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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45 金庸(现代)
我所使诡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敏微微一笑,说道:“你防得了么?怎么你手背
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知道呢?”张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感麻痒,颇有异状,急忙撕下
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不禁叫道:“啊哟!”知道是给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
科中用以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虽非毒药,但涂在手上,给她咬出的齿痕不免要烂得更加深
了。这药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气,赵敏在其中调了些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香气
将药气掩过了,教他不致发觉。张无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干净。赵敏跟在身后,
笑吟吟的助他擦洗。张无忌在她肩头上一推,恼道:“别走近我,这般恶作剧干么?难道人
家不痛么?”
赵敏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痛得厉害,才
用这个法子。”张无忌不去理她,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赵敏跟了进来,叫
道:“张公子!”张无忌假装睡着,赵敏又叫了两声,他索性打起呼来。赵敏叹道:“早知
如此,我索性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命,胜于给你不理不睬。”
张无忌睁开眼来,道:“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且说说。”赵敏笑
道:“我若是说得你服,你便如何?”张无忌道:“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然辩你不过。”
赵敏笑道:“你还没听我说,心下早已虚了,早知道我是对你一番好意。”张无忌“呸”了
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咬伤了我手背,不来陪个不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
药,我宁可少受你些这等好意。”赵敏道:“嗯,我问你:是我咬你这口深呢,还是你咬殷
姑娘那口深?”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干么?”赵敏
道:“我偏要提。我在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张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
深。可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我当对武功不及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来,只
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
赵敏笑道:“这就奇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来,你死也不肯来。怎地现下
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毕竟是人大心大,甚么也变了。”张无忌脸上又是一
红,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敏听了这话,脸上也红了,心中感到一阵甜意。张无忌
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死也不肯来。你叫我来,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急忙都避了开去。赵敏低下了头,轻声道:“好罢!我跟
你说,当时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还是念念不忘于你,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
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张无忌听到这里,才
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赵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
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
好先咬你一下,再涂‘去腐消肌散’,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些。”张无忌先觉好笑,随即
想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终究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怪你。算是
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着这么,我也决不会忘。”赵敏本来柔情脉
脉,一听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狯顽皮之意,笑道:“你说:‘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
如此不好呢,还是如此好?张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没一件。”张无
忌道:“以后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在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的
咬上一口,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赵敏突然一阵娇羞,甩脱了他手,奔出舱去,一开舱
门,险些与小昭撞了个满怀。赵敏吃了一惊,暗想:“糟糕!我跟他这些言语,莫要都被这
小丫头听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满脸通红,奔到了甲板之上。
小昭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公子,我见金花婆婆和那丑姑娘从那边走过,两人都负
着一只大袋子,不知要捣甚么鬼。”
张无忌嗯了一声,他适才和赵敏说笑,渐涉于私,突然见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惭,愣了
一愣,才道:“是不是走向岛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一路向北,但没
上山,似乎在争辩甚么。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气的样子。”张无忌走到船尾,遥遥瞧见赵敏
俏立船头,眼望大海,只是不转过身来,但听得海中波涛忽喇忽喇的打在船边,他心中也是
如波浪起伏,难以平静。良久良久,眼见太阳从西边海波中没了下去,岛上树木山峰渐渐的
阴暗朦胧,这才回进船舱。张无忌用过晚饭,向赵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义父,你们守在
船里罢,免得人多了给金花婆婆惊觉。”赵敏道:“那你索性再等一个更次,待天色全黑再
去。”
张无忌道:“是。”他惦记义父,心热如沸,这一个更次可着实难熬。好容易等得四下
里一片漆黑,他站起身来,向赵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舱门。
赵敏解下腰间倚天剑,道:“张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张无忌一怔,道:“你带着
的好。”赵敏道:“不!你此去我有点儿担心。”张无忌笑道:“担心甚么?”赵敏道:
“我也说不上来。金花婆婆诡秘难测,陈友谅鬼计多端,又不知你义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
‘无忌孩儿’……唉,此岛号称‘灵蛇’,说不定岛上有甚么厉害的毒物,更何况……”她
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张无忌道:“更何况甚么?”赵敏举起自己手来,在口唇边作个一
咬的姿势,嘻嘻一笑,脸蛋儿红了。张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摆了摆手,走出舱门。
赵敏叫道:“接着!”将倚天剑掷了过去。张无忌接住剑身,心头又是一热:“她对我这等
放心,竟连倚天剑也借了给我。”他将剑插在背后,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他记着赵敏
的言语,生怕草中藏有蛇虫毒物,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脚。只一盏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脚
下,抬头望去,见峰顶那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心想:“义父已安睡了么?”但随即想
起:“他老人家双目已盲,要灯火何用?”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左首山腰传出来说话的声
音。他伏低身子,寻声而往,声音却又听不见了。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刮得草木猎猎作
响,他乘着风声,快步疾进,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压低着嗓子道:“还不动手?
延延挨挨的干甚么?”殷离道:“婆婆,你这么干,似乎……似乎对不起老朋友。谢大侠跟
你数十年的交情,他信得过你,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过我?
真是笑话奇谈了。他信得过我,干么不肯借刀于我?他回归中原,只是要找寻义子,跟我有
甚么相干?”黑暗之中,依稀见到金花婆婆佝偻着身子,忽然叮的一声轻响,她身前发出一
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过了一会,又是这么一响。张无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发觉,不敢
再行上前瞧个明白。只听殷离道:“婆婆,你要夺他宝刀,明刀明枪的交战,还不失为英雄
行径。眼下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那灭绝师太已经死了,你又要屠龙刀
何用?”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厉声道:“小丫头,当年是谁在你父亲掌底救了你的
小命?现下人大了,就不听婆婆的吩咐!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劲儿的护着
他?你倒说个道理给婆婆听听。”她语声虽然严峻,嗓音却低,似乎生怕被峰顶的谢逊听到
了,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只要不是以内力传送,便是高声呼喊,也未必能够听到。殷
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呛啷啷一阵响亮,跟着退开了三步。金花婆婆厉声
道:“怎样?你羽毛丰了,便想飞了,是不是?”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仍可见到她晶亮的
目光如冷电般威势迫人。殷离道:“婆婆,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艺的大恩。可是
谢大侠是他……是他的义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声干笑,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
头!那姓张的小子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武青婴他们说的。你还不
死心,硬将他们掳了来,详加拷问,他们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了,难道这中间还有假?这会儿
那姓张的小子尸骨都化了灰啦,你还念念不忘于他。”殷离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下
他。也许,这就是你说的甚么……甚么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别说当
年这孩子不肯跟咱到灵蛇岛来,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亏他死得
早,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见到你这生模样,怎能爱你?你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
心中怎样?”这几句话语气已大转温和。殷离默默不语,显是无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
“别说旁人,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派周姑娘,这般美貌,那姓张的小子见了非动心不
可。那你是杀了周姑娘呢,还是杀了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练这千蛛万毒手,原是个绝色
佳人,现在啊,可甚么都完啦。”殷离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毁了,还有甚么可说
的?可是谢大侠既是他义父,婆婆,咱们便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婆婆,我只求你这件事,另
外我甚么也听你的话。”说着当即跪倒。
张无忌暗自诧异:“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轰动武林,怎地她二人却一无所知?嗯,是
了,想是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回我义父,来回耽搁甚久,这次前往大都,一到即回,又是跟
谁也没来往,因之对我的名字全无所闻。”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来!”殷离喜道:“多谢婆婆!”金花婆婆道:
“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但那柄屠龙刀我却非取不可……”殷离道:“可是……”金花婆婆
截断她话头,喝道:“别再罗里罗唆,惹得婆婆生气。”手一扬,叮的又是一响。但见她双
手连扬,渐渐走远,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轻轻啜泣。
张无忌见她竟对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过了一会,金花婆婆在十余丈外喝
道:“拿来!”殷离无可奈何,只得提了两只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处。张无忌走上几步,
低头一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只见地下每隔两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
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闪闪生光。他越想越是心惊,金花婆婆显然便要去邀斗金毛狮
王,却生怕不敌,若是发射暗器,谢逊听风辨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预布钢针,无声无
息,只须引得他进入针地,双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够抵挡?他忍不住怒气勃发,伸手便想拔出
钢针,挑破她的阴谋,转念一想:“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三哥,昔日两人的交情必是非同寻
常。且待她先和我义父破脸,我再来揭破她的鬼计。今日老天既教我张无忌在此,决不致让
义父受到损伤。”
当下抱膝坐在石后,静观其变。忽听得山风声中,有如落叶掠地,有个轻功高强之人在
悄悄欺近,转头瞧去,只见一人躲躲闪闪的走来,正是那丐帮长老陈友谅,手执弯刀,却用
布套遮住了刀光。他暗想赵敏所料不错,此人果非善类。只听得金花婆婆长声叫道:“谢三
哥,有不怕死的狗贼找你来啦!”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厉害,难道我的踪迹
让她发见了?按理说决不至于。只见陈友谅伏身在长草之中,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几
个起落,又向前抢数丈,他要离义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救援不及。过不多
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顶小屋中走了出来,正是谢逊,缓步下山,走到离金花婆婆数丈处
站定,一言不发。金花婆婆道:“嘿嘿,谢三哥,你对故人步步提防,对外人却十分轻信。
你白天放了的陈友谅,这会儿又来找你啦。”谢逊冷冷的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逊
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亏。那陈友谅又来找我,干甚么来啦?”
金花婆婆道:“这等奸猾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饶他性命之时,你可知他手上脚下摆
的是甚么招式?他双手摆的是‘狮子搏兔’,脚下蓄势蕴力,乃是一招‘降魔踢斗式’,哈
哈,哈哈!”她说话清脆动听,但笑声却似枭啼,深宵之中,更显凄厉。谢逊一怔,已知金
花婆婆所言不虚,只因自己眼盲,竟上了陈友谅的当。他淡淡的道:“谢谢受人之欺,已非
首次。此辈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有何分别?韩夫人,你也算
是我的好朋友,当时见到了不理,这时候再来说给我听,是存心气我来着?’说到这里,突
然间纵身而起,迅捷无伦的扑到陈友谅身前。
陈友谅大骇,挥刀劈去。谢逊左手一拗,将他手中弯刀夺过,拍拍拍,连打他三个耳
光,右手抓住他后颈提起,说道:“我此刻杀你,如同杀鸡,只是谢逊有言在先,许你十年
之后再来找我。你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当场便取你狗命。”一挥手,将他掷了出去。眼见
那陈友谅落身之处,正是插满了尖针的所在,他这一落下,身受针刺,金花婆婆布置了一夜
的奸计立时破败。她飞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间一挑,将他又送出数丈,喝道:“你再敢踏
上我灵蛇岛一步,我杀你丐帮一百名化子。金花婆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今日先赏你一朵金
花。”左手一扬,黄光微闪,噗的一声,一朵金花已打在陈友谅左颊的“颊车穴”上,令他
一时说不出话来,以免泄漏机密。陈友谅按住左颊,急奔下山而去。此时谢逊相距尖针阵已
不过数丈,张无忌反而在他身后。张无忌内功高出陈友谅远甚,屏住呼吸,谢逊和金花婆婆
均不知他伏身在旁。金花婆婆回身赞道:“谢三哥,你以耳代目,不减其明,此后重振雄
风,再可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谢逊道:“我可听不出‘狮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
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确讯,我已死也瞑目。谢逊身上血债如山,死得再惨也是应该,还说甚
么纵横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护教法王,杀几个人又算甚么?谢三哥,你的屠龙刀借我一用
罢。”谢逊摇头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处形迹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觅个隐僻所
在,送你去小住数月。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决尽全力为你探访张公子的下
落。凭我的本事,要将张公子带到你面前,该不是甚么难事。”谢逊又摇了摇头。金花婆婆
道:“谢三哥,你还记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这八个字么?想当年咱们在阳教主手下,
鹰王殷二哥,蝠王韦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横行天下,有谁能挡?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让
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么?”张无忌大吃一惊:“听她这话,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
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天下焉有这等奇事?她怎么连韦蝠王也叫‘四哥’?”只听谢逊喟然
道:“这些旧事,还提他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老眼未
花,难道看不出二十年来你武功大进?你何必谦虚?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活了,依
我说啊,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该当联手江湖,再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谢逊叹道:
“殷二哥和韦四弟,这时候未必还活着。尤其是韦四弟,他身上寒毒难除,只怕已然不在人
世了。”金花婆婆笑道:“这个你可错了。我老实跟你说,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
光明顶上。”谢逊奇道:“他们又回光明顶?那干甚么?”金花婆婆道:“这是阿离亲眼所
见。阿离便是殷二哥的亲孙女,她得罪了父亲,她父亲要杀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
是韦四哥所救。韦四哥带上光明顶去,中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阿离,你将六大门派如何
围攻光明顶,跟谢公公说说。”
殷离于是将在西域所见之事简略的说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携回,以
后光明顶的一干事故就全然不知。谢逊越听越是焦急,连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终
于怒道:“韩夫人,你虽因婚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难,你怎能袖手旁观?阳教主
是你义父,他当年如何待你,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二哥和韦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
不是同赴光明顶出力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龙刀,终究是峨嵋派那灭绝老
尼手下的败将,便到光明顶上,也无面目再跟她动手,去了还不是白饶?”两人相对默然。
过了一会,谢逊问途:“你当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何以始终不肯明言?是武当派的人说的
么?”金花婆婆道:“武当派的人怎么知道?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逼,宁可自刎,也不肯吐
露你藏身之所,武当门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甚么也不必瞒你,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
烈的人,他是当年大理段家传人武三通的子孙,阴错阳差,我听他和女儿说话,给我捉摸到
了破绽,用酷刑逼他说了出来。”谢逊沉默半晌,才道:“这个姓武的见过我那无忌孩儿,
是不是?想是他骗着小孩儿家,探听到了秘密。”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惭愧无已,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庄受欺,朱长龄、朱九真父女以
诡计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万死莫赎了。义父虽
然眼盲,推测这件事却便似亲见一般。
只听谢逊又道:“六大派围攻明教,岂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样?”金花婆婆道:“明教
兴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干。当年光明顶上,大伙儿一齐跟我为难的事,你是全忘
了,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只有阳教主和你谢三哥对我是好的,我可也没忘记。”谢
逊道:“唉,私怨事小,护教事大。韩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狭。”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
子汉大丈夫,我却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当年我破门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
此,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他为何定要我重归明教,才肯为银叶先生疗毒?胡青牛是
我所杀,紫衫龙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还能有甚么干系?”谢逊摇了摇头,道:
“韩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想借我屠龙刀去,口说是对付峨嵋派,实则是去对付杨逍、
范遥。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想进光明顶的秘道。那我更加不能相借。”金花婆婆咳嗽数声,
道:“谢三哥,当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谢逊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长。”金花婆
婆道:“今日你坏了一对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谢逊昂然道:“你要恃强夺刀,是不
是?谢逊有屠龙刀在手,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他嘘了一口长气,向前踏了一步,一对失
了明的眸子对准了金花婆婆,神威凛凛。殷离瞧得害怕,向后退了几步。金花婆婆却佝偻着
身子,撑着拐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便能将她一刀斩为两段,但
她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全没将谢逊放在眼里。张无忌曾见过她数度出手,真是快速绝伦,比
之韦一笑,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
一个是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一个却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张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
公、义父和韦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厉害,不禁为谢逊暗暗担心。但听得四下里疾风呼
啸,隐隐传来海中波涛之声,于凶险的情势之中,更增一番凄怆悲凉之意。两人相向而立,
相距不过丈许,谁也不先动手。
过了良久,谢逊忽道:“韩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动手,违了我们四法王昔日结义的誓
言,谢逊好生难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向来心肠软,我当时真没料到,武林中那
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是你一手所杀。”谢逊叹道:“我心伤父母妻儿之仇,甚么也不顾
了。我生平最不应该之事,乃是连发一十三招七伤拳,击毙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金花婆
婆凛然一惊,道:“空见神僧当真是你打死的么?你甚么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武功?”她本
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谢逊,此刻始有惧意。谢逊道:“你不用害怕。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
手,他要以广大无边的佛法,渡化我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声,道:“这才是了,
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见,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谢逊退了一步,声调忽变柔和,说道:“韩夫人,从前在光明顶上你待我委实不错。那
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内子偏又产后虚弱,不能起床。你照料我一月有余,尽心竭力,我始终
铭感于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兽皮为衣,你给我缝这身衣衫,
里里外外,无不合身,足见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你去罢!从此而后,咱们也不必再会面
了。我只求你传个讯息出去,要我那无忌孩儿到此岛来和我一会,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说道:“你倒还记得从前这些情谊。不瞒你说,自从银叶大哥一
死,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只是尚有几桩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从银叶大哥于
地下。谢三哥,光明顶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机谋过人,你妹子都没瞧在眼里,便只
对你谢三哥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缘由么?”谢逊抬头向天,沉思半晌,摇头道:“谢
逊庸庸碌碌,不值得贤妹看重。”金花婆婆走上几步,抚着一块大石,缓缓坐下,说道:
“昔年光明顶上,只有阳教主和你谢三哥,我才瞧着顺眼。做妹子的嫁了银叶先生,唯有你
们二人,没怪我所托非人。”谢逊也坐了下来,说道:“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却也英雄了
得。众兄弟力持异议,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不知众兄弟都无恙否?”金
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悬中土,念念不忘旧日兄弟。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
何必老是想着旁人?”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呼吸可闻,谢逊听得金花婆婆每说几句话
便咳嗽一声,说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冻伤了肺,缠绵至今,总是不能痊愈么?”
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厉害些。嗯,咳了几十年,早也惯啦。谢三哥,我听
你气息不匀,是否练那七伤拳时伤了内脏?须得多多保重才是。”
谢逊道:“多谢贤妹关怀。”忽然抬起头来,向殷离道:“阿离,你过来。”殷离走到
他身前,叫了声:“谢公公!”谢逊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离愕然道:“我不
敢。”谢逊笑道:“你的千蛛万毒手伤不了我,尽管使劲便了。我只是试试你的功力。”殷
离仍道:“孩儿不敢。”又道:“谢公公,你既和婆婆是当年结义的好友,能有甚么事说不
开?大家不用争这把刀子了罢。”谢逊凄然一笑,说道:“你戳我一指试试。”殷离无奈,
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谢逊肩头,蓦地里“啊哟”一声大叫,向后摔了出去,
飞出一丈有余,腾的一响,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断。金花婆婆不动声色,缓
缓的道:“谢三哥,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个帮手,先行出手翦除。”谢逊不答,沉思
半晌,道:“这孩儿心肠很好,她戳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运千蛛
毒气伤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气返攻心脏,她此刻已然没命了。”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义父明明说是试试殷离的功力,倘若她
果真全力一试,这时岂非已然毙命?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以我义父之贤,也在所不免。
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对方心意,几句家常话一说完,便是绝不容情的恶
斗,金花婆婆多了殷离一个帮手,于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计先行除去。谢逊道:“阿离,
你为甚么一片善心待我?”殷离道:“你……你是他义父,又是……又是为他而来。在这世
界上,只有你跟我两人,心中还记着他。”谢逊“啊”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对我无忌孩
儿这么好,我倒险些儿伤了你的性命。你附耳过来。”殷离挣扎着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
边。谢逊将口唇凑在她耳边,说道:“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这是我在冰火岛上参悟而得,
可说是集我毕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离答话,便将那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殷离一时自
难明白,只用心暗记。谢逊怕她记不住,又说了两遍,问道:“记住了么?”殷离道:“都
记得了。”谢逊道:“你修习五年之后,当有小成。你可知我传你功夫的用意么?”殷离突
然哭了出来,说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谢逊厉声道:“你知道甚么?为甚么不能?”说着左掌蓄势待发,只要殷离一句话答得
不对,立时便毙她于掌下。殷离双手掩面,说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无忌,将这功夫转
授于他。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后,保护无忌,令他不受世上坏人的侵害,可是……
可是……”她说了两个“可是”,放声大哭。谢逊站起身来,喝道:“可是甚么?是我那无
忌孩儿已然遭遇不测么?”殷离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
前,在西域……在西域堕入山谷而死。”谢逊身子一晃,颤声道:“这话……这话……当
真?”殷离哭道:“是真的。那武烈父女亲眼见到他丧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后点了七次
千蛛万毒手,又七次救他们活命,这等煎熬之下,他们……他们不能再说假话。”
当殷离述说张无忌死讯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转念一想,谢逊一听到义子身亡,
定然心神大乱,拚斗时虽然多了三分狠劲,却也少了三分谨慎,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钢针阵
中,当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并不答话。谢逊仰天大啸,两颊旁泪珠滚滚而下。张无忌见义
父和表妹为自己这等哀伤,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认,忽听得金花婆婆道:“谢三
哥,你那位义儿张公子既已殒命,你守着这口屠龙宝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于我罢。”谢
逊嘶哑着嗓子道:“你瞒得我好苦。要取宝刀,先取了我这条性命。”轻轻将殷离推在一
旁,嘶的一声,将长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掷了过去,这叫作“割袍断义”。张无忌心
想:“我该当此时上前,说明真相,免他二人无谓的伤了义气。”便在此时,忽听得左侧远
处长草中传来几下轻微的呼吸之声。相距既远,呼吸声又极轻,若非张无忌耳音极灵,再也
听不出来,他心念一动:“原来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帮手?我倒不可贸然现身。”但听得刀
风呼呼,谢逊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只见谢逊使开宝刀,有如一条黑龙在他身周盘旋游
走,忽快忽慢,变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惮宝刀锋利,远远在他身旁兜着圈子。谢逊有时卖个
破绽,金花婆婆毫不畏惧的欺身直进,待他回刀相砍,随即极巧妙的避了开去。二人于对方
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内便分高下。谢逊倚仗宝刀之利,金花婆婆则欺他盲不
见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长的这一点上寻求取胜之道,反而将招数内力置之一旁。忽听得飕飕
两声,黄光闪功,金花婆婆发出两朵金花。谢逊屠龙刀一转,两朵金花都粘在刀上。原来金
花以纯钢打成,外镀黄金,铸造屠龙刀的玄铁却具极强磁性,遇铁即吸。这金花乃金花婆婆
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时变幻多端,谢逊即令双目健好,也须全力闪避挡格,不料这屠龙刀
正是所有暗器的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连发八朵金花,每一朵均粘在屠龙刀上。此时月暗
星稀,夜色惨淡,黑沉沉的刀上粘了八朵金花,使将开来,犹如数百只飞萤在空中乱窜乱
舞。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声,一把金花掷出,共有十六七朵,教谢逊一柄屠龙刀粘得了东边
的粘不了西边。谢逊袍袖挥动,卷去七八朵,另有八朵又都粘在屠龙刀上,喝道:“韩夫
人,你号称紫衫龙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讳,若再恋战,于君不利。”金花婆婆打个寒噤,
大凡学武之人,性命都在刀口上打滚,最讲究口彩忌讳,自己号称“龙王”,此刀却名“屠
龙”,实是大大的不妙,当下阴恻恻的笑道:“说不定倒是我这杀狮杖先杀了盲眼狮子。”
呼的一杖击出。谢逊沉肩一闪,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啊”的一声,这一杖击中了他左肩,
虽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但仍然着实不轻。
张无忌大喜,暗中喝了声采。他见谢逊故意装作闪避不及,受了一杖,心下便想:“义
父只须将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再以屠龙刀使一招‘千山万水’乱被风势斩去,金花婆婆
不敢抵挡宝刀锋锐,务必更向左退,接连两退,蓄势待发,那时义父以内力逼出屠龙刀上金
花,激射而前,金花婆婆无力远避,非受重伤不可。”
他心念甫动,果见黄光闪动,谢逊已将左手袖中卷着的金花撒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
张无忌斗然间想起一事,心叫:“啊哟,不好,金花婆婆乃是将计就计。”其时他胸中于武
学包罗万有,这两大高手的攻守趋避,无一不在他算中,但见谢逊的一招“千山万水”乱披
风势斩出,金花婆婆更向左退。谢逊大喝一声,宝刀上粘着的十余朵金花疾射而前。金花婆
婆“啊哟”一声叫,足下一个踉跄,向后纵了几步。谢逊是个心意决绝的汉子,既已割袍断
义,下手便毫不容情,纵身而起,挥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听得殷离高声叫道:“小心!脚
下有尖针!”
谢逊听到叫声,一惊之下,收势已然不及,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朵金花激射而至。金
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无法挪移,这一落将下来,双足非踏上尖针不可。谢逊无可奈何,
只得挥刀格打金花,忽听得脚底铮铮几声响处,他双足已然着地,竟是安然无恙。
他俯身一摸,触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尖利无比,只是自己落脚
处的四枚钢针却被人用石子打飞了,听那掷石去针的劲势,正是日间手掷七石的那个巨鲸帮
少年。此人在旁窥视,自己竟丝毫不觉,若非得他相救,脚底已受重伤,剩下来只有受金花
婆婆宰割的分儿了,脑海中念头这么一转,背上不禁出了一阵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肉计,谢逊肩头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两朵金花,虽然所伤均非
要害,但对方何等劲力,受上了实是不易抵挡。金花婆婆大咳几下,向张无忌伏身之处发话
道:“巨鲸帮的小子,你一再干扰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名来。”张无忌还未回答,突然间
黄光一闪,殷离一声闷哼,已被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原来金花婆婆眼见张无忌武功了
得,自己出手惩治殷离,他定要阻挠,是以面对着他说话,乘他丝毫没有防备之际,反手发
出金花。
张无忌大骇,飞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发来的两朵金花,一落地便将殷离抱在怀
中。殷离神智尚未迷糊,见一个个胡子男子抱住自己,急忙伸手撑拒,只一用力,嘴里便连
喷了几口鲜血。张无忌登时醒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抹去脸上黏着的胡子和化
装,露出本来面目。殷离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张无忌微笑道:“是我!”殷
离心中一宽,登时便晕了过去。张无忌见她伤重,不敢便替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当即点了
她神封、灵墟、步廊、通谷诸处穴道,护住她心脉。
只听得谢逊朗声道:“阁下两次出手相援,谢逊多承大德。”张无忌哽咽道:“义……
义……你何必……”
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两下玎玎异声,三个人疾奔而至。张无忌一瞥之下,只见那
三人都身穿宽大白袍,其中两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是个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们
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绣着一个火焰之形,竟是明教中人。三人双手高高举起,每
只手中各拿着一条两尺来长的黑牌,只听中间那身材最高之人朗声说道:“明教圣火令到,
护教龙王、狮王,还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时?”话声语调不准,显得极是生硬。张无忌吃了
一惊,心道:“阳教主遗言中说道,本教圣火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时,便已失落,
怎么会在这三人手中?这是不是真的圣火令?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只听金花婆婆道:
“本人早已破门出教,‘护教龙王’四字,再也休提。阁下尊姓大名?这圣火令是真是假,
从何处得来?”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门出教,尚絮絮何为?”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金花
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恶语,当日便阳教主在世,对我也礼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对我
竟敢大呼小叫?”突然之间,三人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只左手齐往金花婆婆身上抓去。
金花婆婆拐杖挥出,向三人横扫过去,不料这三人脚下不知如何移动,身形早变。金花婆婆
一杖击空,已被三人的右手同时抓住后领,一抖之下,向外远远掷了出去。以金花婆婆武功
之强,便是天下最厉害的三个高手向她围攻,也不能一招之间便将她抓住掷出。但这三个白
袍人步法既怪,出手又是配合得妙到毫巅,便似一个人生有三头六臂一般。张无忌情不自禁
的“噫”了一声。那三人身子这么一移,他已看得清清楚楚,最高那人虬髯碧眼,另一个黄
须鹰鼻。那女子一头黑发,和华人无异,但眸子极淡,几乎无色,瓜子脸型,约莫三十岁上
下,虽然瞧来诡异,相貌却是甚美。张无忌心想:“原来这三人都是胡人,怪不得语调生
硬,说话又文诌诌的好似背书。”
只听那虬髯人朗声又道:“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还不跪迎?”谢逊道:“三位到底
是谁?若是本教弟子,谢逊该当相识。若非本教中人,圣火令与三位毫不相干。”虬髯人
道:“明教源于何土?”谢逊道:“源起波斯。”虬髯人道:“然也,然也!我乃波斯明教
总教流云使,另外两位是妙风使、辉月使。我等奉总教主之命,特从波斯来至中土。”谢逊
和张无忌都是一怔。张无忌读过杨逍所著的“明教流传中土记”,知道明教确是从波斯传
来,眼看这三个男女果是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是如此,定然不假。只听那黄须的妙风使
道:“我教主接获讯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踪,群弟子自相残杀,本教大趋式微,是以命
云风月三使前来整顿教务。合教上下,齐奉号令,不得有误。”张无忌大喜:“总教主有号
令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免得我担此重任,见识肤浅,误了大事。”只听得谢逊说道:
“中土明教虽然出自波斯,但数百年来独立成派,自来不受波斯总教管辖。三位远道前来中
土,谢逊至感欢忭,跪迎云云,却是从何说起?”
那虬髯的流云使将两块黑牌相互一击,铮的一声响,声音非金非玉,十分古怪,说道:
“这是中土明教的圣火令,前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在外,今由我等取回。自来见圣火令
如见教主,谢逊还不听令?”
谢逊入教之时,圣火令失落已久,从来没见过,但其神异之处,却是向所耳闻,明教的
经书典籍之中也往往提及,听了这几下异声,知道此人所持确是本教圣火令,何况三人一出
手便抓了金花婆婆掷出,决不是常人所能,当下更无怀疑,说道:“在下相信尊驾所言,但
不知有何吩咐?”流云使左手一挥,妙风使、辉月使和他三人同时纵身而起,两个起落,已
跃到金花婆婆身侧。金花婆婆金花掷出,分击三使。三使东一闪、西一晃,尽数避开,但见
辉月使直欺而前,伸指点向金花婆婆咽喉。金花婆婆拐杖一封,跟着还击一杖,突然间腾身
而起,后心已被流云使和妙风使抓住,提了起来。辉月使抢上三步,在她胸腹间连拍三掌,
这三掌出手不重,但金花婆婆就此不能动弹。
张无忌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见有过人之处,只是三人配合得巧妙无比。辉月使
在前诱敌,其余二人已神出鬼没的将金花婆婆擒住。但以每人的武功而论,比之金花婆婆颇
有不及。那人拍这三掌,并非打穴,但与我中土点穴功夫似有异曲同工之妙。”流云使提着
金花婆婆,左手一振,将她掷在谢逊身前,说道:“狮王,本教教规,入教之后终身不能叛
教。此人自称破门出教,为本教叛徒,你先将她首级割下。”谢逊一怔,道:“中土明教向
来无此教规。”流云使冷冷的道:“此后中土明教悉奉波斯总教号令。出教叛徒,留着便是
祸胎,快快将她除了。”谢逊昂然道:“明教四王,情同金兰。今日虽然她对谢某无情,谢
某却不可无义,不能动手加害。”妙风使哈哈一笑,道:“中国人妈妈婆婆,有这么多罗
唆。出教之人,怎可不杀?这算是甚么道理?当真奇哉怪也,莫名其妙。”谢逊道:“谢某
杀人不眨眼,却不杀同教朋友。”辉月使道:“非要你杀她不可。你不听号令,我们先杀了
你也。”谢逊道:“三位到中土来,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狮王杀了紫衫龙王,这是为了立威
吓人么?”辉月使微微一笑,道:“你双眼虽瞎,心中倒也明白。快快动手罢!”谢逊仰天
长笑,声动山谷,大声道:“金毛狮王光明磊落,别说不杀同伙朋友,此人即令是谢某的深
仇大怨,既被你们擒住,已然无力抗拒,谢某岂能再以白刃相加?”张无忌听了义父豪迈爽
朗的言语,心下暗暗喝彩,对这波斯明教三使渐生反感。只听妙风使道:“明教教徒,见圣
火令如见教主,你胆敢叛教么?”谢逊昂然道:“谢某双目已盲了二十余年,你便将圣火令
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见。说甚么‘见圣火令如见教主’?”妙风使大怒,道:“好!那
你是决意叛教了?”谢逊道:“谢某不敢叛教。可是明教的教旨乃是行善去恶,义气为重。
谢逊宁可自己人头落地,不干这等没出息的歹事。”金花婆婆身子不能动弹,于谢逊的言语
却一句句都听在耳里。张无忌知道义父生死已迫在眉睫,当下轻轻将殷离放在地下。只听流
云使道:“明教中人,不奉圣火令号令者,一律杀无赦矣!”谢逊喝道:“本人是护教法
王,即令是教主要杀我,也须开坛禀告天地与本教明尊,申明罪状。”妙风使嘻嘻笑道:
“明教在波斯好端端地,一至中土,便有这许多臭规矩!”三使同时呼啸,一齐抢了上来。
谢逊屠龙刀挥动,护在身前,三使连攻三招,抢不近身。
辉月使欺身直进,左手持令向谢逊天灵盖上拍落。谢逊举刀挡架,当的一响,声音极是
怪异。这屠龙刀无坚不摧,可是竟然削不断圣火令。便在这一瞬之间,流云使滚身向左,已
然一拳打在谢逊腿上。谢逊一个踉跄,妙风使横令戳他后心,突然间手腕一紧,圣火令已被
人夹手夺了去。他大惊之下,回过身来,只见一个少年的右手中正拿着那根圣火令。张无忌
这一下纵身夺令,快速无比,巧妙无伦。流云使和辉月使惊怒之下,齐从两侧攻上。张无忌
身形一转,向左避开,不意拍的一响,后心已被辉月使一令击中。那圣火令质地怪异,极是
坚硬,这一下打中,张无忌眼前一黑,几欲晕去,幸得护体神功立时发生威力,当即镇慑心
神,向前冲出三步。波斯三使立时围上。张无忌右手持令向流云使虚晃一招,左手倏地伸
出,已抓住了辉月使左手的圣火令。岂知辉月使忽地放手,那圣火令尾端向上弹起,拍的一
响,正好打中张无忌手腕。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阵麻木,只得放下左手中已然夺到的圣火令,
辉月使纤手伸处,抓回掌中。张无忌练成乾坤大挪移法以来,再得张三丰指点太极拳精奥,
纵横宇内,从无敌手,不意此刻竟被辉月使一个女子接连打中,第二下若非他护体神功自然
而然的将力卸开,手腕早已折断。他惊骇之下,不敢再与敌人对攻,凝立注视,要看清楚对
方招数来势。波斯三使见他两次被击,竟似并未受伤,也是惊奇不已。妙风使忽然低头,一
个头锤向张无忌撞来,如此打法原是武学中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紧的部位送向敌人。张无忌
端立不动,知他这一招似拙实巧,必定伏下厉害异常的后着,待他的脑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
之处,这才退了一步。蓦地里流云使跃身半空,向他头顶坐了下来。这一招更是怪异,竟以
臀部攻人,天下武学之道虽繁,从未有这一路既无用、又笨拙的招数。张无忌不动声色,向
旁又是一让,突觉胸口一痛,已被妙风使手肘撞中。但妙风使被九阳神功一弹,立即倒退三
步,跟着又倒退三步,甫欲站定,又倒退三步。波斯三使愕然变色,辉月使双手两根圣火令
急挥横扫,流云使突然连翻三个空心筋斗。张无忌不知他是何用意,心想还是避之为妙,刚
向左踏开一步,眼前白光急闪,右肩已被流云使的圣火令重重击中。这一招更是匪夷所思,
事先既无半点征兆,而流云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筋斗,怎能忽地伸过圣火令来,击在自己
肩头?张无忌惊骇之下,已不敢恋战,加之肩头所中这一令劲道颇为沉重,虽以九阳神功弹
开,却已痛入骨髓。但知自己只要一退,义父性命不保,当下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飞身
而前,伸掌向流云使胸口拍去。流云使同时飞身而前,双手圣火令相互一击,铮的一响,张
无忌心神一荡,身子从半空中直堕下来,但觉腰胁中一阵疼痛,已被妙风使踢中了一脚。砰
的一下,妙风使向后摔出,辉月使的圣火令却又击中了张无忌的右臂。
谢逊在一旁听得明白,知道巨鲸帮中这少年已接连吃亏,眼下已不过在勉力支撑,苦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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