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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戈王后

_6 大仲马(法)
“谢谢您,夫人,”玛格丽特说,“尽管促使您采取行动的感情也许是对我的又一次冒犯,我还是要谢谢您。”
“啊!那就请您饶恕我吧,夫人!”她说,“有了您的饶恕,我就可以更加坚强地回到我的屋里去了;因为我不敢跟随您,即使远远地跟随像也不敢。”
玛格丽特把手伸给她。
“我去找卡特琳太后,”她说,“您回去吧。纳瓦拉国王在我的保护下,我答应过跟他结成联盟,我会遵守我的诺言。”
“不过,夫人,万一您到不了太后跟前呢?”
“那我就去找我的哥哥查理,我应该跟他谈谈。”
“去吧,去吧,陛下,”夏洛特说,她给玛格丽特让开路,“愿天主指引您。”
玛格丽特匆匆地沿着过道走去。不过,到了过道的尽头,她转过身来看看德·索弗夫人会不会落在后边了。德·索弗夫人跟着她。
纳瓦拉王后看着她走上通往她的套房的楼梯,然后自己朝太后的卧房走去。
一切都变了。玛格丽特没有看到那伙平日在她面前让开路,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的殷勤的廷臣,只看到一些手执染红的槊,身穿血迹斑斑的农服的侍卫,或者是披风撕破、脸被弹药熏黑的绅士,他们是负责送命令和文件的,有的进,有的出。走廊里被这些进进出出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尽管如此,玛格丽特还是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了太后的前厅。不过这目前厅里有两排兵守着,只让知道口令的人通过。
玛格丽特试了试,想越过这道由活人组成的关卡,但是没有成功。她看见门开关了好几次,每一次她都从门缝里瞅见了卡特琳。在行动中的卡特琳变得年轻了,她活跃得就象只有二十岁似的,她写信,收信,拆信,发命令,对这几个人说两句,又对那几个人笑笑,对身上尘土和血迹越多的人她笑得越亲切。
在卢佛宫里的这一片喧哗热闹的忙乱气氛中,还可以听见街上越来越紧的火枪射击声。
“我永远到不了她跟前,”玛格丽特在那些执戟的卫兵跟前白白地试了三次以后,心里想,“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去找我的哥哥。”
这时候,德·吉兹公爵走过去,他刚刚向太后报告了海军元帅的死讯,再回去参加屠杀。
“啊!亨利!”玛格丽特大声说,“纳瓦拉国王在哪儿?”
公爵带着诧异的笑容望着她,鞠了一个躬,没有答话就带着他的侍卫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跑到一个正要离开卢佛宫的队长面前,这个队长在出发以前,让他的士兵们在火枪里装上子弹。
“纳瓦拉国王?”她问,“先生,纳瓦拉国王在哪儿?”
“我不知道,夫人,”这个人回答,“我不是纳瓦拉国王陛下的侍卫。”
“啊!我亲爱的勒内!”玛格丽特认出了卡特琳的化妆品师,大声叫道,“……是您……您从我母亲那儿出来……您知道我丈夫怎么啦?”
“纳瓦拉国王陛下不是我的朋友,夫人……您应该记住这件事……甚至有人说,”他继续说下去,脸皮收缩了一下,看上去与其说象是在微笑,不如说象是在咬牙切齿,“甚至有人说他指责我跟卡特琳夫人合谋毒死了他的母亲。”
“不!不!”玛格丽特喊道,“别相信这些事,我的好勒内!”
“啊!我不在乎,夫人!”化妆品师说,“纳瓦拉国王,还有他手下的那些人,现在不用怕他们了。”
他转过身去不再理睬玛格丽特。
“啊!德·塔瓦纳先生,德·塔瓦纳先生!”玛格丽特喊道,“说一句话,我求您,只说一句话!”
塔瓦纳正走过,停了下来。
“亨利·德·纳瓦拉在哪儿?”玛格丽特说。
“哎呀!”他提高嗓子说,“我相信他跟德·阿朗松和孔代两位先生到城里去逛了。”
接着,他又用低得只有玛格丽特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美丽的陛下,您如果想看到我愿意以生命做代价去换取的那个人,那就请您去敲国王的武器陈列室的门。”
“啊!谢谢,塔瓦纳!”玛格丽特说,在塔瓦纳跟她说的所有话里面,她只听见了点明她的那最重要的一句;“谢谢,我这就去。”
她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说:
“既然我答应过他,既然他在这个忘恩负义的亨利藏在我的小间里的时候,是那样对待我,我就不能让他去死!”
她来敲国王的套房的门,但是屋子里面有两连卫兵守着。
“任何人不准进国王的屋里,”军官连忙走向前说。
“但是我呢?”玛格丽特问。
“命令对谁都有效。’”
“我,我是纳瓦拉王后!我是他的妹妹!”
“我得到的命令是不容许有任何例外,夫人;请接受我的道歉。”
军官把门关上。
“啊!他完了,”玛格丽特看到所有这些凶相毕露的脸,惊慌地叫了起来;这些脸在没有流露出谋求报复的仇恨表情时,显出的是不能通融的固执表情。“是的,是的,我全明白了……他们是拿我当作诱饵……我成了他们捉拿和杀害胡格诺教徒的一个陷阱……啊!我一定要进去,哪怕是让他们把我杀了。”
玛格丽特象疯子似的在一条条过道,一条条长廊里奔来跑去。她在一扇小门外经过,突然听见歌声,虽然十分单调,但是很温柔,还有几分忧伤。原来是旁边的一间屋里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唱加尔文教派圣诗。
“我的哥哥国王的奶妈,善良的玛德隆……她在里面!”玛格丽特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大声说;“她在里边?……基督徒的天主,帮助我吧!”
玛格丽特满怀希望,轻轻地敲那扇小门。
事实上是亨利·德·纳瓦拉在得到玛格丽特劝告以后,在跟勒内谈话以后,在可怜的小菲贝象守护神似的想要阻止、但是没有能阻止他从太后那儿出来以后,他遇见了几个天主教绅士,他们借口向他表示敬意,把他送到他的住处。在他的住处有二十来个胡格诺教徒等着他,几个钟头以前对这个不祥之夜的预感已经笼罩在卢佛宫上空,他们聚集在年轻国王的屋里,一旦聚集在一起,就不愿意再离开他了。他们就这么待着,也没有人企图来打扰他们。最后,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的钟敲第一下,仿佛丧钟一样在所有这些人的心中回荡时,塔瓦纳走进来,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向亨利宣布,查理九世国王找他谈话。
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反抗。他们听见卢佛官的天花板上、长廊里和过道里,到处都有士兵的脚踩得咚咚响。这些士兵有的是聚集在那些院子里的,有的是聚集在那些套房里的,总数将近有两千人。亨利和这些从此再也见不到面的朋友告别以后,跟着塔瓦纳走了,塔瓦纳把他领到一个跟国王住处相连的小走廊里,让他单独一人留下,这时候他赤手空拳,疑心重重。
纳瓦拉国王就这样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数着,度过了难以忍受的两个钟头。他怀着不断增长的恐惧心情,听着警钟声和火枪的射击声。他隔着小玻璃窗看着逃跑者和杀人凶手在大火的火光中,在火把的光芒中跑过去。他弄不清这些杀人的叫嚣声和遭难的呼号声是怎么回事。总之,尽管他深知查理九世、太后和德·吉兹公爵的为人,他还是想象不到当时正在上演的这出可怕的悲剧。
亨利缺乏肉体上的勇敢;他有比这更好的东西,那就是精神上的力量。他一方面害怕危险,一方面又面带微笑地迎接危险。不过,那是战场上的危险,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危险,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高亢悦耳的号角声和低沉颤动的战鼓声伴随着的危险……但是在这里,他却是赤手空拳,孤零零地关着,陷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如果有敌人手持刀剑想要伤害他,也只有到了跟前他才勉强能够看见。因此,这两个钟头对他来说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残酷的两个钟头。
骚乱发展到最高潮,当亨利开始明白这根可能是一场有组织的屠杀时,一个队长来找他,领他穿过一条过道,到了国王的套房。他们刚走近,门就开了,等他们刚进去,门又在他们背后关上,好象是有魔法似的。队长把亨利领进武器陈列室,来到查理九世跟前。
他们进去时,国王正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头垂在胸前。听见有人来了,查理九世抬起头,亨利看见他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正在往下淌。
“您好,亨利奥,”年轻国王口气粗暴地说,“您,拉夏斯特尔,您出去吧!”
队长遵命出去。
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
过时,亨利不安地向四周瞧了瞧;发现他单独一个人跟国王在一起。
查理九世忽然站起来。
“真该死!”他说,动作迅速地撩起他的金黄色头发,同时擦了一下前额,“您看见自己在我身边,感到很高兴,是不是,亨利奥?”
“当然,陛下,”纳瓦拉国王回答,“我在陛下身边总是感到幸福。”
“比在那边高兴吗,嗯?”查理九世说,他是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在说,并不是在回答亨利的恭维。
“陛下,我不懂,”亨利说。
“看看吧,您就会懂了。”
查理九世动作迅速地朝窗子走去,或者不如说是跳去。他将他那个越来越惊骇的妹夫拉到跟前,把那些凶手的可怕的影子指给他看。凶手们正在一条船的甲板上,把不停地进来的受害者杀死或者扔到河里淹死。
“以天主的名义,”亨利脸色苍自,大声叫了起来,“今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夜里,先生,”查理九世说,“他们在替我清除所有的胡格诺教徒。那边,波旁宫北面的那些烟和火,您看见了吗?那是海军元帅的房子烧着了,在冒烟起火。您瞧,那些好天主教徒用一床破烂的草垫拖着的那个尸体,那是海军元帅的女婿的尸体,你的朋友泰利尼的尸体。”
“啊!这是什么意思?”纳瓦拉国王大声说,他徒然地在身边找他的短剑的剑柄,羞耻和愤怒同时使得他浑身哆嗦,因为他感到自已同时在受到了嘲笑和威胁。
“意思是,”查理九世突然大发雷霆,叫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意思是我不要我的周围再有胡格诺教徒,您懂了吗,亨利?我不是国王吗?我不是主人吗?”
“可是,陛下,您………
“陛下我现在斩尽杀绝所有不是天主教徒的人,这就是我的意愿。您是天主教徒吗?”查理大声说,他的怒火如同来势汹汹的潮水一样不断地高涨。
“陛下,”亨利说,“请您回忆回忆您说过的话:“只要对我有用处,信什么教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哈!”查理凶相毕露地笑着嚷道,“你说,要我回忆回忆我说过的话,亨利!正象我妹妹玛戈说的,Verha vo1ant。①所有那些人,你瞧,”他指着城里,补充说,“他们不是对我也曾经大有用处吗?他们不是曾经英勇作战,善于出谋献策,始终对我忠心耿耿吗?他们全是有用的臣民!但是他们是胡格诺教徒,而我现在只要天主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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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口说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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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保持沉默。
“啊!你要了解我,亨利奥!”查理九世嚷道。
“我了解了,陛下。”
“嗯?”
“嗯!陛下,我看不出为什么纳瓦拉国王要做那么许多绅士或者可怜的人没有做的事。这些不幸的人,如果他们全都死了,这也正是因为有人向他们提出了陛下现在向我提出的要求,而他们拒绝了,象我现在拒绝一样。”
查理抓住年轻王爷的胳膊,眼睛牢牢地盯住他,呆滞的目光渐渐变成了一股浅黄色的凶光。
“啊!你以为,”他说,“我犯得着请那些正在那边被杀死的人望弥撒吗?”
“陛下,”亨利把胳膊抽回来,说,“难道您不是到死仍旧坚信您父辈的宗教信仰吗?”
“对,见鬼,你呢?”
“啊!我也一样,陛下,”亨利回答。
查理狂怒地大吼一声,手哆嗦着抓起桌上的火枪,亨利背贴着挂毯,额头上急得冒出冷汗,不过,幸亏他有控制自己的那股力量,外表上很镇静,双眼盯着这可怕的暴君的一举一动,那副神色完全象一只给毒蛇吓呆了的鸟。
查理把火枪拿在手里,盲目冲动地大发雷霆,跺着脚。
“你愿意望弥撒吗?”他大声叫喊,一边挥动着那件杀人武器,一闪一闪的亮光把亨利的眼都照花了。
亨利保持沉默。
查理九世大声咒骂,象这样可怕的咒骂还从来不曾有人说出口过,连卢佛宫的拱顶都被震动了。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铁青色。
“死、弥撒或者巴士底狱!”他瞄准纳瓦拉国王,大声嚷道。
“啊!陛下,”亨利喊道,“您要杀我,我,您的兄弟?”
亨利具有绝顶的聪明机智,这是他肌体内的最强大的能力之一,他刚才就发挥了他的聪明机智,回避了正面回答查理九世向他提出的问题,因为可以肯定,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难免一死。
狂怒发展到了极点总是会立刻开始产生反应,因此,查理九世没有再提起他刚才向纳瓦拉国王提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接着,转身朝向敞开的窗予,瞄准一个正在对面河堤上奔跑的人。
“可是我非得杀个什么人才行!”查理九世喊道,脸色象死人般铁青,两眼充血。
他一枪打倒那个正在跑的人。
亨利发出了一声呻吟。
查理九世在狂热的心情驱使下,不停地装子弹,不停地射击,每一次打中了就高兴得大喊大叫。
“我完了。”亨利对自己说,“等到他再也找不着人可以杀的时候,就会杀我了。”
“哎!”从两个国王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说,“好了吗?”
这是卡特琳·德·美第奇。她刚在最后一次枪响的时候走进来,没有被两位国王听见。
“没有,天杀的!”查理一边喊着一边把火枪扔在房间里……“没有,死脑子……他不愿意!……”
卡特琳没有回答。她慢慢把耳光转向亨利所在的那一部分房间,他靠着挂毯,象挂毯上的那些人像一样一动不动。卡特琳接着又回过头去望望查理,那眼光的意思是:那么,他怎么还活着?
“他话着……他活着……”查理九世低声说,他完全懂得她的眼光是什么意思,正象我们看到的,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他活着,因为他……是我的亲人。”
卡特琳露出了笑容。
亨利看到她的笑容,他认识到他需要认真对付的对象首先是卡特琳。
“夫人,”他对她说,“一切都起因于您,我看得很清楚,与我的内兄查理无关,是您的主意把我引进陷阱,是您想到把您的女儿作为诱饵,把我们所有的人一网打尽;是您使我跟我的妻子分开,免得她亲跟看见我给杀死而感到乏味……”
“对,不过再也不会这样了!”另外一个充满激情、气喘吁吁的声音说。亨利立刻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这声音使查理九世惊奇得浑身直哆嗦,也使卡特琳气得浑身直发抖。
“玛格丽特!”亨利说。
“玛戈!”查理九世说。
“我的女儿!”卡特琳低声说。
“先生,”玛格丽特对亨利说,“您最后几句话指责我,您指责得又对又不对。说对,是因为我事实上的确是一件毁掉你们所有人的工具;说不对,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您走上了毁灭的道路。我自己呢,先生,正如您所看见的,我活着是出于偶然,也许是出于我母亲的疏忽。不过,我一旦知道您处于危险之中,我就想起了我的职责,一个妻子的职责就是分担丈夫的命运。如果放逐您,先生,我跟着;如果把您投进监狱,我也进去;如果杀您,我也不会活着。”
她把一只手伸向她的丈夫,他即使不是出于爱情,至少也是出于一股感激的心情,抓住了她的手。
“啊!我可怜的玛戈,”查理九世说,“您最好劝他改宗天主教!”
“陛下,”玛格丽特回答,她那种不可侵犯的庄严态度对她说来是那么自然,“陛下,请相信我,为了您本人,请别要求您家族中的一个王爷做一件怯懦可耻的事。”
卡特琳意味深长地瞅了查理一眼。
“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大声说,她跟查理九世一样懂得卡特琳这个可怕的表情,“我的哥哥,请您想想,是您让他做我的丈夫的。”
查理九世夹在卡特琳威逼的眼光和玛格丽特乞求的眼光中间,如同夹在两个完全相反的道德原则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奥罗玛斯①胜利了。
“事实上,夫人,”他俯向卡特琳的耳边说,“玛戈说得对,亨利奥是我的妹夫。”
“不错,”卡特琳也贴近她儿子的耳朵说,“不错………但是,如果他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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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罗玛斯:希腊人对波斯主神奥尔穆兹德即善神的另一种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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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圣婴公墓的山楂树
玛格丽特回到自己的屋里,猜来猜去还是猜不到卡特琳·德·美第奇悄声对查理九世国王说了句什么话,而正是这句话一下子结束了当时正在进行的有关生死的争论。
上午一部分时间她用来照料拉莫尔,其余的时间就用来琢磨这个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
纳瓦拉国王一直被囚禁在卢佛宫里。胡格诺教徒受到从来未曾有过的追逐。紧接着这个吓人的黑夜而来的是更加可怕的大屠杀的白昼。敲的不再是警钟,而是感恩钟了。这种在屠杀和大火中回荡的欢快的钟声,在阳光下听起来,也许比头天夜里的丧钟声在黑暗中听起来还要凄惨。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有一株山楂树,春天已经开过花,象往常一样在六月里早已经脱尽了它的芬芳的盛装,谁知一夜之间突然又开花了。天主教徒认为这件事是个奇迹,由于这个奇迹深得人心,他们把天主看成是他们的同谋,排成队伍,以十字架和旗帜开遭,前往圣婴公基。开花的那株山楂树就在那里。上天对正进行的屠杀表示的这种赞许,加倍助长了凶手们的气焰,城里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十字路口,每一座广场依然呈现出一片惨不忍睹的凄凉景象,卢佛宫也已经变成了所有在信号发出时被关在里面的新教徒的坟墓。活着的仅仅只剩下了纳瓦拉国王、孔代亲王和拉莫尔。
拉莫尔的伤口,正如玛格丽特夜里说的那样,很危险,但还不是致命的。她对拉莫尔不再担心以后,只剩下一件事挂在她心头,那就是营救生命仍在受着威胁的她的丈夫。当然,支配这个妻子的头一种感情是对这样一个男人的真实的怜悯心,这个男人她不久以前曾经对他起过誓,正如贝亚恩人自已说的那样,即使不是起誓保证爱情,至少也是保证结盟。不过,随着这种感情,还有另外一种没有这么纯洁的感情也钻入了王后的心胸。
玛格丽特是有野心的。玛格丽特从她和亨利·德·波旁的婚姻中看到一个王位几乎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地到手了。纳瓦拉受到两面夹攻,一面是法兰西的历代国王;另一面是西班牙的历代国王。他们一小片一小片地终于夺走了它的一半国土,但是如果亨利·德·波旁把他曾经在他难得有的拨剑相斗的机会中表现出来的英勇气概付诸行动的话,纳瓦拉可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王国,法国的胡格诺教徒是它的臣民。玛格丽特绝顶聪明,才智过人,她已经预见到这一切,盘算过这一切。因此,失掉了亨利,这不仅是失掉一个丈夫,而且是失掉一个王位。
她内心深处正在这么考虑的时候,听见有人敲秘密过道的那扇门;她哆嗦了一下,因为从这扇门来的只有三个人:国王、太后和德·阿朗松公爵。她微微推开小间的门,做了个手势叫吉洛娜和拉莫尔别出声,然后去给来客开门。
选个来客是德·阿朗松公爵。
年轻人自从头天晚上起一直没有露面。玛格丽特转过一个念头,想求他给纳瓦拉国王说情,但是很快地另外一个可怕的念头又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桩婚事弗朗索瓦是不赞成的。他对亨利怀恨在心;仅仅是因为他相信亨利夫妻之间仍旧跟陌路人一样,毫无感情可言,他这才对这个贝亚恩人保持着中立态度。玛格丽特对她丈夫的任何一点关心的表示,其后果都可能是促使威胁着他的那三把匕首中的一把更加接近他的胸膛,而不是离得更远。
因此玛格丽特看见这位年轻的王爷比看见查理九世国王或者太后本人,还哆嗦得厉害。不过,谁看见他,都不会说巴黎城里和卢佛官内发生了非常事件;他的穿戴还是惯常那么雅致漂亮。他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散发出查理九世讨厌的,但是德·安茹公爵和他却经常使用的这种香水的气味。尽管他的脸比平日苍白,尽管他的那双眼女人一样好看、一样保养得很好的手的指尖稍微有点哆嗦,只要是跟玛格丽特那双眼睛一样受过锻炼的跟睛,就能发现他内心里掩藏着一种高兴的感情。
他这次进来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他走到他的姐姐跟前去吻她,不过玛格丽特没有象对查理国王或者德·安茹公爵那样把脸颊伸给他,而是鞠了一个躬,把前额伸给他。
德·阿朗松公爵叹了口气,把灰白色的嘴唇贴在玛格丽特伸给他的前额上。
接着他坐下来把夜里发生的那些血淋淋的新闻讲给他的姐姐听。海军元帅死得很慢,很可怕。泰利尼死得很快,他给一颗子弹打穿,当时就咽了气。他停下来,翻来复去地、津津有味地讲着夜里的那些屠杀的详情细节,流露出他和他的两个哥哥所特有的嗜血的爱好。玛格丽特随他说。
最后,他说完了,闭上了嘴。
“您来找我不光是为了向我说这些事,对不对,我的弟弟?”玛格丽特问道。
德·阿朗松公爵微微一笑。
“您还有话要对我说吧?”
“没有了,”公爵回答,“我在等。”
“您等什么?”
“您不是对我说过,亲爱的玛格丽特,”公爵说着,把他的扶手椅移近他姐姐的扶手椅,“跟纳瓦拉国王的这桩婚事是违背您的心愿的吗?”
“是的,的确说过,他们提出要我跟这位贝亚恩的王爷结婚,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他。”
“您认识他以后,您不是还对我肯定地说过您对他没有一点爱情?”
“不错,我确实对您说过。”
“您的意见不是说这桩婚姻会给您带来痛苦吗?”
“我亲爱的弗朗索瓦,”玛格丽特说,“一桩婚姻如果不是最最幸福的,那几乎总是最最痛苦的。”
“好吧,我亲爱的玛格丽特,正如我对您说的,我在等。”
“可您在等什么?快说吧。”
“等您表示出您的高兴来。”
“我有什么事感到高兴呢?”
“当然是使您重新获得自由的这个意外的机会。”
“我重新获得自由!”玛格丽特说,她打算逼着这位王爷把他心里想的全都说出来。
“是的,您重新获得自由;您要跟纳瓦拉国王分开了。”
“分开!”玛格丽特说,眼睛牢牢地盯住这位年轻的王爷。
德·阿朗松公爵尽力承受他姐姐的目光,但是很快地他的眼睛就局促不安地避开了。
“分开!”玛格丽特又重复说了一遍,“那就让我们谈谈吧,我的弟弟,因为您能够帮我深入地研究这个问题,我感到很高兴。他们怎么会想到把我们分开?”
“可是,”公爵低声说,“亨利是胡格诺教徒。”
“是的;不过他并没有隐瞒他的宗教信仰。他们让我们结婚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
“不错,我的姐姐,但是自从您结婚以后,”公爵说,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亨利干了什么呢?”
“不过您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弗朗索瓦,因为他白天几乎总是跟您在一起,有时候打猎,有时候打槌球,有时候打网球。”
“不错,他白天是这样,”公爵重复说,“他白天是这样。但是他夜里在干什么呢?”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这回是她低下了头。
“他夜里在干什么呢?”德·阿朗松公爵继续问,“他夜里在干什么呢?”
“怎么样?”玛格丽特问,她觉得自己应该回答回答才好。
“怎么样!他夜里是在德·索弗夫人那儿过的。”
“您怎么知道的?”玛格丽特叫道。
“我知道是因为我想知道,”年轻公爵脸色发白,一边回答,一边撕扯着衣袖的花边.
玛格丽特这才有点儿明白卡特琳悄悄对查理九世说了些什么。不过她仍旧装着不懂。
“您为什么跟我谈这些事,我的弟弟?”她说,一副装得非常逼真的忧郁神色。“是不是要我想到这儿没有一个人爱我,疼我?大自然给我作为保护人的那些人也跟教会给我作为丈夫的那个人一样不爱我,不疼我。”
“您不公平,”德·阿朗松公爵连忙说,又把扶手椅搬得离他姐姐的扶手椅更近一些,“我爱您,我保护您。”
“我的弟弟,”玛格丽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说,“您是代表太后到这儿来,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听的吧。”
“我!您误会了,我的姐姐,我可以向您起誓。您怎么会这么想?”
“我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您破坏了您跟我丈夫的友谊,是因为您抛弃了纳瓦拉国王的利益。”
“纳瓦拉国王的利益!”德·阿朗松公爵大吃一惊地说。
“是的,一点不错,好吧,弗朗索瓦,让我们坦率地谈谈吧。您不下二十次承认过,你们只能够互相提拔,甚至互相支持。这个联盟……”
“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姐姐,”德·阿朗松公爵打断她的话。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国王对您的丈夫有他的计划。请原谅,说您的丈夫是说错了,我是想说亨利·德·纳瓦拉。我们的母亲全猜着了。我跟胡格诺教徒结成联盟,是因为我相信胡格诺教徒受到了宠爱。但是现在胡格诺教徒正在遭到杀害,一个星期之后,整个王国里剩不下五十个胡格诺敏徒;我把手伸给纳瓦拉国王是因为他是……您的丈夫,但是现在他不再是您的丈夫了,您听了还有什么要说的?您不仅是法兰面最美丽的女人,而且还是这个王国里最有见识的女人。”
“我要说的是,”玛格丽特回答说,“我了解我们的哥哥查理,我昨天看见他疯癫病发作,这种病每发作一次就会缩短他十年的寿命.我要说的是,他很不幸.他的病现在经常发作,这样下去,我们的哥哥查理十之八九活不了多久了;最后我要说的是,波兰国王刚去世,正在谈论从法兰西王室挑选一位王子继承他的王位。最后我还要说的是,在目前的形势下,决不是抛弃盟友的时候,这些盟友在战斗时刻会以一个民族的合作和一个王国的支援来支持我们。”
“您,”公爵大声喊起来,“您喜欢一个外人胜过您的弟弟,这不是对我的最大背叛吧?”
“您说说清楚,弗朗索瓦;我在哪件事上,又是怎样背叛过您?”
“您昨天不是还要求国王饶了纳瓦拉国王的性命吗?”
“那又怎么样呢?”玛格丽特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问。
公爵猛地站起来,象精神失常似的在房间里转了两三个圈子,然后回来抓住玛格丽特的手。
这只手又僵硬又冷。
“再见,我的姐姐,”他说,“您不愿意理解我的意思。您可能遭到不幸,那悠只能怪您自己了。”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但是一动不动地留在她的坐位上。她看着德·阿朗松公爵出去,没有示意要他回来。但是她刚看见他在过道里消失,他却又走了回来。
“您听着,玛格丽特,”他说,“我忘了告诉您一件事:纳瓦拉国王明天将在跟现在差不多的时刻死掉。”
玛格丽特发出一声叫喊。因为她一想到自己成了一桩谋杀案的工具,心里就充满了无法控制的恐惧。
“您不去救他的命吗?”她说,“您不去拯救您的最好的,也是您的最忠实的盟友吗?”
“从昨天起,我的盟友不再是纳瓦拉国王了。”
“那么,是准呢?”
“是德·吉兹先生。在杀胡格诺教徒的同时,大家把德·吉兹先生捧成为天主教徒的国王。”
“亨利二世的儿子居然承认了一个洛林公爵是他的国王……”
“您今天有点不对头,玛格丽特,您什么也听不懂。”
“我承认我想猜出您的心事,可怎么也猜不出。”
“我的姐姐,您出身于跟德·波尔西昂公主同样高贵的王族,吉兹也并不比纳瓦拉国王命长,不会死。好吧,玛格丽特,现在假定三件事,三件都不是不可能的事:第一件,德·安茹公爵可能被选中做波兰国王;第二件,您可能象我爱您一样爱我;好!我做法兰西国王,您……您……做天主教徒的王后。”
玛格丽特双手捂住脸,这个少年,宫廷里谁也不敢说他是个聪明人,他的深刻的见解使得玛格丽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可是,”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问道,“您难道不象您嫉妒纳瓦拉国王那样嫉妒德·吉兹公爵先生吗?”
“那是没法挽回的事了,”德·阿朗松公爵用低沉的嗓音说,“如果我过去应该嫉妒德·吉兹公爵,好吧!我过去娥妒过他。”
“只有一件事可能会阻止这个美妙的计划实现。”
“什么事?”
“就是我不再爱德·吉兹公爵了。”
“那么,您爱谁呢?”
“谁也不爱。”
德·阿朗松公爵惊讶地望望玛格丽特,一个自己也给弄糊涂了的人才会有这样惊讶的神色。接着,他叹了口气,走出套房,同时用他冰凉的手按着他那快要炸开的前额。
玛格丽特独自留下,陷在沉思之中,形势在她眼前已经开始变得一清二楚了。国王听任圣巴托罗缪屠杀进行;太后和德·吉兹公爵策划了这场屠杀。德·吉兹公爵和德·阿朗松公爵将会联台起来尽可能加以利用,从中取得好处。纳瓦拉国王的死是这场大灾难的一个很自然的结局。纳瓦拉国王一死,他的王国也就可以夺到手了。玛格丽特做寡妇,没有王位,没有权力;而且没有别的前景,只有一座修道院,在那里面她甚至连为一个丈夫痛哭的悲痛都不会感到,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做过她的丈夫。
她正想到这儿,太后卡特琳差人来问她愿不愿跟全宫廷的人一块儿到圣婴公墓去朝拜那株山楂树。
玛格丽特头一个念头是拒绝参加这次骑马游行。但是她想到这趟出去说不定可以有机舍打听到关于纳瓦拉国王的命运的新消息,又决定参加了。因此,她派人回禀,如果能给她准备一匹马,她很高兴陪伴太后陛下和国壬陛下。
五分钟以后,一个年轻侍从来通知她,队伍马上就要出发,请她赶快下楼。玛格丽特向吉洛娜打了个手势,要她照料那个负伤的人,接着就下楼去了。
国王、太后、塔瓦纳和天主教的显贵们已经上了马。玛格丽特匆匆朝这群人望了一跟,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人,纳瓦拉国王不在里面。
不过德·索弗夫人在,她跟玛格丽特交换了一个眼色。玛格丽特看出她丈夫的情妇有话要对她说。
他们出发了,经过阿斯特律斯街,来到了圣奥诺雷街。老百姓看见国王、太后卡特琳和天主教的显贵们,都围上来,象上涨的潮水似的跟着队伍,而且还呼喊着:
“国王万岁!弥撒万岁!打死胡格诺教徒!”
他们一边这么呼喊,一边还挥舞着被鲜血染红的剑和冒烟的火枪,这说明每个人都曾经参加了刚结束的这场恐怖事件。
到了普鲁韦尔街附近,他们碰见一伙人拖着一具没有头的尸体。这是海军元帅的尸体。这伙人到蒙福孔①,要把它倒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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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蒙福孔:巴黎郊处的一个古地名,十三世纪建筑的出名的绞架曾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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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从面对夏普街的那道门进入圣婴公墓,夏普街今天叫做德夏热尔街。教士们得到通知,知道国王和太后要来,等两位陛下一到,就开始向他们致祝词。
德·索弗夫人趁卡特琳在听人向她致祝词时,来到纳瓦拉王后跟前,请求允许她吻她的手。玛格丽特把胳膊伸向她。德·索弗夫人的嘴唇凑近王后的手,一边吻,一边把一个小纸卷塞进王后的袖子里。
德·索弗夫人走开时,不管她动作怎么快,掩饰得怎么好,卡特琳却还是看在眼里,正当她的这个女官吻王后的手时,她转过脸来。
两个女的看到了这道象闪电一样向她们射来的眼光,但是她们俩都保持沉着,丝毫不动声色。不过,德·索弗夫人离开了玛格丽特,又回到卡特琳身边她原来的位置上去。
卡特琳对刚向她致的祝词答谢以后,微笑着用手指朝纳瓦拉王后做了一个手势,要她到她跟前来,
玛格丽特遵命走了过去。
“啊!我的女儿!”王太后用意大利方言说,“这么说,您跟德·索弗夫人有着深厚的友谊?”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美丽的脸上尽量装出一副极其苦痛的表情。
“是的,我的母亲,”她回答,“蛇来咬过我的手。”
“啊!啊!”卡特琳微笑着说,“我看,您心里嫉妒!”
“您弄错了,夫人,”玛格丽特回答,“我嫉妒纳瓦拉国王的程度并不超过纳瓦拉国王爱我的程度。只不过我能区别出谁是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我爱爱我的人,我恨恨我的人。要不,夫人,我还配做您的女儿吗?”
卡特琳露出笑容,她的笑容是为了让玛格丽特知道,如果说她有过猜疑,这猜疑已经打消了。
而且在这时候,新来了一些朝拜的人,把庄严的会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德·吉兹公爵由一群绅士簇拥着来到,这群绅士刚经过一场屠杀,心情还十分激动,他们簇拥着一乘帷帘华丽的轿子,停在国王面前。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查理九世叫道。“啊!好!让这位美丽而又厉害的女天主教徒来接受我们的祝贺吧!有人告诉我,我的表妹,您守在您的窗口打猎,说您用石头一下子就把那些胡格诺教徒砸死了,是吗?”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陛下,”她过来跪在国王面前低声说,“正相反,我倒是荣幸地收容了一个负伤的天主教裢。”
“好,好,我的表蛛,为我效劳有两种方式一个是消灭我的敌人,一个是援助我的朋友。各人尽各人的所能,我相信您如果有更大的能力,您也会使出来的。”
这时候老百姓看见洛林家族和查理九世之间充满了十分融洽的气氛,拚命地叫喊:
“国王万岁!德·吉兹公爵万岁!弥撒万岁!”
“您跟我们一起回卢佛宫吗,昂利埃特?”太后问这位美丽的公爵夫人。
玛格丽特用胳膊肘碰丁碰她的朋友,她的朋友马上领会了,回答说:
“不了,陛下,除非陛下命令我,因为我跟纳瓦拉王后陛下在城里还有些事。”
“你们一块儿去干什么?”卡特琳问。
“去看看一批很罕见的、很宝贵的希腊文书籍,是从一个新教老牧师家里找到的,已经搬到圣雅克—拉布歇里塔里了,”玛格丽特回答。
“你们最好去看看从默尼埃桥上把最后剩下的那些胡格诺教徒扔进塞纳河,”查理九世说,“是在好法兰西人广场那儿。”
“如果陛下高兴,我们就去,”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回答。
卡特琳朝这两位年轻夫人投去不信任的眼光。玛格丽特早有提防,并不躲开,她立刻忧心忡忡地把身子转来转去,焦急地四面张望。
这种焦急,不管是真是假,没有逃过卡特琳的那双眼睛。
“您找什么?”
“我找……我看不到,”她说。
“您找什么?您看不到谁?”
“索弗,”玛格丽特说,“她回卢佛宫去了吗?”
“我不是说过您心里嫉妒吗!”卡特琳在她女儿的耳边说,“O bestia!①……好啦,好啦,昂利埃特!”她耸耸肩膀继续说,“来把纳瓦拉王后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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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啊,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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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还在装着东张西望,接着,她也贴近她的朋友的耳边。
“赶快带我走,”她对她说,“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
公爵夫人向查理九世和卡特琳行了屈膝礼以后,朝纳瓦拉王后鞠了一个躬,说:
“陛下愿意录我的轿子吗?”
“非常愿意。不过得麻烦您派人把我送回卢佛官了。”
“我的轿子,我的仆人,还有我自己,”公爵夫人回答,“都听凭陛下吩咐。”
玛格丽特登上轿子,她向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招招手,德·内韦尔公爵夫人也登上轿子,恭恭敬敬地坐在前座。
卡特琳和她的绅士们从原路回卢佛宫。不过人们一路上看见太后在不停地凑在国王耳边说话,好多次提到德·索弗夫人。
每一次国王都笑了,是查理九世的那种笑,也就是说比恐吓威胁还要凶险不祥的一种笑。
至于玛格丽特,她刚一觉着轿子动起来,再也用不着害怕卡特琳那锐利的探究的目光,就连忙从袖子卫掏出德·索弗夫人给她的那封短信,看到了以下这几句话:
“我接到命令叫我今天晚上设法把两把钥匙送给纳瓦
拉国王,一把是囚禁他的那间屋子的,另一把是我的屋子
的。等他进了我的屋子,我必须把他一直留到早晨六点钟。
“愿陛下考虑,愿陛下抉择,愿陛下丝毫不必顾虑我
的生死。”
“再没有可怀疑的了,”玛格丽特低声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是他们想用来毁掉我们大家的工具。可是我们将会看到,他们是不是那么容易地就可以把我哥哥查理叫做玛戈王后的人变成一个修女。”
“这封信是谁写的?”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指着玛格丽特那样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这张纸,问。
“啊!公爵夫人!我有很多话要说给您听,”玛格丽特一边回答,一边把信撕得粉碎。
十二 知心话
“先说说,我们去哪儿?”玛格丽特问,“我想,总不至于是去默尼埃桥吧?……象这样的屠杀,我从昨天起已经看够了,我可怜的昂利埃特!”
“我冒昧地领陛下去……”
“首先,陛下要你无论如何别叫她陛下……你这是领我到……”
“到德·吉兹府去,除非您还有别的打算。”
“没有!没有,昂利埃特!我们就到你那儿去;德·吉兹公爵不在吧,你丈夫不在吧?”
“啊!不在!”公爵夫人大声叫了起来,她那双碧玉色的美丽的眼睛高兴得放出了光彩,“不在,我的表弟不在,我的丈夫不在,谁都不在,我是自由的,自由得象空气,象小鸟,象云彩……自由,我的王后,您听见吗,您懂得自由这个字眼儿所包含的幸福吗?……我要去就去,我要来就来,一切都听我的!啊!可怜的王后!您,您没有自由!因此您总是唉声叹气……”
“你要去就去,你要来就来,一切都听你的!就只有这些吗?你的自由仅仅只有这点用处吗?瞧,你仅仅因为你是自由的,就那么高兴。”
“陛下曾经答应过我,说说知心话。”
“又是陛下;算了吧,我们真要翻脸了,昂利埃特,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没有忘记,在人面前是您恭顺的仆人,在私下里是您疯狂的知己。对不对,夫人,对不对,玛格丽特?”
“对,对!”王后微笑着说。
“既没有家族间的敌对竞争,也没有爱情上的背信弃义;一切都是那么美,一切都是那么好,一切都是那么坦率;最后还有一个攻守同盟,它的唯一的目的,就是去碰见被人称为幸福的那种蜉蝣,如果我们碰见的话,就一下子把飞着的它抓住。”
“对,我的公爵夫人!正是这样。为了续订盟约,吻我吧!”
这两个相貌迷人的女人,一个脸色苍白,愁容满面,一个脸色红润,金黄色头发,眉开眼笑,她们的脸亲切地挨近,嘴唇和嘴唇结合在一起,正如她们把她们的思想结合在一起一样。
“有什么新情况吗?”公爵夫人问,用热切、好奇的眼光盯着玛格丽特。
“两天来一切不都是新情况吗?”
“啊!我,我谈的是爱情,不是政治。等我们到了你母亲卡特琳夫人的年纪,再谈政治也不迟。我们才二十岁,我美丽的王后,让我们谈别的吧。哦,你真的成亲了吗?”
“跟谁?”玛格丽特笑着说。
“啊,真的,你这才叫我放心了。”
“好!昂利埃特,叫你放心的事,使我害怕。公爵夫人,我应该真的成亲了。”
“什么时候?”
“明天。”
“得了,真的吗?可怜的朋友,有必要吗?”
“完全有必要。”
“正象我认识的一个人说的,见鬼,这真是不幸。”
“你认识一个说‘见鬼’的人吗?”玛格丽特黄着问。
“是的。”
“这个人是谁?”
“该你说的时候,你老是盘问我,等你说完了,我再从头谈。”
“简单地说两句,听好:纳瓦拉国王爱着别人,他不要我。我没有爱上什么人;但是我却不要他。然而我们两个人都应该改变主意,或者从现在到明天应该假装改变主意。”
“好,你改变吧!你可以放心,他也会改变的!”
“偏偏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不打算改变。”
“我希望,仅仅是对你的丈夫吧?”
“昂利埃特,我有一个顾虑。”
“顾虑什么?”
“宗教信仰。你对胡格诺教徒和天主教教徒有区别吗?”
“在政治上吗?”
“对。”
“当然有区别。”
“在爱情上呢?”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女人都是异教徒,因此要说到教派的话,我们一视同仁,要说到神的话,我们承认很多神。”
“集中到一个身上,对不对?”
“对,”公爵夫人说,眼睛里闪灼着异教的光彩,“对,就是被人叫作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①的那一个;对了,就是有箭袋、蒙眼布条和长着翅膀的那一个……见鬼!信仰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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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莫尔”在拉丁文中是“爱神”的意思,而在希腊神话以及罗马神话中,爱神分别称为“厄洛斯”和“丘比特”。在艺术作品中,爱神以有双翼的小孩形象出现,常携弓箭在空中飞翔,谁中了他的金箭就会产生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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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有你独特的祈祷方式,你朝胡格诺教徒扔石头?”
“我们是尽力而为,不管别人怎么说……啊!玛格丽特,多少最美好的思想,多少最高尚的行为,一经过老百姓的嘴都给歪曲了。”
“老百姓!可我记得,是我的哥哥查理向你表示祝贺的吧?”
“你的哥哥查理,玛格丽特,他是一个大猎人,整天吹号角,吹得他骨瘦如柴……因此我甚至连他的恭维话都不信。况且我已经回答过你的哥哥查理……你没有听见我的回答吗?”
“没有,你的声音那么低!”
“好极了,那我可以有新鲜事告诉你了。哎,你的知心话的最后部分呢,玛格丽特?”
“不过……不过……”
“什么?”
“不过,”王后微笑着说,“如果我的哥哥查理说的关于扔石头那回事是真的,那我就不说了。”
“好!”昂利埃特叫道,“你选了一个胡格诺教徒。好吧,放心吧!为了使你良心得到平安,我答应你,一有机会我也选一个。”
“啊!看来你这一次是找了一个天主教徒?”
“见鬼!”公爵夫人回答。
“好,好!我懂了。”
“我们的胡格诺教徒怎么样?”
“我并没有选他;这个年轻人跟我不相干,很可能永远不相干。”
“不过,他到底怎么样?这并不妨碍你跟我谈谈他的情况,你知道我有多么好奇。”
“一个可怜的年轻人,英俊得象本维尼托·切利尼①的尼苏斯②,他跑来躲在我的套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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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维尼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刻家、金饰匠和作家。
②尼苏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史诗《伊尼特》中的人物,年轻的特洛伊战士,长得极美,此处可能指切利尼的一座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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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你完全没有主动召他来?”
“可怜的年轻人!别这么开玩笑了,昂利埃特,因为他现在还处在生死关头。”
“难道他病了?”
“他受了重伤。”
“可是一个受伤的胡格诺教徒,这很不方便,特别是在我们眼前所处的这种日子里。你把这个跟你不相干,而且永远跟你不相干的受伤的胡格诺教徒怎么处置了?”
“他在我的小间里,我把他藏起来,我要救他。”
“他英俊,他年轻,他受了伤。你把他藏在你的小间里,你要救他。这个胡格诺教徒要是不感激涕零的话,那真是太忘恩负义了。”
“他已经感激了,我怕是这样……比我希望的还要深。”
“他引起你的关心……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出于人道……仅仅出于人道。”
“啊,人道,我可怜的王后,害了我们这些女人的,历来就是这种美德!”
“对,你也知道:国王、德·阿朗松公爵、我的母亲,甚至我的丈夫随时随刻……都可能走进我的套房……”
“你是想求我把你的这个小胡格诺教徒在他养伤的时候替你藏起来,对不对,等他伤好了以后再还给你?”
“别开玩笑了!”玛格丽特说。“不,我可以对你起誓,我还没有这么长远的打算。只不过你要是能想个办法把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藏起来;你要是能把给我救活了的他的生命保存下去,好吧!我向你承认,我一定会真心实意地感激你的!你在吉兹府是自由的,你的表弟,你的丈夫不会来侦察你,强迫你,而且在你的卧房后面,亲爱的昂利埃特,有一个小间跟我那个一样宽敞,对你来说非常幸运的是谁也无权进去。等他养好伤,你把笼子打开,鸟就飞走了。”
“只有一个困难,亲爱的王后,就是笼子已经占了。”
“什么,你,你也救了一个人?”
“这正是我回答你哥哥的话。”
“啊!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说话时声音才低得连我也听不见。”
“听好,玛格丽特,这个故事妙极了,跟你的故事一样动听,一样富于诗意。我把我的六个侍卫留给你以后,我带着另外六个侍卫回吉兹府,我看见一幢房子遭到抢劫和焚烧,这幢房子跟我表弟的府邸中间仅仅隔着一条四子街。我突然听见女人们的号叫声和男人们的叫骂声。我跑到阳台上,首先看见的是一把剑,寒光闪闪,好象整个场面被这一把剑照亮了。我钦佩这把狂舞的剑。我呀,我这个人就喜欢精彩的东西!……接着,我自然而然地想看清舞剑的那条胳膊,长那条胳膊的身体。在枪声、喊声中,我最后看清了这个人,我看见………个英雄,一个埃阿斯·泰莱蒙①。我听见一个声音,斯汤托尔②的声音。我兴奇极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他受到的每一个威胁,他刺出的每一剑,都使我吓得浑身哆嚎。有一刻钟一直是这么激动,你瞧,我的王后,象这么激动,我从来还不曾有过,而且我相信谁也不会有这样激动。因此,我正在那儿吁吁喘气,提着一颗心,吊着一个胆,目瞪日呆,谁知道我的英雄突然倒下去了。”
“怎么回事?”
“一个老婆子朝他扔了块石头。这时候,我就象居鲁士③一样,一下子又能说话了,我喊道:教人呀,快救人呀!我的侍卫们来了,找到了他,把他抬起来,最后把他送到你为你的被保护人向我要的那间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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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阿斯·泰莱蒙: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英雄,无比英勇。
②斯汤托尔: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英雄,声若洪钟。
③居鲁士(约前600-前529):古波斯帝国国王,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创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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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个故事筒直就跟我的那个一模一样,亲爱的昂利埃特,所以我完全能够了解。”
“有一点不同之处,我的王后,我是为我的国王和我的宗教信仰效劳,我用不着把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送走。”
“他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玛格丽特说着大笑起来。
“这是一个可怕的名字,是不呢?”昂利埃特说。“不过呀!叫这个名字的人配得上这个名字。怎么样的斗士啊,见鬼!他杀了多少人啊!把你的面具戴起来,我的王后,我们到府邸了。”
“为什么要我戴上面具?”
“因为我要给你看看我的英雄。”
“他漂亮吗?”
“在战斗的时候,我觉得他漂亮极了。说真的,这是在夜里火光底下。今天早上,在阳光底下,我承认,我觉得略微差点儿了。不过,我相信你会满意的。”
“那我的被保护人不能来吉兹府了。我感到遗憾,因为要搜查一个胡格诺教徒的话,最后才会搜查到你这儿来。”
“一点也不用遗憾,我今天晚上就叫人把他抬到这儿来。一个躺在右边角落里,一个躺在左边角落里。”
“但是他们如果知道了他们一个是新教徒,一个是天主教徒,会拚命的。”
“啊,没有危险。德·柯柯纳先生脸上挨了一下子,他几乎看不清楚;你的胡格诺教徒胸膛上挨了一下子,他几乎不能动弹……而且,你可以叮咛他,别谈有关宗教方面的事,这样就会平安无事了。”
“好,就这样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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