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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四十五卫士

_7 大仲马(法)
“哦;嗯,怎么样呢?”
“要是这个女人爱着像公爵这么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我这么说,因为儒瓦约兹他的确是很可爱的……”
“一点不错。”
“要是这个女人叹着气撵走他,那其中一定有道理。”
“大概是的;否则她不会撵走他。”
“嗯,这个道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猜不出吗?”
“猜不出。”
“那是因为德·马延先生要回来了。”
“啊!啊!”国王说。
“这下你总算明白了;请接受我的祝贺。”
“是的,我明白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不觉得你的理由很充足。”
“让我听听你的理由,亨利,我真希望能够认为它们是呱呱叫的呢;说吧。”
“为什么这个女人不跟马延断了,而要把儒瓦约兹打发走呢?你以为儒瓦约兹因此就会对她大为感激,不会把德·马延先生领到教士草场去戳穿他的大肚皮吗?咱们的儒瓦约兹手里的剑可厉害哩。”
“好得很;不过德·马延先生的匕首也不是好惹的——如果说儒瓦约兹的剑厉害的话。你还记得圣梅格兰吧。”
亨利叹了口气,抬眼望天。
“真正爱上了的女人只担心她的情人给人杀死,她宁愿离开他,有时间避开锋头;她尤其不想自己给杀了。亲爱的德·吉兹家里的人粗暴极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啊!也许你说得不无道理。”
“那太好了。”
“是的,我开始相信马延将要回来了,不过,你,希科,你不是一个胆小怕事或者坠入情网的女人吧?”
“我嘛,亨利,我是一个谨慎的人,我跟德·马廷先生旧债未了,还有一场输赢未决呢:要是他碰见我,他会跟我一决雌雄的;这位好德·马延先生,是个可怕的对手。”
“嗯?”
“嗯,他会使出浑身解数,叫我挨上一刀。”
“唔!我知道我的希科,他是不会来而不往的。”
“你说得对,我会回敬他十刀,要了他的命。”
“好得很!这场输赢结束了。”
“糟得很,真见鬼!正好相反,糟得很!他家里的人会大哭大叫,不肯罢休,整个联盟会缠住你,哪一个倒霉的早上你就会对我说:‘希科,我的朋友,请原谅,我不得不让你去受车轮刑。’”
“我会那么说?”
“你会那么说,更糟糕的是你还会那么做,伟大的国王。所以我宁愿这事情能换个结局,你明白吗?我现在活得挺不错,我还想活下去。你也看到,这仇恨越积越深,成算术级数地增长,我感到很危险;所以我愿意到纳瓦拉去,如果你真想派我去的话。”
“当然,我想派你去。”
“我等候你的命令,亲爱的国王。”
说着,希科摆出跟儒瓦约兹同样的姿势等在那儿。
“可是,”国王说,“你还不知道那任务对你合适不合适呢。”
“我正要问你。”
“你瞧。希科,”亨利说,“我有个让玛戈和她丈夫不和的计划。”
“分而治之,”希科说,“一百年以来,它一直是政治权术的ABC。”
“这么说你对此没有反感?”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希科回答;“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伟大的国王。我是一个使臣,仅此而已;你不用对我多解释,只要我是不可侵犯的就行了……啊!这一点是我要坚持的,你得明白。”
“即便如此,”亨利说,“你总还应该知道你对我的妹夫说些什么呀。”
“我说些什么?不,不,不!”
“什么,不,不,不?”
“你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可是我绝对不开口。要说这,倒有一句谚语,言多……”
“这么说,你拒绝?”
“我拒绝传话,但我接受送传。传话的人总负有一定的责任;送信的人却一向是给另一只手推着跑的。”
“嗯,好吧,我给你一封信;这也算是我的一个政治手段吧。”
“看看你写得怎样!给我。”
“你说什么?”
“我说,给我。”
说着,希科伸出手来。
“哎!你居然认为这样的一封信说写就能写好?要好好地组织考虑、斟酌。”
“那好,斟酌吧,考虑吧,组织吧。我明天一清早再来,要不我就派人来取。”
“你为什么不睡在这儿?”
“这儿?”
“是的,在你那张扶手椅里。”
“嘿!这种事儿早过去了,我再也不睡在卢佛宫里了;让人瞧见一个幽灵睡在扶手椅里,有多荒唐!”
“不过不管怎么说,”国王大声说,“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我对于玛戈和她丈夫的意图。你是加斯科尼人;我的信会在纳瓦拉的宫廷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他们会向你提出各种问题,你应该能够回答。真见鬼!你是代表我去的;我可不愿意你到时候像个傻瓜似的。”
“天哪!”希科耸耸肩膀,说,“瞧你的脑袋瓜多不开窍,伟大的国王!怎么!难道你以为我带着一封信跑二百五十法里,竟会对信的内容一无所知?你放心吧,他妈的!到了头一个街角,头一棵树下,我就会站定,拆开你的信。怎么!十年来你往世界各地派了那么些使节,却连这点儿事也不知道?好啦,让你的身体和脑袋都歇歇吧,我也要回我那个僻静角落去了。”
“你那个僻静角落在哪儿?”
“在圣婴公墓,伟大的国王。”
亨利用惊讶的眼光望着希科;在重新见到希科的两小时以来,他始终没能把这种惊讶从自己的眼光里驱走。
“你没想到吧,是不是?”希科说,一边拿起他的毡帽和披风;“可也真是,跟另一个世界的人来往,滋味不好受哪!那么说定了,明天,我来或者我派人来。”
“好吧,不过你派的人得带着你的口令,好让我知道他是你派来的,也好让人给他开门。”
“好极了!如果是我来,我是自己派来的;如果是我派的人来,他是幽灵派来的。”
说完这两句话,他就那么轻巧地消失了;亨利那迷信的头脑不禁疑惑起来,门帘纹丝不动,门也没有发出些微的声响,从门里出去的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幽灵呢。
十六 希科是怎样以及为了什么缘故死的
希科确确实实是个活人,尽管这会使那些赞成作品中有神奇鬼怪的读者者不太乐意,因为他们相信我们已经在这个故事里大着胆子引进了一个幽灵,希科按照他的习惯,以开玩笑的形式把他想告诉国王的真实情况全部说出来以后,就这么离开了。
当初的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吉兹兄弟挑起纷争,策动谋反,国王的那些朋友都死了以后,希科思索起来。
他的勇敢是人所共知的,为人也无忧无虑,可是他非常重视生命,像所有卓越的人物一样,生命给他带来了欢乐。
只有傻瓜才会在这个世界上感到烦闷无聊,要想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求消遣。
我们叙述的这种考虑所造成的结果是,德·马延先生的报复对他显得越发可怕,国王的庇护则显得越发无效。在使他与众不同的实用哲学指导下,他暗自思忖:在这个世界上任什么也不可能改变既成事实;因此,德·马延先生的刀子如果在希科的紧身短袄上戳一个洞的话,哪怕这个洞小得看不见,法兰西国王的所有长戟和所有法庭都不能把它补好。
因此,希科开始在德·马延先生的剑和他自己的肌肤之间拉开一个尽可能大的距离。
为此,他动身到傅恩去。此行目的有三:离开巴黎,跟老友戈朗弗洛叙旧,还要品尝一五五○年的名酒;作为我们的小说《蒙梭罗夫人》结尾的那封著名的信中,曾经那么热情地谈到过这种酒。
应该承认,安慰是有成效的;两个月过下来,希科看出自己明显地发胖了,这对他乔装改扮是再有利也没有了;不过他也看到,越是发胖,他就离戈朗弗洛越近,现在这距离已经近得叫他感到再也不能插科打诨了。
精神终于战胜了物质。
希科灌下了几百瓶一五五○的名酒,贪婪地看完了隐修院里的二十二卷藏书,在这些藏书中,院长曾经读到过一句拉丁文的名言;Bonum vinum latifieat eor hominis(拉丁文:“好酒使人心欢畅。”)。打那以后,希科只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我还是出家去当修士的好,”他想;“不过在戈朗弗洛这儿我太像个主人,换一个修道院就不会这样了;当然,修士的头巾会叫德·马廷先生永远认不出我来;不过,我以所有的魔鬼的名义起誓,除了这种平常的办法以外,准还有别的办法;让我找找看。我在另外一本书里,当然不是戈朗弗洛的那种藏书,读到过:Quareet invcnjes(拉丁文:“寻找就找见。”)。”
希科于是寻找他的办法。下面就是他找到的办法。
当时,那是一个很时兴的办法。
他对戈朗弗洛推诚相告,请戈朗弗洛根据他口授的内容写一封信给国王。
戈朗弗洛写起来很困难,这是事实,不过到底他还是写了。希科已经隐退到修院;他因为眼见他的主子跟德·马延先生重归于好,不得不离开主子而感到的悲痛,毁坏了他的健康,他挣扎着想排遣这种悲痛,可是痛苦是那么巨大,最后他终于死了。
希科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国王。
这封上款日期为一五八○年的信分成五段。
这信给人一个感觉,仿佛每两段都是相隔很长的时间,而且随着病情的加重而断断续续写成的。
第一段的正文和签名都出自一个相当硬朗的手笔。
第二段的字迹就写得不那么有力,签名尽管还辨认得出,却已经颤抖得很厉害了。
第三段的末尾他写的是Chic……。
第四段的末尾是ch……。
最后,在第五段尾是一个C…一下面就是一个墨团团。
这个垂死的人涂上的墨团团在国王身上起到了最令人悲痛难禁的效果。
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国王会以为希科是一个鬼魂或幽灵。
按说我们得在这里引用一下希科的信,可是希科,照今天的说法,是个很古怪的人,而由于文如其人,他的书信文体就尤其来得古怪,我们实在不敢在这儿转述,尽管那样做效果有多强烈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不过,我们可以在《艾特瓦尔回忆录》(艾特瓦尔(1546-1611),在法王掌玺大臣公署任职,他一生中记录了许多当时发生的事件,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中找到这封信。如我们上面所说,上款日期是一五八〇年,希科还加上“奇耻大辱的一年”的字样。
信的下端,为了不让亨利对戈朗弗洛的关心减弱,还补了一句:自从他的朋友死后,博恩的修道院使他感到厌恶,他想到巴黎去换换环境。
这句附言,正是希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戈朗弗洛的笔下逼出来的。
戈朗弗洛正相反,他觉得博恩是再好不过的地方,还有帕尼尔日(戈朗弗洛的驴子的名字。)也跟他一样。
他可怜巴巴地提醒希科,葡萄酒要不是在当地亲自挑选的都会是掺了假的。
可是希科答应可敬的院长,他将每年亲自来选购布尔哥尼葡葡酒,伏尔奈葡萄酒和香贝尔丹葡萄酒;由于在这一点和许多其它问题上,戈朗弗洛都很信得过希科,他终于答应了他的朋友的再三请求。
对戈朗弗洛的信和希科的诀别信,国王亲笔作复:
院长先生:
请您为可怜的希科举行一次圣洁而富有诗意的葬礼,我对他不胜怀念.因为他不仅是一个忠诚的朋友,而且也是一位高尚的绅士,虽说他本人对家谱仅能追溯到高祖父一代。
请您在他的墓上围以鲜花.并使他能在阳光下长眠,因他是南方人,平生酷爱阳光。至于您,我尊重您的悲哀。特别是因为我也和您一样感到悲哀。您将根据您向我表示的意愿。离开您在博恩的修道院。我在巴黎实在太需要忠诚的人和称职的教士,所以决不能让您远处他乡。
因此,我任命您为雅各宾隐修院院长,您的府邸坐落在巴黎的圣安托万城门附近,那个地区是我们可怜的亡友生前最喜爱的。
愿您在您圣洁的祈祷中不忘为我祝福!
您的忠诚的亨利
你就想想吧,这样一封完完全全出自国王手笔的亲笔信,会叫修道院院长的眼睛睁得多大,会叫他对希科的天才何等地佩服,又会叫他怎样急不可待地想插上翅膀飞向等待着他的种种荣耀。
因为,我们还记得,野心早就已经在戈朗弗洛的心里埋下了一条很深的根蘖,虽然他的姓仍然是莫德斯特(Modeste的音译,意为“谦虚的”。),而从他当博恩的修道院院长以来,人家就一直称他为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
一切都按国王的同时也是希科的意愿实行了。
一捆荆棘从外形到寓意上都代表尸体,在阳光下入了土,埋在枝蔓婀娜的葡萄藤下的花丛中;随后,希科一等到自己的模拟物死了,葬了,就帮着戈朗弗洛搬家了。
人们看到,莫德斯特长老排场豪华地住在雅各宾隐修院里。
希科选了个夜晚,悄悄地进了巴黎。
他在比西城门附近花三百埃居买了一幢小屋;当他要去看戈朗弗洛的时候,他有三条路好走。城里的那条路,那是最近的路;河边的那条路,那是最有诗意的路;最后还有沿着巴黎城墙的那条路,那是最安全的路。
可希科是个爱幻想的人,他几乎总是选塞纳河边的那条路;因为当时塞纳河西岸还没有筑起石头的堤岸,河水就像诗人所说的,轻轻拍打着宽广的河岸;沿着河岸,新德岛(巴黎的古老城区,是塞纳河中的一个岛。)上的居民不止一次地可以看到皎洁的月光勾勒出希科瘦长的身影。
安顿好住处,又改了名字,希科就着手来改变容貌,他叫罗贝尔·布里凯,这我们已经知道了,他走起路来微微向前伛着身子;五六年间的不安和岁月变迁,又使他的头顶几乎秃了,昔日乌黑的鬈发犹如落潮的海水,从前额退向了后脑。
而且,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那样,他研究过古代滑稽剧演员的精湛技艺,这种技艺能通过巧妙的控制来改变肌肉的自然动作和脸部的习惯表情。
这种潜心研究的结果是,只要他不惮其烦地愿意这么做,即使在大白天,他看上去也是一个确确实实的罗贝尔·布里凯,也就是说,生着一张扯向两边耳朵的大嘴,下巴碰得到鼻子,眼睛斜得吓人。所有这些都并无做作之处,但对换容术的爱好者来说却是不无吸引力的。说来也是,他原先秀气而瘦长的脸,居然变成了一张宽宽的,打横里伸展的,迟钝而无生气的脸。只有那双长胳膊长腿,希科没法把它们缩短,可他确实很有技巧,他就像我们前面说的那样弯着腰,这样一来,两条胳膊就几乎跟腿一群长了。
他在改换容貌的同时,谨慎地注意着不跟任何人发生关系。
事实上是,即使希科有本事弄得自己脱骱,他也不能永远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譬如说,明明在十点钟时站得笔直的一个人,到了中午怎么变成驼背了?假如你跟一个朋友一起出去散步,你碰巧遇到一个相貌可疑的人,就一下子换了个脸相,那你怎么来向你的朋友解释呢?
因此,罗贝尔·布里凯过着隐修士的生活;再说,这种生活也颇合他的心意,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去拜访戈朗弗洛,跟他一起来喝光一五五○年的名酒;这些酒,可敬的院长可没让它们给撂在博恩的酒窖里。
可是·普普通通的庸人也跟伟大的人物一样,是容易改变的:戈朗弗洛改变了,变的还不止是面容体态。
他看到,昔日把他的命运掌握在手掌之中的人,今天处在他的权力和支配之下了。
到隐修院来吃晚餐的希科,对他来说成了在他支配下的希科;打这往后,戈朗弗洛过多地想到自己而很少想到希科了。
希科把这看在眼里,但并没有为朋友的变化而生气;他在国王身边看到过的那些变化,使他习惯于这样一种旷达的处世哲学了。
他更加谨慎小心,仅此而已。
原来每隔一天去一次隐修院,后来一星期去一次,慢慢地又改为半个月去一次,最后是一个月去一次。
戈朗弗洛志满意得,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
希科过于旷达,并不去计较这些;他在暗自嗤笑戈朗弗洛的忘恩负义,照老习惯搔搔鼻子和下巴。
“流水和时间,”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两样最能腐蚀一切的东西:水滴石穿,时间则会磨尽自尊心。等着瞧吧。”
他就这么等着。
就在他这么等着的当儿,发生了我们前面叙述过的事件,在这些事件中,他感到出现了一些预兆着重大的政治灾难的新的因素。
尽管他遁迹人世,可仍然爱着他的国王,他感到国王在未来的事件中将面临跟他曾经为国王防范的危险相类似的危险,他就毅然决定以鬼魂的身份出现在国王面前,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国王预言未来。
德·马延先生即将来到的结论是包含在儒瓦约兹被情妇赶出门这个事实里面的,希科以他猴子般的聪敏,猜到了这个结论,把它亮了出来。我们已经看到,这个结论使得希科从幽灵的身份变成了活人的身份,从预言家的地位变到了使臣的地位。
既然在我们的故事中有些可能显得蹊跷的地方都已解释清楚,如果读者们愿意的话,那就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说希科打卢佛宫出来以后的情形,让我们跟着他走到他在比西路口的那幢小屋去吧。
十七 小 夜 曲
从卢佛宫回家,希科并没有多少路要走。
他走下陡峭的河岸,独自驾起小船开始往塞纳河对岸划去;这条小船原是他从奈斯尔塔边的河岸划来,系泊在卢佛宫荒凉的河堤边的。
“奇怪,”他一边划着桨,一边望着卢佛宫的窗户说——其中有一扇,也就是国王房间的那一扇,还亮着灯光,虽说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亨利还是老样子;别人发胖的发胖了,伛偻的伛偻了,死的死了,他呢,只不过在脸上和心头添了几条皱纹而已;总是那么个性格,软弱而又优雅,怪僻而富于诗意;感情又总是那么自私,向别人要求的总比别人所能给他的多:向冷漠的人要求友谊,有了友谊又要求爱,有了爱又要求忠;不幸的国王,可怜的国王,他有了这一切,却比他的王国里任何人都忧郁。事实上,我相信只有我曾经探测过这个放荡与悔恨、渎神与迷信的混合体,正如只有我才了解这个卢佛宫——有多少宠臣经过卢佛宫的长廊,走向他们的坟墓、流放地和被人遗忘的角落;正如只有我才可以抚摸这顶王冠而不致身罹重罪,只有我才可以玩弄这顶叫多少人心头燃烧起欲火,直到叫他们烧痛指头的王冠。”
希科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倒不是忧伤的,而是很有哲理意味的;他猛力划动双桨。
“对啦,”他蓦地又说,“国王没跟我提起旅行要用的钱。这种信任是看得起我的表示,因为这证明我仍旧是他的朋友。”
希科不出声地笑了笑,这是他的习惯;随后,他划了最后一桨,把小船驶上细软的沙滩,让它搁浅在那儿。
他打了一个只有他才解得开的结,把船头系在一根木桩上,在那个民风淳厚的年头(我们这是就比较而言),这么一来就够可靠的了;他向住所走去,我们知道,这住所离河岸才不过火枪射程的两倍距离。
他走进奥古斯丁街,平日到了这样夜深的时候,这个街区已经很寂静,可是这一天却听见一片器乐声和人声,十分和谐悦耳,他不由得怔住了,感到十分惊奇。
“难道这儿有人结婚?”他首先是这么想;“见鬼!我只剩下五个钟头好睡,现在尽管不是我结婚,我也没法再睡了。”
走近一些以后。他看见这条街上零零落落仅有的几幢房子的玻璃窗上闪耀着强烈的亮光,这亮光是由年轻侍从和跟班们手里拿者的一打左右火把映成的;同时另外还有二十四个音乐家,在一个发狂似的意大利人的指挥下,正在拼命地拉着、弹着、吹着、敲着他们的古提琴、古竖琴、古曼陀林、列贝克琴、小提琴、小号和鼓。
这群喧闹的人整整齐齐地排在一座房子面前,希科不无惊奇地认出,那正是他的房子。
指挥这次作战的将军没有露面。在他的部署下,音乐家和侍从们一个个全都把脸转向罗贝尔·布里凯的房子,眼睛盯着窗口,仿佛他们全都仅仅是为了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个窗口才在呼吸,才在生存和活动似的。
希科瞧着这个场面,听着这片喧闹声,目瞪口呆地过了好一会儿。
随后,他用两只骨骼粗大的手往大腿上一拍。
“嗨,”他说,“准是搞错了;这么大动干戈决不会是冲我来的。”
再走近一些以后,他混入了那些给小夜曲引来的看热闹的人群,仔细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深信火把的亮光是在照着他的房子,正如所有悦耳的音乐声是朝这所房子送去的一般:在这一群人中没有一个人看对面的房子,也没有一个人看两边的房子。
“没错,”希科自言自语,“这还真是冲我来的;会不会有哪位我不认识的公主碰巧爱上我了?”
不过这个假设尽管让人挺得意,似乎到底说服不了希科。
他向他的房子对面的那座房子转过身去。
那座房子的三层楼上仅有的两扇没有百叶窗的窗户,不时透进外面的光影;使这座仿佛从来没人看过一眼,长年不见人影的可怜的房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房子里的人准是睡死了,”希科说,“见鬼!这种狂欢本来是连死人都吵得醒的!”
希科正在自问自答的时候,乐队继续演奏着交响乐,仿佛他们是在一群皇帝和国王面前表演似的。
“对不起,朋友,”希科向着一个手执火把的人发问了,“您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在为谁演奏音乐?”
“为住在这儿的那位市民,”这个跟班一边回答,一边把罗贝尔·布里凯的房子指给希科看。
“为我,”希科说,“的的确确是为我。”
希科挤进人群,想从年轻侍从们的衣袖和胸口找出这个谜底;可是所有的纹章全被很仔细地用一种灰色的中袖短袍遮住了。
“您的主人是谁,朋友?”希科问一个鼓手,这会儿正好不用敲鼓,他在呵气暖和自己的手指。
“是住在这儿的那位市民,”鼓手回答,一边用鼓槌点点罗贝尔·布里凯的房子。
“啊!啊!”希科说,“不光是他们为我演奏,我还是他们的主人。真是愈来愈妙了,反正,待会儿全会明白的。”
说着,他装出一副他能装出的最最复杂的怪相,用胳膊肘左右开弓,推开侍从,跟班和乐师,往门口挤去。费了不少劲,才挤到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手执火把的人们围成的圈子里;火光照在他身上。他从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关门落栓。
随后,他走上阳台,拿一张皮椅放在阳台凸出的边缘上,美滋滋地往上一坐,下巴贴在栏杆上,做出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出现所引起的笑声的样子,说:
“先生们,你们没弄错吗?你们的颤音、华彩乐段和花哨的乐句真是为我而来的吗?”
“您是罗贝尔·布里凯先生?”这个乐队的指挥问。
“在下正是。”
“那么,我们全心全意为您效劳,先生,”意大利人说着,把指挥棒一挥,顿时又乐声大作。
“真是莫名其妙,“希科自言自语地说,一双灵话的眼睛在人群和附近的房子上转来转去。
凡是有人住的房子,没有一个人不是出现在窗口边、门槛上,或是挤在门前的人堆中。
富尔尼雄老板、他的太太和四十五卫士的全体随从人员——妇女、小孩和仆人——把“骄傲骑士之剑”的门窗塞得满满的。
只有对面的那座房子黑咕隆咚的,静得像座坟墓。
希科的眼睛一直在探寻着这个不可解的谜的谜底。猛然间,透过阳台木板的缝隙,他好像瞥见几乎就在他脚底下,在这座房子的披檐下站着一个裹着深色披风的人,他戴了一顶插着红羽毛的黑帽子,佩着长剑,以为没人会看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对面那座寂静无声、死气沉沉的空房子。
乐队指挥不时离开他的位置,走过去跟那人低声地说些什么。
希科很快就猜到了,这场戏的要紧关子在那儿,而且这顶黑帽子下戴着的是一张绅士的脸。
打这时起,他就集中全部注意力看着那个人。观察别人的角色在他是很容易扮演的,因为他在阳台栏杆上的这个位置可以让他把街头和披槽下的情况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把那神秘的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只要那人稍有不慎,他就一定可以看清那人的面貌。
突然,正当希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的时候,街拐角处出现了一个骑士,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侍从。那骑士用力挥动冬青枝条的马鞭,驱散那一群把乐师们夹在中间的看热闹的人。
“德·儒瓦约兹先生!”希科低声说,他认出那骑士就是奉国王之命穿上马靴、上了马刺的法兰西海军大元帅。
看热闹的人往四下里散开,乐队也停止奏乐。
也许是主人的一个手势叫乐队停止奏乐的。
骑士挨近躲在披檐下的绅士。
“嗯,亨利,”骑士问,“有什么新情况?”
“什么也没有,哥哥,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没有,她压根儿没露脸。”
“这帮子家伙没吹吹打打吗?”
“他们把这条街的人耳朵都震聋了。”
“他们没照事先关照的那样,高声申明是为那位市民奏乐吗?”
“他们喊了。把那人也给喊到阳台上来听小夜曲了。”
“她还是没出来?”
“她没出来,谁也没出来。”
“不过当初这主意还是想得挺妙的,”儒瓦约兹生气地说,“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可以让她的名誉不受丝毫损失,却跟这些人一样地享受为她邻居演奏的音乐。”
亨利摇摇头,
“哦!可见您不了解她,哥哥。”他说。
“不,不,我丁解她;也就是说,我了解所有的女人,而她是其中的一个。好吧,咱们别泄气。”?
“啊!天哪,哥哥,您说这话的语调可真让人泄气。”
“一点儿都没有;不过,打今儿个起,每晚都得让这里的市民听小夜曲。”
“可她会搬家的!”
“为什么?要是你什么也没说,根本不跟她挑明,又一直躲在这儿,她为什么会搬家?这个市民,你们这么向他大献殷勤,他可曾说些什么吗?”
“他跟乐队说过话了。嗳!瞧,哥哥,这会儿他又要说了。”
布里凯决定要把事情弄弄明白,这时候确实正站起身来想向乐队指挥第二次发问。
“上面的听着,您别说了,给我进去,”安纳没好气地喊;“见鬼!既然您有您的小夜曲好听,您就没什么好说的,一边歇着去吧。”
“我的小夜曲,我的小夜曲,”希科带着最和蔼可亲的神态回答,“不过我想至少要知道一下我的小夜曲究竟是为谁而奏的。”
“为您的女儿,蠢货!”
“对不起,先生,我没女儿。”
“那么为你老婆。”
“感谢天主!我还没结婚。”
“那么就为你,为你自己。对,为你。要是你再不进去……”
儒瓦约兹为了加强这恫吓的效果,策马从那些乐师中间穿过去,跑到希科的阳台跟前。
“见鬼!”希科喊道,“如果这音乐是为我演奏的,干吗有人跑到这儿来破坏我的音乐?”
“老疯子!”儒瓦约兹抬头骂道,“你不把你那张丑脸缩进你的乌鸦窝里去,这些乐师会在你的颈背上把他们的乐器砸个稀巴烂。”
“这可怜的人,让他去吧,哥哥,”德·布夏日说;“其实他是太吃惊了。”
“要他吃什么惊,见鬼!再说。你也知道.一旦吵起来,就可以把那个人引到窗口来看了;就这么着,狠狠揍这市民一顿,必要时放把火烧掉他的房子,该死!干呀,干呀!”
“我求您,哥哥,”亨利说,“别硬去引那女人来注意我们;我们输了,认输吧。”
布里凯对最后这段对话没有漏听一个字;他原先还朦朦胧胧的,现在脑子里豁然开朗了,于是他在精神上做好防御的准备,因为他了解攻击他的那个人的脾气。
可是儒瓦约兹却听从亨利的意见,不再坚持了;他挥退侍从、跟班、乐师和那位大指挥。
随后他把弟弟拉到一边说:
“你知道,我实在感到十分遗憾,”他说;“一切都在跟我们作对。”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时间再帮助你了。”
“真的,你穿着出门的行装,我刚才没注意到。”
“我今晚就要动身到安特卫普去执行国王交下的一项任务。”
“他什么时候交给你这个任务的?”
“昨天晚上。”
“天哪!” .
“跟我一起去吧,我求求你!”
亨利垂下手臂。
“您是命令我吗,哥哥?”他问。因为想到要动身。脸色都发白了。
安纳做了个动作。
“如果您是下命令,”亨利继续说,“我就服从。”
“我是请求你,德·布夏日,没别的意思。”
“谢谢,哥哥。”
儒瓦约兹耸耸肩膀。
“随您的便,儒瓦约兹:不过,您知道,如果我再也不能在这条街上度过我的夜晚,如果我再也不能望着这扇窗户……”
“嗯?”
“我会死掉的!”
“可怜的痴子!”
“我的心在那儿,您知道,哥哥,”亨利伸手指着那房子说,“我的生命在那儿;如果您从我的胸膛里夺去了我的心,您就别叫我再活下去吧。”
公爵半是生气半是怜悯地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咬着小胡子,默不作声地想了几分钟,然后说:
“米隆既是个医生,又是个哲学家,要是……要是您的父亲求您让他给您治治病,亨利……”
“我会回答父亲说,我不是病人,我的头脑很健全,而爱情的痛苦是米隆治不了的。”
“这么说非得接受您的看法不可了,亨利;不过,我干吗要担心呢?这个女人是女人.而您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所以一切都大有希望,等我回来时,我会看到您比我还快活、开朗,唱得比我还欢。”
“是的,是的,好哥哥,”年轻人握住他朋友的手回答;“是的,我的痛苦会治愈的,是的,我会幸福的,是的,我会快活的;谢谢您的友情,谢谢!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次于您的爱情。”
“高于我的生命。”
儒瓦约兹尽管生来就是无忧无虑的性格,也深深受到了感动,他猛地岔开了弟弟的话头。
“咱们走吧?”他说,“瞧,火把快熄了,乐师背起了乐器,年轻侍从也都往回走了。”
“走吧,您先走吧,哥哥,我跟着您,”德·布夏日说。想到要离开这条街,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懂您的意思,”儒瓦约兹说,“您要向窗口做最后一次告别,您做得对。那么,也跟我告别一下吧,亨利。”
亨利伸手搂住哥哥的脖子,儒瓦约兹俯身拥抱他。
“不,”亨利说,“我陪您到城门口;您先在百步以外等我一下。她以为街上没人了,说不定会露脸的。”
安纳策马向停在百步以外的那队随从人员跑去。
“好啦,好啦,”他说,“在给你们新的命令之前,我们不需要你们了;走吧。”
火把消失了,乐师的谈话声和年轻侍从的嬉笑声远去了,犹如神经质的手在古提琴和诗琴的弦上拨出的最后几个哀怨的音符终于遁去了一般。
亨利朝那房子望了最后一眼,往那窗口送去了最后一声祝福,一步一回头地缓缓朝他的带着两个骑马侍从的哥哥走去。
罗贝尔·布里凯眼看着两个年轻人跟那群乐师一起走远了,心想这场戏的结局就要来了——如果这场戏还真有个结局的话。
因此,他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地离开阳台,关上窗子。
有几个定要奉陪到底的看热闹的人还坚守着他们的岗位;但过了十分钟,即使耐心最好的也终于走了。
这段时间里,罗贝尔·布里凯爬上了他的房子的屋顶。这屋顶像弗朗德勒地区的房子一样,边缘成锯齿形。他藏身在一个锯齿的背后,瞄着对面房子的窗户。
街上的喧闹声停下来了,乐器声、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听不见了,一切终于恢复常态以后,那所奇怪的房子的最顶层的一扇窗子立刻就神秘地打开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全走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那就没危险了;这是戏弄我们的邻居;您不用再躲了,夫人,可以下楼到您的房间去了。”
说着,他重又关上窗子,用一块火石打火,点燃了一盏灯,递给一只伸过来接的手。
希科睁大眼睛看着。
他刚一看见接过那盏灯的女人苍白而圣洁的脸容,刚一看见那女主人跟仆人交换的温柔而忧郁的目光,就不由得自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周身上下像是起了一阵寒颤。
那年轻女人不过二十四岁左右,她走下楼去,那仆人跟在后面。
“啊!”希科低声说,伸手往额头抹去一把汗,好像同时还想驱走一个可怕的幻觉似的,“啊!德·布夏日伯爵,勇敢、英俊的年轻人,这会儿在侈谈什么会变得快活、开朗、会欢唱的疯狂的恋人,把你纹章上的铭言给你哥哥吧,因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说hilariter(拉丁文:hilariter,我们前面曾经说过,是亨利·德·儒瓦约兹的纹章上的铭言,意思是“及时行乐”。——原注 )了。”
随后,他也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额角布满阴云,仿佛堕入了一种可怕的处境,堕入了一种血腥的深渊。他坐在黑暗里,从那所房子中散发出来的忧郁气氛令人难以置信地影响到了他,他是最后一个,但是也许是最完全彻底地受到这种影响的控制的人。
十八 希科的钱箱
希科坐在扶手椅上,在梦想中度过了他的整个夜晚。
我们用“梦想”这个词儿,这是因为,说实在的,盘旋在他脑海里的是梦想多,思想少。
返回到往昔的岁月,从一道目光里看见几乎已从记忆中抹去的整个时代,这不是思想。
希科整个夜晚生活在一个早已被他抛在脑后,有着许许多多著名的或者优雅的幽灵的世界里;那脸色苍白的女人的目光犹如一盏可靠的信灯,唤来了这些幽灵,伴随着纷至沓来的幸福的和可怕的回忆,像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经过。
希科刚从卢佛宫回来时还直抱怨睡得太不够,此刻却根本没想到睡觉。
因此,等到黎明的曙光照射到窗户的玻璃上时,他说:
“鬼魂的时辰过去了,现在该来想想活人的事了。”
他立起身,佩好长剑,在肩头上披了一件酒渣色的羊毛大氅,大氅的质地很好,再大的雨也透不进去;他带着一种像智者那样淡泊而坚定的神情,匆匆审视了一下钱箱和鞋底。
鞋底在希科看来可以对付即将开始的这场出征;钱箱却值得特别注意。
所以我们暂且把故事中断一下,好有时间把它向读者作个交待。
希科,正像大家所知道的,是个很会动脑筋的人。他在横贯屋子两头的主梁上凿了个洞;这根主梁这么横贯屋子两头,一则可以作装饰,因为它上面漆了各种各样颜色,二则也是为了加固,因为它的直径至少有十八法寸。
在这根主梁上,希科挖了一个一法尺半长、六法寸宽的凹洞充当他的钱箱,里面藏着一千个金埃居。
下面是希科算过的一笔帐:
“我每天花其中一个埃居的二十分之一,”他是这么说的,“用这笔钱我可以过两万天。我活不了那么久,不过我可以先这么花去一半,然后随着我的衰老,我的需要会多起来,开销会大起来,因为随着生命的衰退,舒适的程度应该成比例地增加。就这么着,我还着实有二十五到三十年好过。好啦,感谢天主,这样尽够了!”
由于算了这么一笔帐,希科发现他自己是巴黎城里有年金收入的最富的人们中间的一个,想到老来生活尽可以放心,他颇有些得意。
希科并不是吝啬鬼,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是挥金加土的,可是贫穷使他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贫穷一落到肩上,就像一件铅做的大衣,即使是最强壮的人也会给压得直不起腰来的。
因此,今天早上他打开钱箱,打算亲自点数一下的时候,他对自己说:
“妈的!时世艰难,这年头可来不得大手大脚。我嘛,跟亨利之间没什么好客气的。这一千金埃居也根本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我的一个叔叔给的,这个叔叔原来答应我的有这六倍之多。不过这也难怪,他是个单身汉:要是这会儿还是夜里,我就会到国王的口袋里去拿一百埃居;可现在是白天,我的经济来源只有靠自己……和戈朗弗洛了。”
从戈朗弗洛那儿得到钱的这个主意,使这位戈朗弗洛的可敬的朋友脸上浮起了笑容。他继续说下去:
“我倒不相信,靠我发迹的戈朗弗洛师傅会拒绝付一百埃居给他的朋友,使这个朋友不能去为任命他当雅各宾隐修院院长的国王效劳。啊!”他摇了摇头,继续说,“戈朗弗洛变了,是的,而罗贝尔·布里凯仍然是希科。不过国王的这封信,这封不啻要在纳瓦拉的宫廷里放一把火的要紧的信,我本当在天亮之前去拿来的,可现在天已经亮了。晤!我有个权宜之计,即使这么做得让戈朗弗洛的脑勺子上狠狠地挨一家伙——如果他的脑袋瓜叫我觉得太硬,实在劝说不动的话。上路吧!”
希科把他的小小的藏金窟上的一块木板放好,用四个钉子钉牢,再盖上石板,在上面撒些灰尘堵住接缝的地方。随后,他在准备动身之前,最后一次看一眼这间小屋,一段很长的幸运的时期以来,这间小屋是他的藏身处,是他的庇护所,他在这儿就像心脏在胸膛里。
随后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房子。
“说来说去,”他对自己说,“这两个德·儒瓦约兹鬼家伙说不定会在哪个晚上给我这座房子放把火,来叫那位不露脸的夫人在窗口露一下脸的。哎!哎!要是他们真烧了我的房子,他们同时不就把我的一千金埃居烧成一块金锭了吗!说真的,我看还不如把这笔钱埋起来稳当些。咳!算了,要是这两位德·儒瓦约兹先生烧了我的房子,国王会赔我的。”
希科这么放下心来以后,就锁上门,把钥匙带在身边;接着,他正要出发到河边去时,想起一件事:
“嗳!嗳!”他说,“那个尼古拉·普兰很可能会来这儿,发现我不在家就会犯疑,而后……嗨!今天早晨我怎么老是怕这怕那的。上路!上路!”
希科关上临街的大门时,跟关房门一样地小心;正在这当儿,他从窗子里看见那位不知姓名的夫人的仆人在户外透透新鲜空气,这人准是以为一大清早不会有人看见他。
我们说过,这人脸上有一道疤痕,从左太阳穴往下伸展,占去了半个面颊;这道疤痕使他的脸完全破了相。?
此外,他的一条眉毛也由于脸上受伤太重而移动了位置,差不多把深陷在眼眶里的左眼全给遮住了。
可真是怪事!他尽管前额秃了,胡子也花白了,眼神却虎虎有生气,另外半边没受伤的面颊好像年轻人那样容光焕发。
一见罗贝尔·布里凯跨出门槛,这人立刻拉起风帽遮住了面部。
他正想转身进去,希科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留下。
“邻居!”希科向他喊道,“昨天的吵吵嚷嚷叫我不想再待在这所房子里了;我要到乡下的庄子去住几个星期;这边是不是可以劳驾请您照看一下?”
“行,先生,”陌生人回答,“我很愿意。”
“要是您看到有贼……”
“我有一支挺好的火枪,先生,您请放心。”
“谢谢。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您帮忙,我的邻居。”
“请说吧,我听着呢。”
希科好像目测了一下他和谈话对手之间的距离。
“这么老远地对着您喊,怕不大方便,亲爱的邻居,”他说。
“我这就下来,”陌生人回答。
果然,希科看他不见了;在瞧不见他的这段时间里,希科走近对面那所房子,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门开了,他俩面对面地站着。
这回,这仆人已经用风帽把脸完全遮了起来。
“今天早上挺冷的,”他说,对自己采取这么神秘的谨慎措施想找个借口掩饰一下。
“北风刮得真厉害,我的邻居,”希科接着说,有意不去看对方,让他好自在些。
“我听您说呢,先生。”
“是这样,”希科说,“我要出门了。”
“您已经赏脸跟我说过。”
“我完全记得;不过我这回出门,有笔钱留在家里。”
“那不好,先生,那不好!带在身上吧。”
“不,一个人心顾两头,既要保性命又要保钱袋可不行,身上添了分量,心里就少了主张。所以我还是把钱留在这儿,不过藏得很好,要不是怕万一有火灾,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要是真有火灾,请您,我的邻居,费心看好那根大梁,就是您在右边看见它的顶头雕成一个檐口的那根;我说,费心看好它是怎么烧的,再在灰烬里好好找找。”
“说实在的,先生,”陌生人带着明显的不快的神情说,“您叫我太为难了。您的这种秘密应该托付给一个朋友,那要比托付给一个您不认识、也不可能认识的人好得多。”
说这些话时,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察看着希科装出的那副甜腻腻的脸相。
“可也是,”希科回答说,“我不认识您;不过我很相信人的脸相,我觉得您的脸相是正派人的脸相。”
“可您得看到,先生,您托付我的事情责任太重大。那音乐把您吵得受不住,它也会叫我的女主人受不住的呀,您怎么知道我们就不会搬家呢?”
“好,”希科回答,“咱们讲定,要是那样的话我不怪您,邻居。”
“谢谢您对一个可怜的陌生人所表示的信任,”仆人躬身说:“我尽力不负所托。”
他告别了希科,转身向对面房子走去。
希科也深情地躬身作别;然后,他看着大门在这人身后关上了,就低声说:
“可怜的年轻人!这才真正是个鬼魂哩;可我当初看见的他是多么愉快,多么活泼,多么英俊啊!”
十九 雅各宾隐修院
国王送给戈朗弗洛作为对他的忠诚服务,特别是对他那封洋洋洒洒的长信的酬报的隐修院,坐落在圣安托万城门外约摸两倍火枪射程的地方。
当时,圣安托万城门一带是达官贵人车马来往的市区,因为国王常来那时还称为“万森树林”的万森城堡。
通往城堡主塔的大路上,散布着显贵们小巧玲珑的房子,加上可爱的花园和精致的庭院,就好像构成了城堡的采地;数不尽的宴请和聚会就在这些房子里面举行。不过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尽管当时小小的市民也嗜谈国事,在这些房子里政治却是被很小心地排除在门外的。
由于朝臣们频繁的来往,这条大路当时可以说具有如今香榭丽舍大街那样的重要性。
读者一定会同意,耸立在万森大道右侧的隐修院是占了个好地方的。
这个隐修院由排成四边形的一些建筑物构成,中间围着一个很大的种着树木的内院;建筑物后面有一片莱园;此外还有大量的附属建筑,因此隐修院的面积比得上一个村庄。
坐落在内院尽头、跟大路平行的宿舍里,住着两百个雅各宾派修士。
正面有四扇漂亮的窗子和一个连通这四扇窗子的配铁栏杆的阳台,这四扇窗子给隐修院的这些住房提供空气、阳光和生命。
隐修院像一座城池,还可以说是一座经受得住围攻的城池,它可以从夏罗纳、蒙特勒依和圣芒代这些附属地区得到一切供应而不致匮乏。
牧场上牛羊成群,数目始终保持在五十头牛和九十九只羊,不知是出于传统,还是由于成文法,凡修会所有的东西都不能上一百这个数。
一座单独的高大建筑里,圈着九十九头名种猪,它们是莫德斯特长老亲自选中的一个肉铺老板,怀着钟爱的、特别是自负的心情给饲养大的。
这么体面地给选中以后,肉铺老板以往供应“丰饶羊角”旅馆的精美红肠、肉馅猪耳和香葱猪血灌肠就都只好付之阙如了。
莫德斯特长老对从前他在波诺梅老板家里吃过的那一顿顿美味可口的饭菜怀着感激的心情,就这样还掉了当年戈朗弗洛兄弟欠的这笔人情债。
鲜果和酒窖,那就不用说了。
隐修院里朝东和朝南两个方向贴墙种植成行的果树,结的桃子、杏子、葡萄鲜美得世上少有;而且,水果罐头和果酱都是一位厄泽布兄弟制作的,最近举行的那次大典的宴会上市政厅招待王太后和王后的有名的果酱点心就是他的手艺。
至于洒窖,戈朗弗洛亲自把它装满,结果勃艮第一带所有的酒窖都空了;因为他具有每个真正酒徒都天生就有的那种偏爱,认为惟有勃艮第的葡萄酒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葡萄酒。
这座隐修院是懒虫和美食家的真正的天堂,二层楼上有一套陈设奢华的房间,阳台朝着大路。我们又在这套房间里碰到戈朗弗洛了,他已经有了双下巴;天长日久的养尊处优会给最粗俗的脸庞添上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庄重神态,他脸上有的正是这种神态。
戈朗弗洛穿着雪白的长袍,披肩式黑色大翻领保护着他粗阔的肩膀使不致受凉;穿这件长袍,比不上穿朴素的灰色修士长袍那么活动自如,不过气派要庄重得多。
他的一只像羊肩肉般肥胖的手搁在一本四开本的书上,把它避得严严实实;两只大脚搁在暖炉上,那暖炉好像经不起他踩,就要碎了似的;他肚子大得胳膊已经嫌短,够不上束腰带。
早晨七点半的钟声刚敲过。
院长最后一个起床,因为院规允许院长比其他修士多睡一个钟头,这点特权他决不放过;他正坐在一张椅背两侧有靠枕的柔软舒适得像鸭绒被一样的大扶手椅上,安安静静地继续打他的盹儿。
可敬的院长打盹儿的这个房间里的陈设,世俗气息超过了宗教气息。一张曲腿的桌子上铺着华丽的台毯;几幅艳俗的宗教画把爱情和虔诚奇怪地糅合在一起,这种画风只有在那个年代才能见到,餐具柜里摆着教堂里的或者家用的贵重器皿,窗上挂着大幅的威尼斯锦缎窗帘,虽然已经破旧,但仍比最昂贵的新料子显得富丽堂皇。这些就是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享有的财富的细节。他之所以能够享有这些财富要归功于天主和国王,特别要归功于希科。
院长熟睡在扶手椅上,阳光像每天那样进来访问他,用银白色的柔和的光亮抚摸他那有紫红色和珠光色色调的脸。
房门轻轻地打开,两个修士走进来,并没吵醒院长。
其中一个年纪三十出头,三十五不到,身材瘦削,脸色苍白。他使劲地在雅各宾修士的长袍里把胸挺得高高的:昂着头,目光从鹰隼般的眼睛里像箭一样射出来,不须开口就能叫人慑服;但是他那白色的长眼皮一眨动,往下垂落时,眼睛周围那一圈茶褐色就显得非常突出,这时他的目光也就变得温和了。可是,当黑色的瞳仁在浓眉和浅黄褐色的眼眶中间闪亮的时候,情况就完全相反,简直可以说是闪电从两片铜云的中缝里发射出来。
这个修士叫博罗梅兄弟:他担任修院的司库才三个星期。
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黑眼睛很有神采,表情大胆,下巴凸出,身材不高但很匀称,宽大的衣袖往上捋起一些,不无骄傲地让人瞧见他那两条出于敏捷、健壮有力的胳膊。
“院长还在睡觉,博罗梅兄弟,”两个修士中年轻的那个对另一个说;“我们要叫醒他吗?”
“别叫醒他,雅克兄弟,”司库回答。
“说老实话,有这么一个睡不醒的院长真可惜,”年轻的兄弟说,“要不咱们今天早上可以试试那些兵器了。您可曾注意到,那里面有些很漂亮的护胸甲和很出色的火枪呢。”
“别响,我的兄弟!您要把他吵醒了。”
“真倒霉!”小修士跺了跺脚说,厚厚的地毯使这一脚的声音显得很轻;“真倒霉!今天天气这么好,院子里这么干!咱们本来可以好好操练一番的,司库兄弟!”
“要等待,我的孩子,”博罗梅兄弟带着装出来的驯顺的表情说。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就让人看得出这表情是伪装的。
“那您干吗还要命令分发兵器呢?”雅克急切地说,一边把滑了下来的衣抽再捋上去。
“我,命令?”
“是的,您。”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这儿的主人,我的兄弟,”博罗梅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主人不是在这儿吗!”
“在这把扶手椅里……睡着了……而大家都醒着……”雅克的语气倒不是不敬,而是不耐烦,“主人?”
一道绝顶聪明的目光,仿佛要想看到博罗梅兄弟的内心深处去。
“我们得尊重他的身份和他的睡眠,”博罗梅兄弟一边说着,一边往房中间走去,遗憾的是这么一来,他竟把地上的一张搁脚凳碰翻了。
虽然地毯减弱了矮凳碰翻的响声,就像刚才减弱了雅克兄弟的跺脚声一样,但莫德斯特还是惊跳了一下,被这
响声吵醒了。
“谁在那儿?”他用打磕睡的哨兵哆嗦的嗓音嚷道。
“院长大人,”博罗梅兄弟说,“请原谅,我们打断了您虔诚的沉思,我是来听您的命令的。”
“啊!早上好,博罗梅兄弟,”戈朗弗洛略微点了点头说。他想了一会儿,显而易见,他刚刚把每一根记忆之弦
都绷起来。
“什么命令?,他眨巴了三四下眼睛,问。
“关于兵器和盔甲的。”
“关于兵器?关于盔甲?”戈朗弗洛问。
“当然。大人吩咐过把兵器和盔甲带来。”
“吩咐谁啦?"
“我。”
“您?,… 我,我吩咐过要兵器?"
“一点不错,院长大人,”博罗梅说,语气冷漠而坚定。
“我! ”莫德斯特长老又说了一遍,他惊诧极了:“我!什么时候说的?"
“一星期以前。”
“啊!如果是一星期以前… … 可是,要兵器干什么用?" “您对我说过,大人,我可以把您说的话照原样再
讲一遍,您对我说:‘博罗梅兄弟,要是弄些兵器来武装一下咱们的修士和兄弟,该是挺不错的。身体的操练发展体力,正如虔诚的劝戒发展智力。’"
“我是这么说的?”戈朗弗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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