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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

_2 米兰·昆德拉(捷)
常热心、固执地给他读这些书,以至孩子竟完全相信他的整个母语都是由抑扬格组成的。
这里,我们得做点纠正:雅罗米尔诗情的勃发并不是因为他的天资,也不是因为他对文
学典范的模仿,真正的源头是他的外祖父。这是一个冷静而实际的人,与诗歌毫无缘分,
他想出这些最拙劣的联句,暗地里教给他的外孙。
  不久雅罗米尔就意识到他的词语产生的影响,于最开始表现起来。最初,他使用语
言仅仅是为了让别人懂得他,现在他说话却是为了博得赞赏、钦佩和笑声。他期望他的
言语会产生效果,由于常常不能得到所期待的反响,他便信口胡说一气,试图引起大家
的注意。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一次,他对妈妈和爸爸说,你们都是刺。(他曾听到隔壁
院子的一个男孩用过这词,还记得当时所有的男孩都高声笑起来)但爸爸非但不觉得有
趣,反而给了他一耳光。
  从那以后,他开始仔细注意大人的用词——哪些词是他们珍视的,哪些词是他们认
为合适或不合适的,哪些词使他们感到震惊。这种观察使他有一天同玛曼站在花园里时,
能学着外婆的口吻,说出一句忧郁的话:妈妈,生命真象这些野草。
  很难说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他显然没有想到野草那生机勃勃而没有价值的特性。
也许他只是想表达生命悲哀和空幻这样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但即便是他所说的话与他所
想表达的话不同,这句话产生的印象却令人难忘:玛曼一下子惊呆了,然后她抚摸他的
头发,眼泪汪汪地凝视他的脸庞。那充满狂喜、赞扬的凝视使雅罗米尔心醉神迷,他渴
望着再次得到它。当他与玛曼散步时,他对着一个石头踢了一脚,然后说,妈妈,我刚
才踢了石头,现在我为它感到难过——于是他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石头。
  玛曼确信她的儿子不仅有才华(他刚五岁就学会了阅读),而且特别敏感,与别的
孩子截然不同。她经常向外公和外婆表露这看法,雅罗米尔一边假装玩他的士兵或木马,
一边侧耳倾听。他盯着客人们的眼睛,幻想着客人们把他看作是一个非凡的天才儿童,
或者看作是一个特殊人物,而不是一个儿童。
  在他的六岁生日临近时,他准备上学了,家里人坚持认为他应有一间自己的屋子,
单独睡觉。玛曼感叹着时光的无情流逝,不过她还是同意了。她和丈夫决定把顶楼一个
小房间送给儿子,作为他的生日礼物,并用一张长沙发和一些适宜的家具布置这间屋子:
一个书橱、一面提醒他保持干净和整洁的镜子,一张小小的写字台。
  爸爸提出用雅罗米尔自己的画装饰房间,并着手把那些画有苹果和房子的幼稚的涂
鸦贴在墙上。玛曼走到他身边,说:“我想要你给我一样东西。”他瞧着她,她有点害
臊但又坚定地继续说:“我想要你给我几张纸和一些颜料”。她在自己房间的梳妆台前
坐下,把纸铺开,练习写了很长时间的大写字母;最后她用笔蘸上红颜料,开始写第一
个字母,一个很大的L然后是字母I[3],很快就写完了整个句子:生命犹如野草。她满意
地检查着她的作品;这些字母笔划整齐,间隔均匀。她又拿起一张纸,重新写下这句话,
这次用的是深蓝色,因为深蓝色更能恰当地表达儿子思想的深刻忧郁。
  [3]LI是英语life(生命)的头两个字母。
  接着她想起雅罗米尔还说过丑安娜,偷山楂。她嘴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开始用鲜红
色写下;我们亲爱的安娜,喜欢上一串山楂。然后她笑着想起了你们都是刺,但她没有
把这句话写下来。她用绿色颜料写道:我们在树林里欢闹,心儿是多么美好。她又用紫
色写道:我家安妮的衣裳,柔软得象一只山羊。(雅罗米尔实际上说的是“我家佣人的
衣裳”,但玛曼认为“佣人”这个词太粗俗)。然后她回想起雅罗米尔爱抚石头的情景,
略微沉吟后,她用浅蓝色写道:我甚至不愿伤害一个石头。她有点窘迫地用橙色加了一
句:妈妈,我舔你一个吻。最后她用金黄色写道:我的妈妈很漂亮。
  生日前夕,父母把激动万分的雅罗米尔送到楼下和外婆睡在一起,然后开始搬运家
具,装饰他的房间四壁。早晨,当他们把孩子叫到焕然一新的房间时,玛曼早已疲倦不
堪。雅罗米尔的反应使她感到困惑。他显然吃了一惊,局促不安地站在房子中央,一言
不发。他只对写字台表现出兴趣,而这兴趣也是游移和迟疑的。这是一件古怪的家具,
有点象学校里的课桌:装有活叶的倾斜的桌面,可以用来写字,还可作一个小贮藏室的
盖子,同座位连成一体。
  玛曼再也忍不住了;“咳,你觉得怎样?喜欢你的房间吗?”
  “是的,我喜欢。”孩子回答说。
  “你最喜欢什么?来,告诉我们!”外公提示道,他和外婆从半开着的门后面瞧着
他。
  “这个。”孩子说。他坐在写字台前,把装有活叶的桌面上下掀动。
  “这些画你觉得怎样?”爸爸指着那些带框的画问。
  孩子抬起头来微笑:“我熟悉它们”。
  “但是把这些画挂在墙上你觉得怎样?”
  孩子仍然坐在写字台前,点了点头,表示他喜欢墙上的画。
  玛曼的心有点作痛,她很想躲起来,但她不得不坚持到底。由于她的沉默也许会被
认为是责难,她不能不睬那些鲜艳的题字了,于是她说:“瞧瞧这些!”
  孩子把头埋得更低,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抽屉。
  “你知道,我想要……”玛曼不知所措地继续说,“我只是想要你回忆起一些事,
这些事能提醒你是怎样长大的,从摇篮一直到课桌,因为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你
使我们大家那样幸福……”她抱歉地讲着,非常窘迫,把同一句话反复讲了几遍,直到
她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变得缄默下来。
  如果她认为雅罗米尔不欣赏这个礼物,那她就错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他是
满意的。他一直都为他的话而自豪,他并不希望它们消失在空中。看到它们被细心地记
在纸上,变成图画,他有一种成功的感觉——的确,这个成功如此之大,如此出乎意料,
以至于他不知道怎样作答,这使他感到不安。他知道他是一个出语惊人的孩子,他觉得
这样的孩子在此刻应该说点有意义的话,但是他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所以他才缄默地垂
着头。但当他从眼角瞥见自己的话牢固地展现在房间,比他自己更大、更长久,他不禁
欣喜若狂。他觉得好象被他的自我包围起来,处处有他——他充满了房间,充满了整个
别墅。
  雅罗米尔在入学前就学会了识字。因此,玛曼决定让他直接上二年级;她设法得到
了教育部的特殊许可,经过了一个委员会的考试,雅罗米尔获准坐在比他大一岁的学生
中间。学校里人人都羡慕他,因此对他来说,教室不过是一面映照出家庭的镜子。母亲
节那天,在学校的庆祝活动中,学生们为家长表演了节目,雅罗米尔最后一个出场,朗
诵了一首关于母亲的动人诗歌,他为此赢得了长时间的掌声。
  然而,有一天他却发现,在为他鼓掌的公众背后,还埋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危
险的、敌意的公众。他按约去看牙科医生,碰巧遇上一个同学。他们站在拥挤的候诊室
窗户旁边闲聊,这时雅罗米尔注意到一个成年男人带着友好的微笑在听他们谈话。雅罗
米尔于是提高嗓子,大声问他的同学,假如他是教育部长,他将做些什么。那个男孩不
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雅罗米尔开始详细阐述他从外祖父那里经常听到的有关这个题目
的见解。就是说:如果雅罗米尔是教育部长,学校将只上两个月课,假期持续到十个月,
教师要听孩子们的话,从面包店里给他们带来蛋糕。雅罗米尔继续兴致勃勃、大着嗓门
描述各种各样即将发生的巨大变化。
  这时治疗室的门开了,护士送出来一个病人。一位妇女把书放在膝上,转过身带着
愤怒的颤声对护士说:“小姐,请你管管那边那个小孩,他在那里吵吵闹闹,炫耀卖弄,
真讨厌。”
  圣诞节刚过,老师叫每个孩子到教室前面来谈谈节日。当轮到雅罗米尔时,他大谈
特谈他所收到的不寻常的圣诞礼物——积木,滑雪屐,溜冰鞋,图书;但是不久他就注
意到同学们并没有分享他的热情,一些同学以冷淡的甚至敌意的目光瞧着他。他突然停
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列举其余的礼物。
  不,不,不用担心——我们不打算重复一个富孩子和他的穷同学的陈腐故事。毕竟,
雅罗米尔班上有好几个男孩的家庭比他家富裕得多。可这些孩子与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很
融洽,没有人忌妒他们的优裕背景。那么,是什么使雅罗米尔得罪了他的同学呢?
  几乎难以启齿:不是财富,而是母爱。这种爱到处留下痕迹;它粘在他的衬衣上,
他的头发上,他装课本的皮包上,甚至他读来消遣的书上。一切都专门为他选择好,钟
爱地为他准备好了。衬衣是节俭的外祖母为他缝的,不知怎么象女孩的罩衫,而不象男
孩的衬衣。他的长发用玛曼的发夹别住,以免遮住他的眼睛。每逢下雨,玛曼总是拿着
一把大雨伞在校门前等他,而他的同学却把鞋挂在肩上,赤足趟过水洼。
  母爱在孩子前额上留下了一个排斥小伙伴友谊的印记。随着时间的流逝,雅罗米尔
学会了巧妙地掩饰这个印记,但他在学校里初出风头后,紧接着渡过了一两年艰难岁月,
在这段时期,同学们都极力嘲笑他,羞辱他,有好几次他们甚至痛打他。但是,即使在
最黑暗的时期,雅罗米尔也有几个可靠的朋友,对他们的忠诚,他一生都感激不尽。现
在让我们来谈谈他们:
  第一个朋友是他的爸爸。他有时和雅罗米尔带着足球到院子里去(爸爸年轻时是一
个优秀的足球运动员),雅罗米尔总是站在两棵树之间,爸爸把球踢给他,雅罗米尔则
充当捷克斯洛伐克国家队的守门员。
  外祖父是他的第二个朋友:他常常带雅罗米尔去参观他的两个店;其中一个是个大
药店,已经由外祖父的女婿在经营;另一个经营的是香水店,由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负
责;她总是对孩子殷勤地微笑,让他闻各种各样的香水,以至雅罗米尔学会了靠气味来
辨别不同的牌子。他总是要外祖父把小瓶子凑到他鼻子下,考考他鉴别香味的能力。
“你是一个嗅觉灵敏的天才。”外祖父赞扬他,于是雅罗米尔就幻想着成为一个新型香
水的发明家。
  第三个朋友是阿里克,一条神经质的小狗,曾经在别墅里住过一段时期;尽管它没
有经过训练,毫不听话,雅罗米尔仍然把它幻想成一个忠实的伙伴,在教室外面等他,
陪伴他回家,它的忠诚引起了所有同学的嫉妒。
  对狗的幻想成了雅罗米尔孤独的癖好,把他引向古怪的摩尼教:狗变成了动物中善
的象征,一切自然美德的化身。他想象出狗与猫之间的多次战争(有将军、军官、所有
设施,是他过去同他的锡兵游戏时采用过的兵法),他总是站在狗的一边,正如,个人
应该永远站在正义一边。
  很多时候,他都在爸爸的房间里拿着纸和笔画画,狗成了他绘画的主要对象:在种
种不着边际的壮观场面中,狗被描绘成将军,大兵,球星和骑士。由于它们四肢的姿势
与人物角色的适当举止相抵牾,雅罗米尔便把这些动物画成人的身躯。这是一个伟大的
发现!每当雅罗米尔试图画人时,他总会遇到一个严重的困难:他不知道怎样画人脸。
另一方面,他却掌握了画一个细长狗头的真正技巧,画完后在口鼻上点一滴黑墨水。这
样,出于幻想和稚拙,一个狗头人身的奇异世界便诞生了。这个世界的人物能迅速地描
绘出来,毫不困难地同描绘战争,足球比赛和海外冒险联系在一起。
  第四个朋友是一个被大家鄙弃的同学;他的父亲是学校的看门人,一个疑心很重的
小个男人,经常在校长面前告一些学生的状。这些孩子就向他的儿子报复,使他在学校
里活得象狗一样。雅罗米尔逐渐被所有同学抛弃后,看门人的儿子仍然是他唯一的忠实
崇拜者,有一次他还被邀请到别墅里度过了一天。大家请他在那里用了中饭和晚餐,两
个男孩一起玩积木,然后雅罗米尔帮助他的朋友做功课。下个礼拜天,雅罗米尔的爸爸
带他们去看足球赛。这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比赛,爸爸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
所有球员的名字,他谈起这场球赛就象是一个真正的行家,看门人的儿子听入了迷,雅
罗米尔感到非常自豪。
  在表面上,两个朋友是截然不同的一对:雅罗米尔总是穿着整洁,看门人的儿子却
穿着一件磨损破烂的外套;雅罗米尔的家庭作业总是做得仔细认真,他的伙伴却是一个
反应迟钝的学生。尽管如此,同这个忠诚的朋友在一起,雅罗米尔感到很自在。因为看
门人的儿子身体非常结实。一个冬日下午,他俩遭到一大群男孩的袭击,他们成功地击
败了这群男孩;雅罗米尔很高兴他们干得这样棒;而且成功抵御所带来的光荣与进攻所
带来的光荣是不同的。
  一次,他们正漫步穿过城郊的空地,遇到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洗得干干净净,穿
着整整洁洁,好象是刚参加了一个儿童舞会。“妈妈的小宝贝。”看门人的儿子说,上
前挡住这个男孩的路。他们戏弄他,向他提一些可笑的问题,对他畏缩的回答感到很开
心。最后这个男孩鼓起勇气,想把他们推开。“你竟敢这样!你要为此付出代价!”雅
罗米尔嚷道,好象这男孩的动作是一个莫大的侮辱;看门人的儿子把这话当成信号,给
了那男孩脸上一拳。
  智力和体力可以结成天造地设的一对。拜伦不就是对杰克逊拳师充满温情吗?后者
以各种运动幸勤地训练这位虚弱的勋爵。“别打他,抓住他就行!”雅罗米尔对朋友叫
道。他拔了一把长在垃圾堆里的带刺荨麻,强迫那个男孩脱下衣服,然后浑身上下抽打
他。“看见你这样一个可爱的红小孩,你妈妈会高兴的!”雅罗米尔嘲弄道。一股对朋
友的温暖友情,对所有娘娘腔的妈妈宝贝的同仇敌忾掠过了他的全身。
  为什么雅罗米尔仍然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的母亲对一个大家庭不感兴趣吗?
  恰恰相反,她渴望重温第一次当母亲时的那种幸福体验,但她丈夫总是找理由拖延。
不久,她就不再恳求他,她怕遭到进一步的拒绝,怕拒绝所带来的耻辱。
  但是,她越压抑自己不提想当母亲的欲想,这个欲望就越占据她的心;她把这种渴
望看作是某种不可接受的,秘密的,甚至不正当的想法;丈夫能在她内部产生一个孩子
的念头具有一种诱人的、淫荡的色彩。来呀,让我怀一个小女孩。她在内心恳求丈夫,
这话听起来很有挑逗性。
  一天深夜,这对夫妇心情愉快地从一个晚会上回到家里。雅罗米尔的父亲在妻子身
边躺下,熄灭了灯(自从婚礼后他总是在黑暗中占有她,让触觉而不是视觉来引导他的
欲望),拉过被子,跟她作爱。也许这在他们的房事中是少见的,或者是酒的影响,那
天晚上,她神魂颠倒地把自己给了他,很长时间她都没有体验到这种狂喜了。
  她整个身心都充满了他们正在造一个婴儿的想法;当她感觉到丈夫已接近高潮时,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醉地冲他大叫,要他别畏畏缩缩,同她呆在一起,让她怀一个
孩子,怀一个小女孩。她痉挛着紧紧抓住他,以至他不得不使尽全力才挣脱开,并确信
她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后来,当他们筋疲力尽地躺在一起时,玛曼紧紧偎依着他,重新在他的耳边悄声说,
她渴望和他再生一个孩子;她并不想让他烦恼,不,她只是想解释她刚才的举动为什么
这样激烈和冲动(也许还这样下作,她乐意承认这一点)。她喃喃说这次他们肯定会有
一个女孩,这个小女儿会成为他的掌上明珠,就象雅罗米尔是她的掌上明珠一样。
  工程师提醒她(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他从来就不想要孩子;当时他是被迫妥协
的,现在该轮到她妥协了;如果她真的想要他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的形象,那
么他可以告诉她,在那个绝不会诞生的孩子身上,他会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他们沉默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玛曼开始哭了起来,整个晚上她都在哽咽;她的丈夫
没有抚摸她,只是喃喃说了几句安慰话。这些话甚至没能穿透她那悲哀的外壳。她似乎
终于明白了一切:同她朝夕相处的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她陷入有生以来最深的悲伤之中。幸运的是,丈夫虽然没有给她任何安慰,另一个
人却给了她安慰,这就是:历史。那天晚上的三周后,丈夫接到军事动员的命令。他打
好行装,奔赴前线。空气中充满战争气氛,人们买下防毒面具,修建地下掩蔽所。玛曼
把国家的不幸紧紧抱在怀中,好象这是她的救星;她沉浸在祖国的痛苦中,花了大量时
间去教导儿子有关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
  大国在幕尼黑会晤,达成了一个协议。德国军队占领了边境要塞,雅罗米尔的父亲
回到了家。从那以后,全家入夜夜坐在楼下外祖父的房间,讨论历史的各种进程。在他
们看来,历史迄今一直在沉睡(至少是假装沉睡),现在它突然伸伸懒腰,站了起来,
它那巨大的身影使一切黯然失色。啊,玛曼是多么欢迎这个巨大的阴影!一群群的捷克
人逃离了边境,波希米亚就象一个剥了皮的桔子,毫不设防地袒露在欧州中部;六个月
后,德国人的坦克突然出现在布拉格的大街上,而玛曼却献身于一个被骗取了为国作战
机会的士兵;她完全忘记了这正是那个从来没有爱过她的男人。
  但即使在历史风暴狂啸的时代,日常平凡的东西也迟早会从阴影中显现出来,夫妻
床第生活在极端的琐屑和惊人的固执方面显得尤为突出。一天夜里,当雅罗米尔的父亲
把手放在玛曼的胸脯上时,她意识到正在抚摸她的男人就是曾经侮辱过她的那个人。她
把他的手推开,轻轻地提醒他从前对她讲过的那些无情话。
  她并不想报复。她只是想暗示国家的大事件不可能拭去卑微心灵对往事的记忆;她
想给丈夫一个机会改正他那些无情无义的话,治愈她的创伤。她相信国家的灾难已使他
更有情感,她乐意接受任何温柔的动作;作为他们开始新的爱情生活的标志。然而,丈
夫伸过来的手遭到拒绝后,他只是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在布拉格的学生大示威以后,德国人关闭了捷克的大学,玛曼徒劳地等待丈夫在被
子下面伸手摸她的胸脯。外祖父发现香水店里那个迷人的女人多年来一直在暗地里打劫
他,大为震惊,死于中风。捷克学生被装在闷罐车里运到集中营,玛曼去看医生,医生
忧虑地发现她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建议她长期休息。他告诉她温泉疗养地旁边有一个公
寓,靠近几个湖泊和一条河。每年夏天,都有许多热爱大自然的人聚集在那里钓鱼,游
泳,划船。现在正是早春,玛曼被沿着湖畔静静地散步的想法迷住了。但想到欢快的舞
曲她又感到不安,这些音乐好象总是飘浮在野外夏日餐馆的空气中,令人留恋地回想起
已逝的夏日时光,她自己的悲伤也使她忧虑,于是她决定不单独去度假。
  当然,她很快就意识到该带谁去!近来,一半由于婚姻的烦恼;一半由于渴望生第
二个孩子,她几乎把他忘记了。她真蠢,竟然忘记了她的宝贝,简直是在自我毁灭!他
悔恨不已地俯向他:“雅罗米尔,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的第二个孩子!”她紧
紧抱住他,喋喋不休地讲疯话:“你是我的第一个,我的第二个,我的第三个,我的第
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十个孩子……”她吻遍了他的脸。
  他们在车站受到一个高个灰发、举止傲慢的女人的迎接;一个魁梧的马车夫提起两
个皮箱,把它们送到外面人行道上,那儿已经等着一辆黑色轻便马车;马车夫爬上驾驶
座,雅罗米尔,他的母亲和那个高个女人面对面坐在装有皮面的座位上;得得得的马蹄
声伴着他们驰过小城街道,通过广场,广场的一边是文艺复兴时期式样的拱廊,另一边
是围着绿色栏杆,有着爬满长春藤的古老府第的花园。然后他们朝着河边驶去;雅罗米
尔看到一排黄色的船舱,一个跳水板,白色的桌椅。再往后他瞥见一行沿河的白杨,接
下来马车已载着他们驶向散布在河边的孤立的别墅。
  在一座别墅前,马停了下来,马车夫跳下车,拿起行李。雅罗米尔和母亲跟在他后
面穿过花园,门厅,上了一段楼梯,进到一间屋子,里面按照为夫妇安排的习惯并排放
了两张床。有两扇大落地窗,其中一扇通向阳台,面对花园和河流。玛曼扶住阳台栏杆,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啊:多么美好的宁静!”她说,又深深地呼吸,眼望着码头,那
儿有一只红色的划艇正在轻轻地簸动。
  那天晚上吃晚餐时,玛曼和住在这所公寓的一对老夫妇交上了朋友;此后,每天晚
上,小饭厅里便响起低低的倾谈声;大家都喜欢雅罗米尔,玛曼喜欢听他的故事,看法,
谨慎的夸耀;是的,谨慎的:雅罗米尔决不会会记在牙科医生的候诊室里受到那位女人
羞辱时的经历,他总是在寻找一个盾牌来防备她那嘲弄的目光。当然,他仍旧渴望赞美,
但他已学会了用天真、谦逊的态度和简洁的语言来得到它。
  雅罗米尔进入了一个心旷神恰的世界:别墅座落在宁静的花园中间,深沉的河流和
停泊的船只令人幻想起远航;停在车道上的那辆黑色马车不时把那个仪表象神话故事中
伯爵夫人的高个女主人带走;人们可以乘轻便马车去偏僻的浴场,就象往返于世纪、往
返于梦幻之间。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广场上,勇敢的骑土曾在它那狭窄拱廊的阴影里决斗。
  这个美丽的神话故事世界还包括一个带着狗的男人。他们第一次看见他时,他正伫
立在河岸上,凝观着滚滚的河水;他穿着一件皮外套,身旁蹲着一条黑色的德国狼狗,
人和狗僵化的姿势使他俩看上去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再次碰到他时是在同一地点;
他仍然穿着那件皮外套,他把树枝扔出去,然后狗把它们叼回来。当他们第三次同他相
遇时(仍然是同样的景色:河流和白杨),这人对玛曼微微鞠了鞠躬,他们走过去后,
好奇的雅罗米尔发现他回过头来看了好几次。次日,当他们散步归来,看见那条黑色的
德国狼狗蹲在别墅的大门前面。他们走进门厅,听见了谈话声,他们毫不怀疑说话的男
人就是那条狗的主人。他们好奇不已,便留在门厅里,懒懒地转悠和说话,直到女主人
走出来。
  玛曼指着那条狗问:“它的主人是干什么的?我们散步时好象总要碰到他。”
  “他是我们这里中学的美术老师。”玛曼表示她很想同一位美术老师谈谈,因为雅
罗米尔喜欢绘画,她渴望听到一个专家的意见。女主人把那个男人介绍给玛曼,雅罗米
尔于是被打发跑上楼,到他的房间去取素描薄。
  然后这四个人在小客厅里坐下来——女主人,雅罗米尔,狗的主人和玛曼。那个男
人翻看着画簿,玛曼在旁边不断地作解说;她解释道,雅罗米尔总是喜欢动的场面,而
不喜欢静的风景;她说,她真的觉得他的画具有不寻常的生命和动态,尽管她困惑不解
为什么所有人物都是狗头人身;要是雅罗米尔画真正的人像,他的作品或许会有点价值,
她不太有把握孩子这种尝试是不是有道理。
  狗的主人愉快地审视着这些画;然后他评论说,他感到如此着迷的恰恰是动物的头
和人身的结合。这两个世界的奇异结合显然决非偶然,大量有关这个题目的画清楚表明,
这个观念深深地吸引住孩子,在他神秘的幼小心灵深处生了根。仅凭孩子再现外部世界
的能力来判断他的才能是错误的;任何人都能学会这样做。作为一个艺术家(这就暗示
教书仅仅是为了谋生的一个必要的不幸),使他着迷的是小家伙在纸上表现出来的富有
创造性的内心世界。
  玛曼听见夸赞雅罗米尔,感到很高兴,女主人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宣告他有一个远
大的前程,雅罗米尔盯着地板,把每一个字都铭刻在他的记忆中。画家说,明年他将转
到布拉格的一所学校,他希望玛曼继续把雅罗米尔此后的作品带给他看。
  内心世界!多重要的词,雅罗米尔非常满意地听到它们,他从来没有忘记,他五岁
时就已被称为是一个不寻常的孩子,与别的小孩不同。同学们的态度,他们对他的皮包
和衬衫的大肆嘲笑,都在不断使他想到他的卓然超群(尽管是痛苦的)。然而,迄今为
止,他的与众不同一直是某种空洞的模糊的东西,一个不可理解的希望,或者是一个不
可理解的否决;如今,它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名称:有创造性的内心世界。同时这个名
称还被赋予了具体明确的内容:一个狗头世界的意象。当然,雅罗米尔非常清楚,他对
受到称赞的狗头人的发现完全是出于偶然,这仅仅是由于他不会画人脸;这使他产生了
一个印象,他那内心世界的独特不是出于任何积极的努力,而是他头脑里乱七八糟掠过
的一切。这是赐予他的一个天赋。
  从此,他开始细心注意他的所有思想、念头,并赞赏它们。比如,他突然想到,假
如他死了,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就将不再存在。最初;这个思想只是在头脑里
一闪而过,但现在既然意识到了他的内在创造力,他就没有让这个思想象过去许多想法
一样溜掉。他抓住它,观察它,从各个方面检查它。他沿着河边散步,不时闭上眼睛,
然后问自己,当他的眼睛闭上时,这条河是不是还存在。当然,每次他睁开眼,河水都
在他的面前继续流淌,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事实并不能证明当雅罗米尔不看它时,河
水还在那里。他觉得这非常有趣,在这个实验上花了大半天时间,然后把这事全告诉了
玛曼。
  假期愈临近结束,他们就觉得谈话愈快活。夜色降临后,他们走出去,坐在正在碎
裂的木凳上,手拉着手,凝视着波涛,一轮圆月在河面上来回晃动。“真美啊!”玛曼
叹道。她的儿子望着月光映照的漩涡,幻想着在河上远航。然后玛曼想到很快就要重新
开始的乏味日子,说:“亲爱的,我心里感到非常忧伤。但你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望着儿子的眼睛,它们看上去充满了爱,充满了渴望的理解。这使她感到害怕:把
一个女人的心事吐露给一个孩子!但那双富于理解的眼睛仍象一个隐密的邪恶吸引着她。
他们紧挨着躺在两张并排的床上,玛曼回忆起在雅罗米尔满六岁之前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睡在一起,那些日子他们是多么幸福啊;她突然想到儿子才是唯一使她在床上感到幸福
的男人。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好笑。可她又看了看他那温柔的眼睛后,她对自己说,这孩
子不仅能分散她的心事(这样就给了她遗忘的安慰),而且还能专注地听她诉说(这样
就给了她理解的安慰)。“让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在我的生活中很少有爱情。”她对
他说。还有一次她甚至告诉他:“作为一个妈妈我是幸福的,但妈妈也是一个女人。”
  是的,这些半吞半吐的亲昵具有一种罪恶的诱惑力,她知道这一点。一次,他出乎
意料地回答她:“妈咪,我并不是您所想的那么小,我理解您。”她吃了一惊。当然,
孩子头脑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念头,他只是想对母亲表示他渴望分担她的全部忧伤。不
过,他的话有几种可能的意思。它们突然使人看到了危险的深渊,遭禁的亲昵的深渊,
以及不正当的理解。
  雅罗米尔独特的内心世界进展得如何呢?
  不太顺利:在小学期间,学业对他来说就象轻松的儿童游戏,进入中学后却变很困
难多了,他那内心世界的荣耀开始消失在暗淡的日常功课和家庭作业之中。老师以嘲笑
的口吻谈到那些只描写人世痛苦和不幸的悲观主义书籍,雅罗米尔关于生命犹如野草的
看法现在对他来说就象是带有侮辱性的陈词滥调。他不再有把握他过去的任何思想和感
觉是否真正属于他自己,他的想法是否仅仅是人类思想库藏中的一个公共部分,它们永
远是现成的,人们只是借用一下,就象图书馆里的书籍。那么他是谁?他的内在自我到
底象什么?他试图就近探索一下内在生命,但他所窥见的不过是他自己在觑伺的眼光。
  于是,他开始想念两年前第一个谈到他内心世界的那个男人。他的美术成绩一直都
很一般(当使用水彩时,颜料总是溢出铅笔草图外)。玛曼因此决定完全有理由应允儿
子的恳求,去找到那个美术家,安排家庭教学,帮助雅罗米尔在班上赶上去,提高他的
美术成绩。
  就这样,雅罗米尔有一天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画家的工作室。工作室在一个公寓楼房
的顶楼,有两个房间;第一间摆满了书架;第二间没有窗,只有一个安在倾斜的屋顶上,
由几块穿乳白色大玻璃镶成的天窗。在这间画室里有几个画架,装着未完成的画,一张
散乱着纸张和有色墨水小瓶的长桌;墙上贴满了奇形怪状的黑脸,画家把它们画得象非
洲人的面具;雅罗米尔很熟悉的那条狗蹲在角落里的长沙发上,默默地打量着来访者。
  画家让雅罗米尔在长桌旁坐下,然后翻看他的素描薄。“这些画千篇一律,”他最
后说,“这不会使你有所造就。”
  雅罗米尔很想提醒画家,这些画正是他从前非常喜欢的狗头人,他是专门为了他才
画的,可他是那样的失望和自怜,以至于说不出一句话来。画家在雅罗米尔面前摆了一
摞白纸,打开一瓶墨水,然后把画笔放在他手中。“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别想得太多?
尽量随心所欲……”但雅罗米尔是如此畏怯,什么也想不出来,当画家再次鼓励他时,
他不安地又画出长在瘦瘦的身躯上的百试不爽的狗头。画家感到不满意,困惑不解。雅
罗米尔说,他想学会正确使用水彩;因为在学校里,他从来无法让颜料干净地留在铅笔
草图内。
  “这你母亲对我讲过。”画家回答,“但现在把水彩忘掉,也把狗忘掉吧。”然后
他把一本厚书放在孩子面前,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条顽皮、稚气的线条,扭动着穿过
着色的背景。这线条使雅罗米尔想到蜈蚣,海星,爬虫,星星和月亮。画家要孩子发挥
他的想象力,画出相似的东西。“可我应该画什么呢?”雅罗米尔问,于是画家告诉他,
“画一条线。画让你快活的那种线条。记住,画家的工作决不是摹仿,而是在纸上创造
出一个他自己的线条世界。”于是雅罗米尔画着那些他一点都不喜欢的线条,画满一张
又一张,最后,按照母亲的嘱咐,他交给画家一张钞票,便回家去了。
  这次访问的结果与他所期望的完全不同。它没有导致重新发现他失去的内心世界。
恰恰相反,雅罗米尔可以真正称作自己唯一作品——长着狗头的足球队员和士兵被夺走
了。尽管如此,当母亲问他对这堂课的看法时,他还是向她作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汇报;
并不是因为他虚伪:他的访问虽然没有把内心世界归还给他,但至少向他提供了一个独
特的外部世界,这个世界从不向任何人开放,却特许他瞥了几眼,以此奖赏他:比如,
他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画,这些画尽管使他茫然失措,但却传达出与家里所挂的风景画
和静物画截然不同的鲜明特征(他立刻就认识到这特征是多么鲜明);他还听到几句很
有价值的话,这些话他顿时就接受了:比如,他明白了“布尔乔亚”这个词是一种侮辱;
布尔乔亚就是那种要求绘画看上去象现实生活的人;但我们可以嘲笑这样的人(雅罗米
尔喜欢这句话),因为他们已经死亡,但却不知道这一点。
  因此,雅罗米尔渴望继续去看画家,希望能重新获得那些狗头人身画曾经得到的成
功;然而,白搭了:那些被认为是米罗[4]画的变种的潦草涂鸦,全是呆板的摹仿,一点
也没有儿童幻想的魅力,那些非州人面具的画仍然是笨拙的复制,不能象画家希望的那
样激发起孩子自己的想象力。雅罗米尔已经数次访问了他的家庭教师,竟没有得到一句
赞扬的话,他感到无法忍受,决定采取一个大胆的行动:他带去他的秘密素描本,里面
有他画的裸体女人画。  [4]米罗(1893-)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
  这些画主要是雅罗本尔从外公书房的一本杂志上看到的照片摹仿下来的。因此素描
簿头几页上的画都是些成熟、端庄的女人,姿态高贵,典型的十九世纪的讽喻人物。不
过,接下来的部分倒是有一些更有趣的东西:有一页画了一个无头女人,在画着女人脖
子的地方纸被剪掉了,看上去好象头是被砍掉的,留下一个想象中的斧子痕迹。纸上的
切口是雅罗米尔的铅笔刀搞的;雅罗米尔发现班上一个女孩特别迷人。他经常凝视她那
穿着衣服的身子,渴望看到它裸露出来。碰巧他有一张这个女孩的照片,于是他把照片
上的头剪下来,把它贴在素描簿上的一个切口,从而实现了他的愿望。后面几页的裸体
画都是无头的,都有一个切口。其中一些人物的状态稀奇古怪:蹲着的仿佛是在小便,
在燃烧的木柴上的象是圣女贞德[5],或者是其它一些遭受折磨的场面。比如,一个无头
女人被钉在柱子上,另一个的腿被砍掉,第三个失去了一只臂膀。还有一些场面我们最
好不要提了。
  [5]贞德(1412-1413),法国民族女英雄,唤起法国民族精神抵抗英国,后被烧死。
  诚然,雅罗米尔不知道画家对这些画会作何反应;它们肯定远远比不上画家画室里
的画和他那些厚书里的画。尽管如此,雅罗米尔还是觉得他这本秘密素描本上的画与画
家的作品有共同之处:它们都是不合惯例的;它们都与家里的画不同;象画家这样的画,
肯定会遭到雅罗米尔家庭中任何成员或他们家常客的谴责和误解。
  画家轻轻翻完了那本素描簿。他一言不发,递给孩子一本大画册,然后坐下来,忙
乎着整理桌上的纸张。雅罗米尔开始仔细翻看画册。他看到一个裸体男人臀部翘得老远,
不得不用一根拐杖支住;一个鸡蛋开出一朵花;一张脸爬满了蚂蚁;一个人的手在变成
一块岩石。
  画家走到雅罗米尔身边。“注意,”他说,“达里[6]是个多么出色的制图员!”然
后他把一个裸体石膏像放在雅罗米尔面前。“我们一直都忽视了绘画技巧,这是一个错
误。在我们能对世界作根本改变之前,我们得学会以本来的面目看它。”于是雅罗米尔
的素描簿上开始画满了女人的躯体。凡是画家仔细检查过的地方,轮廓和比例都作了修
改。  [6]达里(1904-),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
  如果一个女人不能从她的肉体充分地享受生活,她就会把她的肉体看作一个敌人。
玛曼对雅罗米尔从外面带回家的那些奇怪涂鸦一直不太满意,当他开始把裸体女人画给
她看时,她的不安变成了强烈的反感。几天以后,她从窗口看见女仆马格达正在摘樱桃,
雅罗米尔为她扶着梯子,他的眼睛一直在姑娘的裙子下面瞟来瞟去。玛曼觉得他近来一
直被成堆的女人胸脯和臀部包围起来了,她决定反击。那天下午,雅罗米尔又该去上他
的美术课;她很快穿好衣服,赶在儿子之前到了画家的工作室。
  “我绝不是清教徒,”她说,一屁股坐进扶手椅,“但你知道,雅罗米尔现在正进
入一个危险的年龄。”
  她曾仔细想过该对画家讲些什么,可现在她却笨嘴笨舌。当然,在家里熟悉的环境
中,衬着花园里总是默默为她的思想叫好的青枝绿叶的背景,她已排练过要讲的话。但
是这里却没有绿色大自然的痕迹。这里周围都是画架上奇特的画和一条蜷伏着的狗,这
条狗就象一个多疑的斯芬克斯从长沙发上盯着她。
  画家几句话就驳回了玛曼的批评,接着说,他对雅罗米尔在学校的成绩丝毫不感兴
趣,因为学校的美术教育只能扼杀一个孩子身上可能具有的任何才能。不,她儿子的画
深深吸引他的是,他那独特的、几乎是病态般敏感的想象力。
  “注意这奇怪的形式。几年前你给我看的那些画——都是狗头人身像。最近,他一
直在画裸体女人——但她们全都是无头的。你不觉得他拒绝承认人脸,拒绝赋予人以人
性是有意义的吗?”
  玛曼说,她认为很难相信她的儿子已经变得这样悲观,竟然要剥夺人的人性。
  “自然,他并不总经过了悲观的思索才画出这些画来的。”画家反驳道,“艺术并
不是源于理性。雅罗米尔画狗头人身或者画无头女人的冲动都是出于本能。我敢肯定他
不清楚怎么会想到这些东西的。他的潜意识低声告诉他这些形体——奇特的、但决不是
没有意义的形体。你不认为在雅罗米尔的想象和这场战争之间有一条神秘的链环吗?战
争震撼着我们,使我们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战栗。难道不是这场战争夺去了男人的
脸和头吗?我们不正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了渴求得到无头女人躯干的无头男人的世界里吗?
所谓对世界的现实主义看法不正是最大的幻觉吗?我问你,你儿子的画难道不是更有真
实性和现实性吗?”
  她来是为了责备画家,可现在她却象一个害怕受到责罚的胆小女孩那样慌乱失措,
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画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画室的角落,那里有几幅未装框的油画靠在墙上。他拉
出一幅,把它转过来,使有画的那面朝着外边,往后退了几步,蹲了下来。“过来,”
他对玛曼说。她顺从地走过去,他把手放在她腰上,把她拉得更近一点,于是他们并排
蹲着,玛曼瞧着一组奇特的红棕色的形状,这些形状可以看作是一片烧尽的、光秃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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