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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物之书

_2 约翰(爱)
  最奇怪的一件事是,有个声音听起来像妈妈,是其中说话声音最响亮最清晰的那一个。她从黑暗之外呼唤他。她呼唤他,对他说她还活着。
  
  醒着做梦的怪事总是在沉园附近发生得最强烈,戴维觉得很烦,就尽可能离那个稀罕物远一点儿。实际上,戴维被折腾得都想去找莫伯雷医生了,假如爸爸有空帮他约时间的话。戴维想,兴许,还是得把听见书说话的事告诉他,这两件事可能是有联系的。不过接着戴维又想起了莫伯雷医生关于妈妈的那些问题,有一次还记起了要把他"送进去"的威胁。每次戴维对他说想念妈妈的时候,莫伯雷医生就会接着说,失去和悲痛都是自然的事情,你得尽力去克服。可是,为妈妈的死感到难过是一回事,听到她的声音从沉园的阴影之外传来、在倾颓的砖墙后面说自己还没死,又是另外一回事。戴维拿不准莫伯雷医生会怎样反应。他可不想遭到"处理",可那些梦实在可怕。他想阻止它们。
  
  到了开学前最后一段日子。厌烦了这房子,戴维去房子后面的树林散步。他拾起一根长棍挥斩高高的草丛,发现灌木中有张蜘蛛网,就拿了小木棍去引蜘蛛出来。他把一根碎枝扔到靠蛛网中央的地方,可是没有动静,戴维想起,是因为木棍不能移动。惊动蜘蛛的是昆虫在网上的挣扎呀,这让戴维觉得,大概蜘蛛比其他这么小的东西要聪明得多吧。
  
  他往回看看房子,看见了他卧室的窗户。墙上蔓延的常青藤几乎包围了窗框,使他的房间看起来就像是外面自然世界的一部分。现在他从远处看,发现只有他的窗外常青藤最厚,而且它几乎不怎么接近这面墙上其他的窗户。它也不像惯常的那样从墙面下边往上蔓延,而是直接而准确地沿着一条细细的路径到达戴维的窗口。跟童话故事里面那根指引杰克找到巨人的豆茎一样,这常青藤似乎很明确要往哪里去。
  
  接着,一个身影开始在戴维房间里晃动。他看见一个身影从玻璃窗边走过,身上穿着和森林一样绿色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他确信是罗斯,或者也许是布里格斯先生,然后他想起,布里格斯先生已经去了乡下,而罗斯很少进他的房间,如果要去也会事先征得他的同意。也不是爸爸,房间里那人的身形跟爸爸的不同。其实,戴维想,那个身形谁的也不是,就这样,句号。那个身影有点驼背,仿佛是因为习惯了鬼鬼祟祟,所以变得身体扭曲,脊背隆起,胳膊像长拧了的树枝,手指保持抓取的姿势,时刻准备把看到的东西抓过去。它鼻子窄而卷曲,头上戴着一顶变形的帽子。它从戴维的视线中消失了片刻,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戴维的书。它翻着书,接着发现了它感兴趣的,于是停下来,似乎要开始看书了。
  
  突然,戴维听见婴儿房里传来乔治的哭声。那身影扔下书,侧耳去听。戴维看见它的手指向空中张开,仿佛乔治像待摘的苹果一样挂在它面前似的。看起来它在同自己争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因为戴维看见它左手放在尖尖的下巴上轻轻划着。它一边考虑,一边扫视自己的双肩,然后下来到了下面的树林。它看见了戴维,僵了那么一下,接着落在地上。但只那么一瞬,戴维看见了它黑得像煤似的眼珠,嵌在灰白的脸上,那脸又长又瘦,像是在岩石上撑展过似的。它的嘴很豁,嘴唇的颜色非常非常暗,像发酸的陈年葡萄酒。
  
  戴维奔向房子。他冲进厨房,爸爸正在那儿看报纸。
  
  "爸爸,有人在我房里!"他说。
  
  爸爸抬起头,惊奇地望着他。
  
  "什么意思?"
  
  "有个人在上面。"戴维坚持说道,"我在树林里散步,我往上看我的窗口的时候他就在那儿。他戴顶帽子,他的脸真的很长。然后他听见宝宝哭他就停下来正在做的事情,也不听了。他看见我看着他,就想躲起来。拜托,爸爸,请你相信我!"
  
  爸爸皱起眉头,放下报纸。
  
  "戴维,如果你开玩笑……"
  
  "没有,是真的!"
  
  他跟着爸爸上楼,手里还攥着根木棍。房间的门关着,爸爸开门之前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走近跟前,转动门把。门开了。
  
  "看,"爸爸说,"什么也没--"
  
  什么东西撞在他脸上,他大叫一声。一阵恐慌的悸动,一声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巨响。最先的响动刚过去,戴维瞥一眼爸爸那边,看见入侵者是一只鹊,羽毛是黑白杂点的,正试图逃离房间。
  
  "出去,把门关上,"爸爸说,"这是害鸟。"
  
  戴维一听,立即出门,不过他还是很害怕。他听到爸爸打开窗子,呵斥那只鹊,逼它往窗口飞,一直到后来听不到鹊的声音了。爸爸打开门,身上有些汗。
  
  "嗯,把我们俩都吓着了。"他说。
  
  戴维往房间里看去。地板上还留着几根羽毛,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鸟的痕迹,也没有他看到过的小个儿陌生人。他走向窗口。那只鹊停栖在沉园里破碎的石料上,瞪着眼睛似乎在回应戴维的凝视。
  
  "只是一只鹊儿,"爸爸说,"你看到的就是这个。"
  
  戴维想争辩,但他知道,如果他坚持说有其他东西来过这儿,比一只鹊要大得多、凶得多,爸爸肯定会说他在犯傻。鹊儿没有戴歪帽儿,更没有因为婴儿的哭声而逃开。戴维见过它的眼睛,它的驼背的身体,还有它长长的、抓取姿势的手指。
  
  他又回望沉园,鹊儿不见了。
  
  爸爸戏剧性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相信只是一只鹊儿,是吗?"他说。
  
  他两腿跪在地上检查床底,打开衣橱,走进隔壁的浴室查看,甚至瞄了瞄书架后面,那儿有个大大的缺口,足够放进戴维的手。
  
  "看见没有?"爸爸说,"就是一只鸟而已。"
  
  但他发现,戴维还是不信,于是,他俩一起检查了顶楼所有的房间,又去了楼下的房间,直到确定呆在这房子里的人只有戴维、爸爸、罗斯和宝宝。然后爸爸离开戴维,回去看报纸。回到卧室后,戴维在窗边的地板上捡到一本书。是乔纳森?塔尔维那些故事书中的一本,翻开的地方正是《小红帽》。书里的插图是一头狼矗立在小红帽面前,爪子上粘着外婆的血,狼牙毕露,正要吃这个小外孙女。有人,应该是乔纳森,用黑色蜡笔在狼的图像上乱画了几笔,好像是被它的威吓给吓着了。戴维合上书,把它放回书架。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注意到屋里的寂静。没有低语,所有的书都很安静。
  
  假设一只鹊能把书从书架上弄下来,戴维想,可是它不能从锁着的窗户进入房间。有别的人来过这儿,他肯定。在古老的故事里,人们总是自己变形,或是被变形成动物和鸟。会不会是扭曲人把自己变成了鹊儿好逃过检查?
  
  不过他没有走远,没有。他先只飞到沉园那么远的地方,然后才消失。
  
  那晚戴维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时候,妈妈的声音从夜色中的沉园传来,呼唤着他的名字,叫他不要忘了她。
  
  于是戴维明白,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那时他会进入那个地方,最终面对里面的一切。
  
  第六部分战争,两个世界之间的路
  
  第二天,戴维和罗斯爆发了一场最激烈的争吵。
  
  这场争吵酝酿已久,早就山雨欲来风满楼了。罗斯还在给乔治喂奶,就是说她不得不夜里起床照顾他。可即使是吃饱之后,乔治还是会辗转翻身哭闹,这时爸爸就算在身边,也也实在帮不上忙,有时会因此跟罗斯吵几句。他们往往因很小的事情开始--爸爸忘了把菜放好,或者他鞋底的灰带到厨房来了--很快发展为咆哮比赛,最后以罗斯掉泪、乔治大哭着和他妈妈一唱一和收场。
  
  戴维觉得爸爸看起来老多了,也比以前显得疲惫,他为爸爸担心,很想爸爸在身边。那天早上,就是吵得最凶的那个早上,戴维站在浴室门口,看着爸爸刮胡子。
  
  "你工作真的很卖力。"他说。
  
  "我想是的。"
  
  "你总是很累。"
  
  "我因为你跟罗斯不合才累。"
  
  "对不起。"戴维说。
  
  "唔……"爸爸说。
  
  他刮完胡子,用池子里的水洗掉肥皂泡,然后拿一块粉色的毛巾把自己擦干。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老见到你了,"戴维说,"就这样。我想念你在身边的时候。"
  
  爸爸对他微笑,轻轻揪了下他的耳朵。"我知道,"他说,"但我们都得作出牺牲,外面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在作着更大的牺牲。他们每天拿生命去冒险,而我有责任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们。我们要查出德国人有什么计划,以及他们是怎样怀疑我们的人的,这很重要。这时我的工作。别忘了,我们在这儿,很幸运,而伦敦那边就艰难得多了。"
  
  之前的一天,德军猛烈攻击了伦敦市区。听爸爸说,同一时刻,谢佩岛上空有上千架飞机在混战。戴维想知道现在的伦敦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满街都是烧毁的房屋和碎石?鸽子还在特拉法加广场上吗?他猜它们还在那儿,鸽子还没有聪明到转移到别的地方。也许爸爸说得对,他们幸运地远离了那里,但戴维还是有点儿觉得,要是现在住在伦敦会非常刺激--有时恐怖,不过很刺激。
  
  "到时候,战争会结束,然后我们都可以回去过正常的生活。"爸爸说。
  
  "什么时候?"戴维问。
  
  爸爸显得有些为难。"不知道。不会太久。"
  
  "几个月?"
  
  "不止,我想。"
  
  "我们会赢吗,爸爸?"
  
  "我们在坚持,戴维。此时此刻,我们只有这样做最好。"
  
  戴维离开爸爸去穿衣服。爸爸出门之前,他们一起吃了早餐,但罗斯和爸爸相互说了对方几句。戴维知道他们又开始吵架了,于是等爸爸上班走了以后,他决定比平常更加不按罗斯的规矩办事。他去了一会儿自己的房间,和玩具士兵玩了一会儿,之后躺在房子后面的阴凉地儿看书。
  
  罗斯在那儿找到了他。虽然书打开放在胸前,可戴维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别的地方了。他盯着草坪的那一边,沉园所在的位置,目光定格在砖墙的洞上,似乎要看出那里边的动静。
  
  "你在这儿啊。"罗斯说。
  
  戴维抬眼看着她。太阳照着他的眼睛,所以他只好乜斜着眼。"你要干吗?"他问。
  
  他本来不是要这样说的。听起来好像粗鲁无礼,但他不是那样的,或者并没有比以前的态度差到哪儿去。他想他应该问"有什么要我帮忙?"或者甚至要先说一句,"好的"或"当然",或者就说"哈罗",而不是他刚才说的,但是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罗斯眼睛下面开始泛红。她的皮肤原是苍白的,这样一来显得额头和脸上比以往有了更多的皱纹。而且她长胖了许多,戴维觉得这跟生孩子有关。他问过爸爸这事,爸爸告诉他,千万,永远不要对罗斯提这茬,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行。他很严肃的样子,实际上,他用了"比我们的生命更值得"这个说法,来强调戴维把他的看法装在肚子里的重要性。
  
  此刻,罗斯显得更胖、更苍白也更疲惫,她站在戴维身旁,就算眼睛对着太阳,他也能看到她升腾的怒气。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她说,"你成天闲坐,埋头看书,对这个家里的生活没有任何贡献。脑袋里还尽装着无礼的字眼。你以为你是谁!"
  
  戴维想要道歉,但是他没有。她说得不公平。他曾经主动帮忙做事,可罗斯几乎总是拒绝,主要原因是,好像他找罗斯的时候不是乔治正在闹腾,就是她手里正在忙别的事。布里格斯先生负责照看花园,戴维一直帮他扫地、耙草,但那些都在户外,罗斯没法看见他做的事情。家里的清洁和一部分厨房的事由布里格斯太太包了,可是只要戴维想帮一把手,布里格斯太太就把他轰开,还说,有他在,就又多了一样绊手绊脚的东西。很简单,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尽可能地离所有人远一点。况且,这也是他暑期的最后几天了。村里的小学因为缺乏师资已经将开学时间推迟了好几天,可爸爸似乎肯定,最迟下个星期,戴维就能坐在新课桌后面了。到那时候,一直到学期结束,他都得白天呆在学校,晚上回家做作业。他的学习时间将和爸爸的上班时间一样长了。他怎么就不能在可以放松的时候放松一下呢?现在他的怒气一点不比罗斯的少。他站起来,发现自己跟罗斯一样高。一些话冲口而出--夹杂着半真半假的抱怨、辱骂和自打乔治出生以来他心里憋着的所有怒火。
  
  "不,你以为你是谁?"他说,"你不是我妈妈,你不能那样对我说话。我本来不想来这儿住,我想跟我爸爸住在一起。我们自己待得好好的,可是你来了,现在又有了乔治,你觉得我碍了你的事!哼,是你碍了我的事,碍了爸爸的事。他还爱着我妈妈,就像我一样。他还想着她,他根本就不会像爱我妈妈那样爱你,永远别想。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没关系。他还爱她。他,还,爱,她!"
  
  罗斯打了他。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打得不重,而且,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立即收了手,可是那一巴掌足够让戴维站立不稳。他脸颊刺痛,眼里涨满泪水。他站在那儿,惊愕地张着嘴巴,拂袖而去,跑向他的房间。他没有回头,即使她在身后叫他、说"对不起",他也没回头。他锁上背后的门,她来敲门的时候也不开。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戴维呆在房间里,直到爸爸回来。他听见罗斯在大厅对爸爸说话,爸爸的声音逐渐高起来,罗斯想让他冷静一点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戴维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戴维,把这门打开。现在,打开!"
  
  戴维一听就照做了,他转开刚才紧上的锁,然后在爸爸进门的时候迅速闪到一边。爸爸的脸气得发紫,他手一抬,像是要打戴维,接着似乎又想清楚了点儿。他喉咙咽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接着摇摇头。再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出奇地冷静,这比刚才显而易见的发怒更让戴维担心。
  
  "你没有权力那样对罗斯讲话。"爸爸说,"你要尊重她,就像你尊重我一样。我们所有人的境况都很艰难,但那不能成为你今天行为的借口。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置你,或者该怎么惩罚你。如果不是太迟,我会把你扔到寄宿学校去,那时你就明白在这儿有多么幸运了。"
  
  戴维想说话:"可是罗斯打--"
  
  爸爸抬起手。"我不想听。要是再开口,你会遭殃的。现在你就呆在房里。明天也不许出去。不许看书,不许玩玩具。门必须开着,如果让我逮着你看书或者在玩的话,我发誓,我会用绳子把你捆起来。坐到床上去,想想你说的话,想想当你可以恢复一个文明人身份的时候,打算怎么向罗斯表示歉意。我对你失望了,戴维。我把你养大,是盼着你表现得更好一点。我和你妈妈,我们都一样。"
  
  说完,他离开了。戴维后退到床边,沉沉地坐下。他不想哭,可是没忍住。他那样对罗斯说话是不对,可是她打他也有错。泪水流淌的时候,他又开始感觉到书架上有书低沉的声音。他早已习惯了,所以几乎可以做到不再注意它们,就像不去注意树林里的风声和鸟叫一样,可是现在,那声音越来越大。一股焦糊味飘来,就像火柴擦着或电车的电线冒火花的时候气味一样。他要紧牙关,第一阵痉挛发作了,可是没有人看见。一道大裂缝出现在房间里,从眼前的世界分裂开来,戴维看到世界之外一个不同的空间。是一座城堡,城墙上飘着旗帜,士兵列队前进,穿过城门。接着那座城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座,它被倒下的树木包围着,比第一座城堡更暗,形状更模糊。俯视全城的是一座孤单的高塔,像根手指般指向天空。顶楼的窗口亮着灯,戴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闪念之间觉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它用妈妈的声音呼唤他。它说:
  
  戴维,我没有死。来啊,来救我。
  
  戴维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或者是不是从什么时候接着睡着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已经黑了。嘴里一股金属的味道,他意识到是咬过舌头。他想去找爸爸,告诉他晕厥发作的事,可又觉得肯定从他那儿得不到多少同情。况且,房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猜大家都已经睡觉了。月亮仍在那里,将月光洒在一排一排的书上,可是它们不再安静,除了从比较沉闷的书那边偶尔传来的鼾声以外,还有更多乏味的声响。有一本讲煤车历史的书,无人青睐,总被束之高阁,它尤其地没意思,还有个臭习惯,爱大声打呼噜,然后拼命咳嗽,声音跟打雷似的,同时还会腾云般从书页里冒出一阵黑灰。戴维这儿听到它咳嗽了,但他察觉到某种失眠漫延在一些老书中间,是那些有着古怪、隐秘的童话故事的、他极喜爱的书。他感觉它们正等待某件事发生,尽管他说不清将要发生的是什么。
  
  戴维确信他又做梦了,不过他记不太清梦见了些什么。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梦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只留下恍惚不安的感觉和右手手掌的麻痛,就像被有毒的常青藤剌了似的,脸颊上也有相同的感觉。他无法摆脱一个念头:在他昏迷的时候,有什么讨厌的东西接触过他。
  
  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于是他爬下床,摸黑脱下衣服,换上睡衣裤。回到床上,他抱着枕头,扭来扭去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快点睡着,可是没有睡意。躺在那儿闭着眼,他注意到窗子还开着。他不喜欢开着窗,即使窗关着都很难把虫子挡在外面,他惟一希望的事情就是,他睡着的时候,那鹊儿飞回来。
  
  戴维从床上起来,小心翼翼靠近窗口。有东西缠在他光着的脚上,他一惊,抬起脚来。是一根常青藤的蔓,根在屋里的墙上,绿色的指抓爬上衣橱,爬过地毯,攀上屉柜。他跟布里格斯先生说过,那园丁答应要搬个梯子,从墙外把常青藤清除出去,可到现在也没弄。戴维不喜欢接触常青藤。那侵占房间的架势,使它看起来像个活物。
  
  戴维找到拖鞋,穿在脚上,然后跨过常青藤,到玻璃窗边。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戴维。"
  
  "妈妈?"他半信半疑。
  
  "是的,戴维,是我。听我说,别害怕。"
  
  但是戴维很怕。
  
  "求求你,"那个声音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被困在这儿了。我被困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办。请过来,戴维,如果你爱我,就过来。"
  
  "妈妈,"他说,"我害怕。"
  
  那个声音又说话了,但这次微弱了一些。
  
  "戴维,"它说,"它们要把我带走。别让它们把我从你身边带走。求求你!跟着我,带我回家。跟我穿过花园。"
  
  听完这些,戴维不再害怕了。他抓起睡袍就跑,尽量快,尽量不弄出动静。下了楼,到了外面草地上。在黑暗中他停住了脚步。夜空中有些骚动,一阵低沉的、不规则的响动从高空中传来。他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有什么在闪烁,像坠落的流星。是一架飞机。他一直盯着那光,直到来到通往沉园的台阶旁,尽快地走过阶梯。他不想有片刻的停顿,因为一旦停顿下来,他就会考虑此刻正在做的事情,而如果他考虑,就会因为害怕而停滞不前。向墙洞跑去的时候,尽管空中那光越来越亮,他还是感觉到脚下的草被踩倒了。这会儿飞机开始发出红色的光,喷气引擎的噪声划过夜空,戴维停下来,看着它下坠。它迅速地往下坠,燃烧着的碎片随之散落。它那么大,不应该是战斗机,而是一架轰炸机。戴维想,它坠落到地面时,他能认出机翼的形状,还能听到剩余的引擎发出的绝望的残响。它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仿佛塞满了整个天空,使它们的房子显得矮小无比。橘红色的火焰点亮了夜晚的天空。它直直冲向沉园,火光舔舐着机身上的纳粹标志,仿佛是天堂上的什么东西在坚决阻止戴维在两个域界之间游移。
  
  已经有人为他作了选择。他不能再犹豫了。他逼着自己穿过墙缝,进入黑暗之中,仿佛身后的世界已成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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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部分守林人,斧头的作用
  
  砖头和灰泥不见了,现在戴维手指摸到的是粗糙的树皮。他在一棵树的树干里面,前面是一个拱形的洞,洞外铺满了影影绰绰的树木。树叶落下,打着旋儿慢慢落到林地上。多刺的灌木和有棘的荨麻覆盖着地面,可是戴维没有看见花。那是一幅绿色和褐色构成的风景,看起来一切都被一种奇怪的半亮不亮的光照着,就好像黎明即将破晓,或者暮色正要降临。
  
  戴维呆在黑乎乎的树干里边,一动不动。妈妈的声音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树叶之间摩娑的沙沙响和水流过石头的潺潺声。没有德国飞机的影子,甚至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它曾经存在过。他想往回走,跑回房子里叫醒爸爸,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可是,发生了白天那事之后,他还能说什么,爸爸怎么还会相信他呢?他需要找点证据,能够代表这个陌生世界的记号。
  
  于是戴维从树干上的一个洞口走了出去。天上没有星光,星群被厚厚的云遮挡了。空气开始闻起来新鲜而干净,但当他深深吸气的时候,他捕捉到一点别的什么感觉,是某种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戴维几乎能在舌头上咂摸到它:感觉像金属,有铜味和腐蚀的味道。他想起那天和爸爸一起在路边发现的那只死猫,它皮开肉绽,闻起来很像这个陌生世界里夜晚空气的味道。戴维开始打颤,并不全因为冷。
  
  突然,他察觉身后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一股热气随之袭来。他扑倒在地,滚到一边,这时树干开始膨胀变粗,树干上的洞越来越阔大,直到变得像一个入口,通向一个宽阔的、由树皮连接而成的洞穴。火舌深入洞中,接着,像一张嘴巴吐出一块无味的食物似的,那洞穴喷出了德国轰炸机还在燃烧着的部分机身,一名飞行员的身体还困在下面的吊舱残骸中,机枪正对着戴维。飞机残骸在树丛中冲出一条烧得发黑的路,然后停在一片林中空地上,继续喷出浓烟,火还烧得正旺。
  
  戴维站起来,掸掉衣服上的树叶和灰尘,尽可能地接近正在燃烧的飞机。是一架德国Ju88多用途飞机,他能根据吊舱识别。能看见炮手的尸体,此刻在火焰中几乎拧成了一团。戴维想知道有没有哪个飞行员还活着。那个被困住的尸体卡在吊舱内破损的玻璃上,烧焦的头颅上,惨白的牙齿从嘴巴龇出来。戴维以前从未目睹过死亡,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暴力刺激、散发出气味而且尸体发黑了。他不禁想到那个德国人的最后瞬间--困在火烧火燎的热焰中,皮肤在灼烧。他感到一阵同情,为那个死去的人,他的名字他无从知道。
  
  什么东西飕飕作响经过他的耳朵,仿佛一只夜虫兴奋地爬过。紧接着是破碎的声响。又一只夜虫嗡嗡而过,不过戴维早已平趴在地上,匍匐着,准备躲避303步枪弹的扫射。他发现地面上有个坑,立即一跃而入,用手盖住头,尽量把自己放平,直到下雹般的枪弹扫射停止。一直到他确定枪弹全部射光之后,才敢把头又抬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审视着周围。火焰和火花朝天空迸射。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座森林里的树有多大,比他家房后的林子里最老的橡树还要高,还要粗。这些树的树干是灰色的,完全没有枝丫,除非它们迅速膨胀成巨大的、几乎赤裸的冠状物,那也至少比他人头高出一百多英尺呢。
  
  从变成碎片的飞机主体上掉下一个盒子样的黑色物体,此刻正像烟尘一样轻轻躺在离戴维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像一架老式相机,但一边装着轮子。他能认出一只轮子上印着的德文"瞄准点",盒子下方有个标签,写着"上附有色镜片"。
  
  这是一架轰炸瞄准器,戴维曾经看过图片,德国飞机就是用它来选中地面目标的。也许那就是现在躺在残骸里燃烧着的那个人曾经的任务:当他俯卧再吊舱里的时候,城市就在他的身下。戴维对他的一点怜悯之心渐渐消退。这轰炸瞄准器使他们干过的那些事更真实,也更可恶了。他想起挤在安德森防空洞里的那些家庭,孩子哭喊,大人则希望空中射下的东西最好离他们远远的;还有躲在地下车站里的人群,听着爆炸声,当炸弹震得地面摇晃的时候,他们的头上落满灰尘。
  
  而他们还算幸运的。
  
  他使劲一脚踢在轰炸瞄准器上,右脚踢射,又准又狠。听见盒子里玻璃破碎的声音,他知道是里面装置精密的透镜碎了,感到一阵满足。
  
  现在兴奋劲儿过去了,戴维把手插在睡袍衣兜里,打算把四周的环境看得清楚点儿。离他所站的地方大概四五步远的距离,有四朵绚丽的紫花峭立在草丛中。到现在为止,这是戴维第一次看到真实的颜色,它们的叶子是黄色和橙色的,花心朝向戴维,酷似睡梦中的婴儿脸庞。尽管是在森林的昏暗之中,戴维却能分辨出它们阖起的眼睑、微张的嘴唇和一模一样的一对小洞--鼻孔。它们跟他以前见过的花都不一样。要是能够带一朵回去给爸爸看,就一定能说服他,这个地方的确存在。
  
  戴维向那些花靠近,枯死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嘎扎嘎扎的碎裂声。他正要弯下腰去,这时,一朵花的眼睑打开,露出了小小的黄色眼睛。接着它的嘴唇张开,发出尖锐的声音。立刻,其他几多花都醒了,然后,整齐得像同一个人似的,它们合上周身的叶子,露出坚硬、长了倒刺的花托,上面还有某种黏黏的残留物闪着微弱的光。似乎有什么在提醒戴维,碰到那些倒刺可不是件好事。他想起荨麻和有毒的常青藤,它们已经够毒的了,那谁知道这里的植物会用什么样的毒来保护自己?
  
  戴维皱起鼻子。风正把燃烧的飞机的气味从他身边吹走,现在让人恶心的是另外一种味儿。先前就闻到的那股金属的味道到这儿更明显了。他往森林深处走几步,只见落叶底下有个凸起的不规则形状,上面蓝色和红色的点说明有东西勉强遮盖在下面。粗略看去,是个人形。戴维凑近一点,能看见衣服,还有下面的毛皮。他皱皱眉。是个动物,一个穿衣服的动物。还长了爪子,还有像狗那样的腿。动物想瞧一眼它的脸,但它没有脸。它的脑袋被整整齐齐从身体上割了下来,应该是不久以前的事,因为从动脉喷出的一条长长的血线还在林地上。
  
  戴维捂起嘴巴,免得吐出来。几分钟之内两次看到尸体,他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他几步离开尸体,回到他来时的那棵树旁。正在此时,树干上的那个大洞在他眼前消失了,那树缩回到之前的大小,树皮在他的注视下长起来,盖过树缝,彻底盖住了返回他原来世界的路。它成了这森林大树中的一棵--这里满是大树,每棵树只见几乎没有差别。戴维用手指摸,按,敲,希望找到一个办法,让通向他以前生活的大门再次打开,可是一切没有改变。他快要哭了,可他知道,只要一哭,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他将变成一个出走离家、充满恐惧却无能为力的小男孩。于是他没哭,朝周围看看,发现一个大而平的岩石,石尖正从土里迸出。他把它挖出来,用最尖利的一边去凿那棵树的树干--一下,两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树皮断开,掉到地上。戴维想他是感觉到树在战栗了,就像一个人突然受到强烈震撼时那样。树皮里边白色的树浆变成红色,那看起来像极了血的东西开始从伤口渗出,顺着树皮上的纹路和裂缝往下淌,流到地面上。
  
  一个声音在说:"别那样。树不喜欢。"
  
  戴维转过身。一个人站在离他很近的树影下。他高大魁梧,肩膀宽宽的,头发又短又黑,脚上的皮靴几乎长及膝盖,身穿一件鸟皮和兽皮做的外套。他的眼睛是绿色的,这使他看起来简直就是这森林的一部分变成了人形。一把斧头架在他右边肩上。
  
  戴维丢掉石头。"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
  
  那人沉默地向他致意。"是的,"他终于开口了,"我想你是不知道。"
  
  他朝戴维走过来,男孩本能地往后退几步,直到他发现手蹭到树上。在他的碰触之下,它再一次表现出些微的战栗,不过不像之前那么明显,似乎它已经渐渐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了,而且现在确信,由于这个正在走近的陌生人的出现,它不会再受那样的伤害了。戴维却对那人的靠近满怀疑虑--他带着斧头,是那种看起来好像能把头颅从身体上割下来的斧头。
  
  这会儿那人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戴维能更清楚地观察他的脸。他想,这人看似冷酷无情,但也有些宽厚的样子。男孩觉得这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他开始放松了一点,不过眼睛还盯着大斧头,留了几分小心。
  
  "你是谁?"戴维说。
  
  "我应该问你同样的问题。"那人说,"这片森林是我照看的,我从来没有在这儿见过你。另外,回答你的问题:我是守林人。我没有其他的名字,或者说,没有值得你知道的名字。"
  
  守林人走近燃烧的飞机。火快要熄了,只剩飞机的框架暴露在林地上,看起来像是某种大火之后被遗弃的巨兽骨架,烤熟的肉从骨头上剥得精光。那炮手的尸体已经看不太清了,已经成了纠成一团的金属和机器零件中间黑漆漆的一块。守林人纳闷地摇摇头,然后从残骸那边走开,回到戴维身旁。他越过戴维,把手放在受伤的树的树干上。他仔细地看了看刚才戴维制造的伤口,然后轻轻抚拍它,仿佛是轻拍着一匹马或一只狗。他跪下来,拾起就近的石块,擦掉苔藓,把它们塞进树洞里压紧。
  
  "还行,老伙计。"他对着树说,"伤口会很快复原的。"
  
  戴维头顶上高高的树枝摇动了一阵,而其他的树都静静的。守林人将注意力转回到戴维身上来。
  
  "现在,"他说,"该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儿做什么?这儿可不是小男孩单独闲逛的地方。你是坐这个……东西……来的吗?"
  
  他用手指指飞机。
  
  "不,它跟着我来的。我叫戴维。我是穿过那棵树的树干来的。那儿有一个洞,可它不见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凿树皮的道理。我想割开一条路进去好回家,或者至少做个记号,那样我也好能再找到它。"
  
  "你穿过这树来的?"他问。"从哪儿来?"
  
  "一座花园,"戴维说,"角落里有一道小裂缝,我就在那儿找了一条路,从那儿来到这儿。我以为听到了我妈妈的声音,于是就跟着来了。现在那条路消失了。"
  
  守林人又指着飞机残骸问:"那你怎么带着那个来的?"
  
  "当时那儿在打仗。它从空中掉下来的。"
  
  守林人兴许被这消息惊了一下,但没有表现出来。
  
  "里面有一具尸体,"守林人说,"你认识他吗?"
  
  "他是炮手,飞行员之一。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是个德国人。"
  
  "他现在死了。"
  
  守林人又用手指去触摸那棵树,轻轻摸索着它的表面,似乎想从手指皮肤下面找到那道真能变成入口的树缝。"照你说的,这儿再也没有门了。不过你想在树上做记号是对的,虽然办法有些笨拙。"
  
  他伸手从外套夹缝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粗线团,解开,直到线的长度满意为止,然后缠在树干上,又从一只小皮袋里倒出一种灰色的黏东西,涂抹在刚才缠的线上。那东西闻起来一点也不好受。
  
  "这玩意儿能防止鸟兽咬线绳。"守林人解释道。他拾起斧头,"你最好是跟我走。"他说,"明天我们再决定拿你怎么办,不过现在我们得保证你的安全。"
  
  戴维没挪步。他还能闻到空气中的铜味和腐蚀的味道,而现在他看见斧头就在很近的地方,他觉得他能认出上面的红色痕迹。那人的衣服上也有红色的印记。
  
  "我想问一下,"他尽量表现出无知的样子,"如果你就管理这森林,那你干吗要一把斧头?"
  
  守林人看着戴维,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说是有趣,仿佛他看透了男孩想要掩藏却偏因为狡猾而表现出来的疑虑。
  
  "斧头不是用来照管树林的,"守林人说,"是用来对付住在森林里的物事儿的。"
  
  他抬起头,用力吸一口气。他用斧头指着无头尸体的方向。
  
  "你闻到了。"他说。
  
  戴维点点头。
  
  "我还看到了。是你干的吗?"
  
  "是我。"
  
  "它看起来像是人,但它不是。"
  
  "不,"守林人说,"不是人。我们可以稍后再谈这事。对我,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但是这里有些其他的东西是我们都有理由害怕的。现在走吧。它们的时间快到了,燃烧的热气和气味会引它们来这儿。"
  
  意识到别无选择,戴维跟着守林人离开了。他很冷,而且拖鞋不跟脚,于是守林人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穿上,然后把他扛到自己肩上。戴维很久没有体会被人扛在肩膀上的滋味儿了。他现在太重了,爸爸扛不动了,可那守林人丝毫不觉得负担。他们穿过森林,树木在他们前面似乎无限地伸展。戴维想注意路上的新景观,可守林人跑得飞快,戴维只有抓牢的份了。在他们头顶上空,云朵暂时分开,月亮露出来,那么红,像极了夜的皮肤上一个大大的窟窿。守林人加快脚步,大步大步地越过林地。
  
  "我们必须赶快,"他说,"它们就要来了。"
  
  正说着,一声嗥叫从北方传来,守林人开始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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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部分狼,以及比狼更糟的
  
  森林在朦胧的灰色、褐色和冬季残存的残色中一晃而过。多刺的树木划过守林人的外套和戴维的睡衣裤,戴维不止一次地弯腰低头,以免脸被高丛灌木扫到。嗥叫声已经停止,但守林人一刻也没有放慢脚步。他不说话,于是戴维也保持沉默。不过戴维吓坏了,他试了一下扭头往后看,结果差一点失去摔下来,他再也不试了。
  
  当守林人停下来,像是在聆听的时候,他们还在森林的深处。戴维差一点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想想觉得最好还是别吭声吧,听听看是什么让守林人停下了脚步。脖子上传来一种刺痛的感觉,是头发耸立了起来,于是他确信他们是被监视了。接着,模模糊糊地,他听见左边有树叶掠过,右边有细枝折断。他们身后有动静,仿佛是地下的对手正在轻手轻脚接近并包围他们。
  
  "抓紧,"守林人说,"就在那儿。"
  
  他朝右边疾跑,离开宽敞的林地,奔进一丛蕨类灌木中,顿时,戴维听到树木在身后爆发一阵喧嚷,激烈的追击再度开始。他的手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流出来滴到地上,睡裤也从膝盖到脚踝破了一个大洞。一只拖鞋丢了,夜晚的凉气袭着他的光脚;又冷,还要抓紧守林人,他的手指发疼,可是他并没有把手松开。他们跑过另一片灌木丛地,现在正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小路沿坡蜿蜒而下,通向一处看似花园的地方。戴维向后瞟了一眼,感觉像有两个灰色的圆球在月光中隐约发光,还有一块厚厚的毛皮。
  
  他朝右边疾跑,离开宽敞的林地,奔进一丛蕨类灌木中,顿时,戴维听到树木在身后爆发一阵喧嚷,激烈的追击再度开始。他的手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流出来滴到地上,睡裤也从膝盖到脚踝破了一个大洞。一只拖鞋丢了,夜晚的凉气袭着他的光脚;又冷,还要抓紧守林人,他的手指发疼,可是他并没有把手松开。他们跑过另一片灌木丛地,现在正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小路沿坡蜿蜒而下,通向一处看似花园的地方。戴维向后瞟了一眼,感觉像有两个灰色的圆球在月光中隐约发光,还有一块厚厚的毛皮。
  
  "别回头看,"守林人说,"怎么都行,就是别回头。"
  
  戴维又掉头朝前。他害怕了,而且现在觉得非常抱歉,不该追着妈妈的声音来到这个地方。他只是一个小男孩,身上只有睡衣裤和一只拖鞋,蓝色旧睡袍外面套的还是陌生人的外套,他那儿也不该去,他就该呆在自己的卧室里。
  
  树渐渐变细,戴维和守林人现在来到一片精心照看下的林地,这里种植着高高低低、一排一排的蔬菜。蔬菜前面立着一幢村舍,四周围着低木栅栏,是戴维见过的最奇怪的村舍了。房子是用森林里砍来的木头建造的,中间一扇门,一边一扇窗,屋顶斜下去的一端是一柱石头烟囱,不过像这样的普通村舍都有这么一柱烟囱立在房顶倾斜的一端。夜晚的天空下,它的剪影像只刺猬,因为房子周身嵌着木头和金属的长钉,削尖的铁棒和铁杆钉在木头之间,或者穿透木头。他们走近一点,戴维又看见墙上、屋顶上的玻璃片和尖石头,所以这房子在月光中闪着亮光,仿佛镶嵌了钻石。窗户紧紧闩住,大铁钉穿门而出,这样的话,如果谁重重地撞在门上,就意味着眨眼被刺穿的危险。这不是村舍--这是一座堡垒。
  
  他们穿过栅栏,眼看靠近房子就安全了,这时,一个身影从房子的墙后面出现,向他们走来。它的形状很像一头高大的狼,只是,它上半身穿着花哨的白色和金色相间的衬衣,下半身是一条鲜红色的马裤。接着,就在戴维盯着它的当儿,它直起后腿,像人那样站立起来。显然,它不只是个动物,它的耳朵虽然被几簇毛发分别遮挡着,但形状基本上跟人的一样,而且口鼻也比狼的要短。它缩起嘴唇,露出尖牙,冲他们发出威胁的嗥叫,不过,还是从它的目光里,最能感受到狼与人之间的争斗。那双眼睛不是属于动物的,它们狡黠,却有自我意识,且充满着饥饿和欲望。
  
  这时,另一群跟它类似的东西从森林里出现了。有的穿着衣服,大半都是烂外套、破裤子,它们直起身来用后腿站立;而更多的那群还是普通的狼的样子,它们身形稍小一点,四腿着地,在动物看来,它们既野蛮,又没有思考能力。最让戴维感到害怕的,是那群模仿人的作派的东西。
  
  守林人将戴维放下。
  
  "呆在我身边。"他说,"只要有事情发生,就跑到那房子里去。"
  
  他轻轻拍了下戴维的后腰,戴维感觉到有个东西落在外套口袋里。他尽可能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外套,假装手冷,伸到衣兜里取暖。手伸进兜里,摸到一个大大的铁钥匙的形状。戴维攥紧拳头握住钥匙,仿佛他的性命全在这钥匙上--实际上他也已经认识到,情况的确如此。
  
  站在房子边的那个狼人很留意戴维,它盯着他的样子很吓人,戴维被迫只能看着地面,看守林人的后颈,或者看其他任何地方,就是不敢和那双既熟悉又生疏的眼睛对视。狼人一只长爪摸着房子墙外的长钉上,像是在检验那钉有多厉害,然后,它说话了。它的声音低沉,混杂着唾沫和怒吼,但是戴维能清清楚楚地理解它说的每一个字。
  
  "我知道你很忙,守林人,"它说,"你在加固你的地盘。"
  
  "这森林在发生变化,"守林人回答道,"有了些外来的东西。"
  
  他换只手握斧子,那样握得更紧。如果说狼人注意到这个动作暗含的威胁,那么他也并没表现出来。相反,它紧紧咆啸着表示同意守林人的说法,就好像它跟守林人是傍晚散步时意外相遇的两个邻居。
  
  "整个的土地都在变化,"狼人说,"老国王无法控制他的王国了。"
  
  "我没那么聪明,无法判断这种事情。"守林人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国王,他也没有跟我商量过管理国土的事情。"
  
  "也许他应该这样做。"狼人说。他看起来几乎是在微笑,只是那笑容里丝毫没有友善。"毕竟,你照看这些树木,仿佛这里就是你自己的王国。你不该忘记,还有其他的人想要争得统治它们的权力。"
  
  "我照看这个地方所有的活物,并给予它们应有的尊重。不过,人统治它们,是物界的规则。"
  
  "那么,也许到建立新规则的时候了。"狼人说。
  
  "那是什么样的规则?"守林人问。戴维能够听出他嘲讽的语气。"狼的规则,食肉动物的规则?你直立行走的事实并不能让你成为一个人,你耳朵上戴金,也不能使你成为一个国王。"
  
  "还有很多王国存在着,还有国王。"狼人说。
  
  "你不会统治这里的,"守林人说,"如果你要尝试,我会杀了你,还有你所有的兄弟姐妹。"
  
  狼人张开下巴,开始咆啸。戴维吓得发抖,可守林人丝毫不为所动。
  
  "好像你已经开始了。林子里那个,是你的劳动成果吧?"狼人满不在乎地问道。
  
  "这些树木是我的。我的劳动成果遍布树林。"
  
  "我说的是那具尸体,可怜的费迪南德,我的侦察兵。他看起来是丢了脑袋。"
  
  "那是他的名字?我还没有机会问他呢。他太急于撕开我的喉咙,所以我们没能聊一会儿。"
  
  狼人舔舔它的嘴唇。
  
  "他饿了。"他说。"我们都饿了。"
  
  他的目光从守林人身上挪到戴维身上。他和守林人说话的当儿就不停地看着这男孩,不过这次目光停留的时间更长。
  
  "食欲不会再困扰他了,"守林人说,"我已经帮他解除了负担。"
  
  然而费迪南德早已被丢在一边,狼人的注意力现在全部集中在戴维的身上。
  
  "你来的路上有什么发现?"狼人说,"看来你已经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同类,森林里一块新鲜的肉。"
  
  一线细长的口水在它说话的时候从它的嘴角垂下来。守林人一只手放在戴维肩上护着他,把他揽得更近一点儿,同时右手紧紧握住斧头。
  
  "他是我弟弟的儿子,来这儿我和同住的。"
  
  狼人前爪落地,后颈上的毛高高竖起。它用力吸一口气。
  
  "你瞎说!"它怒吼着,"你没有兄弟,没有家人。你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一直都是!这个孩子不是我们这块地方的。他带来了新的气味。他是……不一样的。"
  
  "他是我的,我是他的保护人。"守林人说。
  
  "森林里起火了。有个奇怪的东西在那儿燃烧。那东西是跟他一起来的吗?"
  
  "这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话,兴许这小子知道,他能跟我们解释这东西打那儿来。"
  
  狼人冲一个手下点点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凌空飞来,落在戴维脚边。
  
  是那个德国枪手的头,整个变成了灰黑和焦红。他的飞行员头盔和头皮熔在了一起,戴维又一次瞥见他的牙齿--仍然锁在它们死去的歪曲的面孔里。
  
  "我们稍稍尝了尝,"狼人说,"味道像灰,还像发酵的东西。"
  
  "人不吃人,"守林人觉得恶心,"你们的行为已经显示了你们的本性。"
  
  狼人并不理睬。
  
  "你没法保证这孩子的安全。别人会知道他。把他交给我们吧,我们会把他藏得严严实实。"
  
  然而狼人的眼睛揭露了它的谎言,这野兽身上的一切都在表示着饥饿和需要。它的肋骨从灰色的毛皮下面凸出来,白色衬衣之下清晰可见,它的四肢也很瘦。它的同党们也快饿死了,此刻,它们无法抵抗食物的诱惑,正慢慢靠近戴维和守林人。
  
  猛地,右边一阵响动,低等狼群中的一只,耐不住吃的欲望,一跃而起。守林人一转身,斧头扬起,一声尖利的吠叫,之后那狼的尸体应声落地,脑袋几乎与身子割开。狼群中发出一阵嗥叫,它们扭动着,转着身,激动而又沮丧。狼人盯着掉落在地的尸体,然后转身冲着守林人,它嘴里的每一颗利齿都历历可见,背上颈毛根根竖起。戴维以为它会扑向他们俩,然后其他的狼会跟上来,把他们撕成一块一块,然而这东西模仿人类的一面征服了动物性的一面,它控制住了怒气,再次直立起来,摇了摇头。
  
  "我警告它们保持距离,可是它们太饿了。"它说,"有新的敌人了,还有新的食肉动物来跟我们抢吃的。而且,它们跟咱们可不一样,守林人。我们不是动物。而那些东西不会控制它们的强烈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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