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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梭罗夫人

_5 大仲马(法)
凯吕斯说道:“一点不错!我不隐瞒,殿下看得很清楚。”
亨利说道:“那么,请德-比西先生和德-凯吕斯先生代表大家讲和吧。”
凯吕斯说道:“啊!啊!这是什么意思,陛下?”
“这意思就是,我要你们当着我的面立刻互相拥抱。”
凯吕斯皱起了眉头。
比西转过身来对着凯吕斯,模仿长裤佬[注]的意大利手势,用意大利语招呼他一句:“Signor(先生),怎么样?您难道不肯赏险吗?”
这句俏皮话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而比西说时又那么有声有色,使得国王也笑了起来。比西走到凯吕斯身边,模仿他说话时带着意大利口音说道:
“来呀,示(先)生,国王咬(要)这样做。”
于是他用两条臂膀抱住凯吕斯的脖子。凯吕斯低声对比西说道:
“我希望您不受这个举动的约束。”
比西也低声回答他说:“放心好了,我们终有一天会重逢的。”
凯吕斯满脸通红,一肚子不高兴,气冲冲地退走了。
亨利皱起眉头,比西则始终模仿着长裤佬的模样踮着一只脚转了一个身,走出了会议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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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国王亨利三世怎样度过他宣告就寝以后上床以前的那段时间
那幕以悲剧开场而以喜剧结束的戏演出以后,声音传到外边,像卢佛宫的回声一样,在整个巴黎城里扩散。满脸怒容的国王向他自己的寝宫走去,后面跟着希科,小丑要求吃夜宵。国王越过寝宫的门槛时说道:
“我不饿。”
希科说道:“这很可能,可是我饿得受不了,恨不得咬些什么东西,即使是羊退也好。”
国王只当没有听见。他解下斗篷的扣子,把斗篷放在床上,脱下他的用黑色长别针别在头上的无边小帽,扔到安乐椅上,然后向通到圣吕克房间的那条走廊走去,圣吕克的房间同国王的房间只隔一堵墙。他说道:
“小丑,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希科说道:“不必着忙,我的孩子,不必着忙;”他听着亨利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又接下去说:“我甚至愿意你留给我一点时间,好叫你出乎意外地吃一惊呢。”
等到国王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以后,他打开候见室的门,喊道:“来人呐!”
一个仆役奔过来。他对仆人说道:
“国王改变了主意,他想请圣吕克同他共进一顿丰盛而津美的夜宵。他吩咐一定要送好酒来。去吧!”
仆役转过身来去执行希科的命令,他毫不怀疑,认为那就是国王的命令。
至于亨利,我们说过,他走进了圣吕克的套间。圣吕克得到通知说陛下即将来访,他早已躺在床上,叫一个老仆人为他念经。老仆人是跟他进卢佛宫,一起被囚禁起来的。在角落里一张金色的安乐椅上,比西带进来的那个年轻侍从双手抱着头,深深地熟睡了。
国王把房间里的所有一切一览无余地望了一眼。
他不安地问圣吕克:“这个年轻人是谁?”
“陛下留我在宫里的时候,不是准许过我带一个年轻侍从的吗?”
亨利三世回答:“是的,有这回事。”
“因此,我就遵照陛下的旨意做了。”
“哦!哦!”
圣吕克问道:“陛下后悔允许我这样消遣吗?”
“不,我的孩子,不,你好好消遣吧,我没有后悔。怎么,你身体好吧?”
圣吕克说道:“陛下,我爇度很高。”
国王说道:“的确,你的脸红得厉害,我的孩子;让我把把脉,你知道我也懂点医理。”
圣吕克把手伸出来,那动作明显地表示他心里很不高兴。
国王说道:“就是嘛!脉息间歇,烦躁激动。”
圣吕克说道:“啊!陛下,说真的,我病得很厉害。”
亨利说道:“你放心,我叫御医来给你诊治。”
“谢谢,陛下,我讨厌米隆。”
“我亲自看护你。”
“陛下,我真不敢当……”
“我叫人给我在你的房间里搭一张床,圣吕克,我们可以整夜长谈,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灰心失望的圣吕克叫喊起来:“啊!您自居为医生,您自称是我的朋友,而您却存心不让我睡觉。见鬼!大夫,您医治病人的方法太古怪了!天哪!陛下,您爱朋友的方式真少见。”
“怎么!你病成这样,你还想单独一个人留下来?”
“陛下,我有我的侍从。”
“可是他睡着了。”
“我就是要别人这样看护我,最低限度他们不会防碍我睡觉。”
“让我同他一起看护你吧,如果你醒了,我就可以同你谈话。”
“陛下,我睡醒过来时十分令人讨厌,在没有完全清醒时往往说些骂人的话,只有对我十分熟识的人才会原谅我。”
“最低限度,你得来参加我就寝前的接见。”
“接见完毕以后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回来睡觉吗?”
“当然可以。”
“那么,好。不过我必须向您保证,我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臣子,我会打瞌睡的。”
“你爱怎样打呵欠就打吧。”
圣吕克说道:“您多专制!您有别的许多朋友,为什么偏要我?”
“啊!对呀。他们的状况真好,比西已经替我把他们折磨够了。熊贝格的大退开了花;埃佩农割破了手腕,弄得像只西班牙式袖子一样;凯吕斯的脑袋还被昨天的打击和今天的和解拥抱弄得晕头转向,只剩下奥和莫吉隆;奥叫我讨厌得要死,莫吉隆正在生我的气。算了吧,叫醒这个大懒虫侍从,叫他伺候你穿上一件睡袍。”
“陛下,能否请陛下回避一下。”
“为什么?”
“我怕在陛下面前失礼。”
“算了吧。”
“陛下,在五公钟之内我一定到陛下寝宫里去。”
“五公钟之内,好!可是不要超过五分钟。你听见吗?在这五分钟里,给我想一些好听的故事,圣吕克,让我们好好地乐一乐。”
说完以后,取得了一半收获的国王,带着一半满意的心情走了出去。
门刚刚关上,年轻的侍从便一跃而起,一下子就跳到门帘边上,等脚步声消失以后,她对圣吕克说:
“啊!圣吕克,您又要离开我了。我的天,多痛苦啊!我在这里害怕得要死。万一被人发觉……”
圣吕克说道:“亲爱的冉娜,”他指了指那个老仆,“加斯帕尔就在这儿,他可以保护您,防止任何鲁莽的人闯进来。”
少妇涨红了脸说道:“照这样说,我还不如回去的好。”
圣吕克满脸悲戚地说:“如果您坚决要求,冉娜,我就叫人把您带回蒙莫朗西公馆,因为他们禁止出宫的只是我。如您的心地同您的容貌一样美好,如果您心里对可怜的圣吕克还有点感情,那就请您在这儿等一等。我头痛、神经痛和肚子痛都很厉害,国王是不会喜欢这样一个愁眉苦脸的伴侣的,他很快就会放我回来睡觉。”
冉娜低下头。她说道:
“您去吧,我等您;可是我要学国王对您说的一样;不要让我久等。”
圣吕克说道:“冉娜,亲爱的冉娜,您真可爱;请相信我一定会尽快地回到您的身边。再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要进一步考虑周详,等我回来以后再告诉您。”
“这个办法能使您自由吗?”
“我希望能。”
“那么,您走吧。”
圣吕克说道:“加斯帕尔,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过了一刻钟以后,用钥匙把门锁好,把钥匙送到国王处交给我。回去告诉公馆里的人不必为伯爵夫人担心,您明天再到这儿来。”
加斯帕尔一边答应-一照办,一边微笑着,少妇在旁听了涨红了脸。
圣吕克拿起妻子的手,温柔地亲了亲,然后奔到亨利的房间。亨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冉娜剩下一个人,浑身哆嗦,蜷缩在从床上帐幔杆吊下来的宽阔床帏里面,她在那里沉思、忧虑和生气,她一边玩弄着一只用来吹射弹丸的吹管,一边思索着要找出一种方法,使她能成功地脱离目前的尴尬处境。
圣吕克一走进国王的房间,一股从房间里发出的刺鼻而又好闻的香气便向他袭来。事实上,房间的地上撒满了鲜花,亨利的脚正踏在鲜花上,这些花都剪去了茎干,以免刺伤圣上的娇嫩皮肤。尽管目前还是严寒的季节,玫瑰、茉莉、紫罗兰、蝴蝶花等等,仍然为亨利三世铺成一条又软又香的地毯。
房间的天花板很低,装饰着许多美丽的图画。我们说过,房间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十分宽阔,尽管床头贴着墙,也几乎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地方。
这张床挂着金线丝绸帷幔,上面绣着神话人物,描绘的是瑟内或者塞尼斯[注]的故事,这个人物一忽儿是男身,一忽儿又变成女身,这种变化,我们可以猜想得到,没有画家最荒唐的想象力是难以实现的。床的天盖是交织着金丝的银色布制成,用丝线织出图案,天盖的一部分很豪华地绣着国王的徽章,这部分紧贴墙壁,构成了床头。
各个窗户都挂着和床同样的帐幔,长靠背椅和安乐椅上用的是同床幄和窗帘同样的料子。在天花板正中,一条金链条吊下来一盏镀金的银吊灯,里面烧着的油会发出一种美妙的馨香。床在右边,一个镀金的有羊角羊蹄的半人半兽神手里拿着一具校形大烛台,里面烧着四枝粉红色会发出香气的蜡烛。这些蜡烛像祭神的大蜡烛那么大小,发出的亮光,同灯光合在一起,足够使房间十分明亮。
国王坐在他的乌木镇金的椅子上,两只赤裸的脚踏着撒满地板的鲜花;他的膝盖上有七八只幼小西班牙猎犬,正在用它们鲜嫩的嘴鼻轻轻地在他的手上搔痒。他的头发像女人头发一样向上撩起,两个仆人正在为梳理头发、为他梳理向上翘的小胡子,和他的的絮困状的稀疏的颊髯,并将它们卷成发环。第三个仆人在国王的脸上涂上一层稠稠的粉红色香脂,味道特别,香味诱人。
亨利闭上眼睛,让他们为他化妆,那威风凛凛和庄严的样子活像一尊印度菩萨。
国王问道:“圣吕克,圣吕克在哪儿?”
圣吕克走了进来。希科抓住他的手,把他一直带到国王面前。希科对国王说道:
“来了,他来了,你的朋友圣吕克来了。命令他洗脸或者不如命令他用香脂揩脸吧;因为如果你不采取这个必不可少的预防措施,就会发生一件麻烦事:或者由于你的身上香喷喷的,你就闻到他的身上有臭味;或者由于他的身上没有味道,他觉得你的身上太香了。”希科在国王对面的一张安乐椅上放开手脚坐了下来,加上一句:“油脂和梳子,我也想尝尝它们的味道。”
亨利大喊起来:“希科!希科!你的皮肤太干燥,会吸收太多的香脂,我的香脂给我用还不太够呢;你的毛发也太硬,会弄断我的梳子。”
“我的皮肤干燥是因为我东奔西跑,帮你控制战场,才造成的,你这忘恩负义的国王!我的头发太硬是因为你给我太多的烦恼,使我经常怒发冲冠弄成的。不过如果你不肯把香脂给我的脸颊,换句话说就是装扮我的外表,这很好嘛,我的孩子,其余的我就不必多说了。”
亨利耸耸肩膀,仿佛对他的弄臣的开玩笑不感兴趣。他说道:
“请您别管我,您说话颠三倒四的。”
他回过头来对圣吕克说:
“怎样!我的孩子,你头痛得怎样了?”
圣吕克用手掩住额头,声吟了一声。
亨利继续说:“你想得到吗,我看见比西-德-昂布瓦兹了。哎哟!……”他转过头来对理发师说:“先生,你烫痛我了。”
理发师跪了一跪。
圣吕克浑身哆嗦着说:“陛下,您看见了比西-德-昂布瓦兹吗?”
国王答道:“是的。你想象得到吗?这些笨蛋五个人打他一个,还让他脱逃了。我要把这些笨蛋全都处死。我说,圣吕克,假如你当时在场的话,嗯?”
年轻人回答:“陛下,很可能我不比我的伙伴们更幸运。”
“什么!你说什么?我敢用一千埃居来打赌你能击中比西十剑,而比西只能击中你六剑。见鬼!我们得等到明天才能看到是不是这样。你常击剑鸣,我的孩子?”
“是的,陛下。”
“我问你是不是经常练习击剑?”
“我身体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锻炼,可是如果我生了病,陛下,我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你击中过我几下?”
“我们互相击中的次数差不多相等,陛下。”
“是的,可是我的剑术比比西好。真见鬼!”亨利转过来对他的剃须匠说,“先生,你在拔我的胡髭。”
剃须匠跪了一跪。
圣吕克说道:“陛下,请您告诉我一种治心痛病的良方。”
国王说道:“吃点东西就好了。”
“啊!陛下,我认为您说得不对。”
“没有错,我向你保证。”
希科说道:“你说得对,瓦卢瓦[注]既然我现在就有剧烈的心痛或者胃痛,我也不知道实在是哪里痛,我正在照你的处方去做。”
这时候只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同猴子频繁地运用下颌咀嚼的声音差不多。
国王回过头来,看见希科早已吃完他用国王的名义叫人送上来的双份夜宵,现在正在运用牙床骨,大声地品尝一只日本瓷杯里面装着的东西。
亨利说道:“怎么!真见鬼,您在干什么,希科先生?”
希科回答:“既然你在外表上不准我使用香脂,我只好在内部服用了。”
国王骂了一句:“啊!这坚贼!”并转过身来,不巧得很,他的贴身男仆涂满香脂的手指正好塞进国王的嘴巴里。
希科一本正经地说:“吃下去吧,我的孩子。我不像你那么专制,无论是内部或者外表,我都准许你使用。”
亨利对他的贴身男仆说道:“先生,你闷死我了。”
贴身男仆像理发师和剃须反那样跪了下去。
亨利喊道:“叫人去找我的卫兵队长来,立刻去找。”
希科问道:“为什么要找你的卫兵队长来?”他边说边将一只手指插进瓷杯里,然后将手指放进嘴巴里吮吸。
“我要我的卫兵队长把他的剑穿透希科的身体,不管希科多么瘦,他总可以把他制成烤肉喂我的狗。”
希科站立起来,把帽子向头上歪戴,说道:
“真见鬼!用希科来喂狗,用贵族来满足你的四只脚的畜牲!好吧!叫他来吧,我的孩子,叫你的卫兵队长来吧,我们走着瞧。”
说完希科就把他的长剑拔出来,耍弄一番,向着理发师、剃须匠以及贴身男仆作进攻模样,样子十分诙谐,以致国王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国王用忿怒的声音说:
“我现在饿了,可是这个流氓已经把全部夜宵自已一个人吃掉了。”
希科说道:“你真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亨利。我刚才请你吃夜宵,你拒绝了。现在不管怎样,还剩下你的一份肉汤。至于我,我不饿了,我要去睡觉了。”
这时候,圣吕克的老仆人加斯帕尔进来把钥匙交给他的主人。圣吕克说道:
“我也要去睡觉了,因为如果我继续站下去,我的神经性毛病会当着国王的面发作起来,那就是对国王的大不敬了。我已经在哆嗦了。”
国王抓住几只小狗递给圣吕克说:“喂,圣吕克,把它们带走,把它们带走。”
圣吕克问道:“为什么要带走?”
“为的是叫它们跟你一起睡;它们会把你的痛苦全部拿过去,你的病就好了。”
圣吕克说道:“谢谢,陛下,”边说边将小狗放回篮筐里,“我再也不相信你的处方了。”
国王说道:“半夜我去看你,圣吕克。”
圣吕克说道:“啊!不要来,陛下,我求求您,您会把我从梦中惊醒,人家说这样会得癫痫病的。”
说完以后,他向国王敬礼,走出了寝宫,亨利在后面向他作出许多亲爇的手势,一直到他消失才止。
希科早已走掉了。
别的两三个来伺候国王就寝的人,也一个个地走了出去。
国王身边只剩下几个仆人,他们把涂上一层香脂的细布面具罩在国王的脸上,只留下几个洞给鼻子、眼睛和嘴巴。一顶银线织锦的睡帽把面具压在前额和两只耳朵上。
然后,他们把国王的两臂套进一件粉红色缎子的短小胸衣里,内部有丝绸和棉花衬里,十分舒适。接着又给国王戴上手套,手套的皮十分柔软,简直可以说是针织成的。手套一直高到肘弯,里面抹上一层香油,使得手套富有弹性,从外面看是无法找出这么有弹性的原因的。
国王化妆的神秘仪式结束以后,仆人把肉汤装在一只金杯里,拿来给亨利喝。亨利喝汤以前,叫人拿了另一只同他那只一样的金杯,把汤倒下一半,叫人拿去圣吕克喝,而且祝他一夜平安。
这时候才轮到天主的份儿,那天晚上,国王心事重重,对天主有点漫不经心。亨利只念了一段经文,对他的祝圣过的念珠连摸也没有摸,就叫人打开他的用芫荽、安息香和桂皮熏过的床,上床睡觉了。
亨利舒舒服服地在他的许多枕头上躺下来以后,就下令叫人搬掉撒在地上的鲜花,因为花的香吵已经开始使房间的空气浓浊了。窗户也打开了几秒钟,来更换一个充满炭酸气的空气。然后在大理石壁炉里用葡萄嫩枝生起了旺火,使整个套间充满了暖和的爇气以后,就像流里消逝那么迅速,火熄灭了。
于是贴身男仆把门、窗、门帘、窗帘全部关上,把国王心爱的大狗牵进来,狗的名字叫水仙。水仙一跳就上了国王的床,在床上踏步,转了片刻圈子,就在国王脚下伸长身体横躺下来。
最后仆人吹灭了镀金的半人半兽神手中所持的粉红色蜡烛,把长明灯的灯芯换了一根小的,使灯光暗些,然后负责做这些扫尾工作的仆人也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现在的法兰西国王,比躲藏在富庶的修道院里无所事事的僧侣更安静,更懒散,更漫不经心,他根本不去费神想一想是否还有一个法兰西存在。
他入睡了。
在走廊里守夜的人们,从他们各自的岗位上,都能看得清亨利房间的窗户。半个钟头以后,他们看见窗帘里面的御灯已经完全熄灭,玻璃上原来挂着柔和的粉红色灯光,现在也被银色的月光所代替。他们因此认为圣上睡得越来越熟了。
这种时候,室内外一切声音都静止下来,可以听得见蝙蝠在卢佛宫的黑暗走廊里飞动的最轻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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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亨利怎样在旦夕之间改恶从善而没有人知道改变的原因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猛然间响起了一下可怕的喊声。这卞喊声是从圣上的寝宫里发出的。
可是除了国王的古怪喊声以外,其余一切正常:长明灯的灯光始终熄灭,寂静始终那么深沉,周围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那是国王发出的喊声。
片刻以后听见撞跌一件家具的声音,一件瓷器哗啦啦地跌成碎片,有人发疯似的在房间里狂奔,接着又听见国王的喊声,还夹杂着狗吠声。走廊里马上灯火通明,剑光闪闪,从沉睡中惊醒的卫兵蹬蹬蹬地奔走,沉重的脚步声震撼了粗大的柱子。四面八方都在叫喊:
“拿起武器!拿起武器!国王在呼喊,到国王那里去!”
在一刹那间,卫兵队长,御前瑞士卫队的上校,宫中内侍,值班的火枪手,都飞似的向国王寝宫奔来,一道火光立时冲破了黑暗,二十支火把把寝宫照得如同白昼。
只见一张安乐椅翻倒在地,几只瓷杯跌得粉碎,床上凌乱不堪,床单和被褥散落在房间各处,亨利穿戴着就寝时的服饰,模样儿又滑稽又骇人,站在那里,毛发直竖,眼睛直勾勾的。
他的右手伸直,像秋风中的树叶那样不住颤抖。
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抓住一把剑,紧紧地扣在剑柄中。
那条大狗的激动程度不亚于它的主人,它撑开两条前退,眼睛盯着国王,嘴里发出哀号。
国王似乎吓呆了,一言不发,周围的人也不敢打破静默,只好面面相觑,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这时候年轻的王后路易丝-德-洛林来了,她是一个温柔的金发女子。在人世间过着女圣人的生活,被丈夫的喊声惊醒,来不及穿好衣服,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就来了。她比别人哆嗦得更厉害,她说道:
“陛下,发生了什么事?天哪!……您的喊声一直传到我那里,我就来了。”
国王回答:“没……没……没什么,”他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在凝视着空中别人看不见,只有他能看见的一个影影绰绰的形体。
王后又说道:“可是陛下叫喊过……是否陛下身体欠安?”
亨利的脸上十分明显地流露出恐怖的表情,以致不久就逐步传染给周围的人。有人向后退缩,有人走向前,大家都用眼睛紧紧盯住国王本人,看看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雷击或者被蛇咬。王后大声说道:
“啊!陛下,看在天主的份上,请陛下不要让我们继续苦恼不安吧!您要叫个医生吗?”
亨利仍然用恐怖的声调回答:“医生?不,我的身体没有病,有病的是灵魂,是心灵;不,不,不要医生……要一个歼海神父。”
大家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察看房门、帷幔、地板和天花板。
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那个使国王吓得魂不守舍的无影无形的踪迹。
大家继续向四周察看,他们的好奇心陡然增加,因为眼前的神秘事件复杂化了:国王要找一个忏悔神父!
这个要求提出来以后,立刻有一个使者跳上马,马蹄踏在卢佛宫的铺石路上,沿路迸发出无数火星。五分钟以后,圣爇内维埃芙修道院的院长若瑟夫-傅隆被叫醒,也可以说是从床上被拉起来,到了国王那里。
忏悔神父到达以后,众人的声音立时平息,重新恢复了静寂,大家互相询问,猜测,有人自认为猜出了什么,可是大家都很害怕……国王忏悔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国王比任何人都更早起床,命令把卢佛宫的门关闭,其实大门只为忏悔神父开过一次。
然后国王召来教堂的宝库保管员、蜡烛工和司仪官,他拿起他的黑色封皮的日课经,念了几段经文,停下来剪了几个圣像,突然间命令把他的朋友们都召集来。
根据这道命令人们第一个就去找圣吕克;可是圣吕克病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厉害。他有气没力,疲惫不堪。他的头痛已经转化为困倦,他的困倦,或者更确切点说,他的嗜眠病,使他睡得那么死,以致所有经常住在王宫的宾客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听见昨晚的一场喧闹声,虽然他的卧房同国王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因此他要求继续卧床,不过他会为国王背诵国王要念的所有经文。
听见这番悲惨的汇报,亨利画了一个十字,下令派他的医师去伺候圣吕克。
然后他命令把爇内维埃芙修道院的所有苦鞭都送到卢佛宫里来。他自己穿着黑服,从他的朋友面前走过,第一个是还瘸着退的熊贝格,第二个是臂膀吊着绷带的埃佩农,第三个是头还晕眩着的凯吕斯,还有就是在哆嗦着的奥和莫吉隆。在走过时,他分给他们一人一根苦鞭,命令他们各尽自己的臂膀的力量互相鞭打。
埃佩农提出来说,他的右臂系着绷带,不能回敬别人的鞭打,使一系列的鞭打声走了音,无法协调起来,因此他应该免除参加这个仪式。
亨利三世回驳他说,只有这样一来,他的赎罪行动才更能获得天主的欢心。
他自己以身作则。他脱下紧身上衣、外套、衬衫,像个殉道者那样鞭打自己。希科很想大笑一场,而且按照他的习惯作些冷嘲爇讽,可是国王的一下严厉的眼色使他知道现在这样做不是时候。于是他跟其他人一样也取了一条苦鞭,只不过,他不是答打自己,而是鞭打邻人。等到他发觉手边没有背脊可供他鞭打时,他就去鞭打柱子上和护壁板上的图画,把图画一片片地剥落下来。
经过这一场扰扰攘攘的鞭打,国王的脸色逐渐平静下来,虽然他仍然显得十分激动。
突然间他离开了卧房,命令大家等着他。他一转身,所有赎罪的鞭答都神奇地一下子全停了下来。只有希科继续在鞭打他所憎恶的奥。奥也尽自己的能力还击他。这简直是一场用鞭子进行的决斗。
亨利到王后那里去。他送给王后一条价值二万五千埃居的珍珠项链,吻了吻王后的双颊,这是一年以来他从未做过的事。他要求王后卸下王室的所有饰物,穿上一件粗布衣服。
一向是善良和温柔的路易丝-德-洛林,马上就答应了国王的要求。她问丈夫,为什么在赠送她一条珍珠项链以后,要她在身上套上一件粗布衣服。亨利答道:
“为了我的罪恶。”
这个回答使王后很满意,因为她比任何人知道得更清楚她丈夫要赎的是数量多么大的罪恶。她按照亨利的意思穿戴起来,亨利同她约好会面时间以后就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
国王一出现,鞭打又重新开始。奥同希科两人根本没有停过手,都打得鲜血淋漓。国王向他们祝贺,管他们叫作他的真正和难得的朋友。
十分钟以后,王后穿着粗布衣服来了。蜡烛马上分发给整个宫廷所有的人。于是英俊的官员,标致的贵妇,善良的巴黎人,抱着对国王和圣母十分虔诚的心,都赤着脚,在降霜落雪的严寒天气,一直步行去蒙马特尔。起初他们都冷得不住哆嗦,不久就被希科发狂般挥鞭怞打弄得浑身发爇,谁如果不幸走进希科的鞭子够得到的范围内,就受到他的鞭打。
奥已经承认自己打输了,排到离希科五十步远的后面去。
下午四点钟,叫人丧气的步行结束了,各个修道院都得到了丰厚的施舍,整个宫廷所有的人都肿了脚,官员的背脊都皮开肉绽;王后是穿着一件宽大的的粗布衬衣在公众面前出现的,国王则戴着一串用小骷髅头制成的念珠。一路上眼泪啊,叫喊啊,祈祷啊,焚香啊,唱圣歌啊,应有尽有。
这一天,我们都看见了,过得非常好。
事实上,每个人为了讨国王欢喜,都忍受了寒冷和鞭打,却没有一个人能猜得出,为什么前天还在好好地跳舞的国王,过了两天忽然用苦行来磨炼自己。
胡格诺教徒[注],神圣联盟[注]成员,不信教的人,这些人都是最会贬低别人行动的人,他们一边笑着一边观看这队互相鞭打的人走过,还说什么上一次游行更壮观,人员更虔诚,这样说法一点也不符合事实。
亨利空着肚子回到宫里,他的肩膀上有无数红的和蓝的长条伤痕。整整一天他没有离开过王后,他充分利用休息时间和在各个小圣堂的停留时间,对王后许诺给她增加新收入,还计划同她一起到各地朝圣。
至于希科,打人打得厌倦了,国王强迫他进行的这种不常见的臂力锻炼使他饿得发慌,他就在蒙马特尔城门稍远处躲开一会儿,他带着他的朋友戈兰弗洛修士,就是那个想叫比西忏悔的爇内维埃芙会修士,走进一家相当有名气的郊区小咖啡馆的花园里,在那里喝了加上香料的酒和吃了从船夫谷仓沼泽地打来的一只野鸭。然后,等队伍回来的时候,他又插进行列,一直回到卢佛宫,沿途仍然尽力鞭打那些赎罪的善男信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在分发全面赦罪证书。
傍晚时分,国王由于空着肚子,赤着脚跑了一整天。自己又猛烈鞭打自己,感觉到疲乏了。他叫人伺候他吃了一顿素餐,为他滋润一下他的肩膀,生起一炉旺火,走过去看圣吕克。他发现圣吕克轻松愉快,津神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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