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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63 金庸(现代)
领,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领。每人背上各负一个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
军看来,果是弃寺逃命的狼狈情状,羽箭射中包袱,却伤不到人。元军于烟雾之中看不清人
数多寡,当下分兵一万追赶,余下一个万人队留在原地防变。张无忌向杨逍道:“杨左使,
鞑子将军颇能用兵,并不全军追逐。这倒麻烦了。”杨逍道:“是,此事确实可忧。”只听
得山下号角响起,元军两个千人队分从左右攻上山来,山坡崎岖,蒙古小马却驰骋如飞,长
矛铁甲,军容甚盛。待元军先锋攻到半山亭边,张无忌一挥手,烈火旗人众从两侧抢开,伏
在草中。待敌军二千人马又前进百余丈,辛然一声呼哨,喷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发,都往
马匹身上烧去。群马悲嘶惊叫,一大半滚下山去,登时大乱。
元军军纪严明,前队虽败,后队毫不为动,号令之下,三个千人队弃去马匹,步攻而
前。烈火旗再喷火焰,又烧死烧伤了数百人,余人仍是奋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挥动黑
旗,毒水喷出,跟着厚土旗掷出毒砂,将元兵打得七零八落。虽有数百人攻上山峰,尽被锐
金、巨木二旗歼灭。猛听得山下擂鼓声急,五个千人队人众竖起巨大盾牌,列成横队,如一
道铁墙般缓缓推前。这么一来,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无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
前撞击,看来也只能撞开几个缺口,无济于事。
空闻方丈眼见事急,说道:“张教主,请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气。今日
虽败,日后更可卷土重来。”正惶急间,忽听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冲天而起,跟着杀
声四起。杨逍大喜,说道:“教主,咱们的援兵来啦!”从山顶下望,瞧不见山下情景,但
烟尘腾空,人喧马嘶,援军显是来得甚众。张无忌高声叫道:“援军已到,大伙儿冲啊!”
山上群雄各挺兵刃,冲杀下去。张无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杀官,后杀兵。”群雄纷纷呐
喊:“先杀官,后杀兵!”
蒙古军每十名士兵为一十人队,由什长率领,其上为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
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张无忌传令专拣元军官长杀戮,若是两军对
垒,列阵攻战,此法难行,但此刻元军在山坡上散战,元兵虽精,官长武功终究不及中原英
侠,几名千夫长、百夫长登时被杀。一支蒙古精兵乱成了一团。
张无忌等冲到山腰,只见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个“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
字,知道是徐达与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时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说不得传
讯,获悉教主被围少室山,尽起部属,星夜来援。其时豫南鄂北一带,明教义军与元军混战
经年,双方所占地域犬牙交错,说来便来,甚是近便,不到两日,便已赶到。徐达与常遇春
所率教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士,兼之人数众多,逼迫元军西退。另一路元军万人队追赶假装弃
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率同数百名轻功卓越的好汉,边
斗边退,逃入谷中。元军万夫长见山谷三边均是峭壁,地势凶险,但眼见敌人为数不多,谷
中纵有埋伏,也尽能对付得了,于是挥军紧追入谷。俞莲舟等奔到悬崖之下,崖上早有数十
条长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万夫长眼见中计,急令退军,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
毒水纷纷射来,巨木旗将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时,元军第二路败兵又到,见前无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张无忌和徐达
先后赶到,均叫:“可惜!”若是事先联络妥善,将元军第二个万人队一齐驱入谷中,便可
一鼓而歼。张无忌既没料到元军只分兵一半追赶,又不知援军会来得如此神速。毕竟指挥战
阵,非其所长,“武穆遗书”上所传战法虽佳,但即学即用,终究难以尽会,若不是徐达、
常遇春及时赶到,少林寺固然劫数难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个元军万人队,也终于会给友军
救出。
当下徐达号令部队搬土运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队队弓箭手攀到崖顶,居高临下的向谷
中发箭。元军身处绝地,无力还手,唯有找寻山石隐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队赶到,与张无忌会见,久别重逢,均是不胜之喜。常遇春大叫:“搬开
土石,咱们冲进去将众鞑子杀个干净。”徐达笑道:“谷中无水无米,不出七八日,鞑子渴
的渴死,饿的饿死,何劳你我兄弟动手?”常遇春笑道:“总是亲手杀的干脆。”他年纪虽
较徐达为长,但平时素服徐达智谋,又见张无忌附和徐达之言,当下也不再说。徐常二人久
经战阵,每一号令均妥善扼要。张无忌自知远为不及,即请徐常二人指挥,搜杀溃散的元
兵。这一晚少室山下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捷。群雄连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
是素斋,口中早已淡得难过,这时大酒大肉,开怀饱啖。
席间张无忌问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开药方调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
“教主,你不必担心,老常体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饭。打起仗来,三日三夜不
睡觉也不当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说不必服甚么药。张无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语,
谆谆劝他须当服药保重。常遇春唯唯答应,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徐达满斟了一杯酒,奉给张无忌,说道:“恭贺教主,请尽此杯!”张无忌接过饮了。
徐达说道:“属下平日钦佩教主肝胆照人,武功绝伦,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实是本教之
福,苍生之幸。”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维我了。今日大胜,一来是
徐常二位大哥来得神速,二来是靠了岳武穆的遗教。小弟实无半分功劳。”徐达奇道:“怎
地是岳武穆的遗教?还盼教主明示。”
张无忌从怀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黄纸,正是原来藏于屠龙刀中的《武穆遗书》,翻到“兵
困牛头山”那一节,递了过去。徐达双手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不禁又惊又佩,叹道:“武
穆用兵如神,实非后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间,率领中原豪杰,何愁不把鞑子逐回
漠北。”说着恭恭敬敬将遗书交回。张无忌却不接过,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
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十六个字的真义,我今日方知。所谓‘武林至尊’,不在宝刀本
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遗书。以此兵法临敌,定能战必胜,攻必克,最终自是‘号令天下,莫
敢不从’了。否则单凭一柄宝刀,又岂真能号令天下?徐大哥,这部兵书转赠于你,望你克
承岳武穆遗志,还我河山,直捣黄龙。”徐达大吃一惊,忙道:“属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
主如此厚赐?”张无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辞。我为天下苍生而授此兵书于你。”徐达捧着
兵书,双手颤抖。张无忌道:“武林传言之中,尚有两句言道:‘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倚天剑眼下断为两截,但日后终能接上。剑中所藏,乃是一部厉害之极的武功秘笈。我体会
这几句话的真意,兵书是驱赶鞑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
暴,世间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君首级。统领百万雄兵之
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徐大哥,这番话请你记下了。”
徐达汗流浃背,不敢再辞,说道:“属下谨遵教主令旨。”将《武穆遗书》供在桌上,
对着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又拜谢张无忌赠书之德。此后徐达果然用兵如神,连败元军,
最后统兵北伐,直将蒙古人赶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业。自此中原英雄倾心归附明
教,张无忌号令到处,无不凛遵。明教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所不齿,被目为妖魔淫邪,经此一
番天翻地覆的大变,竟成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汉子孙中兴的大业。其后朱元璋虽起异
心,迭施奸谋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国号不得不称一个“明”
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祯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从明教而来。
群雄欢饮达旦,尽醉方休。到得午后,群雄纷纷向空闻、空智告辞。张无忌见峨嵋派弟
子七零八落,心下恻然,又见宋青书躺在担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静慧说
道:“我瞧瞧宋大哥的伤势。”静慧冷冷的道:“猫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周颠便在
左近,忍不住骂道:“我教主顾念你掌门人的旧日情分,才给这姓宋的治伤。其实这等欺师
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杀之,你这恶尼姑罗唆甚么?”
静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见周颠容貌丑陋,神色凶恶,只怕他蛮不讲理,当真动起手来,
不免要吃眼前亏,只得强忍怒气,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门人世代相传,都是冰清玉洁的女
子。周掌门若非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焉能做本派掌门?哼,宋青书这种奸人留在本派,可
污了周掌门的名头。李师侄、龙师侄,将这家伙送回给武当派去罢!”抬着宋青书的两名峨
嵋弟子齐声答应,将担架抬到俞莲舟身前,放下便走。众人都吃了一惊。俞莲舟道:
“甚……甚么?他不是你掌门人的丈夫么?”静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门人怎能将这种人
瞧在眼中?她气不过张无忌这小子变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骗得这小子来冒
充甚么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门人又何必负此丑名?眼下她……她……”张
无忌枉一旁听得呆了,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说宋夫人……她……她其实不是宋夫人?”静
慧转过了头,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说话。”便在此时,躺在担架上的宋青书身子动了一
动,呻吟道:“杀了……杀了张无忌么?”静慧冷笑道:“别做梦啦!死到临头,还想得挺
美。”
殷梨亭见静慧气鼓鼓的,说话始终不得明白,低声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贝锦仪问道:
“贝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贝锦仪当年与纪晓芙甚是交好,听他问起,沉吟半晌,道:
“静慧师姊,殷六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说了,好不好?”静慧道:“甚么外人不外人
的?不是外人要说,是外人更加要说。咱们周掌门清清白白,跟这姓宋的奸徒没半丝瓜葛。
你们亲眼得见掌门人臂上的守宫砂。此事须得让普天下武林同道众所周知,免得坏了我峨嵋
派百年来的规矩……”殷梨亭心想:“这静慧师太脑筋不大清楚,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
向贝锦仪道:“贝师妹,既是如此,便盼详示。我这宋师侄如何投身贵派,与贵派掌门人到
底有何干系,小兄日后得须向家师禀告。此事关涉贵我两派,总要不伤了双方和气才好。”
贝锦仪叹了口气,道:“以这位宋少侠人品武功,本来是武林中少见的人物,只是一念情
痴,堕入了业障。我掌门人似乎答允过他,待得杀了张无忌,洗雪弃婚之辱,便即下嫁于
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门人讨教奇妙武功。前日英雄大会之上,掌门人突然声称
自己是‘宋夫人’,说是这宋少侠的妻子,当时本派弟子人人十分惊异。当日掌门人威震群
雄,慑服各派……”周颠插嘴道:“是我们教主故意相让的,有甚么大气好吹!”贝锦仪不
去理他,续道:“本派弟子虽都十分高兴,但到得晚间,众人还是问她‘宋夫人’这三字的
由来。掌门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伙儿都来瞧瞧!’咱们人人亲眼见到,她臂上一粒守
宫砂殷红如昔,果然是位知礼守身的处子。掌门人说道:‘我自称宋夫人,乃一时权宜之
计。只是要气气张无忌那个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时便能乘机胜他。这小子武功卓越,我
确是及不上他。为了本派的声名,我自己的声名何足道哉?’”她这番话朗然说来,有意要
让旁边许多人都听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
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传授守身如玉的处女。每个女弟子拜师之时,
师父均在咱们臂上点下守宫砂。每年逢到郭祖师诞辰,先师均要检视,当年纪师姊……就是
这样……”她说到这里,含糊其词,不再说了。殷梨亭等却均已了然,知道贝锦仪本想说当
年纪晓芙为杨逍所诱失身,守宫砂消失,这才给灭绝师太发觉。殷梨亭与杨不悔婚后夫妻情
爱甚笃,可是此时想起纪晓芙来,心下不禁怃然,忍不住向杨逍瞥了一眼,只见他热泪盈
眶,转过了头去。贝锦仪道:“殷六侠,我掌门人存心要气一气明教张教主,偏巧这位宋少
侠又对我掌门人痴缠不休,以致中间生出许多事来。只盼宋少侠身子复原,殷六侠再向张真
人和宋大侠美言几句,以免贵我两派之间生下嫌隙。”
殷梨亭点头道:“自当如此。我这师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实是敝派门户之羞,我倒
盼他早些死了干净。”他心肠本软,但想到宋青书害死莫声谷的罪行,实是痛恨无比。正说
话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声音,呼声突兀骇惧,显是遇上了
甚么凶险无比的变故。众人突然之间,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后左右
都站满了人,然而这一声惊呼,却如斗然有恶鬼出现一般。众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向声音来处
瞧去。张无忌、静慧、贝锦仪等都快步迎上。
张无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厉害敌人,发足急奔,几个起落,已穿过树林,只见一个青影
狂奔而来,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将上去,问道:“芷若,怎么啦?”周芷若脸色恐怖之极,
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纵身扑入张无忌怀中,兀自瑟瑟发抖。张无忌见她吓得失魂
落魄,当下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别怕,别怕!不会有鬼的。你瞧见了甚么?”只见她上
衣已被荆棘扯得稀烂,脸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条雪藕般的
白臂,上臂正中一点,如珊瑚,如红玉,正是处女的守宫砂。
张无忌精通医药,知道处子臂上点了这守宫砂后,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终身不退。他先
前听了静慧和贝锦仪的言语,尚自将信将疑,此刻亲眼得见,更无半分怀疑,霎时之间,心
中转了无数念头:“嫁宋青书为室云云,果然全无其事。她为甚么要骗我?为甚么存心气
我?难道当真是为了那‘当世武功第一’的名号?还是想试试我心中对她是否尚有情意?”
转念又想:“张无忌啊张无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处女也好,是人家的妻
室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但见周芷若实在怕得厉害,不忍便推开她。
周芷若伏在张无忌怀中,感到他胸膛上壮实的肌肉,闻到他身上男性的气息,渐渐镇
定,说道:“无忌哥哥,是你么?”张无忌道:“是我!你见到了甚么?干么怕成这样?”
周芷若突然又惊惶起来,哇的一声,热泪迸流,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
这时杨逍、韦一笑、静慧、殷梨亭等众人均已赶到,突然看到这等情景,相互使个眼
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当派、峨嵋群侠心中,均盼周芷若与张无忌言归于好,
结为夫妇。各人于赵敏的昔日怨仇固难释然,又总觉赵敏是蒙古贵女,张无忌若娶她为妻,
只怕有碍兴复大业。周芷若哭了一阵,忽道:“无忌哥哥,有人追来么?”张无忌道:“没
有!是谁追你?是玄冥二老么?”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没人……不,
不是人……没甚么东西追来么?”张无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么看不清楚的。”
他声转温柔,说道:“芷若,你连日使力过度,实在累狠了,想必头晕眼花,看错了甚
么。”周芷若道:“不会,决计不会的。我见了它三次,接连三次。”话声颤抖,兀有余
悸。张无忌道:“见到三次甚么?”
周芷若扶着他肩头,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望这一眼似是使了极大力气,
立即又转眼向着张无忌,见到他温柔关怀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软倒在地,说道:
“无忌哥哥,我……我都是骗你的,倚天剑和屠龙刀是我盗的……殷……殷姑娘是我杀……
杀的,谢大侠是我下手点的穴道。我……我没嫁宋青书。我心中实在……实在自始至终,便
只有一个你。”
张无忌叹道:“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周芷若哭道:
“你却不知道我师父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跟我说了些甚么。她将屠龙刀与倚大剑中的秘密
说与我知晓,要我立誓盗到宝刀宝剑,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意与你相好,却不
许我对你真的动情……”
张无忌轻抚她手臂,想起当年亲眼见到灭绝师太发掌击毙纪晓芙,见她在大漠中立誓歼
灭明教,又见她手持倚天剑乱杀锐金旗旗下教众,直至后来大都万安寺塔下,她宁可身死,
也不愿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见她对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钵,受她遗
命,种种阴狠毒辣的行径,自必均是出于师父所嘱。他本性原是极易原谅旁人的过失,向来
不善记仇,又想到她幼时汉水舟中喂饭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顶上恶斗何太冲夫妇及华山派高
矮二老,若不是她从旁指点,说不定自己当时便已死于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虽然阴毒
狡猾,但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深情,这时她楚楚娇弱,伏在自己怀中,不禁顿生怜惜之心,柔
声道:“芷若,你到底见到了甚么,竟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跃起,说道:“我不说。是那冤魂缠上了我,我自己作恶多端,原是当有此
报。我今日一切跟你说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长……”说着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张
无忌茫无头绪,心想:“甚么冤魂缠上了她?难道是丐帮帮众复仇,装神弄鬼的来吓她
么?”慢慢在后跟去。只见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贝锦仪取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周芷
若低声吩咐甚么,群弟子一齐躬身。
这时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闻、空智二人忙着送别。杨逍、范遥等人都聚到张无
忌身旁。张无忌道:“咱们也好走了。”只见周芷若走到空闻跟前,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
空闻脸色大变,怔了一怔,随即摇头,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说了几句话,忽地跪了下来,双
手合十,喃喃祷祝甚么。空闻神色庄严,口诵佛号。周颠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
可,不阻止不行。”张无忌道:“阻止甚么?”周颠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
身入空门,你可糟了。”杨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只做尼姑,不会做和尚,哪有
拜少林僧为师之理?”周颠用力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记,说道:“对,对!我一时胡涂了。
那么周姑娘求空闻大师干甚么?一个少林派掌门,一个峨嵋派掌门,分庭抗礼,不用跪下
啊。”
只见周芷若站起身来,脸上略有宽慰之色。张无忌叹道:“别人的闲事,咱们不用多管
了。”回头说道:“敏妹,咱们该得走了。”哪知这一回头,却不见赵敏。
这些日来,赵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离,张无忌微微一惊,问道:“赵姑娘呢?”心
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怀中之时,给敏妹看到了,只道我旧情不断,竟尔舍我
而去?”忙打发人寻觅。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启禀教主,属下见赵姑娘下山去了!”
张无忌好生难过:“敏妹不顾一切的随我,经历了多少患难,我岂可负她?”当即向杨逍
道:“杨兄,此间事务,请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于是向空闻、空智告别,又别过俞
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后会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数滴珠泪,落入尘土。张无忌展开轻
功,向山下疾驰。山道上一列数里,都是从少林寺归去的各路英雄,他不愿逐一招呼,从各
人身旁一晃即过,却始终不见赵敏的踪迹。一口气追出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道上人迹渐
稀,忽想:“敏妹工于计谋,她既有心避开我,多半不从大路行走。否则以我脚程之快,早
就赶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后,她再背道而行?”一时心急如焚,顾不得饥
渴,在群山丛中又兜了转来,时时跃上树巅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见归鸦。
他直绕到少室山后,仍不见赵敏,心想:“不论如何,我对你此心不渝,纵然是天涯海
角,终究也要找到你。”这么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见东北角山坳里两株大槐树并肩耸立,
当下跃上树去,找到一根横伸的枝干,展身卧倒。劳累整日,多经变故,这一躺下,不久便
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梦寐间忽听得数十丈外有轻轻的脚步之声,当即惊觉。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
西天,月光下见山坡上一人飘行极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纤细,一搦瘦腰,是个身材苗条
的女子。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立即觉察不对,那女子身形比赵
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脚步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
“这少女深宵独行,不知为了何事?”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更不愿去窥探人家姑娘的私
事,但不禁想到:“说不定能从这少女身上找到敏妹。倘若她与敏妹全然无关,我悄悄走开
便是了,原也无碍。还是别轻易放过任何线索为是。”于是扶着树干,轻轻溜下。他生怕被
那少女发觉,不敢近蹑,心想深宵跟踪一个不相识的少女,难免有轻薄之嫌。只见她穿一身
黑衣,正是往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无关,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
欲不利于少林,这件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倾听,四下更无旁人,知那少女并无
后援。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那少女始终没回头一次。张无忌觉得她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似
乎从前曾经见过,心想:“是武青婴姑娘么?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么?”又行数里,少林
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转过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脚步,在树木山石间躲躲闪闪,显是生
怕给人发见踪迹。忽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跟着梵唱声起,数百名僧人一齐
诵经。张无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还在念经,且是这许多僧人,难道在做甚么大
法事么?”那少女行止更加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
少女在草丛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
身,纵身一跃,已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张无忌
见她双手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
否相识,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时处境十分尴尬,若被少
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分,竟然深夜来寺窥探,对方纵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损颜面,是以
加倍小心,一步一动,轻捷有如猫鼠。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名僧人排列整齐,一行行的坐在
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罩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十低诵,正在做超度
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军攻山,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
侣连夜为死者超度,愿他们往生极乐。”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是
个少女。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正是周芷若。虽只见到她侧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
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忧,心道:“是了。日间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跪倒,原来是求他
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为,她爪下剑底,伤的无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
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赫然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
张无忌一阵神伤,想起表妹身世之惨,对自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钟磬木鱼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动,低声祷祝。张无忌运起神功,凝神倾听,依
稀听到:“殷姑娘……你在天之灵,好生安息……别来扰我……”他手扶墙壁,思潮起伏:
“表妹命丧于她剑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脑
海中突然隐隐涌起了当日在光明顶上听到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
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周芷若缓缓站起身来,微一侧身,脸向
东首,突然脸色大变,叫道:“你……你……你又来了!”声音尖锐,压住了满殿钟磬之
声。张无忌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张无忌吓得身子发颤,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少女脸上虽是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他待要
上前招呼,只是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动。只见那张脸突然隐去,大殿中
砰的一声,周芷若往后摔倒。张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蛛儿,蛛
儿,是你么?”却无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飞身往来路追去,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
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虽素来不信鬼神,但身当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发
毛,站定了脚步,自声自语:“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来是蛛儿。难道她鬼魂知
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领经么?难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阴魂不散?”少林群僧听得声
响,早有数人抢将出来察看,见到是张无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说道:
“不知张教主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张无忌拱手道:“不敢!”闪身便进殿
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兀自未醒。他抢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几
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数过。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张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道:
“有鬼,有鬼!”张无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眼前这许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
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这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听他这么
说,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了起来,但兀自不住发抖,抓着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脱。
张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说起适才有人在外窥探之事。空闻和群僧都没见到,但窗纸新
裂,破孔俱在。周芷若道:“无忌哥……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张无忌点了点
头。周芷若颤声道:“你……你……见到的是谁?”张无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
离。”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又晕了过去。这一次张无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没摔倒,略一
昏晕,便即醒转。张无忌道:“我见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颤声
道:“她不是鬼?”张无忌道:“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鬼魂。”这
几句话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内心,可实难以确定。周芷若问道:“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
确非鬼魂?”张无忌回想一路跟随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寺,又见她躲在长窗之外向殿中窥
探,一举一动,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娘,毫无特异之态,向空闻道:“方丈,在下有一事
不明,要向方丈请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闻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张无忌道:“然则方丈何以虔诚行法,
超度幽魂?”空闻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
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张无忌登时领悟,拱手道:“多谢指
点。在下深夜滋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罪。”空闻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数
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难,何必客气。”
当下张无忌与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们走罢!”周芷若脸有迟疑之色,不敢离开
佛殿。张无忌也不便强劝,拱手道:“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周芷若
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无忌哥哥,你还见我不见?我……和你一起去。”纵身奔到他
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门。二人离少林寺既远,周芷若便靠到张无忌身边,拉住了他手。张
无忌知她害怕,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幽香阵阵,心中不能无感。二人默不作声的走
了一阵,周芷若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
得蒙张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我当时便死在汉水之中,倒也干净得
多。”张无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轻轻哼道:“生亦何欢?死
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周芷若听着歌词,握着他的手微微颤动。
周芷若低声道:“张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当山
上,让我归入武当门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可是……可是她
逼我罚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实在……”张无忌听她说
得真诚,颇为感动,知她确有许多难处,种种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灭绝师太的遗命而为,
眼见她怕得厉害,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
山道上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其时正当初夏,良夜露清,耳听着一个美貌少女吐露
深情,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何况当时在小岛替她逼毒时曾有肌肤之亲,过去她既于己有
恩,又有婚姻之约,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亲,为甚么赵姑娘一叫你,你便
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爱她么?”张无忌道:“我正要将这件事跟你说知。咱们坐下来
说。”说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块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烦意乱,听不下去,走一会静静心再说。”张无忌点点头,
任由她携着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带着他走向一条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说道:“好了,你
跟我说罢。”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张无忌于是将赵敏手中握着谢
逊一束金发、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诸般事情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语。张无忌道:
“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这许多错事,只怪我自己,还能怪你么?”
张无忌轻抚她肩头,柔声道:“世间事阴差阳错,原难逆料,你也不用太过伤心。”周芷若
仰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张无
忌道:“好,我不会瞒你。”周芷若道:“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
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说“殷姑娘”,但始终不敢
说出口来,顿了一顿,道:“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
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
“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
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他始终徬徨难决,便只得逃避,一时
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尽想这些儿女私情作甚么?”
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都有关连。我自信一生品行无
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
终之时,一再嘱咐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妈妈的遗言岂可
不谨放心头?”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的爱了哪一个姑娘,未必
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便不敢
多想。他武功虽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得已处,雅不
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
势,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
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鸟,他多半便就去
了。
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
岂不逍遥快乐?”其时乃是元末,不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是寻常之极,单只
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来诸教众节俭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
性谦和,深觉不论和哪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泽,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对
不起人,因此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从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往往便即自责:“为
人须当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过卑鄙可耻么?”后来小昭去了波斯,殷离逝世,又
认定殷离是赵敏所害,那么顺理成章,自是要与周芷若成婚。不料变生不测,大起波折,其
后真相逐步揭露,周赵二女原来善恶颠倒,幸好自己并未与周芷若成婚,铸成大错。赵敏更
公然与父兄决裂,则此事已不为难。万不料赵敏突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又有此一问。周芷
若见他沉吟不答,说道:“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小昭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我
又……又杀害了殷姑娘。四个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赵姑娘。我只是问你,倘若我们四人都好
端端的在你身边,你便如何?”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
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性
命也是活不久长。小昭离我而去,我自是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难过。你……你后
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
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是不分轩轾,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
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声道:“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会,便知你内
心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妄想,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
转意,实在……实在……那是是万万不能的。”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
对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周
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顿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
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
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对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没对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道么?我问你:倘若赵姑娘
此番不别而行,你永远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给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对你变心,你……你便如
何?”张无忌心中已难过了很久,听她这么说,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
“我……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寻着她不可。”周芷若叹了口气,道:
“她不会对你变心的,你要寻着她,那也很容易。”张无忌又惊又喜,站了起来,道:“她
在哪里?芷若,你快说。”
周芷若一对妙目凝视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轻轻的道:“你对于我永远
不会这么关心。你要知道赵姑娘的所在,须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则你永远找她不到的了。”
张无忌道:“你要我答允甚么事?”
周芷若道:“这件事我现下还没想起,日后想到了再跟你说。总之这事不违侠义之道,
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你自己的名声无损,只是做起来未必容易。”
张无忌一呆,心想:“当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说甚么不违侠义之道,迄今为止,她
只要我做过两件事。那两件事可真不易办,怎么芷若也学起她的样来?”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临
头,可不能推委抵赖。”张无忌沉吟道:“你说此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
教及我自己的名声无损?”周芷若道:“不错!”张无忌道:“好,当真不违侠义之道,无
损于光复大业,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们击掌为誓。”伸出手掌,要与他互击。
张无忌情知跟她击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极的枷锁,这个周姑娘外表
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事之辣,丝毫不在赵敏之下,一时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周芷
若微笑道:“你只须答允我这件事,我教你顷刻之间,便见到你的心上人。”张无忌胸口一
热,再也不计其他,便和她击掌三下。周芷若笑道:“你瞧这里是谁。”伸手拨开了身后的
树丛。只见一丛树叶之后坐着一个少女,脸上似笑非笑,却不是赵敏是谁?张无忌惊喜交
集,大叫一声:“敏妹!”
忽听得身后数丈之外,一个女子声音“咦”的一声,似乎突然见到赵敏现身,忍不住惊
呼了出来。这一声惊呼声音甚轻,但张无忌已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缓缓伸出手掌去拉赵敏的手,双掌相接,只觉她手
掌颇为僵直,登时省悟,只道她日间不别而行,到处找她不到,原来却是被周芷若擒住了,
点了她穴道,藏在这里,周芷若故意带他到这里来说这一番话,自是句句要赵敏听见。倘若
自己不忍令周芷若伤心,随口讨好,对她说些情浓言语,甚至搂住她亲热一番,可又堕入了
她计中,那时赵敏可当真非走不可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惭愧!”背上出了一身冷
汗,顺手一搭赵敏的脉搏,察觉气血运行如常,并未受伤。
月光之下,只见她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的娇媚可爱,想是他适才与周芷若这番
对答,都教她一一听在耳中。她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听到他背后吐露心曲,对自己
竟是如此铭心刻骨的相爱,情意恳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周芷若弯下腰来,在张无忌耳
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无忌低声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张无忌,你竟全然没将我放在眼
里,你仔细瞧瞧,赵姑娘中毒之后,还活得成么?”张无忌惊道:“她……她中了毒!是你
下的毒么?”俯身察看,刚翻开赵敏左边的眼睛,只觉背心一麻,已被点中穴道。张无忌
“啊哟”一声,身子摇晃。周芷若出手如风,纤指运劲,又点了他左肩、腰胁、后心一共五
处大穴。张无忌仰天便倒,只见青光一闪,周芷若拔出长剑,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
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正殷离的冤魂缠上了我。我终究是活不成了,咱们一
起同归于尽。”说着提起长剑,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
“且慢!周芷若,殷离并没死!”周芷若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从草丛中疾奔而出,
伸指戳来。周芷若斜身闪开,那女子回过头来,月光侧照,只见她脸容俏丽,淡淡的布着几
条血痕。张无忌看得明白,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离,只是脸上浮肿尽褪,虽有纵横血痕,却
不掩其美,依稀便是当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个清秀绝俗的小姑娘。周芷若退后两
步,左掌护胸,右手中长剑的剑尖指住张无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剑先刺死
了他。”殷离不敢再动,急道:“你……你做的恶事还不够多么?”周芷若道:“你到底是
人是鬼?”殷离道:“我自然是人。”张无忌突然大叫一声:“蛛儿!”一跃而起,抱住了
殷离,叫道:“蛛儿……你……你想得我好苦!”这一下出其不意,殷离吓得尖叫一声,被
张无忌围住了双臂,动弹不得。周芷若嘻嘻一笑,说道:“若非如此,你还是不肯出来。”
回身去解开了赵敏的穴道,替她推血过宫,按摩筋脉。赵敏被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抛
在这里,心下好不恼怒,幸好后来听到张无忌吐露心事,这才转怒为喜。只是突然之间又多
了一个殷离出来,却更平添了无数心事,正是旧恨甫去,新愁转生。殷离嗔道:“你拉拉扯
扯的干甚么?赵姑娘、周姑娘都在这儿,成甚么样子?”赵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
不在这儿,那就成样子了?”张无忌道:“我见你死后还魂,欢喜无尽,表妹,你到底……
到底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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