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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戈王后

_12 大仲马(法)
德·穆依没有回答,让她领着走。但是等到房门刚在他背后重新关上,来到了比楼梯那儿明亮的前厅以后,玛格丽特立刻就认出了他不是拉莫尔。
谨慎的胡格诺教徒原来害怕的那声轻轻的叫喊,这时候从玛格丽特的嘴里冒出来,幸好他不用再害怕了。
“德·穆依先生!”她朝后退了一步,说。
“是我,陛下。我恳求您放我继续走我的路,对任何人也不要说我来到卢佛官。”
“啊!德·穆依先生,”玛格丽特重复说了一遍,“这么说我弄错了!”
“是的,”德·穆依说,“我明白,陛下把我当成了纳瓦拉国王,同样的身材,同样的白羽毛,还有同样的风度,不少人显然是为了奉承我,曾经对我这样说过。”
玛格丽特凝视着德·穆依。
“您懂拉丁文吗,德·穆依先生?”她问道。
“我从前懂,”年轻人回答;“不过后来忘光了。”
玛格丽特露出了笑容。
“德·穆依先生,”她说,“我这个人守口如瓶,您只管放心。不过,我相信我知道您到卢佛宫来找的那个人是谁,让我为您效劳,把您准确无误地领去。”
“请原谅,夫人,”德,穆依说,“我相信您弄错了,相反的,您完全不知道……”
“怎么!”玛格丽特叫了起来,“您不是找纳拉瓦国王吗?”
“噢!夫人,”德·穆依说,“我感到抱歉的是,请您特别要瞒住您的丈夫国王陛下,别让他知道我来到卢佛宫。”
“听好,德·穆依先生,”玛格丽特惊讶地说,“我过去一直认为您是胡格诺教派的最坚定的首领之一,我的丈夫国王的最忠实的拥护者之一。难道我弄错了吗?”
“没有弄错,夫人,因为今天早上我还是和您说的完全一样。”
“为了什么原因您从今天早上变了?”
“夫人,”德·穆依鞠了一个躬,说,“请恕我不回答,如蒙接受我对您的敬意,则不胜荣幸。”
德·穆依态度谦恭但是又很坚定地朝他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几步。
玛格丽特拦住他。
“可是,先生,”她说,“恕我冒昧地请求您解释一句;我相信我是说话算数的!”
“夫人,”德·穆依回答,“我应该保持缄默,而且这个义务必须尽到,甚至应该说我什么话也没有回答过陛下。”
“可是,先生……”
“陛下,您可以毁掉我,但是您不可能要求我出卖我的新朋友们。”
“但是老朋友们呢,先生,他们不是对您也有点儿权利吗?”
“那些仍旧忠诚的老朋友,有权利;那些不仅仅抛弃了我们,而且抛弃了他们自己的老朋友,没有权利。”
玛格丽特考虑着,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毫无疑问她正要提出一个新的问题作为回答,没想到吉洛娜突然冲进套房。
“纳瓦拉国王来啦!”她喊道。
“他从哪条路来的?”
“从暗道来的。”
“把这位先生从另一扇门带出去。”
“不行了,夫人。您听见了吗?”
“有人敲门?”
“是的,就是敲您要我把这位先生带出去的那扇门。”
“谁敲门?”
“我不知道。”
“去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
“陛下,”德·穆依说,“清允许我提醒您,如果纳瓦拉国王在这个时候看见我这身打扮来到卢佛官,那我就完了。”
玛格丽特抓住德·穆依,把他拉向那间出名的小房间。
“进去吧,先生,”她说;“您躲在里面可以象躲在您自己家里一样安全,特别是象在您自己家里一样保险,因为您可以相信我这个人是说话算数的。”
德·穆依急忙奔进去;门刚在他背后关上,亨利就到了。
这一次玛格丽特没有任何慌乱的心情需要掩饰。她仅仅是愁容满面,爱情离着她的思想已经有十万八千里了。
至于亨利,他怀着疑心重重的不信任态度走进来,在最最没有危险的时刻里,他也怀着不信任的态度,连最微小的细节都加以注意,何况是处在他目前的情况下,他更有理由要深入细致地观察了。
因此他立刻就看到了笼罩在玛格丽特额头上的乌云。
“您正忙着吗,夫人?”他说。
“我吗?是的,是的。陛下,我在梦想。”
“您做得对,夫人。梦想对您很适合。我也梦想,但是和您完全相反,您寻求孤独,我特地下楼来把我的梦想告诉您。”
玛格丽特做了一个欢迎的表示,请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自己坐在一把精雕细刻,而且象钢一样结实的乌木椅子上。
在这对夫妇中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亨利先打破沉默,说:
“我记得,夫人,我对未来的梦想跟您的梦想有着共同之处,我们作为夫妻虽然分居,但是我们希望把我们的命运结台在一起。”
“确实如此,陛下。”
“我相信我还理解到,在我可能制定的一切有关改善我们共同命运的计划里,您曾经对我说过,我可以把您看做不仅是一个忠实的,而且是一个积极的同盟者。”
“是的,陛下。我只要求一件事,这就是在您尽可能快地采取行动的同时,也能立即给我一个行动的机会。”
“夫人,知道您抱着这种态度,我非常高兴。我相信德对我不曾有过片刻的怀疑,即使在靠了您的勇敢的干预,我差不多拿稳了我的性命可以得救的那一天,您也没有怀疑我会忘记我决定要执行的计划。”
“先生,我认为无忧无虑在您身上只不过是个假面具,我不仅相信占星家的预言,而且也相信您的天才。”
“如果有人跑出来,对我们的计划横加阻挠,并且威胁我们,要强迫你我处在微贱的地位上,夫人,您会怎么说呢?”
“我会说我准备和您一起,或者隐秘地,或者公开地跟这个人斗争,不管他是谁。”
“夫人,”亨利继续说下去,“您随时可以进入您的弟弟德·阿朗松的住赴,对不对?您得到他的信任,他对您十分友好。恕我冒昧,我想请您探听一下,就在这个时刻,他是不是跟什么人在密谈。”
玛格丽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跟准密谈,先生?”她问道。
“跟德·穆依。”
“为什么?”玛格丽特强压住激动的情绪,问道。
“因为如果确实如此的话,夫人,所有我们的计划,至少所有我的计划都完了。”
“陛下,请低点声音说,”玛格丽特说,她用眼睛和嘴唇同时做了个动作,并且用手指指小间,
“啊一啊!”亨利说,“又有人?说真的,这间小间经常有人待在里面,弄得您的卧房没法待了。”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
“至少这还是那位德·拉莫尔先生吧?”亨利问道。
“不是,陛下,是德·穆依先生。”
“他?”亨利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这么说,他不在德·阿朗松公爵那儿?啊!叫他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玛格丽特跑到小间,把门打开,拉住德·穆依的手,把他一下子拽到纳瓦尔国王面前。
“啊!夫人,”年轻的胡格诺教徒用一种伤心的而不是严厉的责备口气说,“您违背诺言出卖了我,这不应该。您别怪我,如果我要进行报复,就会说……”
“您不会报复的,德·穆依,”亨利握住年轻八的手,打断他的话,说道,“或者至少您先听我说说。夫人,”亨利接着对王后说,“我要请您注意一下,别让人听封我们谈话。”
亨利刚说完这几句话,吉洛娜就慌慌张张地进来,在玛格丽特耳边说了句什么,使得玛格丽特从座位上一下子蹦了起来。她带着吉洛娜朝前厅奔去,这时候亨利并不关心是什么原因把她叫出卧房,他检查床和床后面,检查挂毯,用手指敲敲墙壁。至于德·穆依先生,他被所有这些预防措施吓住了,也事先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剑,看到剑并没有被剑鞘夹住,这才放了心。
玛格丽特从卧房出来,冲进前厅,来到了德·拉莫尔面前。尽管吉洛娜一再哀求,德·拉莫尔不顾一切,一定要进玛格丽特的卧房。
柯柯纳立在他背后,准备推他向前或者是跟着退却。
“啊!原来是您,德·拉其尔先生,”王后大声嚷了起来;“但是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您脸色这么苍白,身上抖得这么厉害?”
“陛下,”吉洛娜说,“德·拉莫尔先生敲门敲得那么厉害,尽管有您的命令,我也只好给他把门打开。”
“啊!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后声色俱厉地说;“她刚对我说的是真的吗,德·拉莫尔先生?”
“陛下,我是想通知您,有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也许是一个贼,穿着我的披风,戴着我的帽子进入了您的住处。”
“您是疯了,先生,”玛格丽特说,“因为您的披风明明披在您的肩膀上,而且我相信,天主饶恕我,您在对一位王后说话的时候,您的帽子明明还戴在您的头上。”
“啊!请原谅,夫人,请原谅!”莫拉尔连忙脱掉帽子,大声说,“不过天主可以为我作证,这决不是因为我缺少尊敬。”
“不,缺少的是信任,对不对?”王后说。
“您说该怎么办?”德·拉莫尔大声嚷了起来;“有一个男人在陛下的住处,他穿了我的服装进来,说不定还用了我的名字,谁知道呢?……”
“一个男人!”玛格丽特轻轻抓住可怜的情人的胳膊,说道,“一个男人!……您太客气了,德·拉莫尔先生。把您的头伸到门帘缝里看看,您会看见两个男人。”
玛格丽特真的把金线绣花的天鹅丝绒门帘微微撩开一点,拉莫尔认出了亨利,亨利正在跟穿红披风的人谈话。柯柯纳倒好象事情跟他自己有关似的,显得十分好奇,他也张了张,看见并且认出了德·穆依。两个人都惊得愣住了。
“现在您放心了吧,至少我希望如此,”玛格丽特说,“既然您放心了,请您守在我的套房门口,我亲爱的拉莫尔,您要以您的生命保证,不让任何人进来。如果有人从楼梯平台过来,就赶快通知。”
拉莫尔象孩子一样软弱,听话,他一边眼睛望着柯柯纳,一边走出去;柯柯纳也望着他。两个人来到门外,不过两个人都还没有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德·穆依!”柯柯纳大声嚷道。
“亨利!”拉莫尔低声咕哝。
“德·穆依披的是你的樱桃红披风,羽饰是你的白羽饰,胳膊象你的胳博那样甩动。”
“居然这样,可是……”拉莫尔说,“既然与爱情无关,那就一定跟密谋有关。”
“啊!真见鬼!我们卷到政治里来了,”柯柯纳低声抱怨。“幸好我没有看见德·内韦尔夫人卷在这里面。”
玛格丽特回来,坐在两个交谈者旁边,她离开只不过一分钟,她把她的时间利用得非常好。吉洛娜监视着暗道,两位绅士守在大门口,这样一来十分安全,万无一失。
“夫人,”亨利说,“您看还有没有可能用什么办法听见我们讲话吗?”
“先生,”玛格丽特说,“这个卧房四壁都覆有软垫,再加上双层的护壁板,隔音性能非常好。”
“我完全托付给您了,”亨利微笑着回答。
接着他朝德·穆依转过脸去。尽管玛格丽特已经保证,他的担心还是没有完全消除,所以他压低声音说:
“哦,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儿?”德·穆依说。
“是的,这儿,这间屋子里,。”“亨利重复说了一遍。
“他来这儿不干什么,”玛格丽特说;“是我把他拉进来的。”
“这么说您知道了?……”
“我完全猜到了。”
“您看看,德·穆依,别人可以猜到。”
“德·穆依先生,。”“玛格丽特继续说,“今天早上跟弗朗索瓦公爵在他的两位绅士的房间里。”
“您看看,德·穆依,别人什么都知道。”
“这倒是真的,”德·穆依说。
“我可以肯定,”亨利说,“德·阿朗松先生曾经把您拉过去了。”
“这要怪您了,陛下。为什么您要这样固执地拒绝我向您提出的建议?”
“您拒绝了!”玛格丽特大声叫起来。“我预感到的这个拒绝难道是真实的?”
“夫人,”亨利摇摇头说,“还有您,我勇敢的德·穆依,说实话,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真使我好笑。怎么!一个人走进我的住处,跟我,跟我亨利,这个只有俯首帖耳别人才能容忍的王子,只有在扮演天主教徒的条件下别人才能饶恕的胡格诺教徒,谈起王位、反叛和骚乱,而我会接受!何况这些建议是在一间四面
墙壁没有覆软垫,没有双层护壁板的屋子里提出的!真是活见鬼!你们是孩子还是疯子!”
“可是,陛下,难道您不能给我留下一点希望吗?即使不能用言语,至少也可以用一个手势,用一个暗示啊!”
“我的内弟对您怎么说,德·穆依?”亨利问道。
“啊!陛下,这不是我的秘密,我不能说。”
“唉!我的老天爷,”亨利跟一个这样误解了他的话的人打交道,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并不是要问您他向您提出了什么建议,我仅仅要问您,他是不是在听,他是不是听见了。”
“他在听,陛下,而且他听见了。”
“他在听,而且他听见了!德·穆依,这是您自己说的。您真是个可怜的阴谋家!如果我当时开一句口,您就完了。因为我虽然不知道,至少我怀疑他在那里,即使不是他,也有别人在那里,德·安茹公爵,查理九世,太后都可能。您不清楚卢佛宫的墙壁,德穆依,‘隔墙有耳’这句成语就是对这些墙壁而言的。我明明清楚这种墙壁,还会开口说话!好啦!好啦!德·穆依,您未免太小看纳瓦拉国王的见识了,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您非但不牢牢记在心里,反而奉献给他一顶王冠。”
“但是,陛下,”德·穆依还想辩自,“难道您不能在拒绝这顶王冠的同时,给我一个暗示吗?我就不会相信一切都绝望了,一切都完了。”
“唉!真是活见鬼!”亨利嚷了起来,“如果他在听,难道他不可能也在看吗?难道不会象被一句话毁掉那样被一个暗示毁掉吗?瞧,德·穆依,”国王望望四周围,继续说下去,“就拿现在来说,离着您这么近,我的话不会越过我们这三把椅子围成的圈子,但是我说话的时候还是怕被人听见。德·穆依,把您的建议再说一遍给我听。”
“可是,陛下,”德·穆依在绝望中嚷了起来,“现在我已经跟德·阿朗松先生有约在先了。’”
玛格丽特恼恨地拍了一下她那双美丽的手。
“这么说已经太晚了?”她说。
“正相反,”亨利低声说,“你们要明白,即使在过件事中,天主的保佑也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的。继续遵守你的约定,德·穆依,因为这位弗朗索瓦公爵,他就是我们大家的救星。难道你以为纳瓦拉国王能保证你们的脑袋不落地吗?正相反,可怜的人呀!我会使你们被杀得一个不剩,而且仅仅根据极小的一点儿怀疑。但是一位法兰西王子,那就完全不同了。你要掌握证据,德·穆依,你要要求得到保证;但是你这样傻,你会真心实意地遵守约定,一句空话对你就够了。”
“啊,陛下一请您相信,是您的拒绝造成的绝望使我投入公爵的怀抱;也是因为害怕被出卖,因为他掌握了我们的秘密。”
“现在轮到你去掌握他的秘密了,德·穆依,这完全靠你。他希望得到什么?当纳瓦拉国王?把王冠许给他。他想干什么?离开宫廷?把逃走的方法提供给他。你要为他出力,德·穆依,就象你曾经为我出力那样,你要使用这块盾牌来挡住我们将遭到的一切打击。等到需要逃走时,我和他一起逃;等到需要战斗和统治时,我将一个人统治。”
“别相信公爵,。”“玛格丽特说,“他是一个阴沉、狡猾的人,既没有仇恨,也没有友谊,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朋友当成敌人,把敌人当成朋友。”
“还有,”亨利说,“他在等您吗,德·穆依?”
“是的,陛下。”
“在哪里?”
“在他的两位绅士的房间里。”
“几点钟?”
“午夜十二点以前。”
“还不到十一点,”亨利说,“没有多少时间好耽误了,去吧,德·穆依。”
“我们得到了您的诺言,先生,”玛格丽特说。
“别这么说!夫人,”亨利充满信任地说,他很懂得在某些时机对某些人应该表示信任,“象这种话对德·穆依先生甚至就不该问。”
“您讲得对,陛下,”年轻人回答;“但是我需要您的诺言,因为我需要告诉首领们,我已经得到了您的诺言。您不是天主教徒,是不呢?”
亨利耸耸肩膀。
“您不放弃纳瓦拉王位?”
“我不放弃任何王位,德·穆依。只不过我保留挑选最好的王位的权利,也就是说它将是我最中意和您最中意的王位。”
“如果在这以前陛下被逮捕了,陛下是否答应,即使在严刑下,什么也不说出来?”
“德·穆依,我凭天主起誓。”
“还想再问一句,陛下,我以后怎样再跟您见面?”
“从明天起,您将会有一把我的房门的钥匙。德·穆依,您需要进来多少次,就进来多少次;您想什么时候进来,就什么时候进来。您来到卢佛宫将是应德·阿朗松公爵的召唤。现在,从小楼梯上去,我来给您当向导,在这个时间里,王后将让刚才在前厅里的那个跟您一样穿红披风的人进到这儿来。不应该让人看出你们两人有什么不同,不应该让人知道你们是两个人。对不对,德·穆依?对不对,夫人?”
亨利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笑着望望玛格丽特。
“对,”她镇静自若地说,“因为这位德·拉莫尔先生毕竟是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手下的人。”
“好吧,尽力把他争取到我们这边来,夫人,”“亨利十分严肃地说。“不要节省金钱,也别少给许诺。我把我的财富都交给他支配。”
“那么,”玛格丽特说,脸上带着只有薄伽丘①笔下的女人才有的笑容,“这既然是您的愿望,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帮助他。”
“好,好,夫人。您呢,德·穆依,回到公爵那里去,要让他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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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人文主义的重要代表。代表作为《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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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玛格丽塔①
在我们刚才记述的那一次谈话的同时,拉莫尔和柯柯纳立在门口站岗,拉莫尔有点忧愁,柯柯纳有点不安。
这是因为拉莫尔有了时间考虑,柯柯纳对他的考虑又帮了大忙。
“您对这一切有什么想法,我们的朋友?”拉莫尔问柯柯纳。
“我想,”皮埃蒙特人回答,“在这一切中间有宫廷阴谋。”
“如果真是如此,你打算在这桩阴谋中扮演一个角色吗?”
“我亲爱的,”柯柯纳回答,“仔细听我对你说,并且好好记住我的话。在所有这些王族的阴谋,王室的倾轧中,我们只能够,特别是我们也只应该被人当成是影子。在那里面纳瓦拉国王将损失他的一段羽饰,德·阿朗松公爵将损失一块披风,而我们呢,我们将损失我们的性命。王后对你一时有意,你对她又是一时有情,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要为爱情丢掉脑袋,我亲爱的,可别为政治丢掉脑袋。”
这是一个明智的忠告。因此拉莫尔怀着忧郁的心情听从。他感到自己夹在理智和狂热之间,而自己将会听凭狂热支配,所以心情才这么忧郁。
“我对王后不是一时有情,阿尼巴尔,我爱她;是不幸也罢,是幸运也罢,反正我真心真意地爱她。你会对我说,这是疯狂,我承认,我是疯了。但是你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柯柯纳,你不应该受到我干的傻事和我的不幸的连累。你回去找我们的主人,别卷进来。”
柯柯纳考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回答:
“我亲爱的,你刚说的这番话完全正确;你是情人,你就作为情人那样去行动吧。我是,我是野心家,这个身份使我认为生命比女人的一吻更有价值。以后我冒生命危险的时候,我要提出我的条件。你呢,可怜的梅多尔②,你要尽量提出你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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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格丽塔是玛格丽特的爱称。
②梅多尔: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叙事诗《疯狂的奥兰多》中的人物,他是一个年轻貌美的撒拉逊人,受伤后为安热利格所救。安热利格将他收留在牧羊人的棚子里,替他治好伤,并接受了他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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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这儿柯柯纳把手伸给他的伙伴拉莫尔,在交换了最后一瞥和最后一笑以后就走了。
在他离开岗位差不多十分钟m后,门开了,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出现了,她抓住拉莫尔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拉着他从走廊朝她的套房最深处走去,还亲手关上一道道门,那副仔细认真的态度表明将要举行的会谈十分重要。
到了卧房,她停下,坐在她的乌木椅子上,把拉莫尔拉到身边,将他的两只手攥在自己的两只手里。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对他说,“让我们严肃地谈谈吧,我的好朋友。”
“严肃地,夫人?”拉莫尔说。
“或者是满怀情意地,你看,是不是对您更适合?在爱情中,特别是在一位王后的爱情中,可能有一些严肃的事。”
“那就让我们谈……这些严肃的事,但是有个条件,就是我会对陛下说些疯狂的话,陛下听了别生气。”
“我只会对一件事生气,拉莫尔,就是您如果叫我夫人或者陛下。对您来说,最亲爱的,我仅仅是玛格丽特。”
“是的,玛格丽特!是的,玛格丽塔!是的!我的珍珠!”年轻人一边说,一边贪婪地望着王后。
“这样才好,”玛格丽特说,“这么说您是嫉妒了,我英俊的绅士?”
“啊!嫉妒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
“再说一遍!……”
“嫉妒到了发疯的地步,玛格丽特。”
“嫉妒谁呢?请问。”
“所有的人。”
“究竟是谁?”
“首先是国王。”
“我原来以为在您刚才看到了和听到了以后,您可以对逛一方面放心了。”
“嫉妒那个德·穆依先生,我今天上午头一次见到他,今天晚上发现您对他是那么亲密。”
“嫉妒德·穆依先生?”
“是的。”
“您怎么会疑心到是德·穆依先生的呢?”
“请您听我说……我从他的身材,从他头发的颜色,从一种天生的仇恨感情,认出是他,今天早上在德·阿朗松先生住处的就是他。”
“好吧,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德·阿朗松先生是您的弟弟,据说您非常爱他。您很可能把您的心思隐隐约约地告诉过他;他呢,按照宫廷的习惯,很可能为了满足您的愿望,把蒋·穆依先生介绍到您身边来。现在,我怎么会这么幸运,国王和他同时在这儿?这是我没法知道的。但是,无论如何,夫人,请您对我要坦率。象我这样的爱情,有权利要求用坦率作为交换,因为它得不到另外一种感情。瞧,我拜倒在您的脚前。如果您对我感到的只是一时的喜爱,那么,我就把您的信任、您的诺言、您的爱情还给您,把德·阿朗松先生的宠爱、我的绅士的职务还给他,我要去战死在拉罗舍尔的围城战中,只要在我能够到达那里以前爱情没有把我杀死。”
玛格丽特面带笑容地听着这些充满魅力的话,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无比优美的姿势。接着她把她那陷入沉思的、美丽的脑袋俯在灼热的手上,说:
“您爱我吗?”
“啊!夫人!胜过我的生命,胜过我的灵魂得救,胜过一切,但是您,您……您不爱我。”
“可怜的疯子!”她低声说。
“噢!是的,夫人,”拉莫尔大声叫起来,他仍旧跪在她面前,“我已经对您说过我是疯子。”
“这么说您生命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您的爱情,亲爱的拉莫尔!”
“是唯一的一件,夫人,是仅有的一件。”
“好吧!我将把其余的一切仅仅作为您这种爱情的附属品,您爱我,您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我向天主提出的唯一祈求,就是永远别让我远离您。”
“好吧,您不会离开我;我需要您,拉莫尔。”
“您需要我?太阳需要萤火虫?”
“如果我对您说我爱您,您会对我完全忠诚吗?”
“啊!夫人,我不是已经如此,对您无限忠诚了吗?”
“是的,但是您还有疑心,天主饶恕我!”
“啊!我错了,我忘恩负义,或者不如说,正如我对您说过的,正如您也说过的,我是一个疯子。但是德·穆依先生他怎么会今天晚上在您这儿?为什么我今天早上在德·阿朗松公爵那里看见他?这件樱桃红披风,这根白羽饰,还有对我的外表的这种模仿,又是为什么?……啊!夫人,我怀疑的不是您,是您的弟弟。”
“可怜的人!”玛格丽特说,“居然会相信弗朗索瓦公爵的心有这么好,甚至把一个求爱者送到他姐姐的住处!说自己嫉妒,又什么也猜不到的失去理智的人啊!您知道不知道,拉莫尔,如果德·阿朗松公爵知道您今天晚上跪在我面前,明天他就会用他自己的剑把您杀死,您知道不知道,我非但不会把您从这个地方赶走,反而会对您说:象您现在这样留在这里,拉莫尔;因为我爱您,我英俊的绅士,您听明白了吗?我爱您!嗯,是的,我再向您重复一遍,他会把您杀死的!”
“伟大的天主!”拉莫尔高声的叫了起来,他身子朝后仰去,恐惧地望着玛格丽特,“难道这可能吗?”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宫廷里,朋友,一切都是可能的。现在,仅仅再说一句:德·穆依先生穿着您的披风,脸藏在您的毡帽里,到卢佛官来,并不是为了我。这是为了德·阿朗松公爵。不过我以为是您,把他领到了这儿。他掌握了我们的秘密,拉莫尔,因此要迁就他。”
“我更喜欢把他杀了,”拉莫尔说,“这样比较干脆,比较可靠。”
“我是,我英勇的绅士,”王后说,“我更喜欢他活着,而且让您知道一切,因为他活着不仅对我们有用,而且是必需的。请您仔细听着,在回答我以前,好好掂量掂量您要说的话。您爱我,拉莫尔,能够爱到如果我真正变成了王后,也就是说变成一个真正王国的女主人以后,也会感到高兴吗?”
“唉!夫人,我爱您爱到您希望什么我也希望什么的地步,哪怕这个希望会给我的一生带来不幸!”
“好吧!您愿意帮助我实现这个将使您更加幸福的希望吗?”
“啊!我会失掉您的,夫人!”拉莫尔双手蒙住脸,大声叫起来。
“不会的,正相反,您现在是我的仆从中的为首者,将来是我的臣子中的为首者。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啊!别提好处……别提名利,夫人……请您别自己来玷污我对您怀有的感情……忠诚,只有忠诚!”
“高尚的品格!”玛格丽特说。“那么,好吧,我接受您的忠诚,将来我会报答的。”
她向拉莫尔伸出双手,拉莫尔连连地吻着。
“嗯?”她说。
“嗯!”拉莫尔回答。“是的,玛格丽特,圣巴托罗缪节以前在我们胡格诺教徒中间已经谈起的那个什么计划,我现在开始明白了;我跟许多地位比我高的人一样正是为了执行这个计划才被召到巴黎来的。要用真正的纳瓦拉王位来取代一个虚假的王位,您希望得到这个真正的王位,亨利国王在后面推动您。德·穆依和您进行密谋,对不对?但是德·阿朗松公爵,他在这件事里干什么?在这中间哪儿有他的宝座呢?我看不出。德·阿朗松公爵难道也是您的……朋友,他愿意从中帮助您,而且对他冒的危险并不要求什么作为交换?”
“朋友,公爵是为他自己搞阴谋。我们要让他估计错误。他的生命保证了我们的生命。”
“但是,我,我是他的人,我可以出卖他吗?”
“出卖他!您出卖他的什么呢?他把什么秘密告诉您了?他把您的披风和帽子给了德·穆依,作为潜入到他住处的一种工具,这不是他已经出卖您了?您是他的人,什么话!您在属于他以前,我的绅士,不是已经属于我了吗?难道他给了您一个友谊的证明,比您从我这儿得到的爱情的证明更大吗?”
拉莫尔脸色苍白,而且象遭雷击似的发了呆。
“啊!”他低声说,“柯柯纳说得不错。阴谋把我深深地卷进去了,将来非闷死在里面不可。”
“嗯?”玛格丽特问。
“嗯,”拉莫尔说,“请听我的答复:有人说,而且我在法国的另一头就曾亲耳听人说过,因为您的名字是那么显赫,您的美貌的声誉是那么远扬,它们曾传到法国的另一头,象对未知事物的朦胧想望一样,轻轻掠过我的心头;有人说,您有时也曾爱过,您的爱对您所爱的对象来说,总是注定带来不幸的。死神,毫无疑问是心怀嫉妒,他总是从您那儿把您的情人夺走。”
“拉莫尔!……”
“请别打断我,我亲爱的玛格丽塔啊,因为外面还传说您用金盒子保存着这些忠贞不渝的朋友的心脏①有时候您还向这些可怜的遗骸致以悲伤的问候,虔诚地望上一眼。您在叹气,我的王后,您的双眼蒙上了泪花;这是真实的,好吧!让我做您最心爱的、最幸福的宠臣吧。您刺伤别的那些宠臣的心,您保存着他们的心,我是,您对我还不止这样,您拿我的脑袋去冒险……好吧!玛格丽特,当着天主的像向我发个誓,这位天主甚至曾经在这儿救过我的性命。向我发个誓,如果我象不幸的预感向我宣布的那样为您死去,向我发个誓,您要保留刽子手从我身上砍下的这颗脑袋,好让您有时候可以把嘴唇贴在上面。发誓吧,玛格丽特;我的王后许下给我这种酬报的诺言,将会使我在需要的时候守口如瓶,甚至干出不讲信义和卑劣无耻的事,也就是说,象您的情人和同谋者应该的那样无限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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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她裙子里用一个很大的撑环,撑环四周有许多小口袋,每一个小口袋里她放一个装她死去的情夫的心脏的盒子,因为他们死了以后,她都很仔细地把他们的心脏用防腐香料保存起来,每天晚上这个撑环都挂在床后面的一个加了锁的挂钩上。(塔勒芒·德·雷奥:《玛格丽特·德·瓦罗亚传》——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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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惨的傻念头啊,我亲爱的人儿!”玛格丽特说,“不幸的想法啊,我温顺的爱人!”
“发誓吧……”
“我发誓?”
“是的,指着这个上面有十字架的银盒子发誓吧。”
“好吧!”玛格丽特说,“但愿你不祥的预感不会成为事实,如果它真的实现了,我英俊的绅士,我指着这个十字架向你发誓,只要我自己活着,不论你是死是活,你都将永远在我身边。如果我不能把你从你为我,我知道,仅仅为我而投入的危险中救出来,我将至少给你可怜的灵魂以你所要求的,而且也是你应该享受到的安慰。”
“再说一句,玛格丽特。既然我对我的死已经放心,我现在可以去死了;但是我也可能活着,我们可能成功:纳瓦拉国王可能当国王,您可能当王后,到那时候,国王会把您带走;你们之间有分开的誓言,有一天这个誓言会被放弃,并且导致我们的分开。好,玛格丽特,我心爱的玛格丽特,您已经用一句话使我可以放心地死去,现在请您用一句话使我可以放心地活着。”
“啊!什么也不必担心,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是属于你的,”玛格丽特嚷了起来,同时把手又伸到那个小盒子的十字架上;“如果我离开,你也将跟我走;如果国王拒绝带你走,到那时候我就不离开。”
“可是那时候您不敢违抗呀!”
“我心爱的亚森特,”玛格丽特说,“你不了解亨利;亨利眼下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做国王;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现在可以牺牲他已经到手的一切,更不用说他还没有到手的了。再见。”
“夫人,”拉莫尔微笑着说,“您打发我走了吗?”
“已经很晚了,”“玛格丽特说。
“对;但是您想要我上哪儿去呢?德·穆依先生跟德·阿朗松公爵在我的房间里。”
“啊,一点不错,”玛格丽特笑容可掬地说。“况且我还有许多与这个密谋有关的话要和您谈呢。”
从这天夜里起,拉莫尔不再是一个一般的宠臣,他可以把脑袋抬得高高的,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他那颗脑袋都将有一个如此美好的前程。
然而,有时候他沉重的额头俯向地面,他的脸颊苍白,严肃的思考在他这个过去是如此快乐,而现在是如此幸福的年轻人的双眉之间刻下了一道深探的皱纹。
二十七 天主的手
亨利在离开德·索弗夫人时对她说:
“躺到床上去,夏洛特。假装生了重病,明天一整天无论如何也别接待任何人。”
夏谘特听从了,她并不明白国王叮嘱她这么做是出自什么动机。不过她已经开始对他的怪癖习惯了,怪癖是我们今天的说法,从前的人叫做忽发奇想。
况且她知道,亨利心里藏有对任何人都不说的秘密,脑子里藏有甚至在梦里都怕泄露的计划。因此她确信他的最古怪的想法都有一个目的,对他百依百顺。
当天晚上她对达丽奥尔说,她头十分沉重,而且眼睛发花。这是亨利叮嘱她说的症状。
第二天她装着想起床,但是她刚把一只脚放在地板上,就叫浑身发软,没有一点力气,接着又躺了下去。
亨利已经把她身体不适通知了德·阿朗松公爵。这也是卡特琳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卡特琳以平静的口气问起索弗怎么没有象常那样在她起床时露面,在场的德·洛林夫人回答:
“病了!”
“病了!”卡特琳重复说了一遍,脸上没有一块肌肉显露出对这个回答感到兴趣。“是懒病吧。”
“不,夫人,”德·洛林夫人又说。“她说头痛得厉害,而且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卡特琳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毫无疑问是为了掩盖她的喜悦,她转过脸去朝着窗子。她看见跟德·穆依谈完了话的亨利正穿过院子;她站起来,想把他看看清楚。即使是对犯罪习以为常,变得最最冷酷的人,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他们的良心也一直在折腾着。她就是在这种折腾着的照心的驱使下,向她的卫队长问道:
“我的儿子亨利的脸色,今天早上看上去,是不是比平常苍白?”
决非如此;亨利心里非常焦急,但是身体非常健康。
那些平日参加太后的起床觐见①的人渐渐地退去。有三四个比较亲近的人留下来,卡特琳感到不耐烦,把他们都打发走,她说她想一个人单独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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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时欧洲君主起床前后的接受觐见的礼节,参加者皆享有这种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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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最后一个廷臣出去以后,卡特琳随手把门关上,朝着藏在她卧房的一块护墙板后面的秘密壁橱走去,她把橱门沿着护墙板的凹槽推开,从橱里取出一本书,书页皱得不象样子,说明这本书经常使用。
她把书放在桌上,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一只胳膊肘撑在桌上,用手托着头。
“正是这样,”她边看书,边低声说;“头痛,周身无力,眼睛痛,腭部肿胀。现在还仅仅提到头痛和无力………其余的症状快了。”
她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炎症蔓延到喉咙,扩展到胃部,象一圈火似的包住心脏,使得脑子象雷劈似的炸裂。”
她不出声地读下去,接着低声地继续说:
“发烧六小时,全身炎症十二小时,坏疽十二小时,临死的挣扎六小时;一共三十六小时。
“现在,假定吸入比涂抹慢,不是三十六小时而是四十小时,甚至四十八小时。对,四十八小时也应该够了。但是他,他,亨利,他怎么还没躺下?因为他是男人,因为他体质强壮,因为他也许是在吻过她以后喝了酒,喝了酒以后抹过嘴唇。”
卡特琳迫不及待地等着晚餐的时刻来到。亨利每天都跟国王一个桌上吃晚饭。他来了,说他头里面也一阵阵剧痛,什么也没吃,在晚饭结束以后立刻告退,说他头天夜里熬了夜,感到迫切需要睡觉。
卡特琳听着亨利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派人跟着他,回来向她报告说纳瓦拉国王朝德·索弗夫人的卧房走去了。
“亨利,“她对自己说,“他不巧没有死,今天晚上肯定要死在她身边了。”
纳瓦拉国王确实是到德·索弗夫人那里去,不过是为了叫她继续扮演她的角色。
第二天,亨利整个上午没有从他的卧房里出来,在国王吃晚餐时也段有露面。德·索弗夫人据说情况越来越坏。卡特琳亲自散布的亨利生病的消息,象那些没有人能说出原因,但是在空中传播的预感一样流传着。
卡特琳感到庆幸;头天上午她就把昂布鲁瓦斯·帕雷打发走,让他到圣日耳曼去替她的一个宠受的男仆治病。
到时候被请到德·索弗夫人和亨利那里去的,必然是她手下的人;这个人只会说她要他说的话。万一有别的医生插手进来,万一这个医生声明是下毒,在已经听到过那么多次同样声明的宫廷里引起了恐慌,她打算充分利用玛格丽特嫉妒丈夫有外遇而引起的传说。我们还记得她为了预防万一,曾经大谈玛格丽特在好几个场台发作出来的嫉妒,其中有一次是在去观看山楂树的途中,她当着她女儿的面对好几个人说:
“这么说,玛格丽特,您非常嫉妒啦?”
因此她脸上装出适当的表情等候着,等候门会忽然打开,跑进一个脸色苍白、神色慌张的仆人喊道:
“陛下,纳瓦拉国王快死了,德·索弗夫人已经死了!”
下午四点钟的钟声响了。卡特琳刚在她的鸟房里吃完点心,她把饼干揉碎,亲手喂她养着的几只稀世珍禽。她的脸色虽然象平常一样平静,甚至有点阴郁,可是她的心只要听到一点声音就剧烈地跳动。
门突然开了。
“夫人,”卫队长说,“纳瓦拉国王……”
“病了?”卡特琳急着打断他的话。
“不,夫人,谢天谢地!国王陛下的身体看上去再好没有了。”
“那您想说什么呢?”
“纳瓦拉国王来了。”
“他找我干什么?”
“他培陛下送来了一只小猴子,是世上最稀有的品种。”
这时候亨利手上拿着一只篮子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还抚摸着一只躺在篮子里的绒猴。
亨和满脸堆笑地走进来,好象完全被他带来前这只可爱的小动物吸引住了。但是他尽管显得那么全神贯注,却并没有漏掉看头一眼。无论什么困难处境,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心中有数,卡特琳呢,脸色十分苍白;年轻人向她走过来,双颊上健康的红润色她看得越来越清楚,她自己的脸色因此也越来越苍白了。
太后在这个打击下发了傻。她机械地接过亨利的礼物,心慌意乱地夸奖他气色好,还补充说:
“我看到您身体这样健康,就更加高兴了,我的儿子,因为我听说您生病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您曾经在我面前说身休不舒服;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她力图装出笑容来,补充说,“原来这是个好让您自由自在的借口。”
“我确实病得很厉害,夫人,”亨利回答;“但是我母亲教给我一种我们山区里用的特效药,治好了我的不舒服。”
“啊!您以后把药方告诉我,好不好,亨利?”卡特琳微笑着说,这一次她是真的笑了,但是带着一种她掩饰不住的讽刺口气。
“一种什么解毒剂,”她低声咕哝;“我们以后要想办法对付。也许用不着了。他看见德·索弗夫人病了,以后会存戒心的。看来天主的手确实是伸出来保护这个人了。”
卡特琳迫不及待地等候黑夜来临,德·索弗夫人没有露面。在牌桌上她问起德·索弗夫人的情况,有人回答她说,病情越来越厉害。
整个晚上她都心神不定,大家都在惶惶不安地揣测,她到底有什么心思,使得她那张平时毫无表情的脸上才会流露出这样激动的神色。
所有的人都走了。卡特琳叫她的女仆们服侍她睡觉,替她卸装。接着,等卢佛官里的人都睡了以后,她从床上起来,穿上一件黑色的长晨衣,端着一盏灯,在她所有钥匙里挑出开德·索弗夫人房门的那把,然后上楼到她的这个女官的屋子里去。
亨利预料到她会来吗?他在自己的屋里忙碌吗?还是他躲在什么地方?反正年轻女人是单独一个人。
卡特琳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穿过前厅,走进客厅,把灯放在一件家具上,因为病人旁边彻夜点着一盏小灯,她象个影子似的溜进了卧房。
达丽奥尔躺在她女主人床旁边的一张长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这张床整个儿被床帷罩住。
年轻女人的呼吸是那么轻,有一瞬间卡特琳还以为她已经停止呼吸了。
最后她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怀着邪恶的高兴心情过去撩起帐子,打算亲眼看看可怕的毒药所起的作用。她一想到她要看到白里透青的面色或者是象她所希望的那样被致命高烧烧成绯红色的面色,就先已经打起哆嗦来了,但是完全不是这样,美丽的年轻女人神情平静,白皙的眼皮轻轻盖住双眼,玫瑰红色的嘴唇徽微启开,湿润的脸颊静静地靠在一条弯成圆弧形的姿态优美的胳膊上,另一条胳膊,娇艳,具有珠光色泽,伸在盖在身上的深红锦缎被上。她唾着了,几乎还带着欢笑。毫无疑问,一定在做着一个迷人的美梦,她嘴唇上才会绽出这样的微笑,她的双颊上才会有这种无忧无虑的身心舒适的色泽。
卡特琳一惊之下忍不住叫起来,把达丽奥尔惊醒片刻。
太后躲到床帷后面。
达丽奥尔睁开眼睛,但是这个年轻姑娘困得厉害,甚至没有想一想是什么原因吵醒了她,就糊里糊涂地又合上沉重的眼皮,睡着了。
卡特琳从床帷后面出来,转动眼睛,朝屋里的其余部分仔细张望。她看见在一张小桌子上有一瓶西班牙葡萄酒,还有水果、甜点心和两只玻璃酒杯。亨利一定到男爵夫人这儿来吃的晚饭,男爵夫人的身体看来跟他一样健康。
卡特琳立刻向梳妆台走去,拿起一只空了三分之一的小银盒。这正是叫人给夏洛特送来的那只小银盒子,或者至少是一模一样。她用金针挑了珍珠大小的一块,回到自己屋里,递给亨利当天晚上送她的那只小猴子。猴子受到香气的引诱,贪婪地吃了下去,接着在篮子里蜷成一团睡着了。卡特琳等了一刻钟。
“不过是它刚吃的一半份量,”卡特琳说,“我的狗布律蒂斯一分钟以后就浑身发肿而死。有人愚弄了我。是勒内吗?勒内!这不可能。那么这一定是亨利了!天数啊!这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他应该登上王位,他就不会死。
“但是,也许只有毒药不起作用,我们可以试试武器。”
卡特琳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考虑着一个新的念头,到了第二天这个念头毫无疑问已经考虑成熟了。因为第二天她把她的卫队长叫来,交给他一封信,命令他按信上的地址进去,而且务必交给收信人本人。
这封信是写给军械库附近,樱桃园路,国王的爆破队长德·卢维埃·德·莫尔韦尔先生的。
二十八罗马来信
在我们面前讲到的那些事件的几天以后,一天上午有一乘轿子由几个穿着德·吉兹先生府的服饰的绅士护送着,抬进了卢佛宫,接着有人向纳瓦拉王后通报,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请求赐给她觐见的荣幸。
玛格丽特正在接见德·索弗夫人。美丽的男爵夫人在称病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出门。她的病宫廷中纷纷议论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她知道王后在国王面前曾经表示过极大的关怀,因此她来向她表示感谢。
玛格丽特祝贺她病体康复,祝贺她幸运地逃脱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古怪的疾病;身为法国公主的玛格丽特,不会不估计到这场疾病的严重性。
“我希望您来参加已经推迟了一次的大围猎,”玛格丽特说,“明天肯定举行。就冬天来说,天气还算暖和。太阳已经把泥土晒软,我们的猎人们都说再比这更合适的日子没有了。”
“可是,夫人,”男爵夫人说,“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是不是完全恢复了。”
“得啦!”玛格丽特说,“您尽量试试看。再说,我是一个女战士,我曾经要国王准备一匹小贝亚恩马,这匹马本来应该是我骑的,您骑起来一定很合适。这件事您没有听人谈起过?”
“谈起过,夫人,不过我不知道这匹小马被荣幸地指定供陛下骑用。否则我决不会接受。”
“出于骄傲,男爵夫人?”
“不是,夫人,正相反,是出于谦恭。”
“那么,您来罗?”
“陛下太抬举我了。既然是陛下命令,我一定来。”
正是在这时候有人通报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来到。玛格丽特听到公爵夫人的名字,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高兴的神色,男爵夫人明白两位夫人有话要谈,她立起身来告辞。
“好,明天见,”玛格丽特说。
“明天见,夫人。”
“噢,对啦!男爵夫人,”玛格丽特一边做着进客的手势,一边继续说,“您知道,在公开场合我恨您,因为我的醋心非常重。”
“可是在私下里呢?”德·索弗夫人问道。
“啊!在私下里,我不仅仅原谅您,而且还感激您,”
“那么,请陛下准许……”
玛格丽特把手伸给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然后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走了出去。
德·索弗夫人象一只拴住的小山羊被放开了那样,蹦蹦跳跳地跨上楼去。在这时候,德·内韦尔夫人和王后非常殷勤周到地客套了一番,使得护送她进来的那些绅士有时间退出去。
“吉洛娜,”玛格丽特等到最后一个绅士出去,门关上以后叫道,“吉洛娜,别让任何人来打断我们的谈话。”
“对,”公爵夫人说,“因为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谈。”
她和纳瓦拉王后曾经约定要亲密相处,她在确信不会有人来打扰以后,毫不客气地挑了一个座位坐下来。纳瓦拉王后坐在她那个离炉火近而又晒得到太阳的位子上。
“好吧,”玛格丽特面带笑容地说,“咱们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怎么样了?”
“我亲爱的王后,”公爵夫人说,“我可以发誓说,他是个神话般的人物。他的才智是无与伦比的,而且永远不会枯竭。他的俏皮话能够使遗骸盒子里的圣人都笑痛肚子。总之,这是一个披着天主教徒皮的最狂热的异教徒。我迷上他了。你呢,你拿你那个阿波罗①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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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权力很大;主管光明、青春、、畜牧、音乐、诗歌,并代表主神宙斯宣告神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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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玛格丽特叹了口气。
“啊!啊!你这声‘唉’叫我多么害怕啊,亲爱的王后!这么说,这个温柔的拉莫尔,他太恭恭敬敬或者太多愁善感了!我不得不承认,他跟他的朋友柯柯纳完全相反。”
“不,他也有他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玛格丽特说,“这声‘唉’只跟我自己有关。”
“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亲爱的公爵夫人,意思是我非常担心我真的爱上他了。”
“真的吗?”
“以玛格丽特的人格担保!”
“啊!太好了!我们要过过快乐的生活了!”昂利埃特大声嚷了起来。“一点儿爱情,这是我的梦想,大量爱情,这是您的梦想。亲爱的、博学的王后,通过爱使心灵得到休息,在狂热之后能够满意地微笑,那有多么甜蜜啊,是不呢?啊!玛格丽特,我预料到我们将要有一年时间过得非常幸福。”
“你这么相信吗?”王后说;“我是,正相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是通过一层薄纱看事物。所有这些政治使我忧心忡忡。噢,对啦!你得知道你的阿尼巴尔是不是象看上去那样对我的弟弟忠心。你要把这一点了解清楚,这很重要。”
“他,忠于一个什么人或者一样什么东西!一看就知道你不象我那么了解他。如果说他会忠于什么东西的话,那将是忠于他的野心,就是这么回事。你的弟弟如果是一个能许给他重赏的人,啊!那很好,他会忠于你的弟弟,可是,让你的弟弟记住,千万得履行许给他的诺言,否则的话,你的弟弟尽管是法兰西王子,也要当心!”
“真的吗?”
“就象我跟你说的一样真。说实在的,玛格丽特,有时候我驯服的这只老虎叫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有一天我对他说:阿尼巴尔,您要当心,别欺骗我,因为您要是欺骗我!……不过我对他过么说时,我这双翠绿色眼睛的那种表情曾经使龙沙说过: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
那一震绿眼睛,
在金黄色眼皮之下
向我们射出的闪电,
比狂风暴雨时
二十位朱庇特在天空中
射出的还要多。”
“后来呢?”
“后来啊!我还以为他要回答我:我,欺骗您!我,永远不会!等等,等等……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
“不知道。”
“好,你倒是听听看,他是怎样一个人:‘您啊,’他回答,‘如果您欺骗我,您也要当心;因为尽管您是公爵夫人……’他说这些话时不仅用眼睛威胁我,而且用他那又瘦又尖的指头威胁我,他的指甲剪得象铁矛一样,几乎伸到了我的鼻子底下。这时候,我可怜的王后,我得向你承认,他脸上的表情确实叫人害怕,我不禁打起哆嗦来了,然而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胆小鬼。”
“威胁你,威胁你昂利埃特!他有这个胆子?”
“啊!见鬼!我也狠狠地威胁他!话说回来,是他有道理。你看见了,他的忠心是有一定程度的,或者不如说,程度很不一定。”
“以后我们会看见的,”玛格丽特想着心思,说道,“我要找拉莫尔谈。你没有别的事要跟我谈吗?”
“有,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你先跟我谈起更加有趣的事。我得到了一些消息。”
“罗马来的?”
“是的,我丈夫的一个信使。”
“噢!波兰的事吗?”
“情况好极了。你也许用不到几天就可以摆脱你的哥哥德·安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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