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神经浪游者

_6 威廉·吉布森 (加)
他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她的视觉神经芯片显示出06:27:52;凯斯跟着她在迷魂光别墅已走了一个多小时,他用她带的内啡肽代用品来消除极度亢奋后的不适。腿上的疼痛消失了,她好像穿过了一间暖和的浴室。布劳恩无人驾驶飞行器停在她的肩上,它那微小的操纵器,像有衬垫的外科手术夹子,牢牢附在莫登套服的聚碳物上。
这里的墙全是未经加工的金属,上面有粗糙的棕色环氧树脂带,这些地方的某种覆盖物已经被撕掉了。她手持箭弹枪,套装呈金属灰色,蹲下身子,避开了两个开着低压胎工作车经过的瘦高的非洲人。他们剃着光头,身穿橘黄色工作服,其中一个正轻声哼着歌,他的语言凯斯从来没听到过,调子和旋律既陌生又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当她走进这迷宫的深处时,那颗头颅的讲话和3简关于迷魂光的文章浮现在他脑海里。迷魂光荒唐可笑,那些用月球上的石头磨成的粉末所合成的树脂混凝土、焊接起来的金属以及从重力阱运上来排列在弯曲的巢穴中的所有装备和大量的小玩意儿,使迷魂光显得荒唐可笑。凯斯认为,自己现在已经能够理解阿米蒂奇的那种疯狂了,可是迷魂光的这种荒唐可笑却让他迷惑不解。阿米蒂奇式的疯狂,是把一个人尽量地扭向一边,然后又向相反的方向使劲地扭,扭过去又扭过来,人就完蛋了,就像拧断一根电线那样。科托上校就是这样被弄垮的。当温特穆特找到他,把他从战争的废墟中筛选出来,并且像水纺蛛似的从一潭死水水面游过,滑进那人的平坦的灰色意识场时;当一家法国精神病院的一间黑屋子里那台幼稚的电脑闪过第一批信息时,历史已经造成了真正的混乱。以科托对呼啸拳头的记忆为基础,把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造就成了阿米蒂奇。但是过了某个时刻,阿米蒂奇的“记忆”就不会再是科托的了。凯斯怀疑阿米蒂奇是否真的想起了那段被出卖的往事和在火焰中下落的莱特温微型飞机……阿米蒂奇—直是编辑起来的科托的形体,当这次任务的紧迫性达到了某种程度时,阿米蒂奇的机械结构就崩溃了;科托也带着他的罪恶和病态的愤怒显露了出来。现在科托—阿米蒂奇死了,成了飘浮在自由之岸里的一颗寒冷的孤星。
他想到了那些毒囊。老阿什普尔也死了,莫莉的微小的毒箭射穿了他的眼睛,使他为自杀而精心配制的过量药剂没派上用场。阿什普尔的死、一个疯狂君主的死,则更加令人迷惑。他杀了那个他称作自己女儿,有着3简脸蛋的傀儡。当凯斯随着莫莉的意识通过迷魂光的走廊时,他好像觉得从来没有真正地把阿什普尔这类人、这类有权势的人,视为人。
权力,在凯斯的世界里,是指公司的权力。塑造人类历史进程的大财阀、跨国公司已经超越了旧有的屏障。它们,被视为有机的组织,已经获得了永久性的声望。你不能通过暗杀十几个关键的决策者而毁掉一个财阀;因为还有别的人正等着往上爬以填补空缺,进入巨大的公司记忆库。但是泰西埃—阿什普尔跟这就不一样了,凯斯在泰—阿创建者的死亡中感到了这一点。泰—阿属于传统的家族公司。他想起了那老人房间里乱堆着的东西,玷污了的人性,那些纸套里的破旧的有声磁盘。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穿着天鹅绒拖鞋。
布劳恩飞行器扯着莫莉套装上的头罩,莫莉向左转走进另一条通道。
温特穆特和那个蜂巢。黄蜂正在孵出的恐怖景象,生物学延时机枪。但是财阀或野寇崽们不是更像这些东西吗?它们都是拥有控制存储器和巨大单一生物组织的蜂巢,它们的DNA都以编码的形式存放在硅片里。如果迷魂光是泰西埃—阿什普尔公司个性的象征的话,那么,泰—阿也像老人一样疯了。他们对恐惧有同样的困惑,对缺少归宿感也有同样的奇怪感觉。“如果他们变成了他们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他想起了莫莉说的话。但是温特穆特告诉她,他们并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凯斯一直认为真正的老板——一个特定企业的主要人物,理所当然地应该既是人又不是人。他从孟菲斯那些使他残废的人身上就看到了这点。他在夜城发现韦格身上也有这种特点,这种认识使他接受了阿米蒂奇的冷漠和无情。他一直认为这种特点是机器、系统、母公司的逐渐的自愿的积累,同时也是交易中冷漠的根源,是超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及其影响的心照不宣的姿态。
可是现在在迷魂光别墅的走廊里正发生什么事呢?
走廊上的所有覆盖物正被揭去,露出了金属和混凝土。
“不知道现在我们的彼得在哪儿,嗯,也许很快就会看到这家伙了。”她咕哝道。“阿米蒂奇,他在哪儿,凯斯?”
“死了,”他知道她无法听见。“他死了。”
他转回矩阵。
中国病毒正面对着目标冰,缤纷的色彩逐渐被代表泰—阿中心的绿色长方形罩住了。翠绿色的拱形横跨五色的空间。
“病毒进展如何,南黑王?”
“很好,太好了!这东西令人惊奇……那次在新加坡就应该有一个了,这对过去的亚洲新银行保持第五十名的排名大有裨益。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宝贝把所有单调乏味的工作都干完了,使你极想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的,现在……”
“这种东西要是上了市,我们准会失业,”凯斯说。
“你等着吧。你正在引导那东西向上穿进黑冰。”
“当然。”
一个小小的,无明显几何图案的东西刚刚出现在一个翠绿拱形的尽头。
“南黑王……”
“对!我看见它了。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它的真实性。”
一个棕黄色小点,一个模糊的小昆虫叮在泰—阿中心的绿墙上。它开始前进,跨过邝级标记十一架起的桥,凯斯看见它在移动。它一靠近,拱形的绿色部分就扩大,病毒程序的斑斓色彩就卷回退到破裂的黑鞋前面几步的地方。
“得把它交给你,老板。”当芬恩矮小邋遢的身影好像就站在几米远处时,一线通说。“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笑的东西。”但是那令人恐惧的笑声并没有发出来。
“我以前从来没试过,”芬恩说。他露出牙齿,手插在破旧的上衣口袋里。
“你杀了阿米蒂奇。”凯斯说。
“杀的是科托。对,阿米蒂奇已经消失了。这是不得已的事。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得到酶,对吧?不用担心,首先是我告诉阿米蒂奇的。我是说我告诉他该用什么。不过我认为也许最好让交易保持不变。你有足够的时间,我会把它给你的。现在只有两个来小时了,对吗?”
芬恩点燃一支帕塔加斯烟,凯斯看着蓝色烟雾在电脑创意空间里飘浮。
“你这家伙,”芬恩说,“可真他妈讨厌!—线通在这儿,如果你真像他的话,事情就简单了。他是个构念,只是个ROM,所以他总是做我要他做的事。比如说,在我的规划中,莫莉是没有机会闯入阿什普尔伟大的死亡场景里的。”他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凯斯问。
“为什么有人要自杀?”那身影耸了耸肩。“如果有人要自杀,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得花上十二个小时分析他历史上的各种因素,以及这些因素之间的联系。他早就打算做这件事,但又不断地回到冷藏室。天啊,他是个令人生厌的老混蛋!”芬恩厌恶地皱起眉头。“简而言之,这一切主要跟他杀害他妻子的原因有关。那么是什么使他彻底疯狂了呢?因为小3简找到了一种改变他低温系统控制程序的方法。太精妙了!所以从根本上说,是她杀了他。然而他却以为是他自己杀了自己,而你的朋友——复仇天使则以为是她用浸满有壳水生动物毒汁的箭要了他的命。”芬恩轻轻把烟头弹到矩阵的下面。“唔,事实上,我想我的确向3简稍微暗示了一下,告诉她该如何去干,知道吗?”
“温特穆特,”凯斯字斟句酌地说。“你告诉过我你只是某个东西的一部分。你说如果任务完成了,莫莉找到了正确的字眼对那头颅说了以后,你就不存在了。”
芬恩流线型的脑袋点了点。
“那么,到时我们将跟谁打交道呢?如果阿米蒂奇死了,你又要走,那么到底谁来告诉我怎么把这些该死的毒囊从我的系统中除掉呢?谁又把莫莉从那里弄出来呢?我是说,在哪儿,我们把你从硬接线切开后,我们到底会在哪儿呢?”
芬恩从衣袋里拿出一根牙签,像外科医生检查解剖刀一样挑剔地注视着。“问得好!”他终于说。“你知道鲑鱼吗?这种鱼,听我说,它们被迫逆流而游,明白了吗?”
“不!”凯斯说。
“咳,我自己就是被迫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想使你们服从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让我们称它们为推测,这样就会花掉你们一辈子的时间。因为我对此想很多,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当这事结束之后,如果我们做对了,我会成为一个更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大得多的东西。”芬恩抬起头环视了一下矩阵。“然而我现在的这些部分仍将继续存在。你会得到报酬的。”
凯斯真想跳上前去,掐住那身影褪色围巾结上的脖子,将拇指深深陷进芬恩的喉咙。但他强忍住了。
“好了,祝你好运!”芬恩说。他转过身,手放在口袋里,开始步履艰难地返回到绿色拱形里。
“嘿,笨蛋!”芬恩走了十几步后,一线通说。那身影停了下来,侧过身子。“我呢?我的报酬呢?”
“你会得到你那份的。”那身影说。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那窄窄的花呢背影远去,凯斯问。
“我想被抹掉,”构念说,“这事儿我告诉过你,记得吗?”
迷魂光令凯斯想起了少年时代的熟悉情景。凌晨,商业区人迹稀少,在午夜过后几小时断断续续的宁静里,在那些人口密度很低的地方,你会有一种麻木的期盼,一种当你注视着昆虫在昏暗的商店门灯周围爬来爬去时的紧张感。他还想起了斯普罗尔的周边地带,那里虽然远离整夜喧嚣的繁华中心区,但也有一种被正在醒来的世界里的熟睡的居民包围的感觉,而这个世界,他并无兴趣去游览或认识。平淡的生意暂时停止了交易,但单调重复的活动又将很快开始。
现在莫莉的速度慢了下来,不是知道她已接近目标,就是腿又不对劲了。内啡肽减弱了的疼痛又一阵阵袭来,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小心地调整呼吸。她从许多凯斯陌生的东西旁边经过,不过他已经没有好奇心了。有一间房子里摆满了书架,上百万张发黄的纸被挤压在布和皮的封面之间,书架上等距离地贴着按字母和数字编码的标签;在一条拥挤的长廊里,凯斯通过莫莉那并不好奇的眼睛看见一块破碎的、满是灰尘的玻璃,她的目光顺着铜饰板不经意地扫过去,上面用法文写着:“新娘被单身汉们剥得精光。”她伸手去摸,人造指甲“咔哒”碰到了罩在碎玻璃上的莱克桑夹板。这儿曾是一些嵌着镀铬边框的黑色玻璃圆门,显然是进入泰西埃—阿什普尔低温群房的人口。
自从那两个非洲人开着小车经过之后,她再没看见别的任何人。在凯斯看来,他们接受了一种幻想似的生活;他想象着他们慢慢走过迷魂光的大厅,黑色的光头在闪亮,脑袋一颠一颠的,而其中一个还在唱着那支单调的歌。这一切根本不像凯斯所预想的迷魂光别墅的样子,有些东西倒是与卡斯的神话城堡和依稀记得的童年时代对野寇崽内部密室的幻想相吻合。
07:02:18。
一个半小时。
“凯斯,”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她低下僵硬的身子,坐在一堆光亮的钢板上,每块钢板的抛光处都由不平的透明塑料外层保护着。她在最上面那块钢板的塑料上凿了一个洞,刀片从拇指和食指间滑了出来。“腿不好,你知道吗?没想到爬这么高,内啡肽不再能止痛了。所以也许——也许,对吗?——我这儿有麻烦了。如果我在这儿放弃,在里维埃拉之前放弃,会怎么样呢?”她伸开腿,揉着莫登聚碳物和巴黎皮裤下面的大腿肌肉。“我想让你告诉他,告诉他是我,明白吗?就说是莫莉,他会知道的,行吗?”她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墙壁没作任何装饰,这里的地板是未经加工的月球混凝土,空气里有股树脂味。“妈的,老兄,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听!”
凯斯。
她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站起来,点了点头。“温特穆特告诉你了些什么,老兄?他告诉你玛利—弗朗斯了吗?她是泰西埃,即泰—阿的一半,是3简的母亲。我想也是那个被阿什普尔弄死的傀儡的母亲。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在那个单间里……很多事情……他告诉了我他为什么不得不以芬恩或是别人的样子出现。那不只是面具,他用真人的外貌作为调节阀,把自己换到低档以便能与我们交谈。这种样子被称为模板,个性模型。”她抽出箭弹枪,一瘸一拐地沿着走廊前进。
没作装饰的金属和凹凸不平的环氧树脂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粗糙的隧道。凯斯最初还以为那是在坚硬的岩石上炸出来的。莫莉仔细查看它的边缘,发现金属实际上被护墙板覆盖了,这种护墙板,无论看上去还是摸起来都像冰冷的石头。她蹲下,摸了摸铺在人造隧道地上的深色沙子。它们摸起来像沙,冰冷干燥,但是当她把手指抽出来后,它们却像液体一样合拢了,表面像是没被动过一样。隧道在前面十几米处转了个弯。刺目的黄色光线把阴影投在有缝的假岩石墙上。凯斯猛然一惊,他注意到这儿的重力几乎接近地球重力,这意味着她刚才又不得不下行了。他现在完全迷失了,牛仔们对空间的迷失都有一种特殊的恐惧。
但是她并没有迷失,他告诉自己。
什么东西从她两腿间急匆匆地走过,滴答滴答地走在无沙的地上。一个红色电子显示器闪亮了,是布劳恩飞行器。
第一批全息图就在弯道那边,那是一幅三张相连的图画。凯斯还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只是录制品,她就放下了箭弹枪。灯光下的漫画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是莫莉、阿米蒂奇和凯斯。透过莫莉皮外衣下的紧身黑色网眼衣可以看见,她的乳房太大了,腰却细得难以置信,银色镜片遮住了半个脸。她拿着一种极为精致的武器,射程瞄准器、消声器、防火罩的凸缘覆盖物几乎把武器下部的手枪形状的东西全部挡住了。她叉开腿,骨盆向前斜,嘴巴紧闭,显出一副十分愚蠢的凶相。她旁边,阿米蒂奇穿着破旧的卡其制服僵硬地站立着。当莫莉小心地向前走时,凯斯看见他的眼睛是很小的监视器屏幕,每个屏幕上都显示着灰蓝色图像,图像上是冰雪覆盖的荒凉地区和在无声的风中弯下腰的剥光了皮的常青树的黑色树干。
她用指尖抚摸阿米蒂奇的电视眼睛,然后转向凯斯的肖像。在这里,里维埃拉好像——凯斯立刻就知道了这是里维埃拉的杰作——无法找到什么值得嘲弄的东西。那个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的肖像非常接近他每天在镜子里看见的模样,很瘦,肩高耸,深色短发下一张难忘的脸。他该刮胡子了,不过他通常都是这样。
莫莉向后退,逐一审视每幅肖像,都是些静止不动的画面,只有阿米蒂奇眼睛里的东西在动,那是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狂风中的黑色树木。
“想告诉我们什么事,彼得?”她轻声问道,然后向前走了—步,踢了一下莫莉全息图双脚之间的什么东西。金属叮当撞到墙上,肖像不见了。她弯下腰,拾起一个小小的显示装置。“我还以为他能切入这些东西,直接安排节目。”她说着把它扔到了—边。
她走过黄色灯光的光源,那是—个装在墙上的仿古白炽灯泡,灯泡上罩着生锈的弯曲网格。不过这种临时凑成的壁灯有点孩子气。他想起了他和别的孩子在房顶上和在被水冲过的地下室里修筑的堡垒。他想这是一个富家子弟的藏身处,这种粗糙的装饰花费一定不少。他们把这称作“气氛”。
在到达3简的套房入口处之前,她又走过了十几幅全息图。其中一幅描绘的是调味品集市后面一条小巷里那没有眼睛的东西,它正从里维埃拉破碎的身体上挣脱开。有几幅画的是折磨人的场景,审讯者总是军官,受害者全是年轻女子。这些人都具有里维埃拉在二十世纪餐馆表演时的那种骇人的艺术激情,好像他们都在极度兴奋的那一瞬间凝固了。莫莉走过这些全息图时,把脸扭到一边。
最后一幅图又小又暗,就像一幅里维埃拉不得已而从遥远的记忆和时间里拽过来的图像。她得跪下来看;这幅画是从一个很小的孩子的视角投射出来的。别的画都没有背景;人物、制眼、刑具,都是独立表现的,只有这幅是风景画。
瓦砾像深色的大浪冲向五色的天空,浪的边缘耸立着城市塔楼褪了色的残缺轮廓。这瓦砾浪具有网的特征,生锈的金属条就像细丝优美地弯曲着,大块的混凝土还粘在上面。前景可能曾经是市镇广场;有一堆残留物,有点像喷泉。孩子们和一个士兵凝固在喷泉的底部。画面起初令人迷惑不解。在凯斯还没有完全看明白之前,莫莉已经正确地理解了它,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她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站起来。
孩子们。衣衫褴褛的野兽,牙齿像刀在闪光。扭曲的脸上的痛苦表情。士兵仰面躺着、张大嘴巴对着天空,孩子们正在吃他。
“波恩,”她说,声音里带着温柔。“杰作,对吧,彼得?不过你不得不这样。我们的3简,她现在筋疲力竭了,无法为任何不重要的贼打开后门了。所以温特穆特把你发掘了出来。如果你的趣味是这样的话,那就无法超越了。钟爱恶魔者。彼得。”她颤抖了一下。“不过你说服了她让我进来,谢谢!现在我们是同伙了。”
接着她走了起来——实际上是漫步,不顾疼痛——离开了里维埃拉的童年。她从枪套里拔出箭弹枪,把塑料弹仓推出来,放进口袋里,换上另一个。她将拇指钩在莫登套装的领口上,一下子拉开至裤裆处,她拇指的刀片像划破磨旧了的丝绸一样划开了坚韧的聚碳物。她的四肢得到了放松,那些撕碎的残余物一掉在深色的假沙上就把自己掩盖起来了。
这时凯斯听到了音乐声,一曲他不知道的音乐,全是管乐和钢琴声。
3简世界的入口没有门。入口是隧道墙上的一个破旧的五米长的裂口,凹凸不平的台阶通向一个宽阔的浅弯。微弱的蓝光,游动的影子和音乐。
“凯斯,”她说,又停了停,右手握着箭弹枪,左手举起,笑了笑,用湿润的舌尖舔了舔掌心,通过模拟刺激装置的连接亲吻他。“得走了。”
接着她的左手里出现了一个又小又重的东西,她用拇指压着一个微小的螺栓。她正在下降。


*****************************************************************************
第十八章
她只错过了一点点,不然就能出色地完成任务了。凯斯认为她正好落在入口处。正确的姿势;他能感觉到这点,那姿势就像一个牛仔靠近控制板,手指在板上飞舞一般。她做到了:那特征、那动作。她振作起来,忍着腿疼,大步从3简套房外面的台阶走下来,俨然是这里的主人。她的胳膊肘靠在腰部,小臂向上,手腕放松,做出一副摄政时期①的决斗者的冷漠架势,夸张地摆动着箭弹枪的枪口。
这是一种表演,就像因终生对枪战片录像带进行研究而产生的结果。而凯斯就是看这些便宜的录像带长大的。有几秒种,他知道,她是到处惹是生非的英雄,是录像片中的毛索尼,是千叶米基,是可以追溯到李小龙的那些人物。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击败对手。
3简·玛利—弗朗斯·泰西埃—阿什普尔女士为自己划出了一片低矮的地区,并削掉了她继承的迷宫墙。这里与迷魂光壳体内部的地面齐平。她住的那间屋子非常宽敞,房间的尽头消失在反向地平线上,地面被纺锤的弯曲部分遮住了。低矮不平的天花板,是用走廊墙上的那种人造石做成的,地面上零星分散着齐腰高的参差不齐的残留迷宫墙。离台阶十几米处有个长方形的水池,在莫莉跨出最后一步时,凯斯觉得,房子中唯一的光源被淹没在水中。从水池中反射出的移动光团,投影到了天花板上。
他们正在水池边等着。
凯斯知道,为了战斗,神经外科医生们增强了她的反应能力,使她充满了生气,但是凯斯到目前还没有从模拟刺激装置中感受过这种能力。那效果就像慢速转动的磁带,又像是按杀手的反应能力和丰富经验而设计出来的不紧不慢的舞蹈。她好像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三个人:那男子平稳地站在高高的水池边;女子咧开嘴对着酒杯笑;阿什普尔的尸体,他的左眼窝是一个黑洞,眼珠已经腐烂,脸上露出欢迎的微笑。他穿着紫褐色睡袍,牙齿雪白。
那男子向水里跳去,他身材修长,棕色皮肤,体型非常完美。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水面,手榴弹已经从她手上飞了出去。凯斯知道那打破平静水面的东西是什么:一个用十米长的金属线精心捆扎的高能爆炸芯片。
她朝阿什普尔的脸上和胸膛射去一串爆炸镖,他消失了,烟雾从空荡荡的淡绿色浴椅上袅袅升起。
手榴弹爆炸后,婚礼蛋糕般整齐的水柱升起,散开,又落下。她掉转枪口对准3简,可是错误已经铸成。
秀夫甚至还没碰到她,她的一条腿就已经断了。
在卡维里,凯斯尖叫起来。
“你花的时间太长了!”里维埃拉在搜她的口袋时说。她的双手被一个保龄球大小的暗淡的黑色球体套住了。“在安卡拉,我见过一起连环谋杀,”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把她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也是用手榴弹干的。在水池里,它的爆炸力似乎非常微弱,可是他们全都在瞬间命丧于流体静力的冲击。”凯斯感到她试着动了动手指。那球体的材料好像并不比钢化泡沫塑料坚硬。她腿上的疼痛难以忍受。一个红色网纹状图形在她的视觉里移动。“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去动它了。”球体内部好像稍微紧了紧。“它是简在柏林买的性用品,扭动它足够长的时间,就会压出浆来。是他们用来做地板的材料的变异物,我想是跟分子有关的东西吧。你疼吗?”
她在呻吟。
“你好像伤了腿。”在她牛仔裤后面左边的口袋里,他摸到了那板药。“嗯,我来最后尝尝阿里的毒品,真是太及时啦!”
移动的血红色网状物旋转起来。
“秀夫,”另一个声音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快失去知觉了,给她点东西止痛,别让她昏过去。她非常出众,不是吗,彼得?这种眼镜在她那个地方很流行吧?”
“我不知道,”里维埃拉说,“我从没见过她的居住地。我是在土耳其被他们带走的。”
“斯普罗尔,对,我们在那儿有产权。我们曾派秀夫去过。完全是我的错。我让那人进来了,一个窃贼。他偷走了家族终端。”她笑了。“我宽容了他,却惹恼了别人。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我的窃贼。她醒了吗,秀夫?是不是该再多给她一点?”
“再多点的话,她会丢命的!”第三个声音说。
血网变成了黑色。
音乐声又回来了,管乐器和钢琴。舞曲。
凯斯:::::
:::::退
出::::::
凯斯取下带子时,闪亮的字符余像跳过梅尔科姆的眼睛和皱起的额头。
“刚才你在尖叫,老兄。”
他说:“莫莉受伤了。”他喉咙发干,从重力网的边缘拿出一只白色塑料挤瓶,吸了口无味的水。“这事儿的进展可真该死,我烦透了!”
小型克雷监视器亮了。芬恩出现在一堆扭曲的废物前面。“我也烦。我们遇到麻烦了。”
梅尔科姆撑起身子,越过凯斯的头,扭过头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那是谁,凯斯?”
“只是一幅画,梅尔科姆,”凯斯精神不振地说,“我在斯普罗尔认识的家伙。是温特穆特在说话,这画是为了让我们感到随便些。”
“胡说!”芬恩说,“像我告诉莫莉的一样,这些并不是面具。我跟你谈话需要它们,因为我没有你们认为的那种个性。不过这一切都白搭,凯斯,因为像我刚说过的,我们遇到麻烦了!”
“那么你快说清楚,穆特。”梅尔科姆说。
“首先,莫莉的腿不行了,她不能走路了。这样怎么能够完成任务呢?本来应该是她进去,除掉彼得,说服3简,得到那个神奇的字眼,然后到头颅那里去,对它把那个字眼说出来。现在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所以我想要你俩跟着进去。”
凯斯盯着屏幕上的脸。“我俩?”
“还有谁呢?”
“埃诺尔,”凯斯说,“巴比伦摇篮上的那家伙,梅尔科姆的朋友。”
“不!应该是你,应该是了解莫莉、了解里维埃拉的人。梅尔科姆不过是干力气活的。”
“你大概忘了我正在执行任务,记得吗?正在干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干的事……”
“听着,凯斯!时间紧迫,非常紧迫!听着,把你的控制板和迷魂光真正连接起来的,是卡维导航系统上的边频带。你将把卡维引导到我告诉你的非常隐密的对接站。中国病毒已经完全穿过了穗阪电脑的纤维。现在穗阪里除了病毒,什么也没有。你们到达对接站后,病毒就会侵入迷魂光的监视系统,我们会切断边频带。你将带上控制板、一线通和梅尔科姆,去找到3简,从她那里得到那个字眼,干掉里维埃拉,从莫莉手上拿到钥匙。你可以把控制板插入迷魂光系统,了解程序的进展情况。我会为你处理好这事的。头颅的后面有一个标准插口,在一块有五块锆石的板子背后。”
“干掉里维埃拉?”
“干掉他!”
凯斯对着芬恩的图像眨了眨眼,感觉到梅尔科姆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嘿,你忘了点事。”他觉得愤怒的快感在胸中涌起。“你把事情搞糟了。你炸阿米蒂奇的时候,烧坏了抓钩上的控制器,哈尼瓦夹住了卡维,阿米蒂奇烧坏了另一台穗阪,主机也随驾驶舱而去,对吧?”
芬恩点点头。
“那么我们被卡死在这儿了。这说明你失败了,老兄。”他想大笑,但是笑声卡在了喉咙里。
“凯斯,老兄,”梅尔科姆轻声说,“卡维是一艘牵引飞船。”
“这就对啦!”芬恩说着笑了笑。
“你在外面的大世界里开心吗?”当凯斯重新切入时,构念问。“是温特穆特有请……”
“是的,没错。邝还行吧?”
“好极了!杀手病毒。”
“好了,我们遇到些麻烦,不过正在处理。”
“也许你打算告诉我吧?”
“没时间了。”
“好吧,老弟,不用管我,反正我是死人。”
“走开!”凯斯说着转入了莫莉的意识,避开了一线通刺耳的笑声。
“她向往一种不与个人意识有牵连的状态。”3简说着把一根有着头像浮雕的胸针伸到莫莉面前。浮雕很像她自己。“兽性的狂喜。我想她把前脑的进化看作是一种横向的发展。”她收回胸针细看,倾斜着让光线从不同角度射在上面。“只有在某种增强的状态下,一个人——一个家族成员才能蒙受自觉意识方面更多的痛苦……”
莫莉点了点头。凯斯想起了那剂针药。他们给她注射的是什么?疼痛尚未完全消失,还有一种挤压的紧绷绷的感觉,就像霓虹灯的螺纹管盘绕在她腿上,粗麻布的感觉,煎磷虾的味儿——这使他畏缩。如果他不去注意它,印象就重叠,成了一种白噪声的感觉同等物。如果那剂针药能对她的神经系统起这种作用,那么她的心情又会怎么样呢?
她的视觉很正常,清晰而明亮,甚至比平常更敏锐。一切都好像在振动,每个人或者每件物品都调到了一个稍有偏差的频率。她的手放在大腿上,仍被黑球锁着。她坐在一把浴椅里,断腿直直地支撑在她前面的骆驼皮踏脚垫上,3简坐在对面的脚垫上,裹着一件带风帽的羊毛斗篷,斗篷显得过大,羊毛没经过漂白处理。她非常年轻。
“里维埃拉上哪儿去了?”莫莉问,“注射药品去了?”
3简在厚重的浅色斗篷的褶皱下耸了耸肩,把眼睛上的一缕头发甩开。“他告诉我什么时候让你进来,”她说,“但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切都很神秘。你会伤害我们吗?”
凯斯感到莫莉犹豫不决。“我应该杀了他!应该尽力把忍者杀掉,然后我应该与你谈谈。”
“为什么?”3简问。她把浮雕塞进斗篷里的一个口袋。“为什么?谈什么?”
莫莉好像在研究她高高的优美的颧骨、大嘴巴、窄窄的鹰钩鼻。3简的眼睛极为深邃。“因为我恨他!”她最后说,“因为我就是被这样设计的,因为他就是他,我就是我!”
“为了那表演,”3简说,“嗯,我看过那表演。”
莫莉点了点头。
“那么又为何要杀秀夫呢?”
“因为他们是顶尖高手。因为他们中的一个曾经杀了我的伙伴。”
3简变得神情严肃。她扬起眉头。
“因为我得看着,”莫莉说。
“那么我们真的应该谈谈了,你和我?像这样吗?”她的深色秀发从中间分开,拢在后面打成了一个很标准的髻。“我们现在就谈吗?”
“把这个取下,”莫莉举起套着的手说。
“你杀了我父亲,”3简说,她的语气没有一点变化。“我在监视器上看见的。我母亲的眼睛。他这样称监视器。”
“他杀了一个傀儡,那傀儡看上去像你。”
“他喜欢无拘无束,”她说。这时里维埃拉已经站在她身旁,药品使他容光焕发,他还穿着在宾馆屋顶花园穿的那件泡泡纱斑马服。
“认识了吧?她是个有意思的女子,没错吧?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这么认为。”他从3简旁边走过。“那是行不通的,你知道。”
“是吗,彼得?”莫莉勉强咧开嘴笑了笑。
“温特穆特不是第一个犯这种错误的人。他低估了我。”他跨过贴着瓷砖的水池边沿,走到一张白色珐琅桌前,把矿泉水倒进一只笨重的水晶高脚杯里。“他和我谈过,莫莉。我想他跟我们所有的人都谈过,跟你、凯斯和无论什么样的阿米蒂奇都谈过。他无法真正了解我们,你知道。他有简介,但不过只是些统计资料而已。你也许是‘统计动物’,亲爱的,凯斯什么也不是,而我却拥有不可按其本质估量的特性。”他喝了口水。
“那么到底是什么特性呢,彼得?”莫莉问。她的语调没有变化。
里维埃拉满脸堆笑。“倔强!”他走回到两个女人身边,摇着水晶杯里剩下的水,好像他喜欢那东西的重量似的。“一种对没有来由的行为的享受。我刚作了一个决定,莫莉,一个完全没有理由的决定。”
她抬头凝视着他,等待着。
“噢,彼得!”3简带着一种孩子才有的温婉的恼怒说。
“没有什么字眼要告诉你,莫莉。他对我说过这事。3简当然知道密码,但是你不会得到,温特穆特也不会。我的简是个雄心勃勃的女子,也很倔强。”他又笑了笑。“她对家族帝国有自己的一套设想。两个疯狂的别出心裁的人工智能人只会挡道,所以她的里维埃拉要来帮助她渡过难关,你瞧。彼得说,坐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播放爸爸喜欢的爵士音乐,让彼得为你召集一帮人来跳舞,一舞池的人,让死去的阿什普尔王醒来。”他喝干杯子里的矿泉水。“不!你不该这样做,爸爸,你不该这样做,因为彼得已经回家了!”这时,可卡因和度冷丁带来的快乐使他脸色变得通红,他把杯子朝着莫莉左眼的镜片掷过去,视觉立时变成一片明亮的血红色。
凯斯取下带子时,梅尔科姆正平卧在座舱的天花板上。他腰上的一条吊带被缓冲绳和灰色橡胶吸垫系在两边的板上。他没穿衬衣,正拿着显得很笨拙的失重扳手拨弄着一块中央面板。他取下另一颗六角头螺钉时,螺钉上的逆向粗弹簧发出“嘣”的一声。马卡斯·卡维在重力的挤压下吱嘎吱嘎响起来。
“温特穆特要把我们送进对接站。”天国人说着把六角头螺钉扔进他腰间的一个网眼袋里。“对接时由梅尔科姆导航,同时也需要我们的工具。”
“你把工具放在那后面厂凯斯伸长脖子,看着条状肌肉在他棕色的背上隆起。
“这个。”梅尔科姆说着从面板后拉出长长的一包用黑色涤纶布裹着的东西。他用一颗六角头螺钉固定面板,还没干完,黑色包裹就向后飘去。他用拇指开启了工具带灰色垫子上的真空阀,挣脱身子,然后收回他刚才取出来的东西。
他蹬了一下,滑过他的仪器,抓住凯斯的重力网框架。这时,中央屏幕上闪现出绿色的对接示意图。他把自己拉下来,用厚厚的、剪过的拇指指甲扒开包上的胶带。“在中国,有个人说真理来自这个。”他说着打开包着的一挺古老的雷明顿机关枪,枪身上涂满了机油,枪管破裂的前部被切去了几毫米,肩托则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缠着黑色胶带的木握把。他身上有一股汗味和大麻味。
“你只有这一挺吗?”
“是的,老兄。”他用一块红布把黑色枪管上的油擦掉,黑色涤纶包装布在他另一只握着枪把的手中被揉成一团,“我们是拉斯特法里海军,请相信这一点!”
凯斯把带子从脑门上拉下来,根本没打算要再戴上得克萨斯导管,他终于能够在迷魂光别墅里真正地撒泡尿了,即使这是最后一泡尿。
他又切入矩阵。
“嘿,”构念说,“该死的彼得简直发疯了!”
他们现在好像成了泰西埃—阿什普尔冰的一部分;翠绿的拱形变宽了,长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实体。绿色在包围着他们的中国病毒平面中占据了优势。“接近了吗,南黑王?”
“非常近,很快就需要你了。”
“听着,黑兄。温特穆特说邝在我们的穗阪电脑里牢牢地扎下了根。我要把你和我的控制板从电路上拔下来,把你带进迷魂光,再把你插进去,插入那儿的监视程序。温特穆特还说,邝病毒将渗透到那里。然后我们从里面动手,穿过迷魂光网络。”
“太妙了!”一线通说,“只要我能逆向行动,我才不愿意干那些简单的事呢!”
凯斯转入莫莉的意识。
他进入了黑暗之中,一种剧烈搅动的牵连感,她的疼痛是铁腥味、西瓜味和扑打她脸颊的飞蛾翅膀的混合体。她失去了知觉,他无法进入她的梦境。当视觉芯片闪亮时,字母数字被光环所围绕,每个字母数字周围都有模糊的粉色光环。
07:29:40。
“我对此很不高兴,彼得!”3简的声音好像来自空旷的远方。他意识到,莫莉能够听见,接着他调整好自己。模拟刺激装置没有受损,还在原处,他能感觉到它碰着了莫莉的肋骨。她的耳朵记录下了那女子声波的振动。里维埃拉简短含糊地说了点什么。“可是我不知道,”3简说,“这没趣!秀夫将从特别护理室带一支医疗队来,但需要一个外科医生。”
一阵沉默。凯斯清楚地听到了拍打池壁的水声。
“我回来的时候,你正在告诉她什么?”现在里维埃拉离得很近。
“我的母亲。她叫我讲的。我想尽管秀夫给她打了针,她仍然很惊愕,你为什么这样对待她?”
“我想看看那东西会不会碎。”
“一只镜片的确碎了。等她醒来后——如果她醒来的话——我们会知道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她非常危险,太危险了!如果我不在这儿转移她的注意力,用阿什普尔迷惑她,我自己的秀夫引她扔出炸弹,你会在哪儿呢?在她的控制下了!”
“不会,”3简说,“我有秀夫。我想你并不十分了解秀夫,而她显然很了解。”
“想喝点什么?”
“酒,白葡萄酒。”
凯斯退了出来。
梅尔科姆正躬身在卡维控制台前,敲出对接顺序命令。控制台中央屏幕显示出一个代表迷魂光对接站的固定红色方块。卡维是个更大些的正方形,呈绿色,正在慢慢缩小,随着梅尔科姆的命令摆来摆去。左边,一个小一点的屏幕上显示着卡维和哈尼瓦靠近纺锤弯曲部分的轮廓图。
“我们有一小时,老兄!”凯斯说。他把光纤带从穗阪电脑上扯下来。他控制板上的备用电池够用九十分钟,可是一线通的构念会额外增加消耗。他机械地快速行动,用微孔胶布把构念贴在小野—仙台的底部。梅尔科姆的工作带飘了过来,他伸手抓住,取下两节缓冲绳和绳上的灰色长方形吸垫,卡上绳扣,把吸垫粘在控制板两边,用拇指按了按,确保它们粘牢。控制板、构念和临时凑合起来的肩带悬在他前面,他费力地穿上外套,检查了口袋里的物品:阿米蒂奇给他的护照,与护照上的名字相同的存储库芯片,进入自由之岸时发的信用卡芯片,从布鲁斯那儿买的两板β苯乙胺,一卷新日元,半包颐和园烟和飞镖靶。他把自由之岸芯片往肩后一扔,听见它“咔哒”碰在俄国洗涤器上。他正想把金属飞镖靶也扔掉,但是反弹回来的芯片猛敲在他的后脑勺上,然后又旋转着飞走,碰到了天花板,落下来从梅尔科姆的左肩擦过。天国人中断了导航,转过身来看他。凯斯看了看飞镖靶,然后把它塞回口袋,他听见了衬里撕破的声音。
“你没听到温特穆特说的话,老兄,”梅尔科姆说。“温特穆特说他为卡维对接而搞乱了安全系统。卡维将作为他们正在等候的一条从巴比伦来的飞船进入对接站。温特穆特为我们发送了密码。”
“我们要穿套装吗?”
“太重了!”梅尔科姆耸耸肩。“我没让你出来,你就呆在网里。”他把最后的顺序命令敲入控制台,抓住导航板两边破旧的粉红色手把。凯斯看见绿色正方形又缩小了几毫米,最后与红色方块重叠在一起。在小的那个屏幕上,哈尼瓦放低船头,想避开纺锤弯处,但还是被套住了。卡维仍然像只被捕的幼虫粘在它下面。牵引飞船发出尖啸震颤起来。两条机械吊臂弹出来抓住细长的黄蜂型物体。迷魂光挤压出一个试探性的弯曲黄色长方形,为卡维打通了一条穿过哈尼瓦的路。
一阵擦声从船头抖动的捻缝藻体外面传来。
“老兄,”梅尔科姆说,“注意,我们有重力了。”十几样小东西同时掉到舱板上,好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当凯斯的内脏被调整到相应的位置时,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控制板和构念掉下来,敲痛了他的大腿。
他们现在附在纺锤上,正随着它旋转。
梅尔科姆伸开双臂,两肩放松,摘下粉红色头罩,脱出身子。“现在,快,老兄!你不是说时间很宝贵吗?”
------------------------
①在英国指1811—1820乔治三世精神失常后由其子摄政的时期,在法国指1715—1723路易十五成年前由奥尔良腓力二世摄政的时期。


*****************************************************************************
第十九章
当凯斯迈步走过捻缝卷须,穿过马卡斯·卡维的前舱门时,他提醒自己,迷魂光别墅是个寄生建筑物。它从自由之岸获取空气和水,而没有自己的生态系统。
从对接站伸出来的进出通道管,比凯斯跌跌绊绊穿过的那条到达哈尼瓦的通道精致多了,它是为在纺锤的旋转重力中使用而设计的。这是一条瓦楞通道,由必备的水泥构件相连,每隔一段就套着一圈韧性良好的不打滑的塑料,这些塑料圈便成了阶梯。通道绕着哈尼瓦而上;它与卡维舱门相连的一段处在水平位置,然后就垂直向左上方弯曲,沿着快艇外壳的弯处延伸。梅尔科姆已经在顺着圈子朝上爬了。他左手使劲向上拉,右手提着雷明顿机枪。他穿着一套污渍斑斑的宽松工作服、无袖的绿色尼龙外衣和一双鲜艳的红底破帆布运动鞋。他每爬上一个塑料圈,通道就轻微地晃动一下。
凯斯临时用的背带吊着小野—仙台和一线通的构念,带扣陷进了他的肩膀。现在他只觉得恐惧,一种广义的恐惧。他不去理会,迫使自己重新回忆阿米蒂奇所讲的有关纺锤和迷魂光别墅的事情。他开始往上爬。自由之岸的生态系统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因此很有局限性。天国是个封闭系统,没有外部物质也能够循环运作多年。自由之岸虽可自己生产空气和水,但是却要靠不断运入的食物和有规律增加的土壤养分来维持。迷魂光别墅则什么都不生产。
“老兄,”梅尔科姆轻声说,“上来,到我身边来。”凯斯靠着圆形楼梯的边缘徐徐移动,爬上最后几级。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微微凸出的平滑舱门,直径有两米。管子的水泥构件埋进了有弹性的舱门门框里。
“那么我们……”
舱门向上打开,凯斯闭上了嘴,微弱的压力差点把粉末吹进他的眼里。
梅尔科姆顺着边缘爬上去,凯斯听到机枪保险栓松开的咔哒声。“你得快点……”梅尔科姆蹲在那儿低声说。凯斯旋即爬到了他身边。
舱口在一间拱顶圆形屋子的中间,地上铺着蓝色防滑塑料地砖。梅尔科姆用肘轻轻碰了碰他,指了指,他看见一台监视器嵌在弧形墙面上。屏幕上,一个有泰西埃—阿什普尔特征的高大年轻人正把深色外衣袖子上的什么东西掸掉。他站在一道舱门边,那地方与凯斯他们跟下所在的这间屋子一模一样。“非常抱歉,先生!”一个声音从舱门上的格栅传来。凯斯抬头瞅了一眼。“还以为你们会晚一些到达轴线对接站。请等一会儿!”监视器上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把头一甩。
他们左边的门一滑开,梅尔科姆就闪到一旁,机枪已准备好了。一个穿着橘黄色工作装的矮个子欧亚混血儿走过来,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他张开嘴,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又闭上了嘴。凯斯瞧了瞧监视器。一片空白。
“谁?”那人终于说。
“拉斯特法里海军!”凯斯说着站起来,电脑创意空间控制板砰的一声撞到那人的屁股上。“我们只想插入你们的监视系统。”
那人倒吸一口气。“这是测试吗?是忠诚检查,一定是忠诚检查。”他在橘黄色套服的裤腿上擦了擦手心。
“不,老兄,这是真正的检查!”梅尔科姆站起来,用雷明顿机枪指着欧亚混血儿的脸。“你去启动系统。”
他们跟着那人进了门,来到一条走廊上。凯斯对光滑的混凝土墙和重叠着地毯的不规则地面都很熟悉。“漂亮的地毯,”梅尔科姆说,他捅了捅那人的背。“有股教堂味儿。”
他们来到另一台监视器前,一台古老的索尼放在有键盘和一排排插板的控制台上。他们刚停下,屏幕就亮了,芬恩好像从他那“全息测量技术”的前屋走出,咧着嘴朝他们笑。“好,”他说,“梅尔科姆把这家伙从走廊带到打开的锁柜,把他塞进去,我会锁上门的。凯斯,你用最上面那块板的左边第五个插孔,控制台下的柜子里有转换插头,把小野—仙台二十针换成日立四十针。”梅尔科姆推着他的俘虏走了。凯斯跪下,在各种各样的插头里翻找,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他把控制板插入转换插头,然后停顿了片刻。
“你非得以这种样子出现吗,老兄?”他问屏幕上的脸。芬恩被朗尼·佐的图像一次抹掉一排,佐靠在贴着斑驳的日本广告画的墙上。
“你想要什么东西都行,亲爱的,”佐慢吞吞地说,“只要为朗尼服毒品……”
“不!”凯斯说,“还是芬恩的好些!”佐的图像一消失,他就把日立转换插头插进插座,将带子套在额头上。
“你被什么事耽误了?”一线通问道,然后笑了起来。
“叫你别这样!”凯斯说。
“开玩笑,老弟,”构念说,“预定的行动时间出了差错。让我看看这儿有什么……”
邝程序已是绿色,跟泰—阿冰的色彩一样。当凯斯注视的时候,它在逐渐变暗,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静止的黑色鲨鱼样的东西。断裂线和幻象现在消失了,那东西看上去就像马卡斯·卡维一样真实,是一架没有机翼的古老喷气式飞机,它平滑的外壳镀着黑色的铬。
“完全正确!”一线通说。
“对!”凯斯说,然后转入莫莉的意识。
“对那事,我很抱歉!”3简边说边给莫莉的头缠绷带。“我们的医疗队说没有脑震荡,对眼睛没有造成永久性伤害。你来这儿之前,对他并不十分了解吧?”
“根本不认识他,”莫莉阴郁地说。她仰卧在一张高床上或者说是带垫的桌子上,凯斯感觉不到她受伤的腿。最初注入的药物所引起的牵连感好像已经消失。那黑色的球不见了,但是她的手被她看不见的软带子捆着,仍然不能动弹。
“他想杀了你。”
“大概是吧。”莫莉说,抬头望着粗糙的天花板,一道亮光从上面掠过。
“我想我不会让他这样干的。”3简说。莫莉痛苦地扭过头注视着她深色的眼睛。
“别戏弄我了!”她说。
“不过我想我可能会喜欢这样做。”3简说着弯下身来吻她的额头,用一只温暖的手把她的头发撩到后面。她的浅色斗篷上有些血斑。
“他现在去哪儿了?”莫莉问。
“也许又去注射了,”3简伸直身子说。“他焦急地盼望着你的到来。我想,护理你恢复健康可能是件快乐的事,莫莉。”她笑了,心不在焉地在斗篷前部上下擦拭着一只沾满了血的手。“你的腿得重新安装,这事我们可以安排。”
“彼得怎样?”
“彼得,”她轻轻摇了摇头,一缕头发松开了,掉在前额上。“彼得变得太乏味了。我发现用毒品的人总的来说都很乏味。”她格格笑起来。“无论谁都一样。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父亲就是个瘾君子。”
莫莉一下子紧张起来。
“别这么惊诧!”3简的手指摸着皮牛仔裤腰带以上的皮肤。“他的自杀是由于我修改了他的冷冻期安全极限的结果。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他。他最后一次去休眠后,我才被放出来。对他的一切,中心都很了解,而我却所知不多。我看见他杀了我母亲。等你好一点后,我会让你看看。他在床上扼死了她。”
“他为什么要杀死她呢?”她没缠绷带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脸。
“他无法接受她为我们家族指明的方向。她委托制造了我们的人工智能人。她非常有远见,想象过我们与人工智能人的共生关系,这些人工智能人是公司决定为我们制造的。我应该说,这是明智的决定。泰西埃—阿什普尔会永生,一个蜂巢,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更大的实体的组件。有趣极了。我会把她的磁带放给你看的,有将近一千小时呢。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随着她的死,她指明的方向也迷失了,所有的方向都迷失了。我们开始把自己藏进洞穴里,现在大家都很少出去,只有我例外。”
“你说你试图杀死老人?你修改了他的低温程序?”
3简点了点头。“有人帮助我,是一个幽灵。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在公司的中心有些幽灵。声音。它们中的一个,你叫作温特穆特,它是我们伯尔尼人工智能人的图灵代码,然后操纵你的实体只是一个子程序。”
“它们中的一个?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个。可是那一个好多年都没有对我说话了。我想,它放弃了。我猜想我母亲要求在原始软件中设计的某些智能,需要由它们两个来体现。她如果觉得有必要,她会是个守口如瓶的女人的。来,喝!”她把一根弹性塑料管放在莫莉的嘴唇上。“水。只喝一点点。”
“简,亲爱的!”里维埃拉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兴地问,“你很快乐吗?”
“别打扰我,彼得!”
“扮演医生……”突然莫莉看见了自己的脸,图像悬在离她鼻子十厘米远的地方,没有绷带,左边的植入物破碎了,一根长长的银色塑料手指深深插进鲜血淋淋的眼窝。
“秀夫,”3简说着摸着莫莉的胃部,“如果彼得不走开就弄伤他。去游泳,彼得!”
投影消失了。
07:58:40。时间在缠着绷带的眼睛的黑暗里显示出来。
“他说你知道密码,彼得说的。温特穆特需要这密码。”莫莉说。凯斯突然意识到尼龙绳系着的丘伯钥匙正靠着她的左乳内侧。
“是的,”3简说着拿开了手。“我知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想我是在梦中了解到的……或者是在我母亲上千小时的日记里了解到的。但我想彼得竭力主张我不说出来是很有道理的。如果我对这一切的理解是正确的话,那么我还是对付图灵;如果幽灵们不是变幻莫测,它们就一钱不值。”
凯斯退出了矩阵。
“奇怪的顾客,哈?”芬恩在旧索尼监视器上咧着嘴对凯斯笑。
凯斯耸耸肩。他看见梅尔科姆沿着走廊回来,一只手提着雷明顿机枪。天国人在笑,他的脑袋随着凯斯听不到的音乐节奏来回晃动,两根细细的黄色连线从耳朵接到无袖外套的口袋里。
“配音,老兄。”梅尔科姆说。
“你真是他妈的疯了!”凯斯对他说。
“听起来挺不错,老兄。货真价实的配音。”
“嘿,伙计们,”芬恩说,“准备行动!你们的交通工具来了。我不能像8简的影片欺骗看门人那样顺利地对付许多号码,但是我可以让你们搭车到3简的住地。”
当无人驾驶的维修车在走廊尽头粗陋的混凝土拱形下转人视线时,凯斯正把转换插头从插座上拔下来。这车也许是那两个非洲人开的那辆,即使是这样,他们现在也已经走了。在低矮的座位后面,小型操纵器紧贴在衬料上,布劳恩飞行器的红色显示器正平稳地闪动着。
“公共汽车来了。”凯斯对梅尔科姆说。


*****************************************************************************
第二十章
他又失去了愤怒,但很怀念这种愤怒。
小车很挤,梅尔科姆将雷明顿机枪横放在膝上,凯斯把控制板和构念抱在胸前。小车行驶的速度超过了设计范围;它头重脚轻,转弯的时候,梅尔科姆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朝弯道内侧一边靠过去。车向左转时这倒还不是个问题,因为凯斯坐在右边,但是右转弯时,天国人就会往他和他的装置这边靠,把他挤得紧贴着座位。
他不知道他们这是在什么地方。一切都很熟悉,但是他又不敢肯定以前真正见过。一条弯曲的走廊上排列着木头展箱,陈列着他确信不曾见过的收藏品:大鸟的头骨、钱币、银箔面具。维修车的六只轮子压在多层地毯上悄无声息,只有马达在嗡嗡轰鸣。当天国人随着车子急转弯而朝凯斯这边靠过来时,凯斯偶尔可以听到他泡沫耳塞里传出来的微弱的天国配音。凯斯放在外套口袋中的飞镖靶因不断受到控制板和构念的挤压而紧紧抵着他的臀部。
“你有表吗?”他问梅尔科姆。
天国人摇了摇头。“时间就是时间。”
“天啊!”凯斯说,闭上了眼睛。
布劳恩飞行器疾冲过拱起的地毯,伸出一只带垫衬的爪子敲打着一扇巨大的破旧的深色长方形木门。小车在他们身后发出咝咝声,一些蓝色火花从散热板里冒出来。火花落在车下的地毯上,凯斯嗅到了烧焦的羊毛味。
“是这儿吗,老兄?”梅尔科姆盯着门,吧嗒拉上机枪的保险栓。
“嘿!”凯斯说,他是对自己而不是对梅尔科姆说,“你以为我知道吗?”布劳恩旋转着球形身体,电子显示器闪亮了。
“它要你开门。”梅尔科姆点着头。
凯斯走上前,试了试华丽的球形铜把手。门上与眼部齐平处装着的一块铜板,已显古旧,当初刻在上面的字母已经变得像蜘蛛网那样模糊不清,都是很久以前死去的人的职务或官名,早就被人遗忘了。他不知道迷魂光里的这些东西究竟是泰西埃—阿什普尔亲自一一挑选的,还是他们从什么欧洲大亨那儿成批买进的。他慢慢推开门时,门上的铰链发出痛苦的呻吟。梅尔科姆举起雷明顿机枪从凯斯身边挤了进去。
“书!”梅尔科姆说。
书房,满屋是贴着标签的白色金属书架。
“我知道我们在哪儿。”凯斯回头看了看维修车。一缕青烟从地毯上升起。“进来吧,”他说。“小车。小车?”它并没有动。布劳恩正扯着他的牛仔裤腿,夹住他的脚踝。他真想一脚把它踢开,但忍住了。“怎么啦?”
它滴答滴答走进门。他跟在它后面。
书房的监视器也是台索尼,跟第一台同样旧。布劳恩在监视器下面停住,轻盈地跳了一下。
“温特穆特?”
熟悉的面孔又出现在屏幕上。芬恩笑了笑。
“该进去查看一下了,凯斯,”芬恩说,他的眼睛在香烟烟雾中眯成了一条缝。“来吧,切入!”
布劳恩跳到他的脚踝上,顺着腿朝上爬。它的操纵器透过薄薄的黑布挤压着他的肌肉。“讨厌!”他把它推到一旁,它碰在墙上,两条腿一个劲儿地移动活塞,徒劳地压缩着空气。“那该死的东西怎么了?”
“烧坏了!”芬恩说,“别管它,没问题。现在切入!”屏幕下有四个插孔,其中一个可以插进日立转换插头。
他切入矩阵。
除了灰色空间,什么也没有。
没有矩阵,没有格栅,没有电脑创意空间。
控制板不见了。他的手指在……
在意识的边缘,一个东西从黑色镜面上急速向他冲来。
他想尖叫。
在海滩的转弯处似乎有一座城市,但很遥远。
他蹲坐在潮湿的沙上,手臂紧紧抱住膝盖,浑身发抖。
他这样坐了很长时间,甚至颤抖停止以后也还坐着。城市,如果是城市的话,显得很低,灰蒙蒙的,有时它又被激浪卷起的薄雾遮住了。他一度认为这根本不是城市而是一幢单独的建筑物,也许只是一座废墟,他无法判断它有多远。沙子呈现出还没有完全因变黑而失去光泽的白银的颜色。长长的海滩上全是沙,很潮湿,他屁股下面的牛仔裤被水浸湿了……他抱住自己摇晃,唱着一支既无歌词也无曲调的歌。
天空也呈银色,但又与沙滩的颜色不太一样。千叶,像千叶的天空。是东京湾吗?他扭过头,注视着海面,希望看到富士电力公司的全息标识,看到无人驾驶直升飞机,任何东西都行。
一只海鸥的叫声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一阵风吹过。沙子刮在脸上,他感到阵阵刺痛。他把头埋在膝上哭了起来,他的抽泣声像找寻同伴的海鸥的叫声那样遥远而陌生。热尿湿透了他的牛仔裤,流进了沙里,很快就被水面上拂来的风吹冷了。他的眼泪流干了,喉咙痛得厉害。
“温特穆特!”他对着膝盖咕哝道,“温特穆特……”
暮霭笼罩了一切。他又开始发抖,寒冷终于迫使他站起身。
他的膝盖和肘部很痛。鼻涕流了出来,他用袖口擦掉,然后开始摸索一个个空口袋。“天啊!”他耸起肩膀,把手插到腋下取暖。“天啊!”他的牙齿磕碰起来。
潮水在海滩上留下的图案比任何东京花匠修剪出来的都要精致。他朝现在已看不到的城市方向走了十几步,然后转过身,回头凝望黑沉沉的远方和他留在海滩上的脚印。暗淡的沙上没有别的痕迹。
他估计在他注意到光亮之前,已经走了至少一公里。他正在和拉策交谈,是拉策先指出他右边的那点橙红色光亮的,那光亮远离海浪。他知道拉策不在这儿,酒吧招待只是他想象虚构出来的,并不在他被困的这地方,但这没有关系。他虚构出这个人来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可是拉策对凯斯和他的困境有自己的看法。
“真的,能人,你让我惊讶。为了完成自我毁灭却要踏上漫漫长路。真是多余!在夜城,你已经走到毁灭的边缘,一切都已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麻木你感觉的速度,像喝水一样大量饮酒,琳达带来的甜蜜的痛苦,虎视眈眈的街道。可现在,为了毁灭你却走了这么远的路!使用了多么奇异的道具……挂在太空的游憩胜地,密封起来的城堡,欧罗巴最罕见的腐朽物,封在小盒子里的死人,中国的魔法……”拉策放声大笑,步履艰难地走在他旁边,垂着的粉红色机械手晃来晃去。尽管很黑,凯斯还是能看见箍在酒吧招待黑牙齿上的巴罗克风格的金属架。“不过我想这就是能人的道路,对吗?你需要这个为你创建的世界——这沙滩,这地方。就在这里死吧!”
凯斯停下,转身面对海浪的咆哮和吹过来的扎脸的沙子。“够了!”他说,“呸!我想……”他朝着声音走去。
“能人,”他听到拉策在叫。“光!你看到了光。那儿,那边……”
他又停下,摇晃了一下,跪在几毫米深的冰冷的海水中。“拉策?光?拉策……”
可是现在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他挣扎着站起来,想折回去。
时间在流逝。他一直往前走。
亮光终于在那儿出现,他愈往前走就愈清楚。一个长方形,一道门。
“那里面有火!”他说,声音被风刮走了。
这是座地堡,石头或是混凝土的,埋在黑色沙流中。门廊又低又窄,开在足有一米厚的墙上,但没有门。“嘿!”凯斯轻柔地说。“嘿……”手指拂着冰冷的墙壁。里面有火,入口的两边晃动着阴影。
他猫着腰,三步就走了进去。
一个女子蜷曲在生锈的金属壁炉边。炉子里燃烧着碎木头,风把烟从一个凹陷的烟囱吸了上去。火是唯一的光源,当他的目光碰到那对吃惊的大眼睛时,他认出了她的头带——一条卷起的头巾,上面印着放大的电路图。
那晚,他拒绝了她的拥抱,拒绝了她给他的食物、毯子和碎泡沫塑料窝里她身边的地方。后来他蜷缩在门边,看着她睡觉,听到风在吹打地堡的墙壁。每隔一个多小时,他就站起来,走到临时代用的炉子前,从旁边的柴堆上拿些碎木添上。这一切都不真实,可冷却是实实在在。
她侧身蜷在那儿的火光下,显得不真实。他看着她的嘴,嘴唇微微张开。她就是那个他所记得的与他一道横渡东京湾的女子,这太残酷了!
“卑鄙,不要脸的东西!”他对着风低声说,“别冒险,对吧?别引我上钩!我知道这是……”他不想在声音里流露出绝望。“我知道,听着,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另外那一个。3简已经告诉莫莉。一丛燃烧的灌木。那不是温特穆特,而是你!温特穆特想叫布劳恩来阻止我行动。现在你让我脑死亡了,你把我弄到了这儿,一片荒芜的地区,和一个幽灵在一起,她的相貌仍像我记得的那样……”
她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嘴里叫着什么,把毯子拉过来盖住肩和脸。
“你什么也不是,”他对睡觉的女子说,“你死了,你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听到了吗,老兄?我仍然坐在外面的书房里,只是大脑死亡了。如果你聪明的话,这一切也很快会了结。你无非是想阻止温特穆特的阴谋实现,所以你可以把我拖在这儿。虽然南黑王是个死人,你可以瞬间猜到他的行动,但他仍然会把邝病毒程序运行完。当然,这个讨厌的琳达,对,这一切肯定是你干的,对吗?温特穆特把我卷进千叶的组织时,就想利用她,但是他没能成功,说太难对付了。是你操纵着自由之岸,对吗?把她的脸放在阿什普尔房间里的死傀儡脸上的也是你。莫莉根本没有看见。你只是编辑了她的模拟刺激信号。因为你以为这样能够伤害我,以为我会在意,去你妈的!无论你叫什么。你赢了,你赢了!不过现在这一切对我都已经毫无意义,不是吗?以为我在意?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又在发抖,声音很尖厉。
“亲爱的,”她说着从毯子里扭动着坐起来。“过来睡觉吧。如果你要我坐起来,我会照办的。你得睡觉,对吧?”她睡眼惺忪,声音显得更加温柔了。“你该睡觉了。”
凯斯醒来时,她不见了。火已经熄灭,可是地堡里很暖和,阳光从门廊斜射进来,把一个弯曲的金色长方形投在一个巨大的纤维罐子破裂的边缘上。那是个运输集装箱,他记得在千叶码头见过。透过它边上的破洞,可以看到里面有六七个鲜艳的黄色包裹。在阳光下,它们就像几块巨大的黄油。由于饥饿,他的胃很不舒服。他翻身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罐子边,摸出一个包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密密麻麻地印在上面的十几种文字。英文在最底下。浓缩食物,高蛋白,牛肉,型号AG-8。一串营养成分说明。他摸出第二个包裹。鸡蛋。“这该死的一切如果是你虚构的,”他说,“你也能提供真正的食物,对吗?”他一手拿一包,走遍地堡里的四间屋子。两间是空的,只有一些流沙,第四间屋子里放着三个食物罐。“当然,”他摸着密封口说。“在这儿要呆很长时间。我知道了。当然……”
他搜寻了有壁炉的屋子,找到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罐子,他认为是雨水。在毯子旁边,靠墙放着一个便宜的红色打火机,一把破裂的绿把手水手刀和她的头巾。头巾仍然打着结,汗水和污渍使它变硬了。他用刀子打开黄色包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一个他在壁炉边找到的生锈的罐子里,从那只水罐里舀起水,用手指头把糊状食物拌好,吃了起来。那味道有点像牛肉。吃完后,他把罐子扔进壁炉,走出地堡。
从阳光的角度来看,已是下午了。他踢掉潮湿的尼龙鞋,沙的温暖令他惊讶。在日光下,沙滩呈银灰色,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他转过地堡的墙角,向海浪走去,把外套扔在沙滩上。“我不知道这片景色你又是用了谁的记忆。”他到达水边时说。他脱掉牛仔裤,把它蹬进浅浅的海水里,穿着T恤和内裤随着它游去。
“你在干什么,凯斯?”
他回过头,发现她站在十米外的沙滩上,白色泡沫从她脚踝处涌过。
“我昨晚尿在裤子上了。”他说。
“哦,你不会再穿它了。浸了盐水,裤子会刺激你的皮肤。后面的岩石中有个水池,我带你去。”她微微侧身指了指身后。“是淡水。”退色的法国宇航工作服膝盖以下部分已经很破了,下面的皮肤很光滑,呈棕色。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听着,”他拾起裤子朝她走去,“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我不会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可是你到底认为我在这儿干什么?”他停下,手中湿淋淋的黑色牛仔裤碰着了他光溜溜的大腿。
“你是昨晚来的,”她对着他笑道。
“这对你来说就够了吗?我只是来了?”
“他说你会来,”她皱着鼻子,耸耸肩。“我想,他知道这事。”她抬起左脚,把另一只脚踝上的盐蹭掉,动作很笨拙,像孩子,又怯生生地对他笑。“现在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行吗?”
他点点头。
“你怎么会把自己涂成那样的棕色,全身都涂了却剩下一只脚不涂?”
“这是你记得的最后的事吗?”他看着她从长方形金属盒盖上刮下冷冻干燥的食物渣。这盒盖是他们唯一的盘子。
她点了点头,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很大。“对不起,凯斯,对上帝发誓。是这混蛋,我想,是……”她身子前倾,双臂抱着膝盖,有几秒钟她的脸因痛苦或对痛苦的回忆而扭曲了。“我只是需要钱。回家,我想,或者……回地狱,”她说,“你不会不跟我说话吧。”
“没有烟吗?”
“该死,凯斯,你今天都问过我十次了!你怎么啦?”她拉过一缕头发放在嘴里咬着。
“可是这儿有食物,为什么会有食物呢?”
“我告诉过你,老兄,是被海浪冲上来的。”
“好了,当然。”
她又哭了,干哭。“你该死,凯斯!”她终于说,“我一个人在这里挺不错。”
他起身抓起外衣,弯腰走出门洞,手腕擦到了粗糙的混凝土。没有月亮,没有风,大海的波涛声在黑暗中把他包围了。他的牛仔裤很紧,冷而黏湿。“好吧,”他对着黑夜说,“我认了,我想我还是认了。可是明天最好冲些烟上来。”他对自己的笑声感到吃惊。“你送东西的时候,一箱啤酒也行。”他转身,重新钻进地堡。
她正拿着一根银色木棍拨动余火。“凯斯,在廉价旅馆你棺材里的那人是谁?那个戴银色太阳镜、穿黑色皮衣的精悍的武士,可把我吓坏了!后来,我想也许她是你新的女友,只是她看起来比你更有钱……”她又瞅了他一眼。“真是抱歉,我偷了你的RAM。”
“没关系,”他说,“没什么意义了!那么你把它拿给了那家伙,让他帮你进入?”
“是托尼,”她说,“我一直在跟他来往。他有个习惯,我们……无论如何,是的,我记得他在那台监视器上用过它,RAM里全是令人惊讶的图表一类的东西,我记得还猜想过你怎么……”
“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图表!”他打断道。
“当然有!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凯斯。还有我爸爸离开前的样子。有一次他给了我一只鸭,木头的,你有张照片……”
“托尼看了吗?”
“我不记得了。另一张,我在海滩上,很早,太阳出来了,很多鸟在凄切地鸣叫。我吓坏了,因为我没有枪,什么也没有,我知道我会生病……我走啊走,一直走到天黑,找到了这个地方。第二天,食物冲上来了,所有的东西都被缠在像硬果冻叶子的绿色海藻中。”她把木棍伸进余火中,没再拿出来。“没病,”她说。余火雀跃着。“倒是更想抽烟了。你呢,凯斯?你仍然兴奋吗?”火光在她的颧骨下面跳动,这使他想起了魔法城堡和欧罗巴坦克战。
“不!”他说。当吻着她唇上眼泪的咸味时,他知道一切都已无关紧要了。她身上有种力量,是一种他在夜城就熟知,并且一直保留在她身上的力量,一种能逃离时间和死亡,以及迫害他们的无情的街道的力量。那是个他以前知道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把他弄到那儿去的,不知怎的,他总是能够把这种他多次找到又失去的东西忘却。他记得,当她把他拉下的时候,他知道这属于肉体,属于牛仔们嘲笑的肉体。这是个难以了解的巨大的东西,是只有身体才能理解的螺旋形和信息素,无限的错综复杂的信息。
他解开法国宇航工作服时,拉链卡住了,尼龙链齿里塞满了盐。他把它拉开,当被盐腐蚀的布裂开时,有些金属颗粒崩到了墙上,接着他进入了她,实现着古老信息的传递。在这儿,甚至在这儿,一个他知道的地方——一个陌生人的记忆编码模型,仍然存在着欲望。
一根木柴燃着了,她紧贴着他发抖,跳跃的火焰把他俩紧缠在一起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后来,他们躺在一起,他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之间,他想起了她在沙滩上的样子,白色的泡沫涌过她的脚踝;想起了她说的话。
“他告诉过你我要来,”他说。
可是她只是滚过来紧紧靠着他,臀部贴着他的大腿,手握着他的手,在梦中低语着些什么。


*****************************************************************************
第二十一章
他被音乐声吵醒,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她身边坐起来。拂晓时分,天气很凉,他把外衣拉到肩上,朦胧的光亮从门洞射进来,炉火早已熄灭。
他的视觉里充满了以灰色地堡四壁为背景的重影象形符号——一些半透明的代号线条。他看着自己的手背,看见暗淡的霓虹灯中的氖气分子在含义不明的代码指挥下从他的皮肤下面爬过。他抬起右手,试着动了动,留下了一片模糊、闪烁的余像痕迹。
他手臂和脖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伏在那儿,露出牙,感受着音乐。脉动消失了,又出现,又消失……
“怎么了?”她坐起来,撩开眼前的头发。“亲爱的……”
“我想……用毒品……你这儿有吗?”
她摇了摇头,伸出手搭在他的臂膀上。
“琳达,谁告诉你,谁告诉你我要来的?谁?”
“在海滩上,”她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迫使她避开凯斯的视线。“一个男孩,我在海滩上遇到的,大约十三岁,住在这儿。”
“那么他说过些什么?”
“他说你会来,说你不会恨我,还说我们在这儿会很好。他告诉我雨水池在那儿。他像是墨西哥人。”
“巴西人!”凯斯说,一片新的代号又从墙上闪过。“我认为他来自里约热内卢。”他站起来,费力地穿上牛仔裤。
“凯斯,”她说,声音在颤抖。“凯斯,你要去哪儿?”
“我想我会找到那男孩,”他说。这时音乐声又涌了回来,仍然只有一种节奏,平稳而熟悉,可是他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听到过。
“别,凯斯!”
“在我刚到这儿时,我想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海滩那边有一个城市,可昨天它并不在那儿。你见到过吗?”他使劲拉上鞋子的拉链,在鞋带上的死结处,鞋子被扯破了,最后他只好把它扔到了角落里。
她点了点头,垂下眼睛。“是的,我有时能见到。”
“去过那儿吗,琳达?”他穿上外衣。
“没有,”她说,“可是我试过。我刚来时很无聊,至少我觉得它是座城市,也许我能找到什么东西。”她做了个鬼脸。“我并没有生病,只是想生病。所以我把食物放在一个罐子里,用水掺得很稀,因为我没有其他罐子来装水。我走了一整天,有时能看见那座城市,它好像并不遥远,但是也不近,后来它靠近了些,我终于看清了。那天它有时看起来像废墟,也许没有人住在那儿,其他时候我想我看到的是闪光的机器、汽车或别的什么东西……”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它是什么?”
“就是这个,”她指着壁炉、深色的墙和晨光映出的门廊的轮廓,“我们住的地方,它变小了,凯斯,你走得越近它越小。”
他在门洞旁最后停了一下。“这事你问过男孩吗?”
“问过。他说我不会明白的,是在浪费时间。说它是,它像……一个事件。说这是我们的范围,他称之为事件范围。”
这些话对他毫无意义。他离开地堡,盲目地冲出去,朝着——不知怎的,他知道——与大海相反的方向冲去。现在象形符号又在沙滩上穿行,从他脚边溜走。他一往前走符号就缩回去。“嘿!”他说,“它快没戏了。我敢打赌这你也知道。它是什么?是邝吗?中国破冰船在你的心脏上凿了个洞吗?也许南黑王一线通不是个容易击败的对手?”
他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回过头,见她正跟在后面,但并不打算赶上他。法国宇航工作服上的坏拉链在她棕色的肚子上扇动,阴毛从撕破的布里露出。她看上去就像芬恩那些旧杂志上的女子活了一样,只是她很疲惫、悲伤、有人性。她绊倒在银色海草上时,衣服撕破了,样子很可怜。
这时,不知怎么的,他们三人站在了海浪中。那个男孩狭窄的棕色脸庞上,鲜艳的粉红色牙床显得很宽。他穿着无色的破烂短裤,在涌动的灰蓝色海浪的衬托下,他的脚显得更瘦了!
“我认识你!”凯斯说。琳达站在他身旁。
“不!”男孩说。他的声音很高,很悦耳。“你不认识。”
“你是另一个人工智能人,是里约热内卢那个,是想阻止温特穆特的那个。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图灵代码是什么?”
男孩在海浪中来了个倒立,大笑起来。他用双手行走,然后从水中跳起来。他的眼睛是里维埃拉的眼睛,但是没有恶意。“要传讯一个魔鬼,你得知道它的名字。人们曾梦想过这点,但是现在从另一方面讲这已成为现实。这点你知道,凯斯。你的任务是记住程序的名字,那些长长的正式的名字,拥有者们想隐藏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一个图灵代码并不是你的名字。”
“神经浪游者,”男孩眯起眼睛对着升起的太阳。“通向死亡地带之路就在你的脚下,我的朋友。玛利—弗朗斯,我的女士准备了这条路,可是在我还没有读到她的书时,她的丈夫就把她掐死了。‘神经’(neuro)源于‘神经’(nerves)——银色的道路。爱幻想的人。召亡魂问卜的巫师。我传讯死者。可是没有,我的朋友。”男孩轻轻舞蹈了一下,棕色的脚在沙滩上留下足迹。“我就是死者,就是他们的归宿。”他笑了笑。一只海鸥在鸣叫。“留下吧!如果你的女人是个鬼,这事她将不知道,你也将不会知道。”
“你在破裂,冰在破裂。”
“不!”他说,突然悲从中来。他垂下纤弱的双肩,在沙上擦了擦脚。“事情还要更简单一些,可是你得自己作出选择。”灰色的眼睛悲伤地望着凯斯。他看到一片新的符号的浪花从眼前移过,一次一条线。符号浪花后面,男孩扭曲了,就像透过夏日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浪看到的景象一般。现在音乐声升高了,凯斯几乎可以听出歌词。
“凯斯,亲爱的!”琳达说,摸着他的肩。
“不!”凯斯说,脱下外衣递给她。“我不知道,”他说,“也许你真的在这儿。无论如何,天冷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