早已领略了航程的严酷:先是受恶劣的舱内条件和晕船的折磨,然后是食品短缺,每天每人的定量只够一顿吃饱,蔬菜更是没有,维生素药片也数量有限。有一半的孩子患了夜盲症,败血病患者也越来越多,回家的渴望支撑着每一个人。
  浪终于开始减小,为在风浪中采取最安全的迎浪行驶方式,船队已偏离航线行驶了两天,现在整个船队正在试着艰难地转向,雷鸣似的浪击声从船头移向左舷,船体的左右摇摆加剧了。
  这时,大洋上空乌云散去,玫瑰星云把光芒洒向洋面,洋浪接住了光芒并把它撕碎,太平洋仿佛变成一片壮观的蓝色火海!孩子们纷纷跑上甲板,晕船和饥饿使他们步履艰难,他们梦游般地涌向船边,长时间地凝视着玫瑰星云下的茫茫海天,直到东方现出第一缕曙光。
  “海岸!”有人大喊了一声。
  船队中几艘驱逐舰上的舰炮对空鸣响起来,别的船上也升起了一串串照明弹和焰火,炮声浪声风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混为一体,在天空和海洋之间轰响着。
  海天连线处,祖国的海岸已在曙光和玫瑰星云的光芒中隐现。
  尾声
  终于写完了!我像一个潜水者露出水面时一样长吸了一口气。这水我足足潜了半年,这半年,这本书占据了我的一切生活。现在我可真是“写”完的,又停电了,政府说是太阳能电池阵列又出了毛病,我只好拿起古老的笔。但昨天笔给冻住了,没写成;今天倒是没冻住,我却在炎热中大汗淋漓,汗水滴到稿纸上。这气候啊,一天一个样,甚至一小时一个样儿,不开空调真难受。
  看看窗外,是一片嫩绿的草地,其上点缀着移民村的房屋,都是那种淡黄色的简易平房。再向远看,天啊,还是不看了吧,除了沙漠就是沙漠,一片荒凉的红色,不时有一阵沙尘暴扬起,遮住了昏红的天空中本来就没有多少热度的太阳。
  这鬼地方,这鬼地方啊!
  “你说过写完书就要陪孩子的!”弗伦娜走过来说。
  我说我在写附记,马上就完了。
  “我看你呀,可能是白费力气,从史学角度来说,你这本书太另类;从文学角度看,又太写实。”
  她说的对,出版商也是这么说的,唉,有什么办法,这是史学界的现状逼出来的啊!
  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超史研究者是不幸的。超新星纪元到现在也只有三十多年,可对它的历史研究已是轰轰烈烈,早已超出了史学的范围,成了一种商业炒作。书出了一本又一本,大都是哗众取宠之作。一些无聊的所谓史学家们还把这三十多年分成许多时代,其数量比超元前历史中的朝代都多,时代的长度精确到天,分段炒作,大赚其钱。
  目前对超元史的研究大致分为两个学派:架空学派和心理学派。
  架空学派最为盛行,该学派的研究方法是对历史进行假设,如:如果超新星射线的强度再强一点点使只有八岁以下的人存活,或再弱一点点使二十岁以下的人存活,超元的历史会是怎样?如果超新星战争不是以游戏形式而是打公元概念的常规战会怎样?等等。这个学派产生自有其原因:超新星的爆发使人类意识到,历史进程从宇宙角度看有一定的偶然性,正
  如该学派的代表人物刘静博士所说:“历史是顺一条小溪而下的一根小树枝,可能在一个小旋涡中回旋半天,也可能被一块露出水面的小石头绊住,有着无穷多种可能。史学作为一门科学,如果只研究其一种可能,就像玩一副全是A的扑克牌一样可笑。”该学派的产生还与近年来量子力学的纤维宇宙理论被证实有关,纤维宇宙论对包括史学在内的各门学科产生的深远影响才刚刚才始。
  我不否认架空学派中有一些严肃的学者,如亚历山大·列文森(著有《断面的方向》)、松本太郎(著有《无极限分支》),他们的研究都把历史的另一个可能走向作为一个独特的角度,以它来阐明真实历史的内在规律,对这些学者我是持尊敬态度的,他们的著作遭到冷遇是史学界的悲剧。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学派也给那些靠花拳绣脚哗众取宠的人提供了很合适的舞台,他们对架空历史的兴趣远大于真实的历史,与其把这些人称做史学研究者,还不如叫空想小说家合适。他们中的代表人物就是上面提到的刘静。她最近频繁地在媒体上露面,为她的第五本书大肆炒作,据说这本书版税的预付款就高达350万火星元,书名叫《大如果》,从这名字就可以看出是什么货色了。说到刘静博士的治学态度,不得不提到她那公元世纪的父亲。别误会,我并不是搞血统论,但既然刘博士反复强调她的学术思想是受了她那伟大父亲的影响,我就不得不对其父做一些了解。这还真不容易,我翻遍了公元世纪的资料,检索了所有可能找到的古老的数据库,都没有查到那个人。好在刘静曾是弗伦娜的研究生导师,就托她去问刘博士本人,结果得知:刘静那个一事无成的父亲刘慈欣在公元世纪写过几篇科幻小说,大多发表在一本叫SFW的杂志上(我考证过,是《科幻世界》杂志,它就是现在垄断两个行星上的超媒体艺术市场的精确梦幻集团的前身)。弗伦娜还拿来了其中三篇,我把其中的一篇看了一半就扔到一边了,真是垃圾,小说里的那头鲸居然长着牙!在这种父亲的影响下,刘静博士做学问的态度和方式也就不足为奇了。
  超史研究的心理学派则严肃得多,这个学派认为,超元历史之所以大大越出了超元前人类历史的轨迹,是由于超元社会的孩子心理所至。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冯·施芬辛格所著《原细胞社会》,系统阐述了公元初没有家庭的社会的独特内涵;张丰云所著的《无性世界》走得远了一些,引起了一些争议,但其中对一个性爱还基本没有出现的社会的分析还是很严肃很精辟的。但我认为心理学派的基础并不牢固,事实上,超元孩子的心理形态与公元世纪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在某些方面,他们比公元孩子更幼稚,而在另一些方面,他们比公元大人都成熟。超元历史和孩子心理,谁造就谁,这是一个鸡和蛋的问题。
  还有一些严谨的学者,他们不属于某个学派,但其超史研究的成果还是很有价值的。比如A·G·霍普金斯,其著作《班级社会》对孩子世界的政体进行了全面的研究,这本巨著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攻击,但大多是出于意识形态原因而不是学术原因,考虑到本书所涉及的领域,这也不足为奇;山中惠子的《自己成长》和林明珠的《寒夜烛光》,是两部超元教育史,虽然其中的情感因素都重了些,但仍不失其全面客观的史料价值;曾雨林的巨著《重新歌唱》,以一种严谨而不失诗意的手法系统地研究了孩子世界的艺术,这也是超史研究中少有的既在学术界叫好又在媒体叫座的著作……这些学者的研究成果的价值还需经时间考验,但他们的研究本身是严肃的,至少没有出现过像《大如果》这样的东西……
  “一提到我导师,你总是不能冷静。”在旁边看着我写字的弗伦娜说。
  我能冷静吗?她刘静冷静了吗?我这本书还没出,她就在媒体上冷嘲热讽,说它“小说不像小说,纪实不像纪实,历史不像历史,不伦不类”。这种用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的行径,对超史研究中已经不太纯净的学术空气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的影响。
  我这么写也是出于无奈。历史研究的前提是必须让历史冷却下来,超元这三十多年的历史冷却下来了吗?没有。我们都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超新星爆发时的恐惧、公元钟熄灭时的孤独、糖城时代的迷茫、超新星战争的惨烈,这一切都在我们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烙印。在移居到这里之前,我家住在一条铁路旁,那时我每天晚上都被一个相同的噩梦折磨着,在梦中我在黑色的原野上奔跑,天地间响着一种可怖的声音,像洪水、像地震、像大群的巨兽在吼叫,像空中的核弹在轰鸣。有一天深夜,我终于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砸开窗子,外面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在玫瑰星云照耀的大地上,缓缓行驶着一列夜行列车……在这种状态下能从理论层面上研究历史吗?不能,我们缺少理论研究所必需的冷静和疏离,对超元初历史的理论研究需要等它与研究者拉开一段距离才能正常进行,这也许是下一代的事了。对于我们这一代的超史研究者,只能把历史用白描方式写下来,给后人留下一份从历史亲历者和历史研究者两个角度对超元初历史的记录,我觉得现在在超元史学中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但这并不容易。我最初的设想是从一个普通人的视角去写,对国家高层和世界进程用文摘插入的方式,这样写就更像小说了。但我是一名史学研究者,不是文字家,我的文学水平还不足以做到从一滴水见大海,所以就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描写国家高层,而把普通人的经历细节用文摘插入表现。当年的孩子领导人现在大多已离开了他们的岗位,这使他们有很多时间接受我的采访,这就写成了现在刘静博士所说的“不伦不类”的书。
  “爸爸爸爸,快出来呀,外面凉快下来了!”晶晶敲着窗玻璃喊,他的小脸儿紧贴在玻璃上,把小鼻子都挤扁了。我看到远处那些孤立的奇峰在红色沙漠上投出了长长的影子,太阳要落了,当然凉下来了。
  但我毕竟是一个史学家,还是忍不住要做自己该做的事。现在对超史的研究集中在对几个关键问题的争论上,这种争论还扩散到媒体上,越炒越热,而严肃的超史研究者们对此发
  表的意见反而比一般人少,我借此机会把自己对超史研究中的几个热点问题的看法说一下。
  一、超新星纪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两个极端的看法,其一认为自超新星爆发时就开始了,其理由是宇宙的标志是纪元开始最权威的标志。这显然站不住脚,人类的历法的标志是宇宙的,但纪元标志只能是历史的;其二认为超新星战争开始时才是真正的超元初,这同样说不过去,因为战争之前,历史的进程早已越出了公元模式。我认为比较合理的新纪元开始时间应该是公元钟熄灭,有人会反对说那时的历史还是公元模式的。但历史总是有其惯性,你总不能说耶稣诞生时全世界的人都是基督徒了。公元钟这个标志无论在历史意义上还是在哲学意义上,都有其十分深刻的含义。
  二、关于公元末各国用模拟国家的方式挑选孩子国家领导人的成功与失败,特别是它的合法性。对这个问题我不想多说,即使是现在,那些认为这种方式不可接受的人也没有提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更别说在那个每个国家都面临生死存亡的严峻的时刻了。现在的史学界充满了这号自以为是的人,让他们认识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到架在两座高楼间的铁轨上去走一走。
  三、世界战争游戏的目的是游戏还是争夺南极?从现在的成人思维回答这个问题是不容易的,正像超元前的战争,政治、经济、民族和宗教问题往往融为一体,很难把它们分开来;南极游戏也一样,在孩子世界,游戏和国家政治是不可分的,是一个事物的两面。这又引出下面一个问题:
  四、在超新星战争中美国孩子的战略问题。有人提出,由于美国孩子在军事力量上占很大优势,如果打常规战争可以轻而易举地占领南极。在常规战争中,美国孩子可以使用强大的海军切断敌人的海上运输线,这样别国根本不可能向南极投送兵力。持这种想法的人缺乏起码的世界政治常识,只是以公元世纪浅薄的地缘政治学观点来思考超元世界,他们不懂得世界政治中的基本原则:势力均衡原则。如果事情真是那样,其他国家会立刻结成同盟,其中的中、俄、欧、日这些国家中的任一个组合,其力量都足以与美国抗衡,最后形成的实力格局与游戏战争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是国家换成了联盟,政治上的表现更公元化些而已。
  ……
  “爸爸爸爸,快出来呀!你不是答应和我们一起看蓝星星的吗?它就要升起来了!”
  我叹了口气放下笔,心想自己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徒劳的理论探讨了,于是决定就此打住。我站起身走出门,来到外面的草地上,这时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玫瑰星云开始显出它的光度来。
  “天啊,天空干净了!”我惊喜地喊道。以前出门时看到的空中那些不动的脏云消失了,天空显示出纯净的淡红色。
  “都一个星期了,你才知道!”弗伦娜拉着晶晶说。
  “政府不是说没钱清洗防护罩吗?”
  “是志愿者干的!我还去了呢,我清洗了四百平方米!”晶晶自豪地说。
  我抬头看看,见那两千米高的防护罩顶部还有人在清洗最后一块脏云,他们看上去是玫瑰星云明亮的蓝色背景上的几个小黑点儿。
  这时天冷了下来,下起了雪。近处嫩绿的草地、防护罩外红色的沙漠、太空中灿烂的玫瑰星云,加上空中飞飞扬扬的洁白雪花,构成了一幅让人心醉的绚丽画面。
  “他们总是调不好气候控制系统!”弗伦娜抱怨说。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由衷地说。
  “升起来了升起来了!”晶晶欢呼。
  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颗蓝色的星星,它像是放在天空这块淡红色轻纱上的一块蓝宝石。
  “爸爸,我们是从那里来的吗?”晶晶问。
  “是的。”我点点头。
  “我们的爷爷奶奶一直住在那里吗?”
  “是的,他们一直住在那里。”
  “那是地球吗?”
  看着那蓝色的星球,我像在看着母亲的瞳仁,泪水在我的眼中打转,我哽咽着说:
  “是的孩子,那是地球。”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初稿于娘子关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稿于娘子关
  二零零一年四月二日三稿于娘子关
  二零零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四稿于娘子关
  后记
  在一片黑暗中,你拉着爸爸妈妈的手慢慢地向着某个方向走,黑暗中你看不清他们的身影,但那两只手使你的精神踏在坚实的大地上。突然,那两只手松开了你的手,你徒劳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找回那两只手,你绝望地大喊,无际的黑暗吞没了你的声音……
  这可能是每一个人在童年都做过的梦,黑暗中丢失了爸爸妈妈的手,是每一个孩子最恐惧的事。
  这也是全人类最恐惧的事,这恐惧深深地根植于人类文明之中,使得古老的宗教在今天仍然存在,并在人类的精神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面对黑暗而幽深的宇宙,人类徒劳地想抓住一双并不存在的手。从这个意义上讲,现在的世界已经是这篇小说中所描写的孩子世界了,全人类就是一个找不到双亲之手的孤儿,心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同时,任人性中幼稚和野性的火苗燃起,最后燃成了疯狂的毁灭之火……我们甚至远不如小说中的孩子们幸运,在大学习中没人教我们。
  如此说来,这本书只是讲述了一个相当平淡的故事。
  当你被诊断为癌症时,世界在你的眼中会突然变成另一个样子:天空是红的太阳是蓝的;而当你最后得知这是误诊时,天空又变成蓝的太阳又变成红的,但在你眼中,这已不是以前的天空和太阳了,对于你来说,世界和生活增加了许多内涵。一个人的末日体验是一种很珍贵的体验,那么全人类的末日体验呢?如果世界经历了这样一次“误诊”,那全人类同样会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我们的天空和太阳,更珍惜他们以前视为很平常的一切,人类世界将沿着一条更合理的轨迹运行。而能够带来这种末日体验的文学,只有科幻小说。
  另一个不可少的体验就是生活体验,在您的周围的人群中,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五光十色的人生,这不同的人的不同经历,使我们感叹生活的丰富多彩。但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只有一个,孤独地运行在银河系一个旋臂顶端的荒凉太空中。我们相信,在这个宇宙中肯定有众多的文明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不同的历史,但我们看不到它们,时间长了我们就会误认为我们文明的历程是惟一的,不会再有别的选择。科幻小说为我们创造了种种不同于现实的文明历程,通过对这些虚拟历史的感受,我们能跳出现实而体会到许多深藏在现实之中的东西。
  一部《战争与和平》,洋洋百万字,却只是描述了地球上一个有限区域几十年的历史;而一篇几千字的短篇科幻小说,如阿西莫夫的《最后问题》,却可以描述从现实到宇宙毁灭的千亿年的时光。科幻文学是惟一现实的文学。对于一名科幻评论家说的这句话,大多数人可能不以为然,但它确实从某个方面道出了实情。从科幻的想象世界中看现实,能使我们对现实有更真切、更深刻的认识。美国科幻研究者冈恩曾说过:“科幻小说所描写的灾难,往往是整个人类种族的灾难。”从本质上说,科幻小说的主人公是全人类,在科幻世界中,全人类已不仅仅是一家,而是广漠宇宙中孤独地生活在一粒太空灰尘上的、一个单一的智慧微生物。
  这就是科幻小说的魅力,它能让我们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
  透视现实和剖析人性不是科幻小说的任务,更不是它的优势。科幻小说的目标与上帝一样:创造各种各样的新世界。
  中国的科幻文学确实还处于幼稚阶段,直到今天,我们的科幻小说也没能真正创造出一个自己的想象世界,我们只是在人家创造出的多个世界中演绎自己的故事。
  但从另一方面看,科幻文学从本质上说是幼稚的,它所要表现的,是童年时代的人类面对广漠深邃的宇宙所产生的好奇和恐惧,以及探索的冲动。在这样的一个宇宙面前,人类的科学和哲学都很幼稚,科幻做为表现这两者的惟一一个文学形式,浸透着稚气也就不奇怪了。当未来人类的科学发展到极限,宇宙的一切毫发毕现之日,也就是科幻消亡之时。
  “……从第一次看见彩虹起,我就把她当成一座架在空中的五彩大桥了,我想那是一座水晶做的大桥,里面闪着五彩光柱。有一次下完大雨后,我就没命地朝彩虹那儿跑,我真想跑到她的脚下,攀到它那高得吓人的顶上,看看天边那排大山后面是什么,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但我跑,她好像也向前移,最后太阳一落山,它就从下向上融化了……”
  书中的这段描写,是作者童年的真实经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是一个追梦的旅程,与其他虚幻的梦不同,科幻创造的梦就像那道彩虹,是连接着大地的真实存在,是太阳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尽管它终将消失,但我们会发现自己已在追梦的路上前进了不少,长大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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