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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

_10 米兰·昆德拉(捷)
它正是抒情气质的精髓部分,它实际上给抒情诗人下了定义:凡是把自己的自画像展示
给世界,希望由于他的诗而突出在画面上的那些脸会受到爱戴和祟拜的人,就是诗人。
  我的心灵是一朵奇葩,散发出奇妙而能嗅到的芳香。我富有才能,甚至也许是天才。
伊希·沃尔克在他的日记中写道,雅罗米尔对不负责任的报纸编辑很反感,他挑选了几
首诗,把它们寄给一家很有声望的文学杂志。多么幸福啊!两周后他收到一封短笺,信
中说他的诗被认为很有前途,并邀请他拜访编辑室他为这次访问做了细致的准备,就象
当初他为了与一个女孩约会反复练习一样。他决心要以最深刻的语言感向编辑们“引见”
自己。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说明他的身份。作为一名诗人和男人他是谁,他的梦想,他的
出身,他的爱,他的恨是什么?他拿起纸笔,把他的一些看法,观点,发展阶段写下来。
于是,一天,他敲开了那个门,走了进去。
  一位戴眼镜的瘦小男人坐在桌子后面,问他有何贵干。雅罗米尔作了自我介绍。这
位编辑再次问他有什么事。雅罗米尔更加大声,清楚地重复了他的名字。编辑说认识雅
罗米尔很高兴,但他还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事。雅罗米尔解释说,他给杂志寄了一些
诗歌,他被邀请来作一次访问。编辑说,诗歌是由他的一位同事在处理,他这会儿出去
了。雅罗米尔回答,这太遗憾了,因为他很想知道,他的诗排定在什么时候发表。
  这位编辑不耐烦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雅罗米尔的胳膊,把他领到一个大橱
柜前,他打开橱柜,让雅罗米尔看堆满了架子的一堆堆稿子。“我亲爱的同志”。他说,
“我们平均每天要收到十二个新作者的诗。加起来一年有多少?”
  “我不知道。”当编辑敦促雅罗米尔猜一猜时,他窘迫地咕哝道。
  “每年共有四千三百八十个新诗人。你想出围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雅罗米尔说。
  “那就坚持写下去。”编辑说,“我肯定我们迟早会开始输出诗人。其它国家输出
技工,工程师或者小麦,煤炭,但我们最有价值的出口是诗人。捷克诗人可以给予发展
中国家宝贵的支援。作为我们诗人的回报,我们将得到电器设备或者香蕉。”
  几天后,雅罗米尔的母亲告诉他,看门人的儿子曾在家里一直等他。“他说,你应
该去警察总局看他。他要我告诉你,他祝贺你的诗歌。”
  雅罗米尔兴奋得涨红了脸。“他真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他离开时一再强调说,‘告诉他,我祝贺他的诗歌。别忘了。”’
  “我很高兴。是的。我真的很高兴,”雅罗米尔特别强调说,“你知道,我的确是
为了象他这样的人写诗的。我不是为了某一个势利的文人写诗。毕竟,一个木匠做椅子
不是为了其他木匠,而是为了人民。”
  于是,下周的一天,他踏进了国家安全局的大楼,向接待室的武装警卫通报了自己,
等了一会儿,最后他与从楼梯上冲下来,热情迎接他的老同学握着手。他们走进他的办
公室,看门人的儿子重复说,“听着,我一点没想到我还有这样一个有名的同学!我自
言自语:是他不是他,是他,最后我对自己说,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巧合,没有象这样
的一个名字!”
  然后他把雅罗米尔领到大厅,指给他看一个大布告栏,上面有几张照片(警察训练
狗,训练武器,训练跳伞)和几份印刷通告。在所有这些中间是雅罗米尔一首诗的剪辑,
用红墨水勾出花边,它在整个布告栏中占了重要位置。
  “怎么样?”看门人的儿子问。雅罗米尔没说什么,但心里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
看见自己的一首诗独立存在。
  看门人的儿子拉着他的手,领他回到办公室。“我敢说你不会想到,我们这种人也
读诗。”他笑道。
  “为什么不会?”雅罗米尔说,想到他的诗不是受到老处女们的赞扬,而是受到屁
股上挎着左轮枪的男人们的欣赏,这给了他非常深的印象。“为什么不会?今天的警官
与资产阶级时期穿着警察服的凶手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你也许在认为,警察的工作与诗歌不相容,可是你错了。”看门人的儿子沉思地
说。
  雅罗米尔详尽地阐述了这个思想。“说到底,今天的诗人也不同于过去的类型。他
们不是被宠坏了的、狂妄的奶油小生。”
  看门人的儿子接着说,“我们这一行是很无情的——让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它会
有多么无情——但偶尔我们也欣赏一下精美的东西。否则,有时人们对他在一天工作中
不得不忍受的事也几乎忍受不了。”
  然后(他的值班刚结束)他邀请雅罗米尔到街对面去喝几杯啤酒。
  “相信我,安全工作决不是轻松的事,”他们在酒馆坐下来后,看门人的儿子继续
说。他从啤酒杯里饮了一大口。“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那个犹太人吗?哎,他原来是一
个十足的下流坯,我告诉你吧。好在我们已经把他严密地关押起来了。”
  当然,雅罗米尔一点也不知道,那位领导马克思主义青年小组的黑头发男人已经被
捕。他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正在搜捕人,但他确实不知道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捕,甚
至还包括许多共产党员;许多人备受折磨,他们的罪行多半是虚构的。所以,对于朋友
的通报,他的反应仅仅是吃惊,既没有表示赞许也没有表示遣责。然而,他还是流露出
一丝同情,看门人的儿子觉得有必要坚定地说,“在我们的工作中,决没有多愁善感的
余地。”
  雅罗米尔担心他的朋友又在迷惑他,再次走在前面几步。“我为他感到难过,请不
要对此惊讶。我没有办法。但你是对的,多愁善感会使我们付出很大代价。”
  “非常大。”看门人的儿子补充说。
  “我们谁都不想要残酷。”雅罗米尔坚持说。
  “说得对。”
  “但如果我们没有勇气对那些残酷的人残酷,我们就会犯最大的残酷。”雅罗米尔
说。
  “非常对。”看门人的儿子赞同。
  “对自由的敌人没有自由可言。我知道,这是残酷的,但不得不这样。”
  “非常对,”看门人的儿子重申,“我可以告诉你许多这方面的事,但我的嘴是打
了封条的。这是我的职责。听着,我的朋友,有些事我甚至不能告诉我的妻子。连我自
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干的一些事。”
  “我明白,”雅罗米尔说,他又一次忌妒起他同学那适合于男人的职业,他的秘密,
他的妻子,甚至他对她保守秘密,她还不能反对的这个想法。他忌妒朋友真正的生活,
带有粗暴的美(或美的粗暴),不断地超越雅罗米尔的生存(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逮
捕黑头发男人,他只知道不得不这样做)。面对着一个同龄的朋友,他再次痛苦地意识
到,他还没有深入真正的生活。
  当雅罗米尔陷入在这些忌妒的沉思默想中时,看门人的儿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同时咧嘴傻笑),开始背诵贴在布告栏上的那首诗。他把整首诗记得很熟,没有遗漏
一个字。雅罗米尔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朋友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他的脸红了(意识
到朋友背诵得非常天真幼稚),但他幸福的自豪感远远胜过了他的窘迫——看门人的儿
子喜欢他的诗,并把它背下来了!因此他的诗就象他的使者和前卫,已经独立不羁地进
入了男人的世界!
  看门人的儿子用单调低沉的语调背完了这首诗。然后他说,这一年他一直都在希拉
格郊区别墅的一所专门学校学习,学校偶尔也邀请一些有趣的人来给警察学生讲话。
“我们正打算在某个星期天邀请一些诗人来参加一次专门的诗歌晚会。”
  他们又要了一次啤酒,雅罗米尔说,“这个主意真妙,让警察来安排一次诗歌晚会。”
  “警察为什么不可以?这有什么不好?”
  “完全没有,”雅罗米尔回答,“恰恰相反,警察和诗歌,诗歌和警察。也许这两
者比人们想象得还要更加紧密。”
  “肯定,为什么不?”看门人的儿子说,并表示他很乐意看到雅罗米尔也在被邀请
的诗人中间。
  雅罗米尔开始有点踌躇,但最后还是愉快地同意了。如果文学不愿向他伸出虚弱、
苍白的手,现在生活本身的结实、粗糙的手却紧紧握住了他。
  让我们把雅罗米尔的画像再留在我们面前一会儿。他正坐在看门人儿子的桌子对面,
手中拿着一杯啤酒。在他身后,遥远的地方,是他童年时代封闭的世界;在他面前,以
过去一位同学为化身,是行动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既害怕这个世界,又拼命想
进入这个世界。
  这是不成熟的基本境遇。抒情态度是对付这种境遇的一种方法:从童年时代的安全
围墙中被放逐的人渴望踏进世界,但是因为他害怕它,他就构筑了一个人工的、替代的
诗歌世界。让他的诗绕着他运行,象行星绕着太阳一样。他成为一个小小宇宙的中心,
在那里没有不相容的东西,在那里他感到象在母腹里的婴儿一样自由自在,因为一切都
是由他自己心灵里的熟悉材料建构出来的。这里,他可以获得在“外面”很难获得的一
切。伊希·沃尔克,一位羞怯的青年学生,可以带领革命群众走向街垒;这里,用残酷
的诗,纯洁的阿瑟·兰波代别人鞭打他的“小情妇”。但是,那些革命群众和那些情妇
并不是由一个敌意的、不相容的外部世界的材料建构出来的,而是诗人自己生命的组成
部分,他自己梦幻的材料,不会扰乱他为自己构造的宇宙的统一。
  伊希·奥登写过一首美丽的诗,描述一个孩子在母亲的身躯里感到很幸福,他把出
世看成是一个可伯的死亡,一个充满光线和可怖面孔的死亡。这个婴儿拼命想要回去,
回到母腹里,回到芳香的黑夜。
  不成熟的人总是渴望着他在母腹里独占的那个世界的安全与统一。他也总是对相对
的成人世界怀着焦虑(或愤怒),在这个不相容的世界里他犹如沧海之一粟。这就是为
什么年轻人都是这样热烈的一元论者,绝对的使者;这就是为什么诗人要建造他个人的
诗歌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年轻的革命者(他们的愤怒胜过焦虑)要坚持从一个单一的观
念里锻造出一个绝对的新世界;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人不能容忍妥协折中,无论是在爱
情上还是在政治上,反抗的学生面对历史激烈地叫出要么一切,要么全无,二十岁的维
克多·雨果看到他的未婚妻阿黛尔·富歇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把裙边拉得很高,露出了踝
部,他便勃然大怒。在我看来,庄重比裙子更为重要,他在一封信中申斥她,又补充说,
请重视我的话,否则谁第一个胆敢看你,我就要打这个无礼蠢货的耳光!
  成人世界听到这个庄严的威胁,哈哈大笑起来。情人踝部的暴露和人们的笑声深深
地伤害了诗人。诗人和世界之间戏剧般的斗争开始了。
  成人世界清楚地知道,“绝对”是一个错误的观念,没有任何人是伟大的,或者是
永恒的,姐姐同兄弟睡在一个房间是完全正常的。然而,雅罗米尔却感到痛苦!他的红
头发姑娘宣布说,她的兄弟要来布拉格,打算跟她一起待一个星期;她要求雅罗米尔这
期间不要去她的住所。他忍无可忍,非常生气;不可能仅仅因为“某个人”要到城里来,
就期望他把他的女友放弃整整一个星期。
  “你不公平!”红头发姑娘反驳说,“我比你小,可是我有自己的住处,我们总是
在那里见面。为什么我们不能到你家里去?”
  雅罗米尔知道姑娘是对的,因此他的愤怒不断上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他
那缺乏独立的耻辱处境,愤怒使他不顾一切,当天他就对母亲宣布(用前所未有的坚定
语气),他打算邀请年轻女友到家里,因为这里是他们可以单独相处的唯一地方。
  他们彼此多么相似,母亲和儿子!对统一与和谐的一元论时期的怀旧使他们同样着
迷。他想重新回到她那母性深处的芳香的黑夜,而她想要永远充当那个芳香的黑夜。当
她的儿子逐渐长大,玛曼竭力想象空气一样把他包围起来。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观点:她
成了一个现代艺术的信徒,她开始信仰共产主义,相信她儿子的荣誉,指责那些随波逐
流的教授的虚伪。她仍然希望象天空一样把儿子包围起来,仍然希望做儿子所做的事。
  那么,她怎么能忍受一个陌生女人不相干的躯体侵入到这个和谐的统一里?
  雅罗米尔从她脸上看到了反对,这使他更加顽强。是的,他想寻求芳香的黑夜,他
正在寻找旧日的母性世界,但是他已不再在他母亲身上寻找。相反,在寻求他失去的母
亲的过程中,他的母亲成了最大的障碍。
  她看出儿子的决心,于是她屈服了。一天晚上,红头发姑娘第一次发现她已经在雅
罗米尔的房间里;如果他俩不是那样紧张,这本来会是一个很美好的时刻;玛曼看电影
去了。可她的灵魂似乎仍然徘徊在他们的头上,在注视,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声比平常
低得多。当雅罗米尔搂抱姑娘时,他感到她的身躯冰冷,意识到最好是到此为止。因此,
他们没有象预料的那样快乐,整个晚上都在心不在焉地谈话,不断地望着那个通报玛曼
就要回来的钟摆,从雅罗米尔的房间出来后必须通过玛曼的房间,红头发姑娘强烈地表
示不愿见到她。因此在玛曼回来之前半小时她就赶紧走掉了,听任雅罗米尔处在很坏的
情绪中。
  然而,这次经历非但没有使他泄气,相反却只是使他更加坚定。他得出结论,他在
家中的地位是不堪忍受的;这不是他的家,这是他母亲的家,他仅仅是一个房客而已。
他被激得故意采取倔强的态度。他再次邀请红头发姑娘,用勉强的诙谐来迎接她,试图
以此消除第一次曾压在他们身上的紧张不安。他甚至还在桌子上放了一瓶酒,由于他俩
谁都不习惯喝酒,他们很快就喝得醉熏熏,完全可以忽视玛曼无所不在的身影了。
  那一个星期,按照雅罗米尔的希望,玛曼总是很晚才回家。事实上,她超出了他的
愿望,甚至在白天也出去,而他并没有要求她这样。这既非好意,也非让步,只是一个
抗议示威。她的流放是为了向雅罗米尔表明他的残忍,她的晚归是为了对他说:你表现
得仿佛你是这里的主人,你对待我象对待一位女仆,当我干完了一天的苦活,我甚至不
能坐下来歇口气。
  遗憾的是,当她在外面的时候,她不能很好地利用这些漫长的下午和晚上。那位曾
经对她感兴趣的同事已经厌倦了没有结果的求爱。她试图(很少成功)与一些老朋友重
新建立起联系。她到电影院去。带着病态的满足,她品尝着一个失去父母和丈夫,被儿
子赶出自己家门的女人的痛苦情感。她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望着远处银幕上两个在接
吻的陌生人,眼泪从她脸上慢慢地滚落下来。
  一天,她比往常回来的早一点,打算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面孔,不理睬儿子的问候。
她刚一走时她房间,几乎还没有关上门,这时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际。从雅罗米尔的房
间,几步开处,她听见了同女人呻吟声混杂在一起的儿子的呼呼气喘的声音。
  她木然地站在那里,接着她突然想到,她不能留在这个地方,听着爱的呻唤——这
就等于站在他们旁边盯视(此刻在她想象中,她的确看见了他们,清清楚楚),这是无
法忍受的。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完全无能时,她气得麻木,越发狂怒,因为她既不能大叫,
也不能跺脚,既不能砸坏家俱,也不能闯进去打他们;除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她什么
也不能做。
  后来,她头脑里残留的一点神志清醒的感觉与毫无知觉的狂怒混合在一起,变成一
个突然的、疯狂的灵感。当红头发姑娘在隔壁房间再次呻吟起来时,玛曼用一种充满焦
虑关心的声音叫道,“雅罗米尔,我的天哪,你的女朋友怎么了。”
  呻吟立即停止了,玛曼冲到药柜前,拿出一个小瓶子,跑回到雅罗米尔房间的门口。
她往下推门柄;门是锁上的。“我的天啊,不要这样吓我。怎么了?那个姑娘好点了吗?”
  雅罗米尔正抱着红头发姑娘的身躯,她在他怀里急得发抖。他咕噜着说,“不,没
什么……”
  “姑娘的肚子疼吗?”
  “是的……”
  “开开门,我给她吃点东西就会好一点。”玛曼说,再次推上了锁的门柄。
  “等一下。”儿子说,迅速地从姑娘身边站起来。
  “这样痛!”玛曼说,“一定很厉害?”
  “等一下。”雅罗米尔说,匆匆穿上裤子和衬衫,把一床毯子扔在姑娘身上。
  “一定是肚子,你看呢?”玛曼隔着门问。
  “是的。”雅罗米尔回答,微微打开门,伸出手去拿腹痛药。
  “你不愿让我进来吗?”玛曼说。一种疯狂驱使她走得更远;她没有让自己被推开,
而是冲进了房间。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挂在椅子上的胸罩,四处散乱的内衣。然后她看见
了姑娘。她在毯子下面抖缩,脸色苍白。仿佛真的刚经历了一次腹部绞痛。
  现在,玛曼不得不厚着脸皮干下去;她在姑娘身边坐下来。“你发生了什么事?我
刚回家就听见这样可怕的声音……可怜的人!”她摇出二十粒药放在一块方糖上。“对
这些腹部绞痛我再清楚不过了!吮一下这个,你马上就会好的……”她把这块糖举到姑
娘嘴边。姑娘的嘴唇顺从地伸出来接糖,就象它刚才顺从地伸出来接雅罗米尔的吻一样。
  玛曼在极度兴奋的愤怒下冲进儿子的房间。现在愤怒已经平息,但兴奋还在:她盯
着那张微微开启的小嘴,感到一阵强烈的欲望,想拉开姑娘身上的毯子,看看她的全裸
体。破坏由姑娘和雅罗米尔组成的那个小小的充满敌意的世界的统一;抚摸他所抚摸的
东西;认领它,占有它;把两个躯体都裹在她那空气般的拥抱中;把自己浸在他们那藏
着邪恶的裸体里(她注意到雅罗米尔的短裤撂在地板上);粗野而无知地来到他们中间,
仿佛这全都是一个腹部绞痛的问题;同他们在一起就象从前同雅罗米尔在一起时一样,
用她裸着的乳房去喂他;跨过这一暖昧无知的桥梁,进入他们的嬉戏和他们的爱情;象
天空一样笼盖着他们的裸体,与他们合为一体……
  她的激动使她感到恐惧。她建议姑娘做深呼吸,然后很快地离开了房间。
  警察总局大楼前停着一辆关闭的小公共汽车,一群诗人聚集在周围等待司机。其中
有两位警察,他们是这次诗歌晚会的组织者之一,雅罗米尔也在这群人中间。他认识几
位诗人的面孔(比如,那位白发苍苍的诗人,他曾参加过雅罗米尔学校的一次会议,朗
诵过一首关于青春的诗歌)。虽然最近一本文学杂志发表了他的五首诗,使他的羞怯多
少有点减轻,但他还是不敢对他们中任何人说话。为了以防万一,他把这本杂志插在外
衣的胸部口袋里,这使得他的半边胸脯象男人一样平坦,另外半边却象女人一样具有挑
逗性。
  驾驶员终于来了,诗人们(共有十一个,包括雅罗米尔)爬进公共汽车。开了一小
时后,车子停在令人心旷神恰的乡间,诗人们走出来,两位警官指给他们看一条河,一
个花园,一座别墅,领着他们穿过整幢大楼,教室,礼堂(欢乐的晚会很快在这里开始);
他们被迫窥视每间屋有三张床位的一排宿舍,那些修警察课程的人就住在这里(这些人
吃了一惊,跳起来立正,就象在官方视察中采用的那种夸张的军人姿态),最后诗人们
被带到指挥员的办公室。等待着他们的是一盘三明治,两瓶酒,穿军服的指挥员,而更
妙的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姑娘。他们依次与指挥员握手,咕噜着报出他们的名字。指挥
员指着那个姑娘。“这位年轻女士负责我们的电影小组。”他开始向十一位诗人解释
(与此同时,这些诗人正在依次同那位姑娘握手),人民的公安部队有自己的俱乐部,
在那里正在开展丰富的文化生活。他们有一个戏剧小组,一个合唱队,最近在这位年轻
女士的指导下又成立了一个电影小组;目前她还是电影学校的学生,她一直很乐意地在
为年轻的警察们提供帮助。他们努力给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一部高档的摄影机,最
新的照明设备,最重要的是,热情的小伙子;指挥员开玩笑地说,他不太清楚,这些热
情是因为对电影感兴趣,还是对这位年轻漂亮的电影摄制者感兴趣才激发出来的。
  同每个人握完手后,这位年轻女士对站在巨大反射器后的几位年轻人点了点头,霎
时,诗人们和指挥员便发现他们自己正在聚光灯的强光下嚼着三明治。指挥员试图进行
自然、轻松的谈话,但却不断被姑娘对摄制人员的命令打断。灯光变换了几次,终于摄
影机开始轻声地嗡嗡起来。拍电影的几分钟欢乐过去之后,指挥员对诗人们的合作表示
感谢。他看了看表说,大家已经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们了。
  “诗人同志们,请这边走,”一位组织者说,开始在一张字上念着他们的名字。诗
人们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听他的信号就齐步走向主席台。台上有一张长桌,每一把椅
子都标着诗人们的姓名座位卡。当他们坐下来时,拥挤的礼堂响起了一阵掌声。
  这是雅罗米尔第一次出现在人群面前。他心花怒放,这种陶醉感整个晚上都没有离
开过他。总而言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诗人们在他们指定的座位上坐定后,一位组
织者走到安放在长桌一端的小讲台前,向十一位诗人表示欢迎,然后介绍他们。被提到
名字的诗人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鞠躬,大厅里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雅罗米尔也鞠躬,
掌声使他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看门人的儿子正在前排向他挥手。他点头作答,
这个小小的动作全场都看见了,这给了他一种愉快的自在的感觉,因此在晚会过程中他
朝他的朋友点了好几次头,就象一个在舞台上感到完全自在、惬意的人。
  诗人们是按字母顺序坐着的,雅罗米尔发现自己正好在那位银发苍苍的诗人左边。
“我亲爱的孩子!多么叫人惊奇!前几天我在杂志上看见了你的诗。”雅罗米尔很有礼
貌地微笑,那位诗人继续说,“我决心记住你的名字。它们的确是出色的诗,我真的很
喜欢它们。”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那位组织者再次走到麦克风前,要求诗人们选
一些他们最近的作品来朗诵。
  于是,诗人们按照字母顺序一个接一个走到小讲台前,朗诵几首诗,答谢听众的掌
声,然后回到坐位上。雅罗米尔不安地等着轮到他;他担心会结巴,他担心他的声音会
颤抖,他什么都担心;他站了起来,象一个梦游者朝小讲台走去;他没有时间思考。他
开始朗诵,念了几行诗后他的信心便增强了。诗刚一念完就博得了热烈的掌声,持续时
间比他前面任何一个诗人都长。
  这个奖励增强了雅罗米尔的自信心,他更加信心十足地朗诵第二首诗。他一点也没
留意到两台巨大的反射器突然亮了,摄影机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嗡嗡响起来。他假装没有
意识到这一活动,顺畅地继续他的朗诵。他甚至还从纸上抬起眼睛,望了望昏暗的大礼
堂,而且还望了望摄影机旁边那个特殊的地点,那位年轻漂亮的制片人就站在那里。又
是一阵掌声,雅罗米尔又读了两首诗,听见摄影机的嗡嗡声,看到那拉摄制者的面孔,
鞠躬,回到他的坐位上。这时,那位白发银丝的诗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将他庄严的头向
后倾,张开双臂,紧紧搂住雅罗米尔的背。“我的朋友,你是一名诗人!你是一名诗人!”
然后由于掌声还在继续,他转向听众,低下他满是银发的头。
  第十一位诗人表演完后,组织者再次走上讲台,向每个诗人致谢,然后宣布休息片
刻,休息之后,任何听众只要有兴趣可以回来与诗人们交谈。“这部分节目不是强迫的,
是自愿的,只涉及那些感兴趣的人。”
  雅罗米尔陶醉了;人们紧握他的手,聚集在他周围;一位诗人自我介绍说他是一家
出版社的编辑,并对雅罗米尔还没有出版一本书表示惊异;他请求雅罗米尔送他一本诗
选;另一位诗人邀请他参加一个学生组织安排的一次会议。当然,看门人的儿子也紧挨
在雅罗米尔身边,向大家说明他俩从童年时代起就是好朋友。指挥员握着雅罗米尔的手
说,“看来,今天晚上的佳冠属于最年轻的诗人!”
  然后他转向其他诗人,宣布说他很遗憾,他将不能参加讨论会,因为他得去主持隔
壁马上就要开始的舞会。他微笑着打趣说,附近村庄的女孩们全都成群结队地涌向舞厅,
因为他的警察们是一群很英俊的小伙子。“不要紧,同志们,我敢肯定,这不会是你们
最后一次来这里访问。谢谢你们那些美好而鼓舞人心的诗!欢迎你们不久再来看我们!”
他同大家握手,然后离开到隔壁大厅去了,从那里已经传来了舞曲声。
  几分钟前还回响着震耳欲聋掌声的礼堂,现在却一片寂静,几乎空了。诗人们聚成
一个小圈,在讲台前面等待,对他们表演的反响还在激动着他们。一个警官走到麦克风
前宣布:“同志们,休息结束,我把发言权还给我们的贵宾。愿意参加讨论的人请坐下
来好吗?”
  诗人们回到他们的坐位上,在空荡荡的礼堂前排,大约有十个人面对着他们坐了下
来。在他们中间有看门人的儿子;那两个在汽车上陪伴诗人们的组织者,一位拄着拐杖,
有一条木腿的老人,还有几个模样不引人注意的男人,甚至还有两个女人。一个看上去
有五十岁左右(也许是办公室的秘书),另一个就是那位电影摄制者,她完成了她的拍
摄,此刻正用一双平静的大眼睛看着诗人们。隔壁欢乐的舞曲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诱
惑人,但对诗人们来说,这位漂亮女人的在场却更有意义,更令人鼓舞。坐在台上的诗
人与坐在礼堂第一排的群众人数大约相等,这两群人谨慎地互相注视,就象双方足球队
排列在场上,等待着开球。令人痛苦的沉默持续着,雅罗米尔对他这一队的能力越来越
感到不安。
  然而,雅罗米尔低估了他的同伴们。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已经历过成百次类似的场合,
因此这种讨论已经成了他们的专长。让我们也回忆一下前后的历史:这是一个讨论和开
会时代。形形色色的协会,党团组织,工人俱乐部和联谊会都在忙于组织文娱晚会,邀
请各种各样的画家,诗人,天文学家,农学家和经济学家参加会议。这类活动的组织者
们由于他们的努力而受到尊敬和奖赏,因为这个时代需要革命活动;但由于缺少革命的
障碍,这种热情就不得不引导到开会和讨论中来。而画家,诗人,农学家和经济学家们
喜欢开会,因为这样可以证明他们不仅是深奥的专家,而且是与群众生动联系在一起的
真正的革命者。
  因此诗人们非常熟悉听众们提出的问题;他们知道这些问题会按照统计法的绝对规
律反复地重现。他们知道有人一定会问:同志,你最初是怎样开始写作的?他们知道还
有人会问:你写第一首诗时多大?他们知道有人肯定会询问:你最喜爱的作家是谁?听
众中间也肯定会有人为了显示自己熟悉马克思主义而提出这样的问题:同志,你怎样理
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他们知道除了提问,听众还会劝诫他们写更多这方面的诗,关于
(1)出席讨论会的人的职业。(2)青春,(3)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活的罪恶。(4)爱
情。
  最初片刻的沉默不是由于缺乏经验造成的;相反,正是由于诗人们过分按照常规及
职业态度行事而引起的。在某种程度上,也许也应该怪罪于配合不好,因为这群诗人以
前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他们没有预先商定的开球方式、最后,那位白发如银的诗人打破
了沉默,他讲得很漂亮,令人鼓舞,十分钟的即兴演说之后,他邀请这排听众随便提他
们想到的任何问题。既然诗人们对这场比赛已热心起来,于是他们显示出口才,自动配
合得天衣无缝。他们让每个诗人都适当地表演一番,巧妙地互相赞扬,时而严肃地回答,
时而诙谐地讲一些轶事。所有基本的标准问题都恰当地提了出来,也都恰当地给予了标
准回答。(谁不会被那位白发诗人对于何时及怎么写第一首诗的回答所迷住呢?他解释
说要不是为了他的猫米基,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诗人,因为正是她激励他在五岁时创
作了第一首诗。他开始背诵这首诗,由于对面那排人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它当真,他开始
格格地笑起来,结果所有的人——诗人们和提问者——全都尽情地大笑起来。)
  预料中的劝诫也出现了。正是雅罗米尔的老同学首先站起来,发表了一番严肃的言
论。是的,诗歌晚会精彩极了,所有的诗人都是第一流的。但是,是否有人注意到,尽
管事实上呈献了三十三首诗(假定每个诗人平均三首诗),但却没有一首诗提到国家安
全力量,哪怕是间接的?有谁能真正地坚持认为,在我们的生活中,人民警察没有起到
一个至少值得我们注意和尊敬的三十三分之一的作用呢?
  接着,那位中年妇女站了起来。她说她完全赞同雅罗米尔的老同学刚才表达的意见,
但她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为什么近来很少有人写爱情?从提问者的队伍里传来一
阵压低的笑声。这位妇女继续说:毕竟,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人们也要相爱,他们会喜欢
一些描写爱情的诗。
  白发如银的诗人站起来,鞠了鞠躬,然后说,这位女士完全正确。一个社会主义者
为什么应以爱情为耻?爱情有什么过错?我是一个老人,他说,但我不怕承认,当看见
女人穿着单薄的夏装,显示出她们年轻迷人的身躯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要转过头去。
提问者的队伍怀着共谋犯罪的同情窃笑起来。老诗人继续说:我应该为这些年轻美丽的
女人献上些什么呢?我应该给她们一把系着红缎带的铁锤吗?或者当我来表示我的敬意
时,我应该带一把镰刀来插在她们的花瓶里吗?不,我献给她们玫瑰花;爱情诗就象我
们献给可爱女人的玫瑰花。
  是的,说得对,那位妇女急切地表示赞同。老诗人受到这一反响的鼓励,从他上衣
口袋里掏出一束手稿,朗诵了一首很长的爱情诗。
  是的,是的,这太美了,那位妇女激动地说。但这时,一位一直在充当这次晚会组
织者的警官站起来说,这些诗行的确很优美,但即使是一首爱情诗也应该让人们能分清,
它是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诗人写的。
  但是,社会主义爱情诗同其它爱情诗怎么能有区别呢?那位妇女问,她仍然着迷于
老诗人忧郁地低下的白发苍苍的头,着迷于他的诗歌。
  当其他人发言时,雅罗米尔保持着沉默,但他知道他一定要讲话,他觉得他的时刻
终于到了。毕竟,很早以前,远在他拜访那位画家,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新艺术和新世
界的那些日子,他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啊,又是画家,从雅罗米尔嘴里发出的又是画家的声音和话语!
  他说了些什么?在旧的资产阶级社会,爱情被金钱、社会地位以及种种偏见所严重
变形,它永远不可能成其为自身,它始终只是真正爱情的一个影子。只有在新时代,扫
除了金钱的力量和偏见的影响,才能使人成为完整的人,恢复了爱情的光辉。社会主义
的爱情诗就是这一伟大的、解放的情感的声音。
  雅罗米尔对自己的雄辩感到满意,并注意到一对平静的黑眼睛在疑视他。他觉得,
“真正爱情”和“解放的情感”这些词从他嘴里流出来,就象勇敢的船只驶进那对黑色
大眼睛的港湾。
  但当他讲完后,一个诗人讥讽地微笑说,“你真的认为你诗中的情感比亨利希·海
涅诗中的情感还要多吗?维克多·雨果的爱情对你来说似乎太卑贱了吗?你是否想告诉
我们,一个象聂鲁达[4]这样人的爱情由于金钱和偏见而变成了畸形吗?”
  [4]聂鲁达:(1834-1891),捷克十九世纪伟大诗人。
  出乎意料的一击。雅罗米尔不知所对;他脸红了,那对黑眼睛目睹了他的耻辱。
  那位中年妇女对雅罗米尔同伴的嘲弄攻击感到很高兴,她说:“同志们,你们为什
么要干预爱情?爱情永远都是一样的,谢天谢地。”
  那位组织者回答:“噢,不,同志,你错了!”
  “不,我说的不完全是这个意思,”那位诗人迅速插话,“但是,旧日爱情诗和现
代爱情诗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情感的力量和真实。”
  “那么,区别在哪里?”中年妇女问。
  “在这里:从前,爱情——甚至最祟高的爱情——总是对令人厌倦的社会生活的一
种逃避。但今天,人们的爱情却与我们的社会责任,我们的工作,我们整体的斗争紧密
地联系在一起。这就是现代爱情诗新的优越所在。”
  对面那排人表示赞同这个系统的阐述,然而,雅罗米尔突然轻蔑地大笑起来:“这
种优越,我亲爱的朋友,一点也不新。过去的伟大作家难道没有把爱情与社会斗争联系
起来吗?雪莱著名诗中的恋人都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共同献出了生命的革命者。这就是
你所说的爱情脱离了社会生活的意思吗?”
  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堪的静默。刚才,雅罗米尔还不知道怎样回答那位同行的反对意
见,现在轮到他的同行一下子语塞了,于是就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一个无法接受的印象):
在昨天和今天之间没有真正的区别,新世界实际上是一个幻觉。事实上,那位中年妇女
就又站了起来,带着急切的微笑大声说,“我们在等待,同志们。告诉我们——今天的
爱情同过去的爱情有什么区别?”
  在这关键时刻,当每个人都仓皇失措时,那位有条木腿的男人插了进来。他一直在
仔细地听着辩论,但明显表露出不耐烦。现在他费力地站起来,让自己靠在椅子上直立
着。“同志们,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他说,同排的人开始对他嚷道,这没有必要,因
为他们都非常熟悉他。“我不是向你们自我介绍,而是向诗人同志们,我们的客人。”
他反驳说。由于他明白单单介绍他的名字对诗人们来说意义不大,于是他开始简略地叙
述他的生世。他在这个地方工作了近三十年;还在科克瓦拉[5]先生的时期他就被雇用在
这里了,那位工厂主把这座别墅作为消夏之居。整个大战期间他一直都在这里,盖世太
保逮捕了科克瓦拉先生以后,把这幢房子接管过来作为娱乐中心。战后这座别墅曾交给
天主教徒,现在它属警察所有。“但是就我看到的一切来说,没有任何政府象共产党那
样关心我们劳动人民。”尽管如此,今天的一切也还不是尽如人意。“在科克瓦拉的时
期,在盖世太保时期,在天主教徒时期,公共汽车站总是在别墅对面。”那是多么方便。
他只需跨出门就到了公共汽车站。突然之间,没有任何理由,他们就把车站移到离此两
条街段的地方。他对他能想到的所有政府部门和机关提出了抗议。没有用。他用拐杖捣
着地板:“这座别墅现在应该属于劳动人民!因此请你们告诉我,为什么象我这样的一
个劳动者却不得不走两条街去赶公共汽车?”
  [5]科克瓦拉:斯洛伐克民主党人,1948年曾任副总理。
  坐在前排的人回答说(半是不耐烦,半是逗趣),他们已经给他解释过一百次,公
共汽车现在要停在那个新建的工厂前面。
  那位木腿男人回答,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建议在两个地点都设车站。
  同一排的人说,公共汽车在两条街段之内停两站,这真是废话。
  “废话”这个词触怒了木腿男人。他说,没有人有权对他这样说话。他用拐杖敲着
地板,脸气得通红。不管怎样,在两条街段的距离之间不能修两个车站,这不是事实。
他在其它交通路线上看见过有这样的车站。
  一位组织者站起来,逐字复述(显然他过去已经这样做过多少次了)捷克斯洛伐克
汽车运输部门的决议:特别禁止、公共汽车站之间近于指定的最短距离。
  那位木腿男人指出,他曾提过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为什么不把停车站设在别墅和
新厂之间呢?
  这只会使工人和警察都不方便,他们回答。
  这场争论已经进行了二十分钟,诗人们徒劳地想加入进去。对面的那排人沉浸在他
们非常熟悉的话题中;没有给诗人们一个讲话的机会。只有当木腿男人厌倦了他那些同
事的反对,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后,这场争论才告结束。在接下来的静默中,从隔壁
传来的舞曲声响彻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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