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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

_12 米兰·昆德拉(捷)
  但是,雅罗米尔在沉思着这件事。她的爱究竟值多少呢?几星期的悲哀。很好!那
么,什么样的悲哀?一点挫折。一星期的悲哀又是什么呢?毕竟,没有人能够一直悲痛。
她在早晨忧伤几分钟,晚上忧伤几分钟。加起来会有多少分钟?她的爱值多少分钟的悲
哀?他值多少分钟的悲哀?
  他试图想象他死后她的生活,平静,沉着,泰然地跨过他死亡的深渊。
  他不愿重新开始的狂暴、忌妒的谈话;他听见她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他看上去那样
苦恼;他没有回答;温柔的声音就象一贴无效的止痛膏。
  然后他站起身,开始穿衣。他已不再愤怒;她不断地问他为什么那样悲伤,他若有
所思地抚摸她的面颊代替回答;接着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打算自己去警察那里吗?”
  她原以为他们美好的作爱已经永远消除了他对她兄弟的恶意,因此他的问题使她吃
了一惊,不知作何回答。
  他再次问她(悲伤地、平静地),“你打算自己告诉警察吗?”
  她结结巴巴地说了点什么。她想对他表示异议,同时又害怕对抗。然而,她结结巴
巴说出的话的意思是清楚的,雅罗米尔说,“我懂。你不想去那里。我自己来处理它吧。”
他又抚摸了一下她的脸(怜悯地,悲伤地,失望地)。
  她困惑了,讲不出话来。他们接吻,然后他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玛曼已经出去了。当他还在睡觉那会,她已把他所有的衣服
摆在一把椅子上:衬衫,领带,裤子,外套,当然还有内裤。要除去这个二十年的习惯
是不可能的。但是那个早晨,当他看见那条折叠的淡灰色内裤,它那可笑的不成形状的
式样,开口上实际用来控制小便的钮扣,他不由得狂怒之极了。
  是的,那天早晨他起来,就象一个人起而迎接重大的、决定性的一天。他拾起内裤,
把它伸得远远地审视它;他怀着一种近于钟爱的仇恨仔细察看它。然后他咬住裤子的一
头,用手紧紧抓住另一头,使劲地一拉。他听见布撕开的声音。他把撕坏的内裤扔在地
板上。他希望母亲会看见它撂在那里。
  然后他穿上一条黄色的“教练员”,穿上玛曼为他准备的衬衫,领带,外套和裤子,
离开了家。
  他在接待室里交出身份证(这是进入国家安全局大楼的惯例),然后爬上通往三楼
的楼梯。瞧瞧他上楼的样子。他意识到了每一步!他看上去好象他肩上正扛着他的命运;
他爬楼梯仿佛他不仅是在爬向一幢楼房的更高一层,而是在爬向他自己生活的更高一层,
从那里他将可以眺望一个崭新的全景。
  所有的迹象都是吉利的;当他踏进老同学的办公室,看见他的面孔时,他就知道,
这是一个朋友的面孔;它对他微笑;它现出令人愉快的惊讶;它是使人快慰的。
  看门人的儿子说,他很高兴雅罗米尔来看望他。雅罗米尔心里漾起了极大的欢乐,
他在给他拿来的椅子上坐下。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他面对着他的老同学,就象一个意志坚
强的成年人面对着另一个成年人;平等对平等;男人对男人。
  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老朋友之间的应酬话,但对雅罗米尔来说,这只是一个愉快的
序曲,在此期间,他急切地等待着幕启。“我来看你的主要原因是,”最后他用一种严
肃的语气说,“我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我得知有个人打算就在这几小时之内逃离祖
国。我们必须设法阻止他。”
  看门人的儿子变得格外留心起来,向雅罗米尔问了几个问题。雅罗米尔迅速而准确
地回答了。
  “这是一桩很严肃的事情,”看门人的儿子说,“我本人不能处理它。”
  他领着雅罗米尔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另一间办公室,在那里他把他介绍给一位穿
着便服年纪较大的人。在看门人的儿子介绍雅罗米尔是他的一位老同学后,那个人给了
雅罗米尔一个同志式的微笑;他们叫来一个书记员作笔录;雅罗米尔不得不提供精确的
情报:姑娘的名字;她的职业和工作地点;她的年龄;她的家庭背景;她父亲,兄弟,
姐妹们的职业;她告诉他关于她兄弟打算叛逃的确切时间与日期;她兄弟是什么样的人;
雅罗米尔对他有何了解。
  雅罗米尔说他知道得很多,因为姑娘经常谈到他。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认为这
件事十分重要,匆匆忙忙地赶来告诉他们,把他们看作他的同志和同胞。姑娘的兄弟仇
恨我们的社会制度。这是多么不幸!他来自一个下层的贫苦家庭,但因为他曾经给一个
资产阶级政客当过司机,现在心甘情愿成了那些谋叛国的人的工具。是的,他可以完全
肯定地这样说,因为姑娘曾把她兄弟的观点十分清楚地转告过他。据她说,他很乐意枪
毙共产党员。人们完全可以想象这种人——他唯一阴谋目标就是破坏社会主义——一旦
通过边境会干些什么。
  三个人用简洁有力的平淡语气向书记员口授了这一陈述,那位年纪较大的官员告诉
雅罗米尔的朋友,赶快去做必要的安排。看门人的儿子冲出去后,这位官员对雅罗米尔
的帮助表示感谢。他告诉他,如果全国人民都象他一样警惕,社会主义祖国就会不可战
胜。他说,他希望他们的见面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一定知道我们的祖国有多少敌人,”
这人说,“你长期和大学里的学生在一起,毫无疑问你认识许多文人。当然,他们大多
数都是诚实的人,但他们中也有不少捣乱分子。”
  雅罗米尔钦敬地望着警察的脸。在他看来,这张脸很美,纵横交织的深深皱纹证明
了一个毫不妥协,精力充沛的生活。是的,雅罗米尔也希望他们的见面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很高兴能尽微力。他知道他的立场是什么。
  他们握着手,朝对方微笑。
  带着印在他脑子里的微笑(一个真正的人的美好、起皱的微笑),雅罗米尔离开了
警察总局。他在通往人行道的那段台阶上面停了一会儿。一个晴朗严寒的早晨笼罩在城
市屋顶的上方。他吸了一口冷空气,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活力,差一点要唱起来。
  他首先想径直回家,坐在他的桌前写诗。但走了几步他便停下来;他不想独自一人。
他觉得在过去那一小时内,他的容颜已变得坚强起来,步伐更加坚定,声音更加果断。
他希望让人看见他新的化身。他经过大学,对每一个认识的人讲话。没有人谈论他看上
去与平常有什么不同,但是太阳仍然在照耀,一首未写的诗仍然在房顶上翱翔。他回到
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满了几张纸,但对写出的东西并不满意。
  于是他放下笔,沉缅于白日梦中;他梦见一道神秘的门槛,青年人要想成为成年男
人必须跨过这道门槛;他知道这道门槛的名字:它的名字不是爱情,而是责任。要写有
关责任的诗是很难的。这个词能唤起什么意象呢?但是雅罗米尔觉得,正是这个严厉、
刻板的词可以唤起新的、意想不到的意象。毕竟,他写的责任与这个词的旧的含义不同,
不是由外部的权力强加的,而是人们为自己创造,自由选择的责任,这种责任是自愿的,
体现了人类的勇敢和尊严。
  这些想法使雅罗米尔热情洋溢,它们帮助他勾勒出一幅崭新的自画像。他再一次渴
望让人看见这个新的变形,于是匆匆奔向红头发姑娘的住处。又是快六点了,她应该早
就回到了家。但她的房东告诉他,她上班还没有回来。房东说,大约半小时前有两个男
人一直在找她,他也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雅罗米尔要消磨时间,他在红头发姑娘住的那条街上来回漫步。过了一会儿,他注
意到有两个男人似乎也在踱来踱去。他心想他们也许正是房东提到的那两个人;然后他
看见姑娘从街对面走来。他不想让她看见他,于是他迅速闪进一个黑暗的门洞,瞧着她
轻快地走向那幢楼房,消失在里面。他感到不自在,也不敢动。接着他看见那两个男人
紧跟在她后面。几分钟后,他们三个人都出来了;这时他才注意到一辆汽车停放在离大
门几步远处;那两个男人和姑娘爬进汽车,然后开走了。
  雅罗米尔明白了,这两个温文尔雅的人多半是警察;但除了一种冰冷的恐惧感,他
还感到惊奇,他这天早上的行为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行动,它使一连串真正的事件调动
起来。
  第二天,他匆匆赶到姑娘的房子,以便她刚一下班回来就截住她。但是房东告诉他,
自那两个男人把她带走以后,这位年轻姑娘还没有回来。
  他心慌意乱。第二天一早他又去警察总局。看门人的儿子仍然显得很亲热,热情地
握住他的手,笑语吟吟。当雅罗米尔询问他的女友为何还没有回家时,他告诉他不要着
急。“你使我们跟踪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得把那些病菌摆在放大镜下面。”他带着一
种暖昧的微笑说。
  雅罗米尔再一次走出警察总局大楼,步入一个晴朗严寒的早晨;他再一次吸了一口
冷空气,感到浑身充满了命运感。然而,有一样与前一天不同。现在他想到,由于他那
个决定性的行为,他已经步入了悲剧的领域。
  是的,当他走下通往大街的那段长长的台阶时,他正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我已经步
入了悲剧的领域。他朋友那句笑里藏刀的话,我们得把那些病菌摆在放大镜下面,激起
了他的想象。他意识到他的女友现在正落在一帮陌生男人的手中,任凭他们摆布,她正
处在危险之中,持续几天的审讯肯定不是闹着玩的事。他也回忆起他的朋友跟他讲过的
有关那位黑头发犹太人的事,有关他工作中更冷酷无情方面的事。所有这些念头和想象
以一种甜蜜、芬芳和庄严的物质充满了他,以致他觉得自己变得愈来愈大,象是一个有
生命的悲哀的纪念碑,大步穿过了街道。
  他心想,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两天前费力写的那首诗为什么没有价值。两天前他还
没有理解自己的行为。两天前他还想写有关责任的诗。可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责任的
庄严产生于爱情血淋淋的、劈开的头!
  雅罗米尔走在街上,被自己的命运弄得很茫然。后来他回到家,发现一封信。特此
邀请你下周某某日来见一些我想你会觉得趣味相投的人。信的署名是那位拍片姑娘。
  尽管这个邀请并没有任何明确的允诺,雅罗米尔仍然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它证明了
这个漂亮的拍片姑娘并不是一个失去的机会,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一个奇特的念头
掠过他的头脑,这封信在这一天来到,在他第一次完全明白了他悲剧的境遇的这一天,
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显然,这一切都有着某种更深沉的意义。他内心充满一种模糊的、
令人鼓舞的感觉,他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已经终于使他有资格泰然自若地凝视黑头发拍
片姑娘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怀着男子汉的自信心参加她的聚会。
  他的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他的头脑里充满了诗歌,他在桌前坐下。不,爱情
和责任不是两个对立的概念,他对自己说。那是用一种曲解的、旧的方式来看待这个问
题。要么爱情要么责任,要么爱情要么革命,——不,不,没有这样的两难处境。他并
不是因为爱情对他无足轻重才使他的女友面临危险——恰恰相反,他想实现一个人们会
比以前更加相爱的世界。是的,事情正是如此。雅罗米尔使他情人的安全遭受危险,正
是因为他爱她胜过其他男人爱他们的女人;正是因为他知道,爱情和洋溢着纯洁感情的
光明的新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为了未来的世界牺牲一个具体的、充满生气的女人
(红头发,矫小,健谈,有雀斑的脸)是可怕的。这种牺牲,是我们时代唯一真正的悲
剧,是值得写出一首伟大诗歌的!
  他坐在桌前写作,在房间里踱步,他觉得他正在创作的这首诗是他所有诗歌中最伟
大的一首。
  这是一个心醉神迷的夜晚,比他能够想象的所有爱情的夜晚还要迷人;这是一个神
奇的夜晚,尽管他独自一人在他童年时代的旧房间里。玛曼在隔壁。雅罗米尔已经完全
忘记了他一直在生她的气。事实上,当她敲门问他在干什么时,他对她很温柔地讲话。
他解释说他需要安静和集中精力。“我正在写我一生中最伟大的诗。”他说。玛曼笑了
(母亲的微笑,善于接受、富有同情的微笑),让他处在安静中。
  最后他上床睡觉。他突然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女友肯定正被一群男人围住—
—警察,审讯员,看守。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她。观看她换上囚衣,透过单人牢房
的窗子窥视她坐在桶上小便。
  实际上,他并不真的相信这些极端可能性的真实(他们多半只是录下她的口供,然
后就会放她走)。但是幻想却不能控制住;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她坐在单人牢房里,由
一个陌生男人看守着,审讯员脱掉她的衣服。有件事使他困惑:这些幻想竟然没有激起
丝毫的忌妒!
  你必须属于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济慈的叫声穿过了多少岁月在回
响。为什么雅罗米尔应该忌妒呢?红头发姑娘现在比以前更加属于他:她的命运是他的
创造;当她朝桶里小便时,正是他的眼睛在瞧着她;当看守粗暴地对待她时,正是他的
手在抚摸她;她是他的牺牲品,他的创造品;她是他的,他的,整个属于他的!
  雅罗米尔不再忌妒,这个晚上,他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沉沉入睡了。
第六章 中年男人
  我们故事的第一章 包括了雅罗米尔生活中的十五年,而第五章 尽管篇幅一样长,却
仅仅包括了一年。在这本书里,时间流动的速度刚好与真实生活相反:随着岁月的流逝,
速度反而慢了下来。
  这是因为我们是从一个了望台来观察雅罗米尔的故事,这个了望台是我们在他临死
的时候建立起来的。对我们来说,他的童年在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月份和年头难以察觉
地融合在一起。随着他和他母亲从朦胧的地平线上出现,朝着我们的了望台愈走愈近,
一切都渐渐变得清晰了,有如一幅高度写实的绘画,在每一片叶子上表现出每一条叶脉。
  正如你的生活是由你选择的那种职业和婚姻所决定、我们的小说也是由我们了望台
的角度所限定:我们能够完全看见雅罗米尔和他母亲,而其他人物只有当他们出现在这
两个主角面前时我们才能瞥见他们。我们选择了这个方法正如你选择了你的命运,你我
的选择都同样是不可改变的。
  然而,每一个人都遗憾他不能过其他的生活。你也会想过一过你所有未实现的可能
性,你所有可能的生活。(啊,做不到的泽维尔!)我们的书就象你一样。它也渴望成
为它本来可能成为的所有其它小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幻想着建立其它的了望台。在那位画家的生活中间,或者在
看门人儿子的生活里,或者在红头发姑娘的生活里竖立起一个了望台怎么样?毕竟,我
们对这些人真正知道些什么?我们知道的几乎不比雅罗米尔这个傻瓜更多,他对任何人
都知道得极少。如果我们追随看门人儿子的生涯,雅罗米尔只是在有关一个诗人和老同
学的短暂插曲中出现一两次,那它会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或者我们可以追随那位画家
的故事,最终得知他对他亲爱的玛曼的真正想法,他曾经用她的肚皮作为一块画布。
  人不能跳出他的生活,但小说也许有更多的自由。假设我们匆匆地、悄悄地拆除我
们的了望台,把它移到别处,至少暂时移开怎么样呢?也许我们可以把它移一段很长,
很长的路,远于雅罗米尔的死!也许一直移到这里,移到今天,已经几乎没有人(他母
亲几年前也去世了)还记得雅罗米尔。
  天哪!想象一下把一个了望台建造得如此之近!也许顺便访问一下曾与雅罗米尔一
起坐在警察礼堂讲台上的所有诗人!他们那时朗诵的诗歌在哪里?没有人再回忆这些诗
歌,作者本人将会否认写过它们。因为他们感到害臊,每一个人都感到害臊……
  那个遥远的时期实际上留下了些什么呢?今天,人们把那些日子视为一个政治审讯;
迫害,禁书和合法谋杀的时代。我们这些还记得的人必须作证:它不仅是一个恐怖的时
代,而且是一个抒情的时代,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的时代。那堵人们被囚禁在后面
的墙是由诗歌筑成的。在墙的前面还有舞蹈。不,不是死的舞蹈!而是一个天真的舞蹈。
天真伴随着血腥的微笑。
  你说,那是一个蹩脚的抒情时代吗?不完全是!带着信奉者的盲目眼光描写那个时
代的小说家,制造出虚假的、不成功的作品。但同样盲目地与那个时代结合在一起的诗
人,却常常留下美好的诗歌。如我们前面所提到的,通过诗歌的魔力,一切陈述都变成
了真理,只要这些陈述是依靠激情的力量。诗人们显然深深地感到他们的激情郁积着,
燃烧着。他们火热感情的蒸气在天上蔓延开来,象一道彩虹,一道横跨监狱高墙的美丽
彩虹……
  但是不,让我们不要把我们的了望台建造在今天。我们并不关心描写过去,不关心
在愈来愈多的镜子里捕捉它的形象。我们选择那个时代并不是因为我们对它本身感兴趣,
而是因为那个时代似乎提供了一个捕捉兰波和莱蒙托夫、抒情和青春的绝妙的圈套。如
果不是捕捉一个英雄的圈套,小说又是什么呢?让对那个.时代的描写见鬼去吧!我们只
对一个年轻的诗人感兴趣!
  因此,我们称做雅罗米尔的那个年轻人决不能完全脱离我们的视界。是的,让我们
暂时离开我们的小说,让我们把我们的了望台移到雅罗米尔生命的尽头,把它安在由截
然不同的材料构成的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心里。但我们别把它再往前安在雅罗米尔死后
三年之外,在这个时间内,雅罗米尔还没有被完全忘记。让我们制作一个章节,这一章 
节将与故事的剩下部分有关,就象一个小宾馆与一座乡村庄园的关系。
  这个宾馆就在这座庄园的另一头。是一幢自成一体,独立于主要房屋的建筑。它可
能已经转租出去,庄园的住户没有它也完全可以过得很好。可是,在夏日的一天。厨房
里的气味和人们的说话声从庄园漂进了宾馆开着的窗户……
  让我们假设这个宾馆的角色由一个男人的公寓房间来扮演:一个有装衣服壁橱的门
厅,一间有着纤尘不染的浴缸的洗澡间,一个到处放着脏碟子的小厨房,一间同时用作
起居室和卧室的大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宽沙发,一面大镜子,四面墙都是书架,几幅装
了框的绘画(古代油画和雕刻的复制品),两把扶手椅之间有一张咖啡桌,一个面朝屋
顶和烟囱的窗户。
  这是春天的一个傍晚。房间的主人刚回到家。他打开旅行袋,取出一条折皱的工装
裤,把它挂在壁橱里。然后他走进里屋,打开窗户,凉爽的新鲜空气漂进房间;这人走
进浴室,打开浴缸上面的热水龙头,开始脱衣,满意地审视自己的身躯;他已有四十多
岁,但自从他开始干体力活起,他一直都感到身体状况很好;他的头脑好象更加虚弱,
可他的胳膊和大腿却变得更加强壮。
  他在浴缸里伸长四肢,把一块木板横放在浴缸上,用作临时凑合的桌子。几本书摆
在他面前的木板上(对古希腊和古罗马作者的离奇的兴趣!);他愉快地泡在热水中,
沉浸在书本里。
  蓦然,门铃响了。一声短的,两声长的,停了一会儿,又是一声短的。
  他不喜欢被不速之客打搅,为此他同他的朋友和情人还安排了一套信号。但是,这
是谁的信号呢?
  也许他逐渐变老了,记忆力正在消失,他懊丧地想。
  “等一会儿!”他叫道,从浴缸里出来,不慌不忙地擦干身子,穿上浴衣,把门打
开。
  一位穿着厚厚冬大衣的姑娘站在门外。
  他马上认出了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把我放了。”她说。
  “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我在等你下班回来。”
  他帮她脱掉大衣——厚厚的、褐色的,破旧的——把它挂在衣架上。他注意到她身
上穿的正是她最后一次看望他时穿的那套衣服,同样的外套,同样的冬大衣。三年前的
一个冬天似乎给这个春天的下午抛来一股寒气。
  姑娘也很惊异地发现房间没有改变,而在这期间,她的生活中已发生了多少变化。
“这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她说。
  “是的,是这样。”
  他指了指她最喜欢的那把椅子。当她刚一舒适地坐定,他就连珠炮般地向她发问。
你饿吗?你确实不想让我给你准备份三明治吗?你从这里准备去哪儿?你打算回家吗?
  她告诉他,她的确准备回家,她已经走到了火车站,但还是决定回来先见他一面。
  他仍旧穿着浴衣。“请原谅,”他说,“让我穿些衣服。”他走到门厅,把背后的
门关上。在他穿衣之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当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时,他解
释说发生了一件事,他不能在当晚去看她。
  他对坐在他房间里的那位姑娘没有任何义务;然而,他还是不想让她无意中听到他
的谈话,因此他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在他讲话时,他一直望着衣架上那件破旧的褐
色大衣。它使空气中充满了怀旧的音乐声。
  自从他最后一次看见她已经过去三年了,而他们认识已经有五年了。他认识许多更
迷人的女人,但这个姑娘却具有一些罕见的品质。他认识她时,她大约十七岁,坦率得
逗人,性欲很强。她渴望使他幸福;在十五分钟内她就明白了他忌讳谈爱情,他没有作
任何解释,她就顺从了,只在他明确要她来时才来看望他(几乎每个月不到一次)。
  他毫不掩饰他对同性恋女人的偏爱;在一次性交的放纵中,姑娘在他耳边悄声说,
她曾在一个浴场如何引诱了一个陌生女人,接着描述了她们怎样作爱。这个故事使他感
到愉快,在意识到这是不大可能的事时,他被姑娘想取悦于他的多情感动了。并非所有
姑娘的爱情业绩都是有想象力的。她把他介绍给她的一些女朋友,她鼓励并组织了一系
列愉快的性爱的娱乐活动。
  她明白她的中年情人不但不要求忠贞,而且如果他的情妇在别处卷入更为认真的爱
情事件,他会感到更加安全。因此她天真轻率地以叙述她目前和过去的恋爱来款待他,
他觉得这些恋爱有趣而娱人。
  此刻,她正坐在扶手椅里(这个男人在此期间已穿上一条宽松裤和一件毛衣)。她
说,“我刚离开监狱时,看见了许多马。”
  “马?什么马?”
  她解释说,早晨,当她刚跨出监狱大门时,一些人骑在马上正好驰过。他们高高地
坐在马鞍上,仿佛他们从这些动物身上长出来,形成了一个超人的怪物。姑娘感到自己
渺小,微不足道。在她头的上方,她听见了喷鼻声和大笑声,吓得她紧紧靠在监狱的墙
上。
  “从那儿出来后你到哪里去了?”
  她去了电车站。太阳变得很暖和,她感到穿着厚大衣很不舒服。过路人的注视使她
感到窘迫,担心电车会很拥挤,人人都会张嘴凝视她。很幸运,电车站除了一个老妇人
什么人也没有。发现只有一位老妇人在那里,这真是福气。
  “于是你决定先来看我?”
  责任要求她应先回家去看望她的父母。她已经去了火车站,在售票窗前排上队,但
轮到她时,她却跑开了。一想到回家她就感到沮丧。她饿了,买了一份色拉三明治。她
坐在公园里,一直等到四点钟,她知道他在这个时间会下班回家。
  “我很高兴你先来这里。你来真是太好了。”他说。
  “你记得,”他顿了一顿又说,“你还记得你说的话吗?你说你一辈子都不想再见
到我?”
  “这不是事实,”姑娘说。
  “是的,是事实。”他微笑说。
  “不,不是!”
  这当然是事实。三年前的那天她来见他时,他打开了酒橱,想要倒点白兰地。姑娘
摇着头说。“不,不要给我倒,我决不会再在你的房间里喝任何东西。”
  他很惊异。姑娘继续说,“我不会再来看你了。今天我来这里正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他仍然显得很惊异。她告诉他,她真的爱上了她对他讲过的那个年轻人,她已决定
不再欺骗他了。她来请求她的中年朋友同情她的处境,希望他不会生气。
  尽管这位中年男人喜欢多姿多彩的性爱生活,但他基本上还是具有田园诗般的气质,
重视他冒险中一定的宁静和秩序。的确,这位姑娘不过是在他爱情群星中闪烁的一颗羞
怯的小星,但即使是一颗星星突然脱离了它在天空中固有的位置,也会给天上的和谐带
来不受欢迎的紊乱。
  而且,他感到没有被理解,受到了伤害。姑娘有一个爱她的小伙子,他难道不是真
正地感到高兴吗?不正是他要她告诉他有关那个年轻人的一切,不正是他给她出主意怎
样赢得那个年轻人的爱吗?事实上,那位年轻的情郎使他感到如此逗趣,以至他甚至把
那家伙写给姑娘的诗歌保存了下来。他觉得这些诗人令人恶心,但他对它们感兴趣,正
如他对他周围正在崛起的世界感兴趣一样,他从温暖舒适的浴缸里观察着这个世界。
  他愿意用他所能聚集的一切玩世不恭的仁慈保护这对年轻的恋人,姑娘的突然决定
象十足的忘恩负义使他受到冲击。他发现很难控制自己不让姑娘看出他的愤怒。看到他
脸上的不悦,她讲了许多话来替她的决定辩护;她反复声明,她真诚地爱她的小伙子,
决心对他绝对忠实。
  而此刻,三年后她又来到这里,坐在同样的椅子里,穿着同样的衣服,告诉他,她
从来没有说过这类话!
  她没有在说谎。她属于那些少有的人,他们分不清事实和愿望,把他们合乎道德的
希望误认为是事实。当然,她完全记得她对自己的中年朋友说过的话;但是当她意识到
她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时,她就拒绝回忆真实存在的事实。
  当然她记得:那天下午,她同她的中年伙伴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一点,超过了她的
打算,因此未能赶上与那位年轻人的约会。小伙子觉得受了极大的侮慢,她意识到只有
一个同样极其严重的借口才能平息他的愤怒。因此地编造出同一个想叛离祖国的兄弟待
了一下午的故事。自然,她不可能想到年轻的情人会催促她向警察告发她的兄弟。
  于是就在第二天,她一下班就跑到她的中年朋友那里去讨主教她怎样对那年轻人描
述这场大吵大闹。他还建议,她应该让那家伙感到,他间接地成了她家的救星,因为如
果没有他决定性的影响,她兄弟本来会实行他那愚蠢的计划,并且无疑会在边境被抓住,
或者甚至会被边防哨兵击毙。
  “你同那个年轻人的谈话结果到底怎样?”
  “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刚从你这里回去,他们就逮捕我了。他们正在我房子前面
等着我。”
  “结果你再也没有机会同他谈一谈?”
  “没有。”
  “但他们肯定已告诉了你,他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你真的不知道?”中年男人吃惊地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姑娘回答,耸了耸肩,仿佛表示她也不关心。
  “他死了,”男人说,“他们把你带走后不久他就死了。”
  姑娘的确不知道这事。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听见了那个年轻人哀怜的话语,他曾
想把爱情和死亡放在同一个天平上。
  “他自杀的吗?”她用一种温和的声音问,听起来似乎愿意马上原谅。
  男人笑了。“噢,不,一点也不是这样。他只是生了病,随后就死了。他的母亲搬
走了。你在那幢旧别墅里再也不会找到他们的一点痕迹。不过在公墓里却有了一块很大
的黑色墓碑。就象一位伟大作家的墓碑。这里埋葬着一位诗人……这是他母亲刻在石头
上的话。在他的名字下面,他们还刻下了你给我看过的那首墓志铭,那首愿意死于烈火
的墓志铭。”
  他们陷入了沉默。姑娘在思索着这个事实,那位年轻人并没有自杀,而是死得很平
常。甚至他的死都在背弃她。不,从监狱出来后她就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但是她没有考
虑到他已不再活着的可能性。如果他已不存在了,那么她三年囚禁的根由也就不复存在
了,一切都变成了一场噩梦,毫无意义,纯属虚幻。
  “吃点晚饭好吗?”他问,“来帮我一下。”
  他们走进厨房,切了一些面包,做了火腿和色拉三明治,开了一听沙丁鱼罐头,找
了一瓶酒。
  这是他们过去一直遵循的程序。对姑娘来说,知道这种固定的生活始终在等待着她,
毫无变化,未被搅乱,她仍然可以很快进入它,这是一种令人安慰的感觉。此时此刻,
她觉得这是她所知道的最美好的一点生活。
  最美好?为什么?
  这是一部分十分安全的生活。这个男人对她很好,从来不要求什么;她没有什么要
感到内疚和负责的;跟他在一起,她总是很安全;这是当人们暂时摆脱自己的命运时所
感到的那种安全;她就象剧中的一个人物那样安全,当第一幕结束时,有一个休息时间;
其他人物也摘下他们的面具,变成在随便交谈的普通人。
  这位中年男人很久以来就觉得自己处在他生活的戏剧之外;战争一开始,他同他年
轻的妻子一道逃到英国,当了一名飞行员与德国人作战,在一次对伦敦的空袭中他失去
了他的妻子。回国后,他决定留在军队里服役,与雅罗米尔决定学习政治学正好是同一
个时候,但他的上级认为他与资本主义英国的关系太密切,他在政治上不很可靠,不能
在人民的军队里服役。于是,他到了一家工厂干活,他背弃了历史以及它富有戏剧性的
表演,背弃了他自己的命运。他完全把精力集中在自己身上,集中在不负责任的寻欢作
乐中和他的书本中。
  三年前姑娘来向他告别,因为他只为她提供了一个插曲,而那个年轻人却要为她提
供一生。此刻她正在这里用力咀嚼火腿三明治,呷酒,很高兴她的中年朋友自愿给她提
供幕间休息,渐渐地把自己裹在幸福的安宁中。
  她得到休息了,很想谈谈话。
  空盘子里只剩下面包屑,酒瓶也空了一半,她详细叙述了她在监狱里的经历,谈到
同狱囚犯和看守,语气是那样漫不经心,毫无悲悯。如同她的习惯,她详尽讲述了她觉
得有兴趣的细节,用一种缺乏逻辑但令人愉快的叙述流把这些细节连接起来。
  可这次她谈话的方式有点奇怪。通常,她的谈话虽是天真地兜着圈子,但最终仍然
指向事情的核心,然而。这一次,她的话始终围绕着核心转,仿佛想隐藏它。
  但是这核心是什么呢?中年男人终于明白了。他问,“你的兄弟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他们放了他吗?”
  “没有……”
  现在他才明白,姑娘为什么从售票口跑开,她为什么这样害怕回家。她不仅是一个
无辜的受害者,她还是一个给她兄弟和她全家带来灾难的罪人。他可以想象审讯员为了
强迫她招供而使用的那些手段,为了逃避那些折磨她的人,她是怎样使自己纠缠在一个
新的,更有破坏性的怀疑的圈套里。她怎么才能向她的家庭解释,不是她告发了她的兄
弟,而是某个神秘的甚至已不再活在人世的年轻人?
  姑娘沉默不语,她的中年朋友不禁产生了一阵怜悯。“今天不要回家。等一等。你
有足够的时间。你得把这一切仔细想一想。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留在我这里。”
  他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他没有抚摸她,他只是轻轻地,温存地用手按着她的皮肤。
  这个动作是那样爱怜,姑娘顿时热泪盈眶。
  自从妻子死后(他非常爱她),他对女人的眼泪就不在意。他怕它们就象怕女人再
会迫使他积极加入她们生活戏剧的危险一样。他把眼泪看作是竭力想诱捕他,把他从自
己非命运的田园诗般状态中拖出来的触须,他憎恶地躲开它们。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手掌一接触到湿漉漉的眼泪时就吃了一惊的原因。他甚至更加吃
惊地发现,此刻自己完全无能为力抵抗它们令人肠断的力量。这一次,他知道它们不是
冲着他洒下的爱情眼泪,它们不是欺骗、不是敲诈,也不是卖弄。它们是纯洁单纯的,
从姑娘眼里自然而然地流下来,就象悲哀或欢乐从一个人身上不易觉察地显露出来一样。
他没有防护物来挡住它们的天真单纯,他的灵魂深深地感动了。
  他想到他与这位姑娘交往的整个期间,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对方。他们总是替对方
着想,给对方短暂的快乐。他们是满足的。没有必要责备。在姑娘被捕的时候,他曾尽
了一切可能去解救她,从中他得到了特别的满足。
  他把她从椅子里扶起来,用手指擦着她淌满泪水的脸,温柔地搂抱她。
  在舞台侧面某处,在三年前我们离开的一个故事里,死亡一直在不耐烦地等待着。
此刻,死亡的骸骨正投射出一个长长的阴影,落到中年男人和他年轻伴侣的场景上,突
然的黑暗使这间暖和舒适的房间感到了寒冷。
  男人正温柔地抱着她,但她却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他怀里。
  这种蜷缩意味着什么?
  她在把自己交给他。她已把自己置于他的怀里,愿意留在那儿。
  但是蜷缩意昧着她没有对他开放!她已交出自己,但她仍保持着封闭。她的双肩耸
在一起以便掩住胸部,她的头没有转向他的头,而是靠在他的胸口上。她正窥视着他毛
衣的黑暗处。她把自己安全地密封起来交给他,在他的拥抱中得到保护,就象在一个钢
制保险箱里。
  他抬起她低着的、泪湿的脸,开始亲吻她。他是出于同情而不是肉欲的刺激,但这
种情形常常产生一连串无意识的、很难逃避的反应。他试图用他的舌头撬开她的嘴,但
没有成功;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拒绝回报。
  真奇怪,他愈是不能从她那里得到回应,淹没了他的同情浪潮就愈是强烈,他开始
意识到,在他怀中这位姑娘的心灵已经从她躯体里抽出去了。这个血淋淋切除的创伤还
没有愈合。
  他摸着她可怜的、骨瘦如柴的身子。降临的黑暗抹掉了所有明显的轮廓,使他俩的
身体失去了界限和外形,他同情的浪潮越发增强了,与此同时,他的躯壳内感到他已能
够从肉体上爱她了!
  这是完全出乎意外的。他没有肉欲而感到了肉欲,他由于兴奋而产生了兴奋!也许
这仅仅是纯粹的仁慈,由于某种神秘的变质而转成了肉体的觉醒。
  这个兴奋来得如此突然,不可思议,他浑身都充满了激情。他急切地抚摸她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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