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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戈王后

_9 大仲马(法)
那个人露出了微笑
“我是,”他说,“我习惯说别了。别了,德·拉莫尔先生;两个钟头之内药就送到。您记着,应该在午夜开始吃……三剂……隔一个钟头一剂。”
他说完就走了,只剩下拉莫尔单独和柯柯纳在一起。
他们的谈话柯柯纳全都听见了,不过他一句也没有听懂,传到他耳朵里来的只是一些空空洞洞的说话声,一些空空洞洞的没有意义的字眼儿。全部谈话他只记住两个字:午夜。
因此他继续用狂热的眼光看着拉莫尔。拉莫尔继续待在屋里,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来走去。
陌生的医生很守信用,在约定时间送来药水,拉莫尔把药水放在一个小银炉上热着。做好这桩准备工作以后,他躺了下来。
拉莫尔的这个动作使柯柯纳稍微安了安心。他也试着闭上眼睛,但是他发着高烧,昏昏沉沉,仍旧跟醒着一样处在谵妄状态中。白天紧追着他的那个幻影到了夜里又来纠缠他;他隔着他那发干的眼睑,继续看见的仍旧是咄咄逼人的拉莫尔,接着,耳朵里不断响着:午夜!午夜!午夜!
突然,时钟当当地在黑夜里一连敲了十二下。柯柯纳睁开烧得通红的眼睛;从胸口里呼出的滚烫的热气燃烧着他干燥的嘴唇,难以忍受的口刻着他灼热的喉咙。一只小灯象往常一样彻夜点着,昏暗的灯光下有无数的幻影在柯柯纳抖动的眼睛前面跳来跳去。
他于是看见了,真可怕啊!拉莫尔从床上下来,象老鹰在被它吓呆了的小鸟面前那样,在屋里转了一两个圈子,同时还朝他举起拳头。柯柯纳把手伸向匕首,抓住匕首柄,准备朝敌人的肚子捅过去。
拉莫尔越走越近。
柯柯纳嘴里叨唠:
“啊!是你,又是你,总是你!过来。啊!你威胁我,你朝我举起拳头,你笑!过来,过来!啊!你一步一步,慢慢地继续走近,过来,过来,看我把你杀了。”
果然紧跟着这低声威胁的是动作,在拉莫尔朝柯柯纳俯下身子的时候,只见柯柯纳的被子下面闪出一道刀光;可是皮埃蒙特人撑起身子时一使劲把力气用完了;伸向拉莫尔的那条胳膊半路上停住,匕首从他虚弱无力的手上掉下来,这个垂死的人重新又倒在枕头上。
“来,来!”拉莫尔低声说,一边轻轻地扶起他的头,把一只杯子送到他的嘴边,“把这个喝下去,我可怜的朋友,因为您在发高烧。”
事实上拉莫尔端给柯柯纳的是一只杯子,而柯柯纳受伤以后头晕目眩,把它当成了握紧了威胁他的拳头,因此吓坏了。
但是,他一接触到这种灵丹妙药般的甘甜的液体,嘴唇立刻感到湿润,肺部立刻感到清凉,知觉或者不如说本能也立刻恢复了:全身觉着从来没有那么舒适过。他睁开眼睛清醒地望着把他抱在怀里,正在对他微笑的拉莫尔,一滴难以觉察的泪珠从不久以前还充满怒火的眼睛里滚到灼热的脸颊上,一下子被烤干了。
“见鬼!”柯柯纳倒在枕头上,喃喃地说。”我如果好了,德·拉莫尔先生,您就是我的朋友。”
“您会好的,我的伙伴,”拉莫尔说,“只要您愿意喝三杯我刚才给您喝的这种药,不要再胡思乱想。”
一个钟头以后,临时充当护士的拉莫尔认真地按照那位陌生医生的叮嘱,第二次起床,倒了第二杯药,把杯子端给柯柯纳。不过这一回皮埃蒙特人不是手握匕首等着他,而是张开双臂迎接他,高高兴兴地把药水喝下去,接着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第三杯的效果也同样地神奇,病人的肺部虽然还在喘气,但是开始均匀地呼吸了。僵硬的四肢放松,灼热的皮肤表面上微微地沁出一层汗;第二天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来看病人时,满意地笑着说:
“现在我敢担保德·柯柯纳先生的生命没有危险,就我治愈的病例来说,这一个可算是挺不错的了。”
这是一场半悲剧性、半喜剧性的戏,不过由于柯柯纳火爆的性子,这场戏实际上也有着一种动人心弦的诗意。这场戏的结局是,两个绅士在吉星旅馆开始的,被圣巴托罗缪之夜的事变打断的友谊,从此又以一股新的势头恢复了,而且很快地超过了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的友谊①,就分摊在他们身上的五处剑伤和一处手枪枪伤来说,这更是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所望尘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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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瑞斯特斯是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之子,为父报仇,杀死亲母,因此受复仇女神惩罚,变成疯子,后为女神雅典娜所赦免,归国继承父位。他的姨表兄弟辟拉德斯和他共患难。他们之间的友谊是非常出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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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旧伤和新伤,轻伤还是重伤,终于都进入痊愈阶段。拉莫尔忠于他的护士职责,在柯柯纳全部复原以前,不愿意离开屋子一步。在柯柯纳身体虚弱还起不了床时,他扶他在床上坐起来,在柯柯纳开始能站起来时,他搀着他走路。总之,他天性善良温存,对这个皮埃蒙特人关怀备至,再加上皮埃蒙特人精力旺盛,身体恢复得比预料的要快得多。
不过有一桩相同的心事在苦苦地折磨着两个年轻人。各人在发高烧的谵妄状态中都坚信看见充满在自己心里的那个女人到过自己跟前,但是自从各人恢复知觉以后,玛格丽特和德·内韦尔夫人确实都没有进过这间屋子。而且,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是纳瓦拉国王的妻子,另一个是德·吉兹公爵的表嫂,她们怎么好当着众人的面公开地对这两个普通的绅士表示关心呢?当然不行。拉莫尔和柯柯纳自己对自己也肯定做出这样的回答。不过,她们不来,也可艋是她们把他们忘了,因此他们见不到她们,仍旧感到非常痛苦。
曾经在一旁亲眼看到他们决斗的那个绅士倒真的不时来上一趟,而且好象出于他本人的主意,询问两个伤者的情况。吉洛娜倒也确实代表她自己来过,跟他一样也询问过两个伤者的情况。不过拉莫尔不敢对柯柯纳谈到玛格丽特,而柯柯纳也不敢对拉莫尔谈到德·内韦尔夫人。
十八 死而复生的人们
有一段时间,两个年轻人都把各自的秘密深深地藏在心里。最后有一天,在倾诉衷肠时,闷在他们心头的事终于脱口说出来了;这是他们用来证实他们友谊的最后证明,没有这个最后证明就没有友谊,也就是说用完全的信任来证实他们的友谊。
他们在狂热地爱着,一个爱上了一位公爵夫人,另一个爱上了一位王后。
对这两个可怜的求爱者来说,在他们和他们追求的对象之间障碍重重,有着一段几乎难以通过的距离。然而希望是扎根在人心中的一种感情,而且扎得那么深,不管他们的希望有多么荒唐,他们还是在希望着。
另外,他们俩在知觉恢复以后,都越来越关心自己的脸。每一个人,即使是最不关心容貌长相的人,在某些情况下,也会和镜子进行默默的对话,作一些心照不宣的动作,然后在谈得十分满意以后,几乎永远离开他的这个知心朋友。我们的这两个年轻人决不是他们的镜子会给他们提些过分粗暴意见的那种人。拉莫尔身材修长,脸色苍白,风度翩翩,有一种高雅的美。柯柯纳精力充沛,身体矫健,气色红润,有一种刚劲的美。还不仅仅如此,对柯柯纳来说,疾病成了好事,他身材瘦了,脸色苍白了;最后还有那一道著名的刀疤,过去由于跟虹的色彩很相似,弄得他十分烦恼,如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刀痕也许跟大洪水后的那个现象一样①,预报将会有很长的一连串明朗的白天和宁静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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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中记载挪亚时代大洪水后,有虹在云彩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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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两个受伤的人一直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各人在能起床的那天,都发现离床最近的扶手椅上有一件晨衣,在能穿衣服的那天,又发现了全套衣服。而且在每件紧身短袄的口袋里还有装得满满的一只钱袋,不用说,每个人都保存了起来,要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还给关怀自己的不露面的保护人。
这个不露面的保护人不可能是两个年轻人住在他家的那位王爷。因为那位王爷不仅从来没有上楼来看望过他们,而且也从来没有差人来探问一下他们的情况。
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在低声说:这个不露面的保护人正是自己爱着的那个女人。
因此,两个受伤的人都迫不及待地等候着出门的时刻到来。拉莫尔身体好,复原得比较快,好久以前就能出门了。但是,一种默契把他跟他的朋友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他们约定他们第一次出门一定要去拜访三个地方。
首先去拜访那位不知姓名的医生,他那甘露般的药水对柯柯纳发炎的肺部起到了如此显著的疗效。
其次去拜访去世的拉于里埃尔老板的旅店,他们两人的手提箱和马还留在那儿。
最后去拜访佛罗伦萨人勒内,这个人既是化妆品师,又是巫师,不仅出售化妆品和毒药,而且还配制媚药,传达神谕。
经过两个月的恢复和幽禁,久已期待的这个日子终于来到。
我们说是幽禁,这个字眼用得很合适,因为有好几次,他们等得不耐烦,想把这个日子提前,但是门口有一个卫兵守着,回回总是拦住他们,对他们说,非得有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的“出院证”才能出门。
有一天,这位高明的医生承认两个病人即使没有完全恢复,至少也是处于完全恢复的过程之中,就给他们开了“出院证”。在巴黎偶尔会有这种情况,它的居民们已经死了心,准备过冬天了,没想到又突然出现了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这一天正是如此;下午两点钟左右,这两个朋友互相搀扶着从卢佛宫出来。
拉莫尔十分高兴地在一把扶手椅上找着了他在决斗前仔细叠好的那件著名的樱桃红披风。他自告奋勇,担任柯柯纳的向导;柯柯纳没有拒绝,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跟着走。他知道他的朋友领他去找那个陌生的医生,那个医生的药水虽然没有得到许可证,却在一夜之间医好了他,而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的所有的那些药却是在慢慢地送他的命。他把他的钱袋里的钱,也就是说两百个玫瑰花诺布尔分成两份,一百个酬谢替他治好病的匿名的阿斯克勒庇俄斯①。柯柯纳并不怕死,但是能够活下去,柯柯纳也并不是不感到高兴;因此,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他准备重重地酬谢一下他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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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斯克勒庇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医药神,有起死回生之术,后被主神宙斯用雷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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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莫尔走过了阿斯特律斯街,宽阔的圣奥诺雷街,普罗韦勒街,很快地就来到了中央菜市广场,在古老的喷泉附近,也就是今天叫做“菜市”的那块地方,矗立着一座砖石结构的八角形建筑,八角形建筑上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木头顶塔,顶塔上面是一个尖形屋顶,尖顶上有一只吱嘎作响的风标。这个木头顶塔八面各有一个门洞一个木头轮子,很象那种叫作“横带饰”的纹章图形横在纹章底子上一样,横置在这八个门洞里,木头轮子从中间对剖开,专门凿出凹口,合起来可以夹住犯人的头和手;一个犯
人就在这个或那个门洞里示众,几个犯人就分放在几个门洞里示众。
这座奇形怪状的建筑在附近的那些建筑里还找不出一个相类似的来,它叫做“示众塔。”
这座塔楼底下,象长着一个蘑菇似的有一所腰弯背驼,破破烂烂,又瞎又瘸的,简直不成样子的房子,房顶上还象麻风病人的皮肤似的长着斑斑点点的青苔。
这所房子是刽子手的。
有一个犯人正在示众,他朝过路的人伸舌头。这是在蒙福孔绞架附近扒窃的那些小偷中的一个,不巧在下手时被抓住了。
柯柯纳以为他的朋友是领他来看这个奇怪的场面的;他混在一群围观的人里,这些人用叫骂和嘲笑来回答受刑者的扮鬼脸作怪相。
柯柯纳生性残忍,他觉着这个场面很有趣,不过他认为这个犯人竟敢如此无礼放肆,朝赏他脸前来看他的那些高贵的大老爷伸舌头,就应该用石头砸他,而不是用嘲笑和叫骂来对付他。
困此,当活动的轮子在底座上旋转,让犯人对着广场上的另一部分时,人群跟随着转过去,柯柯纳也打算跟随人群移动,但是拉莫尔拦住他,低声说:
“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的看这个。”
“那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柯柯纳问。
“你马上会看见了,”拉莫尔回答。
从柯柯纳打算用匕首捅穿拉莫尔的肚子的那个难忘之夜的第二天起,他们这一对朋友就亲昵地用第二人称单数相称了。
拉莫尔把柯柯纳径直领到那所背靠塔楼的房子的小窗口,有一个人正双肘伏在窗台上立着。
“啊!啊!是你们,二位老爷!”那人举起他的牛血色无边小帽,露出垂到眉毛上的一头浓密的黑头发,说,“欢迎,欢迎。”
“这个人是谁?”柯柯纳一边问,一边绞尽脑汁回忆,因为他好象在发烧的时候见过这张脸。
“你的救命恩人,我亲爱的朋友,”拉莫尔回答,“就是他把那清凉解热的药水送到卢佛官来救你。”
“啊!啊!”柯柯纳说,“这样的话,我的朋友……”
他朝那人伸出手。
但是那人非但没有照样伸出手来回答这个主动的表示,反而挺直身子;身子一挺直,和这一对朋友隔着一段原来他弯下腰所占的距离。
“先生,”他对柯柯纳说,“感谢您要赏赐给我的荣誉,不过,您如果知道我是谁,很可能就不会这样做了。”
“嗳呀,”柯柯纳说,“我可以公开说,即使您是魔鬼,我也对您感恩戴德,因为不是您的话,我这时早已死了。”
“我完全不是魔鬼,”戴红无边帽的人说,“不过常常有许多人宁愿看见魔鬼,也不愿意看见我。”
“那您是什么人?”
“先生,”那人回答,“我是巴黎司法区的刽子手卡博什师傅……”
“啊!……”柯柯纳说着把手缩了回去。
“您看到了吧!”卡博什师傅说。
“不,我还要握您的手,哪怕让魔鬼把逮我了去,伸出手来……”
“真的吗?”
“当然真的。”
“来!”
“再真也没有了……好!……”
柯柯纳说着从口袋取出为匿名医生准备好的一把金币,放在刽子手的手里。
“我只是更喜欢您的手,”卡博什师傅摇了摇头,说,“因为我并不缺少钱;而相反,我非常缺少肯握我手的手。不要紧!天主保佑您,我的绅士。”
“这么说,我的朋友,”柯柯纳好奇地瞅着刽子手,说,“行肉刑,行车轮刑,行磔刑,砍掉人的脑袋,砸碎人的骨头的是您了。啊!啊!我认识您非常高兴。”
“先生,”卡博什师傅说,“并不是样样事都亲自动手;这正如你们当老爷的一样,你们有你们的仆人,给你们干你们不愿意干的活儿,我也有我的助手,他们干粗话儿,打发那些老百姓。仅仅在碰上绅士们,譬如象您和您的伙伴这种人的时候,啊!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以能够亲自执行死刑,从头到尾,干所有的零碎工作为荣,也就是说从拷问一直干到斩首。”
柯柯纳浑身上下不由得一阵颤栗,觉着就象有坚硬的楔子在压他的腿,有锋利的刀锋在擦他的脖子。拉莫尔不知道为什么也有同样的感觉。
但是柯柯纳抑制住他感到羞愧的这种感情,打算最后开一个玩笑,来向卡博什师傅告辞。
“好吧,师傅!”他对他说,“我记住您的话,万一轮到我上昂格朗·德·马里尼的绞架,或者是上德·内穆尔①的斩首台,一定要请您给我动手了。”
“我答应您。”
“这一回,”柯柯纳说,“这只手是作为接受您的诺言的保证。”
他把手伸给刽子手,尽管刽子手看上去很想大大方方地握它一握,但仍只是畏畏缩缩地握了一下。
这次普通的握手使得柯柯纳脸上稍微有点苍白,不过微笑仍旧留在嘴上;拉莫尔很不自在,他望着跟随顶塔转动而朝他们跟前涌来的人群,拉了拉柯柯纳的披风。
柯柯纳心里早就跟拉莫尔一样希望赶快结束这一场戏,由于他性格上生就的倾向,他在这场戏里由不得自己越陷越深,因此他点了点头,跟着拉莫尔走了。
“说真的!”拉莫尔说,这时他和他的朋友已经走到特拉瓦尔十字架那儿,“在这儿呼吸起来比在中央菜市广场要畅快多了,你承认不承认?”
“我承认,”柯柯纳说,“不过,能够认识卡博什师傅也是一件令人很高兴的事,到处有朋友总是件好事。”
“甚至在吉星旅店那儿,”拉莫尔笑着说。
“啊!说到可怜的拉于里埃尔老板,”柯柯纳说,“他死了,真的死了,我看见火枪冒出来的火焰,我听见子弹的响声,那声音就象打在圣母院教堂的大钟上,我扔下躺在血泊里的他,血是从他鼻子里和嘴里流出来的。如果他算一个朋友,他是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上的朋友。”
这两个年轻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走进了枯树街,朝着吉星旅店的招牌走去,这面招牌继续在老地方吱嘎响着,仍旧让旅客们看到那烧着佳馔的炉灶和引起食欲的题辞。
柯柯纳和拉莫尔估计会看见屋子里的一片惨象,寡妇身穿丧服,小堂倌们臂缠黑纱;但是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他们发现星子里热热闹闹,拉于里埃尔太太容光焕发,堂倌们兴高采烈。
“啊!没有良心的女人!”拉莫尔说,“她也许又嫁人了。”
接着他对这个新阿蒂密丝②说:
“太太,我们是和可怜的拉于里埃尔相识的两位绅士,我们有两匹马和两口箱子留在这里,想取回去。”
“先生们,”旅店老板娘尽力回忆了一下以后,回答,“实在抱歉,我想不起你们来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马上叫我丈夫来……格雷古瓦,请您的老板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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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内穆尔(1433-1477)公爵,巴黎总督,因反对国王路易十一而被处死。
②阿蒂密丝:公元前四世纪小亚细亚的加里亚王后,曾为其夫国王摩索拉斯建造坟墓,该坟墓成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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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古瓦从厨房的外间走进了厨房的里间。外间是吃喝的地方,里间才是烧菜的灶间,那些菜在拉于里埃尔老板生前都是由他那双高明的手亲自配制的。
“这家旅店应该是凄凄惨惨的,”柯柯纳低声说,“没想到这么高高兴兴,我看了心里要不难过,那就让魔鬼把我逮了去。可怜的拉于里埃尔,唉!”
“他曾经想杀我,”拉莫尔说,“不过我很乐意饶恕他。”
拉莫尔刚说出这句话,就有一个手里拿着平底锅的人出现了,他正用木勺子搅动在锅里炸着的洋葱。
拉莫尔和柯柯纳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喊。
这人听见叫喊,抬头一看,发出一声相同的叫喊来回答,平底锅也掉落在地上,手里只剩下了木勺子。
“In nomine Patris,”这人一边说着一边晃着木勺子,仿佛晃的是一把圣水刷,“et Filii,et Spiritus sancti…”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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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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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于里埃尔老板!”两个年轻人喊道。
“德·柯柯纳和德·拉莫尔二位先生!”拉于里埃尔喊道。
“您没有死吗?”柯柯纳说。
“你们也还括着吗?”老板说。
“可是,我看见您倒下去,”柯柯纳说,“我听见子弹打中您什么地方,不过到底打中哪儿我不知道。我离开您时,您已经躺在血泊之中,血从您鼻子里、嘴里、甚至眼睛里淌出来。”
“所有这些都是真的,跟福音书一样真,德·柯柯纳先生。不过,您听见的声音是子弹打中我的头盔的声音,幸好子弹撞瘪了;不过,这一下仍然很厉害,瞧瞧证据,”拉于里埃尔一边补充说,一边脱掉无边小帽,露出象膝头一样光秃秃的头顶,“你们看见了吧,头发一根也没有剩下。”
两个年轻人看了这个滑稽相,哈哈大笑。
“啊!啊!你们笑了!”拉于里埃尔说,他有点放心了,“你们这趟来,不会怀着什么恶意吧}”
“您呢,拉于里埃尔老板,这下您的好斗的脾气也治好了吧?”
“对,对,真对,先生们!现在……”
“怎么样?现在……”
“现在,我已经发过誓,除了我厨房里的火以外,什么别的火也不要再看见。”
“好,”柯柯纳说,“这就叫小心谨慎。现在,”皮埃蒙特人接着说,“我们有两匹马留在您的马厩里,有两口箱子留在您房间里。”
“见鬼!”老板抓了抓耳朵,说。
“怎么啦?”
“您是说,两匹马?”
“对,在马厩里。”
“两口箱子?”
“对,在房间里。”
“是这么的。瞧……你们以为我死了,是不是?”
“是的。”
“你们得承认,既然你们弄错了,我当然也可能弄错。”
“你以为我们也死了?因此,您就可以自由处置了。”
“啊!对啦!……这是因为你们死前没有立下遗嘱……”拉于里埃尔老板继续说。
“后来呢?”
“我当时以为,我现在才明白,我错了……”
“您当时以为怎样,快说?”
“我当时以为我可以继承你们的遗产。”
“啊!啊!”两个年轻人说。
“看见你们活着,先生们,我还是感到再高兴也没有了。”
“因此您把我们的马卖掉了?”柯柯纳说。
“唉!”拉于里埃尔说。
“啊!还卖掉我们的手提箱吗?”拉莫尔接着说。
“啊!手提箱!没有……”拉于里埃尔叫道,“只不过卖了里面的东西。”
“喂,拉莫尔,”柯柯纳说,“我觉得这是一个不要脸的坏蛋……咱们把他宰了吧?”
这句威胁话似乎对拉于里埃尔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大着胆子说:
“不过,先生们,我想总可以顺利解决的。”
“听着,”拉莫尔说,“我对你的怨气最大。”
“当然,伯爵先生,因为我记得在那个发疯的时刻里,我曾经无礼地威胁过您。”
“是的,一颗子弹从我头上过去,只差两寸。”
“您这么想吗?”
“我可以肯定。”
“如果您肯定,德·拉莫尔先生,”拉于里埃尔说,同时神情天真地把平底锅抬起来,“我是您的忠实的仆人,决不会否认您的话。”
“好吧,”拉莫尔说,“我这方面,决不要您还任何东西。”
“什么,我的绅士!”
“但是……”
“哟!哟!”拉于里埃尔说。
“是我每一次到你这个区里来的时候,得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准备一顿饭。”
“当然可以!”拉于里埃尔高兴地说,“听您吩咐,我的绅士,听您吩咐。”
“这么说,说定了?”
“十分乐意……”您呢,德·柯柯纳先生,“老板继续说,“同意这笔交易吗?”
“同意;不过,跟我的朋友一样,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得把我欠德·拉莫尔先生的五十个埃居还给他,我曾经把这五十个埃居托付给您。”
“托付给我,先生!什么时候?”
“在您卖我的马和我的箱子的一刻钟以前。”
拉于里埃尔表示他领会了。
“啊!我懂了!”他说。
他走到一口橱柜跟前,从里面一个一个取出五十个埃居,带回来给拉莫尔。
“好,先生,”这个绅士说,“好,给我们作一盆蛋卷。五十个埃居给格雷古瓦先生。”
“啊!”拉于里埃尔叫道,“真的,我的绅士们,你们心地慷慨得象王子,你们可以信任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既然如此,”柯柯纳说,“把我们要的蛋卷做起来吧,可别少搁黄油和猪肉。”
然后他转过身去看了看钟,说:
“真的,您说对了,拉莫尔,我们还得等三个钟头,在这儿消磨这三个钟头跟在别处也是一样,再加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儿离圣米歇尔桥只有一半路了。”
两个年轻人到屋里头的小房间去吃饭,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那个著名的晚上,他们曾经在这个地方待过,柯柯纳还向拉莫尔提议拿他们可能到手的第一个情妇做赌注。
我们应该承认两个年轻人在这天晚上谁也没有向谁再提出相同的建议,他们的品德值得大大称赞。
十九 王太后的化妆品师勒内师傅的家
在发生我们向读者叙述的这段故事的时代里,从巴黎城的这一部分到那一部分去,只有五座桥可以通过,有的是石桥,有的是木桥;而且这五座桥都是通到旧城①的,他们是默尼埃桥、货币兑换桥、圣母桥、小桥和圣米歇尔桥。
在其他需要过河的地方设有渡船,勉强代替桥梁。
这五座桥上盖满房子,今天佛罗伦萨的维奇奥桥还是这样。
这五座桥各有各的一段历史,目前我们专门谈一谈圣米歇尔桥。
圣米歇尔桥是一三七三年用石头造的;虽然看上去很坚固,但是一四〇八年一月三十一日在塞纳河的一次泛滥中有一部分给冲垮了;一四一六年,用木头重建;但是在一五四七年十二月十六日夜间,又给大水冲垮;一五五〇年前后,也就是我们谈到的这个时期的二十二年前,又用木头重建;尽管已经需要修理,大家却认为它还相当坚固。
沿桥的房子有一排面对着一座小岛,过去曾经在这座岛上烧过圣殿骑士团②的骑士,今天在上面修建了新桥的土堤。在这排房子中间,可以看到一幢木板房子,大屋顶就象一只巨大眼睛的眼睑似的,低低地压在屋子上面。在底层的一扇窗子和一扇关得很严的门的上边,二楼上唯一的一扇窗子开着,透出一道淡红色的灯光,灯光把行人的目光吸引到低矮、宽阔、漆成蓝色、有富丽堂皇的描金线脚的门面上。底层和二楼中间,有一道中楣似的装饰,上面画着一群姿势一个比一个怪诞的魔鬼;中楣与二楼窗子之间,还有很宽的一长条招牌,跟门面一样,漆成蓝色,上而写着:
“王太后陛下的化妆品师,佛罗伦萨人勒内”
这家铺子的门,正象我们说过的那样,闩得很紧,不过,对防止夜盗来说,比门闩更有用的是房客的名声。他的名声是如此可怕,以致来往行人在过桥的时候,几乎总是要远远避开,紧贴着另外一排房子走过去,好象是他们害怕化妆品的气味会透过墙壁传到他们身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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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纳河横贯巴黎市区,在塞纳河中有一岛叫斯德岛,是巴黎的旧城。
②圣殿骑士力:1118年创立的天主教武装修会。十字军东征中发财致富,成了教皇和许多王侯的银行家。法国国王美男子菲利普(1268-1314)想夺取他们的财产,摧毁他们的权利,曾逮捕该团首领,并烧死圣殿骑士团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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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左右两边的邻居毫无疑问怕被这个邻居关系连累,自从勒内师傅搬到圣米歇尔桥上以后,这些邻居一个接着一个都扔下房子搬走了,因此跟勒内的房子毗邻的两幢房子一直没有人住,门窗紧闭。不过,这两幢空房子尽管冷冷清清,被人抛弃了,但是有些夜行的人看见过从关着的外板窗缝里透出一些灯光,而且还咬定说他们听见一些象呻吟一样的声音,这说明这两幢房子经常有人进出;只不过这些人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还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因此跟这两幢没有人住的房子毗邻的两幢房子的房客们,时不时思忖,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谨慎从事,学他们邻人们的样,赶快搬走。
毫无疑问,勒内师傅全靠了他公开获得的这种在人们心中引起恐怖的特权,才可以在过了规定时间以后还点着灯。他既是王太后陛下的同乡,又是她的化妆品师,和王太后有这样双重的亲近关系,所以巡逻的和查夜的都不敢找他的麻烦。
我们估计读者坚信十八世纪哲学,不会再相信巫术和巫师,因此我们打算请读者跟我们一块儿走进这幢房子,在那个充满迷信的时代里,它在它周围散布了一片如此强烈的恐怖气氛。
底层铺子从晚上八点钟起变得阴暗,没有人了,门关上以后,有时候要到第二天白天很晚很晚才打开。铺子里每天出售的是这位高明的化学家配制的香水、香脂和各种化妆品。有两个学徒帮着他做零售买卖,不过他们不住在这幢房子里,他们睡在卡朗德尔街。晚上他们在铺子关门前一会儿出去。早上他们在门外蹓跶,等着开门。
这间底层的铺子,因此正象我们说的,阴暗,没有人。
这个铺子开间很宽,进深很大,有两扇门,每扇门都对着一座楼梯。一座楼梯钻到墙身里面,这是侧梯;另一座在外面,从今天叫做奥古斯坦沿河街的那条街和今天叫做奥尔费佛沿河街的那片河岸就能看见。
两座楼梯都通到二楼的屋子。
这间屋子跟底层的屋子同样大小,仅仅是和桥平行地挂着一张大帘子,把屋子隔成两个小间。外间深处开着一扇门,通外面的楼梯;里间侧面开着通秘密楼梯的门;不过,这扇门看不见,用一口很高的雕花衣橱挡住,衣橱用扣钉钩住门,推动衣橱,门就开了。只有卡特琳一个人和勒内知道这扇门的秘密,她就是从这扇门上下楼。衣橱里开了几个洞,卡特琳把耳朵或者眼睛贴着橱,就能听见和看见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里间两个侧面还有两扇完全没有掩饰的门。一扇通到一个小房间,这个小房间光线是从房顶射下来的,里面的全部摆设只是一口大炉子,一些曲颈甑、蒸馏器和坩埚,这儿是炼金术师的实验室。另一扇通到一间小室,它比这套房间的其余部分都古怪,因为里面一点光线也没有,而且既没有挂毯,也没有家具,仅仅只有一个石头祭坛似的东西。
地面是一块从中心向四面倾斜的石板,四面墙脚有一连小沟,通到一个漏斗,从漏斗往下可以看见黑沉沉的塞纳河水在流动。钉在墙上的钉子上挂着几件形状古怪的工具,有的尖锐,有的锋利,尖的象针尖那么尖,锋利的象刮脸刀那么锋利;有的亮得象镜子,有的相反,是暗灰色或者深蓝色。
在一个角落里有两只黑母鸡,它们的脚拴在一起,正在乱扑腾。这里是占卜的圣地。
让我们回到中间的屋子,也就是分成里外两间的那间屋子。
上门求教的普通人就让进到这里;这里有几只埃及白白鹮,用涂金的裹尸布包着的木乃伊,一只朝天花板张着嘴的鳄鱼,几个没有眼睛、牙齿摇晃的死人头骨,最后还有几本给老鼠恭恭敬敬啃过、满是灰尘的旧书。上这儿来的人眼前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混乱景象,看了会产生各种情绪而无法合理地去思考。帘子后面是一些细颈小玻璃瓶、特殊的小匣子、外形可怕的双耳尖底瓮;两盏完全一样的小银灯照着这一切,这两盏灯看上去就象是从佛罗伦萨的诺维拉圣玛利亚主教大堂或者是天主之仆教堂偷来的。灯里点的是一种气味芳香的油,每盏灯用三根发黑的细链子高高地吊在阴暗的拱顶上,投下昏黄的光芒。
勒内独自一个人,抄着手,在中间屋子的里问里一边摇晃着头,一边大步地走来走去。在经过一番长时间的痛苦的思索以后,他停在一只沙漏前面。
“啊!啊!”他说,“我忘记了把它翻转,也许沙子已经完全漏下去了。”
他于是望着从一大片乌云里非常困难地挣扎出来的月亮,这片乌云看上去就象是压在圣母院的钟楼的尖顶上。
“九点钟,”他说。”如果她来的话,她会象往常一样,在一个钟头或者一个半钟头之后来;总之还有时间。”
正在这时,从桥上传来响声,勒内把耳朵贴在一根长管子的口子上,管子的另一头伸向街上,外形是一条吞婴蛇的头。
“不,”他说,“这不是她,也不是她们。这是男人们的脚步声;他们在我的门前停下;他们是上这儿来的。”
在这同时响起了三下清脆的敲门声。
勒内急忙下搂,不过他只是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开门。
又是三下清脆的敲门声。
“谁敲门?”勒内师傅问。
“非得说出我们的名字吗?”一个声音问。
“谁都得说,”勒内回答。
“既然如此,我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说。
“我是,我叫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另一个声音第一次开口。
“等等,等等,先生们,我听候二位的吩咐。”
勒内拨开插销,抬起门闩,给两个年轻人打开门,然后仅仅用钥匙把门锁上,就领他们登上外楼梯,走进了里间。
拉莫尔走进来,手在披风里面划了个十字;他脸色苍白,手哆嗦着,他没法克服这个弱点。
柯柯纳一件一件地瞧着每一样东西,他在仔细观察中,发现了那间小室的门,想把它打开。
“请原谅,我的绅士,”勒内口气严肃地说,同时把一只手按在柯柯纳的手上,“客人们赏脸走进这儿,只可以享用这一部分房间。”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柯柯纳回答,“而且,我觉着我需要坐下来了。”
他蓦地坐在一张椅子上。
片刻之间寂静无声;勒内师傅等着两个年轻人中的这个或者那个说明来意。这时候,可以听见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的柯柯纳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勒内师傅,”他最后说,“您是一个能干的人,请您告诉我,我会不会因为负伤落下残疾,也就是说会不会一直这么气短,它使我骑不成马,打不成杖,吃不成猪肉蛋卷。”
勒内把耳朵挨近柯柯纳的胸脯,仔细听了听肺部的话动。
“不会,伯爵先生,”他说,“您会好的……”
“真的吗?”
“我可以向您保证。”
“您真叫我高兴。”
又是一阵沉默。
“您是不是还想知道别的事,伯爵先生?”
“对,”柯柯纳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
“您是爱上了,”勒内说。
“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您提出这个问题。”
“见鬼!我相信您说对了,不过,爱上了谁?”
“爱上了现在也随口说了您刚才说的‘见鬼’这句咒骂话的女人。”
“老实说,”柯柯纳愣住了,说,“勒内师傅,您是一个能干的人。该您啦,拉莫尔。”
拉莫尔脸涨得通红,十分为难。
“啊!真见鬼!”柯柯纳说,“快说啊!”
“请说吧,”佛罗伦萨人说。
“我,勒内先生,”拉莫尔结结巴巴地说,声音渐渐变得坚定了。“我不想问您我是不是爱上了,因为我知道我是爱上了,而且我也并不隐瞒;不过,请您告诉我,我会不会被爱上,因为所有那些起初使我抱希望的理由现在确实都转过来对我不利了。”
“您也许没有做应该做的事。”
“除了用尊敬和忠诚来向自己心头上的夫人证明她真的而且深深地被爱上了以外,还应该怎么办呢?”
“您知道,”勒内说,“这些表示有时候是毫无意义的。”
“那么只好绝望了吗?”
“不,应该求助科学。在人类的天性中有些反感是可以克服的,有些好感是可以强迫产生的。铁不是磁石;但是把它磁化以后,它也可以吸铁。”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拉莫尔低声说,“不过我讨厌所有那些咒语。”
“啊!如果您讨厌,”勒内说,“那就不应该来。”
“得了,得了,”柯柯纳说,“您是要耍孩子脾气吗?勒内先生,您能让我见见魔鬼吗?”
“不行,伯爵先生。”
“真遗憾,我有两句话要对他说,这也许能够给拉莫尔打打气。”
“那好吧!”拉莫尔说,“摊开说吧,有人对我说有种捏得跟心爱的对象一模一样的蜡像。这是一个法子吗?”
“一个肯定有效的法子。”
“用这个办法对心爱的那个人的生命和健康不会有任何影响吗?”
“不会有。”
“那我们试试吧。”
“您要我先来吗?”柯柯纳问。
“不,”拉莫尔说,“既然我已经开始了,就让我干到底吧。”
“您真的热烈地、迫切地希望知道该怎么办吗,德·拉莫尔先生?”佛罗伦萨人问。
“啊!”拉莫尔大声喊道,“我非常希望,勒内师傅。”
在这同时有人轻轻地敲临街的门,声音轻得只有勒内师傅一个人听见,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在等着的缘故。
他一边向拉莫尔提出几个不重要的问题,一边态度很自然地把耳朵贴近管子,他听到几声谈话声以后,好象打定了主意。
“现在把您的希望概括地谈一下吧,”他说,“请呼唤您心爱的那个女人。”
拉莫尔仿佛对神说话似的跪了下来,勒内走进外间,悄悄地顺着外楼梯下去。过了一会儿,铺子的地板上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拉莫尔重新站起来,看见勒内师傅在他面前;这个佛罗伦萨人手里拿着一个做得很不好的小蜡像,蜡像戴着王冠,穿着披风。
“您还愿意被您那王族的情妇爱上吗?”化妆品师问道。
“是的,哪怕是丧失我的生命,哪怕是丧失了我的灵魂,”拉莫尔回答。
“很好,”佛罗伦萨人说,他用指尖从承壶里能了几滴水,洒在小蜡像的头上,同时嘴里念着几个拉了字。
拉莫尔哆嗦了一下,他明白这是在做一桩渎圣的事。
“您干什么?”他问。
“我给这个小蜡像起教名为玛格丽特。”
“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产生好感。”
拉莫尔张开嘴想阻止他再继续千下去,但是柯柯纳的嘲笑的眼光拦住了他。
勒内看到了他的反应,等了一下。
“这需要满怀诚意,”他说。
“干下去吧,”拉莫尔回答。
勒内在一个红小纸旗上画了几个神秘的符号,穿进一根钢针,然后,用这根钢针扎进蜡像的心窝。
真奇怪!伤口出现了一小滴血,接着他点燃了纸旗。
钢针热了以后,把针周围的蜡融化了,并且烤干了那一小滴血。
“这样一来,”勒内说,“由于好感的力量,您的爱情将会刺中并且燃烧您心爱的女人的心。”
柯柯纳不信鬼神,他在偷偷地笑,悄声说玩笑话。但是拉莫尔既多情而又迷信,他觉得从头发根上冒出一粒粒冷汗珠子。
“现在,”勒内说,“把您嘴唇贴着蜡像的嘴唇,说:
“‘玛格丽特,我爱你;来吧,玛格丽特。’”
拉莫尔照着做了。
这时候,从另一间传来开门的声音,还有轻轻走过来的脚步声。柯柯纳既好奇而又多疑,他拔出匕首,担心如果他去撩开帘子,勒内会跟他打算开门时那样阻止他,于是,就用匕首在厚厚的帘子上划了一条口子,他眼睛贴近口子一看,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接着有两个女人的叫声回答。
“怎么回事?”拉莫尔问道,他正准备丢掉蜡像,勒内从他手里接了过去。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和玛格丽特夫人在这儿,”柯柯纳回答。
“好吧!不信鬼神的人们!”勒内带着严肃的笑容说,“你们还怀疑感应的力量吗?”
拉莫尔一看见王后,吓得目瞪口呆,柯柯纳认出德·内韦尔夫人以后也感到一阵惊奇。一个心里想是勒内师傅的巫术把玛格丽特的魂灵召来了,另一个看到两个迷人的魂灵进来的那扇门还半开着,很快地就在平凡的、世俗的世界里找到了关于这桩奇迹的解释。
拉莫尔用手划了个十字,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力量大得足以把岩石劈开。柯柯纳有时间向自己提出一些哲理性的问题,并且用我们称之为不信鬼神的那把圣水刷子赶开了魔鬼。他从帘子上划开的那个口子里看见德·内韦尔夫人的惊讶表情和玛格丽特带点挖苦的笑容,认为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他懂得一个人为了自己不敢说出口的事,却可以为朋友说出口,因此他没有朝德·内韦尔夫人走去,而是径直朝玛格丽特走去。他象在市集上做招徕观众的滑稽表演的大阿尔塔克赛斯那样,一只脚跪在地上,大声说起来,因为伤口刚好,还带着嘘嘘声,使得他的声调变得更加有力,他说的是:
“夫人,就在刚才,在我的朋友德·拉莫尔伯爵的请求之下,勒内师傅把您的魂灵召来了;然而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您的魂灵是在一个我爱上了的、而且我向我的朋友谈起过的肉体陪同下出现。纳瓦拉王后陛下的魂灵,请您吩咐您的同伴的肉体到帘子的那边去,好吗?”
玛格丽特开始笑了,她示意昂利埃特到帘子那一边去。
“拉莫尔,我的朋友!”柯柯纳说,“希望你象德摩斯梯尼①、西塞罗②、掌玺大臣德·洛斯皮塔尔先生那样能言善辩;希望你想到,如果你不能说得德·内韦尔夫人的肉体相信我是她最忠诚、最驯服、最可靠的仆人,这将关系到我的生命。”
“不过……”拉莫尔结结巴巴地说。
“照我对你说的做;您呢,勒内师傅,留心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勒内听从了柯柯纳的吩咐。
“见鬼!先生,”玛格丽特说,“您是一个挺风趣的人。我听您说;好吧,您要对我说什么?”
“我要对您说,夫人,我的朋友的魂灵——因为这是一个魂灵,证据就是它连最简单的话都不会说,因此,我要对您说,这个魂灵要求我利用肉体具有的能够说得明白易懂的能力对您说:美丽的魂灵啊,象这样脱离躯壳的绅士在您眼睛的严厉注视下完全失掉了他的肉体和气息。如果您是您本人,我宁可请勒内师傅把我投进硫磺坑里,也不愿意向亨利二世国王的女儿、查理九世国王的妹妹、纳瓦拉国王的妻子说这样的话。但是魂灵完全摆脱了尘世的自尊心,它们在有人爱上它们时并不感到气恼。因此,您请求您的肉体,夫人,爱一下这个可怜的拉莫尔的魂灵吧;这个魂灵陷在从来不曾有过的苦痛之中;这个魂灵先是受到友谊的迫害,友谊曾经三次把刀剌进他的肚子有好几寸深;这个魂灵被您那双眼睛里的火焰所燃烧,那火焰比地狱里所有的火焰还要厉害一千倍。因此请您怜悯这个可怜的魂灵吧,请您稍微爱一下这个可怜的拉莫尔吧。如果您不再有说话的能力,那就请您点点头,微笑一下吧。我朋友的魂灵十分聪明,他什么都会懂的。作个表示吧,见鬼!要不然,我就一剑把勒内刺个对穿,好让他运用他对魂灵所具有的威力,来强迫他已经如此及时地召来的您的魂灵,去做一些对一个象您给我的印象是那样正直的魂灵不相称的事。”
柯柯纳就象下到阴曹地府的伊尼斯③那样,在王后面前摆出傲然的姿态。玛格丽特听到他那番话的结尾部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一个王族的魂灵来说沉默是适宜的,她一边保持沉默,一边把手伸给柯柯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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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摩斯梯尼(前384-前322):古雅典雄辩家,民主派政治家。今存演说六十一篇,系古代雄辩术的典范。
②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著述广博,今存演说和哲学、政治论文。其文体流畅,被誉为拉丁文的典范。
③伊尼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中的主人公。他是特洛伊的王子,在特洛伊被希腊人攻陷后,携家出走,到达意大利,成为朱尼安族的始祖,并建立罗马城。该史诗第六卷叙述伊尼斯进入地狱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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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柯纳轻轻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大声叫喊拉莫尔:
“我的朋友的魂灵,赶快过来。”
拉莫尔目瞪口呆,心突突地跳,他走了过来。
“很好,”柯柯纳抓住他的后脑勺,说,“现在把您那原是股蒸气的、棕色的漂亮的脸靠近这儿的也是股蒸气的雪白的手。”
柯柯纳一边说一边动手,把那只纤细曲小手拉到拉莫尔的嘴边,恭恭敬敬地让手和嘴唇在一起贴了一会儿,这只手丝毫没有想从轻轻的接触中抽开的表示。
玛格丽特不停地微笑,但是德·由韦尔夫人却没有一点笑容,这两个绅士意外的出现,吓得她浑身哆嗦,这时还没有平静下来,却又有一股妒火在心头升起,使她越来越不是滋味,因为她觉得柯柯纳不应该象这样为了别人的事而忘记了自己的事。
拉莫尔看见她双眉紧锁,双眼闪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尽管他沉浸在快乐之中,如醉似痴,但是他还是明白了他的朋友所面临的危险,猜到他应该怎样做才能使他的朋友摆脱危险。
他于是立起来,把玛格丽特的手留在柯柯纳的手里,过去抓住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的手,跪倒在地上。
“啊!女人之中最美丽、最可敬的女人啊!”他说,“我是在说活着的女人,不是说魂灵,”他朝玛格丽特瞧了一眼,微微一笑。“有一个肉体为世俗的友情所吸引住,因而不能前来,请允许一个摆脱了粗俗的躯壳的魂灵来补救吧。您看见的柯柯纳先生,仅仅是一个人,一个构造结实而又大胆的人,这是一个也许看上去很美的肉体,但是正如任何肉体一样会消灭的:Omnis caro fenum。①虽然这位绅士从早到晚象念经似的在我面前谈着有关您的最恳切的话,虽然您看见过他大砍大杀,在整个法国还从来没有人象他这么狠过,可是他这个在一个魂灵身边是那么善于辞令的勇士却不敢和一个女人谈话。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找王后的魂灵交谈,委托我来跟您的美丽的肉体谈话,来对您说,他把他的心和魂灵献在您的脚下;他求您那双美得出奇的眼睛发发慈悲看看他;他求您那些灼热的粉红色的手指做一个招
呼他的表示;他求您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向他说一说使他永记不忘的话;另外他还要求我一件事,这就是在他不能打动您的情况下,用我的剑,第二次刺穿他,我的剑可是一把真正的剑,剑只有在太阳下才会有影子,我是说,用我的剑第二次刺穿他的身体,因为如果您不允许他只为您一个人活下去,他就无法再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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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了文:意思就是“任何肉体都会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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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柯纳的致辞有声有色,装腔作势;拉莫尔的恳求感情充沛,娓娓动听而又温存谦恭。
昂利埃特在拉莫尔说话的时候,一直仔细听着。她的眼睛终于从拉莫尔身上移开,落在柯柯纳身上,要看看这个绅士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跟他朋友的爱情表白完全配合。看上去她似乎满意,因为她脸红了,喘气了,认输了。她微微一笑,露出了嵌在红珊瑚中的两排珍珠,对柯柯纳说:
“是真的吗?”
“见鬼!”柯柯纳说,他被这目光看得神魂颠倒,被同样性质的火燃烧着。“是真的!……啊!是的,夫人,是真的。我以您的生命起誓是真的,我以我的死亡起誓是真的!”
“那么,来吧!”昂利埃特说着朝他伸出了手,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透露出了充分的信任。
柯柯纳把他的天鹅绒的无边小帽朝空中一扔,一步跳到年轻女人跟前,这时拉莫尔也看到玛格丽特在向他招手,于是跟他的朋友来了一个爱情的交叉移位。
正在这时候,勒内在屋子深处的门口出现。
“别出声!”他喊道,他的语气象一盆水似的浇熄了所有人的热情……“别出声!”
在厚厚的墙里面传出开铁锁的轻微咯咯声和门上的铰链的转动声。
“不过。玛格丽特高傲地说,“我认为我们在这儿,谁也无权进来。”
“甚至连太后也无权?”勒内附在她耳边说。
玛格丽特立刻拖着拉莫尔从外楼梯冲下去;昂利埃特和柯柯纳半搂半抱地也跟着他们逃走了。就象在花朵盛开的枝头互相啄着的可爱的小鸟,一听见有点儿响声就立刻飞走那样,四个人飞得无影无踪。
二十 黑母鸡
这两对人走得正是时候。就在柯柯纳和德·内韦尔夫人从屋子深处的那扇门出去的那一瞬间,卡特琳把钥匙插进第二道门的锁里,她进来的时候还能听见楼梯上有那几个逃走的人的脚步声。
她朝周围查看了一下,最后把怀疑的目光停留在哈着腰站立在她面前的勒内身上。
“谁在那儿?”她问。
“几个情人,我向他们保证他们是在相爱之中,他们听了很高兴。”
“不谈这些,”卡特琳耸了耸肩膀,说,“这里没有别人吗?”
“只有陛下和我。”
“我吩咐您的事,您做了吗?”
“关于黑母鸡的事?”
“是的。”
“准备好了,夫人。’”
“啊!您要是犹太人就好了!”卡特琳低声说。
“我,犹太人,夫人,为什么?”
“因为您就可以念希伯来人0写的有关占卜牺牲的那些奇书了。我叫人给我翻译了其中一本,我发现希伯来人不象罗马人那样在心脏和肝脏里寻找预兆,他们是从脑子的情况,从命运的全能之手在脑子上写下的字母形象中寻找预兆。”
“是的,夫人,我有一个朋友是个犹太教老教士,我从他那儿听说过。”
“根据这样写下的字母,”卡特琳说,“就完全可以预言未来;只是那些迦勒底②学者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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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伯来人:犹太人的别称。犹太人的语文也被称为希伯来文。
②迦勒底:新巴比伦王国(前626-前538),也叫迦勒底王国,当时数学和天文学有很大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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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议……什么?”勒内看见王太后犹犹豫豫,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问道。
“建议用人脑子,因为做实验,人脑子最发达,最能和问卜者的意愿起感应。”
“唉!陛下,”勒内说,“您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至少是有困难的,”卡特琳说,“因为我们如果是在圣巴托罗缪节那天就知道的话……嗯,勒内!多大的丰收啊!以后一有处死的犯人……我要想到。眼下,我们只好在可能范围之内……牺牲的屋子准备好了吗?”
“好了,夫人。”
“进去吧。”
勒内点燃一根用奇怪的成份合成的蜡烛,它的气味一会儿清淡,沁人心脾,一会儿恶臭,象烟一样呛人,说明它用了许多种原料;接着,他给卡特琳照着路,先走进小室。
卡特琳在杀牺牲用的工具中亲自挑了一把呈蓝色的钢刀。两只母鸡在角落里转动着惶惑不安的金色眼睛,勒内过去抓了一只。
“我们怎样进行?”
“我们察看一只的肝脏,另一只的脑子,如果两个实验得出同样的结果,就应该相信,特别是如果这个结果跟以往得到的结果符合的话,更得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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