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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戈王后

大仲马(法)
玛戈王后
La Reine Margot
[法]大仲马 著
郝运 朱角 陈乐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1982年9月第一版
译者前言
《玛戈王后》出版于一八四五年,是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大仲马继《三个火枪手》、《基度山伯爵》之后的又一代表作。
《玛戈王后》写的是十六世纪法国胡格诺战争期间宫廷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胡格诺战争是法国胡格诺派与天主教派的内战。十六世纪初,天主教是法国国教,教会实际上从属于国王,但是城市中的市民阶层和农村中的雇农等,都迫切要求宗教改革。产生于瑞士的新教的一个宗派加尔文派传到法国后,尽管受到国王的百般迫害,但是信奉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些新教徒在法国被称为胡格诺派。一五六二年,天主教派对胡格诺派展开军事行动,从此开始长期的内战,史称“胡格诺战争”。
这场战争不仅是一次宗教战争,更是一次各派封建主以宗教分歧为名,争夺政权的斗争。
一五七〇年双方暂时休战,某些天主教派封建主同胡格诺派企图谋求和解。一五七二年八月,胡格诺派的领袖纳瓦拉国王亨利和查理九世的妹妹玛格丽特结婚,胡格诺派的许多重要人物聚集巴黎,参加这次婚礼。法国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和德·吉兹公爵翻谋策划,企图利用这个机会一举消灭胡格诺派。八月二十四日夜间,巴黎各处教堂钟声齐鸣,天主教徒开始屠杀毫无准备的胡格诺派教徒,巴黎街头血流成河,随后在外省也发生了这样的血腥屠杀。胡格诺派教徒死去数千人。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罗缪①节日,所以这次惨案在历史上又被称为“圣巴托罗缪之夜”。亨利由于查理九世的保护,被迫改宗天主教,才未遭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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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巴托罗缪是耶穌的十二弟子之一,也译圣巴托罗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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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巴托罗缪之夜”以后,两派内战更加剧烈。后来由于农民起义的发展和西班牙的干涉,双方才相互妥协。一五九八年,亨利四世为结束这场内战,在南特城颁布法令,即南特敕令,宣布天主教为法国的国教,同时也给予胡格诺派宗教上和政治上一定的权利。南特敕令实际上是交战双方妥协的和约。
大仲马的《玛戈王后》单单写了圣巴托罗缪之夜前后两年多、即一五七二年到一五七四年查理九世去世之间的事件。只是最后“结局”一章中的时间是查理九世去世、亨利三世即位后的一年。
在这几年的事态发展中,作者牢牢扣住一条主线,那就是天主教派和胡格诺派之间的冲突、法兰西宫廷内部的斗争,两者交织,引出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和紧张曲折的情节。故事进展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而在这条主线当中最突出的人物便是卡特琳太后。此人阴险毒辣,贪婪伪善,纵横捭阖,翻云覆雨,为了夺得王国的最高统治权,她根本不顾什么母女之情、母子之情。她制造婚姻的骗局,用亲生女儿为诱饵,目的是为了屠杀大批来参加婚礼的胡格诺派教徒。她企图毒死自己的女婿亨利,却阴错阳差,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查理九世,竟然无动于衷。在查理九世临终前她秘密布置,要杀害国王亲自指定摄政的亨利,并且暗中通知在波兰的德·安茹赶回即位,手段真是毒辣之至。此外,她还制造假案,指使法庭杀害了无辜的拉莫尔和柯柯纳。大仲马把卡特琳刻划为“恶”的化身,使读者厌恶她,仇视她。对这个形象的成功的勾勒说明了作者写作上的高超技巧。
主线外的另两条线,一是玛戈王后和拉莫尔的爱情,一是柯柯纳和拉莫尔的友谊。
小说中的玛戈是一个美丽多情的女人,她不满意和亨利的政治上的联姻,追求自己的爱情。作者显然对她充满了同情。本书第六十一章“示众塔”里写玛戈收取拉莫尔的头颅的一段,将
会留给读者难忘的印象。
柯柯纳是一个热情潇洒、豪爽侠义的好汉。他和拉莫尔不打不成相识,宗教上的对立丝毫没有影响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真挚的友谊。在生死关头,柯柯纳虽然自己完全能够逃出监狱,
可是为了忠于友情,他没有抛弃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拉莫尔,而且心甘情愿地与他一同上斩首台。在赴刑场的途中,他不顾自己的伤痛,一再关怀照顾拉莫尔,为朋友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是作者笔下塑造的一个十分生动的人物形象。
一般都说大仲马写的小说是历史小说,其实这只能说他采取的题材是历史上的重大事情,书中的人物许多都是历史上原有的人物(如象本书中昂布鲁瓦斯·帕雷大夫这样的次要人物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人),可是作品中的情节往往并不符合真实的历史,那些人物也不一定是原来的面目。大仲马经常根据自己的需要把历史上的人物的行动、功过和作用加以改动。因此我们不大可能从他的小说来了解真正的历史。
最后还应该一提的是作者很擅长描绘历史上的时代气氛、活动环境等。本书中的卢佛宫的盛大舞会,皇家的狩猎,刀光剑影的厮杀,甚至巴黎城内大街小巷的风光全写得十分吸引人,都给本书增添了浓郁的历史色彩。
一九八二年一月
目 次
一 德·吉兹先生的拉丁话
二 纳瓦拉王后的卧房
三 诗人国王
四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日晚上
五 详细地谈谈卢佛宫和一般地谈谈德行
六 还债
七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夜晚
八 大屠杀
九 大屠杀的凶手们
十 死、弥撒或者巴士底狱
十一 圣婴公墓的山楂树
十二 知心话
十三 有些钥匙开了不该它们开的门
十四 第二个新婚之夜
十五 女人的愿望就是天主的愿望
十六 死了的敌人的身体总是香的
十七 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的同行
十八 死而复生的人们
十九 王太后的化妆品师勒内师傅的家
二十 黑母鸡
二十一 德·索弗夫人的套房
二十二 陛下,您将来要做国王
二十三 一个新改变宗教信仰者
二十四 蒂宗街和破钟街
二十五 樱桃红披风
二十六 玛格丽塔
二十七 天主的手
二十八 罗马来信
二十九 出发
三十 莫尔韦尔
三十一 围猎
三十二 兄弟情深
三十三 查理九世国王的感激
三十四 成事在天
三十五 国王们的黑夜
三十六 字母移位
三十七 回到卢佛宫
三十八 王大后的束腰带
三十九 复仇的计划
四十 阿特柔斯的子孙们
四十一 占星算命
四十二 知心话
四十三 使臣们
四十四 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
四十五 奥尔通
四十六 吉星旅店
四十七 德·穆依·德·圣法尔
四十八 两个脑袋 一顶王冠
四十九 犬猎的书
五十 用猛禽的狩猎
五十一 弗朗索瓦一世的小屋
五十二 调查
五十三 阿克泰翁
五十四 万森森林
五十五 蜡人像
五十六 看不见的盾牌
五十七 审判官
五十八 用夹棍的酷刑
五十九 小教堂
六十 圣让河滩广场
六十一 示众塔
六十二 血汗症
六十三 万森城壁主塔的平顶
六十四 摄政权
六十五 国王驾崩 国王万岁
六十六 结局
一 德·吉兹①先生的拉丁话
一五七二年八月十八口,星期一,卢佛宫举行盛大的庆祝晚会。
古老王宫的窗子平日总是那么黑咕隆咚的,这一天却灯火通明;周围的广场和街道,通常在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的大钟敲过九点以后就变得冷冷清清,这一天虽然已经到了午夜还挤满了老百姓。
这一片令人不安的、乱哄哄的、拥挤的人群,在黑暗中就象是阴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每一个浪头都发出一阵轰隆声。它从圣日耳曼壕沟街和阿斯特律斯街涌出来,在塞纳河畔蔓延,象涨潮落潮似的来回地冲击着卢佛宫的墙脚和矗立在对面的波旁宫的房基。
尽管是王室的喜庆节日,甚至也许正因为是王室的喜庆节日,在这些百姓中间却有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紧张气氛,这是因为他们想不到他们作为旁观者观看的这个盛大节日,仅仅是暂缓一周举行的另外一个盛大节日的序幕,到那时他们都将受到邀请,尽情地玩乐了。
宫廷里正在庆祝亨利二世②国王的女儿,查理九世③国王的妹妹,玛格丽特·德·瓦罗亚④夫人跟纳瓦拉国王亨利·德·波旁⑤的婚礼。当天上午,德·波旁红衣主教已经在圣母院大门口搭的一座高台上,给这对新人举行过法兰西公主结婚的倒行仪式。
这桩婚事使人人都感到意外,有些看得比较请楚的人不免产生许多想法。他们弄不懂新教派⑥和天主教派,在当时这样水火不相容的情况下,怎么能够言归于好。他们奇怪年轻的德·孔代亲王⑦的父亲在雅尔纳克⑧被蒙德斯鸠杀死,他怎么还能饶恕国王的兄弟德·安茹公爵⑨。他们奇怪年轻的德·吉兹公爵的父亲在奥尔良⑩被波尔特罗·德·梅雷杀死,他怎么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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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吉兹(1550-1588):名亨利,公爵,属法国洛林家族,是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的主使人之一。
②亨利二世(1619-1559)法国国王。
③查理九世(1559-1674):1560-1674年的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第四个儿子。1563年前曾由其母摄政。
④玛格丽特·德·瓦罗亚(1553-1616):亨利二世的女儿,嫁给纳瓦拉国王亨利(即后来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为妻,1599年为其夫所休。
⑤亨利·德·波旁(1653-1610):德·旺多姆公爵安托万·德·波旁和纳瓦拉国女王让娜·德·阿尔布雷的儿子。1562-1610年是纳瓦拉国王亨利二世。1589-1610年是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纳瓦拉是法国西南部古代的一个小王国,当时常受两边的强国西班牙和法国的欺压。
⑥新教派:即胡格诺教派。1562-1598年在法国发生胡格诺教派和天主教之间的长期内战。1570年一度休战。1572年圣巴托罗缪惨案后,战事益烈。
⑦德·孔代亲王(1552—1588):名亨利。法国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他的父亲是亨利·德·纳瓦拉的叔父。
⑧雅尔纳克:法国西南部夏朗德省的小城。l569年,德·孔代亲王的父亲率领的胡格诺派军队在这里被德·安茹公爵率领的天主教军队打败,并为德·安茹公爵的卫队长蒙德斯鸠所杀。
⑨德·安茹公爵(1551-1589):名亨利。查理九世国王的弟弟。1574-1589年为法国国王亨利三世。
⑩奥尔良:法国中部卢瓦雷省大城市。德·吉兹的父亲弗朗索瓦·德·吉兹公爵1563年率领天主教军队在此作战,被新教绅士波尔特罗·德·梅雷所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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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德·科利尼由海军元帅①呢。还有,软弱无能的安托万·德·波旁②的那位英勇出众的妻子,让娜·德·纳瓦拉③,是她先到巴黎来给她的儿子亨利安排了这门王族间的亲事,两月以前才突然去世,关于她的暴卒流传着很多离奇的说法。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议,有些地方还有人大声议论,说是有一桩可怕的秘密
被她发现,卡特琳·德·美第奇④害怕这桩秘密被揭露出来,于是使用一种带有香味的手套把她毒死;这种手套是一个叫勒内的精于此道的佛罗伦萨人制作的。伟大的王后死后,根据她儿子的要求,两位医生,其中一位是著名的昂布鲁瓦斯·帕雷,被指定对尸体作解剖检查,不过,脑子除外;这样一来,谣言变本加厉,更使人信以为真了。让娜·德·纳瓦拉既然是通过嗅觉中毒的,那么只有脑子,被排除在剖检之外的这一部分,才可以提供谋杀的线索。我们说谋杀,是因为谁都怀疑这是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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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科利尼(1519-1572):法国海军元帅,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他曾坚决否认是他派人暗杀弗朗索瓦·德·吉兹公爵。
②安托万·德·波旁(1512-1662):德·旺多姆公爵。与纳瓦拉女王让娜·德·阿尔布雷结婚,生子亨利·德·诺瓦纳。
③让娜·德·纳瓦拉(1528-1572):原名让娜·德·阿尔布雷。1860年继父位为纳瓦拉国王,是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她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外甥女,因此也是查理九世国王的表姑。而其夫又是查理九世国王的远房堂叔。1572年初她只身来巴黎商谈其子亨利与玛格丽特公主的婚事,成功后,忽然发烧身亡,传说是中毒而死。
④卡特琳·德·美第奇(1519-1589):意大利佛罗伦人。法国王后。弗郎索瓦二世、查理九世及玛格丽特的母亲。是圣马托罗缪节大屠杀的主使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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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还有查理国王,他为了要结这门不仅可以在他的王国里重建和平,而且还可以把法国胡格诺教派的显要人物吸引到巴黎来的婚事,更是态度坚决到近乎执拗的地步。未婚夫妇,一方信奉天主教,另一方信奉新教,要结婚就不得不请求当时罗马教廷格列高利十三世教皇的特许。特许迟迟未到,当时尚未去世的那位纳瓦拉王后十分不安,有一天她向查理九世表示,她担心会得不到特许,国王回答她:
“别担心,我的好姑姑,我尊敬您胜过教皇,我爱我的妹妹的程度也远远超过我怕教皇的程度。我不是胡格诺教徒,但是我也并不是个傻瓜。如果教皇先生不知好歹,我就亲自牵着玛戈(注:玛格丽特的爱称)的手,完全按新教教规把她领着去嫁给您的儿子。”
这些话从卢佛宫传到城里,胡格诺教徒欣喜若狂,天主教徒却不免要深思了:他们私底下互相询问,国王真的背叛了他们,还是在玩什么花招,到了哪天早上或者哪天晚上会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特别是查理九世对德·科利尼海军元帅的态度最叫人捉摸不透。五六年来德·科利尼海军元帅一直在跟国王进行你死我活的战争。国王以前拿十五万金埃居悬赏要他的头颅,现在却死心塌地信任他,管他叫做他的父亲,公开宣称今后要把全部军权交给他。结果连一直左右这位年轻国王的行动、意志,甚至他的愿望的卡特琳·德·美第奇本人也好象开始担心了。这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因为查理九世在跟海军元帅谈到弗朗德勒战争时,曾经推心置腹地说:
“我的父亲,这儿还有一件事应该当心,就是太后这个人,您也知道,她好管闲事,而对这种事情她又根本不懂;我们要保守秘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出一丁半点来,因为我知道她要多糊涂就有多糊涂,她会把我们的事完全搞糟的。”
可是科利尼尽管又聪明又老练,却没有能够守住秘密,竟然把这样推心置腹的知心话泄露了出去。虽说他来到巴黎时还满腹狐疑,他临离开夏蒂荣①时,就有一个乡下女人跪倒在他面前嚷着说:“老爷啊!我们的好主人,请您千万别去巴黎,因为您到了那里,您和所有那些跟您一块去的人都会送命的!”到了巴黎以后,这些疑虑却逐渐在他心头消失,也逐渐在他的女婿泰利尼②的心头消失了。国王对泰利尼也非常亲切,管他叫做他的兄弟,正如他把海军元帅叫做他的父亲一样,而且象对最亲密的朋友那样,不用“您”而用“你”来称呼他。
因此胡格诺教徒除了个别忧心忡忡和疑心重重的人以外,全都放下心来。纳瓦拉女王被认为是得了胸膜炎而去世的;卢佛宫一间宽敞的大厅里挤满了所有那些老实的新教徒,他们年轻的首领亨利的亲事对他们来说预兆着意想不到的好运即将再来。海军元帅德·科利尼、拉罗什福科尔③、小孔代亲王、泰利尼,
总之这一教派的所有主要人物,看到那些在三个月以前查理国王和卡特琳太后会把他们吊在比杀人犯的绞刑架还要高的绞刑架上的人,在卢佛宫享有极大权力,并且在巴黎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都感到很得意。在这些兄弟中间,只有德·蒙莫朗西元帅④一个人不见踪影;因为任何诺言都不能引诱他,任何幌子也不能欺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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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蒂荣:法国中部卢瓦雷省的一个镇市,是科利尼的家乡。
②泰利尼:由科利尼扶养长大,与科利尼的女儿结婚,死于1572年圣巴托罗缪大屠杀。
③拉罗什福科尔:即德·卢昂伯爵,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死于1572年圣巴托罗缪大屠杀.
④德·蒙莫朗西元帅(1534-1614):他的父亲安纳·德蒙莫朗西是法军统帅,1567年于内战中在圣德尼战役中负伤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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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旧隐居在利尔-亚当他的城堡里,借口是他的父亲陆军统帅安纳·德·蒙莫朗西在圣德尼战役中被罗伯特·斯图亚特用手枪一枪击毙以后,他的痛苦还没有平息。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年多了,而重感情在当时又不是一种很时髦的美德,所以大家对这种没完没了的悲痛心情的真正原因也各有看法了。
况且,一切都在证明蒙莫朗西元帅错了。国王、太后、德·安茹公爵和德·阿朗松公爵①在这次王室的盛会中都在非常殷勤地尽着地主之谊。
德·安茹公爵受到胡格诺教徒们亲口对雅尔纳克和蒙孔图尔两次战役的称颂,这种称颂他是受之无愧的,因为他在这两次战役中打胜仗时还不到十八岁,在这方面他比恺撒和亚历山大崭露头角的时间还要早;大家都拿他和他们两位相比,当然都认为法萨罗战役和伊苏战役的战胜者比他要稍逊一筹。德·阿朗松公爵用他虚情假意的温柔眼光看着这一切。卡特琳太后满面春风,十分亲热地祝絮亨利·德·孔代亲王前不久跟玛丽·德·克莱夫②的婚事。最后还有吉兹家的爵爷们也向他们家族的不共戴天的敌人们微笑;德·马延公爵③跟德·塔瓦纳公爵④和海军元帅谈论着最近甚嚣尘上柏即将向菲利普二世⑤宣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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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阿朗松公爵(1554-1584):名弗朗索瓦,查理九世的小弟弟。
②玛丽·德·克莱夫(1553-1574):她的美丽曾轰动整个查理九世宫廷,为德·安茹公爵所热恋,因她是新教徒而未能成婚,1572年嫁德·孔代亲王。
③德·马延公爵(1554-1611):亨利·德·吉兹公爵的弟弟和忠实追随者。
④德·塔瓦纳公爵(1509-1573):法国元帅,是1572年圣巴托罗缪大屠杀的主使人之一。
⑤菲利普二世(1527-1598):西班牙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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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人群中间,有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走来走去,他头微微歪着,留心地倾听各种谈话。他长着一双机灵的小眼睛,黑色头发剪得短短的,眉毛很浓,鼻子弯得象鹰嘴一样,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上唇和下巴上刚长出胡子。这个年轻人还仅仅是由于在阿尔内-勒杜克的战斗中奋不顾身才引人注目,他一再
受到大家的恭维。他是科利尼心爱的学生,也是当时的风云人物。三个月以前,也就是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人们称他为贝亚恩①亲王,眼下人们称他为纳瓦拉国王,将来人们会称呼他亨利四世。
时不时有一片阴云在他的额头上很快地掠过;也许他想起了他母亲去世才两个月,他比任何人都深信她是给毒死的。不过阴云是短暂的,如同飘过的影子一样消失了,这是因为现在正在跟他谈话的、祝贺他的、跟他紧揍在一起的正是谋害勇敢的让娜·德·阿尔布雷的那些人。
离纳瓦拉国王几步远,年轻的德·吉兹公爵正在跟泰利尼闲谈。他心事重重,忧形于色,不象纳瓦拉国王装得那么高高兴兴,神色开朗。他比这个贝亚恩人幸运,在二十二岁上他的名望就几乎跟他的父亲伟大的弗朗索瓦·德·吉兹不相上下。他是位风雅的爵爷,身材高大,眼神高傲自负,生就的那么一副高贵
的气派,使得那些看见他走过去的人都会说,其余的那些王爷和他一比简直就象是平民百姓了。尽管他年纪还轻,天主教徒已经把他看作是他们教派的首领,正如胡格诺教徒把我们刚才已经描绘过的亨利·德·纳瓦拉看成是他们的首领一样。他最初的爵号是儒安维尔亲王;当围攻奥尔良时,他在他父亲手下初次参战,他父亲死在他的怀里,临死前对他说杀害他的凶手是海军元帅科利尼。当时年轻的公爵,如同汉尼拔一样,庄严地起誓,要向海军元帅及其家族报杀父之仇,要坚持不懈地追捕和海军元帅同一教派的人。他向天主许下愿心,要在人间充当天主的铲敌天使,不把那些异教徒斩尽杀绝决不罢休,因此,人们看到这位一贯忠于自己誓言的王爷把手伸向他誓不两立的那些仇人,跟他在他父亲临终时保证要杀的那个人的女婿亲切地交谈,确实感到万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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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亚恩:法国古地名,亨利·德·纳瓦拉的故乡,本书中提到的贝亚恩人即是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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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在前面已经交代过,这个晚上本来就是一个充满令人吃惊的怪事的晚上。
一个旁观者如果获准参加这次盛会,而他又得天独厚,能运用人类幸好缺少的能预知未来的本领,以及不幸只属于天主的洞察人心的能力,那他就确实可以幸运地看到在悲惨的人类喜剧史中最稀奇古怪的一幕戏。
但是,这个旁观者进不了卢佛宫里的那些走廊,只能在大街上继续用冒着怒火的眼睛观看,用威胁的嗓音骂街。这个旁观者就是老百姓。老百姓出于充满仇恨的本能,远远地望着他们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的影子,而且象立在关得十分严密的舞会大厅的窗外看热闹的人们那样明确地流露着他们的内心感受。跳舞的人沉醉在音乐中,随着音乐的节拍翩翩起舞。看热闹的人却只能看见动作,看着那象牵线木偶似的莫名其妙的动作哈哈大笑,因为看热闹的人听不见音乐。
使胡格诺教徒们陶醉的音乐,是使他们感到自豪的声音。
这深夜里在巴黎人眼中闪过的光芒,是照亮未来的他们仇恨的闪电。
然而舞厅里面的一切仍旧是那么喜气洋洋,甚至有一阵极其轻柔的赞美声,这时候在整个卢佛宫内响了起来,原来是年轻的新娘,她刚卸掉豪华的服饰,脱掉拖在地上的斗篷和长面纱,在她最好的朋友德·内韦尔公爵夫人①的陪伴下,由她的哥哥查理九世领着,回到舞会大厅来。查理九世把她介绍给来宾中的
显要人物。
这位新娘是亨利二世的女儿,是法兰西王冠上的一颗明珠,是玛格丽特·德·瓦罗亚,查理九世国王对她亲热而又随便,从来只管她叫作“我的玛戈妹妹”。
新纳瓦拉王后在这一时刻受到的欢迎真是空前,即使是再隆重的欢迎也不能和它相比。玛格丽特当时刚刚二十岁,她已经成了所有诗人赞美的对象,有的把她比作奥罗拉②,有的把她比作库忒拉③。卡特琳·德·美第奇把她能搜罗到的最美丽的女人都召集到官廷里来充当她的塞壬④;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宫廷里,玛格丽特的美丽的确也是无与匹敌的。她一头黑发,容光焕发,长长的睫毛罩着一双淫荡的眼睛,嘴又红又小,脖子长短适度,身材丰满而又柔软,一对小巧的脚裹在缎子的高跟拖鞋里。作为和她同一民族的法国人,看见如此艳丽的一朵鲜花在他们的国土上开放,感到十分骄傲。路过法国的外国人,如果仅仅见过她一面,在回去时就会对她的美貌赞叹不已;如果跟她交谈过,就会对她的博学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因为玛格丽特不仅是最美丽的女人,而且还是当时最有学问的女人。一位意大利学者的话常常被人引用。这位学者被引见,跟她用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拉丁文和希腊语谈了一个钟头以后,离开时兴奋地说:“见到这个宫廷而没有见到玛格丽特·德·瓦罗亚,这就等于既没有见到法国,也没有见到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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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原名昂利埃特·德·克莱夫,是内韦尔公国的继承人,死于1607年。
②奥罗拉:罗日神镕中的曙光女神。
③库忒拉:希腊神话中对爱和美的女神维纳斯的另一种称法。
④塞壬:希腊神话中的人身鱼尾女妖,住在地中海小岛上,常以美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触礁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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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查理九世和纳瓦拉王后决不会听不到祝贺词,我们知道胡格诺教徒们都善于致词,许多对过去的隐喻,许多对未来的询问,很巧妙地在这些祝词中向国王提出。但是对于这些隐喻,国王露出狡猾的笑容,用苍白的双唇回答:
“我把我的玛戈妹妹给了亨利·德·纳瓦拉,也就是把我的心给了王国的所有新教徒。”
这句话使一些人安心,使另一些人暗笑,因为这句话确实有两种意思:一种是表示慈爱,查理九世真心诚意地不愿意再使自己的思想增加额外的负担;另一种是对新娘、对新娘的丈夫、甚至是对说这句话的人的侮辱,因为这句话使人想到一些暗地里流传的丑闻,宫廷里喜欢传播谣言的人已经在用这些丑闻来玷污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的新婚礼服。
德·吉兹先生正如我们前面说起过的,在跟泰利尼谈话,不过,他并不是一直都是那么专心;有时,他回过头去朝那堆贵夫人望一眼,在那堆贵夫人中央是光彩夺目的纳瓦拉王后。王后的额头周围,密密麻麻犹如繁星般的钻石形成了一圈抖动的光环。王后的视线如果碰上了年轻公爵的视线,在她这迷人的前额上就仿佛浮现出一片乌云,在她烦躁不安的神态里,显露出她心里似乎有什么打算。
玛格丽特的姐姐,克洛德公主,已经在几年前嫁给德·洛林公爵。她注意到玛格丽特焦虑不安,走过来想问问是什么原因。正好这时候太后由德·孔代亲王搀扶着朝前走来,每个人都闪开让路,因此公主被推得离她妹妹远远的。德·吉兹公爵趁乱走近她的表嫂德·内韦尔夫人,因此也就走近了玛格丽特;德·洛林夫人目不转睛地一直望着年轻的王后,她原来注意到王后的额头上笼罩着一片阴云,这时候看到这片阴云消散了,在王后脸颊上出现了一团炽热的火焰。公爵越走越近,到了离玛格丽特只有两步远的时候,玛格丽特看上去就象是感觉到他来到,而不是看到他来到,一边转过身来,一边使劲在脸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平静神色。公爵于是恭敬地行礼,他一边朝她鞠躬,一边低声说:
“Ipse attuli”
这意思是:
“我带来了,”或者是“我亲自带来了”。
玛格丽特向年轻公爵回了一个屈膝礼,在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回答:
“Noctu pro more.”
这意思是:
“今夜象往常一样。”
这两句轻柔的话就象被有旋涡线的传声筒所吸收似的,被王后那巨大的百褶领吸收进去,只有对话者才能听见。但是对话虽然这么短,却毫无疑问地包含着两个年轻人要说的全部意思,因为在两个拉丁词交换三个拉丁词以后,他们就分开了。玛格丽特的脸上比他们接触以前显得心事重重,公爵的脸上显得容光焕发。这短暂的场面连最有利害关系的纳瓦拉国王都似乎没有丝毫注意到。这是因为他的眼睛只盯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群人,跟玛格丽特周围的人几乎一样多。
她就是美丽的德·索弗夫人。
不幸的桑布朗塞①的孙女,德·索弗男爵西蒙·德·菲兹的妻子,夏洛特·德·博恩-桑布朗塞,是卡特琳·德·美第奇的梳妆女官之一,也是这位太后身边最可怕的助手之一。这位太后在不敢把佛罗伦萨毒药灌给她的仇人时,就把爱情的媚药灌给她的仇人。德·索弗夫人身材娇小,金黄头发,时而热情洋溢,时而没精打采,随时准备投身在爱情和阴谋之中。爱情和阴谋是五十年来三位相继登位的国王的这个宫廷中忙得不可开交的两件大事。从那双有时没精打采,有时又闪着火光的蓝眼睛,一直到那双在天鹅绒高跟拖鞋里弯成弓形的、淘气的小脚,德·索弗夫人是一个处处迷人的名副其实的女人。几个月来,她已经控制住了纳瓦拉国王的所有官能,当时纳瓦拉国王在爱情方面象在政治方面一样,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因此甚至玛格丽特·德·纳瓦拉这个雍容华贵的绝代佳人,在她丈夫的心里也不再受到爱慕。卡特琳·德·美第奇城府很深,神秘莫测,有一件怪事使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就是她一边进行使她女儿和纳瓦拉国王完婚的计划,一边却继续不断地、几乎公开地支持他和德·索弗夫人之间的爱情。不过,尽管有这强有力的帮助,而且当时的风尚又很轻佻,美丽的夏洛特却一直拒不答应。这种从来未曾有过的、使人准以置信的、闻所未闻的拒绝,比起拒绝者的美貌和才智来,更有力地促使贝亚恩人的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欲火;这股欲火不能得到满足,就回过头来把年轻亲王心中的羞怯、骄傲,甚至连是他性格的主要特征的、一半由达观造成、一半由懒散造成的那种无忧无虑都烧得一干二净。
德·索弗夫人仅仅在几分钟以前刚走进舞会大厅,也许是出于气恼,也许是由于痛苦,她最初曾经下决心不来观看她的情敌的胜利;她推说身体不大舒服,让已经当了五年国务大臣的丈夫单独来卢佛宫。但是卡特琳·德·美第奇发现德·索弗男爵没有带着妻子,就打听是什么原因使她心爱的夏洛特没有来;等她知道夏洛特只是有一点不舒服以后,就写了几个字派人去请她,年轻女人急忙遵命来到。亨利因为她没有出席,一开始感到很伤心,不过他看到德·索弗先生一个人进来时,又感到轻松。但是,在他料定她决不会来,边叹气边朝他注定了即使不去爱,至少也得以妻子相待的那个可爱的女人走去时,忽然看见德·索弗夫人出现在走廊的尽头;这时候他呆在原地不能动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这个如同用一根魔链把他拴住了的喀尔刻②。他不再继续走向他的妻子,而是朝着德·索弗夫人走去,不过步伐由于惊讶而不是由于担心变得迟迟疑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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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桑布朗塞(1457-1527):财政家,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的大臣,被误控为依法公款而外绞刑。
②喀尔刻:希腊神话中的女怪,太阳神的女儿,会巫术,住在地中海的小岛上,旅人受她蛊惑,就变成牲畜或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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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廷臣们已经知道纳瓦拉国王性子暴躁,看见他朝美丽的夏洛特走过去,谁也没有胆量阻挡他们相会,一个个都很有礼貌地避开,因此正当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和德·吉兹先生交换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两句拉丁文的时候,亨利也到了德·索弗夫人跟前,用夹着很重的加斯科尼口音,但是非常容易听懂的法国话跟她进行了一次远没有那么神秘的谈话。
“啊,亲爱的!”他对她说,“正好在别人告诉我您病了,我已经失去见到您的希望的时候,您这不是又来了吗?”
“陛下,”德·索弗夫人回答,“您是想使我相信失去这个希望使您感到非常难受吗?”
“当然,那还用问,”贝亚恩人说,“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白昼的太阳,黑夜的明星吗?说真的,我刚才还以为我处在无底的黑暗之中,您一到,才突然大放光明。”
“这么说,我跟您开了一个很不好的玩笑,陛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亲爱的?”亨利问道。
“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成为法兰西最美丽的女人的主人,他唯一的希望就应该是光明消失,让位给黑暗,因为幸福是在黑暗之中等着我们的。”
“这个幸福,您真坏,您明明知道它仅仅掌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中,这个女人正在嘲笑和玩弄可怜的亨利。”
“啊!”男爵夫人说,“我呀,正相反,我倒是相信这个女人是纳瓦拉国王的玩物和笑柄。”
亨利被这种对立的态度吓着了,不过他考虑到她流露出了气恼,而气恼仅仅是爱的面具。
“说真的,”他说,“亲爱的夏洛特,您对我的责备是不公正的。我不明白一张如此美丽的嘴怎么会同时又如此残忍。难道您以为这是我在结婚吗?啊!不,真是活见鬼!不是我!”
“也许是我吧!”男爵夫人尖酸地回答,只有爱我们,而又怪我们不爱她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尖酸的声音。
“您那双美丽的眼睛不能看得更远些吗,男爵夫人?不,不,跟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结婚的并不是亨利·德·纳瓦拉。”
“那么到底是谁呢?”
“见鬼!是新教跟教皇结婚,如此而已。”
“不对,不对,陛下,我才不上您耍嘴皮子的当呢,陛下爱玛格丽特夫人,我并不为这件事责怪您,天主也不允许我这么做!她那么美丽,是值得爱的。”
亨利考虑了一下,当他考虑的时候,一丝微笑使他的嘴角翘了起来。
“男爵夫人,”他说,“我看,您这是找碴儿跟我吵架,不过您没有这个权利。喂,您做过什么来阻止我跟玛格丽特夫人结婚昵?什么也没有做过。相反,您一直使我失望。”
“我幸亏如此,陛下!”德·索弗夫人回答。
“为什么?”
“还用问,既然您今天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
“啊!我跟她结婚,是因为您不爱我。”
“如果我爱您,陛下,在一个钟头之后我就会死掉的。”
“一个钟头之后!这是什么意思?您怎么会死?”
“死于嫉妒……因为在一个钟头之后纳瓦拉王后要把她的侍女都打发开,您也要把您的绅士打发走。”
“这真是现在缠住您的想法吗,我亲爱的?”
“我没有这么说。我是说如果我爱您的话,这个想法会可怕地缠住我。”
“好吧!”亨利听见她的这个供认,高兴得叫了起来,这还是他听到的头一个供认。“如果纳瓦拉国王今天晚上不把他的绅士打发走呢?”
“陛下,”德·索弗夫人惊奇地望着国王说,她的惊奇这一次不是装出来的了。“您说的是不可能的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为了使您相信,应该怎么办呢?”
“应该给我一个证明,不过这个证明您不会给我的。”
“不,男爵夫人,恰恰相反。以神圣的亨利的名义起誓!我要给您证明,”国王大声喊道,他用充满爱情的火焰的眼光贪婪地盯住这个年轻女人。
“啊,陛下!”美丽的夏洛特垂下眼睛,压低声音说,“……我不明白…不,不!您不可能逃避正在等着您的幸福。”
“在这间大厅里有四个亨利,我崇拜的人儿!”国王回答。“亨利·德·法兰西①、亨利·德·孔代、亨利·德·吉兹,但是只有一个亨利·德·纳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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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亨利·德·法兰西:即查理九世的弟弟亨利·德·安茹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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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嗯!如果您今天整个夜里都有亨利·德·纳瓦拉在您身边。”
“今天整个夜里?”
“对,您是不是可以确信他不会在另一个女人身边?”
“啊!如果您这样做,陛下,”德·索弗夫人也大声喊起来了。
“以绅士的名义起誓,我一定这样做。”
德·索弗夫人抬起她那双水汪汪的含情脉脉、充满许诺的眼睛,朝着陶醉在快乐中的国王莞尔而笑。
“好,。亨利说,“在这种情况下,您会怎么说呢?”
“在这种情况下,”夏洛特回答,“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说我是真的被陛下爱上了。”
“真是活见鬼!您会这么说的,因为事实就是如此,男爵夫人,”
“可是怎么进行呢?”德索弗夫人低声问。
“啊!天主在上!男爵夫人,在您身边总不会没有一个侍女,一个心腹女仆,一个您信得过的姑娘吧?”
“啊!我有达丽奥尔,她对我忠心耿耿,为了我可以粉身碎骨,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
“见鬼!男爵夫人,去告诉这个姑娘,如果象占星家预言的那样,有朝一日我当上了法兰西国王,我会使她发迹的。”
夏洛特露出微笑,因为在当时这个贝亚恩人喜欢吹牛、乱许愿心的习惯已经出了名。
“好吧!”她说,“您要达丽奥尔干什么?”
“对她来说小事一桩,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到底什么事?”
“您的房间不是在我的房间上面吗?”
“是的。”
“叫她在门后面等着。我轻轻地敲三下,她给我把门打开,您就会得到我答应给您的证明。”
德·索弗夫人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她好象怕给人听见似的,朝四周望了望,把视线在太后所在的那一堆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这片刻的时间虽然根短,却足够卡特琳和她的梳妆女官相互交换一个眼色。
“啊!我真希望,”德·索弗夫人用象塞壬般的、简直可以使尤利西斯①耳朵里的蜡融化掉的声调说,“我真希望把陛下的话当成谎话。”
“试一试吧,我亲受的,试一试吧……”
“啊!真的!我得承认我正在跟想试一试的欲望斗争。”
“但愿给打败,女人只有在她们丢盔卸甲以后才不会这么坚强。”
“陛下,我记住您许给达丽奥尔的、您有朝一日做了法兰西国王的诺言。”
亨利高兴地发出了一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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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尤利西斯:罗马神话中的人物。据希腊神话,奥德修斯和同伴乘船冒险中,路过塞壬的海岛,怕为塞壬的歌声所迷惑,他用蜡封住同伴的耳朵,而自己让同伴绑在桅杆上。其实尤利西斯耳中并无封蜡,此处恐系作者之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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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叫声从贝亚恩人的嘴里发出的那一时刻,纳瓦拉王后在回答德·吉兹公爵:
“Noctu pro more.(今夜象往常一样。)”
因此亨利离开德·索弗夫人时,他高兴得跟德·吉兹公爵离开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的时候一模一样。
在这两场同时演出的戏过去一个钟头以后,查理国王和太后回到各自的套房去;一间间大厅几乎立刻都变得空空荡荡的了,走廊里露出了大理石柱的柱基,海军元帅和德·孔代亲王在四百多个胡格诺教派的绅士护送下穿过人群,一路上都可以听见从人群中发出的低声诅咒。随后,亨利·德·吉兹带着洛林省的绅士和天主教徒也走了出来,他们受到了老百姓的热烈欢呼和鼓掌。
至于玛格丽特·德·瓦罗亚、亨利·德·纳瓦拉和德·索弗夫人,我们知道他们是住在卢弗宫里面的。
二 纳瓦拉王后的卧房
德·吉兹公爵把他的表嫂德·内韦尔公爵夫人送到座落在肖姆街,正对着布拉街的他的府邸,把她交给她的女仆们以后,走进自己的那套房间去换衣服。他披上一件夜间用的披风,带上一把又尖又短、被人叫作“绅士之保证”的那种匕首,一般不佩长剑时就带它。他的匕首放在桌上,他从桌上取它的时候,发现刀鞘和匕首之间夹有一张纸条。
他打开一看,纸条上写着:
“我希望德·吉兹先生今夜不要再到卢佛官去,如果一
定要去的话,千万要记住穿一件好的锁子甲,带一把好的
剑。”
“啊!啊!”公爵转身对他的贴身仆人说,“这里有一封奇怪的警告信,老罗班,现在请您告诉我,我不在家的时候,有哪些人来过?”
“只有一个人来过,老爷。”
“谁?”
“杜·加斯特先生。”
“啊!啊!不错,我觉着笔迹很眼熟,你肯定杜·加斯特来过,你看见他吗?”
“不只看见,老爷,我还跟他谈过话。”
“好,那我就听从他的忠告。我的紧身短袄和我的剑。”
贴身仆人对他更换打扮已经习以为常,把他要的两样都拿来。公爵于是穿上他的短袄,短袄是用钢丝编结的,一环套着一环,非常柔软,并不比天鹅绒厚;随后,他套上紧身裤和一件灰色和银色的上衣,这两种颜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他登上一双长靴,靴筒高到大腿的半中央;他戴上一顶没有羽饰,没有宝石的黑天鹅绒无边小帽,披上一件深色披风,腰上插上一把匕首,把剑交给一个年轻侍从拿着,他只愿意让这一个年轻侍从跟随他。然后,他就向卢佛宫走去。
他的脚跨出府邸的门槛时,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的守夜者刚刚敲钟报清晨一点钟。
尽管夜已经那么深,这段时期街上又那么不安全,冒险而行的公爵一路上什么事也没有碰上,他平安地到达了古老的卢佛宫的庞大建筑前面,宫里的灯光已经一一熄灭,黑糊糊地矗立在那儿,阒无声息,这时显得分外森严可怕。
王宫前面横着一道深沟,住在宫里的王爷们的卧房大部分都朝着这道沟。玛格丽特的那一套房间在二层楼上。
如果没有这道沟,二层楼很容易接近。有了这道沟,二层楼离地近三十尺高,情人和盗贼都可望而不可即,但是,这却挡不住德·吉兹公爵先生,他坚决地下到沟里。
在这同时,从底层传来开窗子的声音。这扇窗子装着栅栏;但是出现一只手,托起栅栏上一根事先拆活动了的铁条,从这个缺口里投下一条丝带。
“是您吗,吉洛娜?”公爵低声闻。
“是我,老爷,”一个还要低的女人声音回答。
“玛格丽特呢?”
“她正在等您。”
“好。”
公爵说到这里,朝年轻侍从打了一个手势,年轻侍从张开披风,把一只卷起来的小绳梯展开。亲王把绳梯的一端系在垂下来的丝带上,吉洛娜把绳梯拉上去,拴牢;公爵先把剑扣在腰带上,然后往上攀登,平安无事地爬到上面,栅栏上那根铁条在他背后重新插好,窗子又关上了。年轻侍从曾经这样跟随他来过不下二十次,看见他的主人平安无事地从窗口进入卢佛宫以后,就把披风裹住身子,到沟里的野草丛中、在宫墙的阴影里躺下打盹。
天非常黑,从充满硫磺和电的云层里落下了一些又温暖又大的零星雨点。
德·吉兹公爵跟随着给他领路的女人,这个女人其实是法兰西元帅雅克·德·马提翁的女儿,她是玛格丽特的极不一般的心腹;玛格丽特什么秘密都不瞒她。传说她忠实可靠,不为干利诱,掌握着不少秘密,其中有些非常可怕,使得她连其他的秘密也不敢泄露出去。
楼下的房间和走廊里都没有留下一盏灯,只是时不时地有一道青灰色的闪电用淡蓝色的反光照亮阴暗的屋子,紧接着又是一片漆黑,公爵一直由拉着他的手的那个领路的女人领着,最后来到了一座造在很厚的墙里的螺旋形搂梯上,楼梯由一个秘密的暗门通到玛格丽特的套房的前厅。
前厅跟楼下其他的大厅一样,也是一片黑暗。
进了前厅以后,吉洛娜站住了。
“王后要的东西,您带来了吗?”她悄声问。
“带来了,”德·吉兹公爵回答;“不过我要交给王后本人。”
“来吧,一刻也别耽误了!”黑暗中有一个声音说,公爵听到这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哆晾,因为他听出这是玛格丽特的声音。
在这同时,有一张用金线绣着百台花饰的紫色天鹅绒门帘揭开,公爵在黑暗中认出了王后本人。王后心急如焚,迎着他走来。
“我来了,夫人,”公爵于是说。
他迅速走进门里,门帘在他背后重新落下。
到了这套房间里以后,于是轮到玛格丽特·德·瓦罗亚来充当公爵的向导了,其实这套房间他也是熟门熟路。吉洛娜待在门口,她已经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要她的主人王后放宽心。
玛格丽特就好象很理解公爵的又嫉妒又担心的心情似的,把他一直领进了她的卧房;到了卧房以后,她站住。
“好,”她对他说,“您满意了吧,公爵?”
“满意,夫人,”他问,“请问,满意什么?”
“满意我给您的这个证据,”玛格丽特回答,语气里有点儿气恼,“它证明我属于这样一个男人,他在结婚的晚上,新婚的当天夜里,居然对我这么不尊重,甚至不来感谢我给他带来的荣誉,要知道我不是选中他做我的丈夫,而是接纳他做我的丈夫。”
“啊!夫人,”公爵伤心地说,“请您放心,他会来的,特别是您如果想要他来的话。”
“您竟然说出这种话,亨利,”玛格丽特大声说,“在所有的人里,只有您知道事情跟您说的正相反!如果我象您猜想的那样想他来,难道我会要您到卢佛宫来吗?”
“您要我来卢佛宫,玛格丽特,是因为您希望消灭我们的过去留下的一切痕迹,这个过去不仅仅活在我的心里,而且也活在我给您带来的这个银匣子里。”
“亨利,您愿意听我说一句吗?”玛格丽特双眼盯住公爵说,“您给我的印象不再象一个王侯,倒象个小学生了!我难遭会否认我爱过您!我难道舍想要消灭这股火焰!这股火焰将来也许会熄灭,但是它的反光将永远不会熄灭!这是因为我这种身分的人的爱情照耀着他们生活在其中的整个时代,常常还把整个
时代毁掉!不,不,我的公爵!您可以把您的玛格丽特的信和她给您的匣子留下。匣子里那些信中,她只要求您给她一封,而且这还是因为这封信对您对她都同样有危险。”
“悉听尊便,”公爵说;“那就请您把您要销毁的那封信从里面捡出来吧。”
玛格丽特急忙在打开的匣子里寻找,手不停地哆嗦着,把十多封信一封接一封地取出来,只看了看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仿佛她光凭着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她就能回忆起信的内容;但是查看完毕以后,她脸色苍白地望着公爵。
“先生,”她说,“我要的那封信不在里面,不会是您丢了吧?如果它被交给……”
“您找的是哪一封信,夫人?”
“就是我谈到要您尽快结婚的那封。”
“为了原谅您的不忠实吗?”
玛格丽特耸了耸肩膀。
“不,是为了救您的性命。在那封信里我对您说,国王发现了我们的爱情,而且发现了我千方百计阻止您跟葡萄牙公主结成夫妻,于是把他那个私生子兄弟德·昂古列姆①找来,指着两把剑对他说,‘用这一把今天夜里去杀死亨利·德·吉兹,否则我明天就用另一把杀死你。’这封信在哪儿?”
“在这儿,”德·吉兹公爵边说边从胸前掏出信来。
玛格丽特几乎是从他的手上把信抢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弄清楚正是她要的那封信,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把信拿到蜡烛跟前,火焰立刻从烛芯烧到纸上,一转眼信就烧光了。接着,玛格丽特仿佛还担心有人会到纸灰里去寻找她这个轻率的通知似的,又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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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昂古列姆(1551-1586):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私生子,其母为苏格兰王后玛丽·斯图亚特的女官弗拉曼·德·莱维斯能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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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吉兹公爵在一旁一直用眼睛望着他的情妇的狂热举动。
“好啦,玛格丽特,”他在她结束以后说,“您现在满意了吧?”
“是的,因为您现在已经跟德·波尔西昂公主结了婚,我哥哥会原谅我对您的爱情。但是泄露一个象这样的秘密,他决不会饶恕我,我当时是太爱您了,设法瞒着您,不让您知道。”
“这倒是真的,”德·吉兹公爵说;“那时候您是爱我的。”
“我现在还爱您,亨利,和过去一样,甚至比过去更爱您。”
“您?……”
“是的,我,因为我从来也最有象今天这么需要一个真挚忠诚的朋友。说是王后吧,我没有宝座;说是妻子吧,我没有丈夫。”
年轻的公爵忧郁地摇了摇头。
“但是,亨利,我要告诉您,我要一遍遍告诉您:我丈夫不仅不爱我,而且他恨我,蔑视我;再说,我觉得您来到这间本来应该是他待的卧房里,就足以证明他对我的怨恨和轻蔑。”
“时间还不晚,夫人,纳瓦拉国王需要时间把他的绅士打发走。他现在没有来,他待会儿就会来的。”
“我要对您说,”玛格丽特越说越气愤,声音也越大,“我要对您说,他不会来了。”
“夫人,”吉洛娜推开门,揭起门帘大声说,“夫人,纳瓦拉国王从他的套房里出来了。”
“啊!我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德·吉兹大声说。
“亨利,”玛格丽特抓住公爵的手,口气生硬地说,“亨利,我要让您看看我是不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我一旦答应了的事是不是可以相信。亨利,到这个小间里去。”
“夫人,如果来得及,还是让我走吧,请您想一想,只要他一有爱情的表示,我就要从小间里跑出来,那他可就要倒霉!”
“您发疯了!进去,进去,听我的,一切由我负责。”
她把公爵推进了小间。
真险哪,门刚在公爵背后关上,纳瓦拉国王就出现在卧房门口,他满脸堆笑,由两个年轻侍从护送,他们一人端着一个插有八支黄蜡烛的枝形太烛台。
玛格丽特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您还没有就寝,夫人?”这个贝亚恩人问,他神色开朗,而又高兴,“是在等我吗?”
“不,先生,”玛格丽特回答,“因为昨天您还对我说过,您很清楚我们的婚姻是政治上的联姻,您决不会勉强我。”
“好吧;但是这并不能成为我们不可以在一块儿聊聊的理由。吉洛娜,请把门关上,退下去。”
原来坐着的玛格丽特站了起来,伸了伸手,仿佛要两个年轻侍从留下来。
“需要我叫您的女仆吗!”国王问,“如果这是您的愿望,我就照办,虽然我得向您承认,我要向您谈的那些事,我还是更喜欢跟您单独谈。”
纳瓦拉国王朝小间走去。
“不,”玛格丽特急忙抢到他前面,大声说,“不,用不着去那儿,我就在这儿听您讲。”
贝亚恩人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他朝小间匆匆看了一服,倒好象是想用深邃的目光,穿透门帘一直看到最阴暗的深处似的。
接着,他把视线转向他那个吓得脸色苍白的妻子。
“既然如此,夫人,”他十分沉着地说,“那就让咱们来聊一会儿吧!”
“只要陛下愿意,”年轻女人说,她简直可以说是跌倒在她丈夫指给她的那把椅子上,而不是好好地坐下来。
贝亚恩人坐在她旁边。
“夫人,”他接着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还是认为我们的婚姻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我完全属于您,您也完全属于我。”
“不过……”玛格丽特吃了一惊,说。
“因此,”纳瓦拉国王继续说下去,他似乎没有注意到玛格丽特的吞吞吐吐,“我们之间应该象好盟友那样才对,既然我们今天已经在天主面前发了山盟海誓。您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当然,先生。”
“我知道,夫人,您的眼光很敏锐,我也知道宫廷里危机四状。然而,我年纪轻,尽管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却有不少敌人。请问,夫人,我应该把改用我的姓的、在祭坛脚下起誓对我恩爱的人列到哪一个阵营里呢?”
“啊!先生,但愿您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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