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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

_13 米兰·昆德拉(捷)
试图解开她衣服的钮扣。
  她奋力挣脱出来。
  “不,不!请不要!我不想要!”
  由于只靠话语似乎不能阻止他,她挣脱了他的怀抱,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这是为什么?你怎么了?”他问。
  她一声不响地紧紧靠在墙上。‘
  他走到她跟前,抚摸着她的脸颊。“好了,好了。你不是怕我,对吧?告诉我,怎
么啦?你发生了什么事?”
  她站在角落里,默然无语,找不出话来。在她眼前,她又一次看见那些马经过监狱
大门,高大、健壮的动物与它们的骑手配在一起,形成一个骄傲的整体。与它们肉体的
完美相比,她是那样矮小,那样可怜,她真想与附近任何物体融合在一起,与树干或墙
融合在一起,以便藏在它们的无知无觉之中。
  “你怎么了?”他又说。
  “我不应该来这里。我但愿你老了。很老很老。一位老太婆。或一位老头子。”
  他默默地抚摸她的脸庞,然后请她帮他铺床(房间里已经一团漆黑)。他们紧挨着
躺在宽沙发上,他用一种温柔、安慰的声音跟她说话,他已多年没有对任何人这样说话
了。
  对性爱的渴求已经完全消失,但他浑身却充满了一种温柔的同情,它是那样深沉,
那样强烈,以致不能自己。他点亮一盏灯,凝视着姑娘。
  她仰卧着,紧张,尴尬,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她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对她干了
些什么?打她?恐吓她?折磨她?
  他不知道。姑娘沉默不语,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前额,她的面颊。
  他抚摸了她很长时间,直到他觉得她眼中的恐惧似乎正在消除。
  他抚摸了她很长时间,直到她闭上她的眼睛。
  房间的窗户开着,春夜凉爽的空气流了进来。房间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中年男人一
动不动地躺在姑娘身边。他听着她的呼吸声,她不安的辗转声,当他觉得她已经入睡时,
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胳膊,在她悲伤的自由的新时期,他能够为她提供第一夜的休息,这
使他感到幸福。
  我们把小说这一章 比做的宾馆也有一扇开着的窗户,通过这扇窗户,我们仍然可以
听见不久前我们离开的那部小说的声音。你听见远处死亡不耐烦的跺脚声了吗?让它等
一等,我们还在这间房子里,在另一本小说里,在另一个故事里。
  另一个故事吗?不,不是真的。在中年男人和姑娘的生活中,我们已经描述过的这
段插曲仅仅是故事里的一个停顿,而不是故事本身。他俩的相遇几乎不会使他们卷入一
场冒险。它只是在等待着姑娘的痛苦之前这位男人赐与她的一个短暂的间歇。
  在我们的小说中,这一部分也仅仅是一个宁静的插曲,在这个插曲里,一个无名的
男人出乎意料地点亮了一盏仁慈的灯,在它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之前,让我们再凝视它
几秒钟,那盏宁静的灯,仁慈的灯……
第七章 诗人死了
  只有真正的诗人才知道在装着镜子的诗歌之屋里是多么孤独。远处的枪炮声透过窗
子依稀可闻,心中渴望着奔向广阔的世界;莱蒙托夫正在扣上他军服的钮扣;拜伦正在
把一只左轮枪放进他床头柜的抽屉里;沃尔克在他的诗里正在与大众手挽手前进;哈拉
斯正在激昂地发出押韵的诅咒;马雅可夫斯基正踩在他自己的歌喉上;一场光荣的战斗
正在镜子里激烈进行。
  小心,我恳求你!假如一个诗人走错一步,迈出他的镜子领域,他就将毁灭,因为
他不是一个好射手。如果他放一枪,他将把自己打死。
  啊,你听见他们来了吗?一匹马正在高加索一条弯曲的山路上疾驰,马鞍上坐着佩
带手枪的莱蒙托夫。又传来马蹄声,车轮辗轧声:这是普希金,拿着手枪,朝一场决斗
驶去。
  我们现在听见的是什么?是一辆电车,一辆缓慢的、摇摇晃晃的布拉格电车。它正
把雅罗米尔从一个郊区载往另一个郊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一条领带,一件冬大
衣和一顶帽子。
  哪一个诗人从未幻想过他的死亡?哪一个诗人从未在他的想象中描绘过它?我必须
死吗?那就让我死于烈火吧。你认为这只是偶然的想象游戏引起雅罗米尔想到一个燃烧
的死吗?完全不是。死亡是一个启示;它说话;死的行为有它自己的语义学,一个人怎
样死,死于哪种环境,并非无足轻重。
  杨·马萨里克[1]死于1948年,当看到自己的命运被定数的坚硬龙骨碰得粉碎时,他
坠落在布拉格一个宫殿的院子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三年后,诗人康斯但丁·比布尔
[2]——遭到他视为自己同志的人追捕——从同一城市的一幢五层楼跳到人行道上。象伊
卡尔斯[3]一样,拥抱他的环境是大地,他的死象征着空间与块面,梦与觉醒之间的悲剧
冲突。
  [1]杨·马萨里克(1886-1948),捷克斯洛伐克政治家、外交家,捷克第一任总统
托马斯·马萨里克之子。1948年二月革命后留任外交部长,几星期后发现他坠在契尔宁
宫的院子里。
  [2]康斯但丁·比布尔(1898-1951),捷克当代诗人。
  [3]伊卡尔斯:希腊神话中人,以蜡与羽毛造成之翼逃出克利特岛,因接近太阳其
翼融化,坠海而死。
  杨·胡斯[4]和杰尔达诺·布鲁诺[5]不可能死于刀剑。也不可能死于刽子手的绞索,
而只可能死于火刑柱。他们的生命因此变成了信号灯,灯塔,火炬,照耀着许多世纪。
因为肉体是短暂的,思想是永恒的,闪烁着光芒的实体是思想的形象。
  [4]杨·胡斯(约1369-1415)。捷克爱国者和宗教改革家,被教会处以火刑。
  [5]杰尔达诺·布鲁诺(1548-1600)意大利哲学家,因反对经院哲学被宗教裁判所
判处火刑。
  另一方面,奥菲莉亚[6]决不可能死于火中,而必须死于水里,因此水的深度与人的
深度是紧密联系的。对那些溺死在他们的自我中,他们的爱情中,他们的情感中,他们
的疯狂中,他们的内省和混乱中的人来说,水就是他们致死的环境。民歌描述了姑娘们
因她们的情人没有从战场上归来而投水自杀的故事;哈丽艾特·雪莱[7]投河自尽;保尔
·策兰[8]去参加聚会,死于塞茵河。
  [6]奥菲莉亚:《哈姆雷特》中的女子,因哈姆雷特待她冷热不定,溺死在水中。
  [7]哈丽艾特·雪莱(1795-1816),原名哈丽义特·威斯持勃鲁,雪莱的第一个妻
子。1814年分手后、于1816年投河自尽。
  [8]保尔·策兰(1920-1970),原名保罗·安切尔,奥地利诗人。
  他下了电车,朝黑头发姑娘的别墅走去,这座别墅曾经目睹过他象胆小鬼一样地逃
掉。
  他在想着泽维尔。
  最初,只有雅罗米尔。
  然后雅罗米尔创造了泽维尔,他的替身;他的第二存在,梦幻一般的、喜欢冒险的。
  现在,清除梦幻与现实,诗歌与生活,行动与思想之间冲突的时刻已经来到了。为
了结束泽维尔和雅罗米尔之间的分裂,两者必须合而为一。幻想的人必须成为行动的人,
梦想的冒险必须成为生活的冒险。
  他正在走近别墅。又感到了从前那种缺乏自信的痛苦。喉痛加剧了他的紧张(因为
他感冒了,玛曼那天晚上不想让他当他到了门口时,他犹豫了。为了鼓起勇气,他不得
不回忆他最近的成就。他想到了红头发姑娘,她的受审,想到了警察和他仅仅凭借力量
与意志而调动起来的,一连串事件……
  “我是泽维尔,我是泽维尔,”他不断地对自己说,然后摁了门铃。
  聚集在房间里面的人都是年轻的男演员,女演员,画家,以及布拉格艺术学校的学
生:别墅的主人格外引人注目,他把这幢房子的所有房间都辟作聚会场所。拍片姑娘把
雅罗米尔介绍给几个人,递给他一个高脚酒杯,请他随便饮他最喜欢的酒,然后就离开
了他。
  雅罗米尔穿着一件黑外套,白衬衫,打着领带,他感到非常拘谨和呆板;其他人都
穿得很随便,有好几个男人穿着毛衣和宽松的裤子。他在椅子里局促不安,最后脱掉他
的外套,把它扔到椅背上,松开领带,解开衬衫,这样才使他觉得好了一些。
  来宾们在企图引起大家注意方面一个胜过一个。年轻男演员的举止就象在舞台上,
不自然地高谈阔论;每个人都想给别人留下机智或有创见的深刻印象。雅罗米尔饮了几
杯酒后,也想在聚会上出出风头。有几次他成功地甩出一句他觉得很机智的嘲讽话,引
起了人们几秒钟的注意。
  喧闹的舞曲透过墙壁咚咚咚地传过来。几天前,政府把二楼的第三间房子分配给了
一家新房客。留给玛曼和雅罗米尔的两间房子就象一个宁静的小巢,被四面八方的嘈杂
声包围起来。
  玛曼听见了音乐声;她独自一人,她在想那位拍片姑娘。第一次看见她,她就感到
在这位漂亮的姑娘与雅罗米尔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危险。她极力与她交朋友,以便在
迫近的战斗中,为她儿子获得一个战略地位。现在她羞惭地意识到,所有这些策略都是
徒劳的。姑娘甚至没有想到邀请玛曼参加她的聚会!他们完全把她推在—边。
  这位拍片姑娘曾经向玛曼吐露,她之所以在警察电影小组工作,只是因为她出身于
一个富裕家庭,需要政治上的保护,使她能够继续她的学业。玛曼明白了,这位富有心
计的姑娘特点就是把一切都变成为她的利益服务。她不过是利用玛曼作为一块踏脚石,
来得到她的儿子。
  大家的竞争还在继续:有人演奏钢琴,几对男女在跳舞,高声的谈话和笑声从一堆
堆的人群中传来。每个人都想用妙语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在大庭广众中超群出众,哪怕
一瞬间也好。
  马尔特诺夫[9]也在那里:高大,英俊,穿着他那优雅的军服,佩着短剑,被女人们
围住,还真有点适合于歌剧呢。啊,这个男人使莱蒙托夫多么激怒!上帝不公平地赐给
一个傻瓜一张漂亮的脸,却给了莱蒙托夫一双短腿。但是,假如诗人缺少一双长腿,他
却有一种杰出的嘲讽才智,这种才智可以使他高出于众人头上。
  [9]马尔特诺夫:沙俄军官,与莱蒙托夫决斗并杀死他的人。
  他走近马尔特诺夫赞赏的圈子,等待着他的机会。然后他开了一个粗鲁的玩笑,察
看着人们脸上的惊愕神情。
  终于(她离开了很长时间),她出现在房间里。“你玩得愉快吗?”她问,一双褐
色的大眼睛盯着他。
  雅罗米尔觉得,那个神奇的时刻又回来了,那个神奇的晚上,他坐在她的房间,他
俩的目光只望着对方。
  “不,我玩得不愉快。”他说,直盯着她的脸上。
  “你厌烦了?”
  “我是因为你才来这里,而你总象是在别处。如果你不能花点时间和我在一起,那
你干嘛要邀请我?”
  “可这里有那么多有趣的人!”
  “他们全都不过是我登上去得到你的阶梯!”
  他感到自信,对自己的口才很满意。
  “今天这里有非常多的阶梯!”她笑着说。
  “也许代替阶梯,你可以指给我一条秘密的通道,好让我更快地得到你。”
  她仍然笑着。“我们试一试。”她说,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出房间。她领着他上了
楼,来到她自己房间的门口。雅罗米尔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它毫无必要跳动。房间里挤满了别的男男女女。
  隔壁房间的灯早就熄了。已经是深更半夜。玛曼在等待着雅罗米尔,她想到她的失
败,但接着她告诉自己,她毕竟只输了一仗,还会继续战斗下去。是的,她将继续为他
而战;没有人能够把他从她身边夺走,没有人能够把她推在一边。她决心永远跟随他。
虽然她坐在一把椅子里,但她却觉得她在跟随雅罗米尔,她在走进漫漫长夜,追随他,
为了他。
  姑娘的房间里人声嘈杂,烟雾弥漫。其中一位客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
在注意地看着雅罗米尔。
  “我想我听说过你。”他终于对雅罗米尔说。
  “听说过我?”雅罗米尔反问,他受宠若惊。
  那男人问雅罗米尔,他是否就是那个从儿童时代就常常去拜访一位画家的人。
  雅罗米尔很高兴,一个共同的熟人就这样把他与这个团体联结得更加牢固,他急忙
点了点头。
  那男人说,“但是你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了。”
  “是的。”
  “为什么不去?”
  雅罗米尔不知道说什么好,耸了耸肩膀。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认为这会妨碍你的前程。”
  “我的前程?”雅罗米尔勉强地笑了笑。
  “你正在发表诗歌,你正在出人头地,我们的女主人为了增进她的政治表现,拍了
一部关于你的影片。但是你的朋友,那个画家却不许展出他的作品。我肯定你知道他们
指控他是人民的敌人。”
  雅罗米尔沉默不语。
  “哎,你知道这件事还是不知道?”
  “我好象听说过一些。”
  “他的画被认为是颓废的资产阶级垃圾。”
  雅罗米尔沉默不语。
  “你知道你的那位画家朋友目前在于什么?”
  雅罗米尔耸耸肩膀。
  “他们把他从教学工作中赶走,他现在在当建筑工人。因为他不想放弃他的信念。
他在夜里,在人工的光线下做画。但尽管如此,他却是在画美好的画。不象你的诗,一
派令人作呕的屁话。”
  又是一个粗鲁的玩笑,接着又是一个,直到英俊的马尔特诺夫终于感到了侮辱。他
当众警告莱蒙托夫。
  什么?诗人必须放弃他高兴讲什么就讲什么的权利吗?他必须为运用了他的才智而
请求原谅吗?决不!
  莱蒙托夫的朋友们规劝他。毫无必要为了一派胡言去冒决斗的险。最好是把事情平
息掉。你的生命,莱蒙托夫,比一些称作荣誉的难以捉摸的东西更有价值。
  什么?还有比荣誉更珍贵的东西?
  是的,莱蒙托夫。你的生命,你的写作。
  不,没有什么东西能超过荣誉!
  荣誉只是你虚荣的欲望,莱蒙托夫。荣誉只是镜子里瞬息即逝的一个映象,被一个
微不足道的观众瞥见,一到早晨它就会消失!
  但是莱蒙托夫还很年轻,他过的每一秒钟都象永恒一样广大无边。看着他的这群女
人和绅士就是人类的眼睛。他要么以一个男子汉的坚定步子从他们面前大步走过,要么
就不值得活下去!
  他感到耻辱的污泥渗入了他的脸,他知道带着这样一副羞辱站污的面孔,他一分钟
也不能再留在这里。他们徒劳地想使他平静下来,徒劳地想安慰他。
  “没有用,”他说,“有些冲突是完全不可能和解的。”他站起来,由于激动而紧
张,转身朝着那个陌生人。“就个人而言,我很遗憾,画家现在成了一个普通劳动者,
他没有合适的光线。但是从客观上讲,他在靠蜡烛光画画还是根本不画,这都毫无区别。
他绘画中描绘的那整个世界已经僵死多年。真正的生活在别处!完全在别的地方!这就
是我不再去看画家的原因。与他争论那些不存在的问题已毫无意义。我祝愿他好。我没
有必要反对死人。愿大地轻轻地覆盖他们。我对你也说同样的话,”他指着那个男人。
“愿大地轻轻地覆盖你。你已经死了,可你甚至不知道这一点。”
  那个男人也站起身,建议,“在一个诗人和一具尸体之间来一场较量也许很有趣。”
  雅罗米尔的血涌上头脑。“来就来,让我们来试试。”他说,朝着那男人挥动拳头。
然而,他的对手抓住雅罗米尔的胳膊,把他猛地扭过身去,然后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
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裤子后裆。
  “我把这位诗人同志存放在哪儿?”他问。
  那些年轻的来宾刚才还竭力想让这两个对手平静下来,此刻却忍不住大笑起来。那
个男人用伸长的手臂举起雅罗米尔,大步穿过房间,雅罗米尔就象一条绝望的、被捉住
的鱼在空中猛烈摆动。那男人到了阳台门前,打开门,把雅罗米尔放在门槛上,对准他
重重地踢了一脚。
  一声枪响,莱蒙托夫抓住他的胸部,雅罗米尔倒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啊,捷克的土地!啊,枪声的光荣变成在裤子上给一脚的玩笑的土地!
  但是,嘲笑雅罗米尔拙劣地模仿莱蒙托夫,这是对的吗?嘲笑我们的画家模仿安德
列·布勒东,甚至模仿到穿一件皮大衣,养一条德国狼狗,这是对的吗?难道安德列·
布勒东本人不是一个竭力仿效的某种祟高东西的模仿品吗?拙劣的模仿不正是人类永恒
的命运吗?
  不管怎样,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几笔改变这个情景。
  一声枪响,雅罗米尔抓住他的胸部,莱蒙托夫倒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穿着一条沙皇军官的节日制服,站起身来。他孤零零地大难临头。他不能求助于
文学史料的安慰,来赋予他的打击以冠冕堂皇的意义。没有一把手枪来慈悲地结束他怯
懦的耻辱。只有嘲弄的笑声从窗户传来,这声音使他永远蒙受羞辱。
  他俯在栏杆上朝下望。哎,阳台还不够高,他没有把握跳下去是否会摔死。天气刺
骨的冷,他的耳朵在发烧,他的脚冰冷,他不断地替换着脚,全然不知所措。一想到门
也许会突然打开,露出笑嘻嘻的面孔,他就感到恐惧。他被捉住了。在一场笑剧里中了
圈套。
  莱蒙托夫并不怕死,但他却怕嘲笑。他想从阳台上跳下去,可他不敢,因为他知道,
尽管自杀是悲剧的,而未遂的自杀却是可笑的。
  (等一等!多么奇特的警句!毕竟,自杀成功与否都是同样的行为,出于同样的动
机,需要同样的勇气!那么,怎样区别悲剧和可笑呢?仅仅靠偶然的成功?到底怎样区
别渺小和伟大呢?告诉我们,莱蒙托夫!仅仅靠舞台道具吗?手枪还是裤子上的一脚?
仅仅靠历史把布景推到舞台上吗?)
  够了。在阳台上的是雅罗米尔,穿着白衬衫,领带松开,冻得浑身发抖。
  所有革命者都喜欢火焰。帕西·雪莱也幻想过一种燃烧的死。他想象的情人们总是
一道死在火刑柱上。
  雪莱设想他和他妻子在这个幻想中。然而,他还是死于溺水。他的朋友们仿佛希望
纠正命运的这个语义错误,在海岸上堆起一大堆火葬柴,把他那被鱼啃啮过的尸体投进
火焰之中。
  难道死亡也想嘲弄雅罗米尔,赐给他严寒而不是烈火?
  因为雅罗米尔渴望死。自杀的念头象夜莺的鸣啭一样迷住了他。他知道他的感冒很
重,他知道他会招致重病,但他决心不回到房间。他不能忍受再遭屈辱。他知道,只有
死亡的拥抱才能安慰他,他将把他的身心都献给这个拥抱,他将在这个拥抱中获得伟大。
他知道,只有死亡才能替他报仇,把那些嘲笑他的人变成杀人凶手。
  他突然想到在门外躺下,让冰冷的水泥从下面冰他,可以加速死亡的来临。他坐了
下来。水泥地相当冷,几分钟后他的屁股就麻木了。他想躺下,但没有勇气把他的背紧
靠在冰冷的地板上,于是又站了起来。
  寒冷完全裹住了他,它在他的鞋子里,在他的裤子和短裤下,它把它的手伸进他的
衬衫里。他的牙齿在打战,喉咙疼痛,不能吞咽,直打喷嚏。他感到迫切想小便。他用
麻木、笨拙的手指解开钮扣,朝着下面的院子撒尿。他发现握着阴茎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他在水泥地板上跺着疼痛的双脚,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诱他打开那扇通向折
磨他的人们的门。他们怎么了?他们为什么不出来劝他?他们醉成那样了吗?还是他们
是那样残忍?他在冷地里究竟待了有多久?
  房间里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雅罗米尔走到窗前,看见只有一盏罩着粉红色灯罩的小灯还亮着,在沙发边。他继
续朝里望,终于看清有两个裸着的躯体紧紧搂在一起。
  他浑身颤抖,牙齿打战,继续透过窗子往里望。半拉开的窗帘使他看不清被男人压
住的那个女人身躯是否就是拍片姑娘。一切似乎都在表明就是她,她的头发是又黑又长
的。
  但那男人是谁?雅罗米尔知道这是谁!他从前已经目睹过这整个场景!冬天!群山!
白雪覆盖的平原,窗户里一个女人和泽维尔!但今天,雅罗米尔和泽维尔应该合为一体!
泽维尔怎么能这样背叛他?泽维尔怎么能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同雅罗米尔的姑娘做爱?
  房间里现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头脑里也是空荡荡的: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耻辱。只有可怕的寒冷。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打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他什么也不想看见,既不朝左望,
也不朝右望。他迅速地穿过房间。
  走廊里的灯亮着。他跑下楼梯,推开他放外套的那个房间的门。里面很黑,从走廊
里透来一线微弱的光,照亮了几个酣睡者的轮廓,他们在沉重地呼吸。他一边四处摸索
他放外套的椅子,一边还在不住地颤抖。但他没能找到它。他打了个喷嚏。其中一位酣
睡者翻了个身,咕哝着骂了一句。
  他走到过道里,从衣架下取下他的大衣,穿在衬衫外面。匆匆走出了这幢房子。
  送葬行列已经出发了。最前面,一匹马拉着放有棺材的马车,伊希·沃尔克的母亲
走在马车后面。一床白垫子的一角从黑色的棺盖下面伸出来。它伸出来就象是在责备,
她孩子(他只有二十四岁)的最后安息处造得很差。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他头
下面的垫子重新搞好。
  棺材停放在教堂中央,四周都是花圈。祖母还在一场中风的恢复中,不得不用手指
抬起她的眼皮。她在检查棺材,她在检查花圈。其中一个花圈的缎带上写着马尔特诺夫
的名字。“把它扔出去。”她命令道。她的老眼,在不能活动的眼皮下,忠实地监护着
莱蒙托夫最后的旅程。他只有二十六岁。
  雅罗米尔(还不到二十岁)躺在他的房间里。他在发高烧。医生诊断是肺炎。
  激烈的吵架声震动着墙壁,但寡妇和她儿子居住的这两个房间却组成了一个宁静的
岛屿。玛曼没有听见隔壁房客的喧闹声。她头脑里全占着药,热茶,冷敷。从前有一次,
当时他还很小,她曾连续守护了他许多日,激动地要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现在,她
决心再次激情地、忠实地守护他。
  雅罗米尔睡着了,语无伦次地发着呓语,醒过来,又重新发着呓语;高烧的火焰舔
着他的身躯。
  火焰?他毕竟将变成烈火吗?
  一个男人站在玛曼面前。他想跟雅罗米尔谈话。玛曼拒绝了。那男人提到红发姑娘
的名字。“你儿子告发了她兄弟。现在他们都被捕了。我必须同他谈一谈。”
  他们面对面站在玛曼的房间里,但对玛曼来说,这个房间现在只是儿子房间的一个
延伸。她守卫着它,就象武装的天使守卫着天堂的大门一样。来访者刺耳的声音使她气
愤。她推开门,指着雅罗米尔的床。“那么好吧,他就在那儿,跟他谈吧。”
  那男人看见了那张通红的、谵妄的脸。玛曼用平静的坚定语气说,“我不知道你要
说什么,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儿子清楚他的所做所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人阶
级的利益。”
  当她大声说出这些雅罗米尔以前经常使用而她觉得格格不入的话时,她感到了一种
巨大的力量。这些话把她和儿子比已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地连在一起。他们现在结合
成了一个灵魂,一个头脑。她和儿子组成了一个以同样物质构成的宇宙。
  泽维尔提着书包,里面装有一本捷克语笔记本和一本生物学课本。
  “你要到哪去?”
  泽维尔微笑着指着窗外。窗户是开着的。外面阳光明媚,从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声,
许诺着冒险。
  “你答应带我一直走的……”
  “那是从前。”泽维尔说。
  “你想要背弃我?”
  “是的,我要背弃你。”
  雅罗米尔愤怒得闭住了气。他对泽维尔产生了一种巨大的仇恨。直到最近为止,他
还相信他和泽维尔不过是一个整体的两个方面,但现在他意识到泽维尔是一个迥然不同
的人,是他的仇敌!
  泽维尔抚摸他的脸:“你很可爱,亲爱的,你真美……”
  “你干嘛对待我象对待一个女人那样?你疯了吗?”
  但是泽维尔不会放弃:“你很美丽,但我必须背弃你。”
  泽维尔转身朝开着的窗户走去。
  “我不是女人!你不懂吗?我不是女人!”雅罗米尔在他的背后不断地喊叫。
  热度消退了一点,雅罗米尔环顾着房间。墙上光光的;那个穿着军官制服的男人的
照片不见了。
  “爸爸在哪里?”
  “爸爸走了。”玛曼温柔地说。
  “怎么会呢?谁把他从墙上取下来了?”
  “是我,亲爱的。我不想让他俯视着我们。我不想让任何人插在我们中间。互相撒
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你父亲从来就不想让你生下来。他不想让
你活。你懂吗?他要求我确保你不会生下来。”
  雅罗米尔被发烧弄得精疲力竭,没有力气提问或争论。
  “我漂亮的孩子。”玛曼说,她的声音在颤抖。
  雅罗米尔意识到,此刻正对他讲话的这个女人始终都爱着他,从来没有躲避他,从
来没有让他感到害怕或忌妒。
  “我不漂亮,母亲。你才漂亮!你看上去真年轻!”
  玛曼听到儿子的话,高兴得真想哭泣。“你真的觉得我漂亮吗?可你长得太象我了!
你从来不想听这个。但你确实长得象我,我很高兴。”她抚摸他的头发,那头发又黄又
细。她吻着它。“我亲爱的!你有天使的头发!”
  雅罗米尔感到疲倦不堪。他没有力气去寻求任何别的女人。她们都离得远远的,通
向她们的道路是那样漫长无边。“实际上,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任何女人,”他说,
“除了你。你是所有女人中最美丽的。”
  玛曼哭了,亲吻他。“你还记得那个温泉疗养地吗?在那里我们一起度过了多么美
好的日子。”
  “是的,母亲。我一直都是最爱你的。”
  玛曼透过一大滴幸福的眼泪看见了这个世界。她周围的一切都消融了;一切都跳出
了形式的桎梏,一切都在跳舞欢庆。
  “这是真的吗,我最亲爱的?”
  “是的。”雅罗米尔说。他把玛曼的手按在他滚烫的手掌里,他疲倦了,太疲倦了。
  土冢已经隆起在沃尔克的棺材上,沃尔克的母亲已经在从墓地往回走。石头已经压
在兰波的棺材上,但他的母亲,据传说,让他们打开家族墓室。你看见她了吗?那个穿
着黑衣服的严厉的老妇人?她正在检查黑暗、潮湿的墓室,确信棺材是在适当的位置,
完全关严了。是的,一切都很完好。阿瑟在那里,他不会跳掉。阿瑟永远不会再逃走。
一切都很完好。
  到底将是水?不是火?
  他睁开双眼,看见一张脸俯在他上面,有着微微向后缩的下巴和纤细的黄发。这张
脸离他那么近,就好象他俯在一个平静的池塘上面望着他自己的肖像。
  不。不是火焰。他将死于水。
  他望着水里他自己的脸。突然,他看见巨大的恐怖从那张脸上掠过。这就是他最后
看见的东西。
         一九六九年六月
译后记
  景凯旋
  我国读者对于东欧文学也许并不算太陌生。早在半个世纪前,鲁迅先生及其同人就
对这块与我们相似土壤上的文学尤为关注,并在《小说月报》的《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
上作了大量翻译介绍。裴多菲,显克微支,密茨凯维奇,哈谢克,恰佩克这些东欧作家
的作品在过去岁月也早巳成为我们精神上的良师益友。这里还不算出生在布拉格的现代
派文学的两位大师卡夫卡和里尔克,他们尽管属于德语系统,但无疑却是东欧这片土地
上生长出来的,是这片土地培养了他们最初的文学情愫。然而时过境迁,这十年来我们
在向世界文学的开放过程中,对当代东欧文学的介绍和研究相对来说却冷落了不少。这
里的个中原因固然很多,但有一点似乎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当代一些东欧作家的作品
中有着某种我们怯于正视的东西。
  捷克当代作家米兰·昆德拉的作品便是如此。这不仅在于作者那特殊的经历:他19
29年出生于捷克的布尔诺,参加过捷共,当过工人,爵士音乐者,布拉格高级电影学院
的教授,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后,他的作品遭到禁止,遂于1975年移居法国;更重要的
是在于,他的作品表现了直面真实人生的勇气和良知,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精神,以及
对人的本性和处境的深刻思考。昆德拉的另外两部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和《生命
中不能承受之轻》,已经在国内出版。《生活在别处》是他的又一重要作品,这部作品
使他于1973年首次获得一项重要的外国文学奖——法国梅迪西斯奖。诚然,获奖本身从
来不是街量作品艺术高下的标准,但却无疑是一个作家文学影响和名声的标志。
  《生活在别处》是一个年轻艺术家的肖像画。昆德拉以其独到的笔触塑造出雅罗米
尔这样一个形象,描绘了这个年轻诗人充满激情而又短暂的一生,具有“发展小说”的
许多特点。就其题材而言,表现一个艺术家(或知识分子)是本世纪文学的一个重要领
域,因为展示我们这个复杂的时代也只有复杂的人物才能承担。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对
诗人创作过程的分析是微妙而精细的。创作过程当然不仅指下笔写作的过程,而且更广
义地指一个诗人的全部成长过程。用作者自己的话说,这部小说是“对我所称之为抒情
态度的一个分析。”正是在这样的创作意图下,这部书最初曾被题名为《抒情时代》。
作者所要表现和所要探究的是,人的心灵所具有的激情,它的产生和它的结果。因而这
本书又是一本现代心理小说,表现了一个诗人的艺术感觉的成长。书中每一章 节的名称
都展示了诗人生命历程的一个阶段。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他怎样读书,怎样恋
爱,以及怎样做梦等等。关于时代的全貌和他人的活动都迟到了远处,一切观察的焦点
都集中在主人公身上,并且与他的内心活动有关。有如激情的涧水,在时间的乱山碎石
中流过,两岸的景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溪流将流向沃野还是沙漠。换句话说,作者在
这里所关心的是诗人心理和精神上的发育。为了潜入到人物意识中最隐秘的角落,作者
采用了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客观意识流的叙述方式:时间与空间交织(不同时期不同地
点所发生的事常常出现在同一段叙述中),现实与梦幻交织(第二章 《泽维尔》完全是
一个梦套一个梦),情节的跳宏,思考的猝然与不连贯,故意模糊主语的陈述,这些都
使此书更接近于诗歌而不是小说。假如我们把书中这些抒情性的因素去掉,这部作品的
内容就剩不下什么了。这种形式使我们更能切近诗人的内心活动,感触到诗人的激情是
怎样产生和燃烧的。
  在一个诗人的心目中,最使他交织着复杂感情的是什么?是母亲。母亲与诗情之间
似乎有着某种最神秘的联系。诗人们常常把他心中最神怪的东西比作母亲(尽管这已是
一个用滥的比喻),而母亲对幼小诗人的成长又往往起着不可替代的影响。在本书中,
主人公雅罗米尔与他母亲玛曼之间的关系便是全书最主要的关系。他们一个是遭逢了爱
情不幸,把全部爱都转移到儿子身上的母亲,一个是生性敏感,渴望着母爱的儿子。自
雅罗米尔呱呱坠地起,他就被置于玛曼无所不在的监护眼光下。她把他幻想成古希腊英
俊的神祗阿波罗,把他呀呀学语的每句话都记在笔记本上,她带他去富有浪漫情调的温
泉疗养地旅游,在夜里一道坐在户外倾听远处河水的喧声,她第一个欣喜地发现了他的
诗歌天赋,始终鼓励他成为一个诗人。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押在了儿子身上,当她发现儿
子有了情人后,隐伏在她心中的激情便暴发为强烈的忌妒和颇费心思的计谋,极力要把
儿子拉回到自己身边。玛曼这种专制的占有性的母爱,自然合影响到雅罗米尔的性格,
他的羞怯、感伤、虚荣、脆弱、专横都和母亲身上这种最隐秘的激情有关。显然在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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