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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梭罗夫人

_3 大仲马(法)
他们走了。
他们还没有转过儒伊街角,那五个伙伴就看见蒂戎路那边,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裹着一件又长又大的斗篷。马蹄踏在几乎完全冻裂的地面上,发出生硬的得得响声。在沉沉的夜色中,一道微弱的月光正在作最后的努力,力图穿透多云的天空和负载着雪的气层,照得骑士头上无边小帽的白色翎毛发出闪闪银光。他小心翼翼地驾驭着坐骑,他指挥它,强迫它一步一步走着,天气尽管寒冷,那马仍然吐出白沫。
凯吕斯说道:“这一次,真是他了。”
莫吉隆说道:“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来者只有单独一人,而我们离开他的时候,他同利瓦罗。昂特拉盖和里贝拉克三个人在一起,他们不会让他单独来冒险的。
埃佩农说道:“是他,真是他。
“瞧!你认出他的响亮的‘嗯!-!’声和他昂头挺胸的傲慢样子吗?他真的只有一个人。”
德-奥说道:“那么,这是圈套。”
熊贝格说道:“不管是圈套或者不是圈套,总之,来人是他,既是他,我们就大喊:看剑!看剑!”
事实上的确是比西无忧无虑地从圣安托万街走过来,他忠实地遵守了凯吕斯给他指定的路线。我们上面说过,他听到了圣吕克的忠告,尽管圣吕克的那番话使他很自然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在蒙莫朗西公馆的大门口仍然辞退了他的三个朋友。
这样硬充好汉是这位英勇的上校最喜爱的行为之一,他曾经这样说过他自己:我只是一个普通贵族,可是我的胸膛里装着一颗皇帝的心,当我在普鲁塔克的《比较传记》[注]中读到古罗乌人的英雄业绩时,我认为没有一个古代英雄的所作所为是我不能够模仿的。
此外,在比西的思想中,也许认为通常圣吕克并不归入他的朋友之列,圣吕克对他偶感兴趣无非是因为当时圣吕克处境尴尬,因此圣吕克的忠告可能只起这样的作用:叫比西采取预防措施,假如真有敌手在等待他的话,比西在敌手的眼中就显得非常可笑。而比西是害怕可笑更甚于危险的。他在他的敌人眼中,享有勇敢的声誉,为了把这个声誉保住在目前所达到的高水平上,比西干了许多十分愚蠢的冒险勾当。他以普鲁塔克信徒的身份,辞退了他的三个伙伴,这三个人本来可以成为一支强有力的护送队,甚至能使一队骑兵害怕的,而他却单独一人,双臂交叉抱在斗篷里面,除了一柄剑和一把匕首,没有别的武器。他向着一所房子走去。在这所房子里等待着他的,并不是如大家所想象的是他的情妇,而是每个月都在相同的日子里由纳瓦拉王后写给他的纪念他们的良好友谊的信。这位勇敢的贵族,遵守他向美貌的马格丽特许下的诺言,亲自在夜间到信使家中取信,以免牵累别人,他一次也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他平平安安地从大奥古斯丁路走到圣安托万街,他到达圣卡特琳街口的时候,他的灵活、敏锐而训练有素的眼睛,发现了在黑暗中沿着墙有几个人影,那是事先得不到警告的安茹公爵一开始时没有看出来的。对于真正勇敢的人,感觉到危险已经临近的时候,就会进入兴奋激昂的状态,使得感官和思想的敏锐,都达到了最高度。
比西计算一下沿着灰色的墙站立的黑影一共有多少。
他自言自语道:“三个,四个,五个,还不算他们手下的跟班;这些跟班大概躲在另一个墙角里,只要主人一声呼唤,立刻就会飞奔前来。看来他们很看得起我。见鬼!一个人对付这许多人也真够受的。来吧!来吧!这个诚实的圣吕克没有骗我,哪怕打起来时他第一个捅穿我的胃,我还要对他说:多谢你的警告,朋友。”
他边说着边继续前进;只不过,虽然他表面上动也不动,实际上他的左手已经解开斗篷的扣子,他的右手在斗篷的掩盖下完全可以自由活动。
就在这时候熊贝格大喊:看剑!他的四个伙伴齐声应和,一同向比西扑过来。
比西尖声尖气然而十分平静地说:“当然-!先生们,看来你们想杀死可怜的比西!难道他就是野兽,他就是你们要猎取的那头了不起的野猪吗?很好!先生们,这头野猎要捅破你们中几个人的肚子,这一点我敢向你们保证,而你们知道我是从来不食言的。”
熊贝格说道:“好!可是你仍然不失为一个极度没有教养的人,比西-德-昂布瓦兹爵爷,因为你坐在马上同我们说话,而我们却站着听你的。”
在说着这几句话的时候,年轻的侍从官从斗篷下面伸出臂膀,那臂膀上面套着白缎袖子,在月光底下像银光似的一闪,比西根本没有猜到对方的意图,只估计这个手势的意图是威吓。
因此当比西正要像平时那样回答,想用马刺来刺马腹的时候,突然觉得那畜生双脚一软,倒了下去。原来熊贝格虽然年纪轻轻,身手特别敏捷,在他参加过的无数战斗里已经得到证明,他把一种刀身阔、刀柄轻的大刀,砍进马的退肚,那刀就继续插在伤口里,仿佛锯刀留在橡树枝里一佯。
那畜生发出一声暗哑的嘶呜声,哆嗦着跪倒下去。
比西对一切情况变化都作好了准备,这时他双脚踏地,手里拿着剑。他说道:
“啊!真卑鄙!杀死我最心爱的马,我要你们偿命。”
熊贝格趁着已经鼓起的勇气,向前进迫,比西把剑紧贴着身体,熊贝格没有计算好剑锋所能够达到的距离,就像卷成螺旋形的蛇很难计算它咬得到的距离一样,比西的剑和臂膀一伸直,便割破了熊贝格的大退。
熊贝格喊了一声。比西说道:
“怎么样?我不说假话吧?已经捅破了一个。你这笨蛋,你应该砍比西的手腕,而不是他的马的退肚。”
霎时间,比西长剑的剑尖便在其余四个攻击者的脸上和胸口上晃动,而熊贝格则在那里用手帕来包扎伤口。比西不屑于呼喊求救,因为一经呼喊,就是承认自己要人帮助,这对比西来说是丢脸的事情。他把斗篷裹在左臂上,当作盾牌,逐步后退,目的不是逃走,而是要转移到一堵墙前面,他背靠着墙,可以不致腹背受敌。他每分钟出击十剑,有时感觉剑尖上碰到柔软的肉体,那就是击中了。有一次他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朝地上望了一眼,这片刻间就足够使凯吕斯一剑击中他的胁部。
凯吕斯大喊一声:“打中了。”
比西回答:“打中的是我的紧身上衣。”他连受伤也不肯承认,如同心怀恐惧的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般。
他向凯吕斯猛扑过去,用力缠住他的剑,使得那剑飞出十步以外落到地上。可是比西并不能扩大战果,因为德-奥、埃佩农和莫吉隆同时向他猛烈进攻。熊贝格已经包扎好伤口,凯吕斯重新捡起他的剑,比西明白他即将被四面包围,他只有一分钟可以移到那面墙上,如果他不利用这一分种,他就完了。
比西向后一跳,使他同进攻者间有了三步距离,那四柄剑很快又追了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比西又一跳,便背靠着墙。到了墙边,他停了下来,像阿喀琉斯[注]或者罗兰[注]那样坚强,微笑着对付那些像暴风雨般落在他头上的剑,把剑挡得在他身边四周丁当作响。
突然间他觉得汗水从他的额有上淌下来,眼睛里一阵昏黑。
他早已忘记他自己受了伤,刚才昏迷的症状使他想了起来。
凯吕斯大声叫喊:“啊!你手软了。”同时加紧进攻。
比西说道:“好吧!你试试看。”
他用剑柄的圆球向凯吕斯的太阳袕猛击一下。凯吕斯被这铁拳一击,立刻倒在地上打滚。
比西更加兴奋,他像一只疯狂的野猪,顶住了群狗的进攻,反向它们猛冲过去,他发出一下可怕的喊声,一直向前冲了过去。德-奥和埃佩农向后退缩;莫吉隆扶起了凯吕斯,抱住他。比西用脚踏断了凯吕斯的剑,用剑尖一下划破了埃佩农的前臂。这一刹那间比西似乎得胜了,可是凯吕斯恢复了知觉,熊贝格虽然受伤,仍然参加战斗,四柄剑又重新闪耀发光。比西第二次感觉到自己完蛋了。他集中平生之力准备撤退,一步一步向墙那边挪过去。他额头上冒出的冰冷的汗珠,耳边嗡嗡鸣响,眼前蒙着的一层带血而痛楚的膜翳,都向他宣告他已经津疲力竭了。他的剑已经不听他的半昏迷的脑子指挥。比西用左手摸索着找那面墙,他找到了,冰冷的墙使他清醒过来;可是,叫他大为惊异的,是那墙一推便开,原来那是一扇半开着的门。
于是比西觉得又有了希望,他恢复了全部津力来度过这最后的时刻。一霎时间,他把剑击得又迅速又猛烈,使得进攻者的剑纷纷被压下去或者被挡过一边。趁这机会他一闪就进到门的里边,他转过身来用肩膀猛推一下把门关上。锁闩喀嗒一声扣进了销环。战斗结束,比西脱离了危险,他胜利了,因为他现在安全了。
他快活得忘乎所以,抬起迷糊的眼睛通过门上小窗口的狭窄铁丝网向外张望,看见了他的敌手们的苍白的脸。他听见他们用剑愤怒地戳打门上的木板,又听见他们狂呼乱喊。最后,突然间他觉得两退发软,墙壁摇晃起来。他向前走了三步,走进一个院子里,他身子一转就滚落在一条楼梯的阶梯上。
接着他失去了知觉,模糊中觉得自己落入了坟墓般的静寂和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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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有时很难分清是梦是真
比西在倒下去以前,还来得及把一条手帕塞进衬衫底下,上面用他系剑的皮带扣牢,这样他就制成了绷带,绑住像火烧般疼痛的伤口,血从伤口里像火似的喷出来。可是他走到上面所说的地点时,他已经流血过多,不得不像我们所见到的那样,昏迷过去。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过度愤怒和痛苦,表面上昏迷过去,脑子里还保持着清醒,或者是因为昏迷以后清醒过来,继而发高烧,第二次再昏迷过去,总之,在这不知是梦是真的时刻,在前后两种昏暗朦胧的黑夜之间,比西看见了,或者自以为看见了这样一副景象:
他在一间房间里,里面有雕花的家具,有绣着人物的挂毯,有彩绘的天花板。那些人物千姿百态,有持花的,有握矛的,似乎都在挣扎着要从墙上走出来,通过神秘的渠道升上天花板。在两个窗口之间,有一幅光彩夺目的女人画像,不过从比西看来,这幅画像仅仅是一扇门的门框。比西动也不动,似乎被一种超人的力量固定在床上,他浑身不能动弹,各种官能都已丧失,只有视觉还存在。他用呆滞的目光,凝视着那些人物,欣赏那些持花者的淡淡微笑,那些握矛者怪模怪样的怒容。他是不是曾经见过这些人物呢?或者他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呢?这一点他很难确定,因为他的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蓦地画像里的女人仿佛脱离了画框,向他走过来。她是一个天生尤物,身穿一件白色的毛织长袍,像天使们所穿的一样,一头金发散落在肩膀上,眼珠乌黑发亮,有长长的像天鹅绒般的睫毛,粉红色的皮肤仿佛看得见里面血液在流动。她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她伸出来的臂膀十分迷人。以致比西猛力挣扎,想爬起来跪倒在她的脚下。可惜他全身被牢牢地固定在床上,仿佛尸体被固定在坟墓里一样,同时他的没有形体的灵魂,不屑与泥土作伴,正在飞向天空。
这样挣扎未成就迫使他不得不瞧一瞧他躺着的床,他觉得那是一张津美绝轮的床,有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雕刻,挂着白锦缎嵌金线的床幔。
比西看见那个女人以后,再也不去注意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人物了。画像里的女人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他尽力去探索她在画框里留下什么空白。可是一阵迷雾在他的眼睛和画框之间浮动,挡住他的视线;于是他把眼睛收回来盯住那个神秘的人物,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神妙的美人身上,他开始用诗来恭维她,他是经常作诗的,所以出口成章。
突然间女人不见了,原来一个影乎乎的身影插进了她同比西之间;这个人缓慢地走过来,伸着两只手像捉迷藏游戏中被蒙着眼睛的人一样。
比西只觉得怒火一直冲上他的脑袋,他把那个不知趣的不速之客恨得牙痒痒地,假如他能够自由行动,他一定要扑到他的身上;确切点说他已经尝试着这样做了,可是他办不到。
他仿佛被铁锤系在床上,他徒劳地挣扎要离开那张床,这时候,那个新进来的人开口了,他问道:
“我终于到了吗?”
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答他,声音那么甜蜜,使得比西的全部心弦都颤动了:
“是的,先生;现在您可以除下蒙眼布条了。”
比西使尽全身之力想看清楚那个嗓音这么甜蜜的女人,是否就是画像上的那个女人,可是他的企图根本不能实现。他只看见面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听从吩咐,除下了蒙眼市条,正在用惊愕的眼光向房间的四周张望。比西心想:
“你这家伙见鬼去吧!”
他试着想用言语或者手势来表达他的思想,可是这两件事对他说来都不可能。那个年轻人走到床边说道:
“哦!现在我明白了。您受了伤,对吗,亲爱的先生?好吧,我们来给您医治一下吧。”
比西很想回答,可是他明白这是办不到的事。他的眼睛在一层冰冷的雾气里游荡,他的十个指头个个刺痛,仿佛有十万根针在穿过它们似的。
刚才说过话的甜蜜嗓音在发问:“这伤势会致命吗?”比西认出就是画中女郎的嗓音,那间话的口气非常哀戚悲痛,还带着关切,使得比西爇泪盈眶。那个年轻人回答:
“老实说,我现在还不知道;可是我马上就告诉您。现在,他又昏迷过去了。”
这就是比西能够听明白的一切,他似乎听见女人衣裙走开去的——声。后来他好像感觉到有一块烧红的铁穿透他的胁部,这就使得他剩下的一点知觉完全丧失,他再度昏迷过去。
对比西说来,这段昏迷的时间一共有多长,这是他后来所无法确定的。
等到他从睡眠中醒过来时,他只觉得一阵冷风吹拂着他的脸,粗野而难听的说话声刺激着他的耳朵;他睁开眼睛想看一看是不是挂毯上的人物同天花板上的人物吵起嘴来了,他希望那幅画像依然在那里,他就转过头来向四周张望。可是挂毯没有了,天花板不见了,那幅画像也完全消失了。比西的右边是一个穿灰衣服的男人,胸前围着一条白围裙,撩起来系在腰部,上面血迹斑斑;他的左边是一个爇内维埃芙会的教士,他正在抬起比西的头;比西的面前,是一个老太婆在喃喃地祈祷。
比西游移不定的限光不久就停留矗在巫立在他前面的一块大石板上,为了量一量石板的高度,他把眼睛一直朝上望去,他马上就认出那是圣殿修院[注],它的有城墙和塔楼掩护的主塔;在圣殿修院上面,寒冷的天空泛着白色,被初升的太阳微微染上一点金黄色。
比西简直可以说是躺在街道上,或者正确点说是躺在一道壕沟的边缘上,这道壕沟就是圣殿修院的壕沟。
比西说道:“啊!多谢各位好心把我搬到这里来。我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诸位尽可打开窗户让我吸个够,我宁愿躺在那张金线嵌花白锦缎的床上,而不愿睡在光秃秃的地上。这些话不说也罢,在我的口袋里,有大约二十个金埃居[注],如果你们还没有取来作报酬——你们这样做也是对的,那么就请你们拿走吧,朋友们,拿走吧。”
穿围裙的屠夫说道:“贵族老爷,并不是我们好心把您搬到这儿来,您是自己躺在这里的,一点不假,天蒙蒙亮时我们经过这里,就发现您在这里了。”
比西说道:“真见鬼!那个年轻医生呢,也在这里吗?”
周围三个人面面相觑。
那个修士摇了摇头说道:“他还在说谵语。”
他又回过头来对比西说:
“我的孩子,我认为您最好还是忏悔您一生的罪恶。”
比西愕然地望着修士。
老太婆说道:“根本没有什么医生,可怜的年轻人。您单独一人被扔在那里,浑身冰冷像个死人。下过一点雪,您的黑影在雪地里显现出来啦。”
比西向他的痛楚的胁部望了一眼,他记起他被剑击中一下,把手伸进紧身上衣里摸了一摸,发觉他的手帕还在原来的地方,仍然被他系剑的皮带牢牢地绑在伤口上。
比西说道:“真是怪事。”
几个在场的人早已利用他的许诺,瓜分了他的钱袋,一边分一边对他的伤口发出许多同情的叹惜。
等到他们分完以后,比西说道:“做得很好,朋友们。现在,把我送回我的公馆吧。”
老太婆说道:“当然!当然!可怜的年轻人。屠夫身强力壮,而且他有马可以让您骑着。”
比西说道:“这是真的吗?”
屠夫答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和我的马都听从您的吩咐,贵族老爷。”
屠夫走去找马的时候,修士说道:“反正一样,我的孩子,您最好还是忏悔您的罪过。”
比西问他:“您贵姓?”
修士回答:“我是戈兰弗洛修士。”
比西挪动屁股使自己坐得舒服一点,然后说道:“好吧!戈兰弗洛修士,我希望我的死期还没到。因此,神父,最要紧的事先干吧。我冷,我想回到我的公馆去暖暖身体。”
“贵公馆怎么称呼?”
“德-比西公馆。”
在场的人齐声惊呼:“怎么!德-比西公馆!”
“是呀,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您是德-比西先生的底下人吗?”
“我就是德-比西先生。”
“比西!”众人一起欢呼,“德-比西老爷,勇敢的比西,嬖幸的克星……比西万岁!”
年轻人被众人托到肩上,凯旋般送回他的公馆,那个修士也走了,一边数着他分到手的那些金埃居,一边摇着头喃喃地说:
“如果他真的是德-比西那个坏家伙,他不肯忏悔就不会叫我惊奇了。”
比西回到公馆以后,马上召唤他的常任外科医生到来,医生认为伤口并不严重。
比西问他:“告诉我,这伤口是不是曾经包扎过?”
医生答道:“老实说,我不能断定,不过无论如何,这伤口似乎是新近才有的。”
比西再问:“这伤口相当严重,可以使我陷入谵妄状态吗?”
“当然可以。”
比西说道:“真见鬼!原来绣着持花握矛人物的挂毯,有壁画的天花板,雕花和挂着金线白锦缎的床,两个窗口间的画像,那位可爱的金头发黑眼珠的女子,那位像玩捉迷藏似的医生,我差点儿就要向他发出警告的人,都是我津神错乱的结果!原来只有我同嬖幸们决斗是真的!我是在哪里同他们决斗的呀?哦!想起来了,一点不错,是在巴士底城堡附近,在圣保罗街。我当时把背靠着一堵墙,这堵墙原来是一扇门,这扇门幸亏一碰就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门重新关上,我走到一条小路上。到了那里以后,一直到我昏迷过去为止,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或者我只是做了一场大梦?这就是问题。啊!再说,我的马呢?他们应该发现我的马死在现场上,大夫,请您给我叫个人来。”
医生叫来了一个仆人。
比西询问一番,他获悉那匹马流着血,跛着足,一步拖一步地走到公馆门口,黎明时分仆人发现它的门口嘶鸣。警报马上传遍了整个公馆;比西的所有底下人全体都出动了,去找寻他们一向敬爱的主人,他们中大部分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比西说道:“那么一切都是真的,只有我仿佛在梦中见到过的那幅画像,才真正是一场梦。一个画像从画框里走出来,同一个眼上蒙着布条的医生说话,这怎么可能呢?我真是一个傻瓜。”
“不过,我回想起来,这幅画像是非常迷人的。它有……”
比西开始详细描绘那幅画像,随着他逐步回忆起全部细节,一阵愉快的寒颤像天鹅绒般熨在他的灼爇的胸膛上,这是爱情的寒颤,能使人心感到温暖和舒眼。这时医生正在把外科器械安置在他的伤口上,比西喊起来: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梦见的!见鬼!不可能,一个人不会做这样的梦。”
“请您重新回想一下。”
于是比西第一百次复述下面的情节:
“我参加舞会,圣吕克警告我说有人在巴士底城堡那边等着我。同我在一起的有昂特拉盖、里贝拉克和利瓦罗,我叫他们都留下来。我沿着河堤走,经过大城堡等处。到了图内勒王宫前面,我开始瞧见等待着我的人。他们向我冲过来,刺伤了我的马。我们进行了激烈的战斗。我走进了一条小路,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后来……啊!就是这个‘后来’害死我了,后来以后我就发了高烧,神经错乱,做了一场梦。”
他叹了一口气又再补充说:“后来,我就发现自己躺在圣殿修院的壕沟边上,了个爇内维埃芙会修士要我向他忏悔。”
比西沉默了片刻,利用这片刻时间再追忆已发生过的事,然后又说:“反正一样,我心里明白。大夫,我要为这小小的伤口像上次一样卧床半个月吗?”
医生说道:“这要看情形而定。让我们瞧瞧,您不能走动吗?”
出西答道:“我吗,恰恰相反,我觉得两条退轻快得像要飞似的。”
“走几步试试看。”
比西跳下床,相当轻松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证实了他刚才所说的话。
医生说道:“行,只要您不骑马,而且第一天不走十里[注]地就行。”
比西欢呼:“好极了!这才是个好丈夫;可是昨晚我见过另一位大夫。啊!一点不错,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容貌已经嵌在我的脑海中,如果我再遇见他,我一定能够再认出他来,我向您保证。”
医生说道:“亲爱的爵爷,我不赞成您去找他,一个人经过剑伤之后总有点寒爇的,您应该知道这一点,您已经是第十二次受伤了。”
比西只想着昨晚的神秘遭遇,他突然间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猛然叫喊起来:“啊!我的天哪!难道我的梦是在门外开始的,而不是在门内?难道事实上既没有小路,也没有楼梯,更没有金线白锦缎的床和画像?难道是这班强盗把我砍倒在地上,就一直把我搬到圣殿修院的壕沟边上,目的是迷惑目击者的追踪?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是受了这一下剑伤才梦见其余一切的。天哪!真是这样那就是他们使我做的梦,这个梦使我心神不安,折磨着我,害死了我,我发誓一定要捅破他们的肚子,一个也不宽恕。”
医生说道:“亲爱的爵爷,如果您要早点痊愈,您就不应这样激动。”
比西根本没有听见医生说什么,他继续说:“只除了那个好心的圣吕克,他这个人同他们不同,他是以朋友待我。因此我第一次出门就要去拜访他。”
医生说道:“只不过在傍晚五点钟以前,不要出门。”
比西说道:“好,不过,我向您保证,出门访友不会使我生病,单独一个人在家休息例会使我病倒的。”
医生说道:“事实上真有这种可能,您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一个奇怪的病人。随您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吧,爵爷;我只给您一个忠告:在这次剑伤没有治好以前,您千万不要再受一次剑伤。”
比西答应医生他尽可能照医生的吩咐去做。他叫人给他穿上衣服以后,就叫备上驮轿,送他到蒙莫朗西公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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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德·布里萨克小姐,亦即圣吕克夫人,是怎样度过她的新婚之夜的
举世闻名的比西-德-昂布瓦兹原名叫路易-德-克莱蒙。他是一个英俊的骑士和十全十美的贵族;他的表兄布朗托姆[注]把他列入十六世纪的名将之一。好久以来没有人比他拥有更光荣的战功。国王们和亲王们渴望获得他的友谊。王后们和公主们向他送去最甜蜜的微笑。比西接替了拉莫尔的位子,得到马格丽特-德-纳瓦拉王后的宠爱;我们在另一本书里[注]叙述过她的宠臣拉莫尔之死,宠臣死后,这位善良的王后,由于温柔多情,需要安慰,对英俊而勇敢的比西-德-昂布瓦兹进行过疯狂的追求。她的丈夫亨利对这一类事情向来是无动于衷的,这一次也受到了感动;幸亏她对比西的爱情为她的哥哥弗朗索瓦公爵赢得比西站到弗朗索瓦的一边,否则安茹公爵就不会饶恕他的妹妹了。这一次,安茹公爵又拿爱情去为他的隐蔽的、优柔寡断的野心服务,这个野心在他的一生中给他带夹了多少烦恼,却极少成就。
可是比西虽然处在战功、名利、女人各方面都获得成就当中,他的灵魂仍然是没有受到任何人类弱点控制的灵魂;他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直到我们所说的时期为止,他也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味道。他说他自己有一个贵族的胸膛,里面跳动着一颗皇帝的心,可这颗心是贞洁的、纯净的,同刚开采出来未经宝石工人的手触摸过的金刚钻一样,只在阳光的注视下生长成熟。因此在这颗心里容不下使比西坐上真正帝位的觊觎想法。他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登上帝位,帝位还配不上他,只能给他作比较的对象。
亨利三世曾经想获得他的友谊,比西拒绝了,说什么国王的朋友就是国王的仆役,有时比仆役还不如,因此他认为这样的身份对他不合适。亨利三世默默地忍受了这个侮辱。更严重的是,比西选择了弗朗索瓦做他的主人,更加重了这层侮辱。弗朗索瓦公爵的确是比西的主人,就如同古罗马的斗兽士是狮子的主人一样。斗兽士必须伺候和喂养狮子,否则狮子就会把他吃掉。这就是比西同弗朗索瓦之间的关系,弗朗索瓦总是促使比西去支持他的私人纠纷,比西看得很清楚,可是这样的角色对他很合适,他也乐于承担。
罗昂[注]有一句名言:“不能当国王,不屑当王公,我仍然当我的罗昂。”比西把这句话作为他创作一种理论的依据,他说:“我不能当法兰西国王,可是安茹公爵能够而且想当国王,我要当安茹公爵的国王。”
事实上,他的确是安茹公爵的国王。
圣吕克的底下人看见令人生畏的比西进入公馆,马上奔去通知德-布里萨克先生。
比西掀开驮轿的门帘伸头问道:“德-圣吕克先生在家吗?”
门房回答:“不在家,先生。”
“我到哪儿可以找到他?”
那个可敬的仆人回答:“我不知道,先生。公馆里大家都为这件事在发愁。德-圣吕克先生从昨天夜里就没有回来。”
比西十分惊异地说了一句:“啊!”
“这件事就像现在我向您叩禀的那样确凿无疑。”
“圣吕克夫人呢?”
“圣吕克夫人的情况不一样。”
“她在公馆里吗?”
“她在。”
“请向圣吕克夫人通报,说如果我获得准许向她当面致敬,我会非常高兴。”
五分钟之后,通报的仆人回来说:圣吕克夫人十分愉快地接见德-比西先生。
比西离开他的天鹅绒坐垫,登上大楼梯,冉娜-德-布里萨克一直走到客厅的中间来欢迎他。冉娜的脸色十分苍白,她的像乌鸦翅膀一样黑的头发,把白色脸庞衬托成象牙雕刻;她的眼睛红红的,那是一夜痛苦失眠的结果;她的脸颊上还可以看出有银白色的新鲜泪痕。比西原来看见她的苍白脸色就微笑起来,本想对她的带黑圈的眼睛说上几句打趣的客套话,但是他看见这些真正痛苦的征象就停止了他的即兴发言。
少妇开口说:“欢迎,德-比西先生,虽然您的光临使我非常惊吓。”
比西问道:“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本人对您是不幸的象征?”
“啊!昨天晚上您同圣吕克先生不是决斗过吗?就在昨天晚上,对吗?请您承认吧。”
比西无限惊异地说道:“我同圣吕克先生决斗?”
“对呀,他避开我同您单独谈话。您是安茹公爵的人,他是圣上的人,你们之间早就不睦。不要瞒我吧,德-比西先生,我求求您。您应该理解我的担心。他是跟圣上一起走的,这是事实;可是你们可以再见,可以重新碰头。告诉我真实情况吧,圣吕克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比西说道:“夫人,这真是十分奇妙的事。我以为您会问我的伤势如何,您却反过来质问我。”
冉娜喊起来:“圣吕克先生把您打伤了吗?他真参加了决斗!啊!您瞧……”
“您弄错了,夫人,他根本没有参加决斗,更没有和我打过架,感谢天主,这位亲爱的圣吕克,我并不是在他的手里受的伤。不止这样,他还尽了他的一切可能使我不受伤。可是他自己也应该告诉您现在我们已经同达蒙和皮蒂亚斯一样是好朋友了。”
“他告诉我!他怎能告诉我呢,既然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
“您一直没有再见到他吗?那么您的门房告诉我的是事实了?”
“他对您说什么?”
“他说从昨晚十一点钟起圣吕克先生便没有回来……从昨晚十一点钟您便没有见过您的丈夫吗?”
“唉!事实就是如此。”
“他能到哪儿去呢?”
“我正在问您。”
比西料到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当真!请您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夫人,这件事非常有趣。”
可怜的少妇十分惊异地注视着比西。比西忙道:
“不!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非常悲惨。我流过许多血,身体上的各部分机能还没有恢复正常,所以说话颠三例四。请把这件悲惨的事告诉我,夫人,请说吧。”
于是冉娜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从亨利三世命令圣吕克送他回官说起,说到卢佛宫的门全部紧闭,卫兵怎样回答,后来果然没有回来。
比西说道:“啊!很好,我明白了。”
冉娜问道:“怎么!您明白了?”
“是的,陛下把圣吕克带回卢佛宫,进宫以后,圣吕克便没法子再走出来。”
“为什么圣吕克没法子再走出来?”
比西露出尴尬的样子,说道:“啊,天哪!您在要求我泄漏国家机密了。”
少妇说道:“可是我也去过卢佛宫的,我的父亲和我一同去。”
“怎么样?”
“就这样:卫兵回答我们说他们不知道我们说些什么,圣吕克先生大概已经回府了。”
比西说道:“这更加证明圣吕克先生是在卢佛宫内。”
“您以为是这样吗?”
“我敢肯定,如果您这方面也想证实一下的话……”
“怎么?”
“您可以亲自去证实一下。”
“我能这样做吗?”
“当然。”
“可是我到卢佛宫去是徒劳的,人家会像以前那样拒绝我,会对我说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因为如果他真在卢佛宫,谁会阻止我去见他呢?”
“我问您,您想不想进卢佛宫?”
“进去干什么?”
“去看圣吕克。”
“假如他不在里面呢?”
“我的天哪!我,我告诉您他在里面。”
“这真奇怪!”
“不,这完全是事实。”
“不过您自己能不能进入卢佛宫呀,您?”
“当然能,因为我不是圣吕克的夫人。”
“您真叫我吃惊。”
“您尽管进宫吧。”
“您怎么解释呢?您一方面说圣吕克的夫人不能进入卢佛宫,另一方面您要带我进去!”
“这并不矛盾,夫人;我带进卢佛宫的并不是圣吕克的夫人……女人吗,是不行的!”
“那么您是在嘲弄我了……瞧我这么伤心,您好狠心!”
“一点也不!亲爱的夫人,请听我说:您今年二十岁,身材高大,黑色眼珠,您昂首挺胸,很像我的最年轻的侍从……您明白吗?很像昨晚那个同金钱白锦缎非常相配的英俊小伙子。”
冉娜涨红着脸,喊道:“啊!多荒唐的想法,德-比西先生!”
“请听我说,除了我向您建议的办法以外别无其他办法。您同意或者不同意,必须选择其一。您想不想见一见您的圣吕克?您说吧。”
“啊!我宁愿牺牲一切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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