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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梦

_4 (当代)
它渴望着重新生活。虽然狼的生活不可避免会充满暗礁险滩,隐伏着无数杀机,但它愿意再和命运拼搏一番。
卡鲁鲁的冷淡令它伤心。它捉摸不透对方究竟是什么用意,可能是卡鲁鲁两年前心灵遭受的创伤太强烈太深刻了,伤口还在滴血。那么,自己该用行动来忏悔两年前的绝情,紫岚想道。
恰巧,不远的草丛里爬出一只穿山甲。紫岚急忙蹿过去。穿山甲是食蚁兽,两条又粗又短的腿跑起来很慢,身躯臃肿而笨拙。紫岚很快踩住了穿山甲的脊背,穿山甲立刻将全身鳞状甲壳紧紧收缩起来,将尖尖的嘴脸卷缩进脖子底下的胸窝;这是穿山甲抵御猛兽袭击的唯一而又有效的看家本领。坚硬的鳞状甲壳密布全身,连尾巴和腹部都不例外,像穿着一套厚重的铠甲;每一块椭圆形的甲壳都闭合得严丝密缝,无懈可击;甲壳的硬度可以和花岗岩媲美,虎牙也很难咬碎。那些逮着了穿山甲的食肉类猛兽往往因为无从下口而弃之不顾。
这真是大自然的造化。
但穿山甲这套颇为奇特的生存本领,能使自己从老熊和豹子的嘴里逃生,却无法逃出狼的利爪。
紫岚用力将穿山甲翻了个四足朝天,然后,用锐利的狼爪朝穿山甲腹部的排泄腔用力扎下去;这是穿山甲全身唯一柔软的部位,亦是仅有的薄弱环节,小如针孔,且夹藏在四片鳞甲的交汇处,其它粗心的食肉猛兽是现不了的,只有智力层次较高的狼才有这个本领。
紫岚尖利的狼爪像枚钢针,深深地刺进穿山甲的排泄腔内。穿山甲浑身一阵痉挛,腹部的鳞甲不由自主地翕开了一条缝。紫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穿山甲虽然模样长得丑陋,却并不缺乏求生的本领,在腹部银白sè的鳞甲翕动的瞬间,它意识到了危险,倏地又把甲壳收缩回去。但已经迟了。紫岚在用一只狼爪扎穿山甲的排泄腔的同时,另一只狼爪已守候在穿山甲的腹部,当甲壳翕动的一瞬间,闪电般地将狼爪插进缝隙,用力一扳,一块鳞甲被扳断了。接着,紫岚又用同样的方法,揭开几块鳞甲,穿山甲腹部露出一块碗口大的粉红sè的肉身,紫岚连啃带咬,很快将穿山甲开膛破腹。
当紫岚收拾穿山甲时,卡鲁鲁既不上前来相帮,也没走掉,而是待在原地用一种旁观者的冷静眼光注视着紫岚,态度显得有点暧昧。
紫岚有点饿了。穿山甲的肉肥嫩细腻,是狼喜爱的食物,它很想饱啖一顿,但它忍住了,一口也没舍得吃,而是将血淋淋的穿山甲拖曳到卡鲁鲁的面前去。
紫岚这样做,心情是很复杂的。一般来讲,一匹公狼和一匹母狼在组合成结构松散的家庭过程中,母狼应当是扮演被追逐的角sè,处于被动位置,理应表现出一种矜持的态度。即便母狼内心渴望与某匹公狼相好,感情的表露也应当是含蓄的,或者说是引诱式的,不会越献媚邀宠这个界限。只有公狼才会**裸地追逐和征服。像它这样主动把食物奉献到卡鲁鲁嘴边去,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用意,这在狼群中是鲜见的。它一面在拖曳着穿山甲,一面觉得自己的母狼的自尊受到某种程度的伤害。要是刚才自己在收拾穿山甲时,卡鲁鲁能跑过来帮帮忙就好了,紫岚想,哪怕是象征xìng的帮忙,也就改变了这件事的xìng质,可以视为共同狩猎,共同分享,然后自然而然地产生缠绵的情意。但现在……它恨卡鲁鲁的傲慢。它觉得大公狼的心胸不该这般狭窄的,不该这样记仇的。它觉得自己不该如此低贱去讨好卡鲁鲁的。它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但是,想要重新生活的念头是如此强烈,迫使它违背自己的意愿,拖曳着美味的穿山甲一步一步向卡鲁鲁靠拢。
卡鲁鲁面无表情地伸了个懒腰。好大的架子哟。然后,卡鲁鲁将嘴拱进脂肪层很厚的穿山甲的腹腔内,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吃吧,卡鲁鲁,两年前你用食物勾引我时我伤害过你,今天,我用穿山甲来弥补我过去的绝情。我欠你的,我都还清了。你报复了我,你满足了吧。我们之间的疙瘩已解开,再也没什么能阻止我们建立一个崭新的家庭了。紫岚舔着穿山甲腹腔里溢流出来的血水,这样想着。它相信当卡鲁鲁吃饱后,一定会赐给它炽热的爱的。它充满自信地等待着。
看来,穿山甲的味道确实不错,卡鲁鲁闷着头吃饱后,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不停地用舌尖舔卷着粘留在嘴角边的血迹。
来吧,卡鲁鲁,我会给你生一窝活泼健壮的小狼崽的,我们会在我们的后代中培养出新一代狼王的。
卡鲁鲁仍然贪恋地将只剩下一层甲壳了的穿山甲颠来倒去的拨弄着,寻觅着残剩的肉和血。
紫岚有点等急了,忍不住朝卡鲁鲁魁梧而又结实的身躯靠近了一步。卡鲁鲁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先是瞪圆眼睛,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有点惊奇,随后,唇吻上银白sè的须髭和两颊的毛耷落下来,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态。
卡鲁鲁,你怎么啦,我是紫岚呀,是你曾垂涎三尺的苦苦追求过的紫岚呀!它仄着脑袋,想倚靠到卡鲁鲁的脊背上去;卡鲁鲁富有雄xìng魅力的挺直的脊背对紫岚来说,是避风港,是安乐窝,是创造新生活的奇迹。它的头刚刚触碰到卡鲁鲁的脊背的一瞬间,卡鲁鲁的眼睑怪异地曲扭起来,好像怕粘上了什么不吉利的污秽之物,猛地跳开了。当紫岚试图再次靠近去时,卡鲁鲁嚎叫了一声,迅逃进了茫茫草原。
紫岚的脑袋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思维停止了,yu望凝固了,整个身心像被冰雪渍过似的冷到了极点。它呆呆地望着卡鲁鲁越跑越远,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消失在炫目的阳光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紫岚才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它怀疑刚才揪心的一幕是一场噩梦,但青草在破土拔节,鸟儿在天空翱翔,穿山甲坚硬的躯壳躺在地上,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它不得不承认,这不是梦,这是严酷的现实。它实在想不通,卡鲁鲁为什么会突然间弃它而去,难道是为了对它两年前的绝情的报复?这玩笑也未免开得太残酷了。它恨不得立刻追撵上去,把该死的卡鲁鲁撕咬成碎片,以泄心头的怨恨。它没有想到,自己一腔柔情会遭到对方如此粗暴的践踏,自己想重新生活的美好愿望会受到如此无情的蹂躏。
莫非卡鲁鲁是匹神经错乱的狼?
紫岚神sè黯然迈着滞重的步子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臭水塘边。由于水里含碱,塘水清澈见底,又处在背风的洼地,水平如镜,没有一丝涟漪,阳光均匀地铺在水面上,亮得耀眼,水底的青苔像一层sè泽凝重的背景,把水面装饰得像块玻璃。它想喝口清水,消消郁结在心头的火气。它踱到水塘边,水面清晰地倒映出它的整个身躯和面容。刹那间,它解开了卡鲁鲁弃它而去的谜。
水底的那匹母狼神情颓唐,眉眼间凝结着一团yīn云;嘴角边褶皱纵横,几颗门牙在营救蓝魂儿时被捕兽铁夹绷断了,残缺的唇腭间滴漏着涎唾;一条伤残的前肢吊在胸前,左肩胛歪仄成不规则的棱形,显得那么丑陋,简直是惨不忍睹。这就是它自己吗?!过去,它的身材是多么匀称,多么漂亮,亭亭玉立。它一向以自己身上那富有弹xìng的肌肉所形成的柔美的曲线引以为自豪的,如今,那曾经吸引过许多大公狼炽热的眼光并让它们癫狂的曲线已不存在了。肌肉失去了弹xìng,胸部两侧露出一根根肋骨,**像几只被晒瘪踩扁的葫芦,有气无力地吊在肚皮上,脊梁弯成月牙形,一副可怜的衰老相。其实,它并不老,它才十岁。按狼十五年寿限来计算,它紫岚正处在智力和体力鼎盛的中年时期,可它却已变得像一匹已进入暮年的老狼。是过度的哀伤,是沉重的苦难,是不公平的命运使它未老先衰,使它过早地消褪了青net的魅力。怪不得卡鲁鲁会弃它而去。所有的大公狼都喜欢年轻美貌的母狼,没有哪一匹大公狼会看中年老sè衰干瘪而又丑陋的老母狼的。与其说它是被卡鲁鲁抛弃的,不如说它是被生活抛弃的更确切些。
生活是无情的。
紫岚把一块石头推进水塘,咕咚一声,平静的水面被搅碎了,荡起圈圈涟漪。它恨水底倒映出来的那匹又老又丑的母狼,它不愿意再看见它。但过了一小会,水面就恢复了平静,水底重又赫然显现出老母狼极难看的嘴脸。
欧——它仰天长啸一声,声音凄厉而又悲惋。
16
紫岚现,媚媚在感情上越来越跟自己疏远了。过去,无论它走到哪儿,媚媚总是紧紧跟随在它屁股后面,有时它心情烦躁,想撵也撵不走。现在,媚媚常常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独自跑到草原上去觅食,把它孤零零地撇在石洞里。它愤懑伤心,但无济于事。媚媚长大了,按狼的生活习惯,媚媚已到了dú 1ì生活的阶段。最明智的办法,是立刻将媚媚驱赶出石洞,母女分穴而居,省得将来惹出麻烦。但紫岚又舍不得赶媚媚走,它怕自己独自待在石洞,总觉得冷清清yīn森森的石洞像座天然的坟墓,它需要媚媚伴陪在身边,减轻一些孤独感。
最近这几天,媚媚的情绪显得特别反常,一会儿眼睛一眨不眨呆呆地盯着蓝天白云愣,一会儿又兴奋得蹦蹦跳跳;一会儿苦恼得垂头丧气,一会儿又无缘无故地漾起一脸笑意。体毛像涂了一层彩釉,忽然间变得油光闪闪;四肢也变得柔软而富有弹xìng,无论是奔跑还是跳跃,透出强烈的青net韵律。知女莫如母,媚媚身上生的变化当然瞒不住紫岚的眼睛,它凭着自己多年的生**验,断定媚媚已坠入情网。
媚媚正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暗地里和某匹公狼相好,这并不奇怪。它紫岚在媚媚这个年龄,也已经和黑桑打得火热了,当媚媚粘着一身晨露和花瓣,带着一身幸福的慵倦回到石洞时,紫岚望着媚媚被爱火烧得亮的瞳仁,突然间,那已经泯灭了的狼的理想又萌生出一线新的希望,就像一堆灰烬突然间飘落了一张枯叶又吹旺起一簇火焰似的。不错,媚媚是匹牝狼,无法去争夺狼王宝座,但媚媚是黑桑的血脉,是它紫岚的品种,可以通过生育,将黑桑的遗愿和它紫岚的理想随同优秀的血统和纯正的品种遗传给后代;媚媚不久将会给它紫岚生下一窝狼孙,两三年后,狼孙们就能去争夺狼王宝座了。紫岚想到这里,觉得活着又变成一件有意义的事,它为自己树立了一根赖以生存的jīng神支柱,忘记了自己的衰老和丑陋。
在紫岚的心目中,媚媚的择偶交配已越了情爱这一狭隘的观念,越了一般意义的繁衍后代的本能,成为关系到黑桑——紫岚家族的盛衰,关系到两代狼的奋斗最终有没有结果这样一个历史xìng的使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媚媚找什么样的配偶,成了紫岚头等关心的大事。要是媚媚找到的对象是匹强悍的大公狼,两个优秀的品种结合在一起,生出来的狼孙就会吸收两个家族的优势,就有可能成为狼。这种遗传倾向,就像两个加数的和。但假如媚媚寻找的对象是匹不中用的草狼,血统和品种就会退化,生出来的狼孙就有可能变成一群窝囊废。这种遗传倾向,就像一个被减数一个减数得出的差。紫岚心里非常不踏实,它不知道媚媚究竟找了一匹什么秉xìng什么模样的大公狼。它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权利干涉媚媚的私生活。
要弄清楚是那匹大公狼搅得媚媚心神不宁的,这并不困难。那天下午,当媚媚动作诡秘地朝石洞外溜时,紫岚悄悄地跟踪盯梢。
媚媚转过一道山岬,绕过一块荒滩,兴奋地朝一片长满紫苜蓿的草坪奔去,还一路出轻快的嚎叫。一进入开满淡紫sè苜蓿花的草坪,媚媚的腰肢变得更加柔美,还不时停下脚步,抬起前爪梳理着眉额间的狼毛。
紫岚凭着母狼特有的敏感,意识到前面这块草坪正是媚媚和那匹神秘的大公狼幽会的婚床。
果然,前面的山岬里传来大公狼求偶心切的嗥叫,不一会,草丛里蹿出一匹狼影,朝媚媚奔过来。媚媚撒着娇,用一种挑逗的神态闪开了,两匹狼一前一后在草坪上追逐嬉闹。
紫岚在远处眯起眼,仔细瞅了瞅正在交桃花运的大公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怎么会是它?怎么会是它?紫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媚媚找的是狼群中最没有出息的独眼公狼吊吊!
在前面的章节里我们已介绍过吊吊,这是一匹瘦弱而又难看的公狼,更糟糕的是,吊吊生xìng怯懦,是一匹毫无作为的草狼,狼群中没有那匹母狼肯委身给吊吊的。
媚媚怎么会这般糊涂看中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家伙,紫岚伤心地想,一定是吊吊用甜蜜的虚情假意蛊惑了媚媚的眼睛,情窦初开的小母狼是很容易被勾引的;媚媚太单纯太幼稚了,缺少处世经验,上了吊吊的当!假如真的让媚媚怀上吊吊的狼种,那么,黑桑和它紫岚结合而成的优秀的血统和品种就将严重退化,让狼孙争夺狼王宝座的理想也就彻底破灭了。不,它绝不能听任媚媚胡闹下去,绝不能让吊吊的yīn谋得逞的。要是它此刻袖手旁观,不仅对不起死去的黑桑,也对不起为了整个家族的理想而惨死的黑桑、蓝魂儿和双毛。
紫岚想到这里,猛地从藏身的黄荆丛里蹿出去,奔进紫苜蓿花丛,横在一前一后追逐嬉戏的吊吊和媚媚中间,愤慨地嗥叫一声。
刚才还神采飞扬的吊吊,一下像掉进了冰窖,胆怯地望望紫岚,掉转头飞也似的逃走了。
媚媚也被突然蹿出来的紫岚吓懵了,蹲在草地上呆。
走吧,媚媚,吊吊配不上你。你是一朵鲜花,犯不着去插在牛屎上的。就凭它在关键时刻背弃情侣独自逃命这一点,就不配得到你的。你用不着伤心,也用不着遗憾。你既有高贵的血统,又有美丽的容貌,只要你朝尕玛尔草原抛洒一个娇美的笑靥,立刻就会有许多成熟、潇洒而又强悍的大公狼向你大献殷勤的。你的美丽将征服整个狼群。你何必犯傻,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爱的吊吊,牺牲掉自己的青net好年华呢。走吧,媚媚。
这时,媚媚已从懵懂中苏醒过来,用极其厌恶和痛恨的眼光瞪了它一眼,委屈地嚎叫一声,就想朝吊吊逃跑的方向追去。
真是一匹贱货!
紫岚早有防备,跳上去一口咬住媚媚的耳朵,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媚媚带回石洞。它让媚媚待在洞底,自己守在洞口,不再让媚媚随意出洞。外出觅食,它也寸步不离媚媚左右。它用母狼的威严限制了媚媚的zì you,隔绝了媚媚和吊吊的见面往来。它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媚媚的感情会逐渐淡化,最后消失的。
但紫岚很快就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媚媚的态度比它想象的要顽固得多,它原以为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绝,媚媚会忘却吊吊的,会反省自己的幼稚和荒唐,结束这场毫无实用价值的罗曼史。它想错了。它虽然隔绝了媚媚和吊吊的相见,却无法把两颗心隔开。真是活见鬼了。媚媚整天愁眉不展,心神不宁,捕食时懒洋洋地提不起jīng神来。吊吊也没有死心,尽管没有魄力闯进石洞来抢夺媚媚,却经常像个幽灵似的溜到石洞四周来窥探动静。好几次,它带着媚媚外出觅食,突然就现吊吊在远远的地方跟踪,只要吊吊的气味和身影一出现,媚媚就会像掉了魂似的,明明猎物就在它正面一步之遥的地方,可它竟会向相反的方向猛扑。那天半夜,石洞斜对面的山坡上传来吊吊的嚎叫声,那一串串狼嚎就像一串串勾子,把媚媚的魂都勾摄了去,媚媚一夜没安宁,在石洞里东奔西突,像了疯似的,几次要冲出洞去,它紫岚挡在洞口,用母xìng的威严和狼牙狼爪,才算勉强阻止了这场私奔。
但它紫岚能阻挡一时,还能阻挡一世吗?
说不定哪天夜里,它紫岚因疲乏而打盹,因打盹而疏忽,被媚媚情逃成功,怀下一窝像吊吊一样不中用的狼崽,那么它紫岚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看来,只有从**上消灭吊吊,才能彻底割断媚媚和吊吊之间的情缘,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紫岚想。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趁媚媚还在洞里沉睡,紫岚悄悄地来到那片盛开的淡紫sè苜蓿花的草坪,然后,靠着狼的极其灵敏的嗅觉,闻出吊吊残留在草叶和花瓣间的气味,并循着气味直扑吊吊栖身的洞穴。
晨曦染红rì曲卡雪山顶时,紫岚登上一座龟形的小山包,吊吊的腥臊的气味越来越浓,看来吊吊栖身的巢穴就在附近了。紫岚小心翼翼地绕着小山包转了一圈,现在背阳的斜坡上有块鹰嘴形巨石,形成一个天然的石窝,再走近一点,听见石窝里传来狼的鼾声。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吊吊栖身的巢穴了。
紫岚躲在石窝外吊吊经常行走的一条牛毛小径旁,晨雾和露水盖住了它的气味。
直等到太阳把大地照得一片辉煌,吊吊才无jīng打采地走出洞来,看来这家伙也被相思病害苦了,神态病恹恹的,使本来就瘦弱的身体更显得萎靡,被羊角挑瞎的那只眼窝死气沉沉,整张脸显得十分丑陋。
紫岚再次感到纳闷,不明白媚媚究竟迷上了吊吊哪一点。要形象没形象,要气质没气质,要年纪没年纪。吊吊比它小两岁,早过了风华正茂的年龄。毫无疑问,吊吊是用成年公狼的狡黠和欺诈,诱骗了媚媚小母狼的热情。
紫岚的怒火又忍不住突突往脑门上蹿。它决定实行偷袭。它要等吊吊走进有效的扑击距离时,纵身一跃扑到吊吊身上,一口咬断吊吊的喉管,万一失手,也起码将吊吊咬成残废,破了面相或者身相,从此再也没脸去见媚媚。
只能怪自己那条跛腿太不争气了,竟然没扑够距离,刚好落在离吊吊半米远的地方,可惜啊,紫岚在心里叹息。没办法,偷袭战只能临时改变为攻坚战了。
吊吊虽然是独眼,也看出了它紫岚的企图,本来就对它紫岚横蛮地阻止它和媚媚幽会窝着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泄呢,立刻缠住紫岚狠命撕咬。
紫岚到底是衰老了,没斗几个回合,便只有招架的份儿。它连连往后退缩,冷不防踩在一块活动的卵石上,一个趔趄,那条伤残的前腿失去了重心,栽倒在地。吊吊一下子压到它身上,尖利的牙齿直戳它柔软的颈窝。
紫岚仰面躺在地上,紧闭着眼,却并不感到恐惧。它只是觉得奇怪,平时看上去那么窝囊的吊吊,怎么突然间也爆出狼的嗜血的野xìng了呢?也许自己过去对吊吊的看法是片面的,也许吊吊孱弱的外表下不乏狼的本质,过去是没有机会流露,今天在生与死的严峻关头终于表现出来了。倘若真是这样,它这条老命算丢得值得,它的老朽无用的生命诱了吊吊潜藏得很深的狼的野xìng,它就再也不用为媚媚和下一代狼孙的退化问题犯愁了。
它停止了挣扎,等待着吊吊的致命的一击。
但等了半天,自己的颈窝处并没有出现被噬咬的痛楚,它惊讶地睁开狼眼,仅仅相隔几秒钟的时间,吊吊的眼里复仇的火焰熄灭了,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怯懦的模样。踩在它身上的坚实有力的狼爪也放松了压力。
紫岚一挺身,很容易就从吊吊的爪下解脱了出来。它和吊吊面对面伫立着,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进行jīng神上的交锋。
吊吊软了,彻底软了,挺直的尾巴耷软落地,蹲在地上,目光充满委屈,出低沉的哀叫,模样挺可怜。
紫岚明白,吊吊是在向它乞求垂怜,是想让它开恩,而这副弱者的可怜相恰恰是它最不能忍受的。要是吊吊坚持先前那种强硬的态度,来拼、来抢、来争、来夺,也许,它还会改变初衷,放弃棒打鸳鸯刀劈连理的企图,点慈悲让它们享受爱的权利和zì you。现在吊吊这副令它作呕的熊样,只能激起它更深的鄙夷和憎恶。
假如一匹公狼,在争夺配偶时还不能挥其野心和胆魄,是理应被生活彻底淘汰的。
可惜,紫岚不能立刻扑上去咬断吊吊的喉管。它年老力衰,又跛着一条腿,面对面地搏杀不是吊吊的对手。它只能智取。
于是,紫岚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低眉颔,温顺地蹲卧在地,将嘴埋在腋窝下,这动作是在告诉吊吊,我屈服了,我妥协了,我经不起你的乞怜和哀求,答应你的要求了。
吊吊信以为真,走到紫岚身边,谄媚地用舌头舔紫岚的脚爪,表示弱者对强者的感恩戴德。
紫岚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
吊吊舔了紫岚的后爪,又来舔紫岚的前爪。
紫岚佯装着十分惬意的样子,半闭起眼,暗中却把前爪弯曲到胸前,摆出最有效的蹬踢姿势。当吊吊舌头舔着它前爪的一瞬间,它对准吊吊的下巴颏,猛地一蹬,吊吊没有防备,被蹬得两条前腿离地,上半身腾空而起,整个喉咙完全暴露出来。不等吊吊的身体从空中落地,紫岚闪电般地蹿跳起来,一口叼住吊吊的喉管,猛烈噬咬。
随着一声脆响,吊吊柔软的颈窝血浆四溅,身体一软,咕咚倒地,四肢抽搐了一阵,身体便逐渐冷却僵硬了,只有那只独眼,还瞪得溜圆,凝固着一抹遗恨的光。
紫岚本打算把吊吊的尸体丢进深箐或找个隐蔽的地方掩埋起来 的,但转念一想,这事想要瞒住媚媚是不可能的,无论它把吊吊的尸体藏匿在哪儿,媚媚都能凭灵敏的嗅觉找到的。干脆,就让吊吊躺在最显眼的山坡上,倒也能对媚媚起到jǐng告的作用。
17
紫岚没料到,媚媚会用绝食来反抗。
自从媚媚看到吊吊的尸体后,整整两天两夜过去了,媚媚蜷缩在石洞的角落里,不吃也不喝。紫岚把刚刚咬死的猎物拖进石洞,送到媚媚的嘴边,浓烈的对狼的神经具有极强刺激作用的血腥味似乎也失去了效用,媚媚连鼻子都没耸动一下,望也不望嘴边的食物一眼。紫岚气得暴跳如雷,连咬带撕,对媚媚施之以残酷的惩罚,威逼媚媚吃食,但媚媚相当倔强,任凭紫岚撕咬,就是不吃东西。堆积成小山似的食物招来一群群绿头苍蝇,新鲜的猎物很快变质,散出一股恶臭,爬满了rǔ白sè的肉蛆,石洞里的空气变得异常混浊。没办法,紫岚只好充当清洁工的角sè,把好不容易寻觅来的食物又拖出洞去扔掉。
又过了两天,媚媚连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眼光呆滞,嗓子瘖哑,形容枯槁,肩胛和胸侧的骨头一根根凸露出来。紫岗忧心如焚,它晓得,媚媚如果再这样绝食下去,再过两天,就会因身心极度衰竭而死亡的。媚媚一旦死去,则意味着它紫岚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理想和抱负彻底毁灭了。不,它一定要让媚媚活下去,它一定要挽救一颗被无聊的情爱沉沦了的心。它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条很别致的计谋来。
翌rì清早,紫岚跑到臭水塘伏击,运气不错,扑倒了一头前来饮水的小黄麂。它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口咬断小黄麂的喉管,也没有按狼的习惯用利爪去撕烂小黄麂的嫩皮细肉,而是一反常规,轻轻地用狼爪按住小黄麂的脊背,朝悲痛yù绝的母麂出尖利的狼啸,把母麂吓跑了。然后,紫岚用嘴叼住小黄麂的一只耳朵,尾巴像条鞭子似的抽打着小黄麂的屁股,把小黄麂一直驱赶到石洞里。
小黄麂已被吓得半死,却还活着。
紫岚把小黄麂推进石洞后,自己就蹲在洞口,封锁了出路。
石洞里一片幽暗,弥漫着一股狼的腥臊。可怜的小黄麂用恐惧的目光望了望蜷卧在角落里的媚媚,退到石洞另一侧的一个石旮旯里,出呦呦的哀叫。
紫岚蹲在洞口,借着斜shè进洞去的几缕阳光,紧张地注视着媚媚的反应。
起初,媚媚似乎对小黄麂的到来无动于衷,仍然把嘴埋在前腿盘曲成的臂弯里,只是睁开紧闭的双眼,瞄了一眼已吓得半死的小黄麂,又垂下眼皮昏睡打盹。
很长一段时间里,媚媚卧在石洞这端,小黄麂躲在石洞那端,相隔几尺远,谁也不干扰谁,似乎食肉类猛兽与食草类动物和平共处了。
但渐渐地,处于静止状态的媚媚生了微秒的变化,半垂着的耳朵慢慢竖直了,耳尖神经质地颤动起来。紧闭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睁开,将目光投向浑身抖的小黄麂。尽管媚媚仍蜷卧在角落没有动弹,但紫岗已看出媚媚的眼光不像刚才那么呆滞,那么黯然无光,而是越来越变得生动,变得炯炯有神。眼睛是心灵的门窗,对狼来说也是如此。紫岚从媚媚变幻的目光中,看出媚媚的心在动摇。
作为一匹狼,也许确实能抗得住饥饿的折磨,把食物拒之口外,因过度忧郁而抑制了食yù,甚至抑制住生存的本能,但紫岚不相信一匹有血有肉的狼面对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能长时间保持无动于衷的态度。
瞧,躲藏在石旮旯里的小黄麂在强烈的逃生yu望的支配下,开始沿着洞壁蹿来奔去,寻觅逃生的出口。洞口已经给紫岚封锁了,小黄麂出不去,就四处乱钻。好几次,小黄麂擦着媚媚的身边过去,那条短短的麂尾巴甩到媚媚的额角上了。
紫岚暗暗高兴,这是最有效的引诱。
果然,媚媚的脑袋开始微微摆动,目光追随着小黄麂奔逃的身影,狼毛开始竖起,并有节奏地轻轻抖动。这无疑是内心sao乱的表现。
小黄麂仍然在石洞内莽莽撞撞地绕圈子。
终于,媚媚倏地挺立起来,四爪扒开,脊梁下凹,臀部和脑袋高高翘起,伸了个懒腰,出一声响亮的长嚎。这是狼的意识觉醒的信号。
小黄麂被媚媚突然站起来吓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绝望地哀叫着,在洞内胡蹿乱钻。
小黄麂的哀叫声无疑是强烈的兴奋剂。
对媚媚来说,它可以蔑视自己的生命,可以对堆积如山的食物嗤之以鼻,但却克制不住对软弱无能的食草类动物攻击的本能。这是狼通过遗传基因积淀下来的本能。狼象征着力量,象征着残暴,狼代表着毁灭和死亡。狼生来就是用强者的姿态去征服弱者的。在严酷的丛林法则的支配下,狼身上每一个细胞,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浆,都带着攻击食草类弱小动物的烙印,情爱的挫折也罢,对自身生命的蔑视也罢,都无法湮灭这种本能的。特别是当小黄麂出绝望的哀叫时,对狼的耳朵来说,犹如悦耳仙乐,来自天堂的圣歌,会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要攫取生命的冲动和yu望。
媚媚的眼光里流光溢彩,脸上一派捕食的兴奋和狂热。它轻轻在石头上磨砺着爪,紧盯着在石洞有限的空间里逃窜的小黄麂。惊慌失措的小黄麂连连滑跤,呆头呆脑地在原地旋转,好一场jīng彩的死亡的舞蹈。媚媚欣赏够了,这才闪电般跃起,jīng确地压在小黄麂身上,在小黄麂最后一声惨叫中,麻利地一口咬断小黄麂的喉管。血浆四溅,媚媚用嘴对准小黄麂的喉管断口,贪婪地吮吸起来。
紫岚蹲在洞口,目睹了这一切,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它离开石洞,到草原溜达。背后是清秀俊逸的雪峰,前面是翠绿无垠的草地,天宽地阔,哦,太美了,它沉浸在克服了一场家庭危机的喜悦中。它觉得自己是一名优秀的导演,导出了一幕杰出的喜剧。
媚媚进食了,媚媚总算活下来了。但媚媚除了捕食和进食外,对其它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媚媚对待它的态度依然像绝食期间那般冷漠,不理不睬,让它寒心。它想方设法想驱散郁结在媚媚心头的yīn云,把媚媚带到遥远的白龙泉,喝清澈甘甜的泉水,带媚媚闯进羊群,和牧羊人巧妙周旋,叼走肥嫩的羊羔,甚至去偷袭凶恶的雪豹的巢穴,在母豹的鼻眼底下去攻击小雪豹,玩世界上最惊险的捕食游戏……紫岚费尽心机,用尽手腕,试图激媚媚身上被压抑的生活热情,但媚媚的反应始终是冷冰冰的。
紫岚明白了,媚媚患的是忧郁症,是一种心病,心病须用心药医啊。可是,用紫岚的眼光来衡量,整个狼群中能完全符合它挑选狼婿标准的大公狼实在少得可怜,现在又是狼群散居的季节,各自都在浩瀚的尕玛尔草原游荡,很难替媚媚找寻一匹如意郎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呀。
那天黄昏,紫岚在栖身的石洞口默黩地注视着落rì。余晖变幻着sè调,嫣红、水红、玫瑰红,转瞬便消失在天涯尽头;草原被铅灰sè的暮霭垄断了,苍茫沉静。突然间,它瞥见远处的草丛中闪现出两粒幽蓝的光点,它立刻判断出那是同类的眼光。果然,微风送来一股它所熟悉的狼的腥臊味,哦,来者是卡鲁鲁!它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栗起来。卡鲁鲁迈着悠闲的步子朝石洞走来,紫岚一颗心温柔地砰砰跳动起来。莫非绝情的卡鲁鲁回心转意了!莫非卡鲁鲁也经不住孤独和寂寞来寻找它这匹老母狼为伴了?亲爱的卡鲁鲁,我虽然容颜已衰,但我会用十倍的温柔,百倍的体贴,坚贞不渝的爱,来弥补我容颜的缺陷。请相信我,紫岚在心里念叨,我饱经风霜,比起那些只会卖弄风sao的情窦初开的小母狼,更懂得生活,更珍惜感情。来吧,卡鲁鲁,莫犹豫了,只要你对我敞开你结实的怀抱,我立刻将媚媚赶出去,我的石洞将成为你的石洞,我的猎食的领地也将成为你的领地,我会像你的影子一样忠实地伴随你,将和你一起觅食,一起面对艰辛的生活……然而,紫岚现,卡鲁鲁虽然是朝着自己走过来,但卡鲁鲁的眼光却是从自己的头顶穿过,投shè进自己身后的石洞内,在窥视,在张望。当石洞内传出媚媚的叹息声时,一瞬间,卡鲁鲁的瞳仁里闪现出一道炽热的光芒。
紫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明白了,卡鲁鲁并不是冲着它来的,而是冲着洞内的媚媚来的。这是痛苦,但却是事实。
紫岚从喉咙里出一声低沉的嗥叫,它委屈,它愤慨,它悲伤。绝情绝义的卡鲁鲁,竟然视它的一颗爱心如同粪土;可恶的媚媚,竟然要同含辛茹苦把它抚养长大的母亲争风吃醋,抢夺大公狼了!紫岚恨不得一下扑到卡鲁鲁身上,咬断卡鲁鲁的喉管,让卡鲁鲁为绝情付出应有的代价,而它一定能享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报复的快感。它宁可毁灭一切,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让其它狼得到,这是狼的生活原则,符合狼的道德标准。是的,它跛着一条腿,极有可能还没等它朝卡鲁鲁亮出犀利的牙齿,自己就已经被对方咬断喉管了,但至少,它可以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来败坏卡鲁鲁的兴致,冲淡卡鲁鲁的鸳鸯梦,让卡鲁鲁今后的家庭生活永远笼罩着死亡的yīn影。
可是,当紫岚的眼光落到卡鲁鲁厚实的胸脯上时,另一种想法突然间抵消了复仇的刻毒心理。卡鲁鲁成熟、强壮、勇敢,是匹优秀的大公狼,假如媚媚能和卡鲁鲁结合,倒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的事,既可以治愈媚媚的忧郁症,又能使它紫岚得到优秀的狼孙,将来去争夺狼王宝座,实现黑桑——紫岚家族未竟的遗愿。
可是……可是……它紫岚并非平庸之辈,怎能甘心眼睁睁望着自己所钟情的大公狼投入另一匹母狼的怀抱呢?更何况竞争对手还是自己的女儿,仇恨与嫉妒之外平添了无限委屈。
不行,它不能干傻事。
这时卡鲁鲁已走到它面前,用鄙夷的眼光睨视了它一眼,极不耐烦地用前爪刨着土,嗥了几声,意思是让它识相些,快点让路。
紫岚倔强地站在洞口,挡住了卡鲁鲁。无耻的家伙,你就踩着我的尸体进去吧。
突然,洞内传来媚媚一声嚎,如泣如诉,像是在哀求,像是在渴望。
紫岚长叹一声,挺直的脊梁刹那间垮了下来,倏地一声从卡鲁鲁身边溜下坡去。
石洞门敞开了。
紫岚在坡下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石洞内传来媚媚的咆哮声和卡鲁鲁恫吓威逼的嚎叫。这听起来像是一场激烈的征服和反征服的搏斗,但紫岚明白,这仅仅是表面现象,用不了半个时辰,媚媚象征xìng的反抗便会自动结束,顺从的柔和的自心底的轻嚎将代替凶猛的咆哮。
毕竟,卡鲁鲁从胆魄到体格都是一匹优秀的大公狼,对母狼来说,具有极大的诱惑xìng。
紫岚只在坡下停留了几秒钟,便一头钻进茫茫草原。它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它的神经虽然坚强,却也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刺激。它的心已经破碎了。
一晃就两个月过去了,自离开石洞后,紫岚饱尝了一匹孤独的无家可归的老母狼所能得到的全部辛酸。它失去了栖身的巢穴,也失去了狩猎领地。它原打算离开石洞后去占据吊吊那个石窝的,吊吊已经被它咬死了,石窝空闲着。但它连夜赶到吊吊的石窝一看,一匹名叫麻麻的刚成年的公狼已比它抢先一步占据了吊吊的石窝,当然也同进接受了吊吊遗留的狩猎领地。它既没兴趣也没力量从麻麻的爪和牙下把吊吊的石窝和领地抢夺过来。它也没有能耐到荒蛮的草原尽头从雪豹、豺狗或老虎那儿去开拓自己新的狩猎领地和建立自己新的巢穴。它只能流浪。饿了便跑到属于别的狼的狩猎领地里,偷偷猎食鼷鼠、角雉、草兔之类的小动物充饥;困了,随便找个避风的角落,蜷曲起四肢躺一躺。最难熬的是雨夜,既没有同伴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也没有遮风挡雨的洞穴,被无情的雨水浇得浑身jīng湿,被暴风刮得全身的毛倒竖,彻夜难眠,在黑沉沉的旷野里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长嗥。
仅仅过了两个月,紫岚便明显地衰老了,奔跑几步就会喘不过气来,连行动最笨拙的草兔也追撵不上了。它丧失了猎食的能力,只能去偷食老虎或雪豹等猛兽吃剩的残骸,同讨厌的秃鹫争夺皮囊和骨渣。它成了地道的窃贼,成了可怜的叫花子。
那天,它流浪到rì曲卡雪山偏远的山脚下,走进一块洼地。洼地里布满了裸露的岩石,石头的缝罅间长着一丛丛稀疏的骆驼草,景sè荒凉。紫岚觉得这儿既陌生又熟悉,似乎自己曾经来过这儿,并且在这块荒凉的洼地里曾经生过一起改变了它命运的事件。但它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回想不起究竟生过什么事。时间如流水,冲淡了它的记忆。它低头开始寻找,袋形的洼地,青灰sè的岩石,褐红的土壤,偶尔还望得见一两具野兽白花花的骨骸。山风穿过瓶颈似的狭小的山谷,出公猪情般的嚣叫声……突然间,紫岚被岁月风尘封住了的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这儿就是它梦中都诅咒过的鬼谷,是黑桑的丧生之地。
自从黑桑在这片狰狞的岩石间被野猪的獠牙洞穿胸脯后,它就再也没来过此地,这似乎是一种忌讳,它不愿触景生情,勾起伤心的往事。它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失去了栖身的石洞,失去了猎食的领地,丧失了捕食的能力的今天,又跑到鬼谷来了。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它牵拉到这儿来的。
难道黑桑在向它召唤吗?
它很快找到了黑桑咽气的地方,那是在一块龟形的花岗岩后面。花岗岩向阳的一面被太阳晒成了古铜sè,仍然是一小丛坚硬的骆驼草,仍然是一层灰白sè的沙砾,但黑桑却不存在了,连一根遗骨都看不见了。尕玛尔草原凶猛的红蚂蚁早已把黑桑的尸骸吞噬得干干净净。它把鼻子贴着chao湿的沙砾,耸动鼻翼使劲嗅闻,想闻出它熟悉的黑桑身上所特有的那股气息。似乎闻到了,又好像没闻到。可是,时间可以抹掉一切有形的痕迹,却无法抹掉它镌刻在心灵上的黑桑临死前凝视它的眼光。那是哀怨的、悲怆的、壮志未酬的眼光,只有它紫岚能理解这眼光的内涵,就是要让黑桑——紫岚家庭的子孙争夺狼王宝座。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它紫岚也没能实现黑桑临终前的嘱托。
它累了,带着惆怅,带着思念,带着愧意,蜷伏在黑桑丧生的那小片沙砾上。迷迷糊糊间,它看见黑桑从草丛里蹿出来了,黑桑黑得亮的毛sè上笼罩着一层金sè的光环,黑桑来到它面前,伸出狼舌深情地舔它的脊背,它沉浸在甜蜜的醉意中;突然,黑桑身上那层金sè的光环飘飞起来,幻化成一张网,把它罩住了,它通体亮,变成一颗耀眼的星星,飞向宝石蓝的夜空……它兴奋地嚎叫一声,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可惜,好梦不长。抬头看看,已是满天星斗,它在鬼谷已昏昏沉沉睡了半夜了。此时此地做这样的梦,它凭着老狼的智慧,预感到自己已经离开死神不远了。
18
紫岚又回到了自己栖身多年的石洞前,躲在离洞口很远的一丛黄竹后面,朝石洞窥望。它不想贸然闯进洞去,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在作怪,它很怕见到卡鲁鲁。
在尕玛尔草原流浪了两个多月,它还是第一次回石洞。按照狼群的生活惯例,它既然把栖身多年的巢穴让给了媚媚,既然媚媚已dú 1ì生活,它就不该再回石洞来的。狼没有串亲戚的嗜好和习惯。但它克制不住老死前再见一次媚媚的强烈愿望。算算rì子,媚媚应该快生狼崽了。媚媚生下的狼崽,不但是卡鲁鲁的种,其中有一半是黑桑——紫岚家庭遗传的血脉。它非常想见见这些狼孙,亲吻它们毛茸茸的额头,舔舔它们柔软而又光滑的身体,把祝福与期待,把慈爱和希望,连同两代狼为之付出了血的沉重代价的理想,一起传授给可爱的狼孙们。这样,它紫岚死也瞑目了。
它等得腰也酸了腿也疼了,太阳升得老高了,才见卡鲁鲁出现在洞口。紫岚不禁皱了皱眉头。贪睡对肩负着养妻育儿责任的公狼来说,并不是一种好习惯。卡鲁鲁在洞口那缕斜shè的阳光里站了一会,大概是适应一下视力,然后舒适地趴在地上升了个懒腰,这才踏着碎步朝尕玛尔草原跑去。但愿这匹绝情绝义的大公狼能交个好运,猎取到一头油光水滑的香獐或马鹿什么的,紫岚忿忿地为卡鲁鲁祈祷着。
等卡鲁鲁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夏天茂盛的草丛后,紫岚这才朝它十分熟悉的石洞走去。
刚走近洞口,洞内便传来媚媚愤怒的嗥叫声。媚媚一定还以为是陌生的狼来了,所以才会如此愤怒的。狼在雌雄同栖时是不喜欢别的狼来打扰自己宁静而又温馨的家庭生活的。媚媚,你不必惊慌,也不用愤怒,是我来了,是把你养育成狼的狼母来看你了。紫岚想着,把脑袋钻进洞去,突然,石洞内蹿出条黑影,朝它咆哮。
是媚媚。紫岚注意地朝媚媚的腹部望去,果然隆得像座小山,鼓鼓囊囊,沉重得把媚媚挺直的脊梁也差不多压弯了。它估计,媚媚的肚子里起码有四只以上的狼崽呢。黑桑——紫岚家族总算后继有狼了!它真想扑上去深情地舔舔媚媚那鼓隆起来的腹部,用舌头感触那些在母体里不安分的小狼崽。
然而,媚媚龇牙咧嘴地朝它狂嗥,就像遇到了窃贼看到了强盗似的。
媚媚,是我呀,我是紫岚!
媚媚张牙舞爪,气势汹汹朝它逼近。
紫岚被迫退了两步,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媚媚,才分别两个多月,你难道就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吗?
媚媚的眼里闪烁着狠毒的光,那架势,恨不得一口咬断紫岚的喉管。
紫岚连连往后退却。
媚媚不可能认不出它来的,它想,狼的嗅觉和视觉比最优秀的猎狗都还灵敏,别说才分开两个月,就是分别两年也不会对彼此气味感到陌生的。一定是媚媚误解了它的来意,还以为它是来抢夺巢穴的,或者更糟,认为它是想来尝尝新生狼崽鲜嫩的滋味。狼群中不是没生过这样的事,个别年老体衰行动迟缓猎食困难的老狼,偷食天真烂漫的小狼崽。
不不,媚媚,请相信我,我不是来和你争夺石洞的,我也绝不会加害于未出世的狼孙的。紫岚将尖尖的嘴塞进松软的沙土里,出凄婉的哀叫,用于表白自己的心迹。
但媚媚并不相信它的表白,仍然一步一步地逼过来。突然,媚媚凌空蹿起,扑到它身上,一口咬住它的脖子,它疼得在地上打滚,这才把媚媚从身上甩脱。鲜血从它的颈窝缓慢地滴落下来,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它退缩到石洞外一条石坎上,再看媚媚,全身的毛已竖得笔直,眼里凶光毕露,上下颌左右蠕动——那是在磨砺那口结实的锋利的牙齿,前肢蹦直,后腿微曲,从喉咙深处出一串低沉的嗥叫。紫岚不禁打了个寒颤,很明显,媚媚正准备进行第二次更凶猛的扑击。也许这一次,媚媚会一口咬断它的喉管。它老了,生命的油灯快要熄灭了,它已不是媚媚的对手,假如勉强反抗,只有死路一条。或许,在扑咬中,它能将残余的生命,凝聚在已泛黄变脆的爪和稀疏松动的牙上,虽然自己最终仍逃不脱被媚媚咬断喉咙的厄运,却可以在临死前也咬断媚媚的一根肋骨或一根腿骨什么的。但是,媚媚高隆着腹部,已临近分娩,伤害了媚媚就等于伤害了寄托着黑桑——紫岚家族理想的狼孙啊。
它紫岚再愚蠢,也不至于去干毁自己事业的蠢事呀!
它别无选择,只有转身逃命。
幸亏媚媚没有舍命穷追。
当费了好大的劲终于逃出媚媚视线外后,紫岚已累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口吐白沫,瘫倒在地。最使它无法忍受的是它一片善意和好心,竟然换来被追咬的结果,自己竟然被亲生的女儿驱逐出家。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真是奇耻大辱。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它抬头望望天空,苍天一片静穆。
它恨透了媚媚,假如它还有足够的力量,它直想……但这能怪媚媚无礼吗?对狼来说,生存就是法律。狼是不讲孝顺的,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道德顾忌。媚媚既然已经离开它dú 1ì生活了,自然就不再需要它这匹讨厌的老母狼了。尤其是媚媚已临近分娩,jǐng惕xìng当然要比一般的狼都要高,唯有这样,才能保证狼崽们平安出生。媚媚的行为是完全符合狼的生活逻辑的,是无可指责的;站在狼的立场上,它还应该赞赏媚媚的自私与狠毒。紫岚这样想着,心里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
但是,它太想见一见属于黑桑——紫岚家族血统的狼孙们了。
它累了,卧在夏天早晨的阳光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石洞里,媚媚正在经受临产前的阵痛。
是一股猛烈的气浪把它从昏睡中惊醒的。它开始还以为是老天爷刮起的雷雨前的狂风呢,可睁眼看看,碧天如洗,没有一丝云彩。也许是在做梦吧,它想,刚要继续闭目养神,后脑勺又感觉到一股猛烈的气浪冲击而来,并夹带着一股食肉类猛禽所特有的甜腥气味。它急忙扭身望去,原来是一只金雕,在半空中扑扇着巨大的翅膀,在它背后划了条漂亮的弧线,升上天空。虽然只是短促的一瞥,但它已看清金雕的面目,脸颊上那层白毛混浊变sè,喉结上垂挂着一绺长长的山羊胡须,哦,原来是只老雕。
一般来讲,金雕虽然天xìng凶猛,但绝不敢主动袭击一匹成年狼的,一定是金雕误以为它已倒毙荒野,或者以为它已衰老得奄奄一息,所以才想飞下来捡便宜的。紫岚这样判断着,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怨愤,有眼无珠的家伙,别看我已步入暮年,但我还有足够的力气咬掉你的雕爪,咬断你的翅膀呢!它强打起jīng神,朝在天空中翱翔的金雕出一声嗥叫。
金雕无可奈何地长啸一声,飞上云霄,在天空优雅地偏仄翅膀,飞到石洞上空去了。
石洞里有即将分娩的媚媚。
猛然间,紫岚的思绪被带回好几年前那个令它心碎的rì子。它最得意的狼儿黑仔,也就是在这里被可恶的金雕叼走的。毫无疑问,戕害它心爱的黑仔就是头顶那只老雕。这方圆几十里的天空,从来就是老雕世袭的领空。要是当初,黑仔没遭这只老雕袭击,那么今天,黑仔完全有可能已堂堂皇皇登上狼王的宝座了,它也就不会经历这么多残酷的折磨了。可以说,头顶那只正在飞翔的老雕是它苦难的源头。没有这只老雕作怪,它何至于会落到现在这种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地步呢。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它恨不能身上立刻长出一对翅膀来,凌空搏击,追上这只该死的老雕,抠瞎那对淡褐sè的雕眼。可惜,这只是一种美丽的幻想,它是狼,是6上动物,不可能飞上天去的。而那只该死的老雕,也绝不会意气用事,从天空飞降大地来同它这匹老狼决一死战的;只有等它倒毙或奄奄一息时,老雕才会从容地从天而降,来啄食它的尸体。
主动权永远掌握在老雕手里。紫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刚想离去,突然,山麓的石洞里传来媚媚的嚎叫声,这叫声如此奇特,急促而又委婉,像是痛楚的哀号,又像是幸福的欢叫,苦难和甘甜,恐惧和渴望,死亡和新生,奇妙地柔和在同一声嗥叫中。这是分娩前的阵痛所出的嗥叫,不会错的,它经历过这种时刻,记忆犹新,绝对不会听错的。刹那间,它脑神经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它的狼孙就要诞生了!优秀的新一代狼种就要降世了!未来的狼王就要落地了!它抬起头,想仰天长嗥,倾吐内心的欣喜。当它的眼睛凝视蔚蓝的天空时,它惊呆了,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那只正在石洞上空翱翔的老雕也被媚媚在分娩前的阵痛中所出的嗥叫声吸引了,上下颉颃,左右翻飞,显出一种捕食前的兴奋。该死的老雕一定是回想起了过去吞食黑仔的鲜美滋味了。
老雕在石洞上空盘旋着,盘旋着,像被磁石吸引住似的,久久不肯离去。
紫岚似乎看见了老雕狰狞的面孔和嘴喙里滴出来的口涎。
——那些可爱的狼孙们,在长满一岁前,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免受老雕侵袭的;——媚媚无论怎样jǐng觉,也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活泼健壮天xìng好动的狼孙们肯定会钻出石洞到草地上嬉戏,只要它们一走出石洞,就立刻暴露在老雕的视线内;——老雕会像一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没等天真的狼孙们反应过来,尖厉的雕爪就已掐断了它们柔嫩的脊背;——黑仔的悲剧将在狼孙身上重演……不,它绝不能坐视黑仔的悲剧重演的。它一定要用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驱散石洞上空这片死亡的yīn影。
它无法飞上天去同这只该死的老雕搏斗,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计把老雕从天上骗下来。它晓得,老雕不是傻瓜,不会轻易上当的,这将是一场艰苦的体力和智力的较量。但愿它残余的生命能支撑它完成这一生的最后一个愿望。
紫岚知道,自己必须先装出一副老雕可餐之物的模样来吸引老雕的视线。于是,它跛起一条腿,趔趔趄趄在草原上行走,还不时从喉咙里出一阵阵衰老的喘息声。它相信,金雕的视野是非常开阔的,一定会立刻现它这个目标,当老雕看清原来是一匹衰老得快用黄土盖脸的老狼时,便会激起贪婪的食yù,向它飞扑下来的。
果然,它这样一步一喘的没走多远,老雕黑sè的投影就开始在它四周移动了。
好极了。看来,这是一只蠢笨的老雕,很容易就会被它的假象欺蒙住的。紫岚决定深化这种表演。它看见一块不大不小的卵石挡在路上,灵机一动,假装被卵石绊了一跤,摔倒在地,想站起来,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累得瘫卧在地,肚子猛烈地抽搐着,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嘴里大口大口吐着白沫。它动作自然,表演得恰到好处,就像一名演技高的天才演员。
好了,智商不高的老雕,你该采取行动了。
老雕已飞临它的头顶,巨大的翅膀遮断了阳光,恐怖的投影笼罩在它的身上;老雕在慢慢降低着飞行高度,这是它根据地上的投影越来越缩小判断出来的。它不敢抬头望天,怕老雕会因此看出什么破绽来。它耐心地等待着,暗中作好了准备。前面不远是片低矮的灌木林,藤萝交缠,荆棘密布,这是它为该死的老雕挑选的墓地。它等待着老雕闪电般的俯冲,当老雕那双铁爪攫住它脊背的一瞬间,它将跳起来拼足力气朝灌木林里狂奔。老雕一定会被它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的,几秒钟后,当老雕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是中了圈套,想反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它已把老雕拖进灌木林。交缠的藤萝会无情地缚住老雕的身体,密布的荆棘会折断老雕的翅膀,断了翅膀的猛禽比一只香獐更容易对付。诚然,它的狼皮狼肉会被老雕钩形的铁爪刺破,也许,尖利的雕爪会深深嵌进它的肌腱,会在它身上留下八个组合成梅花型的血洞,会给它带来无法忍受的创痛,但它相信自己还不至于会受致命伤。它虽然衰老,但还没有衰竭,它还能从老雕的铁爪下挺过来的。它将赢得这场搏杀。
老雕飞临它的头顶,离地面只有一棵大树树梢这么高了。翅膀扇动的气浪把四周的草叶吹得东摇西晃,那股猛禽的甜腥喷洒而下。来吧,飞扑下来吧,别磨蹭了,别犹豫了,瞧,我已是匹口吐白沫四足抽搐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老狼了,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任凭你来啄瞎我的眼珠,来宰割我的皮肉。
老雕保持着树梢的高度,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迟迟没有飞扑下来。
该死的老雕,难道你情愿啄食冰凉僵硬的尸体,而不愿擒食还有一口气的活物?
老雕仍然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在它头顶的天空盘旋,在碧蓝的天幕上用金sè的翅膀划着一个个巨大的圆圈。
紫岚只得继续表演。奄奄待毙的角sè并不是那么好演的,本来就口干舌燥,还要一个劲地吐白沫,直吐得头晕眼花,神思恍惚;本来就饥饿难忍,还要猛烈搐动肚皮,直搅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但老雕似乎故意在同它开玩笑,既不离去,也不飞扑下来,无休止地在它头顶上居高临下地飞行观察。
太阳西斜了。太阳沉落了。一匹老狼和一只老雕仍然在rì曲卡雪山山脚的草原上一个天空一个大地这样僵持着。
它把自己的对手估量得太低了,紫岚在痛苦的等待中反省着。这只老雕并不蠢笨,恰恰相反,比其它食肉类猛禽更狡猾。真不愧是一只饱经风霜在险恶的丛林里厮混了多年的老雕,那么机jǐng,那么多疑。它忍不住佩服起老雕的沉着来。看来,它有着老狼的智慧,老雕也有着不差上下的jīng明,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马拉松式的搏杀,需要坚持到底的耐心。
这时,草丛里蹿出一只灰褐sè的田鼠,紫岚做出一付饥饿难忍的模样,yù逮住田鼠充饥;它往前一扑,落点却离田鼠还有半尺远;受惊的田鼠往灌木林逃去,紫岚站起来想追,刚迈出一步便跌了个筋斗,只能望着逃遁的田鼠出一串嘶哑的哀嚎。
紫岚这番即兴表演具有双重意义。第一,证明自己已衰老得想吞食肮脏的田鼠充饥;第二,自己已经连田鼠都对付不了,已经是一匹衰竭到了失去捕食能力的老狼了。
这是表演的**,是绝招啊。
但老雕仍然在半空中作逍遥游,似乎在尽情欣赏它的表演。
这该死的jīng怪的老雕!
19
暮霭低垂,rì曲卡雪山山脚紫气氤氲。这正是归鸟投林走兽进穴的时刻。紫岚想,老雕迟迟不飞扑下来,一定是看出了破绽,也许正在心里嘲笑它的愚蠢呢。老雕很快会从天空洒下一串讥笑,然后飞回雪峰绝壁上的雕巢。
奇怪的是,老雕并没有像紫岚所想的那样拍拍翅膀掉头离去,而是啼鸣一声,飞到离紫岚左侧不远的一棵被雷电击毁的枯树上,停栖在枝桠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观看。
看来,老雕并没有看出它表演的破绽来,也没有识破它的假装,还处在将信将疑半信半疑的心理状态。老雕出于饥馑的压力,很想啄食它这匹老狼,但同时,老雕出于疑心极重的天xìng,怕上当受骗,所以迟迟不敢采取行动。
紫岚只有奉陪到底了。
月亮升起来了,雪山和草原一片银辉。毫无疑问,紫岚的一举一动,老雕都看得一清二楚,没办法,紫岚只好每秒钟都保持着奄奄待毙的窝囊形象。
半夜,紫岚实在累极了,也饿极了,它非常想跑到臭水塘去,饮一通盐碱水,振作一下自己萎靡的jīng神,然后逮一只田鼠充饥。现在,田鼠已成了它渴望的珍馐佳肴了。它半眯着眼,偷偷打量着停栖在枯树枝桠上的老雕,老雕像尊塑像,凝然不动,但那对锐利的雕眼,却在月光的反衬下炯炯闪亮。老雕在以逸待劳地监视着它,只要它站起来一跑,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大半天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没办法,它只好放弃了去臭水塘的念头。
山麓的石洞里,断断续续传来媚媚临产前痛苦而又幸福的嗥叫。
紫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一夜的。它只觉得夜漫长得没有尽头。黎明时,它觉得自己的四肢已经僵硬,头晕眼花,快虚脱了。
当太阳从白皑皑的雪峰后面露出一片红光时,老雕又开始在它紫岚头顶盘旋。老雕虽然也是一夜没合眼,却仍然显得那么jīng神抖擞,那么威风凛凛,带着死亡的诅咒,带着食肉类猛禽那种天生的傲气,在天空飞翔。
太阳冉冉上升,明亮的光焰驱散了夜的凉爽,大地又变成热浪翻滚的大火炉。紫岚被炙烤得浑身像着了火似的难受。它现在已不需要演戏,也不需要装假了。经过一整夜的折磨,它真的变成奄奄待毙的老狼了,胸腔像堵着一坨泥巴,连喘气都很困难。昨天它还有信心逮到田鼠,此刻就是田鼠跑到它面前咬它的耳朵,它也没有力气去对付了。
疑心极重的老雕似乎还不相信它的处境的真实xìng,仍然在它头顶盘旋观察。
紫岚已意识到,它和老雕之间的力量对比,如果说昨天还是平衡的话,经过一夜的折磨,这种平衡已经打破了。假如此刻老雕飞扑下来,它已不大可能按原计划把老雕拖曳到灌木林去了。它极有可能会被老雕凌空攫起的。当然,它是阅历丰富的老狼,不会那么傻,束手待毙的。它会挣扎,会反扑,但它最后那点生命和体力支持不了多久。能够和老雕同归于尽,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在这场搏杀中,它已失去了生的希望。
想到要死在老雕的铁爪下,紫岚忍不住一阵颤栗。虽然它是一匹生命之火逐渐熄灭,生命之舟逐渐沉没的老狼,但仍然有一种顽强的恋生本能。它不愿意去死,哪怕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比死要好得多。后悔还来得及。假如此刻它中止这场搏杀,它还有力气爬到臭水塘去,喝一口清凉的盐碱水,就能恢复些许体力,然后在塘边chao湿的泥土里刨掘一些蚯蚓、地狗、蜥蜴之类的充饥,它生命的火焰就能继续燃烧起来。或许,它还能坚持活两三个月,或许,运气好的话,它还能苟活半年。虽然半年以后还是免不了要老死荒野,但多活一天总是多一天的幸福啊。它完全有把握中止这场即将爆的搏杀。只要它强挺起jīng神,伸个懒腰,装作不耐烦再继续表演下去那副模样,朝老雕龇牙咧嘴嗥叫一声,老雕就会被吓跑的。
一般来讲,金雕是不敢袭击生命力还很强的老狼的。
头顶上空老雕的飞翔姿势生了变化,动作不像刚才那么优雅了,并渐渐地降低着高度。紫岚预感到,一场对自己来说没有任何生的希望的搏杀即将拉开序幕。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是溜走还是迎战,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后悔也来不及了。
干吗那么愚蠢,要用生命去下赌注,去冒险,去和jīng怪的老雕搏杀呢?这有什么实质xìng的意义呢?紫岚想,无非是为了媚媚这个狼家庭rì后的安全。但媚媚晓得它紫岚作出的巨大牺牲吗?不,媚媚永远不会知道的。即使媚媚知道了,也不会感激它的;即使媚媚良心现,感激它,但它已经死了,这种感激也失去了意义。真的,它凭什么要为媚媚去死呢?媚媚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但夺走了它钟情的大公狼卡鲁鲁,还霸占了它栖息了一辈子的石洞,甚至不让它再跨进石洞一步,还咬伤了它的脊背。它根本没必要去为媚媚牺牲自己的。它觉得自己想通了,脱了,变聪明了。它抬起一条前腿,正要打退堂鼓,突然,山麓的石洞里传来媚媚急促的撕裂般的嚎叫。紫岚一听就明白,这是产门开启时的嚎叫,也就是说,媚媚正在临盆,它紫岚的狼孙正从黑暗的子宫降临到阳光灿烂的世界里来。一想到可爱的狼孙们,紫岚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无端的柔情。虽然隔了一代,但狼孙们身上流淌的是黑桑—紫岚家族的血脉;狼孙中间,肯定会有一匹成长为主宰整个狼群命运的狼王。想到这里,它体会到了一种再生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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